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屠四 “师尊别动了。”
“是。”
婢女显然不信谢无恙的话, 一脸怀疑:“我从未听说过他有道侣。”
谢无恙冷嗤一声,神色不屑,“我师尊性情冷淡、处事低调。自然不像旁人, 找个道侣也要闹得人尽皆知。”
婢女刨根究底,喋喋不休,“仙尊的道侣是谁?”
谢无恙迎面对上云晚舟投来的警告目光,喉间一动,身体比大脑率先一步行动,挤到了婢女与云晚舟中间,趁云晚舟反应前倾身探头。
迎着魔族宫殿满堂侍女侍从乃至宋多颜的面, 呼吸凑近,落了个吻在云晚舟耳后,“自是远在天边, 近在眼前。”
云晚舟瞳孔一震,猛得推开谢无恙,站起身。
云晚舟脖颈通红, 浑身上下活似被过烤火一样,腾腾冒着热气, 眉宇愠怒瞪着谢无恙,唇瓣张张合合好半天,碍于宋多颜与那婢女,硬是说不出一句话。
反观谢无恙, 眉目阴郁尽散,如沐春风,话也和煦起来。
“宋尊主,我与云仙尊两情相悦,早已立下终身之约。怕是要拂了您与两位美人的好意。”
宋多颜弯了弯眼睛, 笑意下精明闪烁,“怪我没有事先打探清楚。只是没想到仙门当中,也有二位这般不顾世俗、放荡不羁的人。”
宋多颜视线在两个人之间流转一番,突然想起了什么,恍然道:“先前不知二位关系,我还命人准备了两间客房。殊不知二人关系这样特殊……”
宋多颜招了招手,命侍奉的婢女们都退下,朝着侍从道:“去命人将那两间客房收了。将西南那间收拾出来,用来给云仙尊和……”
宋多颜饶有兴趣地唇角一勾,慢吞吞地补充完剩下的话,“仙尊夫人培养感情。两位意下如何?”
云晚舟面若冰霜,一言不发。
谢无恙却对“仙尊夫人”这个称呼极其受用,满意地点了点头,“我觉得甚好。”
……
云晚舟好像真的被气到了。
宴会间,谢无恙几次三番与他搭话,什么“这魔界的酒确实不错”、“魔界的菜做得不如苍穹山厨子做得好吃”……
除了偶尔得到一句“嗯”“昂”,连一个施舍的眼神也没从云晚舟那里得到。
方才报复得到的快感很快烟消云散,谢无恙指尖摩挲着手里的酒杯,心里渐渐忐忑起来。
“今日不早了,不如两位先回去休息,旁的事明日再谈。”宋多颜在侍从的搀扶下站起身,朝着两人挥挥手。
谢无恙心早就飞到了旁得地方,闻言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云晚舟紧跟着站起身,朝着宋多颜拱手做辑,“多谢款待。”
说罢,正要转身离开,宋多颜忽而眉心一动,出声制止,“仙尊稍等。”
云晚舟迈开的步子一顿,原地等着宋多颜的下文。
宋多颜朝他勾了勾唇,目光透着洞悉一切的玩味,“魔宫道路环绕,仙尊怕是找不到地方。”
“屠四。”宋多颜朝着魔宫殿门唤了一声。
一名黑衣蒙面、身形高挑、黑发高竖的男子踱步走来,一手撑地一手扶膝,行了个半跪礼,“魔尊有何吩咐。”
“你带着仙尊与谢公子去他们的客房。”
“是。”黑衣男子利落起身,一双眼睛漆黑清冷,像是覆着一层白茫茫的雾,空荡荡的没有情绪,“仙尊,谢公子。请跟属下离开。”
谢无恙目光在他身上有片刻停留,心中不知为何泛起诡异的不适,“好。”
魔族宫殿四处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巡逻的魔兵一趟接着一趟,将宫殿守得密不透风。
谢无恙跟在云晚舟身后,一边揣摩着他的神情,一边分心想着宋多颜的目的。
按照传闻所说,宋多颜本该死在千年前与扶光神尊的那场大战中,魔族早就更迭换代数次。谁能想到宋多颜隐瞒身份潜藏魔界多年,还稳坐魔尊之位不知多少年。
如今魔界蠢蠢欲动,频繁因魇石与仙门交手,怕也是宋多颜所为。
黑衣男子点燃了殿中的灯火,朝着两个人行礼告退,关上房门,留下谢无恙与云晚舟两人单独在殿中,面面相觑,气氛尴尬。
云晚舟薄唇紧绷,一双凤眸还透着方才殿中带出的羞恼与无措,“你当着宋多颜的面说什么胡话?”
“胡话?”想起自己做过的好事,谢无恙没有丝毫悔意,“弟子的话有理有据,怎么能叫胡话呢?”
云晚舟无言以对,扭过头不再看他。
魔族宫殿与魔界村落不同,恶鬼村的人总为吃食住行操心,点起的灯也是斟酌许久,怎么省怎么来。
魔宫就不同了,宋多颜贵为魔尊,伺候他的人不计其数,自然不需要为点蜡烛这种小事操心。
屋里头的灯火照得通明,将云晚舟的面孔映得清晰可见,离得近了,谢无恙甚至能瞧见他脸上细小的绒毛,红了一片的脖颈自然也躲不过谢无恙的眼睛。
夜深人静,心上人相对而坐,年少躁动,难免升起绮思。
谢无恙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做过的无数春梦,想起不久前酒气混杂灼热的吻。
明知是靠可怜才得到对方施舍回应,却依旧让他心潮澎湃,心动不能自己,想要对着他为所欲为,再进一步。
但是他不能,他已经在僭越了。
若是再过分些,云晚舟许会真的与他翻脸。
谢无恙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给自己倒了杯茶,“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个干净,这才勉强压下心中的燥热,想起二人来到魔尊的正事来。
“师尊是如何想的?”谢无恙转移话题。
云晚舟转头望向他,“哪方面?”
“先是叫我们到魔宫叙旧,又是宴会晚膳,如今直接将事情推到了明天。师尊不觉得他在拖延吗?”
“宋多颜死而复生,本就疑团重重。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不好猜。”
“是。”谢无恙认同附和,“还有一事。那个屠四……”
“魔界有带面具的风俗吗?”
谢无恙想了想,下意识回复,“没有。”
话一出口,谢无恙倏而回神,想起原身上山时年岁尚小,记不清流落人间之前的事,又自幼在山中长大,怎会这般清楚魔界风俗?
云晚舟为何要问他?
谢无恙心中一咯噔,心脏刹时跳如擂鼓。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何时暴露,云晚舟猜到什么有心试探,还是单纯没有注意随口一问。但总归戳到了谢无恙埋藏许久的一枚炸弹。
空气有一时静默,云晚舟没有出声,也没有任何动作与回应。
谢无恙甚至不敢抬头看他,只能任由慌乱在这场无声的焦躁中蔓延,舔抵着唇瓣,指尖不断蜷缩松开。
“嗯。”云晚舟的声音如同悬在头顶的一把剑,终于落下,“继续说。你觉得屠四怎么了?”
脑海中绷紧的弦“铛”得松开。
谢无恙指尖猛然收紧,丝毫没有因为那把剑未落在上放松半分,“宋多颜带面具,是怕被人察觉身份。但下属面见魔尊蒙面,视为不敬。宋多颜不该放任于此。”
谢无恙勉强理清思绪,不知云晚舟作何想法,“屠四定然不是一般守卫。”
谢无恙咽了口唾沫,忐忑不安地抬起眸,试探着询问,“师尊今夜可愿与弟子寻到屠四,一探究竟?”
若是云晚舟真的猜到他不是谢无恙,夺其弟子身躯、欺上瞒下,这种拙劣行径,凭云晚舟的性子,定不会原宥,再与他同行。
可若是云晚舟应了下来……
谢无恙抿了抿唇,神思紧绷到极致。
终于,云晚舟开了口,“今夜怕是不行。”
谢无恙心中一慌,瞬间出声,“为何?”
云晚舟看透一切似的睨了他一眼,风轻云淡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你瞧瞧外头。”
谢无恙顺从地扭过头,望向一侧紧闭的窗户。
一道模糊的身影印在窗前,微微倾身,像在附耳听着什么。
许是注意到屋内没了声音,那道身影动了动,换了个姿势贴在窗纸上,指尖一动,在窗纸上戳了个窟窿,眼睛凑了上来。
“师尊。”几乎是同一时间,谢无恙唤云晚舟。
云晚舟视线骤然从窗户收回,抬眸望去的刹那,谢无恙抬手揽住了他的腰,倾身拉进了两人间的距离。
“你……”云晚舟眸光一颤,下意识抬手推他,被谢无恙三两下抓住了手桎梏在怀。
“别动。”谢无恙拧了拧眉,一本正经地对上云晚舟的眼睛,“宋多颜当是对师尊和我的道侣身份起疑,这才派人来这里查探。”
云晚舟不放弃又挣扎了两下,终于发觉不知从何时起,谢无恙的体型力量大过了他,将他轻松钳制。
云晚舟没法动用灵力压制,一番挣扎后气息不匀,不服气地蹬向谢无恙,“还不是因为你在他面前胡说……”
却不知方才那一眼落在谢无恙眼里似嗔似怒,接近情人间耍赖的耳语,直叫人心脏酥麻,软了半边骨头。
“我若是不这样,师尊是不是就要任由那名婢女搂搂抱抱、拉拉扯扯?”
“别胡说。”云晚舟抬起膝盖顶住谢无恙的小腹,手脚并用,想拉开两个人的距离,“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寻个由头将她……”
谢无恙呼吸有瞬间杂乱,转眼间又恢复如常。
“将她怎么?”谢无恙近乎急切地转移思绪。
云晚舟抿了抿唇,不满地动了动蜷缩起的腿,将谢无恙抵开,“你能不能让我把话说完?”
谢无恙却忽然抬手捂住他的嘴,“师尊别动了。”
云晚舟“唔”了声,睁大了眼睛,平日寡淡的凤眸中各种情绪酝酿,生动又活泼,好像在无声质问谢无恙,“你命令我?”
分明还是同曾经针锋相对时一样倔强要强,从不服输。偏偏此情此景,云晚舟被他压在身下,再多的挣扎与质问都成了燃烧情欲的烈火,只是风轻云淡地对视一眼,就瞬间将谢无恙烧成灰烬,万劫不复。
谢无恙喉结动了动,松开了云晚舟的唇,声音像是被砂纸摩擦过,“弟子不敢。”
好不容易重新开口,云晚舟斥责着推搡谢无恙,“那你还……”
不知碰到了什么,嘴边的话忽然戛然而止,紧接着,凤眸睁大,一脸震惊。
空气静默了。
谢无恙沉默了。
云晚舟更是难言,唇瓣张张合合,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终于放弃了解释,干脆地将脸扭向一边。
“你先起来。”
谢无恙轻咳两声,不太自然道:“可能不太行。”
云晚舟身子一僵,“你……”
谢无恙抬头望了眼窗外,为自己辩解,“宋多颜的人还在盯着我们。”
第132章 石门 “真相,就在此处。”
云晚舟回头看了他一眼, 重新别过头,不再吭声了。
他虽然没有选择修无情道,奈何性子冷淡, 对于困扰修行的情情爱爱更是不屑一顾,也从未有过旖旎之想。
男子生来带有的欲与望落在他这里,皆化为云烟流水,不曾有所体会。
他并不认为自己与寻常男子不同。
如今却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
谢无恙他……
想到自己方才碰到了什么,云晚舟脸颊脖颈迅速升温,如落日晚霞,很快染红一片, 浑身像是被架在火炉烹烤,烫得要冒烟了。
虽说早就知道谢无恙对他的感情,但像现在的场面, 云晚舟连想也没有想过。
尴尬在两个人中间蔓延,谢无恙微微低头,在云晚舟看不见的地方嗅着他的脖颈。想要平息体内的欲念, 最后却发现不过隔靴止痒,越演越烈。
不知过了多久, 窗户外的人影终于停止了窥探,转身晃了晃,消失在了屋外。
谢无恙几乎是同一时间起了身,面红耳赤地背过身去, 掩盖住身前的异样。
“我瞧着方才那人影与屠四十分相似,他瞧了这么久,肯定回去给宋多颜复命了。”谢无恙目光落在不远处紧闭的房门,闭了闭眼,忽然抬脚向前, “屠四回来不知要到几时,今夜怕是没办法去他那里探查了。”
“弟子出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些旁得线索。”
谢无恙推开房门,身形微顿,斟酌开口:“师尊早些休息,我很快回来。”
话音落下,头也不回扎进了夜色中。
……
今日是端午,魔界各地一片热闹。
唯独魔宫丝毫不见节日氛围,侍从守卫循规蹈矩,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的事。
迎面扑来的凉风吹散了体内的燥热,意识清醒后,谢无恙望着不见尽头的长廊,陷入了两难。
什么出去看看,什么找到旁得线索。
不过是情急之下想出的理由。
如今话一出口,回不去房间,难不成要站在外头吹一夜的冷风?
谢无恙思前索后,望着戒备森严的巡防守卫,还是决定将自己方才随口找来的借口付诸实际。
他不知道屠四住在哪里,但魔尊住得地方,可是代代相传,亘古不变。
哪怕魔宫重建数次,魔尊住得重阴殿,从来只建在一处。
谢无恙右腿一晃,随意踢起块石子接在手里,朝着远方夜色一弹,领头守卫瞬间警惕。
“谁?谁在那儿?”
鸦雀无声。
领头守卫握紧腰间剑柄,神色未有丝毫松懈。
魔宫内外守卫重重,成功闯进的人皆非平凡人物。
职务当前,将领不敢懈怠,一边注意着周遭动向,一边抬手从队伍中点出两个人,“你们两个跟我过来。其他人守在这里,若放进一只苍蝇,都给我提头来见!”
“是!”
当代魔尊不喜露面,很是注重魔宫内外守卫轮防,在上面下了诸多功夫,尤其是宫外。
各种上古结界术法,派去的魔兵个个都是选拔出的精英,人数众多,可谓是将魔宫东西南北四大宫门围了个密不透风,但凡靠近者皆被斩于剑下。
多年来,闯入魔宫内的人寥寥无几。
相对宫外,宫内守卫简直像个吃白饭的差事,虽说立功机会甚少,却也乐得清闲。
悠哉的日子过得多了,难免忘记身上职责,一时放任。
领头将领便是个典型的人物。
说来也巧,这将领位居当位已有五六年,这五六年间,外门守卫恪尽职守,竟是一次也没让人闯入,内门领头将领继任以来,最大的事竟是队中魔兵正直打斗,一点动静就慌了神。
领头守卫蹑手蹑脚走向声源方向,停在一片草丛前,抬起剑鞘挑开杂草,倾身低头巡视。
寻到结尾后,发现空无一物,刚刚放下心,余光忽然瞥见一团莹白光亮,在草丛中不停闪烁,耀眼异常。
“去那边看看。”领头守卫朝着另外两人大手一挥,大步向前。
随着距离渐渐拉进,那团莹白光亮的原貌在视线中清晰起来。
“方才是我看花眼了吗?石头……石头怎么会发光?”领头守卫揉了揉脸,睁大眼睛重新去看。
身边的守卫也跟着探头,“唉唉,它又亮了!”
“这肯定不是块普通石头,是块宝石吧……”
领头守卫一听,当即来了精神,佩剑往腰间一插,抬手去捡。
不料手还没碰到,那石头倏而一亮,一道强光刺在几人眼上,眼前一白,尚未回神,什么东西束住了他们的腰,猛得将他们拖倒在地。
“哎呦。”
“我去。”
“什么鬼?”
一连三道惊呼落进谢无恙耳中,谢无恙神色鄙夷,揉了揉耳朵,抬手掐了个诀,朝着远处模糊的人影一弹。地上不知从何处冒出三根粗糙麻绳,有灵智般缠绕两圈,将三个人五花大绑。
短暂的沉默过后,领头守卫朝天怒吼,“你们瞎了眼吗?快来人啊!有刺客!”
原地留下的巡防守卫当即拔出佩剑,奔向躺在草丛中的人。
一片混乱。
谢无恙轻啧下嘴,借着黑暗隐蔽,悄无声息躲过众多守卫,寻起记忆中的重阴殿。
重阴殿,历代魔尊住处。
第一所重阴殿建立时,恰是千年多前。
此殿前身,乃是义城城主居所。
当时的义城,在魔界可谓是繁荣富贵、四海升平,红墙绿瓦、鼓乐喧天。
只可惜,后来一招城破,义城内外尸骨成山、血流成河,再难见其辉煌。
重阴殿,便是宋多颜后一任魔尊所建。如今想来,那任魔尊应当就是宋多颜本人无疑了。
重阴殿前灵火摇曳,两名守卫守在门外,悄无声息打着瞌睡。
临近殿前,谢无恙掷出两道符咒,想要弄晕守卫,不料符咒飞出,猛然触及无形结界,顷刻化为齑粉。
那两名守卫立马精神,目光凶悍一转,“谁在那儿?”
谢无恙心中顿觉不好,抬脚就走。刚一转身,一股强大的力量蜂拥而住,狠狠圈住他的脖颈,将喉间空气挤压殆尽。
灯火通明的重阴殿门,一道身影逆光而来,身披黑皮外袍,神情慵懒困倦,若有似无扫过谢无恙。旋即打了个哈欠,随意走下台阶。
守卫连忙放下手中刀剑,跪地恭迎,“尊主。”
谢无恙白眼上翻,指了指脖颈处,示意宋多颜将他放下。
宋多颜费尽心力将他带入魔宫,他笃定了宋多颜不会杀他。
宋多颜勾唇一笑,松了手里的力道。
“呦?谢公子?”宋多颜朝谢无恙走进,“我还以为是刺客闯入,多有得罪。”
喉咙释放的刹那,空气涌入,谢无恙咳嗽出声,膝盖一软半跪在地,“我不小心误入此地……”
“不小心?”宋多颜挑眉一笑,“看来是宫内守卫松懈太久,要换一换了。”
谢无恙心知宋多颜不会轻易相信,既然没戳破,索性顺着他给的台阶下,“倒也不必如此严苛,斥责两句便罢了。天色也不早了,我师尊还在屋里等我。尊主早些休息,我先行一步。”
说罢,不等宋多颜反应,转身就走。
不过抬头功夫,宋多颜就瞬移到身前,抬手掐住了谢无恙的脸,“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目的?”
谢无恙抬手狠狠一挥,将宋多颜的手打落,“那宋尊主呢?步步为营请我和师尊到此,又是什么目的?”
“我什么目的?”宋多颜笑容不再,面容阴骘可怖,像是撕开羊皮的野兽,终于暴露出本来面目,“你恐怕不会想知道。”
谢无恙道:“宋尊主不试试怎么知道?”
宋多颜毫不犹豫,爽快答应,“好啊。”
……
宋多颜这个人,修真界对他的传言众多。
比起扶光神尊落在众人口中的悲天悯人、厚德载物,世人对宋多颜的说法多为负面。
有说他修习邪术、以人血肉为食,有说他居心叵测,意有颠覆乾坤之意。
但说来说去,总结过后,无非也就那来来回回几种意思。
仅凭片面言论,是无法看清一个人的。
当传闻中的人物真的站在面前,谢无恙警戒之余,还有几分复杂难辨的熟悉。
好像蜘蛛吐出的丝线、蜜蜂采走的花蜜、鲸鸣牵动的潮落,出走的孩子找到了归路,奔走的溪流汇入汪洋。
那是一种身体本能产生的妥协,来自于天性的牵引。
眼前的长廊漆黑一片,与殿外光明形成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谢无恙紧跟在宋多颜身后,不知怎得想起宋多颜回魔宫前说过的话。
“你身体里留着我的血。”
他的身体里留着宋多颜的血……
是什么意思?
人间说法血肉至亲,父母兄弟姊妹血脉相连。
谢无恙起先想起的是原身不知来历的身份,猜测宋多颜是否与原身有何渊源。潜意识却又否定这件事,告诉他宋多颜的话绝非表面听起来这般简单。
随着二人逐渐深入,谢无恙心中莫名开始思绪杂乱,排斥起来。
“宋尊主这是要带我去何处?”谢无恙沉默片刻,出声询问。
前面的人一言不发,只是自顾自地沿着长廊前进。
漆黑空荡的道路,脚步回声荡荡,慢慢变得诡异起来。
谢无恙脚步一顿,停在原地,“尊主不妨直言。”
宋多颜终于转身搭理他,“你不是想知道真相?”
宋多颜右手掌心聚集魔气,黑暗中,魔雾笼罩,那张苍白艳丽的脸隐隐绰绰,越发阴森诡异。
“真相,就在此处。”话音落下,宋多颜聚满灵光的手反手一挥,身后虚无照亮,长廊尽头凭空划出一道石门,巨响过后,轰然而开。
灰尘飞扬,碎石震落。
寂静归来的前刻,宋多颜悠悠开口,“谢无恙。”
他的笑容邪气肆意,额间泛起诡异的红光,“你不进去看看吗?”
幽暗的灯火照亮黑暗,谢无恙的目光落在宋多颜身后,穿过长廊尽头的石门,落向不知悲喜的前路。
恐惧丝线般从脚底攀岩,带起的僵硬和战栗将谢无恙牢牢捆缚,令他动弹不得、无力脱身。
宋多颜意有所指地让到一旁,语气不明,“时至此时,你还想知道吗?”
谢无恙呼吸一紧,闭上眼睛。
宋多颜不是那么好心的人。他不杀他,留他性命,任由他在魔宫走动,甚至带着他去瞧那些所谓的真相,那真相定不是他所想那般简单。
他自幼母嫌父弃,无人疼爱,究竟出身为何,早就不在乎了。
但他害怕。
怕宋多颜口中的真相不仅仅是在谈论原身出身,更怕这个真相与夺舍重生前的自己有关。
自己为何来到五百年前?
宋多颜是如何做到千年后重临世间的?
这一切……
到底是为何?
第133章 傀儡 “……这世间怎么能容得下两个天……
像是一条看不见的大网, 将谢无恙的思绪包裹,谢无恙越想理清,那网却越收越紧, 直到所有思绪凝聚成一点,只留下眼前唯一一条路。
谢无恙想起见到宋多颜前,与云晚舟的道别。
他让他的师尊早些休息,告诉他很快就会回来。
但当真还回得去吗?
其实早就回不去了。
他是否早就该告诉云晚舟,他疼爱等待、尽心竭力教导的弟子,早已烟消云散了。
谢无恙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
他瞧不见石门的东西, 是否知道真相,全凭他的意识。
谢无恙不想时时失控,不想再这样不明不白的过下去了。
若是宋多颜意在颠倒乾坤、覆灭众生, 也许阻止他的机缘、知晓一切的机会,就在今夜了。
谢无恙不再犹豫,走向石门。
极致的白光过后, 人影重重叠叠,一举映进视线。
谢无恙瞳孔一缩, 脚下陡然升起寒意,浑身血液瞬间凝固,如坠冰窟。
屋外狂风呼啸,如猿啼虎啸, 裹挟着落叶吹入长廊,飘飞舞动,牵动起一段过往长河无人忆起的记忆。
那是一场无休无止的暴雨。如翻天倒海、泉水倒流,珠帘天降,将世界切割成数万模糊片段。
破财不堪的弃庙内, 年轻女子眉目温柔,轻轻抚过襁褓中的孩子,开口的声音轻柔到喟叹,“我这一辈子,苦难居多,幸事无几,唯有闽行与这孩子。我只愿他无病无痛、无灾无难。”
身边的老妇问他,“起好名字了吗?”
“嗯。”女子躺在床上,气若游丝,苍白的脸上露出笑意,“就叫无恙吧。”
也许,在你不知道的时间里,你也曾在别人的期盼中降生。
有人爱你、护你、祝福过你。
只是世事无常,物是人非。
眼前人影交叠,一张张面孔上有着同样的表情、同样的五官,密密麻麻,层出不穷,令人头晕目眩。
谢无恙忽然觉得恶心,五脏六腑将要错位的恶心。他想要呕出肺腑、呕出血肉,匍匐在地干呕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有呕出来。
世间罪恶莫过于此了。
他总算知道自己为何与原身这般相像,为何能死后还魂,为何魔纹者千年难见,偏他与云晚舟弟子同名同姓、天生魔体。
原来,原来竟然这样。
望着眼前无数张与自己相似的脸,谢无恙想起了一面之缘的人屠四。
他们拥有同样清澈的眼睛,无悲无喜,无欲无求。
傀儡……
没有意识全凭主人心念而动的物件。
傀儡之身,无法用灵,以神魂所塑,非上境界者不可为。
哪怕是云晚舟这种大乘后期修士,以傀儡入秘境,也差点身受重伤,灵力溃散。
宋多颜到底是如何造了这么多东西出来?
他又是什么?
不、不……
他分明有自己的意识,他方才还看到了那个人给自己赐名。
他有自己的来处,怎么会是傀儡呢?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对。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谢无恙拳心紧握,睚眦欲裂。
在宋多颜身影停在身侧之际,忽而站起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怒声质问,“这些都是什么东西?你要让我看到什么?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宋多颜恶劣地勾了勾唇,“不是你想知道吗?怎么又怪起我来了?”
对上宋多颜那双与自己相似的眼睛,一股寒意攀上脊背,谢无恙指尖一颤,顿觉毛骨悚然。
无力在心头蔓延,那些愤怒、震惊慢慢退却,取而代之的是绝望与无措,像是溺水的人挣扎过后,清醒看着自己沉入海底。
谢无恙肩膀发颤,指尖倏而一松,眸中生气退却,变得晦暗麻木。
喉咙好像又开始疼了,谢无恙费了好大劲才发出声音,“我……我到底是什么?”
宋多颜的声音像是从地狱传来,“你看不清吗?”
他指向一侧密密麻麻、了无生机的人群,“你与他们一样,都是我造的傀儡啊。”
“你说谎。”谢无恙咬了咬牙,不死心地反驳,“我有自己的意识,有自己的亲人、朋友,我还有自己的名字,我叫谢无恙。”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宋多颜道,“屠四也有。”
“屠四也是?”谢无恙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说我是傀儡。但傀儡乃神魂所造,你如今站在我眼前,只有一个神魂。如何再塑傀儡。”
“说来有趣,魔界衰落的这千年间,我一直待在魔宫,闲来无事,研究了许多好玩的术法。你知道都有什么吗?”宋多颜的目光平静柔顺,缓缓开口,“招魂术,控梦术,生死术,还有……”
平静湖面波涛汹涌,酝酿着暴风雨的来临。
宋多颜神情时而平静时而癫狂,像是积压许久、重见天日的疯子,“还有造魂术。”
谢无恙心神一震,耳边嗡嗡作响。
“造魂术?”
“很久之前,有个人与我说了一个猜想。”宋多颜沿着数千傀儡,抚过他们的衣服、下巴、鼻子、眼睛,“傀儡术的作用,是寄托宿主神魂,掩人耳目。可人神魂不过一缕,三魂七魄拆分也不过能分成十个神魂。十个神魂还需分出一个主魂,主魂动其余皆动,太过无趣。”
宋多颜理了理其中一个傀儡的衣领,指尖灵光一动,挤出滴血落在傀儡上,“他提出,若是能用沾有宿主气息的其他东西替代魂灵,宿主动则牵动万军,是否能塑造出一支所向披靡、宿主不死生生不息的傀儡大军呢?”
滴落的鲜血发出红光,傀儡空荡的眼睛眨了眨,竟平添了几分生气。
他朝着宋多颜跪拜,语气像是冰冷的琉璃,“尊主。”
宋多颜将他从地上扶起,故意问他,“你叫什么?”
傀儡眸中划过一丝茫然,摇了摇头。
宋多颜对他说,“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像是一双无形的手从地底冒出,死死抓住谢无恙的脚,令他退无可退。
恐惧与不安在谢无恙心中叫嚣,犹如一条冰冷的毒蛇,一点点啃食着他的心脏。
宋多颜喑哑至极,如刀剑利刃,一点点将他凌迟,“就叫谢无恙吧。”
天旋地转。
鲜花萎靡,树木枯死,溪流干涸,飞鸟力竭。
头晕目眩间,谢无恙脸色一白,失去了所有血色。
宋多颜的声音如恶鬼般折磨着他,无休无止。
“你与他们并无不同,我用灵芝为你们塑造肉身,用我的血作为塑造魂灵的引子。你们集结了我的意志,可以行动可以思考,却只会唯我效忠。”
“数百年间,我塑造了无数个傀儡。”
“你该庆幸,你是其中最优秀的那个。”
原身是。
所以,他也是傀儡吗?
寒霜针好像又发作了,谢无恙感受到体内血液逆流、生机冰封、命运枯朽。许是早就在宋多颜的凌迟中痛到麻木,这次谢无恙并不觉得疼。冷还是有的,他想云晚舟拥过他的臂膀、牵过他的手、哄过他的唇,想云晚舟做过的每一件事,想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回忆涌入长河,一去不返,一同带来的还有那些不曾记起、早已忘却的东西。
谢无恙的意识沉沉浮浮,眼前一片漆黑。
耳边传来一道空荡冰冷的声音,好似从虚无中来,熟悉到令人残忍,“你该醒了。”
谢无恙于黑暗中睁眼,望向宋多颜熟悉的脸。
与现在相比,那个时候的宋多颜看上去年轻许多,面孔还透着几分生机,眉眼压得极低,唇缝紧绷,带着化不散的厉意。
他并没有按照自己的相貌为傀儡塑造身躯,但灵芝沾了自己的血,还是变得与主人有几分相像。
宋多颜有些不满,但数次的失败已经让他无从挑剔,他抿了抿唇,指尖灵光窜动点在傀儡身躯的眉心。
身躯忽然开始变小,变小。
直到化为三四岁孩童的摸样。
“如今魔界势微,凭一个你尚无法撼动仙门。”宋多颜道,“为防事情败露,你便以此面目示人,可记得了?”
傀儡听不太懂他说的话,却还是顺从的点了点头。
“还是应当给你取个名字。”宋多颜拧眉想了想,“就叫谢……”
话还没说完,忽被殿外传来的呼喊打断。
“尊主!尊主!”
宋多颜不耐回头,眉眼阴郁,“何事?”
没有他的命令,魔宫里的人不敢进来,只在外面答话,“东魔王带兵围了魔宫,似要反了。”
宋多颜神色当即变得难看起来,将原先想好的名字抛到一边,先去处理那些烦杂的事务。
他并不知道,他塑造的最成功的傀儡,在赋予他鲜血的那刻,就有了自己的意识。
后来战乱开始,无人顾暇。
傀儡竟自己打开重阴殿殿门,离开了魔宫。
他不知来处,不知归路。孑孓独行,走了很久很久,来到人间。
这是一处与魔界不同地方,头顶的云彩形态万千,太阳高高挂起,散发着光明与热意。
桃花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人间纷纷扰扰,热闹熙攘。
命运由此结束,亦由此开始。
谢无恙双手紧攥成拳,血迹顺着指缝滴在地上。
宋多颜的话如同恶鬼,不停地在耳边回荡。
每一句,都像是敲在心头的一记重锤,直到五脏六腑尽被搅碎。
谢无恙膝盖倏而一软,半跪在地,脑门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他近乎忍无可忍、崩溃烦躁地捂住耳朵,怒吼出声,“别再说了。你能不能闭嘴!!”
宋多颜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面容残忍,“我没想到,你居然连我的魔纹都能继承。但这世间怎么能容得下两个天生魔体呢?我身负重任,所以很可惜,你注定要消失了。”
宋多颜冰冷的指尖划过谢无恙的脸颊,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沿着他的肌肤爬行。
唇角、鼻子、眼睛……
落在谢无恙额头时,那根冰冷的指尖倏而用力,皮肤凹陷,留下道深深的指甲印记。
与此同时,魔气汇聚。宋多颜唇角不住上翘,神色诡异疯狂,“临死前,就尽一尽你最后的价值,为我的大业铺路吧。”
一道惊雷划过夜空,照亮了漆黑的重阴宫。
暴雨倾盆而下。
树木被狂风吹弯了脊背,花草在暴雨中摇摇欲坠。湖水涨潮,鱼群踊跃。
苍穹山内,正在练功的弟子一剑挥出,不知怎得失了力道,剑锋凌厉划破雨幕,袭向授课长老的眼睛。
授课长老面不改色,在剑锋距离眉眼不过一寸时,抬起手指轻轻一夹,游刃有余地阻止了一场悲剧。
“拿好你的剑。”
弟子向前接剑,一脸愧疚地朝长老行礼,“是弟子疏忽,黄长老莫怪。”
黄长老叹了口气,“练剑切记戒浮戒躁,云仙尊授课时没有教过你们吗?”
第134章 剑修 “是、是魇石……魇石不见了!”……
头顶的避雨结界被雨水打得“噼里啪啦”响, 再顺着结界流下,任外头风雨再大,练武场地面干涸, 滴水不沾。
“教过的。但是长老有所不知……”弟子抬手擦了擦额间的汗水,低声为自己辩驳,“云仙尊授课时,周身气质好似能冰冻三尺。弟子们只顾着打哆嗦,哪儿能分出心听他讲课。”
“强词夺理。”黄长老“哼”了一声。
弟子面露担忧,“莲雾门内忧外患,我们与其他弟子虽未在场, 却也有所耳闻。他们说谢师……谢无恙伤了掌门,可是真的?”
黄长老睨了他一眼,“这种事情, 哪里是你们这些小弟子该问的。”
“那云仙尊呢?现在所有人都说仙尊为了谢无恙叛出仙门,但我总觉得仙尊不是这样的人。”
黄长老:“仙尊他……”
“仙尊当然不是这样的人。”一道声音横叉进来,打断了两个人的对话。
弟子回头瞧见来人, 心神一震,连忙行礼, “徐师兄。”
徐平生一袭黑衣,马尾高束,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望着弟子手中的剑, 透露出几分缅怀。
此去莲雾大比,徐平生再现苍穹山已是数日后。
在众弟子的印象中,他们这位大师兄刻苦修炼,痴迷剑术,待人温和有礼, 端得是风华绝代。
归来后却好像老了几岁,他不再钻研剑术了,重新研究起符咒,叫人险些忘记他原先是个符修。
望着徐平生的脸,弟子想起自己方才话中提到了云仙尊。他们这位大师兄自小爱跟在云晚舟身后,整座苍穹山,除了他的师父乌掌门,大概也就与云仙尊最亲了。
如今谢无恙魔族身份被发现,云晚舟不顾身份执意带他叛出仙门,最伤心的莫过于这位大师兄了吧?
他不再练剑,是不是也因为这件事?
想到这里,弟子唇瓣动了动,正想说些安慰的话,徐平生忽然伸手扶住了他手中的剑。
指腹擦过剑锋,轻轻抬起,“握剑时手腕要稳,出剑要快。”
弟子将嘴边的话咽回去,点了点头。心中的好奇却越演越烈,在徐平生转身去教别的弟子时,无心练剑,探头探脑地盯着他的背影瞧。
终于,在徐平生走向最后一名弟子的时候发现了他。
“你有什么问题吗?”徐平生拧了拧眉。
弟子斟酌着开口,“师兄刚才说云仙尊……”
徐平生眉目舒展开来。
他们来到结界边缘处,坐在石阶上,望着遥遥雨幕。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云仙尊时,我只有这么一点点,”徐平生抬手比量了一下,大概到他的大腿根,“那个时候我跟着师尊学画符。但是我自小不爱写字,连笔怎么拿都不知道。师尊身为掌门,长长脱不开身。哪怕平日里的时间都用来教我,最多也不过每日一个时辰。我这么小,哪里学得会?慢慢就不想学了。”
“后来呢?”弟子问。
徐平生接着说:“后来我听其他师兄说,苍穹山的云仙尊回来了。我虽常听师尊提起,却从未见过这位仙尊真容,难免好奇。”
“师兄偷偷去见仙尊了吗?”
徐平生摇摇头,“没有。但仙尊来见我了。”
那是云仙尊回山的第二个午后,小徐平生如往常一样,磕磕绊绊画着乌寒枫今日新教的符咒。
手上的笔在纸上划动,心却早就飞得远远的,想着他那位素未蒙面的师叔。
乌寒枫虽常与他提起这位师弟,其实对他的描绘并不多,更多的是徐平生画着符,乌寒枫讲着讲着事情,忽然提起一嘴,“这个符咒你云师叔画得极好。待他回来让他再好好教教你。”
徐平生就会问,“那师叔什么时候回来?”
乌寒枫说自己也不知道。
云晚舟近几年总是往山下跑,出去的频繁,归期却不定,如今应当在哪里斩妖除魔,替那里的人免除灾厄。
徐平生又问:“师叔是怎样的人?”
乌寒枫将问题退回去,“等到他回来你就知道了。”
外头的野花开得正艳,微风拂过,花香四溢,穿堂而过时,将珠帘吹得乱撞。
徐平生画得手酸腿麻,再抬头时,发现珠帘外头不知何时站了个男人。
那人生得风骨峭拔,仙姿玉质,目若朗月,唇薄如峰,好看极了。
徐平生一时出了神,直到云晚舟在他身旁坐下,摆正了他拿笔的姿势,“师兄没教你怎么拿笔吗?”
徐平生羞愧道:“教了。但我没听懂。”
“他还教了你什么?”
徐平生虽然画不好,但是乌寒枫的话都有认真记着,口若悬河讲了好多好多师尊的事情。
等到讲完回头时,发现云晚舟正撑着脑袋发呆,像是陷入了眸中回忆般。
徐平生不知道他再想什么,好奇地问:“你就是我师父提起的云师叔吗?”
云晚舟点了点头.
“你和师尊一样也是符修?”
“不是。”云晚舟低下头,徐平生顺着他的视线,这才瞧见云晚舟腰间别的剑,“我是剑修。”
剑修。
这个词对徐平生来讲并不陌生。
苍穹山虽只有云晚舟一名剑修长老,但以剑修弟子却不少。
徐平生见过他们练剑,本也无甚兴趣。
但是云晚舟的剑似乎不太一样,这把色泽通明、透净如玉,像是活了一般。
徐平生心动了,“师叔这把剑叫什么?”
“碎雪。”云晚舟淡声道。
“碎雪……”徐平生喃喃念叨。
苍穹山上桃花纷落,微风轻轻拂起,牵动一室花香,也牵动这徐平生蠢蠢欲动的心思。
后来,苍穹山内混进妖魔,欲伤门内弟子,反被云晚舟一剑斩于剑下。
剑锋染血,血落尘泥。
这与云晚舟一贯的形象不符,又好像本就如此。
那是徐平生第一次明白,原来剑上染血,并非是招惹罪孽。那满身的杀气,有时也可以救人。
后来徐平生毅然决然地弃符道修剑道,以剑道补符道,倒也走出了一片自己的天地来。
乌寒枫得知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师叔他虽性情冷淡、不与人亲近,但心里却比任何人都软。我师父不擅剑道,每回我去求问师叔,师叔总会与我解释,全了我的一片痴心。”
徐平生声音透着少有的坚定,“于公于私,我都不觉得仙尊会背叛仙门、勾结妖魔。”
“原来是这样。”旁边的弟子点点头,“我也觉得仙尊不是这样的人。若是他能出现解释一番就好了。”
“他……”徐平生唇瓣动了动,正欲开口,头顶结界一震,竟灵力消散,倾盆大雨陡然而下,将练剑弟子淋了个透心凉。
徐平生心神一警,顿时升起一抹不好的预感。
一名弟子火急火燎御剑而来,语气急切,“徐师兄,黄长老,大事不好了!”
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徐平生瞬间苍白的脸。
乌寒枫自莲雾归来,就重伤难愈,一直闭关疗伤,一连多日没有音讯。
徐平生虽然心急,也怕自己无辜闯入扰了乌寒枫的修炼,多日惴惴不安。
像是印证了心中异样,徐平生声音染上几不可查的颤意,“可是师尊出了什么事?”
“不、不是……”
徐平生被攥紧的心脏一松,又因为弟子后面的话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是、是魇石……魇石不见了!”
徐平生赶到禁地时,禁地一片混乱。
那些封存的古籍零零散散落了一地,或残页破损,或整本化为灰烬,余地上一点风吹就散的残留。
乌寒枫刚刚出关,瞧见这一幕时手都在抖,若非徐平生搀扶,怕是会仪态尽失跌在地上。
魇石被盗,苍穹山历代先辈所铸心血在今日毁于一旦。
这对如今的掌门来说,属实是一场不小的打击。
徐平生在来的路上调整好心态,尚能思考眼下处境,“查到怎么回事了吗?”
弟子道:“弟子今夜在附近轮值,忽感阁楼异动,赶来此处时,那魇石竟在弟子眼前凭空消失。”
徐平生问:“是什么样的异动?”
弟子拧眉思索,“我也说不清。就好像……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吸弟子的灵力。”
“吸收灵力?”
仙门当中,从未有过吸收灵力这种术法。更妄论是吸收活人能力。
徐平生面露惊色,下意识就往有人修炼邪术窃取魇石的方面设想。
就在这时,乌寒枫缓过了神,预知了徐平生心中猜测,“不是邪术。”
徐平生怔了怔,“不是邪术,那是什么?”
“是魇石。”乌寒枫声音听起来苍老了许多。
他重伤未愈强行出关,眼下接连受到冲击,终究伤了根本,心神俱震下仍要秉着掌门职责,主持大局,“苍穹山禁地有结界护着,从外界难以攻破,更妄论还要悄无声息在结界内布下吸收灵力的术法。除非……”
“吸收灵力的根本不是人。”
在场的人尽是苍穹山长老与内门弟子,身具守护魇石重任。
但哪怕他们对魇石的接触大于寻常人,仍是对魇石的力量一无所知。
此刻听到乌寒枫所言,无不心中一惊。
“我只知魇石力量强大,会蛊惑人心,没想到竟阴险至此。”
徐平生问:“魇石被盗,师尊可有对策?”
“魇石自穹桡仙尊仙逝,便由云仙尊护佑。如今怕也只有他能弄清原因了。”
“可是仙尊不是……”
“他蒙冤受屈,现在怕是不想见我。”乌寒枫叹了口气,转头望向徐平生,“平生,你可愿前去魔界,寻他回来?”
徐平生道:“师尊放心,弟子定不辱使命,带回云仙尊。”
“好。”乌寒枫抬手拍了拍徐平生的肩,叹息道,“我事务繁忙,自小亏待于你。你与云仙尊亲近,他出了事,你定也不好受。此去魔界,前路未卜,切要当心。”
徐平生唇瓣动了动,抬眸间瞧见乌寒枫鬓间不知何时升出的白发,眸光一动,终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弟子领命。”
……
魔界内,头顶黑雾比以往更加浓郁,乌泱泱一片,散发着无形的沉重与压抑。
云晚舟在屋内等了又等,直到夜半三更,魔界的灯火灭了一半,也不见谢无恙踪迹。
屋外不知为何锣鼓震天,歌舞升平,谈笑风生不断传来,像是在庆祝什么。
隐约听到有人道“重临天下”“魔尊”“仙门”等字眼。
云晚舟听得不甚清晰,内心却不见安稳,莫名升出些不好的预感。
在屋里烛火燃尽的前一刻,云晚舟终于停止了自己坐立难安的举动,推门而出。
第135章 心疼 “受伤的是我,师尊神色看起来怎……
西南宫殿黑沉沉的, 一眼望去尽是死寂。
云晚舟仔细分辨了好一会儿,才听出了那些热闹是来自于西南宫外。
他想起谢无恙喜爱热闹,说不定躲在哪里与魔界的人聊天喝酒。
但一想起在屋内时, 谢无恙与他面临的尴尬处境,云晚舟又开始打起退堂鼓。
谢无恙这么久不会来,也许只是单纯不想呢?
既然如此,他何必自找麻烦?
想到这里,云晚舟迈出去的右脚退回屋内,正要关上房门,忽觉心神一震。
一股寒意密密麻麻从脚底开始攀爬, 不消片刻就席卷了全身,有如筋脉冻结之兆。
他并无内伤,这痛不是来源于身上。
那边只能是……
云晚舟想起恶鬼村时, 谢无恙寒霜针发作时自己设定的阵法,几乎瞬间确定了痛苦的来源。
谢无恙的寒霜针发作了。
云晚舟布的法术可以替谢无恙分担寒霜针的痛苦,但寒霜针在谢无恙体内一日不除, 仍会对谢无恙的身体造成伤害。
灵力被冰封的感觉不会好受,他们身处魔宫, 谢无恙用不了灵力,要是遇到危险怎么办?
想到这里,云晚舟停下了关门的动作,食指并拢, 施法与帝王天木感应谢无恙的所在,却无论怎么样都探查不到帝王天木的所在。
一再尝试后,云晚舟神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
他本以为谢无恙说去探查消息不过缓解尴尬的借口,莫非真的去找了宋多颜?
云晚舟心下一沉。
魔族宫殿浩大,云晚舟并不熟悉, 若想在里面寻人,着实不是件容易的事。
幸运的是,云晚舟刚出宫门,就碰见了聚在一起吃肉喝酒休息的宫门守卫。
领头的守卫“嘿嘿”笑道:“不久前我还以为今天我霉运缠身,想着要不要偷偷找个神仙拜拜,谁知转头就听到魔尊下令,要带着我们一统修真界。我们魔族沉寂百年,终于有了一雪前耻的机会。”
“是啊是啊。”手下纷纷附和。
“今夜我们好好庆祝,不醉不归!待到来日大胜,我们再用仙门人的头颅盛酒喝!”
云晚舟大步向前,在守卫没有反应过来时,灵力一聚,将所有人定身在原地,“大战?你说什么大战?”
领头守卫动弹不得,眼珠子咕噜噜转了转,“我只是听魔尊说要带我们攻上仙门,其他一概不知。”
“魔族势弱,以何攻?”
宋多颜必是深知这点,才会在魔族潜藏数百年没有动作。
为何突然要攻上仙门?
身体里的寒意四涌,云晚舟脸色煞白到极致,不知想到什么,眸中寒光一闪,倏而拔出碎雪,架在领头守卫的脖子上,“宋多颜的寝宫在何处?”
“在……”领头守卫磕磕绊绊,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
云晚舟将剑往下压了压,血液涌上剑锋,“说。”
领头守卫瞬间变了神色,连道:“在、在重阴殿!大厅后面的重阴殿!”
云晚舟碎雪一收,转身就走。
他并不清楚魔界的布局,哪怕知道重阴殿的具体方位,也找了好一通。
重阴殿被一股无名的力量环绕,那力量威压巨大,哪怕是云晚舟这种大乘期修士靠近,依旧稍有不适,换作常人,怕会在这道威压下晕死过去。
他隐约察觉出宋多颜想要做些什么,心中不安渐甚,恨不得顷刻冲进殿内,找宋多颜问个清楚。
即便早有预感,当云晚舟冲进殿内,沿着长廊进到石门时,依旧被眼前的景象震得说不出话。
滔天的黑气怒涌,吞天灭地,颠倒乾隆。
黑雾下,人影密密麻麻,瞧不清面孔。
看见跪在地上谢无恙的刹那,云晚舟扶手一挥,利用灵力拨开一条通道,冲了进去。
“无恙!”
眼看近在眼前,身前忽然出现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在了谢无恙三人外的距离。
谢无恙艰难转过头,视线一片模糊。
寒霜针发作,本是冻结灵力封存筋脉,但不知为何,体内灵力像是受到什么感召,一直暴动不安,两股力量拉扯下,谢无恙只觉筋脉被生生撕碎、将要爆体的痛苦。
“师尊……”谢无恙喘了两下,气若游丝。
就连他自己都不确定有没有发出声音,云晚舟却好像听到了,“你别动,我这就救你出来。”
“别……你别进来……”谢无恙虚弱地摇了摇头。
云晚舟没有丝毫犹豫,拔出碎雪挥出一道剑光。
剑光所致,黑雾溃散,不消片刻又迅速聚合,源源不断。
云晚舟咬了咬牙,往碎雪上注入更多的灵力,正要提剑砍下,黑雾中响起一阵掌声。
“仙尊好手段,这么快就找到了这里。”
剑气与结界碰撞,强大的冲击震得云晚舟胸口发麻,后退几步。
一道模糊的身影越走越近,直到走到谢无恙身侧,半蹲下身,捏着谢无恙的脸强迫他抬起头。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云晚舟抿了抿唇,眸中寒意四起,“放开他。”
宋多颜轻啧两声,语气轻蔑,“你们倒是师徒情深。”
听到这话,谢无恙嗤笑一声,“你也懂什么叫师徒,什么叫情深?”
宋多颜手上力道加重,在谢无恙脸上掐出几道红痕,“我居然造出了你这么一具犟骨头。”
宋多颜神情阴骘,森冷道:“你那师尊还不知道吧?”
谢无恙神情一变,按住了宋多颜的手,“你想做什么?”
宋多颜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倏而转头望向云晚舟,“仙尊随我入魔宫,不是想要知道当日刑场劫难的真相吗?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你想问我,当日为何可以借谢无恙的身躯大开杀戒。”
谢无恙指尖用力,咬了咬牙,出声威胁,“你不能告诉他。你要是敢,我定会……”
话还没说完,宋多颜食指忽然抵在他的唇间,轻声道:“嘘。”
谢无恙只觉唇瓣一紧,待他回神,已然被宋多颜失了咒术,再难开口。
“我与云仙尊说话,你莫要插嘴。”说罢,宋多颜转过头,桃花似的眉目挑起,语气温柔,“仙尊可知,你这放在心尖上的徒弟,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谢无恙双眸猩红,挣扎着要从抵上爬起来,刚离开地面,就脱了力,重重瘫回地上。
他的耳边嗡鸣不断,对宋多颜道破身份的恐惧,巨浪般席卷了他。
谢无恙喉间痉挛,想要强行冲破禁言术的反噬侵蚀着他的五脏六腑,搅浑了他的血肉,却不及心中疼痛之万一。
谢无恙眼前阵阵发黑,疼得快要死去。
他心知自己贪心不足,罪无可恕,分明是满身罪孽,偏要装成一身清白的仙门弟子,分明与云晚舟势不两立,偏要隐瞒身份贪图强留。
可这世道对他不公啊!
为何在他死去,又要拉他回到五百年前?让他茕茕踽踽,以为触到温暖,又一举让他回到现实?
他不过是孤独惯了,遇到一个这样清白、这样好的人,想要落脚了。
这也有错吗?
嗡然声中,宋多颜的声音清晰可闻,令谢无恙避无可避。
宋多颜慢吞吞地站起身,撩起眼帘与云晚舟四目相对,声音漫不经心,残忍至极,“仙尊可有听说过傀儡,还有……”
“造魂。”
谢无恙身躯一震,耳边静寂一片,只剩下自己凌乱粗重的喘息声。
不……不是这个……
宋多颜没有说。
宋多颜竟然不知道。
劫后余生的喜悦后自后觉,涌进脑海。
谢无恙脑中绷紧的弦骤然一松,差点喜极而泣,笑出声来。
原来宋多颜不知道他的身份。
原来……原来是只是说了傀儡。
“你什么意思?”隔着屏障与黑雾,云晚舟眉心一拧,询问出声。
宋多颜抬起右手,掌心朝上,虚虚一握。
隔绝在云晚舟身前的黑气受召而动,齐聚宋多颜掌心。
周遭黑雾散去,露出原本的模样。
谢无恙唇间挂着禁言术反噬留下的血迹,神情苦涩地望着他。
在他的身后,万千张同样的面孔,眼眸漆黑如深渊,无情无欲的人形傀儡同样望向前方,像是一副恐怖、浩荡的画作。
云晚舟瞳孔一缩,握剑的手倏而颤了下。
“仙尊,可瞧清楚了?”宋多颜眸中邪气肆意,抬起的掌心轻轻一攥,再张开时,黑雾凝为浓稠一点。
是魇石。
宋多颜道:“你恐怕还不知道吧?当日你与你这徒弟从江临手中夺取魇石时,魇石则他为主,为他所控。”
“如今魇石落于我手,颠覆修真,不过我一念之间。”
宋多颜神情倏而狠厉,抬眸间,魇石黑雾一聚,化作一道利器,眼看就要刺向云晚舟。
谢无恙不知哪里来得力气,迸发出一道极强的灵力。
霎时间,天轰地响,数千傀儡倒地。
宋多颜接连后退几步,黑雾凝聚的利器力道一偏,堪堪擦过云晚舟的侧脸,刺穿石门留下满壁裂痕。
谢无恙咬牙撑起身子,右手腕间一转,召出诛邪,借力猛扑向前。
剑尖朝下,刺向宋多颜的眼睛。
四目相对,形似神不似。
寒光转动间,宋多颜那双漂亮的桃花眸笑意荡漾,好似胜券在握,志在必得,不动声色就洞悉了在场所有人心。
与此同时,诛邪落下。
皮肉刺穿的顿感从长剑的另一端传来,身下的人挣扎几下,手臂一垂,失了生气。
谢无恙心脏砰砰直跳,好半晌才低下头去,定睛去瞧。
地上的人被一剑刺穿了瞳孔,长剑深入地下,不见鲜血,不见碎肉。
全然不似人身。
是傀儡。
谢无恙心脏猛得一跳,收回插在傀儡身上的剑。
挡在二人身前的结界散去。
云晚舟顾不得将碎雪插回鞘中,两步向前将谢无恙摇摇欲坠的身躯揽进怀中,声音透着抹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轻颤,“没事了,没事了。”
寒霜针刑,痛在五感修为尽失,刑罚发作时,灵脉冰封,受刑者无法使用灵力。
谢无恙浑身上下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身体本能产生的汗液尽失了衣衫,经脉因为强行运作的灵力一根根断裂,谢无恙甚至能听见体内崩坏的声音。
奇怪的是,寒霜针倒是没有再疼,倒显得这次没有那么难熬。
谢无恙勉强打起精神,掀起昏昏欲阖的眼帘。
落在云晚舟脸上时,忽然发现他的脸竟比自己还要白上几分。
是人都有私心,想让心上人为自己哭为自己笑,为自己受伤心疼,好像这样便能证明你在对方心中的地位,对方对你的情意。
谢无恙也免不了俗。所以后来认清心意,总盼着云晚舟对自己亲近些、再亲近些,最好会对着自己哭对着自己笑,不要总挎着一张脸。
但真的看见云晚舟神色尽失,面无血色时,心里远没有预想的那么高兴,取而代之的只有密密麻麻的心疼。
谢无恙抬手按了按云晚舟搂在自己肩头的手,朝他勾了勾唇,宽慰道:“受伤的是我,师尊神色看起来怎得比我还难看?”
不知是不是谢无恙的错觉,云晚舟眸光变得有些不自然,当他想要仔细分辨时,又如受惊鸟兽,逃得无影无踪,“我没事。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嗯。”谢无恙点了点头,借着云晚舟的搀扶起身。
他依旧没从方才的惊心动魄中回神,离开前,眸光在那些七零八落的傀儡上扫过,心中泛起冰冷的寒意。
“别看了。”注意到他的异样,云晚舟轻声开口,“你与他们不一样。”
真的不一样吗?
“哪里不一样?”谢无恙问。
第136章 成全 若真心喜欢一个人,要的不该是强……
“你有血有肉、有情有义, 只是个寻常人。”云晚舟告诉他。
谢无恙收回目光,眉目间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真的吗?”
“嗯。”云晚舟坚定地点点头, “无论常人眼中你是如何,在我眼中,你只是我的弟子。”
他曾亲自传授他剑法心诀,教导他怜悯众生。
他看他长大,知他秉性。
不会有错的。
酸酸胀胀的苦涩攀附生长,占满了谢无恙的心脏。
谢无恙没有再问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垂下攀着云晚舟肩膀的手臂, 卸了压在云晚舟的力道,一步步踉跄着向前。
他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处死胡同,头顶是天光, 四处却是围墙。
他看着光照耀大地,感受着光带来的温柔暖意,却始终出不去, 也抓不住他。
只是弟子……
只是弟子。
竟只是弟子吗?
千言万语蕴藏在胸口,塞得谢无恙呼吸不畅, 身心发堵。有很多瞬间,他想告诉云晚舟真相,告诉他自己不是原来的谢无恙,不想只做他的弟子。
话到嘴边, 又被那些恼人的私心压回去。
云晚舟始终不懂他。
也幸好云晚舟不懂他。
……
这场搅动修真界的雨,足足下了两日。
两日里,魔宫兵队集结,严阵以待。
仙门百家忽然召集,前往苍穹山。
无人知晓是何情况, 却都有着一种预感,修真界要变天了。
战乱将起,沉重的混乱中,唯有魔族与仙门交界处,一如往日平静。
人们烧火做饭、窜门交谈,被魔族遗忘排除在外,对这场酝酿中的暴风雨一无所知。
张婶推开房门时,谢无恙刚从床上爬起来。
床前打坐的软垫上空无一人,云晚舟不知何时又出去了。
谢无恙拧了拧眉,回忆着云晚舟出门前是否对他有过交代,想来想去没想到,张了张唇想问张婶。
张婶抢先一步看清了他的心思,“小云出去帮隔壁徐大爷搬东西去了。”
“可有说过何时回来?”
“没有。”张婶笑着摇了摇头?
谢无恙嘴里咬着发带,给自己扎了个精神的高马尾,含糊不清道:“那我去找找他。”
他总觉得云晚舟最近精气神不太好,脸上病殃殃的。虽说每回询问他都说没事,但谢无恙还是不太放心。
一个大乘期的修士,小病小灾早就无关痛痒,什么样的病能让云晚舟遮都遮掩不住,露出这样的病容?
谢无恙束好头发,匆匆给张婶道过别,刚要打开房门,被外头的人抢先推开。
云晚舟身上不知从哪里沾了灰尘,行色匆匆,显出几分仓惶。直到与谢无恙的目光对上,这才正了神色。
“师尊?”谢无恙觉得有些奇怪,压下狐疑唤他。
“嗯。”
“你去哪里了?”
“我……”外面不知为何响起杂乱的脚步,火光照亮了昏暗的村落,也照亮了云晚舟的半张侧脸。
那双眼睛眸底依旧冷清,哪怕是世间最深最冷的冰湖也比不过,不容人欲。
谢无恙却偏生爱极了他这副样子,爱他冰霜消融后偶尔露出的温软与潮湿。
身后不知为何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摇曳金黄的火光照亮了半个村落,也照亮了两个人的半边脸。
谢无恙这才注意到,云晚舟的脸比起昨日更难看了些,甚至趋于透明,像是被水浸透一触即破的纸张。
谢无恙心情瞬间沉到了谷底,眉宇阴郁道:“师尊有事瞒我。”
同一时刻,云晚舟抓住他的手开口,“跟我走。”
万籁俱寂。
云晚舟神色错愕地望向他,眸底慌乱混杂又散去,一时说不出话。
于是谢无恙懂了。
他确确实实有事瞒着自己。而且绝不是小事。
谢无恙动了动唇瓣,还想再问。
云晚舟忽然开口,“先跟我走。”
与此同时,那阵杂乱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来到门前。
顾不得谢无恙同意,云晚舟指尖灵力一聚在空中划了个圆,脚下土地颤了两下,露出一道灵光闪烁的图样来。
谢无恙低头一瞧,一眼认出了脚底的阵法。
是修真界最简单、也最常用的传送阵。
云晚舟什么时候布下的阵法?
谢无恙神色有瞬间地讶异,还没来得及询问,云晚舟脚尖在阵法划了两下,启动了阵法。
霎时间,风来尘起。
栅栏门被人粗暴推开,谢无恙眯起眼睛,看见了一群身着黑色铠甲、手执兵器的人闯了进来。
“那儿,他们在那儿!”
“快抓住他们!”
“是魔兵。”云晚舟顺着谢无恙的目光解释,“他们不知道怎么找到了这里。”
谢无恙轻飘飘地从他们身上晃过去,拧眉问云晚舟,“张婶怎么办?”
“我在张婶身上施了咒,他们看不见。”
说不上来还在担心什么,他分明知道云晚舟会料理好一切,绝不让无辜人牵连其中,为何心中总是惶惶难平?
就好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一样。
谢无恙抿了抿唇,盯着脚下就要启动完毕的阵法,心中没有半分松懈。
风吹起的树叶飘过二人肩头,摇摇晃晃将要落下。
眼看就要擦过衣摆,谢无恙与云晚舟身上忽然亮起一道灵光,转眼之间消失不见。
枯叶落地,魔兵一拥而至,猛得停下了脚步。
领头的神色呆滞,回神后变得愤恨,“赶紧给我去找,魔尊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挖出来!”
桥下黑水奔腾,污浊一望无际。
传送阵的另一端在恶鬼村的尽头,桥的两头还绑着端午节时系紧的彩绳,好似节庆还未走远。
传送法阵结束的瞬间,云晚舟右手在腰侧一划,转身揽住谢无恙的腰一转,站到了碎雪剑上。
他们逃到魔界时,本想着休养生息,如今魔界也容不下他们了。
谢无恙攀住云晚舟的臂膀,微微低头,下巴靠在他的肩上,神色不明,“师尊要带我去哪儿?”
前方传来云晚舟清冷的声音,“回仙门。”
“那魇石怎么办?”
“回去再想办法。”
半晌无言。
良久,谢无恙才开口,“师尊觉得我还回得去吗?”
云晚舟身形僵了僵。
谢无恙自嘲似的轻笑一声,声音在风中割成无数个模糊的碎片,“我重伤仙门掌门长老、残害仙门同族,仙门人人尚且恨我入骨。现如今,我害魇石被宋多颜夺走,他们还会饶恕我吗?”
谢无恙叹了口气,双手放到云晚舟腰间搂紧,脑袋在云晚舟脖颈蹭蹭,深吸一口气,“师尊别说傻话了。”
谢无恙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轻,“我回不去了。”
云晚舟心尖一颤,碎雪剑偏了方向,很快被他拉回来。
“我帮你把魇石寻回来。”
“是要拿回魇石。”谢无恙心中半是满足半是酸楚,“但不是帮我。是帮仙门,帮众生。”
他曾经一度不理解云晚舟口中的天下苍生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这么重要。事到如今,仍旧不懂,却想明白了一些事。
若真心喜欢一个人,要的不该是强留,而是去顺应,去成全,替他铲除一切阻碍。
哪怕阻碍是他自己。
谢无恙滚烫的呼吸拂过,吻在云晚舟脖颈,心脏像被分食、撕咬,疼痛入骨。
原来寒霜针发作、灵力散尽、筋脉断裂的疼痛也不过如此,虽刺骨,却总好过如今。
云晚舟察觉出不对发现谢无恙异样时,已经晚了。
谢无恙不知何时在掌心续了灵力,在云晚舟回头的瞬间,一掌击在云晚舟背后,与此同时,另一道浑厚的灵力包裹住他的全身,替他挡下了攻击。
同本同源,相生相克。
谢无恙唇瓣微动,无声开口,“师尊,我回不了仙门了。”
他的经脉早在重阴宫时就全部断裂了,灵力散尽,索性还剩最后一点,让他能再为云晚舟做件事。
仙门恨魔族入骨。
他们不会容忍云晚舟与一个魔族待在一处。
唯有他留在魔界,仙门人才会消除芥蒂,重新将云晚舟奉为仙尊。
从此山高水长,愿君常乐,无病无忧。
云晚舟瞳孔一缩,伸手想要抓住谢无恙的手,掌心擦过他的指尖,却只抓住一阵虚无缥缈的风。
那道身影如同折断翅膀的鹰,从高空坠落,逐渐变小变小,最终化为渺小一点,消散在无边天地间。
他不愿随他回去。
云晚舟膝盖一软,跪在剑上。
心□□像被人生剜下一块,冷风森森入骨。疼痛下,却是空落落的孤寂与难受。
那双素来清冷的凤眼闪过苦痛与悲恸,潺潺白雪化作流水,只剩下一颗残缺的心脏。
有那么一瞬间,云晚舟想要跳下去,至少去看看谢无恙去了哪里,在何处定居,这般山高水长,总能见上一面。
可身体动作的前一步,理智生生止住了他的动作。
蒙受冤屈,众人指责,刑罚一身。谁能无怨?如何无怨?
只要仙魔恩怨不消,谢无恙便生生世世不会与他回去。
那便由他,做那助长的东风,做那世人手中的刃。
止怨,止戈。
千年恩怨,众生万物。
也该有人来结束了。
不知过了多久,云晚舟才踉跄着站起身,费了好大力稳住身形。
脚下碎雪在云间穿梭,划出一道雪白的长尾。
云晚舟的身形如风驰,飞往远处苍穹山的方向。
……
夜很静,风很平。
两日后,人界边远处的一座小城镇中,人流稀少,满地金黄。
这是建在荒漠中的城镇。
城镇上,唯一一所客栈的掌柜手撑在桌上,抵头打着瞌睡。
许久没有动静的客门“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
第137章 掌柜 “师弟……你是不是没有灵力了?……
客栈掌柜浑身一震, 迷迷糊糊清醒过来,“吃饭还是住店?”
一把细碎的灵石放在了桌上,掌柜定睛一瞧, 望向来人。
那人身披黑色斗篷,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干裂起皮苍白的唇。
荒漠中很少有人来,客人多数是修真界各地行走的修士,就连魔族掌柜也见过几个,瞧见谢无恙并未觉得奇怪。只伸手将那一把灵石拢在手中掂了掂,“这些灵石可够住很久了。”
良久, 传来一道沙哑粗粝的声音,“包月。”
“行,二楼地字二号房。”掌柜收好灵石, “要菜吗?”
“嗯。”
“想吃什么?”
“随便。”
两个字丢下,男人似是不耐,拉了拉遮头的帽檐, 转身就往楼上走。
“嘿。这人真奇怪。”掌柜嘀嘀咕咕地出了柜台。
到了房间,谢无恙脱下宽大的斗篷, 做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
清凉的茶顺着嗓子一溜流入小腹,润滑了干渴,让谢无恙好受了许多。
说来好笑,他当时算计云晚舟, 从剑上一跃而下,偏偏算露了一点,他们当时正处荒漠上空,无实无水,哪怕平安降落不被其他人发现, 自己又该如何活下去。
偏生他又修为尽是,于是硬生生在荒漠徒步走了两天,终于在渴死前发现了一处城镇,侥幸能活下来。
肺腑都是烧灼的痛感。
谢无恙想起自己跳下时,云晚舟难得崩裂的面孔,心中越发闷胀堵塞。
就好像是喜欢的东西近在眼前,你有足够的能力得到,却因为其他原因不得不放弃。事后每每想起,虽不后悔,也不会好受。
客栈掌柜很快送了菜过来。
几道都是谢无恙不认识的菜,瞧上去不怎么好看,吃起来也又干又涩,谢无恙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躺到了床上。
自刑罚过后,清静的时候总是极少。
谢无恙走了两天两夜,身体疲惫不堪,哪怕是心里烦杂的事总是扰着他,还是没多久就入了眠。
他又做梦了。
却不是什么美梦。
梦里面,他独自行走在白茫茫的天地间,走了很久很久,比在荒漠还要久。
他的心情压抑沉重,透着绝望的悲恸,好像被人生生撕裂。
他要去哪?
他要做什么?
谢无恙安睡的面容忽然眉心紧拧,像是陷入了什么无法解决的困境难题。
梦醒时,这种感觉依旧历历在心,挥之不去。
他好像很难过。
谢无恙捂住自己的胸口,觉得怅然若失。
他好像弄丢了件很喜欢很喜欢的东西。
但到底梦到了什么,谢无恙也记不清了。
谢无恙将一切归咎在与云晚舟的分别上,没再多想。
望了眼外头黑沉沉的夜,谢无恙翻了个身,准备再次入睡。
余光瞥过时,一道黑影从房门前一闪而过。
“谁?”谢无恙眸中寒光一闪,意识清醒了大半,一把抓起旁边立着的诛邪,推开房门。
外头空无一人,就连客栈掌柜也回房休息,静悄悄一片。
谢无恙放轻脚步,沿着走廊向前。
路过相邻客房时,一双手忽然推开房门,将他拉了进去。
谢无恙拔出诛邪,一把架在那人肩上,“什么人?”
黑暗中,一双深褐色的眼睛注视着他,打量片刻后,开口唤道:“谢师弟。”
熟悉的声音让谢无恙神色微怔,不由松了手上的剑,“徐师兄?”
“是我。”徐平生点头应下,抬手一挥,点燃了屋内的烛火。
灯火通明下,照清了那张久违的脸。
徐平生眼尾低垂,眼下乌青极重,短短几月不见,竟是无端多了几分饱经风霜的疲惫。
谢无恙好半晌才回了神。
“你怎么在这儿?”
“我……”徐平生顿了顿,似在组织语言,“我奉师命前来寻云仙尊回去。”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云晚舟当初带谢无恙叛出仙门,推开门朝外看了看,“仙尊呢?在哪间客房?”
他不说还好,一说到云晚舟,谢无恙心头那股堵闷烦躁的感觉又有了升腾之意,语气也变得不怎么好,“你找他做什么?”
“我……”脑海中闪过一段记忆,徐平生神情一僵,嘴边的话就这么卡了壳,生生咽了回去。
是了。
当初谢无恙魔族身份暴露时,刑场上受刑时,他都不曾为其说过一句话,后来谢无恙刑罚加身,云晚舟为其叛逃,他又可曾为云晚舟开脱?
他与那些落井下石、将二人推入深渊的人并无不同。
如今哪怕谢无恙愿意告诉他云晚舟的下落,他又有何颜面再开口?
徐平生眼帘微垂,情绪不明,沉默良久,叹了口气道:“罢了。既然就在客栈,总会见到的。但此处不太安全,你与仙尊要多加小心。”
“这便不劳你操心了。”谢无恙神情阴郁,“我自会护好他。”
“你护他?”徐平生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云晚舟修为强悍在整个修真界都难逢敌手,何需谢无恙一个金丹相护?
但不知怎得,思维运转间,徐平生又从这句话中品味出几分不同寻常来。
同为师徒,他可曾说过要护乌寒枫的话?
谢无恙所言,全然没有一个弟子对其师尊的敬重,反而更像是……
徐平生思绪一顿,忽然不敢往下想了。
有些事,一旦有了苗头,就像是星火燎原,越烧越旺。
都说人濒死之际,最想见到的便是此生至亲至爱。
当初在莲雾地牢,谢无恙生受剖离肋骨的刑罚,血染衣衫时,曾像乌寒枫问过一句话,徐平生离得近,哪怕谢无恙声音微弱,也被他听得清楚。
他当时问——
“他……他何时回来?”
陷入危机之际,想要师尊快些回来救自己,乃是情理之中。
但“他”这个字用得过于微妙,当时的徐平生反应了许久,才勉强将“他”这个字与云晚舟对上号。
若当真是想让师尊帮他洗脱罪名,为何谢无恙脱口而出的不是师尊?
还是说……
他根本没将云晚舟当师尊。
洪水决堤,奔腾席卷。
那些不明所以从未想过的真相,以一种坚决、难以自持的方式闪现脑海。
徐平生几乎是不可抑制的问自己,问刑场当日的所见所闻。
当真会有这么一个人,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舍掉一身尊荣清誉,只为将自己的徒弟带离是非吗?
“还有事?”太久没听到声音,谢无恙拧了拧眉,语气颇为不耐。
徐平生被自己的想法震得心神难平,骤然回神,对上谢无恙的视线,竟是心虚似地躲了过去,“没有。”
“没事最好。”谢无恙冷嗤一声,绕过他推开房门,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问,“方才在我之前,你是不是见过其他人?”
徐平生点了点头。
谢无恙问:“可曾见到是谁?”
“我虽不知来人身份,但可以肯定,”徐平生顿了顿,眸中划过寒光,“那人绝非仙门弟子。”
此处时人族边界,一般魔族百姓绝不会踏足,那人在他房前驻留许久,若说他别无所图,谢无恙是绝对不信的。
如今客栈大门紧闭,窗前又无动静,没有来客,那人应当是在自己来之前就居住在此,至于是谁……
怕是只能问问那客栈掌柜了。
谢无恙抬脚欲出房门,忽然想起了什么,步子一停,转头望向徐平生,“你来这里,可是因为魇石丢失一事?”
徐平生神情错愕,“你如何得知?”
谢无恙眯了眯眸,“我可以告诉你魇石的下落。但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
深夜的客栈,包裹着黑暗与寂静。
客栈掌柜忙了一天,回房时妻子已经熟睡。
他除去外袍衣物、脱掉鞋子,轻手轻脚地爬上床,触到床的瞬间,深沉的困意瞬间席卷了他,只稍微调整了下姿势,就急忙与那梦中周公会面了。
梦到高潮处时,那掌柜还“呵呵”笑出声,被身旁的妻子踹了两脚,“你大半夜发什么疯?”
掌柜的当即清醒过来,可惜地“啧”了下嘴,“你要是不叫醒我,我就能将客栈开遍真个修真界了。”
“白日做梦。”妻子背过身去,不再理他。
掌柜的自知理亏,终于老实下来,闭上眼睛企图将方才的美梦续上。
迷迷糊糊间,好不容易又瞧见了那金光闪闪的金银珠宝与那高耸入云端的客栈,忽觉一阵头重脚轻,再睁眼时,已经被人生生从床上拖下来,离开了卧房,捆在了后厨的某跟柱子上。
睡意当即消散无踪,客栈掌柜瞪大了眼睛,“你们……你们怎么在这里?”
掌柜瞥了眼自己身上捆着的绳子,面露惊恐,“你们要做什么?”
谢无恙向前一步,半蹲下身,朝着掌柜扯出个无辜的笑容,“倒也没什么。只是有些事情想请教请教您。”
掌柜被吓得猛一哆嗦,愁眉苦脸道:“我不过是一个客栈掌柜,开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一天客人都没几个,真的没钱啊。”
“我不要你的钱。”谢无恙眯眸拍了拍掌柜的肩,威胁之意尽显,“我想跟你打听几个人。”
“谁?”掌柜唇瓣颤抖,身子往后缩了缩。
“除了我们两个,客栈里住的还有多少人?”
“真没几个,也就……”
谢无恙落在肩头的手陡然使劲,捏的掌柜倒抽一口凉气,“废话少说。”
“我说我说!”掌柜全盘托出,“还有三个!”
“他们住在哪个房间?”
“就在……就在……”掌柜的拍了拍谢无恙施力的手,待他松开些后,连忙指了指柜台墙上一连串的钥匙,“我也记不清了。你看看哪几间房的钥匙不在上面,你们去找就是了。”
“行。”谢无恙点头起身,转向身侧的徐平生,“麻烦师兄看好他,我去探一探那三人的身份。”
“你一个人能行吗?”徐平生拧眉问他。
“虽说我的修为不及你高,但你问出这话,也太小看我了。”
金丹修为,在修真界众修士中虽说不上强悍,基本的自保能力还是有的。
徐平生定然深知此道理。
但不知是不是今日的谢无恙表现的过于不同寻常,徐平生目光定定地瞧了他良久,忽然开口问:“换做平时,我自不会多问。但从见面到如今,我没有在你身上寻到一丝灵力。”
谢无恙眸底漆黑,面不改色地与他对视,“所以呢?”
“师弟。”徐平生心脏沉了半截,“你是不是没有灵力了?”
“是。”谢无恙毫不避讳,坦然点了头。
徐平生的心情瞬间跌落谷底。
第138章 荒唐 “云晚舟与我而言,不仅仅是师尊……
多日以来对谢无恙的怀疑、愧疚, 对自己处事的质疑,皆化为一柄名为愧疚的利剑,击散了所有, 有那么一刻,徐平生甚至眼前发黑,不知从何开口。
“你……”喉间的痒意扩散全身,徐平生停顿过后,继续开口,“是因为寒霜针?”
谢无恙摇了摇头,“不完全是。”
虽说寒霜针刑罚, 是令人筋脉寸断灵力尽失,但行刑那日,刑讯长老并未将十三梅寒针尽数钉近他体内, 哪怕时而发作痛不欲生,却到不了修为尽失的地步。
若非魔界那日他强行冲开冰封筋脉,不至于落得这般下场。
徐平生理当松口气的, 心中却一时五味杂陈。
他虽与谢无恙不甚熟稔,却时常在旁人口中听到他的名字。
云晚舟身为仙尊, 名扬修真界,想要拜入其门下的弟子不计其数。
但数年来,他座下至始自终都只有两名弟子。
本就是其他修士的眼中钉肉中刺,偏生这两名弟子天资奇差, 更是惹得众人不满,常将其作为饭前饭后的谈资。
徐平生听到最多的,便是云晚舟座下的二弟子——谢无恙。
同门口中,谢无恙修炼刻苦,闻鸡起舞修炼剑术, 过了午时,又开始将自己泡进藏书阁,从太阳头顶高悬到余晖归入尘土,暮色降临,方才出来。
刻苦如他,数年过去,竟只是堪堪入了个门,同一时期的同门尽数筑基,有些甚至到了金丹,谢无恙身为云仙尊的弟子,竟只是个炼气。其修炼天赋,简直令人发指。
许是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谢无恙近一年云开见月,修为总算有了起色,好不容易到了金丹,徐平生打心底为他和云晚舟高兴,如今却突然告诉他,谢无恙修为一夜化为尘土,烟消云散了。
徐平生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滋味。
自谢无恙魔族身份暴露后,徐平生便再也无法直面于他了。
徐平生从腰间掏出一张符纸,抬手贴在掌柜肩上,朝谢无恙道:“我在他身上贴了定身符,他跑不了。暗中潜伏的人身份不明,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我与你一同前去,待辨明那人身份,再找云仙尊商讨。”
谢无恙眸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暗沉,漫不经心瞥了徐平生一眼,终是什么也没说,走到柜台前对了对挂着的钥匙,记下对应的房间,转头一声不吭地上了楼。
徐平生连忙迈开步子,紧跟其后。
如客栈掌柜所言,大多数的房间都还空着,那墙面上的钥匙只少了两把,两间都是天字房。
按照顺序,两个人先去了最里边的一间。
屋内还没熄灯,灯火透过门缝照在两人脚尖,在谢无恙脸上留下一道暖黄色的痕迹。
谢无恙从缝隙朝里张望,没瞧见什么,抬手悄无声息在门上戳了个窟窿。
天字房比地字房要大许多,外屋放着一张桌子四把椅子,桌子上放着两盏茶,正丝丝往外冒着热气。
这间房应该是住着其中两个人。
可惜的是,那两人不知去了何处,并不在外屋。
谢无恙张望半天无果,只得收回目光,咬破指尖,挤出一滴血画在门上。
竟是黑雾萦绕,魔气窜动。
“你这是做什么?”徐平生抓住了他的手腕。
谢无恙转过头,目光冷淡地望着他,“我魔骨已无,灵脉尽碎。没了修为,若不用些别的手段,如何探查?”
“你要以血引天地灵气?”
谢无恙没有正面回应,只是转过头,指尖飞速擦过门框,血迹一点点渗出,留下一道深褐的血痕。
徐平生唇瓣动了动,尚未来得及再多说什么,忽然觉得周遭风起尘动,衣摆翻飞下,点点如萤虫的灵力从四面八方聚集,扑在半干的血迹上。
灵力越聚越多,到了极致时,谢无恙开口道,“师兄,可有隐身符?”
屋里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声,似是有人从床上起了身,脚步声逐渐靠近,“什么人?”
徐平生会意,立刻在腰间摩挲两下,抬手“啪啪”两下,分别在两人后背贴了张符纸。
下一刻,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
一名披头散发、穿着白色里衣、外头随意披着件外袍的人出了房门,朝走廊两端看了看。
“奇怪?我方才明明感觉有人在施灵力,怎么又没了人?”
男人的目光疑惑地扫过四周,落在门框时忽然顿住,向前凑近,指尖抚过门框上深色的痕迹,“这是……”
“蒋明,你在做什么?”一阵香气拂过,一名男子衣襟半敞,端起茶盏,转身坐到了桌上。
他的神态慵懒,凤眸泛起春意,里衣未系,露出里面暧昧的红痕,望向蒋明的眼神缠绵露骨,“你再不回来我就睡了?”
说着,他抿了口茶,朝着门外的蒋明笑了笑。
任谁都能瞧出里头的人方才正在做什么。
哪怕徐平生再迟钝,此刻脸色也沉如锅底,像是撒了浓墨一般。
“如此看来,潜在门外的人应当不是他们。”谢无恙眉梢一挑,似笑非笑地瞥向徐平生,“师兄觉得呢?”
徐平生被眼前的情景刺激的一时头晕脑胀。
尤其是当那“蒋明”向前,拥住桌上的人,抬起那人的腿夹住自己的腰,将对方抱回里屋时,不知怎得,竟想起刑讯当日,云晚舟将谢无恙拥进怀中,脸上血色尽失,眉目间尽是心疼。
当时徐平生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回想起来,云晚舟的当时心疼的神色下,竟是多了几分缠绵的爱意。
不、不对……
云晚舟是苍穹仙尊,自打自己认识他起,就从未见他对谁有过好脸色、露出过笑意,真么些年,他不找道侣,连亲近的人都没几个,怎么会是……
一定是他当日看错了,或者是他的记忆出了岔子。
对,一定是这样。
好不容易将自己说服,徐平生匆忙点了点头,“既然不是,我们去另一间房看看。”
“好。”谢无恙点头应下。
转身间,腰间挂着的帝王天木晃了两下,露出一半,不多时落回繁杂的衣袍中。
时机刚巧不巧,被徐平生瞧了个真切。
“师弟……”徐平生脚步一顿,忽然开口。
“怎么?”谢无恙回头,微微上挑的桃花眸里透着精明,像是洞察了对方所有的心思。
徐平生更加难以启齿了。
说起来,修真界龙阳之好他倒是听过几桩,谈论的人总是透着鄙夷,带着高高在上的蔑视,好像那些人生来低人一等、该被世人不耻。
徐平生倒不觉得有什么。
那是旁人的事,与他何干?
但当这两个人换成谢无恙与云晚舟,徐平生的泰然自若、不问世事,便尽数被他抛诸脑后了。
那种无处遁形、无处可躲的感觉又来了。
徐平生与谢无恙视线相撞,喉结滚动、唇瓣张张合合了半天,硬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最后五指一攥,破罐子破摔地开了口,“师弟,你和云仙尊……”
徐平生舌头忽然打了结,话锋一转,“你与云仙尊在魔界这数月过得可好?”
话出了口,徐平生才反应过来自己混乱下,找了多糟糕的一个话题。
身受重刑、判出仙门、声名尽毁。
整个修真界都知道两个人声名狼藉,他竟然还能问出“过得可好”这种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在变相地嘲讽。
徐平生恨不得当场将自己的脑袋挖出来,瞧瞧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耳边传来谢无恙一贯清朗的声音,“还好。”
徐平生愧疚得头皮发麻,草率地点点头,“你们过得好我便……”
话还没说完,谢无恙忽然又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但师兄想问的不只是这些吧?”
“我……”徐平生神情一怔,错愕地抬起头。
谢无恙目光状似无意地瞥向那间紧闭的房门,唇角挂着几分讽刺的笑意,“你想问我是不是与那两个人同样?还是想问我……”
谢无恙敛起唇角的笑容,眉间露出戾色,“是否对自己的师尊心存不轨,欺师灭祖、大逆不道?”
徐平生眸光一震,唇瓣动了动,下意识反驳,“我不是这个意……”
一声“是”,硬生生阻住了徐平生的话。
徐平生喉间一噎,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谢无恙神态自若,风轻云淡,好似说出口的不过几句寻常的交谈,“云晚舟与我而言,不仅仅是师尊。”
“你……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徐平生惊得话语结巴,“你说你对云仙尊……那云仙尊他……”
谢无恙坦然道,“他知道我的心思,但他与我不同。”
徐平生不知自己是不是该松一口气,这件事无疑是一件惊雷,将他的识海炸的一片粉碎,神思久久无法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徐平生动了动颤抖的唇瓣,“你真是荒唐……”
谢无恙没再回话,转身时的背影透着孤独寂寥,走向第二间房。
徐平生紧接着走在他的后面。
走廊空无一人,烛火也因为长时间燃烧走向终点,灯火暗沉,印出两个人的影子。
他们之间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不亲近,却不疏远。
一如曾经在苍穹山,因为云晚舟始终保持着一点联络的两个人。
四周寂静,只能听到两道极轻的脚步声。
眼看就要到天字五号的房门,谢无恙突然停了下来。
他的嗓音略微带着哑意,听起来让人觉得艰难中透着可怜,声音荡荡回在长廊,落在徐平生耳边,“我自己都觉得荒唐。”
他这样说。
徐平生一时没有听明白,隔了会儿才回过神,想起了方才两个人结束话题时,自己最后留下的一句话——
“你真是荒唐……”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问一问谢无恙,“既然你自己都觉得荒唐,为何还要承认的这般干脆,为何还要选择放纵?”
骨子里的教养阻止了他。
他忽然就想不明白了,为何同是情谊,亲友之情、师长之情、男女之情,谢无恙对云晚舟的情却要被称为荒唐。
谢无恙魔族身份暴露时,若是自己没有推波助澜,若是赶在云晚舟之前阻止了谢无恙受刑,若是两个人没有逃亡到魔界……
是否就不会有这份荒唐?
偷盗魇石有这么多疑点,为何当日自己就没有多想一想呢?
自己始终欠他们一句道歉。
思绪拉扯下,徐平生唇瓣微动,开了口,“师弟,我……”
谢无恙却恍若未闻,径直走到了那扇紧闭的房门前。
徐平生只得将嘴边的“对不起”三个字咽回去。
第139章 故人 “宋多颜为何要给你造这么一张脸……
与前面那间不同, 这间屋子一片漆黑,透过门缝,只能隐隐绰绰瞧见里面的布局, 没有一丝动静。
谢无恙依旧是用以血引灵的法子,想要将里头的人引出来。
却不曾想,天地灵气聚集,连先前那间房都被人推开了门,探头查看,这间屋子仍是一片死寂,好像没有住过人。
“会不会是普通人?所以察觉不到灵力?”徐平生不经怀疑起来。
“人界边境, 魔族横行,除却原来就住在这儿的,什么普通百姓会到这种地方来?”
谢无恙边说, 边抬手按在门上,将其推开,“是仙是魔, 一探便知。”
无论是魔修还是仙修,耳力视力都是极好。
谢无恙将动作放到最轻, 发出的微小声音依旧在黑暗中放大了数倍。
他们在客栈一路走来,并未发现旁的人影,所以推断,那人大概率潜藏在自己屋内。
谢无恙并不觉得这样直接推开房门, 可以瞒过屋内人的耳目。
可他偏生顺利进来了。
屋内空无一人,整洁到不可思议,好像租下这间房的人不曾在此落足,连床铺都整洁到没有一丝褶皱。
谢无恙拧了拧眉,从里屋出来, 走向同样查探结束的徐平生,“可有发现。”
“没有。”徐平生摇了摇头,“会不会是掌柜放错了钥匙?”
谢无恙没有说话,潜意识告诉他,这件事绝对没有表面看上去这般简单,“出去再说。”
谢无恙眯起的眸中透着打探。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间屋子里似乎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香气,陌生却又熟悉,就好像不经意间在哪里闻到过。
在哪里闻到过呢?
谢无恙边想边往外走,抬手即将触到房门时,一道冷风拂过闪过身后,令他脊背发凉,下意识回头看向身后。
闭合的门窗不知为何打开,正往里灌着风。
“怎么了?”徐平生问。
“没什么?”谢无恙抿了抿唇,收回视线,随口问,“我们进来时,屋里窗户是开着的吗?”
徐平生想了想,开口,“好像是关……”
话还没说完,头顶忽然传来一道极强极厉的掌风。
徐平生拽住谢无恙的胳膊侧身一闪。
霎时间,风波暗涌。
强大的灵力轰然而下,落在地面,将其穿透,留下道能供一人通行的窟窿。
徐平生右手在腰间一划,召出灵器,挡在谢无恙身前,“来者何人?”
那人身形鬼魅,毫不理会,调整姿势,又是一道强劲的灵力击向两人。
徐平生反手一道剑气挥出,两道力量半空相撞,发出刺耳的嗡鸣。
尘土飞扬,黄沙满地,将三人身影引入其间。
徐平生扔出一张符纸,化出一道结界将谢无恙护住,自己则持剑相迎,双耳微动辨别出那人方向,剑锋一晃,在袭向自己的手上反手留下一道血痕。
继而剑尖一转,精准地刺入那人右肩。
“你若将目的与背后主谋脱出,我可饶你不死。”
尘埃弥漫间,那人一袭黑衣,帷帽覆面,抬手握住刺入肩膀的凤翎剑,逐渐施力,任其刺穿自己的血肉。
鲜血侵染,从剑锋滴落。
徐平生忽然瞪大双眸,想要将凤翎拔出,竟是难以用力。
“噗呲——”
剑锋没入。
黑衣男子趁机侧手劈在徐平生手腕,趁他吃痛松开灵器,一掌落在徐平生身上,将他击退数步,在墙上留下道人形印记。
徐平生胸膛震了震,身体无力滑下,偏头吐出一口血来。
抬眸间,不知瞧见了什么,眸光震动,艰难动了动唇,“师弟……”
黑衣男子不知何时将刺入胸膛的剑拔出,剑光刺破飞扬的黄土,逼近谢无恙。
寒光阵阵,在谢无恙眸中越来越近,电光火石间,谢无恙揭开符纸侧身一闪,凤翎剑气在地上划出长长的剑痕,将房门拦腰截断。
谢无恙趁机拔出诛邪,挡住了再次袭向他的攻击。
剑锋寸寸逼近,诛邪一退再退,谢无恙手臂颤抖,额间青筋直冒,咬牙切齿,“你是宋多颜派来的?”
黑衣人不吭声,面孔引入薄纱下,唯剩一双眼睛,乌亮清冷,似能穿透暗暗长夜。
几乎是毫无预兆,谢无恙脑中浮现出另一双眼睛。
重阴宫,屠四。
谢无恙神色骤变,手上力道一松,剑锋逼近些许,擦在他的脸上。
生死关头,谢无恙脑子转得飞快,
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转过头,冲着刚刚站起的徐平生喊;“师兄!用唤火符!”
徐平生来不及多想,从腰间掏出符咒,一掌贴在屠四后背。
屠四不察,回神时,烈焰已熊熊燃烧,烧烂了他的衣服、皮肉,竟还有越燃越烈之势。
傀儡没有痛觉,除非如同当日谢无恙对宋多颜那般,一剑刺穿屠四心脏,否则其会生生不息,难杀难死。
况且,这人还有用处。
若是不惧刀剑,那以火烧呢?
熊熊烈火,起有尽时?
只要屠四阻止,傀儡身便不会死,他们也可以……
趁着那傀儡分神,谢无恙手上猛一用力,将眼前的长剑推离寸许。
紧接着,眸中弧光一闪,竟是松开握着诛邪的右手,反手扯下男子的帷帽。
剑锋瞬间落下,谢无恙掌心握住符咒,在身下一推,符咒爆出的灵力冲击着他翻转两圈,脚面在地上一踩,借力起身。
屠四眼疾手快收了凤翎,侧身一闪,背过身去。
谢无恙与徐平生的眼神于半空交汇,一人执剑一人运掌,一前一后同时袭向屠四。
屠四顾及不暇,一左一右抬手相迎,暴露出面具下那张陌生却又令人熟悉惊惧的面孔。
徐平生神情错愕,掌心灵力一停,险些被屠四钻了空子。
“你……你是……”
似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面孔暴露,屠四将灵力猛然强烈,推开两个人,纵身一跃就要跳窗逃跑。
谢无恙眼疾手快伸出一手,一条红绳从袖中飞出,赶在屠四逃跑前将他捆在了一侧的柱子上。
屠四眉心微拧,挣扎起来。
谢无恙走道他身前停住,蹲下身,一手放在膝头,一手握着诛邪立在地上,微微眯眸,在屠四的脸上四处打量。
这是张格外俊美的面孔。
眉如远黛,眼眸深邃,鼻峰挺拔精巧,唇瓣淡薄。
很柔和的长相,却不阴柔,反而多了几分精致的贵气。
放在修真界,定当引起许多女儿家的仰慕,若非……
这张脸长得极似一位故人。
谢无恙侧眸看了眼尚未回神的徐平生,越发坚定了自己的猜想。
“宋多颜为何要给你造这么一张脸……”谢无恙喃喃低语。
不知是不是“宋多颜”三个字刺激到了他,屠四的挣扎变得有些激烈。
“没想到你竟还是个衷仆……”谢无恙轻“啧”一声,盯着面前这张脸,不由开始出神。
千年前宋多颜与扶光的那一战,在后世口中可谓是代代相传。
那战结束,魔族最有力的城池覆灭,最有前途的子弟宋多颜魂飞魄散,扶光则因功德圆满飞升上身,自此,再无人见过扶光本人。
可如今,只活在画师笔下、说书人口中的两张面孔,无缘无故再现凡是,宋多颜在魔界藏身数年无人发现,甚至还造就傀儡,弄出一张与扶光一模一样的脸,其中阴暗心思可想而知。
这个疯子,到底想做什么?
谢无恙脊背顿觉一阵发凉。
将视线从屠四身上移开,转身望向徐平生。
“师兄……”
比起谢无恙,徐平生这个仙门中人显然受到了更大的冲击,久久沉浸在惊惧中没有回神。
“徐师兄。”
徐平生猛吸一口气,胸膛一震,总算回了状态,“怎么了?”
“你在仙门中,知道多少扶光神尊与宋多颜的事情?”
徐平生仔仔细细、无一遗漏地想了想,“没有多少。当年扶光神尊潜入魔族,凭一人之力将义城举城覆灭。民间传言皆为臆想,真正发生了什么,无人得知。就连我师尊也没有知道多少。”
“你觉得,宋多颜为何要将一个与自己仇人有相同外貌的人留在自己身边?”
徐平生怔了怔,下意识道:“为了羞辱?”
按理来说,应当是为了发泄恨意的。
但是谢无恙怎么瞧怎么觉得,屠四这具傀儡气色红润、面如凝脂,完全不像是被折磨的样子。
当真只是为了恨吗?
不知怎得,谢无恙想起《御神录》中,那段被人批阅的小字。
“不可有杂念”四个字被人着重圈出,用着与宋多颜截然不同的字迹,“如此瞧来,这阵法你怕是用不成了。”
电光火石间,谢无恙思绪一闪,倏而开口,“师兄,你可知何处有扶光神尊字迹。”
“有的。”徐平生道,“扶光神尊所著《修真录》,便收藏在苍穹山的藏书阁中。我这便传信与师尊,让他传送过来。”
话音落下,徐平生当即祭出一张传音符,不待谢无恙回神,已经录好要说的话,指尖一动,送了过去。
弄完一切,徐平生回头,对上谢无恙莫名的神色,“师弟,有什么问题?”
“没有。”谢无恙压下满肚子的话,道,“既然已经传音掌门,不若将所有事情交代清楚,问问师伯意见。”
“好。”徐平生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件被自己忽略的事,“但你为何不与云仙尊商讨。”
谢无恙一时语塞,含糊道,“云晚舟不在这里。”
徐平生神色一怔,“他没同你一道?”
“因为些事,暂时分开了。”谢无恙继续含糊其辞。
云晚舟为了谢无恙不惜叛出仙门,什么事能让他放心留下修为尽失的谢无恙,兵分两路?
徐平生不禁心有疑惑,但他并非刨根问底的人,所幸将这点疑惑压在心底,不再继续追问。
茫茫黑夜中,传音符唤作的灵光在一望无垠的荒漠中飞速划过,越过高山与平原,最终落在一座青青郁郁的山头,落在一扇透着光的窗户前。
乌寒枫正与云晚舟及其他门派的几位掌门长老商量正事,从各执一词到殊途同归,一晚上的唇枪舌战总算有了结果。
“那便如乌掌门所言,我等回去召集弟子,严阵以待。”
“多谢秦掌门。”
“分内之事,分内之事。那我等便先告辞,只待掌门一声令下,我等即可齐聚苍穹,攻打魔界。”
“辛苦秦掌门。”
“无妨。告辞。”
拜别之后,乌寒枫合上房门,捏了捏眉心,语气烦躁,“一群老狐狸。那宋多颜重现修真界,魔族猖獗到了什么地步,就连魇石也被他们设法劫走,他们竟还不愿意派出弟子,非要等魔族将我仙门举派全灭吗?!”
“自扶光神尊一战,仙门安逸千年,素来如此。”
“师弟啊,你也真是。那个谢无恙不过是一魔族余孽,你为了救他,竟舍了仙尊之位,平白落人口舌。你方才没有听出,那几个老狐狸明里暗里都在点你勾结魔族的罪吗?”
“清者自清。”灯火照亮了云晚舟的半张脸,另外半张脸隐在阴影中,神色难明。
乌寒枫长叹一声,似是不知拿这个师弟怎么样才好,“罢了。所幸尚未酿成大错,及时止损。谢无恙既选择留在魔界,已然挑明了立场。待到两日后,仙门齐聚苍穹,你便借此机会,昭告天下,将他从你座下除名吧。”
“我不同意。”云晚舟抿了抿唇,掀起眼帘,火光闪晃的眸中透着从未有过的固执。
“你不同意也得同意!若是有将一日,那谢无恙与魔族沆瀣一气,对抗仙门,你要我苍穹山陷入不仁不义之地吗?”
第140章 字迹 “师尊信不信我?”
“我说过, 他不会如此。”
“刑讯那日,他伤了仙门弟子多少人,乃是众人亲眼所见!凭你一人之言, 如何为他担保?!”
“我已查清,当日乃是宋多颜夺舍,并非谢无恙。”
“夺舍?”乌寒枫冷笑一声,“你当我傻了不成?夺舍活人?除非那人心甘情愿献祭,否则绝无可能!”
“宋多颜之能,在千年前甚能与扶光神尊一战,师兄为何觉得他不能?”
乌寒枫气得胸膛起起伏伏, 怒目而视,竟是说不出话来。
云晚舟也不想留在这儿继续碍眼,干脆起身告辞, “我不会将他逐出师门。望师兄以后也莫要提及此时。晚舟告退。”
“你……!”乌寒枫气得眼前一黑,刚一起身就跌回座上,只能眼睁睁看着云晚舟推开房门。
将要离开时, 一道灵光忽然闯了进来,划过云晚舟耳侧鬓发, 被他一把攥在了手中。
云晚舟抿了抿唇,张开掌心。
一张画着传音符咒的符纸飘荡着停在眼前,传出徐平生的声音。
“师尊,我与谢师弟遇事, 可否借扶光神尊《修真录》一用?”
徐平生想来沉稳,借《修真录》当是有正事要用。
乌寒枫听到后,虽对同行人的名字有所不满,却还是想也没想地站起身,想要去藏书阁替徐平生寻书。
谁知还没落脚, 就听到方才还要告退的云晚舟开口,“师兄过几日还要主持大局,我去吧。”
“你?”乌寒枫瞪眼,“你不走了?”
云晚舟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作揖行礼,“我去去就回。”
刚要离开,又是一道灵光划过夜空,冲进屋内。
云晚舟没来得及拦,被乌寒枫捏在了手中。
乌寒枫皱了皱眉,听着里头传出徐平生的声音。
“师尊,弟子还有一事需向您禀明。”
云晚舟收回了迈出的脚。
乌寒枫轻轻瞥了他一眼,没有戳破云晚舟的行径。
传音符里,徐平生的声音清晰有力,“弟子在人族边境荒漠,偶遇谢师弟。与其一同捉住了宋多颜的下属屠四。”
“屠四”二字,令云晚舟的表情难得变了变。
徐平生继续道,“我与师弟在与屠四打斗途中,揭露其面具,发现屠四与……”
传音符里静了静,徐平生像是一时不知该如何阻止语言,许久才续上方才的话,“我们发现屠四的脸……竟与扶光神尊如出一撤,如其亲临。”
乌寒枫攥着符纸的手倏而一紧,猛得从桌前站了起来。
“这宋多颜到底想做什么?!”乌寒枫怒不可遏,一把将那传音符捏碎,“扶光神尊早已飞升,不问世事。他留那屠四,让其为他谋事杀人,其心可诛!”
“师兄……”云晚舟拧了拧眉,虽心中惊愕,却没像乌寒枫这般冲动,出口劝说,“一切要等见到宋多颜才能查明。”
“他潜伏数年,如今现身,是当我修真界无人了吗?”
“当务之急,是告知平生,当如何处事。”
“此事牵扯神尊与那魔头旧怨,关神尊清誉,不容小觑。”乌寒枫冷静了一些,“师弟,你传音给平生,让他即刻将屠四带回。”
“好。”
“还有,”乌寒枫捏了捏眉心,想起了某件棘手的事,“那谢无恙也……罢了,你亲自去一趟,务必在大战前,将他们平安带回。”
“是。”
……
按着徐平生给出的提示,云晚舟找到他们时,已经又过了两日。
照着时间推算,彼时的各大仙门弟子已经集结完毕,前往苍穹山,共讨大计,人魔两界的大战一触即发,位于边境的城镇越来越动荡,人心不安。
对于云晚舟的到来,谢无恙并不觉得意外。
只是推门而出,撞见这张熟悉的脸时,汹涌的思念差点压抑不住,倾巢而出。
不得不承认,这几日,他每时每刻都在后悔。
他谢无恙臭名昭著、作恶多端,什么时候这般优柔寡断、替他人着想了?
他就该时时刻刻跟在云晚舟身侧,管什么仙门纠纷、管他会不会名誉受损、为他所累,大不了他将那些人全都杀了,看谁还敢多说一句不好的话!
但冲动过后,谢无恙又深知,若是重来一次,他大概还会做同样的选择。
云晚舟可以跌落尘泥、可以置身流言蜚语,但他舍不得。
云晚舟走近了。
有那么一瞬,谢无恙几乎能看到他脸上细小的绒毛,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洒在脸侧。
早在徐平生传音时,他就知道,他自作主张地离开,若是云晚舟那边乱局已定,他又恰好知道自己身处的地方,凭云晚舟的个性,定会寻来。
也许是生气,也许是质问,也许是担心。
但是什么都没有,仿佛只是进门的必经之路,那道清冷的气息风儿似的轻轻拂过,便再也没有旁得音信。
云晚舟进了屋,径直走向徐平生。
“屠四呢?”他问。
谢无恙默不作声地关上门,进了里屋。
徐平生还没从来人是云晚舟中回过神,就被两个人之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总之不怎么和谐的氛围弄得晕头转向,“屠四被我和谢师弟绑在了里屋。师叔什么时候回的魔界?”
当时乌寒枫给他回信,说有人会来寻他们,商讨对策。
他还以为来的会是哪位长老……
云晚舟言语短浅,“昨日。还没来得及给你传信。”
徐平生悄无声息在云晚舟和谢无恙离开的方向间来回打量,正事在前,只能压下满肚子的疑问。
“师叔同我来。”说着,徐平生随手抄起桌上的凤翎,跟到了谢无恙身后。
屠四本来住的那间,因为三个人的争斗变得一片废墟,地上屋顶掏出的窟窿足有三四个,此外还不算上桌椅房柱的损失。
那客栈掌柜被放下后,瞧着那屋子老泪纵横,差点哭晕过去。
多亏徐平生下山时,带了许多灵石,赔了掌柜一大半,这场闹剧才勉强收尾。
徐平生没敢与云晚舟说自己和谢无恙给掌柜带来的横祸,避重就轻道:“屠四原来的客房就在楼上,只是那房间在打斗中不甚受损,怕是找不出什么线索了。”
“宋多颜不会留下线索。”云晚舟没有多在意,蹲下身,细细琢磨着屠四的脸。
谢无恙被忽略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师尊可曾带来扶光神尊的字迹?”
云晚舟这才掀起眼帘,淡淡瞥了他一眼,“带了。”
嘴上这样说着,完全没有要将那《修真录》掏出来的打算。
谢无恙简直要被气笑了,“可否借弟子一阅?”
“你要《修真录》做什么?”云晚舟问。
谢无恙觉得云晚舟在和他对着干,心里气闷憋了半晌,赌气似的道,“我在《御神录》里瞧见有人在里批注,怀疑是扶光神尊所为。”
那《御神录》乃是禁书,藏在禁地阁楼,被谢无恙误打误撞翻了出来。
寻常弟子接触不到此书,就连徐平生也没有听说过,听到书名时只问了句,“这是何书?”
谢无恙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没有说出是宋多颜所著,只盯着云晚舟的神色,企图从这张脸上瞧出一丝皲裂。
云晚舟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像是不认识《御神录》这本书,“你怀疑扶光神尊与宋多颜关系?”
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谢无恙心里不是滋味,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是。”
云晚舟掏出《修真录》递到了他手上,“仙门百家奉扶光于神明、为圭臬,你莫要在他人面前乱说。”
“那师尊呢?”谢无恙忽然开口,掀起眼帘,露出微微上挑的眼尾,“师尊信不信我?”
云晚舟的目光从屠四身上,落到地下,又一点点向上攀爬,最终落在谢无恙脸上,不合时宜地想,谢无恙瘦了,脸颊轮廓变得锋利分明,下巴也越来越明显,像是在风霜中忽然褪去了稚气,一去不返。
扶光对仙门百家、乃至人族的恩情,从世人口中历代传承,无一有驳。
云晚舟恪守陈规,待人严格,待己更甚,对于这样一个丰功伟绩、名垂青史的人,本当敬重崇仰,不知怎得,对上谢无恙认真的视线,原则便消失的一干二净。
云晚舟唇瓣动了动,本想说“信”,却顾虑到一侧的徐平生,话语辗转,最终转换成了退而求次的话,“你不会凭空起疑。”
一句话,打散了多日来的隔阂与疏离。
谢无恙抿了抿唇,那些灵脉断裂、修为尽失的痛似乎这才有了冒出的苗头,将他所有的伪装、镇定都踩在脚下。
他忽然觉得眼底泛酸、鼻尖发热,心里矫情娇气,怕在云晚舟面前丢人,欲盖弥彰地别过脸,掀开那本《修真录》。
虽说有结界保护,但毕竟过了上千年,书页泛黄下,里头的字迹也因岁月洗礼变得深浅不一。
一眼望去,皆是字迹工整,如刀工石刻,足可见作者写下此书的用心。
扶光神尊的著作,世间少有,金银珠宝难求,谢无恙却没有多看其中的内容,注意尽数放在字迹上。
距离上一次看到那本《御神录》,已经过去了近一年的时间,关于书中偶然瞧见的字迹这种细枝末节的事,记忆早该变得模糊不堪,幸而谢无恙的记忆还算不错,所说无法将那自己一一复刻,对上相同字迹时,还是能一眼辨认。
不过短短扫过两行,他就合上了书,对上屠四空荡的目光,“是扶光的字迹。”
傀儡在没有主人的命令下,不过是具没有生气、毫无用处的躯体。
谢无恙本也没有想从一个傀儡口中得到什么话,但这张脸留在魔界,始终是个祸患。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