第141章 呼吸 “我陪着师尊睡觉。”
谢无恙将书还给云晚舟, 道:“师尊将他带回仙门吧。”
云晚舟接过书塞进袖中,面色不改,“我已向师兄澄明, 你随我一同回去。”
徐平生视线若有似无地在两人间来回打量。
谢无恙站起身,拍了拍衣裳押出的褶皱,“我不回去。”
云晚舟严肃抿唇,“别任性。”
谢无恙不吭声,利落的转身走了。
他并不想与云晚舟分别后的见面以正常收尾,但也不想再回到那个令人极不舒服的仙门。
走到自己房门口时,云晚舟追了上来, “将屠四带回仙门,验明正身后,也可证明你的清白。”
“证明什么?证明我与屠四一样, 是宋多颜造出的提线木偶?”
“你和他不一样。”
谢无恙冷笑一声,转过身,“师尊未免过于天真。这世间凶邪险恶, 我见过太多,师尊不曾涉足的阴暗泥潭, 我深陷其中。师尊觉得我与傀儡不同,就理所应当认为仙门人也是这样?他们知道后只会对我多加揣测,将我与宋多颜绑在一起!”
“天真”两个字用来形容云仙尊,显得有些违和, 就连云晚舟自己也怔了怔,全然未曾想到自己在徒弟心中已然冠上了“天真”的名号,令他无从辩驳。
云晚舟唇瓣微动,似再想开口,谢无恙先一步推开房门。
云晚舟抬手按在门框, 在门缝扩大的瞬间推了回去,“你在这里,我不放心。”
谢无恙眼尾沉了沉,“我有什么值得师尊不放心?”
云晚舟道:“你是我的弟子。”
又来了,又是这句话。
谢无恙抬手拧在太阳穴,只觉得针扎似的疼。
他抿了抿干到苦涩的唇,几乎是低吼出的话,“但是你知不知道,我根本就不是你的……”
“嘭——”
身侧的房门忽然被人粗暴地撞开,徐平生一手执剑,一手捏符,额间冷汗直冒,咬牙望向两人,“师叔,师弟,事态不妙。”
谢无恙心脏剧烈跳动,嘴边的话戛然而止,“怎么了?”
话音刚落,一道灵力雄劲的掌风陡然从屋中袭来,徐平生下意识长剑一挑,房门猛得合拢,被一掌劈得四分五裂。
一缕诡谲的黑雾从屋内探出,伴着“哒哒”地脚步声,逐渐逼近,露出道诡异的身影。
黑袍蒙面,裸露在外的下巴尖锐,唇瓣干裂到苍白。
不待徐平生回神,那人身影一闪,竟又是一掌轰出,直将徐平生击退数步。
徐平生五脏六腑一阵错位,旧伤添上新伤,一口老血吐出,跪在地上。
巨大的威压在头顶,似要将他生生压进泥潭。
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一柄银光闪闪的长剑破空而出,“噌”得一声插在徐平生身前,形成一道看不见的保护屏障。
徐平生全身一松,握着凤翎的手猛然一松,瘫在地上。
谢无恙眼疾手快上去扶了他一把。
“还成吗?”
徐平生眼冒金星,晃了晃脑袋,“还成。”
他抹掉唇角的血迹,抬眸望着黑袍男子,“屠四……他想带走屠……”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从天而降,落在黑袍人身前。
屠四不知何时挣脱了束缚,刺穿的胸膛留下个黑漆漆的窟窿,却滴血不留,像是生命停滞,无知无觉。
他右臂张开,挡在黑袍人身前,眉目凌厉,呈现一种保护姿态。
“屠四。”黑袍人薄唇微启,一声号令。
屠四掌心魔气一聚,脚尖在地一踩,整个人如同一柄利剑,横空飞出,直击碎雪幻化屏障。
“咔嚓——”
结界四分五裂。
谢无恙双足一蹬,带着徐平生滑出数步,堪堪躲过屠四攻击。
与此同时,云晚舟飞身而上,拔出碎雪迎上攻击。
力量相撞,威压散布,骨骼断裂声响起。
屠四的胳膊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向内压缩,像是宣纸被揉皱、压扁,脸上的神情却是无关痛痒的冷漠,显得诡异麻木。
就在云晚舟灵力运转准备一击致胜时,一道身影以极快的速度轰出一掌,打在他的后背。
“师尊小心!”谢无恙瞳孔一震,下意识就要向前。
然而已经迟了。
云晚舟反应极快,收回碎雪去挡,仍是被那股力量击破,胸膛震颤不止。
力量相撞间的劲风将黑袍吹得起起落落,偶然露出袍下人半张面孔,苍白中是一双上挑漂亮的眉眼,却是阴沉遍布,讥讽满身,“仙尊。”
宋多颜唇角勾起,似讥似讽,“此人我就先带走了。我们日后再会。”
话落,周身黑雾四起,不消片刻便将他与屠四包裹,眨眼功夫不见踪影。
云晚舟身形一晃,瘫软的前一刻,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肩,将他揽进一片温暖的胸膛。
头顶传来谢无恙急切的呼唤,“师尊!”
云晚舟咽下喉间将要喷涌的血气,微微转头,对上谢无恙焦急担忧的眼睛。
“我没事。”云晚舟抬手按在谢无恙小臂,安抚着摇了摇头。
谢无恙扶着云晚舟的手紧了紧,神情没有放松半分。
徐平生站起来走到两人身侧,目光在谢无恙扶着云晚舟的手停留一瞬,神态微妙地别开视线,“师叔,师弟。此地不宜久留,难保魔族不会再袭。还是先回苍穹山吧。”
谢无恙抿了抿唇,望着云晚舟苍白的脸,神色有片刻挣扎,还是点了点头,“好。”
—
通往苍穹山的山路蜿蜒曲折,两侧郁郁青青,皆是耸天巨木。
谢无恙跟在云晚舟身后,穿过山门结界,灵力波动间,苍穹山景已在眼前。
恍如隔世。
当初狼狈离开莲雾门,谢无恙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足仙门。
没想到,还是回来了。
目光虚浮间,落在云晚舟身上,像是空中飘荡的落花突然有了实地,眼看着云晚舟身影踉跄了下,强撑到了极致,谢无恙眼疾手快扶住了他的胳膊,不悦地抿了抿唇,“师尊,不若先回去休息,与掌门汇报的事交给我和徐师兄便好。”
云晚舟望着他,艰难地扯起唇角,露出一个僵硬的弧度,“无妨。”
谢无恙总觉得云晚舟似是在朝他笑,虽说这个笑实在不怎么像笑。
“你是怕掌门师伯刁难我?”
云晚舟垂眸不语,专注地朝前走。
徐平生合乎时宜地出来解围,“谢师弟所言有理,大战在即,师叔应当更加注意身体才是。”
“师尊那边……师叔实在放心不下,不如带着谢师弟一同回去,平生自会与师尊解释。”
也怪不得徐平生大惊小怪。
宋多颜那一掌本就抱着一招致胜的想法,用了十成十的攻击。
若非是碎雪这种上等灵器承受了大半攻击,再加上云晚舟本身修为高深,恐怕已经被这一掌打得神形俱散。
那一掌的力量落在胸口,震得人浑身发麻,哪怕过去许久,那种强悍地威压依旧散落不尽,退散云晚舟脸上的血色。
乌寒枫对谢无恙抱有偏见,再见到他这副样子,怕是少不了要迁怒他。
分析利弊后,云晚舟点了点头,“也好。”
仙尊住处,院里的那棵桃树已经过了花开最盛的时节,花瓣落了一地。
有些褪了色,有些化为尘泥。
空气中桃花香经过几场雨水的洗礼,已经变得浅淡,隐隐绰绰地钻进呼吸,待到想要仔细闻时,却偏偏又抓不住。
谢无恙余光瞥见了云晚舟头顶的一片落花,下意识抬手替他拂去,惹得云晚舟停下步子,拧了拧眉望他,“怎么了?”
谢无恙摊开掌心,朝他笑了笑,“师尊头上开花了。”
这话太像调戏,完全失去了徒弟对师尊的分寸。
云晚舟下意识看了看四周,确保周围没有洒扫弟子经过,松了口气的同时,仍为谢无恙的不知分寸觉得气恼,抬手在他掌心上一挥,灵力卷着花瓣飞了好远,“没了。”
他的声音冷硬。
谢无恙见过太多云晚舟的高高在上,难得瞧见这样的人露出几分孩子气,心尖顿时酥了大半,轻轻“嗯”了声,瞧见他眉宇间的倦意,也不忍再逗他了,带着他回了屋。
云晚舟的屋子清净寡淡,一如他这个人,没有过多的装饰,除了床前一副鸟兽字画,再没有其他东西。
谢无恙一路跟着他进了里屋,一直到云晚舟坐到床上,瞧着他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忍不住开口,“你不走?”
“不走。”谢无恙随意靠床坐下,仰头看着云晚舟,“我陪着师尊睡觉。”
话音落下,余光瞥见云晚舟耳侧突然升起的薄红,谢无恙才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有多让人误会。更像是情人间的耳鬓厮磨、情趣逗弄。
连谢无恙后知后觉回神后,也开始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解释,“师尊别误会,我不上床……”
什么不上床?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越描越黑?
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谢无恙恨不得一口咬断自己的舌头,脸颊“腾”地一下升起两团火来,犹如艳红的火烧云。
谢无恙浑身发烫,语调结巴,“我不是这个意思……”
越解释越苍白。
谢无恙抿了抿唇,试探着开口问,“师尊休息吧。我在旁边看着就好。”
“你这样盯着我,我怎么睡得着?”
谢无恙道:“我可以帮师尊赶苍蝇。”
此时正值五六月,蝇虫蠢蠢欲动。
但仙尊住处常年设有结界,哪里有什么苍蝇?
云晚舟眸光静静地盯着谢无恙瞧了好半晌,将他心中那点伎俩了然于心。
应当拒绝的。云晚舟心中想。
但不知为何,简单一个“不”字在心中酝酿了半天,到了嘴边又被生生咽了回去。
云晚舟阖上眼帘,翻了个身,眼不见为净,背对着谢无恙,干脆不吭声了。
屋内静悄悄的,不知过了多久,响起一道清浅平静的呼吸声。
谢无恙趴在床边,目光下是云晚舟胛骨隐现的脊背,压低声音唤道:“师尊?”
没有回应。
谢无恙双手撑在床侧,一点点起身靠近,“师尊?”
鸦羽似的睫毛投落下阴影,那双清冷地眼眸微微合拢,薄唇微张,透着恬静与安逸。
睡着的仙尊与往日不同,没有往日里的拒人千里,像是收了利爪的猫,对着信任的人袒露肚皮。
谢无恙情不自禁地弯下头,目光从云晚舟的脸颊寸寸滑落。
说来可笑,分明日日得见,却好像怎么都看不够,像是即将渴死在荒漠时,突然出现的一壶水,让人上瘾着迷。
视线落在唇瓣上时,谢无恙眸光颤了颤,石子入湖涟漪四起,再难平静,一点点低下了头。
胆大包天,却又怕惊醒睡梦中的蝴蝶,只是轻轻碰了碰,感受着交融的呼吸与唇肉间柔软相贴。
欲望增长。
就在谢无恙逐渐放肆,想要更近一步时,门外传来“嘭”得一声巨响。
谢无恙动作一顿,几乎是瞬间抽离了身子,望向门外。
谢无恙其实并不怕被人发现他对云晚舟的情愫,纵横修真界的那些年,世人对他的流言蜚语不断,他们的看法,对谢无恙而言早就不值一提。
但谢无恙不想草率侮了云晚舟的一身清誉。
当声响落下的刹那,谢无恙是有些慌乱的。
但当他回过头,瞧清来人的脸时,那点慌乱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
对上江疏桐惊愕的眉眼,谢无恙近乎挑衅地挑了挑眉,指尖亲密拢了拢云晚舟耳边的碎发,薄唇微动,无声询问,“有何贵干?”
江疏桐被他的动作惊得回了神,扶着门框的手倏而一颤,温润如玉的面孔上逐渐划开裂缝,在无声的对视中彻底皲裂。
第142章 世盟 “……我可以做师尊的眼睛。”……
谢无恙内心不可抑制地感到餍足, 像是讨厌的东西终于被亲手摔碎,碍眼的东西终于被赶走,快感爽利充实了每一寸肌肤。
江疏桐唇瓣张张合合, 信念在意识到看到什么后,终于尽数崩塌,从容不在。
最后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身处何地、为何来此,落荒而逃。
几日来的郁气因为这点小插曲,散了一半。
谢无恙守着云晚舟到了黄昏,看着他睫毛轻颤,睁开了眼睛。
初醒的眸底没有往常那么清明, 生理性的眼泪在眼眶聚集,透着几分朦胧与懒意。
在毫不设防与谢无恙的目光相撞后,那点朦胧瞬间散去。
云晚舟撑着坐起身, 从混乱中回神,望了眼外头的天,又看了看谢无恙, 意识到他在屋内留了一个白日,先是惊诧, 后是平静,“怎么还没回去?”
谢无恙喉结动了动,压下被云晚舟无意勾起的躁意,没有正面解释这个问题, “师尊睡着时,江疏桐来过。”
“他有说什么事吗?”云晚舟问。
谢无恙眉目恭顺,避重就轻,“瞧见师尊睡着就走了,没有留下什么话。”
云晚舟捏了捏泛酸的眉心, 没再多问。
谢无恙是在第二日,才知道江疏桐来的目的。
人魔两界战争一触即发,仙门百家齐聚苍穹,将要开启百家世盟,以证“匡扶天下,救民水火”的决心。
盟誓一出,仙门同心,推选盟主,共商大计。
莲雾门分崩离析、自顾不暇,无相山庄趋势避害、胆小怕事,唯剩苍穹山稳坐首位、蒸蒸日上。
再加上,苍穹山还有一位实力超然、一步飞升的仙尊。
盟主一位,自然而然就落在了云晚舟身上。
再次见到江疏桐,已经是世盟当日了。
天昏地暗,一片阴沉。
无声的威压落在每个人心头,众仙家歃血为盟,人心沸腾。
云晚舟作为推选出的盟主,自然而然地站在高台中央,仙风道骨,气质出尘。
三大仙门掌门并肩而立。
许是受到的冲击太大,江疏桐面色苍白,眼底乌青,视线躲闪没有着落,竟是连头也不敢抬。
谢无恙的目光在他身上一闪而过,落在了云晚舟身上。
他的穿着少有的贵气,锦裳玉衣,雪白的腰带镶了一圈金丝云纹,头戴羊脂玉簪,与碎雪白玉剑穗交相辉映,清冷下多了几分矜贵,让人越发触不可及。
谢无恙显然无心去听仙门这劳什子的盟誓。
弟子们一个接着一个将血滴在那穿天的石柱上,带到石柱亮起,言明仙门弟子身份,转身下台。
一切井然有序,进行顺利。
云晚舟却不知为何,眉心紧拧,心中总是萦绕着一股不安与凝重。
就好像要发生什么事一样。
不出所料,这种不详的预感很快得到证实。
正当世盟进行即将收尾时,一名弟子忽然慌慌张张冲上高台。
浑身上下像是在泥潭里滚过,满是杂草尘土,脸上带血,神情惊恐,慌不择言,“仙尊,掌门,不好了!苍穹山下……苍穹山下……”
云晚舟眉目一冷,问道:“怎么了?”
那弟子牙齿发颤,抬手指向山门,“苍穹山下不知怎得萦上一层黑雾,所到之处万物枯萎,山下百姓凡触黑雾者,皆血肉腐蚀,形容难辨!”
“你说什么?”乌寒枫向前一步,一把拎起弟子的领子,“苍穹山方圆百里布施结界,哪儿来得这种邪乎东西?”
“我……我不知道……”那弟子恐惧难离,浑身发颤,“那黑雾散得极快,过不了多久,怕是整个苍穹山都难逃此难啊掌门……”
乌寒枫努力克制住濒临极点的情绪,松开抓着弟子衣领的手,神情难看,“平生,你带着几名弟子下山看看。”
徐平生拱手作揖,“弟子遵命。”
说罢,在人群中点了几名苍穹山的弟子,迎着众人凝重的目光,下了山。
随着时间的流逝,人群变得焦灼,本就因魔族动荡不安的人心越发不堪,流言蜚语在人群扩散。
谢无恙与各派弟子站在一处,听着他们的你言我语。
“他们怎么还没回来?”有人小声开口,搅浑了平静的水面。
不好的念想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不会吧……那可是苍穹山掌门座下大弟子,同辈弟子中为数不多的元婴修为……”
“元婴修为又怎么样?你没听说吗?魔族这次卷土重来,是因为……”开口的人四处张望了下,生怕别人听到,又生怕别人不知道,压低声音凑近,“宋多颜回来了。”
“你说什么?”弟子睁大了眼睛。
眼看那人唇瓣动作,还要再说些什么,谢无恙倏而嗤笑一声,打断了两个人的谈话,“你从何处听说?”
两名弟子转过头,打量着他。
谢无恙数月未在修真界露面,再加上魔界的那些磋磨,脸型气质微有变化。
两名弟子瞧来瞧去,只觉得他有些眼熟,不确定地开口询问,“这位兄台是……”
谢无恙道:“谢无恙。”
两名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倏而张大了嘴巴,“你是那个魔……”
话一出口,意识到有些不对,生生止住了话头,只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情绪全都写在脸上。
谢无恙眯了眯眸,闪着危险的弧光,“为什么不继续说了?”
开口的弟子如梦初醒般哆嗦了下,看着他的目光宛如看到什么臭虫,连连后退几步,“不敢不敢,方才是我失言。”
他扯着身旁弟子的胳膊,将他一同拽离,“谢仙友千万别放在心上。”
说罢,转身就要逃离这等尴尬场地,却被谢无恙身形一动,反手拦住了去路,“你们说得不错。”
谢无恙生了双多情的桃花眸,眼尾上挑,好像无时无刻不含着笑。
但那两名弟子却笑不出来,只觉得谢无恙眼底好像藏着寒冰刀刃,冷意四起。
“我确实是魔族。”谢无恙对自己的身份直认不讳,“但有些时候,你们比我这个魔族人还要恶心些。”
那弟子被他说的神色一僵,努力维持的笑容刹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满面愤怒,“你说话不要太过分!你一个魔族来参加百家世盟,居心叵测,我还没说你是魔族奸细呢!”
谢无恙浑不在意地挑了挑眉,“我今日前来,是以苍穹山弟子身份光明正大来的。此事掌门与云仙尊知晓。你这样说,莫不是觉得他们包藏奸细?”
“你……”那弟子涨红了脸。
谢无恙嗤笑一声,面露讥讽,“大敌当前,你们却只会在背后说些风凉话。那魔界的尊主是谁,与你们何干?是宋多颜就怕了?莫不是要在后面当一辈子缩头乌龟?”
谢无恙口齿伶俐,说得心中畅快,“到时候真打起来,怕不是还要我这个魔族冲在前面?”
那弟子被他说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谢无恙没有心思再陪着他们瞎耗,绕过他们,起身走上高台。
云晚舟正坐在一侧的石阶上,眉目低垂专注,擦拭着手中的碎雪剑。
谢无恙下意识地走向前,在云晚舟身侧站定,“师尊。”
云晚舟手上动作一顿,抬眸望向他。
“山下黑雾,你有什么看法?”
“弟子寻师尊,也是为了此事。”谢无恙在云晚舟身侧坐下,抬头望着远处的天空。
目之所及,天之彼岸,黑雾缭绕,乌泱一片。
那道泾渭分明的分界线,正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朝他们逼近,所到之处,黑暗永存,光明不复。
连带着谢无恙的心也跟着一点点下坠,跌进深不见底的黑渊。
黑渊下,一道不知来处的熟悉力量在牵引着他,与他共鸣。
谢无恙不由觉得心慌,攥紧了指尖,“这黑雾多半源于魔界。敌前我后,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云晚舟问,“你想怎么做?”
“我想下山。”谢无恙抿了抿唇,对上云晚舟的眼睛,“师尊可愿与我一同前往?”
云晚舟毫不犹豫,点头应下,“好。”
……
情况比预想中的严重。
谢无恙与云晚舟在山门结界止步。
结界外,黑雾缭绕,肉眼所见,草木枯黄,无一活物。
谢无恙抬手穿过结界,与黑雾接触的刹那,灼热的刺痛感从肌肤蔓延,烫得他猛得收回手。
与此同时,视线穿透黑雾,窥进内里。
黑雾内,人影密密麻麻,周身魔气滔天汹涌,形容难辨。
宋多颜站在最前,一袭黑袍与黑雾融为一体,肤色白到诡异。
不知是不是有所感应,谢无恙视线落在他身上的刹那,宋多颜倏而抬眸,桃花流转,四目相对。
谢无恙眸光一震,正欲收回视线,余光忽然瞥见数千魔众一侧出现的几道身影。
那几人步伐匆忙,被四溢的灵力围成的结界护在里面,努力透过黑雾张望巡视,想要努力找到些什么线索。
谢无恙认出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徐平生。
许是因为魇石则主,魇石所见可为主人所见。
若是徐平生再往前几步,与宋多颜碰面,以魔族人的脾性,恐怕不会轻易饶了他们。
徐平生修为已至元婴,尚且可以自保,那其他人呢?
谢无恙神色陡然严峻,抓住了云晚舟的胳膊,“师尊能不能设与护山结界相同的法阵?”
云晚舟道:“能。”
谢无恙抿了抿唇,眸中寒光阵阵,“这黑雾是宋多颜用魇石所造,我方才透过黑雾,瞧清了一些事情。”
谢无恙顿了顿,“魔族大军已至山下,徐师兄有危险。”
“你在这里待着,我去救他。”云晚舟自不会袖手旁观,指尖灵力凝聚,就要布阵。
谢无恙按住了他的手,“我和你同去。”
“不行。”云晚舟想没想拒绝了他,“你没有灵力,若是出了事……”
“我会顾好自己。”谢无恙生生打断了他的话,“黑雾内,师尊辨不清方向,我可以做师尊的眼睛。”
云晚舟还想要再说什么,目光倏而触及谢无恙认真地眉眼。
“再晚一些,怕是要来不及了。”
云晚舟抬手捏在谢无恙腕间,指尖微微用力,一道金色的灵力化作丝线,钻进谢无恙指尖,抚过黑雾浸染的伤口。
谢无恙指尖一阵温热,低头望去时,伤口奇迹般开始愈合,恢复如初。
云晚舟神情依旧淡如霜雪,说出的话却比六七月的烈日还叫人心脏发烫,“照顾好自己。”
他渡给他的,是大乘期的护身灵光。
不属于自己的强大灵力进入体内,与原来宿住的灵力交融,不分彼此。
谢无恙心脏一颤,点了点头,“好。”
第143章 交易 “仙尊是想弃门内弟子性命于不顾……
为了不打草惊蛇, 两个人没有御剑。
云晚舟抓着谢无恙的手腕,一路轻功,飞驰而过。
直到视线透过黑雾, 能隐约看见密集的人群,这才停在一棵树上,得了片刻喘息。
谢无恙视线绕过人群,落在宋多颜身上,心中盘算着如何能在不惊扰旁人的情况下,越过这支庞大的队伍。
“徐平生到哪儿了?”云晚舟问。
谢无恙闭上眼睛,努力激发与魇石的感应。
魇石的位置似乎有所变动, 视线所及,没有了那些魔族,也看不见宋多颜, 只有在黑雾中枯萎没有生机的树木。
谢无恙正努力探寻着徐平生的影子,头顶传来一道似笑非笑的声音,“看够了吗?”
一道黑雾骤然窜出, 穿过人群,猛得刺向谢无恙。
谢无恙侧身一闪, 黑雾擦过眼尾,留下道鲜血淋漓的红痕。
谢无恙抬手捻了下伤口,从树上跃下,嘲讽一笑, “宋尊主好眼力。”
与此同时,云晚舟掌心在腰间一划,碎雪出鞘,破浪乘风势划过魔族大军,破开一条长道。
长道尽头, 宋多颜负手而立,眉目邪肆张扬,朝着二人眉尾一挑。
“云仙尊来此怎得也不知会一声?我也好叫人准备准备。”
“宋尊主远道而来,要说知会……也该是宋尊主知会才对。”谢无恙道。
“是我思虑不周。”宋多颜面上彬彬有礼,笑容得体,“宋某本也想知会仙尊,只是遇到几位苍穹山弟子,想着让他们代为转达。”
谢无恙眸光一沉,眉宇凌厉,“你将他们怎么了?”
宋多颜抬手拍了拍,几个身着苍穹山弟子服的人被推出人群,踉跄几步,印入视野。
“仙尊,仙尊救命!救命!”其中一名弟子望见云晚舟,眼睛一亮,膝盖一软跪了下来,匍匐着向前爬,“救救我仙尊,我还不想死,我不想……”
旁边的魔兵一脚踹在他身上,腰间寒光一闪,持刀架在这名弟子脖间。
宋多颜语气阴邪,“仙尊听到了吗?仙尊可要救?”
“你想怎么样?”云晚舟凤眸冰冷。
“我想怎么样?”宋多颜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眸,故作思索良久,目光落在徐平生脸上,“魔族与仙门积怨良久,误会颇多。本尊一直想要化解宿仇,与仙门重修旧好。”
云晚舟薄唇紧抿,神情随着宋多颜的话一寸寸冷了下去。
宋多颜半蹲下身,抬手挑起徐平生的下巴,露出他紧闭的双眸、嘴边的血痕。
不过离开短短半日,高高在上的苍穹山大弟子已是形容憔悴、奄奄一息,垂落的双手血肉模糊,瞧不见一块好肉。
谢无恙拳心紧了紧,牙齿咬得“咯吱”响,“重修旧好?我倒宁愿相信太阳会从西边出来。”
宋多颜没有看他,视线落在云晚舟身上,“我想与仙尊做个交易,如何?”
谢无恙下意识牵住云晚舟的手,想要将他扯到身后。
云晚舟先一步向前,眉目冷凝,“你想要什么?”
宋多颜早有预谋,笑意洋洋,“苍穹山四名弟子,趁我不备偷袭,反被我擒获,我本想与他们谈谈心,说清误会。但仙尊既然开口,我岂能强人所难?”
“只是要重修旧好,总要有仙门中人在场吧?”宋多颜眸中划过算计的弧光,笑意欲深,忽而抬手,穿过层层人群,指向谢无恙,“我与谢仙友甚为相熟,不若以一人换四人,仙尊意下如何?”
“痴心妄想。”云晚舟食指一并,灵光一聚,碎雪受召破空,落在手中,剑鸣四起,剑气聚集。
眼看就要挥出,宋多颜捏着徐平生下巴的手忽然一划,掐住脖颈,“仙尊是想弃门内弟子性命于不顾吗?”
与此同时,架在仙门弟子脖颈的锋刃按下,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那弟子疼得浑身一抖,惊惶大叫,“救我!救我仙尊!仙尊!”
云晚舟握着碎雪的手青筋毕露,“放了他。”
“仙尊同意交易,我自然会保证这几位弟子毫发无伤。”说话间,手上力道更重三分,昏迷中的徐平生皱了皱眉,唇瓣微张,不受控制地发出破风声。
正当云晚舟处境两难、别无他法,甚至想要以自身换其他弟子性命时,脚下忽然开始地颤。
起先只是一阵细微抖动,在众人敏锐觉察时,越演越烈。
宋多颜眉目倏而一凛,猛然起身,询问一侧魔兵,“发生什么事了?”
“属……属下不知。”
“那还不快派人去察!”宋多颜语气阴戾。
这地震来的蹊跷,不像天灾,反而更像是……
人为。
电光火石间,宋多颜猛然抬手唤出黑气,想要召出结界。
然而已经迟了。
宋多颜手中四溢的魔气尚未落在仙门弟子周身,地上忽然裂开一道深坑,一阵剧烈灵光闪动,不待宋多颜回神,连带着徐平生在内的几名弟子已然坠入深渊,消失不见。
“人呢?人呢!”宋多颜额间魔纹闪烁,眸中似有龟裂之色,右手一挥,魔兵被魔气击倒一片。
谢无恙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被云晚舟一把抓住手腕,“快走。”
与此同时,腕间一转,碎雪剑出,云晚舟足尖一点,带着谢无恙跃上碎雪。
“抓住他们!”有人发现,怒喝一声。
训练整齐的军队瞬间混乱至极,你推我攘扑向谢无恙。
“抓稳了。”云晚舟将他的手按在自己腰间,开口的刹那,脚下碎雪风驰电掣,一飞冲天。
混乱的军队被牢牢甩在后面,一点点变得渺小,直到化为虚无。
……
苍穹后山,阁楼禁地。
柳语琴盘腿坐在阁楼中央,杏眸微阖,额头紧皱,像是陷入什么可怕的梦魇。
鲜红的血迹涌出唇齿,柳语琴眼帘一颤,睁开泛红的眼睛。
与其同时,胸口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眼前一黑,险些让她丧失意识。
盘坐的双腿前,是一本展开的古籍,书页泛黄,墨迹时重时淡。
柳语琴忍下胸口的剧痛,颤抖着合上古籍,艰难吐出一口气。
“回来了……回来了……”
柳语琴念念有词,拂袖一挥将古籍归于原处,步伐慌乱冲出门外,一路飞奔到高台,停在石柱旁。
“师姐,师姐……”守在石柱旁的弟子跟着她上来,再接近石柱前将他拦住,“世盟已经结束,立誓弟子不得靠近石柱,否则会影响盟誓结界。”
柳语琴恍若未闻,固执地站在石柱前,一双眼睛没有情绪,盯着石柱下空荡荡的地面。
“师姐!”
乌寒枫听到动静,拧了拧眉,踏步向前,“你来这里做什么?”
柳语琴指尖蜷了蜷,终于移开目光,望向乌寒枫的脸。
胸口的剧痛依然在侵蚀着她的意志,柳语琴无法思考,无法回应,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要寻一个人。
“师尊……”柳语琴唇瓣微动,沙哑出声。
身形摇晃,将要倒地,被乌寒枫一把扶住,“你怎么了?”
乌寒枫皱了皱眉。
柳语琴是乌寒枫座下记名弟子,术法剑法都是由徐平生代为传授,与乌寒枫的交流寥寥无几,自然也没什么深刻印象。
乌寒枫只记得这名弟子从未惹过事端,尊师重道,懂事乖巧。
当柳语琴不顾禁令冲上高台时,乌寒枫第一反应以为是出了什么事。
柳语琴面色苍白,摇了摇头,唇瓣翕动正要说些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吵嚷。
“徐师兄?钟师弟?”
“这是什么情况?”
短短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柳语琴的识海炸开。
顾不得同乌寒枫解释,猛得推开拦路的弟子,挤进人群。
熟悉的身影印入视线时,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眼泪止不住落下,“师……师兄……”
柳语琴脚下步子一软,摊在地上,指尖颤抖着想要触碰徐平生的脸,目光触及脖间青紫的掐痕,喉间哽咽,“对不起,对不起……”
围观的弟子自动让开一条道,乌寒枫走向前,视线落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四名弟子,瞧见身上惨不忍睹的伤痕时,眸光沉了沉,“云仙尊呢?”
“禀掌门,弟子发现几名同门时,并未看见云仙尊。”
乌寒枫神色不明,望着几名弟子叹了口气,“先将他们带去疗伤。”
“是,掌门。”
脚步声逐渐远离,乌寒枫抬眸望向苍穹山山门的方向。
笼罩的黑雾似是又近了些,遮空蔽日,就连偶尔飞过的鸟雀也不见了踪影,留下的一片死寂。
乌寒枫从容的神色不再,眸光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仙门魔族一战在所难免,这修真界……
怕是难以安宁了。
……
徐平生是在云晚舟谢无恙回来后不久醒来的。
因为黑雾的侵扰,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所有器官像是被人拆掉重组,稍微一动就牵扯起一阵剧痛。
徐平生倒抽一口凉气,抬手扶住发昏的额头,用力晃了晃,好半晌双眸才恢复了事物的功能。
熟悉的摆设,熟悉的床铺,熟悉的气味。
徐平生正想下床,忽然察觉到身侧一股力量压住了他的衣角,回头一看,一张神色疲惫面露苍白的脸印入视线。
柳语琴呼吸时急时缓,眉头偶尔蹙起,笼罩着不安与忧愁。
徐平生最后的记忆是一行人寻到宋多颜,自己不敌身受重伤,失去意识。本以为难逃一死,没想到竟还能回到苍穹山。
是谁救了他呢?
徐平生想起昏昏沉沉间听到了云晚舟的声音,当下有了猜测。
徐平生小心翼翼地挪开柳语琴的手,正要翻身下床,身侧的人忽然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师兄?”瞧见徐平生的刹那,柳语琴惺忪的睡眼清醒过来,连忙抬手按住他的手,“你身受重伤,体内魔气残留,容灵师伯嘱咐说你不能乱动。”
徐平生不在意地摇摇头,“我有要事要告知师尊。”
“关于宋多颜的事?”
徐平生面露诧异:“你怎么知道?”
柳语琴勾了勾唇角,笑容带着一丝苦涩,“云仙尊已经通知掌门了。现在仙门百家皆有戒备,魔界众人一时应当攻不过来。”
“可是……”徐平生目光犹豫。
“仙门百家高手如云,师兄当务之急是将伤养好。以应对日后魔族倾袭。”
徐平生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按着柳语琴的肩,语气急切,“那云师叔呢?云师叔怎么样?他救我回来,可有受伤?”
“仙尊术法高强,自然没事。”柳语琴一改往日的柔软温顺,神色中带着几分气恼,“师兄与其担心别人,不如先想想自己的伤势。你可知为了救你我……”
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柳语琴猛然止住了话头。
第144章 御敌 “……等我回来。”
徐平生敏锐地捕捉到她未尽的话语, “你说什么?你为了救我?”
他的目光从柳语琴撑在床边的手缓缓上移,最终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看见了她神色间的躲闪与不自在。
那是一个连他本人都觉得可笑的念头。柳语琴的神色却不断告诉着他事情的真实。
“师妹, 你……”
徐平生唇瓣颤了颤,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宋多颜修为之高,集合我与三位同门之力都不是他的对手,你是如何……”
面对徐平生的咄咄逼问,柳语琴摇摇头,声音颤抖打断了他的话, “你别问了,师兄……”
徐平生的心一点点沉了下来,“你是不是用了禁术?”
并非是他恶意揣测。
他与柳语琴自小相伴, 对于这个师妹修为如何、有几斤几两,再清楚不过。
凭借她的实力,哪怕是拼上性命, 也是不可能将他从宋多颜手中救出的。
徐平生双指并拢,落在柳语琴腕间, 紊乱的脉搏让他的神情越来越难看,双指不住收紧。
柳语琴被按得倒抽一口凉气,抽回自己的手,雪白腕间的红痕引人瞩目, “师兄……”
“你知不知道偷练禁术是什么样的后果?!”徐平生语气凌厉,“若是被人发现,轻则废掉修为,重则逐出师门再不可修仙。更何况禁术本就是逆天而行,修行者必遭反噬, 你怎能如此不计后果?!”
“师兄说我莽撞?”柳语琴眸中蓄泪,固执抬眸,“若有其他方法,我会选择偷练禁术?”
“不管怎么样,你也不能偷练禁术!”意识到语气过重,徐平生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柳语琴不可抑制,怒喊出声,“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去死吗?”
这与徐平生认识的师妹大相径庭,他从未见到柳语琴如此失态。
话一出口,连带着多年来的委屈也跟着倾巢而出,难以压制。
“你我相识数年,日夜相对,师兄当真对我的情谊一无所知?”柳语琴声音哽咽,杏眸通红,“师兄一身正气,不屑妖魔邪术,可我不同。我本就无意修仙,机缘巧合入了仙门,家破人亡后,师兄便是我在苍穹山唯一的亲人。师兄说得轻巧,可曾想过看着你身受重伤、濒临险境,而我要无动于衷有多难吗?”
“我……”徐平生唇瓣微动,目光落在柳语琴眼角流出的泪,所有话瞬间被堵在喉间,无从开口。
柳语琴胸口起伏,浑身发颤,“你心系修行,满心钻研剑术,目光可曾有过一刻是在我身上?”
“师妹……”望着眼前低头流泪的人,徐平生指尖微蜷,终于忍不住抬手,想要触在她头顶的乌丝,被察觉到的柳语琴抬手挡在半空。
“我将全部的心意都告诉师兄了。师兄呢?师兄何曾告知我你的真心?”柳语琴抬手擦干脸上的泪,语气执拗。
她做够了徐平生身后的影子,只想求一个答案,不论结果。
沉默在四周蔓延。
四目相对,一个带着决心,一个无所适从。
徐平生也曾想过,自己未来会与什么样的女子交心动情,会与什么样的人共度余生。
那个人会与他一样,喜欢行走江湖,喜欢历练人间。
可能会是性情豪爽率性,可能会是活泼好动、别具一格。
却从没想过柳语琴这般性情的人。
相识数年,说没有情谊是无稽之谈,但儿女之情……
徐平生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种情谊与柳语琴联系起来。
所以他沉默了。
他应当拒绝的,这样才是对眼前女子最好的选择,但触及柳语琴脸上的泪痕,毅然决绝、不留退路的神色,那些话就被堵在喉间,令他浑身不畅、胸口发闷。
良久的沉默。
柳语琴的神色从满心期许演变为绝望,最终万念俱灰,彻底黯淡。
有些答案即便不说出口,柳语琴也知道了。
外头是晴空浩荡,万里无云。
屋内气氛阴云遍布,两相无言。
正当徐平生坐立难安,甚至差点落荒而逃时,柳语琴扯出一抹苦笑,带着强行的释然,“我知道了。师兄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柳师……”
柳语琴毫不犹豫地翻身下床,只留下道纤细温婉的背影。
临近房门时,柳语琴停下脚步,没有回头,“我在师兄身后跟了太久,如今也想为自己活一次。日后若是无事,师兄与我还是不要见了。”
话音落下,推门而出,逐渐消失在徐平生的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徐平生才从空荡荡的房间回过神,放下了似要挽留的手。
……
宋多颜亲率魔兵围困苍穹山的事很快在众弟子间传开。
一时间,人心惶惶。
也有不少人于这惶惶中燃起斗志,热血相迎。
“仙门百家高手众多,众人联手,还怕一个宋多颜不成?”
“说得对!还没开战,诸事未定,怎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我等愿随盟主,殊死一战!”
“诛灭妖魔!”
一传十十传百,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广,最后竟是百家齐心,声势浩荡。
“殊死一战,诛灭妖魔!殊死一战,诛灭妖魔!”
仙门弟子祭出灵器,摆阵设法,严阵以待。
半日后,宋多颜率领魔族攻破护山结界,黑雾汹涌,为其杀出血路。
“仙尊有令,今日我等为天下苍生,生死不论!”
一片混乱。
不知是谁的血洒在了谁的脸上,又不知是谁踏碎了谁的尸骨,模糊的血肉炸开,散落一地。
黑雾笼罩下,仙门弟子难以瞧清敌情,只能凭着杀戮间的魔气,来辨别敌人的方向。
失去视线,在战事乃是致命的存在。
很快,仙门众弟子一退再退,最后肩并肩汇聚在一起的,竟不过百余人。
“仙尊,这般下去不是办法啊。”
云晚舟抿了抿唇,手中碎雪寒光阵阵,成为黑暗中唯一的亮光。
束手无策之际,一双手于黑暗中抓住了他的手腕,熟悉的温度开始蔓延。
谢无恙似乎凑得极尽,呼吸近在咫尺,散在脸侧,“师尊。”
谢无恙毫无灵力,参加大战无异于送死。
云晚舟眉心一皱,语气严厉,“不是不让你来吗?”
谢无恙轻笑一声,“若我不来,岂能发现此处的一线生机?”
“什么意思?”
谢无恙嗓音低沉,徐徐开口,“仙门弟子在黑雾间难辨敌情,魔族却不受影响。师尊记不记得,我体内也流着魔族的血?”
“你的意思是……”
“望师尊即刻传音与众弟子,朝阁楼禁地聚集,听我号令,共同御敌。”
虽说谢无恙能够视物,但仙门弟子过于分散,若是用传音术法指挥众仙门弟子,哪怕施法者是云晚舟,也势必是一场不小的损耗。
与其让众弟子散落各处,不如共同前往阁楼禁地,与魔族一战。
传音术法很快在苍穹山散开,不多时,云晚舟的声音在每个角落传开。
“众弟子,听我号令。即刻前往阁楼禁地,布阵御敌。”
说罢,谢无恙在前方开路,浩浩荡荡领出百名弟子。
这百名弟子,出自不同门派,服装功法迥异,却少有的团结同心。
意外的是,阁楼禁地因有阵法守护,并未被黑雾完全侵占,成了苍穹山为数不多的净土。
云晚舟将碎雪插在地上,用剑气凝出一道结界,这才转身查看众弟子的伤势。
有的弟子伤势严重,面容苍白,灵力也难以愈合的情况下,呼吸越发急促艰难。
云晚舟快步走到最近的伤重弟子面前蹲下,询问一旁照料的同门,“他怎么样?”
“回仙尊,”那弟子身上也带着伤,面色透着几分惨白,“那毒雾邪门得厉害,弟子们起先以为布好结界便能防患未然,谁料一着不慎,还是着了魔族的道。且这毒雾不光腐蚀皮肉,弟子探查时,发现时间久了,毒雾竟有深入腐蚀灵脉之兆。时间一久,被黑雾侵蚀的弟子怕是会灵力散尽,性命难保。”
云晚舟拧了拧眉,抬手捏了捏昏迷弟子的脉搏,又落在照料弟子腕间,眉心凝起冰霜,“毒雾也在腐蚀你的灵脉。”
话落,云晚舟飞速点了弟子身上的几个穴位,“我先帮你们护住灵脉。但若要彻底除去体内毒雾,还需与我派容灵长老商议。”
容灵长老尚下落不明,为今之计只有涉险出结界寻他。
只是这样一来……
有些弟子怕是等不到了。
云晚舟薄唇紧抿,神色严肃。
谢无恙望着碎雪凝成的结界,眉目沉思了半晌,忽然回头,“我去找他。”
“不行,”云晚舟想也没想摇了摇头,“你虽不受黑雾干扰,但毕竟没有灵力傍身。太危险。”
结界内痛苦呻吟声不断,敲击着云晚舟的耳膜。
云晚舟抬手捏了捏疲惫的眉心,不假思索道,“你看着他们,我去。”
“不行!如今诸位掌门分散,结界内百余弟子唯剰师尊护佑。若是师尊有个三长两短,宋多颜寻来,谁来统领这群弟子?谁来护佑苍生?”
云晚舟缄默不言,仍没有松口的迹象。
恰在此时,身后不知哪名弟子传来一声痛呼,其他弟子刹时惊叫出声,“不好,他的灵力开始溃散了。”
“快给他渡灵力,快!”
云晚舟回过神,起身大步走向那名弟子身侧,握了下他的脉搏,“来不及了,我先替他封住灵脉。必须即刻将容灵寻来。”
“无恙。”云晚舟这次的话显得不容置喙,“你在这里看着他们,等我回来。”
第145章 抉择 救一人,还是救百人?
“师尊!”谢无恙急切出声。
这次云晚舟没再给他拒绝的权利, 转身就要走出结界,一步之遥时,又被谢无恙拦在结界前。
“你听我一言, 若是你出了什么事,就真的无人能阻宋多颜了!”
“我绝不会让你去白白送命。”
“事到如今,已经别无他法了。”
眼看云晚舟仍在犹豫不决,谢无恙一撩衣摆,双膝跪地,“弟子感恩师尊教养之恩,求师尊成全。”
说罢, 双手撑地,低头磕在地上。
这是他既登上魔尊位后,头一次卑躬屈膝, 恳求他人。
却无半点被迫之意。
云晚舟面色苍白,不忍抉择地闭上眼睛。
身后是仙门弟子数十人的性命,身前是他一手带大的弟子的安危。
舍一人而能救百人。
救一人, 还是救百人?
正当云晚舟犹豫不决,两个人互不退让、僵持不下时。
一道声音透过结界, 传了过来。
“让我去吧。”
众人皆闻声望去,只见徐平生手握凤翎,一身黑衣,站在结界外, 与结界内的人遥遥相望。
“平生修为虽比不得仙尊精悍,护一人也是足矣。平生愿与谢师弟一同前往,寻容灵长老归。”
……
苍穹山上,黑雾缭绕,草木萎靡。
凤翎凝成的结界内, 谢无恙与徐平生一前一后穿梭在黑暗中。
他们不过离开短短一个时辰,山上的黑雾竟又浓郁了许多,连徐平生的结界都有了波动的异样。
谢无恙借助魔族血统的优势,迅速探查着四周。
若是遇到仙门弟子,便带着一起,或为他们指一条路线,安排他们与云晚舟一众人混合。
一路上,虽说没有找到容灵长老,却也陆陆续续救了不少人。
“多谢两位仙友救命之恩。”不知第几批获救弟子朝谢无恙徐平生致谢。
谢无恙例行询问,“可曾见到容灵长老?”
站在前面的几名弟子纷纷摇头,“不曾。”
“我们沿路在树上以灵力做了记号。诸位可感知灵力,前往苍穹山阁楼避难。我们还有要事,先行一步。”
说罢,谢无恙与徐平生转身欲要离去,队伍末尾一名沉默许久的小弟子忽然叫住了他们,“两位师兄。”
谢无恙回头,“还有事?”
“我们虽未见过容灵长老,但与我派肖长老分开时,听他说魔族来犯,要有人去守苍穹山门。不知其他长老是否也在?”
谢无恙与徐平生听到这话,拧紧眉心,对视一眼。
“多谢仙友。”徐平生道谢。
两个人与一行人匆匆道了别,便去了苍穹山门的方向。
哪怕早就做好准备,山门前的景象仍旧叫人惊了惊。
护山结界灵力暗淡,破损不堪,大大小小的漏洞数不胜数,威力聊胜于无。
众多仙门弟子神容枯槁,面色狼狈,坐在地上休养生息。
容灵长老与其他几名药修奔波其间,为受伤的弟子疗伤。
“长老,长老你快来看看我师妹,她碰了黑雾,好像快要不行了。”
容灵长老连忙起身查看,指尖轻轻在脉上一探,眉心紧皱,“你们是同门?”
“是,是。”唤人的弟子连忙点头,“我与师妹皆师承无忧门师长老。”
“你将自身灵力在体内运转一小周天,渡给她,让她体内有足够能力压制毒气。我叫人给你护法。”
“敢问长老,如何根除?”那弟子听到容灵的话,先是惊喜,后又担忧。
谢无恙与徐平生便是在此时上前的。
容灵长老叹息一声,摇了摇头,“这雾气出自魇石,宋多颜炼化后,除了魇石自身所带的腐蚀皮肉,还多了分毒素。这毒初时并不起眼,一旦受伤,便会从血液渗入,致五脏六腑筋脉溃烂,不死不休。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种毒。”
“那长老的意思是……”弟子面色难看。
“当真毫无办法了吗?”谢无恙在容灵长老身前站定,眸中情绪莫测。
容灵长老这才注意到两个人。
“或许……”容灵思索片刻,沉声道,“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谢无恙忙问。
容灵长老面露难色,“但此法所需灵药早已绝迹,有或没有并无区别。”
“师叔但说无妨。”谢无恙执着道。
容灵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开了口,“上古圣草,风灵草。”
“风灵草,风灵草……”谢无恙低声重复,脑中思绪一闪,倏而浮现一道人影,眸光一亮,道,“或许,有人知道风灵草所在。”
“谁?”容灵眸中惊诧。
谢无恙唇瓣微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正欲开口,离山门最近的长老不知为何忽而起身,金错声响,拔出灵剑,“魔族侵袭,诸位随我御敌。”
方才还在修整的弟子以极快的速度纷纷起身,召出灵器,严阵以待。
与此同时,多而杂的脚步声从黑雾中传来,越来越近。
透过黑雾,谢无恙看见魔兵密密麻麻、人影重叠,尚未逼近,就觉压抑盖在心头,令人难以呼吸。
谢无恙想也没想,冲上前去,抓住了领头长老的胳膊,“不行,这战不能打。”
“不打难道等死吗?”那长老想也没想甩开谢无恙的手,“诸弟子听令,起阵!”
谢无恙咬了咬牙,不顾长老手中灵器四溢的杀意,径直伸手,竟以□□夺剑。
那长老活了这么多年,头回见到这么不怕死的,手中灵剑一抖,灵气瞬间溃散,“你是哪家弟子?不想活了吗?”
谢无恙心知这人听不进自己的话,只得搬出云晚舟的名头来压他,“我奉苍穹山云仙尊的命令,召所有人退守苍穹山阁楼,不得有违!”
长老语气有了松懈之意,仍不愿下令,“你当是我不想退?魔兵已经来了!四面楚歌,你让我如何退?!”
谢无恙倏而拔出诛邪,架在长老脖颈上,“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到底能不能退?”
其实他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宋多颜手握魇石,背后又有数万大军,毒雾所到之处,皆会化作他的利刃,随时可以给仙门百家一记重击。
正面迎敌,他们必败。
退守虽不一定逃脱,但总有一线生机。
谢无恙眸中寒意四溢,握着诛邪的手微微用力,冰冷的剑锋划过对方皮肉,牵扯起一道鲜红的血迹。
长老瞳孔睁大,没料到谢无恙居然胆大至此。
“如今大敌当前,中毒弟子众多,阁楼还有弟子等着容灵长老回去救治。你若仍一意孤行,恋战不退,我不介意帮仙门换名领头羊。”
“你简直疯了……”长老唇瓣哆嗦,后退两步。
谢无恙剑尖指着长老喉间,“退还是不退。”
长老本就犹豫不决,见谢无恙坚守至此,咬了咬牙,终于松了口,“众弟子听令,随我一同退守苍穹山阁楼,不得恋……”
“战”字尚未说出口,一声巨响从黑雾中传来,一道剑气破雾而出,以极为凌厉的气势划破天地,落在众弟子中间。
“快让开!”人群中不知谁先回神,急切出声。
众弟子纷纷散开,仍是有不少弟子被剑气重伤,哀嚎一片。
谢无恙手中诛邪一紧,瞬间回头,望向苍穹山门。
破损的结界外,黑雾被剑气破开,又缓缓流动,想要重新聚集。
宋多颜一袭黑衣,站在道路正中,身后魔兵身穿黑甲,仿佛与黑雾融为一体。
有眼尖的弟子一眼就认出了他,“那……那是……”
“是、是宋多颜来了……宋多颜来了!”
如同惊雷在人群炸开,众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视过后,慌乱如潮。
谢无恙来不及多想,一把推开长老,站在仙门百家前,与宋多颜四目相对,火光四射。
宋多颜眉心一挑,邪蔑一笑,“好久不见,谢无恙。”
几乎是同一时间,徐平生两步向前,拔出凤翎,将谢无恙护在身后,“苍穹山乃仙门圣地,尔等妖魔踏足,必叫你们有来无回。”
话落,腕间一转,凤翎剑芒灵光窜动,电光火石,直冲宋多颜。
眼见剑尖触及眉心,宋多颜神色淡然,微一抬手,两手一并,轻飘飘止住了凌厉的剑锋。
顷刻间,怒气冲冲的剑气如同熄灭的火焰,烟消云散。
徐平生瞳孔微怔,来不及收手,腹部落上一道强悍的灵力,刹那将他连人带剑推出数步。
谢无恙眼疾手快捞了他一把,勉强帮徐平生稳住身形。
宋多颜身形佁然不动,低头理了理方才被灵力冲乱的衣袖,轻蔑道:“不自量力。”
徐平生咬了咬牙,再次举起凤翎,“师弟,你带着大家先走,我来断后。”
谢无恙松开扶着徐平生的手,拧紧眉头,“你一个人?”
徐平生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一人足矣。”
徐平生一掌推开谢无恙,手中凤翎剑鸣阵阵,所到之处风裂尘起,寒光闪烁。
不待谢无恙回神,竟又是一套剑法挥出,与宋多颜再次交手。
一动一静,一攻一守。
徐平生出招凌厉,宋多颜节节后退,面上却仍旧风轻云淡。
苍穹山大弟子最引以为傲的剑术,落在他手里,仿佛只是微动的涟漪,徐徐的风声,抬手就轻易化解。
片刻后,两个人已经退到了魔界大军中心,却无一人上前,无一人阻拦。
徐平生眸中寒光一闪,手腕陡然用力,交手之际凤翎攻击的方向一转,竟当真趁宋多颜不备,落在了他的腰间。
只听“锵”得一道金错声响,宋多颜脚下步伐一乱,后退两步,转而运转灵力,一掌攻在徐平生胸口。
伴随着周遭黑雾四溢,齐齐涌向徐平生胸口。
徐平生瞳孔一震,猛得抬手打掉宋多颜运功的掌心。
仍是晚了一步。
那些困住无数生命的黑雾,竟受召而来,随着宋多颜运功,穿透皮肉,刺在徐平生的心脏,不消刹那,随血液涌遍全身。
像是五脏六腑错了位,被无数张看不清的蚂蚁密密啃食。
徐平生后退数步后,尚未稳住身子,膝盖忽然一软,跪倒在地,血腥味随之涌向喉咙,闷哼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黑雾肉眼可见笼罩着徐平生。
徐平生手握凤翎,插在地上,呼吸急促而不稳,分神扭头,对上谢无恙的眼睛,“来不及了,师弟。快……走。”
紧接着又望向前方的长老,催促,“快带他们……走,去找……找云仙尊。”
笼在身侧的黑雾越来越浓。
先是下身,后是腰侧,再是胸口,后来逐渐蔓延至面孔,吞噬五官。
唯剩一双眼睛时,宋多颜眉目倏而一凛,丝丝灵力忽然从掌心与凤翎的交接处溢出,成为黑雾中所剩不多的色彩
谢无恙与诸位长老带着众弟子飞快逃离,忽然觉察身后灵力暗涌,脚步一停,回身望去。
那色彩与黑雾对比鲜明,越演越烈,交相辉映印在谢无恙眼底,竟逐渐有了失控之势。
扑天灵力冲击,草木疯狂摇曳。
一时间,天光大亮,光芒刺眼。
追逐的魔族大军逼近之际,不知为何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先锋不察,被巨大的灵力碾碎成齑粉。
谢无恙忽然预料到什么,瞳孔圆睁,不可置信地目光从魔族大军落到宋多颜,最终回归到将被黑雾吞噬殆尽的徐平生身上。
局势逆转,滔天的灵光冲散了黑雾,势不可挡地徘徊在天地间。
那是元婴期全部的力量,却足以与大乘修士匹敌。
思绪间,身体已然先一步有了动作。
谢无恙飞速冲向前去,手中诛邪在地上划下长长的剑痕。
腰间帝王天木随之闪烁,凝聚出一道极强的灵力附在诛邪剑上。
谢无恙来不及多想,一剑挥出。
剑鸣嗡然。
第146章 平生 “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两股灵力冲击下, 破开的余威激起狂风,轰鸣不断。
谢无恙怒喊出声,语气急切, “徐平生,你是傻子吗?自爆灵脉做什么?!”
周围是飞快逃亡的弟子,嘈杂声中,无一人逗留。
唯有谢无恙逆着人群,飞速奔向相反的方向。
宋多颜听到这话,怔了一瞬,望着徐平生笑出了声。
“你以为牺牲自己, 就能阻我吗?”
徐平生于光芒中抬头,眸中半是从容半是慈悲,“我知无法阻你。”
“哦?”宋多颜饶有兴致地一挑眉心。
未曾想徐平生接下来的话, 瞬间让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唯愿以我毕生修为,阻你刹那。”
“刹那?”宋多颜望着他天真的脸,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刹那之后呢?”
“天道轮回,因果报应。片刻, 足矣。”
话音落下,滔天的灵光以排山倒海之势,朝着魔族呼啸而来。
所到处,黑雾消散, 草木丛生。
巨大的灵力下,宋多颜下意识抬手掩住面孔,唤出魔气挡在身前。
身后的魔兵却没这般好运了。
黑雾吞噬泯灭,元婴自爆产生的灵力却是度化。
度尽一切邪魔。
无论是魔族,还是宋多颜所造傀儡, 力量来源皆是天下怨念,乃极阴极邪。
灵力所致,每在魔族大军掠过一寸,皆是一片狼藉,哀嚎遍野。
宋多颜脸色难看一瞬,挡在面前的手猛而一挥,额间魔纹闪烁间,一股巨大的能量挡在了魔族军队前,与徐平生的力量互相抗衡,寸步不让。
“我倒是小瞧了你。”宋多颜冷笑一声,掌心翻转间,周遭黑气聚集。
天地开合,土崩石裂。
魇石出世。
谢无恙毫无灵力,眼看就要冲到徐平生身侧,便被修士自爆产生的灵力弹了回去。
巨大的威压下,想要靠近,寸步难行。
徐平生拔出插在地上的凤翎,剑上身上皆是灵力化作的火焰。
灵脉不复,他的身体没有了能够承载灵力的容器,多年修为便成了最利的剑,一股脑的想要从宿主体内脱离,直到燃尽宿主的肉身,重归天地,寻找新的栖身之所。
火焰猎猎燃烧,五色光芒衬得徐平生的脸前所未有的清晰。
徐平生在火光中回头,望了眼逃向阁楼方向的仙门同族,最终落在仍想奋力靠近的谢无恙身上。
嘈杂嚷嚷,他们听不到彼此的话。
谢无恙只能勉强靠着多年经验,依据徐平生张合的唇形,解读他的话语。
那是一句迟来的道歉。
刑讯过后,二人重逢,徐平生也曾对他说过。
当时的谢无恙未曾听进心里,如今听进去了,却是危机四伏,生死关头。
“对不起。”声未至,却犹在耳畔。
风声夹杂。
徐平生忽一抬手,那燃烧的灵力分出一缕,穿过硝烟战火,落在谢无恙身上。
是传送符。
谢无恙垂眸瞧见那张符纸时,指尖剧烈蜷了一下。
只见符纸之上,朱砂侧,血迹几乎与之重合。
谢无恙来不及多想,猛而抬头。
他还想说什么,却又无话可谈。
最后视线望向徐平生时,只剩下那似要烧尽一切的灵火,以及传送阵法启动时刺眼的白。
茫茫天地,威压浩荡。
徐平生拔剑大步迈进,所到之处,不知诛杀了多少妖魔。
但肉体凡胎,又岂能与那无知无觉、不死不灭的傀儡抗衡。
金错声四起,魔族蜂拥而上。
灵火燃尽,黑雾重启。
徐平生的话成了最后所剩的清明,仿佛能荡进人心邪祟。
他说:“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虽死犹生。
……
刺目的白光消散,再次恢复视线时,谢无恙已然回到了阁楼内。
耳边响着七嘴八舌的询问声。
“师弟,感觉怎么样?”
“其他人情况如何?”
“你有见到乾坤派赵长老吗?”
谢无恙从嘈杂中睁开眸,视线恍惚地扫过眼前众多张脸,一时没有从苍穹山门处的战火中回过神。
直到一道清冷的声音穿过人群,清晰地传入耳中,“无恙。”
众弟子寂静一瞬,纷纷让路。
只见云晚舟面色苍白,眉心疲倦地走向他。
临近时,膝盖一弯,半蹲下身,扶住了谢无恙臂弯。目光在谢无恙身上搜寻片刻,确保他没有受伤,这才松了口气,问,“容灵长老呢?”
提到容灵,谢无恙脸上血色消失殆尽,“容灵长老与其他弟子尚在来往阁楼的路上。”
谢无恙唇瓣动了动,欲言又止,“师兄他……”
对上谢无恙闪烁不定的目光,云晚舟心中隐约冒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你说其他人还在路上,你是如何回来的?”
谢无恙犹疑地话戛然而止,垂落的指尖猛而蜷紧。
因为云晚舟的到来,围在谢无恙身边的人无一人开口,周遭悄而无声。
云晚舟的问题落下,众弟子视线皆落在谢无恙身上,等待着他的回答。
无数双眼睛,宛如无数看不见的丝线,将谢无恙捆缚,捏紧了四肢,也钳制住他的喉管,令他呼吸一时都成了难事。
沉默萦绕良久,谢无恙略微沙哑的声音响起。
他没有正面回应云晚舟的问题,只问:“自爆灵脉,可还有活路?”
云晚舟面色一怔,连带着呼吸都停了一瞬。
“平生他……”
“师兄为众人断后,自爆灵脉,以一人之力,阻魔族数万大军。”
一句话,犹如一道惊雷,措手不及落在众人脑海。
万般寂静下,一道声音轻柔低哑,却清晰传进每个人耳中,“谢师弟……你方才说什么?谁自爆灵脉?”
谢无恙呼吸一滞,错愕抬头望向声源。
结界外,众弟子皆形容狼狈,身负伤痕。
方才瞧见的那名带领弟子的长老,不知为何昏迷,被其他弟子架住身子。听到身后的动静,那弟子往一旁侧了侧身,露出身后被遮挡的一张脸。
那是一张女子的脸。
五官温柔,脸颊轮廓柔和,初看虽不惊艳,但若是瞧得久了,总能从这张脸上瞧出些别样风韵,倒也撑得上“美人”二字。
伴随着这张脸彻底印入视线,那些迟钝压抑、尚未回神的愧疚,如同洪水奔泻,倾巢而出。
谢无恙甚至有一瞬间想要遁入人群,不敢抬头看一眼柳语琴的眼睛,恐惧从那双素来温柔地眸露出的询问与破碎,害怕里面的责备与怪责。
“谢师弟……”没有得到回答,心中的不安与恐惧似要将柳语琴压垮,废了好大劲才压抑住没有当场瘫倒在地,只颤抖着声音,执拗地追问,“师弟为何不说话……”
谢无恙闭眸复又睁开,唇瓣颤抖着张开,“我……”
他并不知柳语琴与徐平生之间发生过什么。
但柳语琴望向徐平生时眉目间饱含的情谊,无论是谁瞧见都能看得出。
这种眼神,谢无恙再熟悉不过了。
他每每与云晚舟对视,朝夕相对,心中浓烈的情绪都似将他淹没。
刻骨铭心、覆水难收。
而如今,徐平生因他而死,这个结果,对他这位名义上的师姐来说,未免过于残忍。
谢无恙开不了口。
紧握的拳心微微发颤,直到被一只微凉带着伤痕的手握住。
云晚舟抬起另一只手,挑起谢无恙的下巴,对上他泛红的眼眸,看尽了他的愧疚与酸楚。
那双眼睛里,早就没有了朝气,有时甚至让云晚舟觉得与之前的小徒弟判若两人,但触及的刹那,还是让他无端心软下来,愿意用那本就不多的柔情,抚平这个人心中所有的伤痛。
他不知该如何安慰人,嘴笨又无趣,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
只是在拂袖打开结界的瞬间,绞尽脑汁,笨拙地引用数年来读过的书籍,“是非黑白,本无界限。平生为大义而死,你心中有愧,本为善。柳语琴与他二人自小长大,如今心情,亦为善。她该知道。”
谢无恙眸光不可抑制地颤了颤,“师尊,我……”
云晚舟松开握着他拳心的手,转而抚在他的头顶,“无论前路如何,我陪你。”
谢无恙攥紧的拳心骤而一松,抬起的片刻似要抚上云晚舟的腰肢,却在即将触及的刹那清醒过来,顿在半空,最后悻悻蜷起收回。
谢无恙阖上眼眸,再睁开时,已然下定决心。
“师姐。”视线与逐渐走进的柳语琴在半空相撞。
柳语琴脚下步伐一顿。
谢无恙耳边自己的心跳震耳欲聋,喉间发紧,“师兄他为了拦住宋多颜……自爆灵脉,现今音信全无,生死未卜……”
柳语琴身躯一震,终是支撑不住。
“师姐!”一旁弟子眼疾手快,在柳语琴瘫倒在地的刹那扶住了她,“没事吧师姐。”
柳语琴面容苍白,整个人摇摇欲坠,脆弱得仿佛下一瞬就会破碎。
“无事。”柳语琴勉强摇了摇头。
“我扶着师姐去一旁休息一会吧?”那名弟子面露担忧。
待到柳语琴被那名弟子搀扶着离开,谢无恙仍是盯着身前空荡荡的地面,久久难以回神。
云晚舟一直坐在他身侧。
容灵长老归来,弟子们体内的毒雾得以压制,紧绷许久的神思得以松懈,眼下唯一扰乱他心神的,也就只剩下一旁的小徒弟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无恙终于从游离的状态中回神,有了动静。
“怎么了?”云晚舟面上担忧未退,当即望向想要起身的谢无恙。
“有件事想要请教容灵长老。”谢无恙道。
“何事?”云晚舟紧跟着站起身。
谢无恙拧了拧眉,转头问道:“师尊可曾听过风灵草?”
第147章 无名 还有别的办法吗?
“风灵草?”云晚舟神情微顿, 转瞬即逝,“为何突然问这个?”
“容灵长老虽能抑制毒雾,但若想彻底根除中毒弟子体内的毒素, 还需一味灵草。便是上古风灵草。”
“必须是风灵草?”云晚舟抿了抿唇,询问。
不知是不是心不在焉产生的错觉,谢无恙觉得云晚舟的语气有些奇怪,却又让他说不出哪里奇怪。
谢无恙没有多想,只当云晚舟是因灵草绝迹而担忧弟子,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是。”
云晚舟眸中弧光微动, 试探着问:“这草不是在千年前就已经绝迹了?”
“世人皆以为此,但我却曾见过。”
“在何处?”
谢无恙道,“莲雾大比时, 福师兄曾赠我此草,助我疗伤。”
说话间,谢无恙的目光无意瞥向福之桃, 恰好对上福之桃望来的视线。
四目相对间,福之桃眉开眼笑, 朝着两个人招了招手,小跑过来,“师尊,小师弟。”
谢无恙点头回应, “福师兄。”
风灵草事关重大,容不得半点闪失。
谢无恙没有过多犹豫,“正巧,我有事想要请教师兄。”
谢无恙顿了顿,长驱直入, “上次莲雾大比,我受重伤,师兄可还记得当初曾赠我一物,名曰风灵草?”
福之桃听得认真,闻言眨了眨眼睛,“记得,师弟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如今众多弟子身受毒雾,恐有性命之忧,我寻了容灵长老,他说……”
谢无恙正说着,一双手忽而握住了他的手腕,熟悉的肌肤相触传来,谢无恙嘴边话音一顿,疑惑抬头。
云晚舟眉宇似被浓郁的乌云笼盖,像是陷入绝境中难辨出路的人,“无恙,我有话同你说。”
谢无恙目光在他身上停顿片刻,知道若非极其重要的事,云晚舟绝不会在此时打断他。
“师尊说得事一定是关乎仙门的大事,耽误不得。”福之桃体贴地推了推谢无恙的肩膀,“小师弟若是有事,等待同师尊讲完再同我说也不迟。”
说着,福之桃指了指一旁忙碌的容灵长老,“我先随师伯帮其他师兄弟疗伤。小师弟随时可以寻我。”
谢无恙点了点头,跟着云晚舟穿过古籍如云的书格,走到人烟稀少的空处。
一路的沉默将两人之间的氛围变得极为凝重,期间谢无恙若有似无扫过云晚舟紧绷的下颚,结合自己说出“风灵草”后云晚舟变得种种反应,心中逐渐有了一个荒谬疯狂的猜测。
是了。
福之桃自幼在苍穹山长大。
按照原身的记忆以及重生后的种种迹象,他应该从未出过苍穹山,又是如何得到早已绝迹的风灵草呢?
莫非是自小看他长大的容灵长老所赠?
可自己与容灵长老谈话时,对方的表现分明毫不知情?更何况事关仙门百家,容灵长老又有何理由隐瞒?
谢无恙想起福之桃赠他风灵草当日神态便逐渐清晰起来。中的异样,当时他只觉得是福之桃魂灵残缺下留下的旧疾。如今想来,这旧疾发生的时间也太巧了些。
怎得在苍穹山不发作,偏偏在给他风灵草时严重起来了呢?
一旦有了方向,曾经忽略的种种细节便接踵而至,涌进脑海。
谢无恙脚下步子一顿,停了下来。
“师尊有话便在这里说吧。”
他们身后便是高大的书格,将两个人的身影完全隐藏,再加上其余弟子自顾不暇,无人注意到他们。
云晚舟点了点头,唇瓣动了动,“我……”
刚发出一个音,又顾虑什么似的止住话头,欲言又止,神色挣扎。
云晚舟素来是个果决的人,这般犹豫反倒加深了谢无恙的猜想,令他的心情跌落谷底,寒意遍布全身。
“福师兄就是风灵草。”是肯定句,但谢无恙还是抬头,验证似的补充了一句,“对吗?”
云晚舟神情一僵,好半晌才点了点头,“嗯。”
哪怕早有准备,当猜测被证实,真相摆在眼前时,谢无恙仍不可抑制地身躯一震。
风灵草确实是入药的神药,灵药入腹,药到病除,这药也就不复存在了。
药本就是为救人而生,它没有灵智,没有五感,用药救人时药师亦不会觉得愧疚。
可若这药是活人呢?
谢无恙不敢在继续往下想。
福之桃虽说没有与他和原身相处十年那般久,可自己毕竟也叫了他一年多的师兄。
想救仙门弟子数百人,到底要用多少风灵草?
福之桃他……
还有命活吗?
谢无恙抬头对上云晚舟紧皱的眉心,那双脸上从容不在,忧愁密布。
“我……”谢无恙脑中想了千万个安慰的借口,唇瓣微动,“我再去问问容灵长老,他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谢无恙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彻底消失。
真的……
还有别的办法吗?
容灵长老于医书之精深,照顾福之桃这么多年,怎会对福之桃的真身一无所知?
容灵长老自小看顾福之桃,相处之久甚至比云晚舟这个师尊还要长,若是有旁得方法,他又怎么会不告知呢?
沉默在二人间无声蔓延。
似是自我安慰,又似是垂死挣扎,谢无恙垂落的指尖倏而蜷紧,低声重复,“有办法的……”
谢无恙回头,故作坚定地对上云晚舟的眼睛。作为福之桃的师尊,这个人应当是最难受的,远比谢无恙如今的感受痛苦千百倍。
可不知何时,那张脸上少有而流露出的脆弱,早就被他收回,难以窥见分毫。那双望着谢无恙的眼睛,如今竟是比他还重的劝慰与爱怜。
谢无恙心脏忽而痉挛不止,“黑雾是由魇石所生,我便不信,这阁楼藏书千万,苍穹山世代守护魇石,无一破解之法!”
话毕,谢无恙拳心一紧,抬步走向最近的书格,从第一层开始查阅。
云晚舟没有制止,却也没有顺从。
就好像是谢无恙自己的执拗早被看穿,他拼命想要抓住的,不过是渺茫无果的希望。
又有弟子体内的黑雾发作了。
容灵长老用的药只能解一时之急,一时过后,便要重新用药。
中毒弟子众多,那些药很快就所剩无几。
彼时,谢无恙翻阅的古籍不过十余。
若是再拖延下去,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柳语琴将药给刚刚发作的弟子服下,面孔上满是沧桑与疲惫。
药已是不够用了,她留在这里也是有心无力。余光瞥见一侧的谢无恙,柳语琴抿了抿唇,抬手扶了下身前的墙壁,站起身。
“容灵长老身上带的药已经用完了。”柳语琴走到谢无恙身旁的书格,翻找着上面的书,“若是再寻不到解毒之法,中毒弟子怕会有性命之忧。”
谢无恙余光瞥了眼毫不知情的福之桃,这个傻子还一脸笑意,正与几名弟子玩笑,“找不到解毒之法,那便拖,草药不够转用灵力,总能想到办法压制。”
“压制?”柳语琴深深望着谢无恙,叹了口气,“就算能暂时压制,若是魔族寻到了这儿,弟子中毒无力应战,依旧只有死路一条。”
谢无恙捏了捏泛酸的眉心,满心烦躁,“那能怎么办?总不能在这儿等死吧。”
柳语琴摇了摇头,将手中的书放回,深吸一口气,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师弟,我方才见你与云仙尊交谈许久,你们……是不是知道解毒之法?”
谢无恙揉捏眉心的手倏而一顿,“我……”
以命换命,这根本就不是救人的方法。
哪怕是告知柳语琴又能如何?
不过是多一个人烦忧罢了。
“有些头绪,但是药方中有味药引早已绝迹,师姐帮忙查查,可还有什么代替之法?”
柳语琴没有多想,点了点头,“好。”
古籍如云,两个人的速度也快不了多少。
后来柳语琴又叫了些未中毒的弟子,依旧没从这浩如烟海的阁楼中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谢无恙眉心越拧越紧,眼底的烦躁越来越凝重,周身郁气萦绕,像是将外界的一切隔绝,无人敢扰。
柳语琴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书放回,拿出一侧没被翻阅的另一本。
这个动作她已经重复了上百次,心脏从刚开始的希冀逐渐转成麻木。
在她将新书再次翻阅完,放回时,余光忽而瞥见一旁约莫六七本书侧,放着个落满灰尘的木盒。
那木盒在此陈放太久,岁月留下的尘土早已遮盖了其原本的样子,更无从知晓放置的主人与其中隐藏的物品。
柳语琴动作顿了顿,尚未来得及思考此物来处,身体就已经先行一步走到了木盒前,腕间微抬,指尖落在木盒上,抚掉上面的尘土。
灰尘下,是蔓藤缭绕、叶片幽幽。
柳语琴没有妄动,先是观察了一番盒子的外形以及放置书格的四周,没有发现什么特殊的机关后,这才小心翼翼的将木盒从书格中拿起,抱在怀中研究片刻后,打开了木盒的锁扣。
里头是一本泛黄的小册子和一根笔杆磨损不平的毛笔。
“这是……”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谢无恙三步并两步走到柳语琴面前,高挑的身躯投落下一片阴影。
柳语琴摇了摇头,轻轻拿起木盒中的黄皮册子,翻了个面。
果不其然,上面被人提了几个字,乃此书书名——《无名》。
几乎是同一时间,谢无恙认出了上头的字迹。
有段时间,他曾日夜顿悟此人的书籍,所言所语皆令他感悟深刻。
不是旁人,正是那近在咫尺的仙门宿敌——魔界尊主宋多颜的字迹。
第148章 舍生 “谋微望,护苍生!”……
“你认得此书?”注意到谢无恙的异样, 柳语琴询问。
谢无恙摇了摇头,“没有。但我见过这上面的字迹。”
柳语琴:“何处见得?”
谢无恙指尖摩挲着干涸的墨迹,没有隐瞒, “我曾无意得到过宋多颜所著书册,此册与之一般无二。”
说着,谢无恙抿了抿唇,眸中划过一抹异样,“师姐可否将书借我一观?”
柳语琴不假思索点了点头,“当然。”
如今仙门腹背受敌,阁楼内无论何门何派, 皆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谢无恙与她师出同门,柳语琴自然没什么顾忌。
谢无恙接过递来的手,指尖抚过上头墨迹晕染的《无名》二字。
他想起曾经自己私闯禁阁偷看的那本《御神录》, 同为宋多颜所著,同样的字迹。
他寻到的《御神录》是被结界藏匿,而如今的《无名》, 又被人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藏在木盒中。
人人都将宋多颜所著列为邪书,却偏又不将其销毁, 哪怕是一身正气正道楷模的苍穹山也不例外。
如此可见,这世人多自称正义,实则也不过困于私心二字。
也多亏了这些人的私心。
谢无恙莫名有一种直觉,解除他们如今困境的方法, 就在这本《无名》当中。
不知是不是临近真相,谢无恙的心跳动得厉害。
汗液潮湿的生长在掌心,翻开古籍的指尖带起细微的颤意。
他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若是这本《无名》当真能破解僵局,福之桃不用死, 那些中毒的弟子也不用死,云晚舟也不用这般烦忧,自己怎么都应当高兴的。
可随着目光一寸寸略过书中的字迹,一点点深入其中内容,谢无恙却越不敢往下看。
仿佛冥冥之中,心中凝聚起抗拒之意,阻止他翻开这本尘封已久的禁术。
这书中藏着的……
当真是克制魇石的法子吗?
谢无恙强行压下心中莫名的抵触与惧意,翻开了下一页。
与前面清秀整齐的字迹不同,像是书写者的研究陷入了一处死胡同,拼命推演计算,想要寻出一条新的出路。
“神力本源始于万物。”字体潦草,显现出主人书写心情时的烦躁,后来不知为何,又被主人粗鲁的用线条划掉。
划掉的字体旁,又落下新的字句。
“万物所生灵力,修士之本源。”划掉。
后面的字迹越来越没有规律,有些句子甚至只写了一半就被主人搁置,转而去写下新的思路。
虽说这两页凌乱到没有章法,但谢无恙细细看完,还是从中寻到了些主人的意图。
他在寻找一种力量,一种能凌驾三界乃至神明之上的力量,以至于神力本身也被其粗鲁划去,丢到了主人的计划之外。
阁楼内,弟子们的谈论声时时响起,在这种绝境下,这些平常的谈话反而显得难得可贵起来。
不知何时,其中掺杂进一道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从谢无恙身侧飞快掠过,以至于当雪白的身影从视线一闪而过,消失不见时,谢无恙的注意才勉强从手中书册上脱离,抬眸望见前方早已走远的冷冽身影。
身为众仙门推举出的盟首,世人仰望功德无量的仙尊,在人心惶惶之际,他总能表现出一副淡然应对的样子,譬如此时。
因为围聚在云晚舟身侧弟子们的阻隔,谢无恙瞧不清发生了什么,更是无法从云晚舟区区一个背影中读懂这个人的心中所想。
只是透过聚集的弟子间偶然露出的缝隙,瞧见一团被黑雾笼罩、形貌难辨的东西。谢无恙费了好大劲才认出那是一条人腿。
柳语琴显然也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转过身,“发生了什么?”
谢无恙抿了抿唇,一时竟不知心中该作何感想。
按照原身的身份来讲,原身虽与阁楼内这些人同为仙门修士,但与之有过交集、哪怕只是说过一两句话的却少之又少。
原身是魔,这些修士皆为人族。人魔有别,更何况谢无恙来自五百年后,而在五百年后的今日,这些仙门人无一不与他有着深仇大恨。
他本可以不插手这些是是非非的,若非是云晚舟放不下这些,他甚至可以利用自己是魔族的身份之便逃离此处,待到苦心筹谋后再与宋多颜一争三界共主的位子。
一个与他并无交集的修士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谢无恙不过瞥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有人毒雾发作了。”
与其担忧这些无力回天的事情,不如趁这个时间寻找根除之法,这般才能一劳永逸。
柳语琴显然不这样想。
耳侧传来一道物体的撞击声,谢无恙抬头时,柳语琴已然将木盒搁置在书格上,走向了事态根源。
“仙尊。”柳语琴穿过人群,朝着云晚舟行礼。
眼前的情景应当是比想象中的更加棘手,云晚舟甚至无暇给予回应,运用灵力输送压制无果后,半蹲下身,像是要采取别的方法。
容灵长老都拿这毒束手无策,灵力也无法压制后,怕是只有等死这一条路了吧。
谢无恙拧了拧眉,将目光重新放回到书册上,那些杂乱的字令他越发难以集中神思,无奈只得放弃,翻开了下一页。
不知主人是找到了想找的东西还是选择了放弃,这一页的内容终于恢复了正常,安抚了谢无恙的眼睛。
“神之飞升,可以情渡劫。世间最强,莫过生而八苦……”谢无恙目光顺着指尖一行行读下去,语气忽而一顿,“七情六欲,神魔人族,魔则最强……”
“魔则……最强……”四个字在谢无恙唇齿间反复呢喃。
这是……
一道灵光在脑中炸现,谢无恙眸光一震,目光飞速地往下翻阅。
七情八苦,魔族……
最能蕴含魔族嗔痴怨念的,不就是笼罩魔族上空、使其不见天日的黑雾吗?
宋多颜到底想干什么?
随着后面提及魔族的次数不断增多,这个问题的答案渐渐显而易见。
苍穹山,阁楼禁地。
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收藏了宋多颜制造邪物的书。
而这邪物,便是天下人人畏惧、又人人渴望的——
魇石。
那名毒发的弟子性命似乎走到了末尾,围观的弟子一片寂静,良久有人发出一道不甘心的询问。
“仙尊,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无人应答。
不知是谁拔出了腰间的宝剑,语气决绝,誓要与魔族决一死战,“坐以待毙休养生息也是死,与其这样苟且,不如与魔族一战来得痛快!我修仙数十载,岂是为了在这里做缩头乌龟?!”
“说得对!”
那人振臂一呼,咬牙切齿,“尔等谁愿与我杀出阁楼,舍生忘死,尽我绵薄力,谋微望,护苍生!”
四周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是站起来不少人,方才四期一片的阁楼,一时间热血四溢、人心沸腾。
“好一个谋微望,护苍生!与其在这里生不如死,倒不如与魔族杀个痛快!这位仙友,我愿与你同去!”
“我也愿意。”
“我乾坤派虽比不上其他派,势力微弱。但我同门师兄弟十余人,皆愿与仙友冲出阁楼。哪怕死无全尸,也要削削那魔族的锐气!”
“谋微望,护苍生!”
仙门弟子竟站起大半,手握灵器,聚集在阁楼结界前。
眼看人心渐盛,竟有不少人强行催动灵力,想要破界而出,碎雪在此时传出一声嗡鸣,巨大的剑气轰然炸开,响彻四方,将那些想要冲出结界的弟子横倒一片。
“谁说没有办法了?”云晚舟嗓音冰冷,眉宇间寒气四溢。
谢无恙翻看的速度越来越快,到了临近结束前的两三页时,终于眼前一亮。
许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宋多颜将书取为《无名》,书中记载着他从寻找三界至强之力,到用魔气锻造魇石,又到他所发现能够运用魇石所做所有事情。
而在最后记载的,便是魇石之力渗入人心,可吞噬其灵力血肉,直至彻底消散,化为魇石力量的一部分。
所以……
这不是毒。
那侵入弟子肉身的黑雾也并非要置人于死地,而是……
吞噬灵力,化为魇石的力量源泉。
“仙尊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找到救我们的办法了?”有人询问。
见证了之前同伴的消亡,云晚舟说的话显然无法让所有人信服。
有人质问,“仙尊既然早就有办法,为何先前不说?莫不是不想让我们出去,所编造的诓骗之言?”
云晚舟抿了抿唇,视线落在那名毒发的弟子身上。
当人一旦有了自己的观点,让人解释再多都是很难改变的。
与其浪费时间与其争辩,不如直接证明来得轻巧。
云晚舟两指并拢,运转灵力,半蹲下身,倏而点在那名弟子的眉心。
没人看清他是如何运功的,就连柳语琴也不过瞧见云晚舟指尖与那人眉心相触间,白光大亮。
那黑雾竟犹如惊弓之鸟,像是在宿主体内受到了什么胁迫,争先恐后从栖息的身体里逃脱,又在退出体内的刹那,碰到更适合他们生存的另一具躯体,争先恐后地进入云晚舟体内。
外界力量的冲击下,令云晚舟瞬间苍白了面色。
另一边,谢无恙翻阅古籍的指尖停了下来,书已然到了末尾,末页的字不再如前方工整满当、横横相贴,只有短短两句话,孤零零地写在书页中央。
谢无恙几乎控制不住指尖的颤抖,唇瓣张张合合,无论如何也读不出上面的话。
第149章 苍生 “你也处尘世,也是苍生。”……
阁楼仙门俨然被分做了两派。
一部分在结界前, 随时准备与魔族决一死战。一部分与云晚舟站在一处,随时听命调遣。
唯独谢无恙,站在原地, 仿佛痛失了所有的听觉与视觉。
他的头脑发昏,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指尖一颤,古籍“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直到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将谢无恙拉回这片人间。
“仙尊,你……仙尊要将黑雾强行吸入自己体内?!”柳语琴语气一惊。
犹如一道惊雷,在众仙门长老间炸开。
谢无恙一时觉得四周万籁俱寂, 无论是惊扰还是繁杂,都隔了一层雾,唯留他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宣告般响在耳畔。
柳语琴顾不得礼仪,猛而抓住云晚舟的小臂,“不行!仙尊, 此法万不可行!”
云晚舟运功的双指轻轻一转,一股强大的灵力自指尖蔓延至小臂, 击退了柳语琴按住他的手。
柳语琴唇瓣微动,再次上前制止,尚未来得及触及云晚舟身侧,便被他召出的一道结界拦住了去路。
“仙尊!”
模糊的呼喊, 模糊的意志。视线却忽而变得无比清晰。
谢无恙总算看清了掉落的古籍上写的那一行字。
“魇石之力,若则主,唯主灭而终。”
何……何为主灭而终?
谢无恙眨了眨酸涩泛红的眼睛,好半晌,弯腰捡起地上的书册。
长久的站立令谢无恙腰背发酸, 身形一颤,险些直不起身,只能僵硬的维持着弯腰的姿势,任由那行字在视线中逐渐变得模糊、难以辨别。
原来……原来是这般。
原来竟是这般。
原来上苍赠他这一年光景,竟是为了今日……
为了……
赎罪。
他却从未想过,他一心觊觎的魇石,竟会成为这最后的催命符,让他躲无可躲,甘愿赴死。
何其可笑。
何其荒谬?
天命如此。
可他为何要顺应?
谢无恙眸光闪了闪,将手中的书册重新放进木盒,推进书格最里侧。好像从未有人发现这本《无名》书中的秘密,更不曾有人翻阅过。
另一边,云晚舟将毒雾尽数吸进自己体内,中毒的弟子面容逐渐变得清晰,露出完整的五官。
“师兄,师兄感觉如何?”同门师弟上前扶住他。
中毒的弟子面色苍白,盯着围观的弟子们瞧了许久,好半晌才回过神,“我……还活着?”
“是仙尊救了你。”
中毒的弟子目光落在云晚舟身上,当即想要起身,“弟子多谢仙尊救……”
云晚舟摇了摇头,“不必。”
恰在此时,远处又传来弟子的痛呼,一名弟子踉踉跄跄冲上前,跪倒在地,“仙尊,仙尊求您救救我,我还……还不想死啊……”
说话间,体内黑雾翻涌,竟是从口中溢出,旋即化作绸带状,勒住了这人的脖子。
强烈的窒息感令他双眸凸出,脖颈青筋暴起,求生本能拍打着那团黑雾,“仙尊,仙尊救我……”
云晚舟匆匆扫了他一眼,便双指并拢,点在了这名弟子额间。
“仙尊……”柳语琴拍了拍阻拦自己的结界,神色担忧。
眼看这名弟子恢复如常,又有人在同门的搀扶下走向云晚舟,求他救命。
云晚舟面色苍白,却始终一言不发,来者不拒。
真是疯了。
谢无恙咬了咬牙。眼看距离的中毒弟子越来越多,云晚舟额间冷汗渐甚,他终于忍无可忍快步向前,一把按住了云晚舟的手,“你不要命了吗?”
云晚舟眉心一拧,挣了挣被按住的手腕。谢无恙却似铁了心,握他握得死紧,以至于手腕在挣脱间泛起红痕,也没有丝毫的挣脱之象。
“松手。”云晚舟放弃挣扎,无奈地盯着谢无恙攥住自己的手。
谢无恙怒极反笑,“你是不是真当自己无所不能了?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不知道?”
云晚舟唇瓣动了动,欲再开口,谢无恙先一步移开视线,目光讽刺,扫过围聚过来的中毒弟子,“还有你们,自己的命是命,旁人便不是了吗?”
“谢仙友这话我们可不敢认。”有人开口,“我们在场修士多是下境界,承担不了魔族布下的毒雾,可云仙尊是大乘期修士,这种东西最多损害灵力,怎么着也危及不到性命吧?”
“损害灵力?”谢无恙冷笑一声,掌心用力抬起云晚舟输送灵力的手,强行掰开他并拢的指尖,“这就是你们说得‘最多损害灵力’?”
一条条黑线如同树叶经脉交错蔓延,黑雾流转其间,没入衣袖。
只是裸露在外的景象就叫人头皮发麻,更妄论去探究衣袖下是何种模样。
争论的弟子双眸睁大,哑口无言。
“够了。”云晚舟用力抽出谢无恙握着的手,“我没事。”
“没事?”谢无恙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你要不要看看自己的脸色,难看成什么样子了?这叫没事?”
因吸食了太多黑雾,云晚舟本就心力疲惫,不想与谢无恙过多争辩。他捏了捏泛酸的眉心,朝他挥了挥手,想让他先退下,“无恙,你先……”
话还没说完,抬起的手再次被人握住,谢无恙眉目间隐隐透着怒气,不顾众人异样的目光,强硬地将云晚舟从地上拽了起来。
“你做什么……”云晚舟凤眸微怔,空着的手掰了掰他的指尖,正想动用些灵力挣脱,谢无恙忽然在尽头的一处书格后停下了步子。
“云晚舟,你有没有想过,你是仙盟盟主,仙门百家中唯有你有与宋多颜一战的实力,谁都可以倒下,唯独你不行。”谢无恙压抑住胸膛的怒火,勉强维持着表面平静。
“无恙。”云晚舟叹了一口气,“盟主之责,并非独善其身。”
“并非独善其身……”谢无恙盯他瞧了半晌,倏而冷笑,“好一个盟主,好一个独善其身。云晚舟,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云晚舟抿了抿唇,张开唇瓣似要为自己辩驳。
谢无恙却丝毫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我不明白,天下苍生,这阁楼中的人,到底与你有什么关系?他们自私、虚伪,表面伸张正义,却又随时可以不顾旁人的性命。你为他们做的一切,他们此时感激,可过了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之后呢?你自己给自己抗下的责任,实际上一无是处,在外人眼里轻如鸿毛!”
失控地怒吼过后,谢无恙闭上眼睛,平稳着凌乱的呼吸。
他努力想把这些负面情绪压下去,努力伪装成云晚舟喜爱的那个明辨是非、伸张正义的好弟子,但骨子里的自私、阴狠却好似决了堤,难以抑制、波涛汹涌,带着要将一切冲垮的气势。握着云晚舟的手不可控制地失了力,青筋根根绷紧。
云晚舟低头触及自己被攥得生疼的手,眸光犹豫了一瞬,没有挣脱,“不是这样的……”
他摇了摇头,抬头触及谢无恙的眉眼,神情间似有悲恸划过,“我没有这样教过你……”
是,云晚舟当然没有这样教过自己。
谢无恙几乎是尽了全力才克制住自己,站在这里听云晚舟解释。
他不是原身,不曾与云晚舟朝夕相对十几年,云晚舟更不曾教过他剑术、教过他道义、教过他为人处世。
所以他注定做不了云晚舟那种正义凛然、舍生取义的仙师。
谢无恙垂下眼帘,遮住眸中神色,视线无意间扫过云晚舟腕间溢出的红痕,悄无声息卸下了指尖的力道。
他以为云晚舟又会说些什么修道修真苍生为重的大道理,他不想去听也不想去懂。
落在耳畔的却是另一番话。
“你也处尘世,也是苍生。”
清冽的嗓音如同涟漪,在谢无恙心头层层泛起。
谢无恙心尖微颤,不可置信地抬起眸,与云晚舟认真坚定望着自己的视线交汇。
谢无恙几近颤抖地重复着这句话,“我……也是苍生?”
云晚舟点头,“你也是苍生。”
原来,他也是苍生。
谢无恙忽然有些想笑,心头却酸涩闷堵得难受。
曾经,他也为护魔族百姓,殊死一战。
可那些是他强迫自己接受的责任,是魔尊的责任。
谢无恙从来不懂,为何有些人必须为旁人牺牲?
可如今,他却好像突然懂了。
众生即我,我即众生。
他一心想要云晚舟卸下责任,可云晚舟又何尝不在众生其中呢?
谢无恙闭上眼睛,压下眸中将要涌出的涩意。
眼前好似又浮现起《无名》的最后一页,那句“唯主灭而终”。
他想起了自爆灵脉、以身殉道的徐平生,想起了痛失爱人、却强装镇定的柳语琴,想起远处毫不知情、却在尽力奔走解毒的福之桃。
谢无恙好像又回到了五百年后那场血流成河的魔族大战,身后是魔族仍在拼命所剩无几的大军,眼前是仙门士气高昂的众多弟子。云晚舟脚踏碎雪,站在云端,俯瞰众生,也俯瞰自己。
正邪两派,泾渭分明。
再次睁眼,那道界限却早已模糊不清,而谢无恙心中,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只是苍生吗?”谢无恙嗓音沙哑,不甘心地询问。
云晚舟眸中闪过挣扎,犹豫良久,“不是。”
谢无恙心中升起细微的希冀:“那你……”
尚未心中的问题追问,就被云晚舟抢先打断了话语。
云晚舟垂眸片刻,重新抬起眼帘,眸中情绪被尽数隐藏,唯留下表面那道明显的歉意,“我不是个好师尊。”
谢无恙心头仿佛又被捅了一刀。
第150章 宿主 “宿主灭,则魇石散。”……
谢无恙想要开口, 喉间苦涩翻涌,竟是连气音也无。
再找回自己的声音,好似已经过了五百年。
“弟子多谢师尊解惑……”谢无恙双眸泛红, 声音像是被沙砾划过,“我知道答案了。”
话音落下,谢无恙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背过身去,生怕自己在云晚舟面前失态。
“但师尊说错了一句话。师尊是个好师尊,是弟子没有遵守本分……”
恰在此时,结界震荡,碎雪剑鸣。
阁楼里传来弟子的惊喊声, “是魔族,魔族找来了!”
结界被冲破的爆炸声淹没一切。
云晚舟抬眸望去,视线所及, 硝烟滚滚。
谢无恙的话穿透层层阻碍,落在耳畔,是咬得格外重的四个字, “尊师重道。”
云晚舟欲召唤碎雪的手一顿,视线慢了半拍, 尚未触及谢无恙,身前的人已经毅然决然地转身,身形孤寂,迈步走向混乱的中央。
没来由的恐慌突然席卷了云晚舟的心头, 密密麻麻蔓延至四肢百骸。
云晚舟几乎是下意识地追了上去,眼看离谢无恙不过一步之遥,一道强大的灵力倏而袭在云晚舟腹部,将他逼停。
“无恙!”匆忙用碎雪挡住攻击的同时,云晚舟近乎急切地呼喊谢无恙的名字。
可滔天战火, 兵刃交接,混乱一片。短短两个字如同石沉大海,力量渺渺。
谢无恙的身影很快被席地而起的扬尘吞噬,云晚舟心中的恐惧不断被加重,顾不得腹间被灵力冲击的剧痛,碎雪化为剑气一斩,便匆匆追了上去。
短短两三丈外,是与战火泾渭分明的世界。一端魔族仙门水深火热,一端两相对立,相安无事。
数万大军阵前,两只火风相互依偎,神色懒散。
宋多颜站在火风中间,眼帘低垂,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折扇。
屠四带着面具,像是一道影子般,寸步不离地跟在宋多颜身侧。
身后时不时传来灵力碰撞的轰鸣声,不知为何,谢无恙的心境却异常地平静。
人濒死境,反而容易看清一些事。
谢无恙眉目淡然,无声地注视宋多颜许久。
“你想以一人之力,抵抗我魔族大军?”宋多颜抬起眼帘,目光随意落在谢无恙身上。
“并非我一人之力。”谢无恙淡声回复。
宋多颜把玩折扇的动作一顿,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你是指仙门这群草包?”
谢无恙:“我只信邪不胜正。”
“邪不胜正?”宋多颜像是听到多么好笑的话,突然大笑起来,“好一个邪不胜正。”
宋多颜神色一变,身形一闪,面孔顷刻间离谢无恙不过几寸之遥,“你知道上一个告诉我邪不胜正的人如何了吗?”
宋多颜眸中闪过自嘲,讽刺地扯了扯唇角,轻声道,“他死了。”
话音落下,一道剑芒迅速划过二人眼底,眨眼功夫,诛邪已经抵上宋多颜的脖颈,锋利的剑刃轻轻一动,带起一道鲜艳的血痕。
“我非他,结果……又如何会一样?”
宋多颜眉眼凉了几分,“屠四。”
一声令下,一道厉风袭来,谢无恙尚未来记得瞧清屠四是从何处出现,那张带着面具的脸已然闪至身侧,一掌劈落诛邪,紧接着一掌劈在谢无恙左肩。
骨头发出一声脆响,谢无恙脸色一白,闷哼一声,竟硬生生用□□挨下掌下浑厚的灵力,反手一剑捅在了屠四小腹。
“我说过,我、非、他!”话音落下,握着诛邪的手狠狠一转,剑锋顷刻穿透皮肉,露出冰冷的剑尖。
与此同时,巨大的威压倾盆而下,搅动了谢无恙的血肉。
谢无恙眼前骤然一白,一股灵力落在胸口。
□□落地,冷汗瞬间席卷了额头,密密麻麻的疼痛遍布全身。
视觉仿佛被夺走了,谢无恙的视线中一片黑暗。
剧烈的疼痛下,听觉变得格外敏感。
耳边传来清晰的脚步声,沉闷缓慢,越来越近。不知过了多久,在耳畔站定。
谢无恙头顶投落下一道阴影,有人缓缓蹲下身,目光极具侵略的端详着他痛苦的面容。
宋多颜的声音阴冷,似毒蛇般在谢无恙身体攀爬,“我倒是小瞧了你。”
谢无恙脑袋阵阵发昏,视线黑暗一片,仍是倔强的瞪大双眸,与宋多颜对视,咬牙切齿,“是。”
脖子上赫然被一双无形的手握住,“我本想看在你是我所造的份上,留你一条生路,你不感恩也就罢了,还处处与我作对。”
那双无形的手一点点收紧,谢无恙的呼吸逐渐变得艰难。
“既然不想活着,那就去死好了。”
宋多颜眸底黑沉,倒映出谢无恙目眦尽裂挣扎的面孔,唇角笑意冰冷,像是在欣赏濒死的猎物,直到猎物的挣扎一点点变小,呼吸一点点消失,一动不动。
宋多颜唇角的笑意一点点扩大,擦了擦脖颈溢出的血迹,目光停在谢无恙手中攥着的诛邪时,神色陡然染上杀气。
正当他微微弯腰,想要将这柄剑夺走销毁时,方才没了深吸的人忽然睁开眼睛,抓起帝王天木一掌打在宋多颜胸口,唇间念念有词,帝王天木的灵力化作丝线,渗入胸腔,捆住跳动的心脏。
心脏下,魇石异动。
喉咙涌出的血液染红了唇齿,谢无恙笑容却越绽越大,越来越肆意。
他修为不够,灵脉也碎了,肉体凡胎,怎么承受得住魇石这种强大的力量?
伴随着宋多颜骤变的神情,魇石以帝王天木与谢无恙的身体为媒介,从宋多颜撕裂的心脏一点点抽离。
巨大的力量像是要将皮肉撑破,将血肉啃食。
谢无恙疼得浑身发抖,盖在宋多颜胸口的手却如巨山般巍然不动。
“你疯了不成?”宋多颜额间青筋直冒,疼痛的冷汗顺着脖颈滑落,滴在地上。
面目扭曲下,连说话都成了奢侈,宋多颜用尽力气,才从唇齿挤出两个字,“屠、四……”
屠四足尖一点,飞身向前,迎面飞来一把长剑,刺穿了屠四的胸膛。
云晚舟凌空而至,拂袖一挥,碎雪应召而归。
屠四的身躯在空中化作黑雾,慢慢消散。
云晚舟双足稳稳落地,迅速回神,奔向谢无恙,“无恙!”
眼看距谢无恙不过一步之遥,一股滔天的力量轰然爆发,挡在两人之间。
谢无恙掌下灵力越来越盛,起先是唇间,后来是双目、双耳、鼻孔,腥锈的血气争夺而出,染红了鬓发,在地上汇聚。
魇石逐渐在谢无恙腹腔成型,黑雾滔天,像是要将他与宋多颜生生吞噬。
云晚舟的声音越来越急切,甚至开始崩溃,谢无恙却连回头看他一眼都不敢了。
他怕只是回头,只是触及这个人的眉目,他好不容易赴死的决心就会动摇,心中埋藏的贪念会如洪水般倾闸而出。
谢无恙死死盯着宋多颜,血液呛住喉管,胸膛巨震。
谢无恙放肆大笑,血沫喷涌间,像是一个疯子,“你自认为算无遗策,却忘了万物存在,便有破绽。你创造魇石,魇石却认我为主……”
“此战,我……”
“没输!”强大的力量将身体撕碎,四溢窜动,谢无恙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怒吼出声。
魇石彻底从宋多颜身体分离的刹那,巨大的力量反噬在身,将他瞬间击飞出去。
谢无恙握着魇石的手攥得死紧,任由肆虐的力量将手上的皮肉撕碎。
疼到极致,反而不那么疼了,只是身下鲜血越来越多,像是一条汪洋血河。
云晚舟眸底情绪尽碎,剑气灵力取之不竭,打在那道无形的屏障上。
没有用。
什么用都没有。
哪怕换成血肉,紧攥的拳头一下下落在屏障上,留下一道道血痕,那道结界却纹丝不动。
“你魔族,是我的弟子,这是仙门的事,何须你来承担!”
血迹染满了谢无恙整张脸,连带着那双眼睛也显得浑浊不堪,“你说了……我是……你的弟子……”
云晚舟将仙门和苍生认为自己生来之责,他又怎能袖手旁观置身事外呢?
“谢无恙!”云晚舟目眦尽裂,聚集了十成灵力的拳头打在结界上。
深色的血痕顺着屏障流淌,像是一条蜿蜒的红河。
“真是个疯子。”宋多颜闷咳几声,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来。
魇石强行离体,在胸膛留下血淋漓的窟窿,窟窿里,血红的心脏少了一半,仍在顽强跳动着。
宋多颜却好似感觉不到疼,脸上血迹更添几分诡异妖冶。
他忽然转过头,朝着云晚舟露出一丝冷笑,“云晚舟,你恐怕还不知道摧毁魇石的代价吧。”
云晚舟手上动作一停,与宋多颜挑衅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宋多颜的眼尾被血迹染红,眸底透着讥讽与挑衅,还有几分阴谋得逞的弧光,他的声音空荡,犹如地狱中爬出的恶鬼,一步步朝着云晚舟逼近,“宿主灭,则魇石散。”
宿主灭。
则魇石散。
宿主……
灭?
原来,当你以为跌入深渊时,深渊之下,仍有深渊。
哪怕早有猜测,真正听到真相时,云晚舟仍不可置信的身形一晃,差点瘫在地上。
余光瞥见谢无恙的瞬间,云晚舟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喘息也无比困难。
“宿主灭……”云晚舟呢喃出声,眸底像是陷入一场巨大的漩涡中,所有情绪陷入其中,挣扎不出。
他几乎是疯了一般,动用自己灵脉中能寻到的所有灵力,可魇石之力人人企图,更是超越三界的存在,云晚舟一个凡人修士,再强大又岂能突破魇石的桎梏?
巨大的损耗让云晚舟浑身上下如被蚂蚁啃食、撕裂出无数密密麻麻的细小伤口。
情绪濒临绝境,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好多年前。
苍穹山耸入云巅,他云游归来,带回一个孤独无依的孩子。
那个孩子骨瘦伶仃,眼睛却是清澈单纯,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跨进苍穹山的山门。
也许从那个时候就开始错了。
若是他当年救治谢无恙后,为他寻了一户好人家,而非因为对穷桡仙尊的情,将他带上苍穹山,固执地收他做弟子,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