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我攻了死对头》 1、魔头 继任魔尊数年来,修真界对谢无恙的评价无非四个字——昏庸、残暴。 为何说他昏庸呢? 据说是因为谢无恙继位后,一不整顿魔界,二不笼络人心,第一件事竟是找人修了座墓。 那墓耗费人力巨大,千人同修,竟足足花了十五年。 每提及此事,修士们都义愤填膺。 “那魔头离经叛道恶事做尽,修真界不知多少人死在葬圣墓中,竟还有脸自称尊主?!” “要我说,咱们就该合力攻破魔界,砍下姓谢的头颅!” 一语成谶。 谢无恙继任的第十八年,仙门百家终于忍不住了。 魔界尚处弱势时,这些个门派间勾心斗角,如今到了存亡关头,倒真团结起来。 莲雾、苍穹、无相三大仙门为首,众修士齐聚,爆发了第一场战乱。 一呼百应。 魔族人心气高傲,民心涣散,为了让他们臣服,谢无恙想方设法营造了个心狠手辣的名头。 同样,他没有愿意为他出生入死的兵士。 就在魔界节节败退,眼看战败之际,尊主大手一挥,下了个令人惊诧的决定。 魔族愿让出城池两座,只求两年平和。 仙门百家大骇。 能坐上魔界尊主的人,修为自然不容小觑。传闻,谢无恙未登魔尊前,就到了上境界。 天资卓越,实力悍然。 没有人会不害怕这样的对手。 各掌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互相推脱数日,还是犹犹豫豫应下了这场交易。 第一场战乱草率收尾。 第二场战乱爆发,是在谢无恙继位第二十年。 无相山庄上下四千余人,一夜间惨遭灭门,山庄内血流成河,死状其惨。 仙门百家追求凶手无果,目光晃晃悠悠,落在了争议颇多的谢无恙身上。 那个时候,谢无恙刚为自己报完仇,整日关在葬圣墓里,少见踪影。 魔界尊主好似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名头。 战报一传再传,魔界一败再败,最终退无可退。 第二十四年,仙门的数千大军终于到了葬圣墓下。 这墓地说是宫殿也不为过。 长廊中的花纹复杂难辨,像饕餮又像恶犬。 路是金子铺的,镶嵌的石头是颗颗浑圆饱满的灵石,精致奢靡。 兵临城下,仙门百家却止了步,无人敢动。 领头的年轻掌门一身金色流光铠甲,五官俊丽,目若朗星。 凛凛眸光注视前方,身后弟子肃然站立。 “谢无恙那魔头狡诈万分,我等能如此轻易攻破魔界,恐怕有诈。” “是啊燕掌门,此一去凶险万分,我离魂宗自愿请缨,在此驻守,以防魔界留有援军!” “呵呵,洪掌门此举不妥吧。离魂宗不想送死,就要推我们去与谢无恙生死相搏?” “你……”洪掌门气得脸颊泛红,“你血口喷人!” 话音刚落,一道寒光忽而闪过,燕星竹脸色黑如锅底,死死将剑抵在洪掌门的脖颈上,“堂堂离魂宗掌门,竟是长他人之志的鼠辈!” 被人举刀架在脖子上,洪掌门面上也不太好看,冷嗤道,“燕掌门大义,何不自己只身前去,做个表率?” 眼看情势不妙,苍穹山长老打起圆场,“唉唉,别吵别吵,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齐心协力方能成事啊……” 可燕星竹和洪掌门都是烈性子,又都在气头上,哪儿听得进劝,只怒冲冲互相对视僵持着。 眼瞅着要挥剑相向,修士大军中倏地传来一声惊呼,如同石子入池,轰然荡漾开来。 “云仙尊!” “云仙尊来了!” 仙门修士万人有余,一眼望不到边际,却依旧有人脱颖而出。 那人一袭白衣,气质清冷肃然,眉梢像是落了山巅白雪,腰间玉穗随风翻飞。 碎雪剑未出鞘,众人却好似已经看到了主人挥剑的英姿。 云晚舟足尖一点,从人群让出的缝隙中一掠而过。 一直到云晚舟在燕、洪掌门前站定,僵持的两人才倏然回神。 燕星竹将剑收回鞘中。江掌门转头。 “云仙尊。” “云仙尊。” 云晚舟点点头,像是并未发觉两人间的异常。 “他在里面?” 再大的火也抵不过寒冰,听到云晚舟的话,燕星竹瞬间灭了焰气。 “是。” 洪掌门神态谦卑,“云仙尊不是不愿参与这场战事吗?得空前来,可是有何要紧事情要吩咐?” 对于苍穹山请来的这位仙尊,洪掌门知之甚少,只记得并肩作战数年,竟从未见这位云仙尊笑过。 于是,堂堂掌门对这位来历不明的领袖也是怵的。 等了半天无人回应,洪掌门冷汗直冒,正欲抬头探个究竟,头顶忽然落下一道声音。 “我去吧。”云晚舟道。 目光隔着重重岁月,隔着半生云雨,落在葬圣墓长廊的尽头。云晚舟薄唇紧抿,像是巍然挺立的巨山。 这场持续了二十多年的纷争,该结束了。 …… 旧坟上又添了一捧新土。 谢无恙围着墓碑转了一圈,将坟上的杂草剔除,又抬手抚掉墓碑上的尘埃。 这是个无字碑,木头做的,坟是土堆的,经常会有草长出来。 没有人会想到,辉煌壮丽的葬圣墓,里面竟会是这样简陋的模样。 外面的吵闹声消失了。 谢无恙起身整理了下复杂繁冗的衣袍,又在无字碑前端端正正地坐下来。 他不知道对方喜欢吃什么,只带来了一壶酒和几块桃花酥。 桃花酥不知买了多久,有些已经有了裂痕,轻轻一碰就会化为粉碎。 谢无恙也是愣了下,然后挑眉道,“这家糕点店是魔界近日生意最好的一家,我去的时候排了很远的队,你不能只看它的卖相。” “我们好歹相识一场,你跟我讲讲地底下什么样吧?你生前没做过恶事,应当不会太难过。” 谢无恙拿起酒瓶,倒了点在墓前,又自己喝了口。 烛火摇摇曳曳,照在谢无恙脸上,半明半暗,孤寥又寂寞。 为了坐上这个位子,谢无恙坏事做尽、不择手段,再回首时,却怅然发现除了魔尊的名头,竟只剩下了万人咒骂。 大仇得报、心愿已了,也只有这座墓一直陪着他。 空旷的墓地里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谢无恙喝完最后一口酒。 “仙门竟只派了你一个人吗?” 回声荡荡,良久才响起另一道声音。 “是。” “还是来劝我回头?” “是。” 听着耳边清冷疏离的声音,谢无恙冷笑一声,“我不需要。” “为何非要走到这一步?” 谢无恙倏地转过头。 云晚舟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眉峰紧抿地盯着他。 漆黑的眸中带着丝怜悯,像是降临凡世的神明。 谢无恙最讨厌的就是他这幅道貌岸然的模样,嗤笑道:“你不明白的事还多着呢。” 话音刚落,右手的指环一转,幻化出锋芒毕露的长剑。 这把剑是当初谢无恙花费重金,请魔界无双长老锻造的,名为却邪。 以妖兽九婴的眼睛做装饰,碧落海尽头的帝王天木做剑柄,剑体通明,寒光闪闪。 “既然来了,便做个了断吧。” 谢无恙抬了下下巴,视线落在云晚舟腰间的碎雪剑上。 他与云晚舟真正交锋的次数不多,更多的时候云晚舟是仙门军队中出谋划策的军师。 唯一不多的两次交手,一次是初识,一次是他潜入苍穹山。 谢无恙自认修真界第一人,修为之高无人能及,却接连两次败在云晚舟手里。 惊诧之余,是棋逢对手的激动。 碎雪剑迟迟没有出鞘。 谢无恙皱眉抬头,正欲说些什么,一道金光爆炸开来! 他的视线刹那间雪白一片,等到再次看清时,只看到了以云晚舟为中心,千万条交错的血痕。 以吾之血,斩魔。 谢无恙瞬间意识到了什么,猛得抬起头。 “云晚舟,你算计我!”谢无恙咬牙切齿。 云晚舟皱着眉,欲言又止地望着他,想要解释,又不知从何下口。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凌乱脚步声。 洪掌门领着一群弟子蜂拥而至,将谢无恙团团围住,丝毫不见刚刚缩头缩脑的模样。 江掌门目光如炬地盯着谢无恙,开口问道,“谢无恙,你可知罪?” 谢无恙没说话,只是盯着眼前的结界。 灵力注入却邪一剑挥去,触及结界的刹那又被反噬回来,恨不得将五脏六腑都给震碎了。 谢无恙有些恼了。 洪掌门得意洋洋挑了下眉,“谢无恙,你也有今日啊。” “此阵专诛妖邪,为了引你入阵,我与云仙尊可是废了好一番功夫!你就乖乖在阵法里待着,随我回仙门受审吧。” 洪掌门说着,围着阵法走了一圈。 到无字墓碑前时,洪掌门朝墓碑拜了两拜,神情挑衅,“哎呀,不知墓碑里住的是何方神圣呀。” “你想做什么?”谢无恙眯了下眼睛。 洪掌门笑眯眯迎上谢无恙的目光,倏地一脚揣在了墓碑上。 “当然是给这葬圣墓的主人打个招呼……” 一道强悍的灵力轰然炸开! 众人还没来得及回神,洪掌门瞳孔一缩,忽然倒在了地上。 身体抽搐着,右手死死捂着脖颈,即便这样,依旧挡不住指缝溢出的鲜血。 洪掌门喉间发出奇怪的“嗬”声,痛苦地蹬了两下腿,就倏地没了声音。 “死……死了?” 不知是谁率先回神,在人群中吼道,“他竟然破了噬灵阵!” 仙门百家齐齐转头。 谢无恙慢条斯理的将却邪收回,神色如常。目光越过围着的一众弟子,落在不远处的无字碑上。 刚一抬脚,仙门百家就像看到洪水猛兽,惊慌退了几步。 “脏了。”谢无恙停在墓碑前,抿唇弯下腰,在墓碑上轻轻擦拭了两下。 “你说,那老头做什么不好,非得来打扰你睡觉。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把他杀了。” 说到这里,谢无恙弯了弯眉眼,笑容天真得如同孩童。 “你还嫌吵吗,若是嫌的话,我帮你把这些人都赶出去,好不好?” 手中的却邪震动了两下,像是在回应主人的话。 谢无恙笑眯眯地抬起头,目光落在仙门弟子身上。 与之截然不同的,是眉目间的嗜血与肃杀。 就在谢无恙举剑的刹那,身后倏然袭来一道剑意! 血花四溅! 那是长剑碎雪,谢无恙见过,也与之交过手。 而此刻,他感受着胸膛碎雪冰凉的剑意,感受着炙热的鲜血慢慢冷却,心跳一点点偃旗息鼓。 谢无恙强撑着抬手抚上墓碑,在即将触及墓碑的前一秒倏然垂落。 葬圣墓的桃花落了。 纷纷扬扬落在无字碑上。 风急忽起,卷走了枯败的桃花瓣,与之一同消散的,还有那位臭名昭著、万人咒骂的魔头谢无恙。 2、重生 “谢无恙,你利用自己仙尊弟子身份,冒传掌门之令,私入禁地,偷盗魇石,当废其修为,师门除名,收押罗峰塔!你可知罪?” 耳边响起一道浑厚有力的声音,谢无恙睫毛颤了颤,费力睁开眼。 纷杂的场景让他皱了皱眉,紧接着将视线落在正中央的黑衣男子身上。 那人剑眉星目,头发高高竖起,手中拿着一本卷轴,望着谢无恙的目光带着滔天怒火。 认……什么罪? 谢无恙一头雾水,还没那莫名其妙的一剑中回过神,哪儿会轻易认下这罪责。 谢无恙晃晃脑袋,颤颤悠悠站起身,毫不畏惧地回视过去,“仙门已经荒谬到无端冠人罪名的程度了?” 台上人的脸色一阵青白交加,颤着手指着谢无恙,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脸红脖子粗地过了好一会,才“嘭”得一声将卷轴扔在了地上。 “所思所想皆在窥心轴中,哪怕是你师尊也护不住你!” 窥心轴?仙门神器? 这东西不早在八年前就被他一把火烧了吗? 从哪儿又变出来一本? 谢无恙越想越迷糊,忽然间电光一闪,激得他脑子一激灵。 等等。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意识到这点,谢无恙猛得一抬头,黑衣男子的脸瞬间和记忆中的某幅画像有了重合。 苍穹山前任掌门——乌寒枫。 谢无恙潜入苍穹山那次,有幸得见供奉这位掌门的牌匾与画像。 惊悚的是,这位连灵位都有了的人为什么会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仿佛当头一棒,敲得谢无恙脑袋叮里咣当响。 苍穹山的先掌门,早就焚毁的窥心轴……还有这似曾相识的审问堂…… 无不验证着某个离谱又合理的念头。 他死后魂灵未散逃出生天,却不知怎得,回到过去了,还至少是百年前。 “既然认罪,那便自己谢罪吧。”见谢无恙迟迟没出声,乌寒枫以为他是辩无可辩了,脸色也好了些。 谁知下一刻,好不容易老实的谢无恙又开了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何曾说过认了。” 他边说,边捡起地上的卷轴。 窥心轴,顾名思义,可窥探人心中所念所想。 只不过他有一个弊端,那便是主人问什么,他探什么,其他一律探不出。 原身什么情况谢无恙不清楚,但此刻这具身体所宿魂灵是他的,他可不想替别人承担什么罪名。 谢无恙纵使心中罪恶滔天,怀揣着颠覆仙门的念头,可确实未曾偷盗过魇石。 这卷轴,自然也探不出什么。 谢无恙若无其事的抬抬下巴,语气傲慢无礼,“老头,再问一次呗。这卷轴兴许坏了呢?” 乌寒枫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脾气,又被谢无恙几句话激得喷涌而出,“你师尊便是这般教你目无尊长的?!” 谢无恙掏掏耳朵,对乌寒枫口中的便宜师尊无甚关心。 他刚刚探了探这具身体的修为,炼气。 虽然有些弱了,但他前世登峰造极了这么久,对修炼也是颇有体会。真被断了灵脉,那就真的与修炼无缘了。 “掌门,您老还是快点问吧,我还赶着回去睡觉呢。” 乌寒枫被气得来回踱步,怒目圆睁地指着谢无恙,“那好,我再问你一次。孽徒谢无恙,可曾私入禁地,偷盗魇石?” 谢无恙眉峰一挑,毫不犹豫回道,“未曾。” 说完,他低头瞧向卷轴。 窥心轴一片空白,别说答案了,连个字的影子都没有。 谢无恙笑了,“瞧吧,我就说没偷魇石。” 边说,谢无恙边举起窥心轴让乌寒枫看。 窥心轴乃仙门至宝,身为苍穹掌门,乌寒枫对上面的答案极其信任,否则也不会仅凭一个卷轴,就定门内弟子的罪名。 窥心轴验证了他所言非虚,这罪名自然也当除了。 谁知下一刻,乌寒枫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暴跳而起,指着谢无恙的鼻子骂,“好呀好呀,谢无恙,这下你还有何狡辩?窥心轴答案已出,我今日便要替你师尊清理门户!” 谢无恙心下一惊,立刻低头察看。 刚刚还一片空白的窥心轴此刻俨然有了画面,而那画面显示的——与原主测出的画面一般无二。 不对。 他与原主分明是两个人,怎么可能测出一样的结果? 除非…… 谢无恙眉头一蹙,抬头正欲说些什么,却与乌寒枫迎面袭来的一掌对了个正着。 苍穹山掌门,能做到这个位子的,修为自然不能小觑,即便到不了大乘,也至少到了上境界。 谢无恙曾经的修为,对上乌寒枫这一掌自然不在话下,可他现在……只是个炼气。 别说对打了,他连乌寒枫的一根头发丝都挡不住! 莫不是上演了一场重生即结束的戏码? 抬手去挡的瞬间,谢无恙心中百感交集。 睫毛不停颤着,眼皮子闭得死紧。 “师兄,此事尚未有定论。” 预料中的疼痛迟迟未曾落下,一道声音在空气中响起。 如寒冬忽至,初雪降临,充满寒意的气息扑面而来。 不合时宜的,谢无恙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人一袭白衣,背影清冷孤寂。望向他时,总是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云晚舟。 三个字窜入脑海的瞬间,谢无恙猛得睁开眼。 记忆中熟悉的白色衣袂飘了又落,挺拔的背影倔强如初。 谢无恙眸光微动,在触及到那把熟悉的银白剑柄时,目光倏地颤动起来。 临时前的情景一幕幕在眼前闪现。 仙门,葬圣墓,染血的桃花,以及那把……穿透胸膛的长剑——碎雪。 强烈的冲击让碎雪剑发出两道嗡鸣,又逐渐归于平稳。 “窥心轴还不算定论?师弟是连先祖留下的东西都不信了吗?”乌寒枫怒吼。 云晚舟皱了下眉解释,“魇石乃仙门重要之物,哪怕掌门亲临,也断不会如此畅通无阻,更何况谢无恙区区一名弟子。此事尚存疑点,请师兄明察。” “那是看守弟子失职,我会严惩!” “师兄……”望着怒火中的乌寒枫,云晚舟笃信道,“我的徒弟,秉性如何,我最清楚。我愿以性命担保,他断不会如此行事。” 狗屁! 临死前这人还信誓旦旦说要劝他回头呢,不还是转头就捅了他一剑? 一想到这点,谢无恙就恨的牙痒痒。 乌寒枫卸了手上的力,面色依旧不怎么好看,“你想如何?” 听到这话,谢无恙阴森森地笑了笑。他也很好奇,这位“仙尊”,该用什么借口护住他的宝贝徒弟。 “让他自证清白。”云晚舟平静道。 谢无恙嘴角笑容一僵,猛得抬起头。 轮廓分明的侧脸半隐在阴影中,云晚舟神色未变,仿佛只是在陈述某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传闻,魇石上古魔力所化,其力量足以颠倒乾坤,重塑修真界。 魇石失踪,对修真界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 自证清白?魇石此等大事,云晚舟竟是相信他是清白的吗? 听到云晚舟轻飘飘的回答,乌寒枫呼吸一滞,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你……你再说一遍?” 云晚舟抬手作揖,恭敬道,“我愿带谢无恙下山,寻回魇石。” 空气沉默了。 云晚舟说什么?他跟谁下山?? 谢无恙眨了两下眼睛,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直到身上落下一道目光,谢无恙一抬头,对上了一双潭水般的眸子。 “你意下如何?” 谢无恙喉间一噎,表情逐渐莫名起来。 — 如果将云晚舟比做洪水猛兽,那么谢无恙就是送到嘴边待宰的羔羊,几乎是连滚带爬逃出审问堂的。 管他什么修炼不修炼的,他宁愿再死一次,也绝对不想再和云晚舟待在一块,更别说要屈居人下,和云晚舟师徒情深了! 直到凭着模糊的印象,一溜烟跑到了原身屋子里关上门,谢无恙才喘着气松懈了一点。 光线被隔绝,屋子里有些暗沉。 谢无恙迅速扫视了一圈四周,最终松开门扑在了东南角的小柜子上。 他当上魔尊的时候,云晚舟已经是仙尊了。按照修真界的传言,他无门无派,应当只是个隐居山林的高人。 为何会出现在苍穹山? 还是说他本来就该在苍穹山? 谢无恙摇摇头,将脑海中无关紧要的问题甩出去,专心致志地翻起柜子。 仙门弟子,每个人都会有标志身份的令牌,不同门派弟子,令牌样式不同,材质上也会又区别。 刚刚在审问堂,谢无恙拔腿就跑,只留下面面相觑的云晚舟和乌寒枫两人,照着他们追究到底的德行,应该很快就会找上门了。 他必须赶紧收拾跑路。 谢无恙将屋子里的东西都翻了个遍,终于枕头底下发现了原身的令牌。 令牌是用黑檀木做的,通体暗红,一面刻着复杂的云纹图案,另一面写着“苍穹山”“谢无恙”几个字。 身为仙尊弟子,自己想要下趟山,应该不是难事。 收好令牌,谢无恙又翻箱倒柜找出来些灵石,随手往怀里一踹,马不停蹄就往房门外跑。 手还没碰到门框,谢无恙倏地视线一白,被突如其来的光线晃了眼。 云晚舟一手垂落在身侧,另一只手拿着个白色瓷瓶,逆着光站在正门口。 瞧见正欲推门还没来得及收手的谢无恙,眉头一皱,问,“去哪?” 谢无恙将怀里的灵石藏得深了些,“到处逛逛。” “特殊时期,还是不要到处逛得为好。” 眸中鄙夷一闪而过,谢无恙心道,这是在提醒他嫌犯的身份? 下一刻,云晚舟又开口道,“魇石被盗,若是魔界中人潜入,苍穹山恐怕不安全了。” 戛然而止。 谢无恙喉间一噎,讽刺的话就这么哽在心头,不上不下。 俊秀的眉眼间隐隐透着担忧,在前世那张冷若秋霜的脸上显得有些微妙违和。 云晚舟对待徒弟……竟是这幅模样吗? 还是别有图谋? 谢无恙面露茫然。 3、上药 窥心轴上字句分明,就连谢无恙都有一瞬怀疑自己记忆出了问题。 云晚舟身为仙门中人,又是如何做到完全相信原身的? 手中冰凉的触感倏地拉回神思,谢无恙低头一看,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白色的瓷瓶不知何时被云晚舟塞进了自己手里,沉甸甸的,“金疮药”三个字金闪闪的,像是要亮瞎谢无恙的眼睛。 “这是……” “金疮药。”云晚舟睫毛一垂,视线落在谢无恙垂落的右手上。 洁白干净的袖口上不知何时沾染了血迹,暗红色的格外显眼。 谢无恙这才感觉到小臂火烧火燎的痛感,撩起袖口一瞧,果然看到了条明晃晃的口子。 大概是从小没吃过什么苦,这具身体的皮肤白皙细腻,口子早已结了血痂,却依旧显得狰狞可怖。 看到伤口,云晚舟眸光一沉,又将谢无恙手里的金疮药拿了过来,黑着张脸给他上药。 对于舞刀弄枪这些事情,云仙尊技术精湛无师自通,面对日常上的一些小事,却明显犯了难。 云晚舟严肃的盯着谢无恙的胳膊,像是在完成什么难题,抬起瓶子对准伤口,就将药粉往上面倒。 这种粗暴的方法,伤口应该痛的。 但谢无恙…… 毫无感觉。 “师尊,”盯着自己被药粉占据了大半的胳膊,谢无恙不由觉得好笑,“是不是应该先擦掉血痂?” “……” 云晚舟抖瓶口的动作一顿,抬头对上谢无恙促狭的眸子。 “我知道。”云晚舟摸了摸鼻尖,“上两遍药会好得快些。” 像是要证明自己的话,云晚舟又抖了两下瓶口,旋即又从怀里掏了块帕子,捏了个唤水诀,将谢无恙的胳膊擦干净又上了一遍。 感受着短短一会儿,第三次触到伤口的瓶口,谢无恙唇角抽了抽。 云晚舟不会是发现了他的身份,想要趁机谋害他吧? 一次药上了半天,最终以云晚舟拿出块布条,打了个很丑的结落幕。 谢无恙手上一松,刚想舒口气,就听到云晚舟又道,“三日后,你随我下山。” 下什么山?什么山? 谢无恙心脏一提。忽然意识到云晚舟此时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是了,他还是个——嫌、疑、犯。 谢无恙上辈子并非没有动过偷盗魇石的念头,相反,他为了拿到魇石,曾两次潜入苍穹山。 第一次,他探到封印魇石的位置——苍穹山禁地。 第二次,他准备带走魇石,却在禁地入口处被云晚舟逮了个正着。 那便是他们第二次交手,也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被称为修真界第一的云仙尊,并非浪得虚名。 谢无恙差点死在禁地。 后来他逃出生天,却也身受重伤修养了大半个月。 现如今,他已经死了一次,上辈子对于魇石的执念,像是也随之烟散在了百年的岁月中,少有想起。 魇石,除了封印下颠覆乾坤的力量,还有个少有人知的作用——重塑肉身,再聚魂灵。 活死人肉白骨,这个诱惑,对于谢无恙来说,实在太大了。 无论是葬圣墓下的冤魂,还是枉死的自己。 “好。”谢无恙忽然变了主意,“我去。” 若是真能得偿所愿呢? — 当天夜里,谢无恙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还是修真界臭名昭著的魔头。 举着染血的却邪,站在面色惊恐地仙门弟子面前。 与记忆中的不同,修真界的第二次起义,谢无恙胜了,他杀光了他心中最是瞧不起的虚伪仙门,修真界的百姓尊他敬他,发自内心的臣服于他。 至于云晚舟,被他囚于暗牢,一尘不染的白衣沾满污垢,高高在上的人被踩入泥潭。 谢无恙踩着长靴,坐在尊位上,额头上的血色魔纹像是他的第三只眼睛,妖冶邪魅。 富丽堂皇的宫殿,蜿蜒的血河,数以计万的断臂残尸……一切都太真实了。 谢无恙醒来时,神情恍惚,眉宇间还带着未散的戾气。 有瞬间,似乎与梦中那个嗜血魔头重叠。 “小……小师弟,你醒了啊?”耳边响起一道唯唯诺诺的声音。 谢无恙眉心一凛,倏然回头,“谁?” 一片黑暗中,唯剩一双闪着细碎光芒的眼睛,直勾勾落在谢无恙身上。 不知是被谢无恙眸中未散的杀意吓到,床边的人缩了缩脖子,声音越发胆怯,“小师弟,是我……我听师尊说,你受伤了,你还疼吗?” 小师弟? 谢无恙眯了下眼睛,透过模糊的夜色,将床前的人影上下打量了一番。 身形清瘦,隐约能看到身上穿着的弟子服。 像是黑暗中潜伏的野兽,阴森可怖的视线盯得人脊背发麻,又在对方忍不住后退的前一秒,一扫阴鸷。 “师兄?”谢无恙收回视线,弯弯唇角道,“我已经不疼了。” “那掌门师伯有罚你吗?”福之桃咽了口唾沫,像是生怕惹谢无恙不高兴。 “师尊替我求了情,未曾受罚。” 听到这话,福之桃松了口气,“幸好有师尊护着,不然小师弟就被冤枉了。” “是啊,”谢无恙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幸亏有师尊护着。” 后半句话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福之桃却恍然未觉,眼睛弯了弯,附和道,“师尊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人。” 仙门弟子从入门派起便开始不停的修习、历练,经历的磨难困境比普通人多上数倍,心境也会更加稳重成熟。 可眼前的这双眼睛太干净了,干净的像是稚童,不参一丝杂质。 是天生脑袋不好,还是真的天真纯粹? 谢无恙唇瓣动了动,正欲开口试探,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刺耳的声音。 像是有什么东西刮在耳膜上,激得谢无恙脑袋一阵阵发昏,直到一道清脆的响声骤然传来。 “叮当——” 嘈杂的声音退去了,谢无恙只觉心尖一抖,躁动不安的心情也跟着平和下来。 这是…… 谢无恙目光倏而一转,落在福之桃腰间的铃铛上。 “等会儿。” 福之桃眼睛一亮,兴奋开口,“小师弟怎么了?” 谢无恙朝他招招手,“师兄,你靠近点,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 福之桃听话地走到床边站好,弯着眼睛回,“小师弟,你问。” 谢无恙盯着他沉默良久。 福之桃以为他在顾虑些什么,“小师弟,你别担心,你问什么都可以。” “那你别告诉别人我今日问了什么。” 福之桃点点头,“没问题,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 谢无恙拍了拍床边,示意福之桃坐下,紧接着才开口,“第一个问题,现在是哪一年?” “承光五年。” 承光?五百年前? 谢无恙心下算了算,抬头时依旧笑眯着眼睛,“我们是同门师兄弟?” “对,”福之桃重重点头,“小师弟的问题太简单了。” “哪有哪有,是因为师兄厉害,”谢无恙故作惊讶,“那我问个难一些的。第三个问题,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福之桃掰着手指头认真数起来,“喜欢吃凉拌豆腐,喜欢挑衅掌门师伯,喜欢喝甜汤,讨厌练功……” 福之桃的声音源源不绝。 要想扮演好一个人,就要先了解这个人的习性、喜恶,断不可出了差错。 尤其是在云晚舟面前。 福之桃的手指头数到了头,掰到了最后一根,“对了,小师弟还喜欢师尊!” 谢无恙表情凝固了,忽地音调拔高质疑,“我喜欢云晚舟?!” 福之桃全然没注意到谢无恙的异常,热心地和他举着喜欢师尊的表现,“小师弟每天都会去找师尊问安,最喜欢跟着师尊到处游历,还经常帮师尊浇花!” 说到这里,福之桃来了劲儿,拍拍谢无恙的肩道,“我记得有一次,你浇花浇得太殷勤,还把师尊的花浇死了,不过师尊人好,不光没罚你,还说你如果喜欢花,可以在他这里挑几盆带回去呢!” 听着福之桃的话,谢无恙陷入了沉思。 他完全没办法将福之桃口中的师尊,与前世捅他心窝子的仙尊联系在一起。 福之桃坐在一旁,安静的看着谢无恙。 谢无恙唇瓣动了动,“那最后一个问题。” 福之桃晃晃脑袋,“你问。” “师兄腰间的铃铛……”谢无恙指了指福之桃的腰间。 “小师弟是说这个吗?”福之桃握住腰间的小铃铛晃了晃,“这是师尊给我的。师尊说我小时候受过伤,烙下了病根,这个铃铛有强身健体的功效。” 这与普通铃铛外貌上一般无二,不同的是,福之桃的铃铛声音初听脆耳,细听起来却更沉闷些。 谢无恙刚刚听到铃铛声时就隐约有了猜测——这上面似乎被人施了咒。 “我能看下吗?” 话音刚落,福之桃立刻将铃铛拽了下来,“当然可以。” 铃铛落在掌心的刹那,谢无恙掌声被震了一下。 谢无恙眉峰一挑,另一只手施了灵力探去。 灵力流窜间,铃铛上复杂的纹路逐渐展现出来。 福之桃眼睛倏地睁大了,“小师弟,这是什么?” 眼花缭乱的线段交织在一起,汇聚在某一点,拧成莲花状的图案。 果不其然,铃铛上面被加了一层法咒,看纹路貌似是巩固魂灵一类的。 那他这位师兄是……魂灵残缺? 怪不得行为举动都透着股三岁孩童才有的天真。 谢无恙将铃铛丢回福之桃手中,心不在焉道,“没什么,只不过是强身健体的符咒而已。” 巩固魂灵…… 四个字在唇齿间咀嚼数遍。 云晚舟身为仙尊,无论是修为还是地位,都不至于用普通法咒巩固魂灵。 除非心不在此,敷衍了事。 想到这里,谢无恙不由心中嗤笑,望着福之桃的视线逐渐染上一丝悲悯。 这才是云晚舟,虚情假意、道貌岸然。 竟是连徒弟都可以利用了。 4、令牌 一直到福之桃的身影消失,谢无恙的目光依旧落在床边没有移开。 秋风瑟瑟,木刻花纹的窗户发出几道吱呀呀的响声。 修真界史书上曾记载,承光年间,是魔界最动荡不安的几年。 魔尊伏诛,魔界落败,仙门鼎盛,百姓安居乐业。 此时的仙门之首还不是莲雾门,而是镇守魇石的苍穹山。 只是谢无恙的记忆中,史书众多,未曾有一本提到过魇石被盗这件事啊? 结合重生以来的种种迹象,谢无恙琢磨了许久。 离奇的尽头连接的,无一不是原身谢无恙。 是谁呢? 云晚舟?乌寒枫?还是别的什么人? 看样子,抛去他那毕生夙愿,只是想保住小命,探清针对原主的人,他也要跟着云晚舟走这一趟。 …… 魇石被盗,乌寒枫派出弟子在禁地搜寻无果后,确保魇石真的不在此处,禁地便也失了重要。 只是魇石被盗这件能引修真界轩然大波的事情,着实不好透露出去。 云晚舟与乌寒枫议论许久,最终决定禁地结界与守卫弟子一切如常,暂时先瞒下此事。 除了必要的几个内情人,哪怕门内弟子也毫无所知。 守卫一撤,连带着这几日一直被看着的谢无恙也轻松了许多。 至少除了下山,乌寒枫不再时时刻刻盯着谢无恙。 临行前夜,谢无恙终于耐不住性子,跑去了禁地。 从知情弟子口中得知,当日,原主就是在禁地阁楼内被发现的。 禁地内机关重重,除了掌门没人能安全进入,哪怕是诸位长老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若想潜入,除非是早已在掌门身边潜伏数日。 谢无恙身为仙尊内门弟子,有足够的机会从掌门那里知晓机关的部署,更何况看守弟子听到动静赶去时,阁楼内只剩下了谢无恙与空空如也的柱台。 这便让人不得不怀疑了。 如若不是窥心轴出了问题,估计谢无恙也会被这些证据蒙混过去。 禁地本就少有人烟,守卫弟子一撤,就越发冷清了。 阁楼里,四周摆放的古籍早已落了一层灰,淡金色的结界明明灭灭,处处透着悠久沉寂。 谢无恙的目光略过眼花缭乱的册子,径直落在阁楼正中央的柱台上。 柱台上的结界比他处的要好上许多,环绕的灵力光芒正盛,只是破损结界中的古籍尚且完好,此处保护的魇石凭空消失。 望着空无一物的台子,谢无恙抬手在结界上触了一下。 以指尖为中心,涟漪荡漾。 下一刻,结界光芒忽盛,一股力量霎时炸开! 谢无恙只觉指尖一痛,触到结界的皮肤霎时一片血渍。 只是轻轻一碰,就能伤成这样,若想从中取走魇石,恐怕就更是难如登天了。 谢无恙皱了皱眉,目光飞速扫过四周的古籍。 古籍相依相偎,竹简密密麻麻垂落的书名牌看得谢无恙眼睛疼。 另外一个令谢无恙困惑的地方,便是在此处。 禁地阁楼,关押魇石之处,那么这些古籍又是什么? 难不成单单是为了好看? 修真界第一仙门,苍穹山的格局应该不止于此。 谢无恙走到书柜跟前,隔着淡淡的灵力,一排一排地看过去。 谁又能想到,上辈子一直到死,他也没能进到的地方,借尸还魂后竟是轻轻松松。 原身助他复生,他便让原身留个清白的名头再走吧。 目光略过某处时,谢无恙的目光忽然一滞,停在了其中一块名牌上。 这块名牌与其他一众落灰的名牌不同,颜色要深一些,新的倒像是最近的产物。 “苍穹一百零一式,”谢无恙喃喃念了遍书名,又歪了下脑袋从下面去瞧名牌的背面,“云晚……” “你在做什么?”一道冷不丁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谢无恙嘴边叨叨的话一顿,脖颈子瞬间渗出一股凉意。 与此同时,歪着的头也看清了最后一个字。 舟。 不是云晚舟还能是谁?! 谢无恙脑袋一收,回过头的瞬间挤出一个笑,“师尊怎得在此处?” 云晚舟面不改色地望着他,“此话应是我问你。” “弟子……”谢无恙脑袋飞速转动,顷刻间就想到了说辞,“弟子在寻一个东西。” 云晚舟面若冰霜,对他的话将信将疑,“何物?” 许是因为上辈子两个人斗了太久,重生后的谢无恙在某些方面总是体现出一股莫名的执拗,尤其是面对云晚舟,他更不想低头。 比如现在,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 一平静一动荡。 谢无恙无论如何也不愿做那个先移开视线的人。 最后还是云晚舟先有了动作,视线倏而一转,落在谢无恙手臂上。 有那么一瞬间,谢无恙觉得云晚舟是在检查他的伤口。 当想到云晚舟虚伪的面孔下藏着那副丑恶嘴脸后,又将这个想法撕得粉碎。 云晚舟见他不答,无奈叹了口气,纵容问道,“找到了吗?” “并未,”谢无恙摇摇头,“不知师尊来得时候可曾瞧见?是我的弟子令牌。” 话音落下,谢无恙视线未动,观察着云晚舟的神色。 原来是弟子令牌,想是先前落在了此处,云晚舟神色依旧如常,没有丝毫变动,“禁地不可乱闯,到时我再让人做一个与你。” “那便多谢师尊了,”瞧着云晚舟没有怀疑,谢无恙松了口气,朝他鞠了一躬,“就是不知赶不赶得上明日下山。” “赶得上。” 谢无恙神色一怔,抬头望去,恰好对上云晚舟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云晚舟微抿着唇,对上谢无恙的眼睛又重复道,“赶得上。” 那双冰霜般的眼睛竟是有了些许融化,带上了几分安抚的味道。 能从云晚舟眼睛里看到这种情绪,谢无恙估摸着自己离瞎不远了。 …… 翌日一早,谢无恙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上辈子身为魔尊,没人敢吵他睡觉,重生后成了偷盗魇石的嫌犯,只要老老实实待着,自然也没人主动叫醒他。 于是,数年没早起过的谢无恙耐不住脾气了,只是那脾气尚未发泄,就听到门外的人开口道,“小师弟,快起来,师尊已经在山口等你了。” “云晚舟等我做什么?”谢无恙冷声反问。 阴冷的话吓得门外的人话语一顿,紧接着开口的声音低了好几个调,还带着抹颤,“师尊说……说今日你们要下山。” 对了,他今日要随云晚舟下山寻魇石。 谢无恙思绪一滞,这才清醒过来。 福之桃站在门外安静等了许久,没听到回音,正鼓足了勇气开门察看,房间的门就被谢无恙“哗”一下拉开。 谢无恙今日难得规规矩矩的束了发,多了几分少年英气。 视线落在福之桃身上时,他眉心一挑,“走吧。” “等一下,”福之桃拽了下谢无恙的手腕,低头去腰间的袋子里翻找着什么,“师尊说了,等你醒来,先把这个东西交给你。” 哪个东西? 谢无恙看着福之桃在自己的腰间袋子里翻找,里面的东西被翻得乒乓作响,看样子宝物还不少,以至于找遍了半天都没找到要给他的东西。 就在谢无恙等得失去耐心,正要跨过福之桃离开时,福之桃忽然拉住了他的衣袖…… 下一刻,翻找的动作一顿,福之桃眼睛一亮,竟真的从口袋里拽出个东西来,“就是这个。” 福之桃边说边将手里的东西塞给谢无恙,“师尊说你的弟子令牌丢了,新给你做了一个。” 帝王天木? 谢无恙呼吸一滞,倏地低头望向手中的弟子令牌。 帝王天木,成暗红色,木纹很重,颜色会随季节温度变化。 夏季颜色最深,此刻正直秋季,成暗红色。 上辈子,谢无恙的灵器却邪便是用帝王天木做的剑柄。 这种树木极少,当时只有碧落海尽头长了一棵,极难采摘。 也就修为颇高的谢无恙拿到过。 云晚舟竟舍得用帝王天木给弟子做令牌?他私下对弟子都是如此大方吗? 谢无恙将令牌翻来覆去的看了看。 和原身那枚不同,这块令牌刻的花纹不够精致,打磨的也不太好。 也不知云晚舟从哪儿找来的破手艺木匠。 令牌上刻着的字倒是不错,磅礴大气,笔走龙蛇。 就勉强算个加分项吧。 谢无恙拽死令牌的吊绳,系在自己腰间,趁机将腰带里的那枚令牌往里塞了塞。 “辛苦师兄跑这一趟了,”谢无恙歪头朝福之桃笑了笑,“等我和师尊下山回来,给师兄带些有趣的物件。” “嗯嗯,我在山上等师尊和师弟回来。”福之桃紧跟着弯了弯眼睛。 谢无恙一路走到山口。 云晚舟不知什么时候到的,斜倚在山门柱子上,右腿微微前屈,将碎雪剑抱在怀里。 也不知这位仙尊什么癖好,明明可以将灵器换为更小更便携的东西,却偏偏挂在腰间,或者攥在手里。 察觉到动静,云晚舟直了直身子,转过头来望向谢无恙。 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谢无恙从这张清冷的面孔上看到了一丝倦怠之意,只不过转瞬即逝,仿若谢无恙的一场错觉。 云晚舟眉目间似是缓了一下,落在谢无恙身上时带着抹不易察觉的柔和。 哪怕上辈子两人相识数年,谢无恙也很少从这张脸上看到别的神情,瞧见云晚舟这副神色,怔了怔,旋即又换上了一贯的从容淡定,“弟子知错。” 5、师尊 谢无恙突如其来的话让云晚舟愣住,只是面上不显,“何错?” 谢无恙抬眸就看见云晚舟茫然的神情,直勾勾看着他,“让师尊久等。” 虽是认错,脸上却没有一丝愧疚的神情。 云晚舟未曾察觉,又或许是察觉了不放在心上,他淡淡道:“无碍。” 说罢,提步径直朝山下走去。 本以为会被责骂一番,却没想到得到如此平淡的反应,谢无恙一口气卡在心口不上不下,有些郁闷。 真能装,在弟子面前也装,不愧是道貌岸然的苍穹山仙尊。 谢无恙跟在云晚舟后面,内心思绪翻腾,想不明白自己前世为什么会败给云晚舟,行走间挂在腰上的弟子令牌随之翻动,吸引谢无恙的视线。 帝王天木,云晚舟倒也舍得。 “师尊。” “何事?”清冷的声音向后方飘来,却不见前面的人转身,只留给谢无恙一个清冷卓绝的背影。 谢无恙死死盯着他笔直的后背,企图从中窥见云晚舟内心真实的想法,“我曾在书中见过,帝王天木极难获得,师尊给弟子做令牌,岂不是暴殄天物?” 云晚舟身形一顿,像是诧异自己的小弟子竟然识得此物,“物有所用,何来值不值得一说?修道之人,理应不为外物所扰。” 对方微顿的身形在谢无恙眼中就好像是掩饰,他神情讥诮,“多谢师尊教诲,只是不知着帝王天木师尊从何处所得?” “家师所赠。” 对云晚舟来说,钱财乃身外之物,物有所用便是值得,更何况追溯此物的来历,只是小徒弟好奇,告知也无妨。 云晚舟的师尊? 谢无恙眸中闪过一抹诧异。 他与云晚舟斗了数年,竟从没听人说过,云晚舟也是有师尊的。 在修真界的传闻中,云晚舟修为卓绝,天下无人能与他一战,何人教得了他? 换做是平常,谢无恙肯定要借机嘲讽云晚舟一番,问问他,“究竟是哪个倒霉蛋收了个如此薄情寡义不辨是非的徒弟?” 但如今,身份颠倒,他不仅不能得罪云晚舟,还得——尊、师、重、道。 “师尊的师尊?能教出师尊这样神仙般的人,定然是个很厉害的高人吧?” 谢无恙刻意加重了神仙般几字,带着些说不出的意味,偏偏云晚舟毫无所觉。 云晚舟转身,望着谢无恙夸张虚浮的神情沉默良久,最终只是点点头道,“嗯,是挺厉害的。” 若是那个人愿意,应当已是修真界第一人了吧? 仙尊的名头,也该还给他的。 云晚舟垂了下眼睛,目光落在那块帝王天木上。 帝王天木还有一小块,被他做了书名牌,细想起来,那册竹简,应当还在禁地阁楼的封印里,完好的存放着。 而剩下的这块…… 做弟子令牌的桃木在一个月前就已经用光了,苍穹山每十五年才招收一次弟子,又暂时用不到新的桃木。 云晚舟寻遍苍穹山未果,视线兜兜转转,落在了床头边挂着的那块木牌上。 帝王天木是师尊留下的东西。 帝王天木能安神驱邪,他便将它用根绳子吊起来挂在墙头。 如今小徒弟的令牌没了,这块木头能派上用场,也算是不白白浪费了。 只是不巧,找到了木头,苍穹山雕刻弟子令牌的翠微阁却关了门。 那天晚上,云晚舟房间的灯火迟迟未熄,碎雪剑被化作匕首大小,一刀一刀刻在木牌上。 …… 直到走了好一段路,谢无恙才发觉云晚舟没有跟上。 谢无恙回头的时候,云晚舟正站在碎雪剑上。 随风飘动的衣摆与碎雪剑浑然一体,与苍穹山贫瘠的山头格格不入。 谢无恙倏地想起了“御剑飞行”这个东西。 上辈子,第二场起义爆发后,谢无恙就很少出魔界了,更别说御剑飞行。 却邪的用处只剩下了杀戮与惩戒。 再多的就是安静待在他的食指上,当个可有可无的装饰。 意识到可以御剑飞行,谢无恙下意识想去转动食指上的指环,却只触到了凸起的指节。 是了,他这辈子没有却邪,甚至连灵力都没有。 谢无恙动作一顿,只得求助般的看向云晚舟。 灵器的大小可以根据主人的意念来变换,当谢无恙也跟着站到碎雪剑上时,碎雪剑瞬间又变大了一圈,即便是两个人站在上面,也不显得拥挤。 谢无恙站稳后,诧异仰头,“师尊?” 话音刚落,只见云晚舟手臂一屈,剑停在原地丝毫未动,倒是他的白色袖袍差点盖到谢无恙脸上。 鼻息间的草木香气令谢无恙思绪一滞,尚未从中回神,云晚舟倏地强硬抓起了谢无恙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袖袍上,声音冷淡,“拽好。” 谢无恙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衣物,刚一准备好,云晚舟手指一并,碎雪倏地直窜云霄。 感受着耳边的风,谢无恙总算知道为什么云晚舟要让他抓好了。 他活了数十年,从未见过将剑御成这样的。 宛如脱缰的野马,射出的弓箭。 一发不可收拾,像是要将谢无恙活生生甩出去。 手中的袖袍成了唯一的支撑。 当谢无恙将眼眯起一条缝,勉强看清身前人的侧脸时,才发现他的耳骨崩得僵硬,剑指云端且轻描淡写,世间能做到这个地步的人屈指可数,百年前的云晚舟就能做到这般地步,怪不得后来能轻松将自己斩于碎雪之下。 偷盗魇石,云晚舟成功阻止了谢无恙。 修真界大战,云晚舟杀了谢无恙。 还魂重生后,云晚舟成了谢无恙必须尊敬的师尊。 如今御剑飞行,谢无恙也不得不做寄人篱下的那一方。 前世手刃自己的凶手近在咫尺,上品仙器触手可得,谢无恙眉眼逐渐冷凝,杀意暴涨,脑海里已经设想了无数次自己能成功报仇的几率是多少。 为零。 他没有一点机会,先不说如今的身体能不能刺穿云晚舟的护身灵力,就算是真的杀了云晚舟,从这万米高空坠落,最好也是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凌冽的风在耳边呼啸,扇醒了谢无恙逐渐失控的情绪,他垂眸掩盖翻涌的内心,装作无事发生。 只是,等到他翻身那日,他一定要把这些仇都报回来! 两个人是在一座村落落下的。 云晚舟刚刚施法探寻魇石时,灵力所指的方向便是这里。 这村子像是久无人居住了。 村落里的房子稀稀疏疏散落在各处,纵横交错的田地里,净是干涸到裂缝的泥土,全无生机。 云晚舟额头上施加了符咒,所指魇石就是在此处,只是这里荒无人烟,连鸟兽都不曾见到几只,偷盗魇石之人选择这里,定然还有其他图谋。 意识到这点,谢无恙皱了皱眉,目光警惕地扫视了一遍四周。 家家户户房门紧闭,除了谢无恙和云晚舟,村间小路再无第三人。 若非要说有何特殊之处…… 谢无恙的目光一顿,落在离他们最近的一家屋舍上。 大概就是此处了。 村子里的屋舍都落了锁,唯有这家的门上空无一物,房门紧闭却不落锁,除了主人忘记关门,就只剩下有人居住这个原因了。 谢无恙弯了弯唇角,朝着云晚舟开口,“师尊,此处屋舍众多,保不齐哪家就有个活人,我们在这里瞎晃悠,倒不如去人家屋里找找。” “为何这般说?”云晚舟扭头看他。 谢无恙歪了歪头,指着前方的屋舍道,“这里有一家没落锁啊。” 顺着谢无恙所指之处望去,云晚舟眉目间染上一抹诧异。 他这徒弟何时这般厉害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来到门前,离得近了,这才发现这户人家虽未落锁,锁眼上却早已生锈,并不像常人居住的样子。 谢无恙径直走向门前,抬手拍了拍门,“有人吗?” 话音刚落,门内就传来了动静,“谁啊?” 房门被人从里面拉开,屋里站着的是一位妇人。 蓝布裹发,身前着襜衣,脸颊发福圆润,只是眼睛带着些许疲惫,目光显得空荡荡的。 妇人漆黑的眼珠子在两人间转了一圈,看清两人的装扮后骤然松了口气,“原来是两位仙长啊,快请进。” 说罢,妇人往后退了一步,让开了一条路。 谢无恙眉心一挑,望着屋内的摆设,闲聊似的问道,“阿婶如何得知我们是修仙之人?” 妇人朝他苦笑一声,道,“两位仙长有所不知,最近三个月,我们村里头忽然闹了妖怪,为了除掉这怪物,请了不少修仙之人,见得多了,自然也就认得了。” 说罢,妇人又指了指谢无恙腰间,道,“更何况,这位小仙长还带着腰牌。” 听到这番解释,谢无恙的笑意更深了,“原是这般。” “仙长仙姿卓越,万望仙长救一救我们村子,哪怕一试也好。” “好说好说,只是我们未曾见过那怪物,不若阿婶先与我们讲讲?”谢无恙毫无推脱之意,万分爽快地应承下来。 话落,还不忘用余光瞥一眼云晚舟,发现对方薄唇紧抿,目光淡淡垂落在一旁,不知在望些什么。 听到谢无恙的回答,妇人眼睛一亮,“仙长当真?” 谢无恙点头,“当真。” 妇人面色大喜,忙招呼两人进屋,“关于那怪物,村子里的传言居多,活着的人都已经搬走了,我也只是见过一次,若是仙长能除了这妖物,即便是让我当牛做马也甘愿。” 谢无恙边往屋里进,边询问,“阿婶是说,村子里只剩下您一人了吗?” “我们村子很大,这里是前村,后村有没有人留下我也不知。”妇人转身给两人倒了杯茶,“还没问过两位仙长师出何门,以后报恩也想有个去处。” “苍穹山。”谢无恙接过茶盏,百无聊赖地握在手里把玩着。 “苍穹山啊……”妇人垂眸喃喃重复。 6、中毒 察觉到妇人的异常,谢无恙明知故问,“怎么?可是有何处不对?” 妇人身子一颤,像是突然回过了神,摇头,“无事,只是忽然想起那怪物的模样,有些渗人,我有些怕了。” 妇人径直向前关上门,屋内的光线陡然昏暗起来。 谢无恙指尖在桌子上敲了敲,似笑非笑地眸中透着股审视与傲然,就像是在看一只蝼蚁在自己面前蹦跶。 直到察觉到头顶落下一道目光,审视意味浓重,谢无恙才收敛起来。 关上门后,屋内的光线陡然昏暗起来。 妇人的身影半隐在黑暗下,模糊地手脚走起路来有些僵硬,谢无恙看不清她的神情,眯了眯眸子,试探着唤道,“阿婶,何故关门点蜡?” “仙长有所不知,那怪物虽只在夜中出没,但极其喜欢修士灵力,先前就有几位仙长在白日遭受了袭击,仙长虽修为卓越,但不了解那怪物样貌,恐惊扰了仙长……” 话音刚落,妇人又陡然恢复了正常,绕过两人点燃了桌子上的一根蜡烛。 暖黄色的烛火照亮了一小片天地,隐约可见屋中的陈设。 两道人影落在地上,随着烛火摆动,盯着妇人空荡荡地脚下,谢无恙若有所思,黑暗中,他不再有所收敛,似笑非笑地问:“果真如此?” 妇人回:“当然。” 忽地,谢无恙就生了戏弄的心思,他看向无动于衷的云晚舟,故作害怕道:“师尊,这可怎么办?” 云晚舟不为所动,就像是察觉到了他的小把戏,只有一道流光从他指尖飞出,钻进谢无恙眉心。 只是着道流光非门中弟子不可见,那妇人更是不曾察觉。 只有谢无恙知道,这流光可不是什么普通物件,是护身灵力。 谢无恙得到自己想要的反应,顿感无趣,看向妇人道:“那妖怪可有其他不同寻常之处?” 妇人朝两人诡异一笑,“我们村里的怪物……” 紧接着,耳边传来一道沙哑低沉的声音,“会吃人。” 妇人的脸霎时变得诡异非常,空荡荡地眼珠子蠕动了两下,一条花不溜丢的蛇从中窜出,直直咬向谢无恙的脖子。 谢无恙下意识地摩挲了下食指,触碰到空荡荡的指节时,忽地咒骂一声。 他忘记却邪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千钧一发之际,耳边响起一道利刃出鞘的声音。 谢无恙尚未从即将被蛇咬的意外中回神,冰冷的剑芒划过眼前。 鲜血四溅,谢无恙的面前却升起了一道灵光熠熠的屏障,将飞溅的液体尽数挡在了外面。 云晚舟的碎雪剑不知何时出了鞘,于昏暗中闪着寒光。 瞧见碎雪剑染血的杀意的刹那,所有的情绪瞬间回归本体。 谢无恙手脚发凉,近乎僵硬的站在原地。 上辈子修真界万人的咒骂声犹在耳畔。 “谢无恙,你禽兽不如。” “谢无恙,你不得好死。” 江掌门得意洋洋地朝他炫耀,“谢无恙,你也有今日。” 直到万千声音,也不过一句冰冷无情的,“谢无恙,回头是岸。” 回头? 谢无恙神色茫然地盯着云晚舟。 如何回头? 年幼时,他想要的不过是一口饭,一点水,一寸烛火。 却偏偏求而不得,被人肆意捉弄嘲笑,连一束光都不愿给他。 如何回头? 云晚舟说得好听,道貌岸然狡诈虚伪!又何曾真的做些什么? 谢无恙咬了咬牙,目光瞬间变得凶狠凌厉。 若可以,他真想咬断云晚舟的脖子,撕碎云晚舟的血肉,让众人看看,他们眼中一尘不染高高在上的仙尊,有着怎样一副毒蛇心肠。 只是想象着那副画面,谢无恙就激动得浑身颤抖,呼吸凌乱。 直到耳边又响起那道声音,与当初不同,这次云晚舟说的是,“谢无恙,凝神。” 恨意消散了,嗜血的眸中一寸寸恢复了平静。 谢无恙目光涣散的抬起头,看见云晚舟一贯波澜不惊的面孔隐隐浮现着担忧。 云晚舟忽然抬手触在谢无恙的额头上,温暖的灵力顺着指尖逐渐流淌至全身。 不知过了多久,额间输送的灵力断了,云晚舟抬起眼眸望了谢无恙一眼,眸光暗沉,“你中毒了。” “中……毒?”开口的瞬间,谢无恙才意识到自己的嗓音有多哑。 “是一种类似于幻术的毒,激发人心中的恐惧,杀人于无形。” 刚刚云晚舟只想着斩掉那蛇,未曾想让人钻了空子。 “那师尊……为何没事?”谢无恙面露不解。 “修仙之人,当心无所碍,来去自如,我教过你的。”云晚舟眉心一凛,“谢无恙,你在怕什么?” “我……”谢无恙喉间一哽,忽然失了声。 他总不能说,我怕你捅死我吧? 看着吞吞吐吐的谢无恙,云晚舟神色越发严肃,语气也凌厉起来,“等回到苍穹山,将藏书阁的心法摘抄十遍。” 修为低下就罢了,但修真之人心有杂乱,万不可忍。 想到仙门那些偌大的藏书阁,谢无恙僵住了神色,牵强地扯了扯唇角,“弟子回去后定然好好补齐功课,认真抄写。” 先不管能不能做到,现在先应下来。 等他拿到魇石,重回魔界后,别说抄书了,就连苍穹山他都不会再回。 对于谢无恙的想法,云晚舟一无所知。 帮谢无恙解了毒后,云晚舟的目光在屋子里探寻起来。 刚刚的妇人早已化为一缕黑气逃走,只留下了落在地上的衣衫。 这间房子不大,但东西确实不少。 陈设也都是些平常人家用得到的。 只是云晚舟搜寻了一圈,只在柜子里发现了些男人的衣物,并未见任何女人的物件。 那么…… 谢无恙与云晚舟对视一眼,脱口而出,“这房子的主人是个男人?” 云晚舟关上了装衣裳的柜子,没附和也没反对,谢无恙权且当他默认了。 如此看来,那个妇人就是她自己口中的妖物,只是可惜,让她逃了。 两个人翻遍了屋子的角角落落,也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 只从锅里冷掉的白粥猜测,这间屋子就在不久前,还有人住过。 师徒两人只得将目光放在其他的房子里。 庆幸的是,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房子,有人开了门。 这人看上去就正常多了。 开门的人先是将门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只眼睛警惕观察两人良久。 “你们是谁?” 谢无恙对上屋里的人视线,解释道:“我是苍穹山弟子,与师尊下山途经此处,发现此地有异,恐有妖邪出没,不知这位公子可曾见过?” 那人透着门缝瞅了令牌好一会儿,就在谢无恙以为会放他们进去时,门缝里的眼睛动了动,戒备地盯着他,“我在此处不知见过多少仙门众人,个个都想打那妖怪主意,借此扬名立万,倒不知真正做到的人有几个?” 说罢,男人抬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连条缝也没给他们留。 堂堂魔尊被人拒人之外也就罢了,还被对方嘲笑了一番,谢无恙面上有些挂不住。 望着紧闭的房门轻啧一声,忽而侧眸一瞥,“师尊,这人瞧不上我,我觉得他也许能瞧得上你。” 话还没说完,谢无恙猛得伸手抓住了云晚舟的碎雪剑柄。 云晚舟神情一顿,来不及制止,剑锋陡然出鞘。 碎雪是上品灵器,哪怕是不用灵力,也自带一股威压,谢无恙手腕一转,对着面前的门一剑挥出。 只听一声巨响,眼前的房门瞬间四分五裂。 男人正往杯子里倒茶,听见这声音,手突兀一抖,杯中水洒了大半。 谢无恙胸口被震得发疼,也没想到这剑的威压这般厉害,故作若无其事风轻云笑的模样开口,“师尊的碎雪好生厉害。” 云晚舟眸中隐约透着一抹诧异,神情复杂地望着他。 眼瞅着谢无恙朝着自己走进,男人手中的杯子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男人凝视着云晚舟片刻,目光落在谢无恙手中泛着嗡鸣的碎雪上,陡然变了变神色,“两位仙长进来吧。” “多谢。”云晚舟点点头。 因着先前的妇人,谢无恙不敢掉以轻心,这具身体只有炼气的修为,瞧不出眼前的是人是鬼,谢无恙抬手扯了扯云晚舟的衣袖,压低声音,“师尊可能看出这人是何身份?” 云晚舟声音冷淡,“人。” 谢无恙这才放宽了心,紧跟在两人身后进了屋。 男人捡起地上的茶盏擦干净,给两人分别倒了杯茶。 “你可知那妖怪是何模样?”谢无恙抿了口茶,余光瞥向男人。 男人脸上的神情似是僵了一瞬,脸色紧绷地开口,“仙长喝完茶,还是快下山吧。” “为何?”谢无恙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男人抿紧了唇瓣,毫无开口的意思。 谢无恙眯了眯眸,目光中闪着寒意,“我瞧着这村中空虚,想来是村民们深受其扰,而你却推三阻四,万般阻碍我们除妖,可是在隐瞒些什么?” 说着,谢无恙状似无意间敲了敲桌子上的碎雪剑。 陈子义打了个寒颤,闭了闭眼,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姓陈名子义,自幼在这村中长大。我们这座村庄,名唤大石坡,是先祖南迁时建立的。村子里的人和睦友善,生活不富裕,却也安宁。只是这份平静,却在三个月前的某一天,被倏然打破……” 陈子义靠卖柴为生,每日清晨都会上山砍些树枝,再挨家挨户的去叫卖。 那日,他一如既往的到了老地方,刚抡下柴刀,就忽地瞥见不远处的草丛露出了什么东西。 好奇心的驱使下,陈子义举着柴刀,小心翼翼地向前察看。 看清那东西的瞬间,陈子义吓得呼吸一滞,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说道此处,陈子义握着茶盏手紧了紧,“我看到一个人躺在那里。” 7、泪痣 那个人像是被人吸干了精血,只剩下了一具躯壳,皮肤惨白,皮肉深深凹陷下去,隐约可见骨头的轮廓,阴森可怖。 陈子义当场就吓得失了声,连那人的脸都没看到,就连滚带爬地逃离了现场。 等到他到家时,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石头,整个人跟掉进河里又被捞起来一样。 “死者也是大石坡的人?”谢无恙问。 陈子义艰难地点点头,“对,就是住在旁边那间屋子的人,我们都叫他老张。” 旁边那间屋子。 那岂不是…… 谢无恙和云晚舟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眸中看出了同样的讯息——刚刚他们待过的屋子。 按照时间线推移,那个人应该在三个月前就死的。 可那间屋子非但被整理的干干净净,甚至还存在吃了一半剩下的粥。 莫非那怪物还会帮人打扫房间? 谢无恙敲了两下桌子,将头探到陈子义面前问,“老张的房子里,还住着什么人吗?” “住着……老张。”陈子义喃喃道,忽然抬起头望着他们,瞳孔剧烈收缩。 “我从山上回来后,就将尸体的事情告诉了村里其他人,可当我们赶过去时,残肢已经不见了。” 那座山上偶尔会有野兽,大石坡的人也纷纷猜测是被猛兽吞食。 直到—— 老张回来了。 身为邻居,陈子义与老张总是互相照拂,可那日老张经过门前,陈子义与他打招呼时,却未得到老张的任何回应。 老张的走路姿势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在月光下的脸发出病态的苍白。 陈子义起初以为是距离太远,老张没有听见,于是他两三步走向前想要拍拍老张的肩膀,却在触及到老张时动作一滞。 陈子义的呼吸都停了。 手下的触感有一处诡异的凸起,在老张的肩上,一条长长的疤痕。 被拍了下的老张慢吞吞地转过头,可他没有眼睛,望着陈子义的,只有空荡荡黑漆漆的两个窟窿。 陈子义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画面了。 他本就只是小村子里的柴夫,一辈子平平淡淡,可能直到死,都不会撞见这种事情。 但陈子义偏偏撞见了。 夜夜梦魇,寝食难安。 “我和老张做了这么多年邻居,连他光膀子的样子都见过,这么长的疤痕,绝对不是什么小伤,而且我看到了他半隐在裤脚下的腿……” 他虽未看到那日山上尸体的脸,却对尸体其他地方印象极为深刻。 老张的身影在月光下与那日的尸体重合在一起,吓得陈子义神态尽失地逃回了家中。 “他是来讨命的,他是恶鬼……”陈子义抬手抱住脑袋,颤声道。 “你说讨命?老张向谁讨命?”谢无恙抓住了陈子义话中的关键。 陈子义却摇摇头,“我不知道,但老张死得冤呐,他要为自己讨个公道的。” “你如何肯定?”谢无恙挑挑眉。 “因为老张回来的时候,还带回来了个东西,”陈子义咽了咽口水,“他带回来了怪物……” …… 到了晚上,谢无恙和云晚舟又面临着另一个难题。 这小村庄前后不着店,谢无恙没地方去了。 事实上,他们修仙之人经常下山游历,天为被地为床,随便找个地方就能打坐入定。 可谢无恙不同,他上辈子是魔尊。 原主住没住过路边他不管,但他自从当了魔尊后从没有过风餐露宿的日子,此刻无论如何也不想跟个傻子似的坐在外面。 当云晚舟拿起放在一旁的碎雪剑准备出去时,谢无恙身子往墙上一靠,左腿随意搭在右腿上。 “师尊,你难道没听陈子义说,怪物喜欢在夜晚行动吗?我没有灵力,师尊也不能时时护着我,万一被怪物抓走了,我岂不是就完蛋了?” 云晚舟侧眸瞥了谢无恙一眼,神色冷淡道,“我会设下结界。” “那师尊岂不是很辛苦?我们只有两个人,占不了太多地方,不若……”谢无恙试探着问,“我们就留在陈子义家中?” 陈子义点点头,“仙长还是留在家里安全些,村子里的人一搬离,那妖怪好些日子寻不到吃的,近日越发猖獗,仙长为村里除妖,哪儿还有让仙长留在外头的道理?” 云晚舟皱眉思忖片刻,总算点头应下。 有了地方留宿,谢无恙却怎么也集中不了精力入定。 刚刚与陈子义的交谈中得知,那怪物以人的生魂精血为食,三个月来,村子里惨遭怪物毒手的一共十五人。 那怪物会变成别人的面貌,哪怕再小心,村子里的人也防不胜防。 每天心惊胆战地挨到早上,在第一缕阳光进来的时候再打开房门,听听昨夜死得是那个倒霉蛋儿。 老张就好像个没事人一样,与生前的作息一般无二。 他会做饭,也会吃东西,甚至会下地干农话。 若是有人在老张身旁经过,他有时还会勾勾那裂到眼角的嘴唇,朝着路人打招呼。 那个怪物有可能出现在任何人家里,却唯独没有对老张再做过什么。 老张为什么会死,又为什么会活,就更无人得知了。 云晚舟说,魇石是在大石坡。 谢无恙本来还猜测着,大石坡的坏事是否与魇石有关,只是这个想法没存在多久,就又被谢无恙打消了。 魇石是在几日前丢的,而大石坡的坏事,却是发生在数月前。 先不说怪事是为什么,他的宝贝魇石呢? 谢无恙心里愁啊。 辗转反侧了不知多久,他忽然转过脸望向云晚舟。 比起久久无法入定的谢无恙,云晚舟眉目紧闭,哪怕是睡着,神情也没有片刻和缓,唇瓣抿成一条直线,谢无恙只是瞧着,就难受得厉害,干脆眸光一转,视线落在云晚舟额头上。 云晚舟知道魇石的位置时,就是将灵力灌注在额头上的。 那他额头上定然是有着什么法咒。 若是自己也将灵力注上去,是不是就能知道魇石所在了? 这般想着,谢无恙小心翼翼地坐起身子。凑到了云晚舟面前。 面对修真界的仙尊,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谢无恙都是有点发怵的。 他清楚云晚舟的实力悍然到何种地步,因此也更加担心,会不会他还没凑近,就已经被这个人捏在了手心里,粉身碎骨。 谢无恙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一点一点地将灵力凝聚在指尖。 灵力在夜幕中散发出昏暗的光,忽明忽暗地照在两人脸上。 这具身体的灵力本就不多。 只是碰一下,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谢无恙抬手指尖,慢慢伸向云晚舟的额头。 睡着时候的云晚舟,倒是显得比平日里平易近人的多。睫毛投落下淡淡的阴影,呼吸平稳,唇瓣微张。 谢无恙即将触到额头的指尖顿住了。 他忽然发现,在离自己的指尖不远处,仙尊的睫毛下方,有一颗小小的,黑色的泪痣。 云晚舟……这里何时长了一颗痣? 就在谢无恙一边思索着仙尊的痣,一边探向云晚舟的额头时,头顶忽地一凉。 谢无恙的动作一顿,猛得一抬头,对上了云晚舟藏在黑暗中的眼睛。 “你在做什么?”声音冰冷刺骨。 心脏骤停。 谢无恙脑子一抽,充满灵力的手指一转,换了个方向,“我看师尊脸上有脏东西。” 下一刻,谢无恙的手指碰上去了——云晚舟的泪痣。 云晚舟:“……” 谢无恙:“……”他干了什么。 指尖的灵力温暖和缓,一寸寸从谢无恙的身体流动出去。暗淡的光辉下,仙尊的眼角白得发光,衬得那颗泪痣越发显眼起来。 直到谢无恙灵力耗尽,指尖灵力彻底散去,对视良久的两人才倏然回神。 云晚舟的动作有些急,甚至比谢无恙这个干坏事的人还慌,连最简单的幻容术都施了好几次。 云晚舟是有些庆幸这伸手不见五指地夜晚的,没有让小徒弟看到他的窘态。 谁知谢无恙本人也是个没眼力劲的,将云晚舟慌乱的样子尽收眼底后,脱口问道,“师尊是用了幻容术吗?” 云晚舟问得抿唇看着他,目若寒冰,只是看得认真了,还能窥见里面分毫慌乱,像是要掩盖某种不堪的过往,似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谢无恙的目的本是研究云晚舟额头的符咒,瞧着云晚舟迟迟没有回答的意思,逐渐也就对那颗泪痣失了兴趣。 只是云晚舟这般盯着他,谢无恙总觉得他似乎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心虚之下,谢无恙装作无意识转了个身,换了个方向摆成打坐入定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云晚舟如此警惕,寻找魇石的事情也只能暂时告一段落。 没了多余的心思,谢无恙总算能集中精力了。 8、赌约 谢无恙睁眼时,已是第二日。身旁空落落的,云晚舟早已不见了踪影。 陈子义也不见了。 好奇之下,谢无恙在屋子里来回溜了两圈。 不知道是不是大石坡的人都是这种生活习惯,无论是陈子义家的,还是老张家的,屋内的布局与摆设都近乎一样,处处透着怪异。 只是谢无恙也说不上来怪异在哪里。 谢无恙刚溜达完屋子,云晚舟就带着陈子义回来了。 两个人一早上不知道出去干了些什么,回来时带进来一股子湿气。 谢无恙抬头望向云晚舟的同时,云晚舟的目光也落了下来,他的眼尾依旧有些倦怠,声音也恹恹的,昨夜那颗泪痣被他藏得很好,只露出一片乌青色,“今夜我去老张家守着。” “师尊是想擒住那怪物?”谢无恙眨了眨眼睛。 “那妖物留于此,只会害人。” 谢无恙眉心一敛,心中忽觉烦乱,“师尊为何如此确信是那怪物害人?” 他忽然想到上辈子,世人口中的那些名门正派。 谢无恙当魔尊期间,杀过不少该杀之人,有些有小仇,有些有大恨。 人逢世间走一遭,恩恩怨怨哪会事无巨细地记着,但谢无恙偏偏记得清楚。 从一口饭的恩惠,一句咒骂的过节,到后来的人命。 即便如此,与谢无恙有仇的人也不过世间的尘埃一捧,绝大多数的罪名,也尽都是那些名门正道强压在谢无恙身上的。 只因为他是魔界的人,是统领魔界的尊主。 云晚舟身为正道的领头羊,这种事情定然少不了经他之手。 就像现在。 云晚舟道,“是否有害,一验便知。” “如何验?”谢无恙语气讥讽。 谢无恙执着地盯着云晚舟,企图从这个人脸上看出心虚逃避。 事实证明,谢无恙注定得不到想要的结果,这个人除了抿唇不语地望着他,流露出几分挣扎的神色,再无其他。 这世界魔族妖物千千万,对仙门而言,非他族类必定居心叵测,应当处之。 上辈子,他这个魔头就是异类。 谢无恙忽而觉得自己可笑,居然执着于让堂堂苍穹山仙尊对妖物动容。 靠人不如靠己,云晚舟想说服他,他亦想要说服云晚舟,不如让他们各自亲眼看看,自己探清真相原委。 想到此处,谢无恙抬起头,犟着一股劲儿,“弟子始终相信,无论是魔还是人,都有好坏之分。师尊说服不了我,我亦说服不了师尊,不若师尊与我打个赌如何?” “什么赌?” “若是那妖物是个好的,师尊就放过他,若是坏的……”谢无恙拧眉思忖片刻,还是选择直接询问云晚舟,“师尊想要什么?” 云晚舟眸光微动,反问:“你想如何做?” “陈子义不是说那怪物吸人精血吗?我想提前去老张家守着,引那怪物出……”来。 “不行。”云晚舟毫不犹豫打断谢无恙的话。 谢无恙漫不经心地继续道,“师尊先听我说完,在此之前,师尊多给我下几个保命的符咒,若是那怪物真想吃我,我也能保住一条小命。” “太危险了。”云晚舟摇头拒绝。 谢无恙继续劝说,“师尊跟在我身后,不会有危险的。” 瞧着云晚舟微有动容,谢无恙讨好似的往前凑了凑,“我好不容易下了一次苍穹山,师尊好歹让我长长见识。”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云晚舟也不好再拒绝,迟疑地点了头。 谢无恙这才松了口气。 他这般执着于见老张,除了觉得云晚舟对怪物的好坏判断太武断,还有一点,他想去一探究竟,看看老张的复生与那魇石究竟有没有干系。 …… 两个人到老张家时,老张家空落落的,并没有什么人。 陈子义说过,现在的老张和活着时一般无二,每晚都会回家。 谢无恙寻找一圈无果后,索性在老张家随手搬来一把椅子,坐在门前等着老张归家。 云晚舟给自己施了张隐身符,本想跟着谢无恙一起到屋里来,又怕这怪物对气味敏感,躲在了院子里的一棵树后。 昨儿夜里,谢无恙思前想后了一整晚,越想越觉得大石坡的事离奇蹊跷。 魇石在大石坡,大石坡又偏偏怪事恒生,甚至老张复活都与魇石的力量相似。 如果抛去时间线的话…… 谢无恙心中闪过一种猜测。 重生以来,谢无恙从没见过魇石,若是在原主入禁地阁楼前,魇石就已经丢失了呢? 这个想法可谓是胆大妄为,谢无恙却越想越觉得合理。 若真是如此,老张身上肯定有魇石的下落。 按照陈子义的话,老张会在晚上从农田里回来,老张休息时,怪物便开始行恶。 云晚舟这个“正道君子”,到时候的第一念头肯定是捉妖,而谢无恙则可钻着空隙,在老张身上好好寻一寻魇石的下落。 只是这般守着,到底无聊了些。 谢无恙上辈子,也经常这样待在葬圣墓中。那时候他的灵力颇高,这般枯坐着,也不会觉得太累。 如今却是不同了,这具毫无灵力的少年身躯,体力比普通凡人好不到哪去。 只是一炷香的时间,谢无恙眼皮子就打起了架。 意识模糊间,谢无恙好像又回到了上辈子当魔尊的时候。 那个时候,葬圣墓刚刚建成,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偏偏修炼葬圣墓的百人去留成了问题。 魔族的长老将这群人捆缚起来,压到大殿之上,咄咄逼问,“尊主只顾着自己,如今倒好,这些人怎么办,都杀了吗?” 谢无恙望着长老,哂笑一声,风轻云淡道,“都杀了吧。” 事不关己,高高在上。 将那百人吓得个个面色苍白,跪地求饶。 事实上,这些人中有一半都是流落街头的乞丐,而另一半…… 谢无恙目光从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上掠过,心中默默数着他们的罪行。 左边那人在幼时踹过他两脚,右边那人骂过他混账,中间那人抢过他的粮食喂狗。 谢无恙抬起指尖在其中指了几个人,“这几个人留下,剩下的……便都放了吧。” 被下了敕令的人感激涕淋地逃出了魔宫,只剩下瑟瑟发抖的零星几人。 谢无恙勾了勾手指,其中一个人像条狗一样仨到了他身侧,“咚咚”磕了两个响头,“尊主饶命。” 谢无恙撑住下巴,戏谑道,“本尊也没说要杀你。” 他是真的没想杀人,顶多是将自己幼时所受之辱百倍千倍地奉还回去,叫他们过得猪狗不如罢了。 只是他这个计划还未来得及实施,忽然有魔兵来报,“云仙尊来了。” “哦?云仙尊来了?”谢无恙饶有兴趣坐直了身子,“快请进来吧。” 一抹素白映入视线,谢无恙略微一抬眸,对上了张冷若冰霜的面容。 “谢无恙。” …… “谢无恙。”一道与梦中语气截然不同的呼唤,将谢无恙从睡梦中唤醒。 太阳不知何时划到了西半边,云彩被霞光染得赤红夺目。 谢无恙后知后觉地转了转眼珠子,将视线从头顶收了回来, 云晚舟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线条锋利的轮廓被淡淡的光辉晕染,透着冷淡与疏离。 有那么一瞬,谢无恙觉得他像极了梦中那日,擅闯魔界劝他这个魔头向善的云仙尊。 一只白皙的手覆在了谢无恙的手上,指节分明,纤细修长,就连指盖上月牙的弧度都恰到好处。 触在谢无恙手背上时,带来一道轻微的凉意,手心处却是滚烫的。 云晚舟用灵力检查了一遍给谢无恙下得符咒,确保完好无损后,这才放下心来。 只是眉头舒展开来没多久,又重新敛在了一起,“何故自称本尊?” 谢无恙心跳瞬间漏了半怕,有那么一刻,他甚至以为云晚舟是在叫自己。 “师尊听错了吧?弟子刚刚在练功呢。就是那个什么……咒……” 话到一半,谢无恙对上比五百年后气质更显清冷的仙尊,忽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卡壳了。 大石坡内少有人烟,老张出事后,就更没有人走这条路了。 除了不通灵智的鸟禽,在头顶飞过时发出的几声鸣啼。 风声窸窸窣窣,只剩下了谢无恙越跳越烈的心跳声。 云晚舟会不会察觉出了他万般宠爱的弟子,肉身下早已换了一副灵魂? 谢无恙强装镇定的坐着,心里却已经慌了神。 若是发现了,照仙门恨魔族入骨的性格,岂不是要将他扒皮抽筋? 他才刚重获新生没几天,可不能就这般轻易就死了。 这般想着,谢无恙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准备装傻打混糊弄过去,喉间刚冒出一个音,又忽然想起老张来,“师尊,老张回来了吗?” “回来了。” 一听这话,谢无恙瞬间坐正了身子,“他在何处?” 云晚舟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莫名,“那怪物可能与你想象的有些……不同。” 9、怪物 话音刚落,屋外忽然刮起一阵邪风,卷杂着尘土与枯叶,四处飞扬。 一道身影在风沙中由远及近,慢吞吞地踏入两人的视线。 老张身形佝偻,亦步亦趋,浑身上下透着股病弱气。 事实上,老张也确实有病,身上的贴身衣衫已经变得宽大异常,将身躯的轮廓都掩盖完全。 头似骷髅,躯干枯瘦。 隔得远,谢无恙只能看到老张的嘴一张一合,不停低喃着什么,却在落在耳前被风吹散,隐去了。 找不到怪物的身影,谢无恙隐约中似乎明白过来云晚舟为何说怪物不同了。 眼瞅着怪物越来越近,谢无恙推了推云晚舟示意他躲起来,云晚舟不知犯了什么病,一动也不动,最后谢无恙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自己自投罗网的计划。 谢无恙在地上捡了个石子,在手中颠了两下,瞄准老张的脚从侧面一抛。 石子落地,因着惯性滚了两下,恰好停在了老张身边。 老张脚步似乎定了一下,低头瞧了眼地上的石子,似是在思考着从何而来。 他今日穿了件蓝色衣裳,这件衣裳昨日时谢无恙还在老张的柜子里见过,衣服上带着股陈年湿气的味道,但是洗得干净,叠得也整整齐齐。 没曾想今日老张就穿在了身上。 过了会儿,老张抬了下头,视线慢吞吞地落在了谢无恙身上。 脸上那两个黑窟窿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旋即又朝着谢无恙咧了咧血盆大嘴。 谢无恙嫌弃地抿了抿唇,奈何又不能直接退出,只能站在原地看着这“东西”一点点靠近。 老张像是在确认什么,迈着别扭的步子在两人周围转了两圈,紧抿的唇上竟能看出几分严肃与认真。 “你们是谁?” 谢无恙上下打量着他,随口编道“你邻居让我们过来送些东西。” 听到“邻居”,老张的身子一顿,下一刻,忽地将脑袋凑到了谢无恙眼跟前,和谢无恙大眼瞪小眼的贴了好一会儿,又犹豫着地收回身子,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在别人面前有多吓人。 “什么东西?”老张问。 话音刚落,谢无恙猛得从腰间抽出一张云晚舟给他的符纸,狠狠贴在了老张脑门上。 刚刚看到老张孤身一人回来时,谢无恙就对云晚舟口中的怪物有些不同有了猜测。 谢无恙一直以为怪物是跟在老张身后,老张是傀儡,而那怪物是牵动傀儡的主人,可如今看来,也许怪物是寄宿在老张体内。 至于老张…… 如陈子义所言,早就死了。 就在谢无恙静静等着老张头上的符咒发挥作用时,老张忽然转了转眼珠子,抬手将头顶的符纸扯了下来,放在鼻间嗅了嗅,旋即摇头,“这不是我的东西。” “这不是我的东……”西。 话还没说完,谢无恙抬手又是一道符咒,贴在老张脸上的同时,抬手往他后脖颈上一劈。 只可惜,谢无恙忽略了一件事。 他现在的身体灵力低微,而老张已是个毫无知觉的活死人,若是想劈晕他,简直难如登天。 四周静了静,望着依旧站着的老张,谢无恙眸中闪过一抹错愕。 云晚舟眼疾手快地挥手,在老张后颈上补了一下。 肉|体与地面发出一道碰撞声,老张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老张的身体上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两下,若隐若现,谢无恙甚至看不清轮廓。 直到那东西第三次出现时,谢无恙才总算看清了一点。 原因无他,那怪物转着脑袋,以禽类的姿势四肢着地,用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盯着谢无恙。 脸上的东西像是粘稠的液体,一滴一滴落在老张身上,血红色的涎水从嘴角溢出。 哪怕谢无恙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还是被恶心到了。 他还以为云晚舟说的不同,顶多是存在形态上的不同,未曾想竟是一只未通灵智的怪物。 心里虽是这般想着,谢无恙还是忍不住后退两步别开视线。 赌约尚未开始就已经输了,谢无恙到底有些不甘心,没一会儿又忍不住扭过头瞧上一眼,这一瞧,差点让谢无恙连隔夜饭都吐出来。 老张的衣衫已尽数被那怪物撕碎,露出残破的身躯。 裂痕从脚趾头到脖颈,再到他那颗空荡荡的头颅。 而更令人震惊的是,刚刚蹲在老张身体上的怪物,正抛开自己的肚子将老张塞进去。 修真界的修士分为两派,一派仙门正道,另一派则是分散在世间各处的散修。 这些散修,天资卓越的,哪怕无人引导,也能靠自己修习正经功法。 而另一部分,则是没有仙缘的人。 这类人通常修习一辈子,也无法筑基,于是他们想方设法,研究出了一种邪术。 这种术法靠吞噬其他修士的灵力为基础,强加在自己身上,以此来弥补自己在修习方面的缺陷,也因此不为世间所容。 吞噬,这个词在修真界并不少见。 但此类术法,远没有眼前这一幕可怖。 谢无恙忍着恶心别过头。 自己当初对这东西起了不忍之心,如今想想,真是错得离谱。 余光瞥见云晚舟的侧脸,却发现他薄唇紧抿,神色寡淡。 无论五百年前还是现在,好像这个世间,没有任何一件事能让云晚舟有过多的情绪与牵绊。 恰在此时,云晚舟的转过视线,落在了谢无恙身上,唇瓣微动,似是想说些什么。 目光中若有若无地关切之意瞧得谢无恙有些别扭,不动声色地转移了注意,“这怪物竟用了吞噬这般残忍的手段。” 云晚舟本欲收回的目光倏地落了回来,盯着谢无恙看了半晌,忽然开口,“你缘何知道这么多?” 谢无恙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也能惹得云晚舟起疑心,喃喃自语戛然而止,强装镇定地抬起头,“是弟子在书中看到的。” 云晚舟将信将疑,还未来得及多问,就瞧见一旁的老张已经被怪物完全塞进了身体里。 云晚舟右手往谢无恙的方向一放,下意识想掐个结界将谢无恙护住,却被谢无恙倏地按住了手。 谢无恙盯着那怪物眯了眯眸,“师尊,我想到了一个法子。” 云晚舟手上灵力一滞,转头望向谢无恙。 谢无恙眉目严肃,“这怪物不是喜欢吸人的精血和生魂吗,不若……” “不行。”云晚舟毫不犹豫地拒绝。 谢无恙心中微动,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云晚舟会如此在意他的生死。 “我可没想自己去送死,”谢无恙压下心中异样,解释道,“我在书上曾看到过一种模仿生魂气息的符咒,当时觉得有趣,就顺便记了下来。” 说着,谢无恙习惯性地想去腰间摸符纸,又忽然想起最后几张用在了老张身上,朝着云晚舟伸了伸手,“师尊可否借我几张符咒,再借我点灵力?” 云晚舟垂眸不言。 眼瞅着那怪物离两人越来越近,谢无恙心中一急,不顾云晚舟眸中一闪而过的震惊,伸手在他腰带里摸了一把,拿出几张符,飞快地拿下自己腰间的帝王天木,借着灵力迅速在符纸上划了两下。 高阶修士画符,隔空就可以,可谢无恙这具身体只是个炼气,别说隔空了,在纸上画都得借别人的灵力。 怪物吞食生魂精血,他不可能真的拿活人做饵,于是便想了一出用符咒制造生魂气息的法子。 只是仿制品终归比不过真品,也不知那怪物能不能闻出来。 想到此处,谢无恙心中不由有些紧张。 他上辈子天资颇高,修为进步神速,金丹以下时,甚至没有直面过妖兽,筑基修为捉妖,这是头一回。 吞噬掉老张后,那怪物竟不见有丝毫餍足,拱着鼻子继续在地上嗅起来。 谢无恙中符纸燃得正盛,俊俏的面孔半隐在火光之下。 怪物转动着黑乎乎的眼珠子,巡视场地的目光让人毛骨悚然。 在符纸上的灵力光芒大盛时,谢无恙忽然蹲下身子,晃了晃手中的符纸。 那怪物是匍匐在地下的,这个高度让他不用在抬着头仰视谢无恙,也让沾满灵力的符纸完全进入他的视线。 这怪物应该是灵智未开,丝毫不觉得这逗狗似的行径有何侮辱他的,反而是像牲畜般动了动鼻子,在闻到符纸燃烧的生魂气味时,露出捕猎似的凶光。 10、魇石 怪物渐渐朝着谢无恙靠拢了,它一路都是看着气味寻来的,片刻也没抬头,直到在符纸面前,怪物轻抬脑袋嗅了嗅,然后猛得张开血盆大口。 粘稠的液体拉扯成丝,竖挂在齿尖,粗喘着呼吸。 几乎闻到怪物腥臭口气的瞬间,谢无恙就忍不住别过了头。 云晚舟早就掐好法咒,在怪物张口的瞬间,右手灵力轰然飞出,化成捆缚的绳索勒住那怪物的脖子,与此同时,谢无恙足尖一点,一个翻身拽住了怪物脖子上垂落的一节绳子,以此为支撑,忍着恶心将手伸进了这东西的血盆大口中。 老张并未被怪物融化在体内,被云晚舟这一勒,怪物合不拢嘴,谢无恙轻易就在怪物身体里摸到了老张的半个胳膊。 这怪物的灵力源于老张,只要把他拽出来,这怪物就不攻自败了。 只是谢无恙这具身体毫无灵力,要想从怪物口中老张,到底艰难些。 眼看着那怪物要挣脱灵力形成的绳索,云晚舟翻了个身,又用灵力将它的脖子绕了一圈。 怪物的肚子里像是有一个漩涡,与谢无恙争夺着老张的身体。 这具身体不出所料,依旧不怎么争气,谢无恙将毕生的力气都使出来了,老张的身体却依旧一动未动。 就在谢无恙再一次准备发力时,怪物的牙齿猛然一松,只差一寸就会咬到谢无恙的手臂。 云晚舟究竟在做什么?! 谢无恙咬紧牙关,额上逐渐冒出一层冷汗。 一想到自己会死在这种丑陋的东西手里,他就觉得恶寒得不行。 谢无恙闭了闭眼,心中冒出个铤而走险的法子。 似是心有灵犀般,云晚舟忽然伸手朝着谢无恙掐了个诀,一道白光从指尖飞出,落在了谢无恙身上。 瞧见自己手臂上亮了两下,谢无恙下意识想要望向云晚舟,可这怪物身形不小,将云晚舟完全遮挡在后面。 云晚舟竟能猜到他心中所想? 谢无恙来不及在此事上多做停留,将半个臂膀都探进了怪物的身体,只留下半个身子悬挂在外面。 这个动作是及其危险的,稍有不慎,怪物嘴一合拢,谢无恙半个头颅都会被它吞吃入腹。 等到谢无恙确保自己的手臂和老张的完全扭在一起,谢无恙一咬牙,空着的腿猛得踹像怪物的腹部。 那怪物吃痛似的嚎叫一声,剧烈扭动身体的时候,直接将谢无恙甩在地上。 眼看着那怪物就要挣脱束缚,谢无恙眉心一凛,刚要下意识闪身躲开攻击,一直站在一旁的云晚舟忽然又射出了一道绳索,拔出碎雪剑,猛得捅在怪物的脊背上。 那怪物仰头发出一道痛苦的嘶叫,身子扭动得越发剧烈。 云晚舟收了绳索,一只手紧紧握着碎雪的剑柄,以此来稳住身子,另一只手飞快在空中画了几个决。 “天清地灵,听吾差遣,归!” 碎雪剑亮起白光莹耳边的叫声越发凄惨尖锐。 谢无恙从地上站起身,冷眼盯着眼前这一幕。 刚刚云晚舟还一副灵力快要耗尽,制不住怪物的样子,怎得忽然间又变得这般强劲? 莫不是…… 联想到刚刚抓妖时的种种迹象,谢无恙危险地眯了眯眼睛,视线落在了云晚舟身上。 这个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 竟然敢试探他。 碎雪剑从怪物体内飞出时,云晚舟纵身一跃。 “轰——” 云晚舟双脚着地的同时,那怪物的身躯轰然炸裂,无数残体飞向空中,又在即将落下时,化作黑雾,尘埃散去了。 唯剩下老张身体还算得上完好,虽然谢无恙赶在怪物身体碎掉之前拽出了老张,老张的身体却还是受到了灵力波及。 谢无恙手中只剩下了个断臂,剩下的一般在巨大的冲击力中四分五裂,散落在院子的各地。 谢无恙将老张剩下的身体捡起来拼好,正想问问云晚舟如何处理,头顶忽然传来云晚舟冰锥质问声,“你刚刚想做什么?” 谢无恙心道,我还想问问你究竟要做什么。 面上却收敛心中的怒气,微抿唇瓣开口,“师尊的碎雪这般厉害,若是我没拽出老张,老张的身体恐怕早就化为灰烬了吧?” 说罢,谢无恙的视线落在云晚舟垂在一边的碎雪剑上。 一副熟悉又陌生的少年面孔,清晰地印在剑身上,瞧得谢无恙有些出神。 仙尊的灵器,定然非凡。 云晚舟的碎雪剑更甚,谢无恙早在许久之前就深深体会到了。 除此之外,他还知道,碎雪剑斩万物,妖魔鬼怪,又或是人,都不会被污秽浸染。 而此刻不同,碎雪剑上隐隐约约可见环绕的黑气,细看起来,与刚刚怪物身躯幻化而成的,竟无甚两样。 谢无恙认得这东西,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哪怕是归于混沌,只要有沾染这气息的东西出现在他坟前,谢无恙也能一眼认出。 这可不就是他求而不得的魇石吗? 只可惜,只有这么一点。 谢无恙倏地又恢复了平时没心没肺的样子,抬头朝着云晚舟笑了笑,指了指碎雪剑道,“师尊,你的剑上有脏东西。” 云晚舟目光落下,看清碎雪剑身上的东西后,神情一变。 11、木碑 云晚舟不可能认不出这是魇石的气息,更何况他的额上施了符咒,本就与魇石有所感应。 云晚舟抬手施加灵力,将碎雪剑上魇石的气息去除,收回鞘中。 谢无恙明知故问,“师尊这东西可有何特殊之处吗?” 云晚舟抿了抿唇道,“是魇石。” 这便证明,他们对老张复生与魇石有关的猜测是对的。 云晚舟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转向老张的视线像是一触即化的白雪,凉淡浅薄,又透着几分悲悯。 哪怕谢无恙将老张的身躯捡了回来,血肉翻飞的四肢依旧没办法吻合。 在怪物消散的那一刻,老张残留在怪物身体的部位,也跟着消散了一部分。 可怜他一辈子未行过恶事,却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云晚舟盯着尸体沉默了许久,开口道,“葬了吧。” 谢无恙从思绪中回神,眸中闪过诧异。 云晚舟这种将所有事都看作浮云的人,也会有这般好心的时候? 也不知当初自己死的时候,云晚舟有没有像现在一样善心大发。 两个人最后将老张的尸体葬在了村头的荒地里,云晚舟将灵力汇聚在碎雪剑中,一剑挥去,斩了个不深不浅的坑出来。 谢无恙当时正站在一旁,瞧着老张的尸身愣神,没来得及躲闪,迎面被这突起的灰尘呛了满面。 谢无恙错愕地抬起头,对上了云晚舟的视线。 云晚舟的眸中似有歉意,唇瓣微动想要说些什么,又在对上谢无恙的视线时,蓦然止了声。 谢无恙实在是瞧不得云晚舟这副样子,压下心中的不爽,埋头将老张的尸体在坑里摆好。 侧眸间,一旁的木碑印入视线,谢无恙不经意地问,“师尊,我们既不知老张的名字,是要立个无字碑吗?” “不会,”云晚舟摇摇头,确信道,“陈子义知道。” 谢无恙手上的动作一顿,笑了声,“那老张还真是幸运。” 人死后,总要有人记得的。 谢无恙这辈子只见过一座无字碑,他日日守在那里,哪怕是对方亲手做得桃花酥,谢无恙都能回忆起是什么味道,唯独忘记了长相,忘记了姓名。 年幼一别,再见时,竟只剩下了大殿中的一具白骨。 那时的魔族大殿宝珠蒙尘,四周都被蜘蛛结了网,谢无恙捡起地上的白骨,揣进怀里,当着众多长老的面,在魔族挑了块风景绝佳的宝地,葬了起来。 后来白骨埋好了,谢无恙望着木碑犹豫再三,刚落笔刻了个谢字,就又盯着空荡荡的碑面头疼起来。 他竟想不起前任魔尊的夫人的名字了。 谢无恙抬手又将刻好的谢字划掉,丢到一旁,让跟在身后的魔兵找了块新的过来。 事实上,魔族久不见日光,哪儿有什么风水宝地,不过是谢无恙挑了块离边界最远,远离战争污血的地方罢了。 后来修建葬圣墓,他怕扰了地下人安宁,特意空出一块地来,外面修建得富丽堂皇,内里连那简陋的无字碑都没换上一换。 只是令谢无恙没料到的是,到头来,他费尽心思建造的葬圣墓,竟成了修真界大战的起源。 在老张坟头添了最后一把土,连带着混混沌沌的前半生,一并有了了结。 谢无恙起身拍拍手上的泥土,恢复了往常的神色。 云晚舟捡起地上的木碑,在坟上立好。 就在转身离开之际,谢无恙忽然想起自己来之前与云晚舟立下的赌约。 不知是不是瞧不起他这名低阶弟子的承诺,当时云晚舟甚至没有告诉他想要什么。 思索间,谢无恙侧眸瞥向身旁的人,却发觉云仙尊眉心微敛,低垂着目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记得最好。 他可不想多个把柄让云晚舟抓着。 …… 大石坡之所以叫大石坡,是因为整座村子都围绕石坡而建。 石坡上有草有树,也有飞禽走兽。 老张出事,便是在这座石坡上。 两个人是在一处草丛茂盛的地方停下的。 一旁还未长高的树苗不知被个人砍下,断裂处是斧头的痕迹。 谢无恙离得老远,就看见枯黄交错的草丛有着一块塌陷,像是被什么东西压倒下去。 若说刚开始,谢无恙还不知道云晚舟来此处是为了什么,在瞧见眼前一幕时,就尽数明了了。 这应该就是陈子义发现老张的地方了。 云晚舟抚了抚树苗的断裂处。 谢无恙走到塌陷的草丛旁,半蹲下身子,抓了把枯草仔细端详了一翻。 他万分确信,老张的死定然是被那怪物吸干生魂所致,只是老张复活,依旧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若是真与魇石有关,那此处是否有魇石残留? 这般想着,谢无恙将一丝灵力注入进枯草中,一道光泽在枯草上轻轻闪了一下。 虽说只有一点点,但也足够谢无恙惊喜。 云晚舟额上的符咒,就是用禁地阁楼残留的魇石气息制成,谢无恙现在的灵力并不足以支撑这种符咒,但他曾在书中看到过,有些符咒,减弱灵力会减弱相应的效果,却不会施了根本。 注入枯草的灵力虽然只有一点点,但也能给谢无恙提供一些模糊的方向了。 谢无恙将枯草悄悄塞进腰带别好,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师尊可曾发现了什么?” “这里魇石气息甚浓,我怀疑老张复活,与魇石脱不了干系。” 谢无恙侧眸一瞥,又问,“那师尊可能算出魇石在哪儿?” 12、枯草 谢无恙将手背到身后,悄悄拿出枯草晃了晃,注入的灵力悄无声息地钻出来,先是围着谢无恙的手转了一圈,然后往后面飞了一小段路,就又“嘭”得一下消失不见了。 谢无恙称霸魔界数十年,也不是白白占了个魔界尊主的名头,哪怕灵力不足不足以支撑完整的术法,却依旧能根据这一丝线索估算出魇石的大概位子。 东南方位。 谢无恙默念。 与此同时,云晚舟也往额头的符咒注入了一丝灵力,指尖运转的灵力一停,睁开了眼睛。 “东南坡下,有处杂草丛生的洞穴,里面应该会有魇石的线索。” 追踪符,施咒人可根据残留气息用灵力探寻,方圆数百里的东西都尽数展现在施咒人的识海,无一例外。 听到云晚舟的话,谢无恙思忖片刻道,“这种地方,魇石应该不会在那里吧。” 头顶落下一道探究的目光,谢无恙从容自若地抬起头,对上云晚舟的视线,“师尊觉得有何不对吗?” 云晚舟摇头,“只是从未发现,你竟懂得这般多。” “那是因为我以前很少跟师尊下山,读得再多书也全无用武之地。我只是觉得,偷盗魇石的人飞了这么大的力气,不会只是复活一个普通人,至于为何要在别处留下什么线索,大概是故意想让我们去那里看些什么东西。” 说着,谢无恙顿了顿,拧眉思索片刻,倏地抬起头来,“我忽然想到,师尊灵力高深,我们也许可以用些铤而走险的法子。” “什么法子?”云晚舟问。 “顺藤摸瓜,将计就计,与其盲目寻找魇石,倒不如顺着盗走魇石人的意思,看看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说罢,谢无恙还不望回头征求云晚舟的意见,“师尊觉得如何?” 云晚舟不动声色移开了视线,点头道,“可行。我再给你几张护身的符咒。” 原身资质不高,哪怕在修炼上比别人付出的精力更多,却依旧只停在炼气期。 他甚至无法拥有属于自己的灵器,因此,也与其他修真的弟子不同,谢无恙的手洁白秀气,没有因为练功练剑生出的老茧。 云晚舟却不同,他是剑法卓绝的剑修,修炼数年来,不知受过多少伤,指腹处早就自动形成了防护,变得有些粗糙。 当云晚舟的手落在谢无恙腕间的那一刻,谢无恙倏然从惊诧中回过神。 薄茧带起一阵细微的痒意,让谢无恙不由自主地抽出手腕,腕间的那双手却轻轻地圈在了一起。 谢无恙不再挣扎,点了点头,“那弟子便多谢师尊了。” 话音刚落,谢无恙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温暖缓慢地流入他的经脉,直至蔓延全身,低头去瞧时,只见被云晚舟触碰的手腕处,多了颗不怎么明显的小红点。 这是什么符咒,他竟是为所未闻。 谢无恙忽然来了兴趣,晃了晃手腕问,“师尊下的是什么符咒?” “储存灵力的。你灵力低微,我无法时时护着你,我在里面注入了些灵力,关键时刻可保你一命。” 说着,云晚舟又用指尖在上面轻点了下,似是又加了些灵力进去。 云晚舟松开谢无恙的手腕后,谢无恙揉了揉泛酸的虎口,饶有兴趣地点了点那颗红点。 上辈子,谢无恙与云晚舟的往来,只停留在表面,从未深一步探索,也未有机会。 谢无恙觉得仙尊是目中无人、高高在上的,再多的就是与仙门其他人一样,沉闷死板,不通变故。 直到如今,他一睁眼,成了这个人的关门弟子,谢无恙才发现并不尽然。 这位仙尊,不只有面上看的清冷无趣,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法子。 …… 与云晚舟说的一样,从大石坡东南方向的一条小路下去,是一片密集的草丛。 草丛覆盖的范围很大,这种情况下找到洞穴是极其艰难的,谢无恙蹲着观摩了会儿,在想伸手扒扒草丛时,又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得抽出了云晚舟的剑。 云晚舟手下意识地去护时,已经只剩下空落落的剑柄了。 谢无恙万分熟练的用剑挑断了草丛的根,再将剩下的断茎一股脑抛到了一边,神情未变地将剑还了回去,“师尊个子太高,瞧得不甚清楚,这东西是还魂草,要人命的,师尊总不至于让弟子直接用手吧?” 断魂草与普通花草相似,若是不细看,很容易将两者混淆。 谢无恙刚修炼那会儿,不认得这东西,甚至将这东西煮成了汤,吃进了肚子。 结果就是当天夜里,谢无恙肚子疼得浑身打颤,若不是当时他的修为已至金丹,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后来为了防止自己在同一个坑里栽两次跟头,谢无恙还特意去研究了断魂草与普通草的区别,发现断魂草的叶更尖锐,颜色更淡些。 这处洞穴入口狭窄,两人进去是都要侧着身子。 这种拥挤憋屈的环境维持了一小段路,才渐渐宽敞起来。 蜘蛛网从洞穴上方耷拉下来,四周都是飘扬的老年尘土,呛得谢无恙直咳嗽。 望着这劣质的环境,谢无恙不由得皱了皱眉,余光瞥了眼云晚舟的神色,才发觉这中环境对云晚舟产生不了任何影响。 对方面上波澜不惊,黑色的瞳孔中倒映着洞穴内的幻境,雪白的衣袍与此地显得格格不入。 这里应该是一处天然洞穴,地面与石壁坑坑洼洼的,并不光洁平整。 洞穴并不小,甚至比一般的洞穴要大上一些,路线也颇为复杂。 仅是短短几步,谢无恙就因为这具弱里弱气的身体,崴了好几次脚。 最后谢无恙学聪明了,干脆将视线转到云晚舟脚下,紧跟着他的步伐走。 也许是因为云晚舟常年下山历练,有过不少崎岖路,谢无恙跟着也走得稳当了不少。 刚刚追踪术放出的灵力已经到了头,不知在哪个地方散去了,云晚舟又重新施加了一些。 比起谢无恙的小破草,仙尊额上的符咒别提多好用了。 一直到两个人又挤出了一条狭隘的小路,才终于停下了步子。 借此机会,谢无恙不动声色地收了手中的枯草。 他的灵力太过微弱,云晚舟给他的灵力又着实不敢用,好不容易找到了魇石的气息,万不可在咒法上出了岔子。 所幸,枯草中的灵力给出的方向,与云晚舟带他走的别无二致,也就说明,谢无恙的下得法咒成功了一大半。 13、红线 眼前的景象与洞穴的其他地方无甚区别,依旧是坑坑洼洼的石壁,但是显然,这次他们已经到了洞穴的尽头。 只是这地方全无特殊,更别提魇石的踪迹了。 谢无恙侧眸望向一旁的人。 云晚舟的眉头微皱,胳膊半擦在石壁上。 在这种情况下,他终于无法维持那一身素白了。 宽大的袖袍在这一刻成了累赘,在洞穴里蹭得脏兮兮的,袍尾处也尽是淤泥。 注意到谢无恙的视线,云晚舟低头瞧着自己的袖子看了两眼,最后抬手掐了个净身咒,将身上处理干净,又绕着小臂卷了几圈,塞进了手腕处的袖口中。 谢无恙若有所思地落在前方的石壁上。 云晚舟思忖间,谢无恙已经抬脚上前,将手轻轻触了上去,借着云晚舟给他的灵力,轻轻探了下,果不其然,石壁似是有所感应,也闪了两下。 以灵力释放的追踪术,除非灵力耗尽,否则不可能无故消失,换做谢无恙的枯草,这种可能性倒是寻常,可云晚舟堂堂仙尊,怎么可能连支撑追踪术的灵力都没有。 谢无恙施加灵力的手停了下来,转头望向云晚舟,“师尊,你的灵力在石壁里面。” “后退。”云晚舟道。 几日的相处仿佛已在两人身上刻下了某种习惯,听到云晚舟的话,谢无恙脑子还没来得及作出回应,双腿就抢先一步退到了最后面。 与此同时,云晚舟蓦地拔出碎雪一剑挥去。 土崩石裂! 一道巨大的冲击直面迎上谢无恙,如若不是身后有石壁撑着,谢无恙估计会直接后翻倒在地上。 抬手潦草地擦擦脸上的灰尘,谢无恙再睁开眼时,面前的石壁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宽敞幽暗的道路,以及道路前堆积成小山的碎石。 石壁被劈开的瞬间,云晚舟左手一挥,在谢无恙周遭设下了一道符咒,哪怕是再大的动静,谢无恙躲在里面也能安然无恙。 只是不知云仙尊这法术是漏风还是怎么的,挡得住碎石,挡不住黄土,让谢无恙吃了一嘴的灰。 眼瞅着云晚舟收了碎雪就要入洞穴,谢无恙忽然抓住了云晚舟后背的衣裳。 论起来,这貌似是他第一次主动触碰云晚舟,“师尊,我总觉得里面有古怪。”谢无恙拧了拧眉。 他总瞧着前面的路阴森森的,好像在路的尽头,有一只正在潜伏的野兽,直勾勾地盯着他似的。 谢无恙自然是不怕野兽,可他刚重生,暂时还不想怎么想死。 云晚舟忽而抬手在半空中画了道符,符咒完成,在半空中亮了一下,紧接着化成一道红线,分别系在了两个人的手腕上。 云晚舟扯了扯手边的红线,牵动着谢无恙手边的红线也跟着晃动了一下,“若是魇石真在这里,那个偷盗魇石的人肯定也在,他能当着众人的面从苍穹山带走魇石,实力不容小觑,万不可掉以轻心。” 谢无恙点了点头。 无论那个人的目的是什么,当原身被栽赃偷盗魇石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圈入了局中,难以脱身。那个人能栽赃陷害原身,就同样可以杀原身灭口。 哪怕有云晚舟在旁,谢无恙依旧有些不放心,又悄悄动用了云晚舟给他的灵力,在云晚舟身上掐了个诀。 如此一来,无论是他还是云晚舟,但凡对方有任何意向,都可以即时感知到。 上辈子身为魔尊,谢无恙的用阵法功诀都是极好的,哪怕是现在灵力大不如前,也依旧可以保证最基本的效用。 除此之外,在来之前,谢无恙还画了张驱邪的符纸,夹在腰带中。 魔界的人很少用符咒,打起架来要么是灵力修为间的硬碰硬,要么是拳头与拳头的碰撞,但谢无恙不同,世间的功法结界谢无恙做魔尊时已尽数学会,闲来无事,变开始研究些剑招咒法,此符咒就是谢无恙自创。 大石坡既然能出现一次妖物,就极有可能出现第二次,谢无恙每时每刻都不敢掉以轻心。 只是到底没人教导,对于仙门的符咒,谢无恙依旧知之甚少。 谢无恙很好奇,符咒究竟能做到些什么,真的如世人所说那般,能让人心想事成吗? “师尊,弟子曾在书中看到过,有一种符咒可让人美梦成真,是真的吗??”谢无恙问。 云晚舟点点头,“有。” “那有提高修为的符咒吗?” “也有,”云晚舟回答,“此类符咒是逆天而为,通常会付出相对的代价。” 谢无恙不在乎那些代价,若是真的有符咒能让他回到魔尊时的修为,整个修真界都是他的,还会怕那些莫须有的天谴吗? 谢无恙心里掂量了一下,又问,“那有让人死而复生的符咒吗?” 听到这话,云晚舟漠然的神情有了一丝波动,眉目瞬间严肃起来,“倒行逆施,万不可用。” “哦。”谢无恙乖顺的点点头。 等他学成,用不用这种符咒,云晚舟怎么会知道? 再说,他若是有了魇石,也看不上符咒类的东西。 一旁的云晚舟紧接着又道,“修真界人人都想长生不老,万年来却无一人真的做到,你可知为何?” 谢无恙想起了上辈子做魔尊时,有位长老便有这种想法,后来那长老临近渡劫时,却莫名其妙自爆灵体,死无全尸。 谢无恙思绪凝滞,心跳加速,“是因为天谴吗?” “是,”云晚舟冷声道,“以后万不可再想些有的没的。” “师尊想多了,我只是随口一问,并无此意。”谢无恙凝了凝神,从情绪中脱离出来,故作平静,“而且我自幼长在苍穹山,学的咒法都是师尊教的,哪儿会什么起死回生的阵法符咒?” 云晚舟淡淡“嗯”了声。 如谢无恙所想的一样,新劈开的洞穴与他们刚刚所处的洞穴不同。 不知是不是因为藏得更深,周遭的环境显得更加暗淡,没有几束光线能照进来。 为了不打草惊蛇,两个人没有用任何能照明的术法,只能摸黑前行。 谢无恙没进来之前,就觉得此地怪异,进来之后,这种感觉就越发明显。 除了身后的入口出,这里不见一丝光线,谢无恙却总能听到若有若无地风声,甚至还有几缕撩了撩他头发。 谢无恙不由自主地拽紧了手边的红线。 能从从苍穹山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偷走魇石,还能天衣无缝的将罪名栽赃陷害给原身,谢无恙着实想不到有谁能有这般本事。 黑漆漆的洞穴像是没有尽头,谢无恙觉得自己已经走了很久。 这具身体灵力低下,撑不住这么选的路程,谢无恙只觉得双腿酸软至极,又累又渴。 想他刚一重生就遭人陷害,还差点被废了修为,如今落得这步田地,还要在仙门忍气吞声,真可谓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凄惨极了。 若是此次寻不到魇石,还要回苍穹山,他定要想法子将诬陷自己的人揪出来。 正思忖着,谢无恙忽绝身体灵力一颤,一抹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谢无恙下意识地扯了扯红线,不料刚一用力,另一头的红线就倏地绕到了他的手腕上。 谢无恙心下一惊,动用灵力在指尖升起一抹微弱的火光。 手腕上的红线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圈,而另一头的结,晃晃悠悠地垂在手腕下,哪儿还有另一头束缚的人。 谢无恙眉心一凛,视线落在前方无尽的黑暗中。 红线…… 断了。 那云晚舟呢? 14、灵宠 “师尊?” 回答谢无恙的只有阵阵回声。 谢无恙抿了抿唇,借着火光在漆黑的洞中摸索。 云晚舟就好像凭空消失了般,哪怕谢无恙先前留下的法咒,也感知不到任何云晚舟的气息。 他们本就是循着魇石找来的,若是是偷盗魇石之人所为,这般行径的目的又是什么? 还是说…… 谢无恙又往指尖施加了些灵力,让火光燃得更盛一些。 偷盗魇石的人,本就是朝着云晚舟来的。 就在谢无恙估摸着云晚舟会被带去何处时,手腕上垂落的红线被什么东西扯了扯。 谢无恙下意识地以为是云晚舟回来了,谁料借着火光一低头,正对上了一双诡异非常的眼睛。 谢无恙指尖灵力倏地一滞,火光闪烁了一瞬,又顷刻间恢复了平静。 手腕下方,只见一节腕粗的木头似的东西正死死咬住红线,用一双不怎么明显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谢无恙。 这节“木头”呈现出一种艳红色,与云晚舟给他系得红线很是相配,只是红线上坠木头,着实匪夷所思。 作为见识颇多的魔尊,谢无恙惊诧过后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蹙眉盯着这小怪物瞧了片刻,伸手掐住小怪物的“脑袋”,将它拎了起来。 “你是什么东西?”谢无恙危险地眯了眯眼睛。 小怪物并没有被谢无恙吓到,咬着红线不放,甚至还不怕死地朝着谢无恙呲了呲牙。 此处空无一物,山洞又是刚刚劈开,怎么着也不会无缘无故跑进来这么个东西。 而且,瞧着这小怪物的样子,应该是灵智已开,被人精心养着的。 这般想着,谢无恙将多余的红绳缠在了小怪物身上,以红绳为媒介,注了股灵力在上面,“你主人是谁?” 小怪物不松口,谢无恙指尖一动,牵动着小怪物身上的红线紧了紧。 似乎是被扯疼了,小怪物死咬红绳的嘴一松,面目扭曲了一瞬。 谢无恙望着它又问,“你有见过一名白衣男子吗?” 这小怪物毕竟通了灵智,是个怕死的,被谢无恙这么威胁,又在谢无恙手里挣扎了两下无果,瞬间犯了怂,身子意有所指地往前方歪了歪。 “你是说你见那人去了前面?” 小怪物“点点头”。 谢无恙了然,将小怪物放在了身前,示意它带路。 两个人之间用云晚舟的红线连接着,这东西想跑也跑不掉。 又这般孤身一人在洞中走了良久,洞穴越往里,路口就越窄,最后谢无恙竟然要使劲侧着身子往里挤才能过去。 谢无恙提着一口气,生怕自己一松懈,就卡在洞口里出不来。 万幸,他平安走出了洞穴。 天光大亮。 鼻息间萦绕着草木的香气耳边是潺潺的流水声,络绎不绝,伴随着阵阵鸟鸣。 待到双目彻底适应后,谢无恙才倏然睁开眼睛。 与那坑坑洼洼的洞穴不同,这里简直可以用世外桃源来形容了。 树木丛生,溪水清澈,飞鸟走禽,鱼戏莲叶,不似人间。 在修真界中,有一批只差一步飞升、又迟迟不能参悟的高人。 这些修士拥有望不到头的生命,难逢敌手的修为,目睹了修真界的历史更迭,历经了无数人的生死红尘。 直到觉得修真界了无生趣的那日,他们就会抽出自己的魂灵,肉身投入碧落海,让自己彻底消散在这世间。 当然,也有一部分,会选择找处僻静之地,做个隐居世外的闲云野鹤、闲散高人。 望着眼前的场景,谢无恙怎么看怎么觉得这里像是隐居高人的住处。 就算不是隐居高人,也必定是为和蔼的好人,总之不会是那个偷盗魇石、让他蒙冤受屈的混球。 目光在四周环绕了一圈,谢无恙发现这里除了山水草木,竟然什么东西也没有,完全不像有人居住。 无奈之下,谢无恙只能带着木头,沿着小道继续往前走。 上辈子,谢无恙还是魔尊时,很少见过这样的景色。 魔界大王小王一共二十几位,各地总是纷争不断,今日某两位魔君因为哪块地打了起来,后日某两位魔君又因为个女人举兵发战。 如今倒是有了,但偏偏不怎么安全。 谢无恙时刻注意着周遭的动静,生怕自己哪里一个不小心,就中了什么法阵。 云晚舟这个人好像是人间蒸发了,无论他去何处寻找,都见不到影子。 谢无恙是不怎么担心云晚舟的,甚至巴不得对方出点什么事,但他不得不为自己的小命做打算。 失去了云晚舟这个护身符,他能不能活着出去还不一定呢。 恰在此时,下方传来一道拟人声,“你说的那个人就在这里做客。” 谢无恙眸光一冷,倏地低头看去。 只见那木头,知何时活了过来,与刚刚不同,它身上的颜色又淡了些,五官的形状越发清晰可见,那道声音就是它发出来的。 “人究竟在何处?” 小怪物又不说话了,闭上眼睛开始装死。 他本就是此处主人养的灵宠,忽觉幻境有异动,以为主人秘境出了问题,这才偷溜出去避风头。 未曾想,接连遇到两个擅闯秘境的外人,还威胁他带路,他也是被逼无奈才违背了主人的意愿。 可眼下幻境无恙,加之主人本就不喜欢外人闯入,若是知晓它判断失误,助外人破了幻境,岂不是要将它跺了当柴烧? 谢无恙冷笑着望着手里的东西,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留情面,掐着木头的半截猛一使劲,“哪儿呢?” 这东西倒也演得像,被谢无恙这么一折腾,惨痛地嚎叫一声,这才连忙开口,“前面!前面不远处有个小山洞,你师尊就在那里!” 小山洞? 谢无恙眉头一皱,望着木头的目光逐渐怀疑起来。 这地方怎么到处都是洞? 想到这里,谢无恙动用灵力掐了个诀,本想着探查此处构造,哪知灵力刚一飞出,就像是受到了什么阵法的阻拦,又弹回了谢无恙体内,引得谢无恙胸腔震了两下。 此处阵法重重,莫非云晚舟就是被这小怪物的主人困在了此处? “你确定云晚舟在那里?”谢无恙不由得加重了手中的力道。 小怪物疼得面目扭曲,“确定确定,你将我放下来,我带你去。” 谢无恙冷眼瞧着它,斟酌了一翻利弊,最后将小怪物随手一丢,淡声道,“带路。” 这东西身上还系着云晚舟的红线,总归也跑不了。 木头砸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好几圈,最后撞在了崖边的一块石头上。 “哎呦——” 木头惨叫一声,谢无恙罔若未闻,径直朝着木头口中的方向走去。 此物来历不明,只怕事有蹊跷,也不知安的什么心,谢无恙眉眼一冷。 若不是还要靠它带路,自己岂会容它活到现在? 和小怪物说的一样,谢无恙走了没多远,周遭的草木渐渐稀少起来,流水声像是隔了一层雾,传过来的声音逐渐归于平静,鸟鸣声也消失不见了。 谢无恙脚步一顿,在正前方不远的地方,果然看到了一处山洞。 与他们进洞穴的入口不一样,山洞的洞口正常了许多,至少谢无恙不用再侧着身子进去了。 谢无恙站在洞口处犹豫良久,最终只是探头瞧了瞧里面的陈设。 洞口不小,洞内倒是不大,陈设也很简单。 正中间放着一张石桌,两个石凳,石桌上面还放着两盏冒着热气的茶。 谢无恙抬脚踢了下木头,冷声质问,“人在何处?” 小怪物跳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倏然传来一道声音,“回头。” 身体甚至比脑子快了一步,谢无恙还没来及的辨认熟悉的声音是谁,就已经下意识转过了身。 云晚舟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目光淡淡地盯着他。 而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位头发花白、身着素衣的老者。 苍老的面孔上像是揉皱了的纸张,哪怕五官周围都是蜷缩的皮肤,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华绝代。 谢无恙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借尸还魂来到五百年前,也能遇到除云晚舟之外的熟人。 这人谢无恙认得,仙门第一次发动战争时,谢无恙为了魔族免受战乱之扰,自愿让出了两座城池,而仙门派来交接的,便是此人—— 林惊鸿,莲雾门长老之一,修真界为数不多可以与谢无恙一战的人。 也是为数不多帮魔族说过话的人。 谢无恙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落在了云晚舟身上,“师尊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云晚舟视线落在谢无恙脚边的木头上,“它。” 此处不知被谁布了结界,悄无声息地错开了两人的位子,云晚舟修为高深,在谢无恙失踪的刹那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后来就瞧见了这木头。 这小怪物当时正咬着云晚舟的裤脚将他往洞外扯,云晚舟哪里会从,当即施了个法咒将小怪物捆缚起来,望着小怪物的眼睛寒意刺骨,“你从何而来?” 小怪物起先还想装作不会说话,谁料被云晚舟一眼识破,无奈之下脑袋一转,开始扯谎,“我是此处的镇守灵兽,我主人幻境封印了上古妖魔,你若是靠近就会被妖魔攻击,死无全尸。” 云晚舟冷声问道,“这幻境为你主人所造?” “正是!”小怪物本想着就此将云晚舟劝退,不料云晚舟听到这话,眉心一敛,倏地又转过身朝着他主人的秘境走去。 这可把小怪物惹急了,“你再靠近定然会没命的!” 谁料云晚舟根本没理会他的告诫,走到幻境尽头直截了当一挥剑,就劈开了这入口。 小怪物也是趁此时逃脱的。 小怪物刚开始还蹦跶两下,在两个人望向它的同时,立刻就又失去了生命迹象,倒地不起了。 林惊鸿走到小怪物跟前,抬脚踢了小怪物一下,语气不善,“鬼东西,醒醒。” 小怪物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似是瞧见了主人变得有些兴奋,一骨碌爬起来,不顾红线扯着脖子,讨好似的咬了咬林惊鸿的衣摆,却被林惊鸿一脚踹开,冷哼一声,“吃里扒外的东西。” 眼瞅着这小怪物就要把自己勒死,谢无恙眸光微动,下意识收回了系在小怪物身上的红线。 林惊鸿这才将目光转到谢无恙云晚舟二人身上。 林惊鸿上下打量了两人几眼,倏地轻笑了声,“不好意思二位,实在是你们误闯了我的法阵,让镇守的灵宠惊了神,误将你们领入此处。” 谢无恙这才想到,自己刚刚来的时候,石桌上已经放了两盏热乎乎的茶,“前辈早知我要来?” “外面有我的结界,你们把结界都破了,我这个主人怎么可能毫不知晓?”林惊鸿冷哼一声,“只是我这地方太小,实在是容不下两位,两位喝完茶,便速速离去吧。” 隐居的高人,性格多少有些孤傲,更何况林惊鸿五百年后曾于谢无恙有恩,哪怕谢无恙位居高位惯了,从不乖乖受人欺负,此刻也忍住了性子,“前辈,我与我师尊是有要事来此,万望前辈通融一翻。” “要事?”林惊鸿眯了眯眼睛,“你们的要事与我何干?从前私闯秘境之人有来无回,莫非你二人也想试试?” “此处是前辈住处,前辈若是拒绝,自然在情理之人。只是前辈刚刚还说,要请我与师尊喝杯茶,如今可莫要食言。” 若是谢无恙自己呆在这儿,断不敢如此掉以轻心,但耐不住他身后站着苍穹山的仙尊云晚舟,自己如今是他的弟子,云晚舟总不至于弃他于不顾。 谢无恙透过洞口,目光若有若无地打量着洞内的陈设,似是无意开口,“前辈这里美如仙境,着实令人艳羡,不知前辈已在此处住了多久?” 没人会不喜欢听好话,哪怕是林惊鸿也不列外。 虽说被人闯入家中尚处不悦中,却还是冷哼一声答道,“不过区区百余年。” 谢无恙精确地捕捉到了林惊鸿话中的区区二字,想来林惊鸿对这处秘境满意至极,住了一百多年也不厌其烦。 也不知后来究竟是为何出山。 “这百年前除了我与师尊外,不知还有何人来过此处。” 林惊鸿不知有没有意识到谢无恙在套他的话,闻言侧眸一瞥,“我特意设下结界,就是防止有些莽撞小儿扰我清静,除了你们,就只剩下了我的一位老友。” “不知前辈的老友是何人?”谢无恙眸光微动。 他们是追寻魇石气息来到此处,若是林惊鸿在这秘境中只见过自己的老友,莫非就是偷盗魇石污蔑他的人? “我那老友行踪诡异,上次前来是在五十年前了。”林惊鸿倏地停下了步子,转过头来,“你莫不是在套我话吧?” 15、前辈 五十年前。 不是偷盗魇石的人。 听到林惊鸿的话,谢无恙不禁大失所望。 若是林惊鸿真的未曾见过其他人,那么恐怕偷盗魇石的人,根本未曾发现此秘境,而是只在洞口停留,就又离去了。 也不知那人究竟是何目的。 “晚辈哪里敢套前辈的话,只是前辈知之甚多,我还有一事想请教林前辈,这幻境中……” “你如何知晓我姓林?”林惊鸿皱了皱眉,倏地开口打断。 谢无恙话音一止,口中的话倏地卡了壳。 林惊鸿百年前就隐居在此,就连云晚舟都不一定认识,原身不过十六七岁,怎么也不可能认识林惊鸿。 他竟不知不觉说漏了嘴。 头顶落下一道打探的视线,谢无恙心知无法掩饰自己知晓林惊鸿身份的事实,只得随口扯了个谎,“弟子曾在在莲雾历代掌门长老的画册中见过。” 林惊鸿上下打量了谢无恙一翻,似是信了,昂了昂下巴道,“早就听闻云仙尊仙姿卓越,实力斐然,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就连坐下弟子也见识颇多。” 隐居秘境的高人,有些会在外界留下许多符咒,以此来关注外界的一些动向,对于林惊鸿知道云晚舟的身份,谢无恙并不意外。 云晚舟没有过多的质问,谢无恙心知蒙混了过去,松了口气,“林前辈过奖。弟子听闻前辈离开的这些年,莲雾门寻了前辈许久,前辈一走,连带着莲雾门的人心也散了,前辈可曾还想过回去?” 不知是不是谢无恙的错觉,云晚舟声音落下的瞬间,素衣老者的身子好似有片刻的僵硬。 谢无恙心知其中有故事,不免对这位老前辈有些好奇,“林前辈可否与弟子答疑解惑?” 林惊鸿恢复了初识时的态度,语气不耐,“我早已厌烦了门派中事,不会再回去。” 瞧着林惊鸿一副不愿多说的态度,谢无恙也不再多问,默默跟在对方身后,进了山洞。 他灵力低微,甚至尚未筑基,虽说不认为林惊鸿这位老前辈会对他做些什么。 可毕竟身处秘境,依然不敢掉以轻心。 据说,仙门中人在面对前辈时,会收起自己的灵器表示尊敬,在进山洞的前一刻,云晚舟就将碎雪变成了不知是什么东西,藏了起来。 谢无恙瞧了半天,也没看出云晚舟身上究竟多出了什么。 如洞口所见一样,屋内陈设简单的要命,只不过在贴近石壁的地方多了个小架子,应当是放杂物用的。 谢无恙默默环绕着四周的景象。 三个人各怀心思,谁也没先一步开口,洞内安静异常。 谢无恙与云晚舟两个人近乎是同时闯进来的,林惊鸿的结界两次波动间几乎没有间隔,导致他预算失误,少倒了杯茶。 在谢无恙云晚舟坐下之际,又从架子上拿了个茶盏满上,这才跟着坐下。 林惊鸿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目光在两人之间打探了一翻,不知想到了什么,倏地停下了喝茶的动作,“你们此行前来,究竟有何目的,何故在此处戏耍于我?” 说着,林惊鸿的目光停在了谢无恙身上,眯了眯眸,“尤其是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弟子,问东问西,满口谎言。” 面上恭恭敬敬,还说什么不会套他的话,实力将他在秘境百年间的事情都问了个清楚。 谢无恙斟酌了一番林惊鸿的为人,又瞧着云晚舟没有制止的意思,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如实开口,“不瞒前辈,我与师尊此次前来,是为了寻找魇石。” “魇石不是苍穹山在镇守吗?”林惊鸿神情一顿,落在谢无恙身上,忽然明白了什么,“丢了?” 谢无恙点点头,“我与师尊是跟着追踪术,才到了前辈施了法阵的山洞中,这才惊扰了前辈,不知前辈的秘境可曾有何异动?” 林惊鸿皱眉思索片刻,“若真是说异动,便是你们来时的法阵,那法阵不知被何人做了手脚,逆转了作用,许是也是因此才致你与你师尊分散。” “若是前辈准许,可否容我施个咒法,探查一番?” 林惊鸿倏一抬眸,神情不悦,“你们莫非是在怀疑我私藏了魇石?” “晚辈并无此意,”谢无恙敛了神色,“只是魇石一事兹事体大,前辈幻境又恰时出现披露,万望林前辈谅解。” 身为莲雾门的长老,谢无恙深知林惊鸿清楚魇石对修真界来说意味着什么,但出乎谢无恙预料的,这位长老竟有了犹豫之色。 谢无恙抿了抿唇,“前辈可有为难之处?” 林惊鸿认真思忖片刻,“我让你施咒,你可能保证出去后不告诉修真界其他人,我藏身在此?” “当然。”谢无恙很不犹豫地点头 瞧着谢无恙信誓旦旦的模样,林惊鸿沉默良久,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别弄乱我的东西。” 苍穹山镇守魇石失守,定然会名声扫地,但修真界其它门派乃至众生,也并非全然无事。 魇石的威力,其实并无人见过,只是听先祖说过,在数千年前,魔界尊主宋多颜为了称霸修真界,以苍生为祭,练成了此物。 那个时候,修真界可谓是生灵涂炭,无数人丧命于此,也有不少前赴后继的能人异士。 后来是扶光神尊以身犯险,潜伏在宋多颜身边,趁其不备,才铲除了这祸患。 因祸得福,神尊也因此突破飞升,成了修真界第一个飞升的人。 扶光神尊临行前,曾嘱托后人,魇石之力不可轻视,他试过毁掉这东西,却失败了数次,既然无法让魇石在世间消散,便唯有镇守,切不可被外人夺去。 神尊都拿魇石没办法,可见这东西是真的不容小觑。 林惊鸿虽已隐退,却也见不得众生涂炭,更何况他也是众生之一。 谢无恙毕竟是靠着云晚舟给的灵力,终归有限,在谢无恙起身的瞬间,云晚舟微一抬手,灵力从指尖溢出,落在了他给谢无恙施的咒法上。 谢无恙隔空在空中写了几个字,右手一挥,刹时间灵力如水花,一圈圈荡漾开来,光芒大盛。 林惊鸿只有一个人,建造出来的桃园秘境也不大,搜寻这里并不会耗费太多灵力。 但谢无恙为了保险起见,将灵力甚至扩大到了结界外围,乃至整个大石坡。 此类术法损耗巨大,哪怕谢无恙并非用的自身能力,当巨大的灵力从符咒中涌出时,谢无恙还是没能撑住,变了变神色。 谢无恙不禁吐槽了下这具身体的废物程度,又加强了手上的灵力。 林惊鸿瞧着这一幕,眸中闪过一丝惊讶,“你这徒弟平时也是如此拼命吗?” 云晚舟负手而立,点头应道,“他一向努力。” 林惊鸿转过头来,视线在云晚舟身上打量一翻,倏地嗤笑一声,“云仙尊怕是对自己的弟子过于自信了吧?我瞧着这人通灵脉已有数年之久,却依旧只是个炼气低阶,这也能算是努力?” 云晚舟抿了抿唇,淡声道,“此次下山,便是他的机缘。数月内,他必定筑基。” “云仙尊说这般大话,也不怕我笑掉大牙。”林惊鸿语气嘲讽。 云晚舟一言不发,目光定定落在谢无恙身上。 外界灵力终归不是自己的,轻微运用尚且还行,一般人是绝对做不到用外界灵力施展这么大范围的追踪术的。 他也是不知,他这徒弟不过区区炼气,实力何时到了这种程度? 16、碎雪 不知过了多久,灵力发出强盛的光渐渐消散了,谢无恙的脸色有些苍白,乌黑的眸中竟带着几分疑惑与不解。 云晚舟站在不远处望着他,薄唇紧抿,眉心微敛在一起,眸中流露出几分关切之色。 谢无恙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抿了抿唇,走到林惊鸿身前,“林前辈,多有叨扰。” 对此结果,林惊鸿像是早有预料,双手负背轻笑了声,“怎么,没找到?” 谢无恙毫不避讳地点点头,“答应前辈之事,我定会做到,只是当初探查时,追踪术确实指过前辈此处无疑,若是前辈发现了魇石踪迹,请务必告知于我。” 林惊鸿点头应下,“若是魇石真的在此,我也不会做是非不分之人。” 临行前,谢无恙又不放心的掐了张传音符咒给林惊鸿。 此符咒会根据符咒上的灵力气息,连接到另一方,为了以防万一,谢无恙特地用了自己的灵力。 若是日后他法力强盛后,才能找到魇石,到时他是万万不想让云晚舟知晓的。 只是不知云晚舟有没有发现他这些小动作,还是说他早就发现了,但是觉得他只是低阶弟子,不曾上心? …… 谢无恙怀着异样的心思,与云晚舟一前一后出了结界。 周遭幻境亮起来的刹那,云晚舟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一转落在了谢无恙身上,“追踪魇石至此,你竟未怀疑过是林惊鸿所为?” 谢无恙心知云晚舟是有意试探,思索一番道,“弟子心知魇石兹事体大,不敢掉以轻心,方才见到林前辈时已用灵力加以试探,再加上弟子在同门口中听过前辈功绩,这才放下心来。” 说罢,谢无恙抬眸瞧了眼云晚舟神色,发现对方眉眼低垂,面无神色,也不知信了没有。 谢无恙眸光微动,正想再补说些什么,视线转换间,却突然顿在了洞穴的某处角落上。 只见那里泥土呈现焦黑之色,冒着黑雾,其中一缕白光很是明显,正是云晚舟施加追踪术时放出的灵力。 只是当时他们初到此处,谢无恙环绕四周时并未发现,谢无恙确信,这是他们进入秘境后留下的。 也就是说,这不是云晚舟施加的灵力,而是他在秘境中施展的。 谢无恙面色一凝,转过头来,“师尊,东南角有异象。” 说罢,谢无恙径直走向那块土地,蹲下身子,用手指捻了些泥土,放在鼻前嗅了嗅。 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气息时,谢无恙越发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灵力气息与人身上留下的气味一样,时间越久,味道越淡,这里残留的灵力虽然只有一丝,但谢无恙还是感觉到了强势的气息。 “这是我刚刚施加的追踪术。”谢无恙转过身来,目光一冷,“在我们进入幻境时,偷盗魇石的人又来过这里。” 只是那人心思缜密,将自己的气息尽数消除,却未曾想还留下一丝。 这下,谢无恙越发确信了。 他们一路走来的行径,尽数在偷盗魇石的掌控之中,而那人…… “偷盗魇石的人的目的,怕是不只有获得力量这般简单。”谢无恙倏地抬起头,对上云晚舟的视线,“他在布一场更大的局。” 云晚舟点点头,神情中划过一抹惊艳赞许之色,“说的不错。” 哪怕早就清楚自己是云晚舟弟子的身份,瞧见云晚舟透露出这般夸赞弟子的神色,谢无恙还是觉得有些怪异。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将注意力又落回到山洞的东南角上。 偷盗魇石的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出现在山洞外,极有可能说明这人并未出大石坡。 可云晚舟与自己耗费了那么多灵力都没探寻到,若想要找到,无异于大海捞针。 想到这里,谢无恙不禁有些泛愁。 一双手忽然按在谢无恙头上,力道很轻,像是安抚。 抬头望去的那一瞬,谢无恙正好对上云晚舟的视线。 云晚舟闪了闪眸光,语气生硬,“许是我们误入结界时,让那人侥幸逃脱,不过他既然在大石坡逗留这般久,又想方设法地引我们到这里,定然还会有下次。” 感受着头顶的力道,谢无恙有些后知后觉,眼睛眨了眨,瞧了云晚舟良久,才悟出了一件事。 云晚舟好像在……安慰自己? 认知一旦开了头,谢无恙就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了,越看越觉得像,尤其是云晚舟收回手后,努力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谢无恙觉得有些有趣,上下打量了云晚舟几眼,正想着要不要装作无意开口,戳破云晚舟的伪装,眸光一闪间,忽地又落在东南角的石壁上。 刚刚只顾着研究那片焦黑的土地,竟全然没注意到,在魇石气息之上的石壁,不知何时出现了微微的划痕。 谢无恙不由得又回到那处,抬手抚了抚。 这划痕不深,更像是被树枝之类的东西无意间蹭到的,只是巧合间,同样的位子,出现了魇石气息,这便让人不得不多疑了。 谢无恙脑海中倏地冒出一张熟悉的面容—— 陈子义。 陈子义当初解释怪物所在时,提到过自己是柴夫,而且…… 谢无恙眯了眯眸,想到了初次见面时,陈子义万般阻止二人除妖。 “师尊,我们回大石坡。” 云晚舟显然也注意到了这里,不需要谢无恙解释,下意识想要握一下碎雪剑柄,却捞了个空。 云晚舟这才想起,自己当时为了表达对林惊鸿的尊敬,将自己的随身灵器变成了其他东西。 思及此,云晚舟低下头,晃了晃右手,只一眨眼,碎雪又重新出现在了云晚舟腰间。 谢无恙有些好奇了,凑到云晚舟袖子前问,“师尊将碎雪变成了什么?” “扣子。”云晚舟回。 扣子? 谢无恙的目光倏地落在了云晚舟的袖口处,记忆中,他好像确实看到过一道一晃而过的浅色,衬得云晚舟的腕间洁白如玉。 莫非,那就是云晚舟的碎雪吗? 谢无恙想了些什么,云晚舟并不知道,他将碎雪从腰间拿下来,变成可供人站立的大小后,才回头喊了谢无恙一声,“无恙。” 谢无恙回了神,熟练地跳上碎雪。 与云晚舟共同御剑时,总是云晚舟在前,谢无恙在后,云晚舟御剑又非同寻常,所以谢无恙往往都会紧紧抓着对方的衣裳。 但这一次,直到大石坡尽数笼在了眼下,两个人已经身处高空,谢无恙也并未感到丝毫的不适。 这次御剑,云晚舟的速度好像慢了一点点。 17、辟谷 许是有一有二后,自己适应了些? 回到村子里时,陈子义正站在门前劈柴火。 听见动静后,陈子义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来,瞧见来人是云晚舟和谢无恙时,眉眼一扬,很是激动。 “仙长回来了?可有何收获?我刚刚听到老张家传来好大的声响,未敢去瞧,不知可是仙长去抓那怪物弄出来的动静?” 见到陈子义的第一眼,谢无恙就对此人毫无好感。 听到陈子义一连串的问题,谢无恙往前迈了一步,挡在云晚舟身前,冷声开口,“我与师尊此行收获颇多,连那怪物也一并除了。” 说罢,谢无恙不动声色打量着陈子义的神色,只见陈子义面露喜色,激动得尾调上扬,“老张可救回来了?” “老张本就是靠那怪物的灵力蓄力,怪物一死,无力回天。”谢无恙一本正经地开口。 谢无恙的话半真半假,特意掩饰了魇石的存在。 陈子义脸上笑容一僵,似是不可置信,“真……真没了?” 谢无恙“嗯”了声。 陈子义被这个结果惊得许久没再开口。 陈子义与老张做了数年的邻居,哪怕只是经过对方门前时打个招呼,却也留下了深刻的邻里情谊。 结果在某一日,忽然有人告诉陈子义,这个人没了,哪怕早有准备,陈子义也是一时接受不了的。 或许是察觉到自己这般冷淡显得有些无情,面对怔在原地的陈子义,谢无恙又补充了两句,“我与我师尊将老张的尸体葬在了村头的荒地里,只是我们不知老张姓名,只立了个无字木碑,你若是想看,可以去瞧一瞧,顺便帮老张在碑上刻个字。” 陈子义苦笑着摇摇头,“罢了,有机会再去看一看吧,好不容易从怪物手里逃出来,还是让他清静会儿。两位仙长这次回来,可是还有什么要紧事?” 头一回听到陈子义这样恭敬的称呼自己,谢无恙不免多看了他几眼。陈子义好像一直没有察觉,也没作出什么回应。 当初万般阻止他们去除妖,如今又找这般生硬的借口,这陈子义定然有蹊跷。 “有。”谢无恙毫不掩饰地点点头。 陈子义下意识接着询问,“何事?” 谢无恙不假思索道,“找人。” 此话不假,他们此行来本就是觉得陈子义有异,如此解释,倒也算不上说谎。 看出谢无恙不愿多说,陈子义也没过多询问,而是将云晚舟和谢无恙两人招呼进屋,自己则在外面继续砍柴。 余光瞥见屋内的云晚舟谢无恙两人,陈子义眸中寒光一闪,不动声色的移开了视线。 他想方设法除掉那怪物这么久,却始终未曾成功,未曾想让苍穹山这两人轻轻就除掉了怪物。 老张杀了那么多人,缘何让他死得这么痛快? 而且,自己还亲眼见过老张复活。 谁又知晓苍穹山的人能不能彻底消灭老张体内的妖物呢? 陈子义神情中倏地染上一丝狠厉。 他必须确保老张的事万无一失。 …… 瞧着外头光着膀子,砍柴砍得汗流浃背的陈子义,谢无恙若有所思。 一旁的云晚舟倏地开口,“你觉得陈子义此人如何?” 陈子义? 听到这个问题,谢无恙收回了深思,落在云晚舟身上。 身为仙尊,云晚舟给人的感觉总是正经又古板,将过多的情绪尽数压在冰冷的面具下,甚至于上辈子,直到谢无恙死了,也没能瞧见清冷之下的云仙尊。 瞧着云晚舟一本正经的神色,谢无恙忽然就不想顺他的意了,思索半天说了个自己都觉得离谱的词,“重情重义。” 事实上,相处几日下来,他是一点点也没感受到陈子义重情重义。 也不知说这般违心的话,自己会不会天打雷劈? 谢无恙绞尽脑汁思忖一翻,勉强又想出了个词,“长得还行?” 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别的词了,想了半天也只想出了这么几句。 再说,在这种小山村里,陈子义五官端正,确实能撑得上还行两个字。 谢无恙说完,就去悄悄观察云晚舟的神色,但奇怪的是,仙尊的神色依旧没有变化,目光淡然地落在谢无恙身上,似乎早已看穿了他的那些小把戏。 谢无恙分明知晓,云晚舟想问的不是这些。 “若是再胡闹,就罚你多抄十遍藏书阁心法。” 谢无恙喉间一噎,猛得睁大了眼睛。 当初中了那“妇人”的毒,云晚舟说他“心有杂乱”,罚他抄了十遍心法。 这种陈年老黄历,云晚舟为何还记得? 原身怕不是云晚舟的弟子,而是什么世仇的儿子吧? 谢无恙不可思议地望向云晚舟,语调微微有些上扬,“师尊当真要罚我抄书?” “嗯。” 云晚舟应得毫不留情。 谢无恙也是没想到,自己堂堂魔尊,有朝一日居然真的要被罚抄书,还是抄仙门的心法。 何其荒谬! 要知道他从前最恨酸腐儒生,一见着文字就头疼。 若是让让魔界的那些长老们知道,指不定会如何嘲笑他呢。 一想到自己这样寄人篱下的日子还有不知多久,谢无恙就浑身不舒服。 谢无恙咬了咬牙,心中不甘反问,“那师尊倒是说说,陈子义此人如何?” 云晚舟没搭理他,而是将腰间的碎雪放到了桌子上,眉眼低垂地望着。 这把碎雪已经跟了云晚舟不知多少年,换做是谢无恙,估计早就看腻了,也不知道云晚舟爱不释手个什么劲儿,在这种紧要关头,竟还有心思早就自己的灵器。 半天没等到云晚舟的回答,谢无恙索性放弃了,自问自答道,“陈子义与老张做邻居数年,如今老张死了,陈子义竟然连看老张一眼都不肯,着实蹊跷。” 谢无恙拧眉顿了顿,又道,“而且,自从我们到了这村子,竟真的只见到老张与陈子义两人。” 就好像…… 这个村子是特意为两人存在般。 可谢无恙又想不出,造成这种情况的因果究竟为何。 云晚舟侧眸瞧了他一眼。 就在谢无恙百思不得其解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扣了两下,“仙长,可曾用过午膳?” 虽说云晚舟曾亲口承认陈子义是人,可人心难测,自己在山洞时就对陈子义起了疑心,如今是万不敢再吃陈子义给的东西了。 谢无恙危险地眯了眯眸,冷声回绝,“我等已辟谷。” 陈子义笑问,“仙长师尊辟谷便算了,怎得连小仙长也辟了谷?” 修真界修士一般到达金丹以上才会选择辟谷,一个炼气的低阶弟子,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住辟谷的风险。 正如俗话若说“人是铁饭是钢”,这无异于要走低阶弟子的半条命。 面对陈子义的质问,谢无恙挑眉,“从今日起,我辟谷。” 陈子义被谢无恙这话弄得也是有些不明白,一会说自己辟谷,一会又说自己开始辟谷,这究竟是辟没辟谷? 直到陈子义的身影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中,谢无恙才转过头来,随口问道,“师尊觉得,陈子义会去何处?” 云晚舟侧眸一瞥,并未答话。 实际上,两个人都心知肚明,陈子义在得知老张死后出了门,最大概率是去了坟前。 至于去那里做什么,这可就不得而知了。 想到此处,谢无恙饶有兴趣地挑了下眉,目光落在屋外,静静等着陈子义回来。 陈子义再次回来时,已经是两个时辰后。 应该是在用过膳后又上了山,陈子义回来的时候,身后背着一大摞柴火,额头上尽是汗珠。 谢无恙怎么看怎么觉得陈子义正常,正常到他几乎怀疑是不是云晚舟判断出了问题。 云晚舟面色平静的坐在一旁,神色悠闲,甚至还自顾自地倒了杯茶给自己喝,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 师徒俩的目光都落在同一个人身上,哪怕隔得再远,那个人也应该有所察觉了。 18、无相 云晚舟抿了口茶,不动如山完全无视掉陈子义的存在。 倒是谢无恙挺积极,对上陈子义的目光后,迎面朝他走了过去。 “陈子义,老张的坟就在村头,我与师尊马上就要离开了,不若趁着现在,我带你去认一认,免得最后认错了。” 陈子义摆摆手,“不会不会,我在村里住了数十年,哪个地方多出个坟还能不清楚,就不劳烦小仙长了。” 听着陈子义话中平白多出的尊称,谢无恙挑了挑眉,直接上了手,“你还是跟我去瞧一瞧吧……” 手刚碰到陈子义的衣摆,陈子义就好像受了什么刺激,狠狠甩开了谢无恙的手,伴随着陈子义一声怒吼,“我说了不需要!” 谢无恙甚至没来得及回神,就又被人猛得推了一下,整个人踉跄着就往后退。 一双手落在了谢无恙肩上,谢无恙步子一顿,半抬起头朝头顶望去。 这个位子,谢无恙正好可以看到云晚舟的眼睛,毫无起伏、寒如深谭。 只是眸中的寒意不是对着他,而是对着陈子义。 谢无恙敛了敛眉心移开视线,目光落在陈子义身上时寒光一闪,“陈子义这是为何,莫非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心中有鬼?” 陈子义站在原地,避开了谢无恙的视线,“是我失礼……” 谢无恙:“那你为何如此抗拒?” 陈子义呼吸一顿,引得谢无恙越发好奇起来。 他倒是要看看,老张的坟究竟有何可怖之处,能让陈子义这般抗拒。 云晚舟灵力高超,画的符咒在修真界金银难求,哪怕是上次随手变换的红绳,也有自由伸缩长短的变换效用,捆过小怪物后,谢无恙盯着这根红绳犹豫再三,还是收了起来。 毕竟现在自己身无长物,留着这东西也许可以备不时之需。 谢无恙也未料到竟这么快就用到了这东西。 当谢无恙取消腕上的那节红线时,云晚舟侧眸瞥了他一眼,眸光闪过一抹讶异。 谢无恙微加灵力一催动,这红线就长了几倍,紧接着,他就在陈子义惊惧的目光下将他捆了起来。 其实他大可下个定身符在陈子义身上,只是忽然想到施加定身符后,陈子义说不了话,自己也就没办法从他口中探听到消息了。 将陈子义五花大绑后,谢无恙又动用了储存的灵力,在地上围着陈子义和云晚舟画了个圈,又在正中央写了个字,这才走了进去。 这是传送阵,耗费灵力巨大,普通修士定然承受不起,但若是换成云晚舟,这点灵力于他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不等谢无恙点阵,云晚舟就率先一挥手,连接了阵法。 金光一闪,不过是眨眼一瞬,几个人就到了老张坟前,正对着他们的,是老张那块无字碑。 “陈子义,我们到了。”谢无恙拍了拍陈子义的肩,与云晚舟走出了法阵中心,侧站在了一边。 毕竟此次事件的主人公,还是陈子义这位好邻居。 等到云晚舟掐了个不知是什么的诀,落在老张的木碑上后,谢无恙将被捆着的陈子义拽到了木碑前,与老张来了个面对面。 “老邻居见面,说两句?”谢无恙拍拍陈子义的肩。 陈子义转过头,朝着谢无恙晃了两下头,发出两声呜咽。 谢无恙这才大发慈悲地将陈子义嘴里的布又给抽了出来。 知道自己从谢无恙这边讨不到好,重获自由的陈子义转头朝向云晚舟,这一次倒是学聪明了,放软了性子,“仙长,你们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我定然是义不容辞的,你们这般对我,又是何必呢?” 谢无恙半蹲下身,对上陈子义的视线,“大石坡有多少人?” 陈子义老实回答,“一百五十多人。” “但为何,我只看到了你与老张?”说道此处,谢无恙皱了皱眉,目光探究。 陈子义咽了口唾沫,嘴硬道,“他们……他们都搬走了。” 像是一口咬定了,陈子义冲着云晚舟又重复了一遍,“对,是这样的!他们早就搬走了!” “我方才去寻过了,有些人家中甚至还有金银,他们逃命不可能不带走。” 陈子义下意识反驳,“不可能,你们根本没有时间去……”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陈子义忽然断了话头。 谢无恙可算是抓住重点了,他做惯了魔头,对付人表面内里都不会留什么情面甚至于带着故意让对方难堪的意思,“我们没时间做什么?怎么不说了?” 陈子义紧紧抿着嘴,一副誓死不说的模样。 谢无恙不依不饶,“我们昨夜未归,今日你又上山砍柴,怎知我们没时间去调查?还是说……” 话到此处,谢无恙危险地眯了下眼,“其实你一直在跟着我们,砍柴什么的,只是你找给自己的借口?” “我跟着你做什么!”陈子义语气忽然激动起来。 “哦?”谢无恙眉心一挑,“那你是在跟踪我师尊?” 陈子义只觉得一口陈年老血哽在了心口,不上不下,难受得他脸色发青。 谢无恙当陈子义是默认了他刚刚的问题,又问,“那你为什么不想见老张?” 陈子义无话可辨,硬着头皮重复自己刚开始的借口,“我不是说了,想让老张清静清静吗?” “老张清静不了。”云晚舟倏地开口。 陈子义心虚地别开视线,“你这是什么意思?” 云晚舟抬手在老张木碑上点了一下,唇瓣动了动,像是在念什么法咒,紧接着,谢无恙就看到木碑出现了一串串金色的纹路。 比起谢无恙之前见到的法阵,这次的纹路显得简单了不少,甚至还有些粗糙。 他本来以为这是云晚舟刚刚画上去的,但又觉得不太对劲,以云晚舟这种实力的人,用不着画这种低级的法阵。 待到纹路彻底显现,谢无恙看向跪在老张木前的陈子义,“你究竟是何人?” 一个靠砍柴为生的普通人,如何有了灵力,又如何会画符? 陈子义也没料到自己做得事情这么快就被人发现,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恐惧与羞赧中。 “我不是说了吗,我是陈子义!这法阵不是我画的!” 到底还是个普通人,经不住吓,别人还没问呢,自己就先露了马脚。 谢无恙意味深长地拉长了音,“原来你认识这是法阵啊……” 陈子义神色一僵,立刻住了嘴。 “这法阵是封印恶魂的”,谢无恙解释道,“只是布阵的人学术不精,做出来的东西也没多大用处,若真的有恶灵,恐怕早就跑了。” 谢无恙下意识转头去看陈子义,正好瞧到了陈子义铁青的脸。 陈子义唇瓣直哆嗦,“恶灵跑了……会怎么样?” 谢无恙扯了下嘴角,眸中带着几分戏谑,“找害了他的人报仇啊。” 陈子义挣扎着往后退,面色惊恐地望着谢无恙,“不……不是我……我只设了法阵……” 谢无恙眉梢一挑,“那你倒是说说,为何要设法阵?” 陈子义惊恐中又染上了几分茫然,面孔显得有些割裂,“他害了那么多人,我不该镇压他吗?” 谢无恙顺着陈子义的意思,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是该镇压。” 得到了应和,陈子义情绪越发激动起来,甚至不顾自己被五花大绑的姿势,往前跪爬了两步,“所以是他活该!活该被怪物咬死!早知今日,这封印我就该多加两层,岂容他逃脱?!” “你是从何处学来的封印之术?”云晚舟抿了抿唇。 谢无恙将这句话品味许久,倏地对上陈子义的眼睛,“你是修道之人?” “是。”陈子义凑到谢无恙面前,嗤笑了声,“怎么,不像吗?” 不像。谢无恙在心里嘀咕。 谢无恙是真的没想到,陈子义居然是名修士,他是名修士,所以…… 谢无恙想起第一次见面时,陈子义脱口而出的“毫无灵力”,他当时并未多想,如今回忆起来,竟是那时就有了端倪? 云晚舟似乎比他发现的还早,谢无恙还在从与陈子义的相处中寻找蛛丝马迹时,云晚舟已经开口问陈子义,“你是无相山庄的弟子?” 无相山庄?! 谢无恙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中回神,陈子义倏地眉心一凛,捆缚的红线寸寸断裂,手中早已聚集好的灵力一掌轰出,直袭谢无恙。 谢无恙侧身一闪,堪堪躲过攻击,“陈子义,你做什么?” 话音刚落,只见陈子义从腰间掏出一把长剑,横扫而来。 那剑的威压竟丝毫不比金丹期的差,甚至于更加强盛。 谢无恙眸中寒光一闪,储存法咒中灵力动荡,顷刻间就抬起手去挡。 只是哪怕灵力强劲,但修为境界无可更改,陈子义的剑倏地爆发出一股强劲的力道,就在谢无恙以为自己多少也要受上些皮肉伤时,周遭金光一闪,一层暖融融地灵力包裹住谢无恙全身,轻轻松松就助他挡住了这一击。 谢无恙侧眸一瞥,恰好对上了云晚舟望过来的视线。 云晚舟指上凝聚的灵力还未散尽,此刻目光正落在谢无恙与陈子义的打斗处,不知为何倏而眸光一凛,“无恙!” 谢无恙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回头的瞬间,头顶的金光裂开了一条缝,陈子义手中的剑不知为何竟冒出阵阵黑气来,甚至压过了云晚舟给他的护身灵光。 谢无恙心下一惊,只觉得呼吸都停了。 虽然微弱,但谢无恙还是立刻就认了出来,那是…… 魇石的气息。 金光碎裂的刹那,谢无恙眼前掠过一道寒光,刀剑交错发出一声脆响,云晚舟抽出碎雪剑,剑柄一转打在陈子义手腕上,紧接着一掌轰出。 大乘期的修为,谢无恙见识过。 只单是威压便可轻易让金丹级修士倒地不起。 陈子义的身体落地时,传来一道闷响,似是骨骼错位,只是转了下脑袋,就吐出一口鲜血来。 谢无恙起身上前,眯了眯眸,“你这把剑从何而来?” 哪怕到此刻,陈子义竟也丝毫未露怯,而是朝着谢无恙诡异地弯了弯唇角,“在问我之前,还是先管好你师尊吧。” 谢无恙呼吸一滞,下意识回过头去。 只见云晚舟脸色苍白的站在原地,唇瓣不知何时变得毫无血色,正冷眼瞧着这边。 谢无恙的目光往下,落在云晚舟握着碎雪剑的手上。 那只手一向稳重,此刻竟带着丝颤意,而在手腕内侧,是一个被毒虫咬过的细小的伤口。 “你下毒了?!”谢无恙抬脚踩在陈子义手腕上,怒声质问。 “是,而且是碧落海的毒。”陈子义狞笑道,“我当修士时从碧落海所得,没曾想还能派上用场。” 碧落海,五百年后帝王天木生长之地,灵气充盈却毒虫遍地,无数修士命丧于此。 陈子义甚至差点有去无回。 “疯子。”谢无恙语气冰冷。 谢无恙还是魔尊时,修真界仙门百家便是打了为无相山庄报仇雪恨的名号,发起了第二次起义,也是为期最长的一次起义。 除了被人一剑穿心,谢无恙对这场起义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了。 如今回想起来,竟只剩下了魔界与人界交界处,望不见尽头的蜿蜒血河。 无相山庄能教出这种弟子,也算得上历代之耻了。 谢无恙不想再继续理会这个修真界的臭虫,在陈子义身上画了张定身符,转身走向云晚舟的方向。 云晚舟修为高深,普通毒物一般甚至进不了他的身,陈子义也是算准了这一点,所以才特意用了碧落海的毒虫。 那毒虫谢无恙刚刚看到了,已被云晚舟斩于剑下。 只是这毒…… 谢无恙皱了皱眉,心道,着实有些难办。 碧落海的毒虫不畏惧灵力,毒也自然无法用灵力逼出。 莫不是要让他用嘴吸出来? 想到此处,谢无恙目光不由得落在云晚舟的手上。 云晚舟此刻正盘腿坐在老张坟侧,眉目紧闭,不难看出在动用灵力。 谢无恙忍不住出声提醒,“师尊,碧落海的毒无法用灵力排除。” “我知晓。”云晚舟道。 只是这毒确实厉害,若是他不用灵力压制住,恐怕这毒就要深入经脉了。 又如何等到回苍穹山,找容灵长老? 这般想着,云晚舟不由得加强了体内灵力流动,正当他勉强控制住毒素蔓延之际,谢无恙倏地开口,“弟子来帮您吧。” 云晚舟体内流动的灵力一滞,倏地睁开眼睛,正对上谢无恙垂落的眉眼。 谢无恙深思熟虑良久,还是下了这么个决定。 云晚舟虽是仙门中人,可刚刚好歹也救过自己,若是自己弃之不顾,与他所厌恶的忘恩负义的小人有何区别? 而且,他们魇石还未寻到,若是没有云晚舟在旁,他定然不会再回仙门。 可若是魔界,以自己目前的灵力,再加上这具身体逐渐的是仙门术法,估计刚到魔界边界就尸骨无存了。 想到此处,谢无恙抓起云晚舟受伤的手,目光在纤细白净的手腕上停留一瞬,低头凑了上去。 虽说在下决定之前就已经想清楚,但当谢无恙唇瓣印上去的刹那,心中还是无端升起一抹怪异之感。 他在帮仙门的云仙尊,前世取了他性命的敌人…… 吸毒。 两个人还要寻找魇石,云晚舟大概也清楚此行他的灵力的重要性,因此未曾反抗。 这毒确实厉害,哪怕谢无恙有意用灵力阻挡,而那毒素已在云晚舟体内发挥了一半效力,谢无恙依旧有了浑身发麻之感。 幸好谢无恙沾染上的毒计量小,不会有过多的风险,只是初时微微有些不适,等到毒劲过去,就可恢复正常。 谢无恙将毒血吐出,又用灵力探查了一番,确定云晚舟体内没有毒素残留,这才从身上扯下了块布条,帮云晚舟包扎伤口。 “毒虫伤口虽小,但极易感染,师尊务必当心。” 云晚舟点了点头。 谢无恙将布条在云晚舟手腕上打了个死结,确保日后挥剑时不会轻易解开,这才有闲心去处理起陈子义的事情。 谢无恙微一抬手,解开了陈子义身上的定身符,又将地上断成几段的红绳轻捻在一起,红绳顷刻间变回原样,重新捆在了陈子义身上。 谢无恙眉眼冷了冷,“可有想好如何回答,我再问你,那把剑从何而来?” 陈子义沉默不语。 “若是你如实相告,我可饶你一条生路。如若不然……”谢无恙眯了眯眸,语气威胁,“你恐怕就要去与老张作伴了。” “是莲雾门。”陈子义抿了抿唇,开口道,“是一名莲雾门的修士给我的。” 莲雾门…… 修真界三大仙门之之一,没曾想竟还有魇石有关系吗? “那修士如今在何处?” 陈子义倏地冷笑一声,道,“他自认为修为高超,去除老张,被附身在老张身上的妖物吸干精血而亡了。” 那把剑本是临行前交与陈子义暂管,未曾想竟是有来无回。 而在数月后,这把剑竟成了修为全废的陈子义的助力。 19、守株 “你为何被逐出师门?”谢无恙问。 陈子义抿着唇,将脑袋转到一边,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 谢无恙没有那么多时间浪费在这里,抬手忽然又抚上老张的木碑,指尖一寸寸落在金色纹路上,“你若是不想说,我也可以问问老张。” 听到这话,陈子义总算有了些反应,沉闷的声音透着股咬牙切齿,“你能不能别总是扰人家清静?” 谢无恙目光冰冷地望着他,“不是你封印了老张吗?莫非如今又后悔了?” 陈子义冷哼一声,“并未。” 对于陈子义的回答,谢无恙是不怎么相信的。他觉得陈子义这个人矛盾得要命,就好像口口声声喊着要护你的人,做出的事情却又是害你的。 谢无恙竟一时有些同情老张,“师尊,我觉得还是老张的话更可信些。” 谢无恙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陈子义。 陈子义一听,瞬间又慌了神,“不行!” 木碑上的金色纹路闪了两下,像是在回应什么人。 陈子义地闭了闭眼,像是下了什么决心,颤着声音开口,“我……我真没说谎,我也没想过害老张。” “不想害他,却又在他坟上布阵?” “这阵法伤不到老张,”陈子义摇摇头,一点点地解释,“正如云仙尊所说,我灵力低微,布不出什么高级的术法,我心里清楚,所以才敢如此,只不过是怕控制老张的东西逃出来,再害人。” 谢无恙的手随意搭在膝头,“你见过我师尊?” “见过。”既然已经决定全盘托出,陈子义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我在无相山庄时,曾有幸与师……一位长老,去过苍穹山,有幸见过云仙尊的背影。你们初到大石坡时,我本不欲让你们进来,直到看到了你手中握着你师尊的碎雪剑……” 传闻中,苍穹山弟子云晚舟年少时,曾下山游历,凭借一把长剑,名冠修真界。 那剑剑柄雕刻细腻,威力无穷,上可劈山划水,下可驱邪避害斩妖魔。 陈子义只见过一眼,就记住了这把剑的样子。 时至今日,再得见,不知是缘是祸。 眸中的神色恍惚了,眼前的一切都成了虚幻。 无论是谢无恙、云晚舟,又或是老张的木碑,都化成了虚无缥缈的烟雾。 陈子义甚至分不出何为现实。 是无相山庄授予他术法的师尊,又或是以砍柴为生与他作伴十几年的老张? 他究竟是无相山庄的弟子……还是陈子义? 陈子义倏地睁开眼睛,“你可知,我为何要杀你们吗?因为你们苍穹山,包括你师尊在内,尽数都是一群虚伪之辈!若不是他们,我也便不会沦落至此!” 陈子义神情讥讽,落在云晚舟身上,“云仙尊诸事繁多,恐怕早已不记得我这种无名小卒,可我却记得清楚,数年前的仙门大比,你可还曾记得一名弟子,因为给下毒暗害同门,被挑断了筋脉,断送了修为?” 历年仙门大比,总有些弟子为了赢得榜首,做些残害同门之事,仙门百家惩处的弟子也是数不胜数。 云晚舟确实不记得处罚弟子的姓名面貌,只是听陈子义提起,隐约想起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陈子义望向老张坟前的无字碑。 当年,他本是无相山庄的佼佼者,是榜首呼吁最高之人,可偏偏苍穹山横空杀出一名金丹期的弟子。 哪怕是陈子义骄傲自负,从不屑于将任何人放在眼中,却还是记住了那人的名字——徐平生。 他与那人修为明明相差无几,却被他的剑法胜了一筹,败下阵来。 “徐平生明明是符修,凭什么能用剑?” 谢无恙逐渐怀疑起陈子义的智商来,“明明是你技不如人,怎得还怪起人家的剑术来了?” 陈子义嗤笑了声,”我不怪他,所以我用了同样的法子,我是剑修,但我同样可以用药修的法子……” 谢无恙眸中闪过讶异,忽而开口,“你不会是用了毒吧?” 陈子义神情不见丝毫悔色,点头道,“正是,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们为何要取消我的大比资格!甚至我要被逐出师门!” 陈子义永远也忘不掉,那次大比回去后,他敬重的师尊冷眼望着他,毫不留情地断了他的经脉,夺走了陈子义引以为傲的修为。 后来逃到此处,遇到了老张,为老张所救。 从此,他便再不是无相山庄的弟子了。 “那你为何不愿见老张?”谢无恙问。 陈子义思忖片刻,叹了口气,“我是怕你们去,而且老张被怪物控制时有多可怕,两位仙长也都见过,我怕老张又活过来,把我的小命搭进去。” “村子里的人……” “全死了,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死在老张手里还是怪物手里,我只是睡了一觉,醒来后他们已经死光了。” 听着陈子义的阐述,谢无恙依旧有些将信将疑,“那为何你还活着?” 陈子义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陈子义确实不知道为什么偏偏留着自己一个人,只记得醒来的时候,老张正坐在床边,朝着他咧嘴笑。 那个时候的老张已经不能算个人了,笑容也是恐怖骇人,更何况陈子义没有任何防备,刚一睁眼又差点被吓晕过去。 谢无恙已经对老张的话信了七八分,“那你又为何跟踪我们?” 陈子义对他们没有来看过老张这件事如此确信,除了一直跟着他们,也没有第二种可能了。 何况陈子义在木碑上的阵法,灵力如此低微,更别说让他使什么厉害的追踪术了。 “你们去老张家里的那日,”陈子义深吸一口气,“我跟过去了,我当时并没认出仙尊的身份,不太放心你们,唯恐出了差错。而且……” 陈子义顿了顿,神情有些犹豫,“你们也并非第一位到这里的仙门人,在你们之前,还来过无相山庄的人。” 起初,陈子义并没有认出曾经的同门弟子,后来无意间听到他们的交谈,才恍然醒悟。 不过昔日同门并未认出陈子义,许是觉得他这个被丢弃的弟子无关紧要,早就抛之脑后了吧。 唯一能想起他是,估计也只有畅谈耍玩时,拿他开几句一笑而过的玩笑。 谢无恙皱了皱眉,“无相山庄的人后来去了何处?他们没除了这怪物?” “除了。”陈子义说,“他们临走时去找过一次老张,我也去瞧过,老张却时不见了踪影,可是不曾想……” 后半句话即便陈子义不说,谢无恙和云晚舟也能猜得到。 要么是无相山庄的人本就没有解决老张的事情,撒了慌…… 要么是中间出了什么意外,导致老张又活了过来。 依照谢无恙对陈子义话的理解,谢无恙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或许要大上一些,否则陈子义也不至于如此害怕来此祭拜老张。 一个仙门弟子,如今沦落至此,也是够窝囊的。 谢无恙将陈子义的话思考了一番,倏地又抬眸问道,“你跟着我们看到了什么?” 陈子义闪了闪眸光,“我并未看到什么。” 这次的谢无恙可没那么好说话了,垂在木碑旁的手倏地抬起,明目张胆地威胁人,“可是实话?” 陈子义有些怕了,却依旧死鸭子嘴硬,“是……” 谢无恙手按上了木碑。 “不是!我还看到你们砸开了山洞里的一面墙!”陈子义忽然拔高了音调。 陈子义快要被云晚舟给逼哭了,越说声音越颤,“我真的只看到了这么多……我本来是跟着你们进去的,但是这洞邪乎的狠,转了一圈连你们的影都没了,好像凭空消失了似的。我真的只知道这么多了……” 说着,陈子义抽噎了下,被生生止了声。 听到这解释,谢无恙移开了放在木碑上的手,收回落在陈子义身上的目光,起了身。 谢无恙抬头对上云晚舟毫无起伏的眼睛,开口道,“师尊,走吧。” 说罢,谢无恙似又想到了什么,右手一划,收了陈子义用过的那把剑,侧眸瞥了眼陈子义,“至于陈公子……” 谢无恙倏地又蹲下了伸,抬手找到红绳系的结轻轻一拉。 红绳解开的刹那,陈子义神情激动了一瞬,不料下一刻,谢无恙倏地抬手从腰间拿出一张符纸拍在了陈子义的脸上。 陈子义正欲起身的动作戛然而止。 用上了早就想用却没用成的定身符,谢无恙心情似乎好了不少,上下打量了下被定住的陈子义,起身拍了拍手,“便丢这儿吧。” 陈子义身子一颤,双目猩红地望着他,喉间言语含糊,谢无恙还是听出了陈子义的话,“可是老张还在这儿!” “那就与他作伴。”谢无恙绕过陈子义,无关痛痒地留下了这么句话。 陈子义好似被戳到了肺管子,脸色苍白目光惊惧,丝毫不见初见时的嚣张。 老张之所以不会死,是因为那怪物,又或许是因为魇石,现如今魇石微弱的气息已散,怪物已死,老张是不会再活过来了。 陈子义的反应纯粹是杞人忧天,自己吓自己。 只不过…… 他们将陈子义这般丢在老张坟前,是断不可能再回他家了,那接下来该住在何处? 莫不是还是要露宿街头? 这个问题冒出来没多久,就得到了解答。 谢无恙脚步倏地一顿,目光落在了不远处老张的房子上,“师尊,我给我们找了个好去处。” 说着,谢无恙径直走向了老张家紧闭的房门,熟练地将此处推开,“我们可以跟老张借宿一晚。” 听到这话,云晚舟跟在身后的脚步倏地一顿。 谢无恙眉心一挑,猜测大概是云仙尊从未住过死人的屋子,颇为好心的解释道,“偷盗魇石的人若是想引我们去什么地方,定还会有行动,老张家我们守株待兔最好的选择。” 说着,谢无恙用余光瞧了瞧云晚舟的神色,云晚舟的身子似乎有片刻僵硬,只是转瞬即逝,又从容地抬起了脚。 转换快到谢无恙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哪怕自己是劝慰的一方,当进了屋子时,谢无恙还是不由自主想到了老张那张惨绝人寰的脸,以及那怪物令人作呕的样子,抓妖的画面令他心有余悸,印象颇深。 等到谢无恙犹犹豫豫进了里间时,云晚舟已经卸下碎雪放在一边,盘腿坐在了床上。 与陈子义家一样,老张家的屋子里也没有第二张床。 云晚舟坐上去后,床上还有大半个空地,谢无恙大可也坐上去。 只是他与云晚舟可是有血海深仇的人,哪怕对方不记得了,谢无恙自然做不到心无芥蒂。 瞧见这一幕,谢无恙默默退了出去,给自己找了处靠窗通风好的位子。 比起里屋的烦闷,反而是此处让谢无恙心里稍安。 谢无恙总觉得这屋子里有什么脏东西,就好像离外面近些,就能离脏东西远些。 只是未曾想,不知是此处太舒服还是今日施展灵力太多,这具身体甚是疲惫,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谢无恙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一道阴影打在脸上。 上辈子,谢无恙睡眠浅得要命,许是因为年幼时就没睡过什么好觉,导致养成了习惯,哪怕他后来成为统领魔界的尊主,谢无恙也总是睡不太深。 又或许是因为,魔界想篡谢无恙位子,夺谢无恙命的人太多,导致谢无恙一直不敢放松谁去。 直到这辈子,重生到了这具身体后,谢无恙头一回体会到了什么叫美梦好眠。 哪怕如今,明明察觉到有人在头顶边晃悠,谢无恙也睁不开眼睛。 这道身影并未逗留多久,谢无恙感受到这人第二次动作时,谢无恙的胸前同时一重,伴随着一道熟悉的叹息声。 下一刻谢无恙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次恢复意识时,谢无恙是被人硬扯起来的。 “谢无恙!” 谢无恙迷迷糊糊刚睁开眼,紧接着,他差点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 眼前倏地闪过一道剑芒,将谢无恙惊得顷刻回了神,手中迸发出一道灵力打在黑衣人身上,身子一闪踉跄几步躲过了攻击。 耳边被削掉一缕发丝,飘飘然落在地上。 谢无恙无暇顾及微微发麻的右耳,眉心一凛落在黑衣人身上,“你是何人?” 见事情败露,黑衣人身形一闪跳到了窗上,眼看要跳窗而逃,谢无恙凝聚灵力,朝着黑衣人一掌挥出。 掌心灵力即将触碰黑衣人的刹那,这人忽然转过身,抬手一转,一道阻隔凭空升起,将攻击尽数拦在了外面,闪身消失在窗外。 他们本就是在此守株待兔,此人不是偷盗魇石的贼人还能是谁。 谢无恙眸光一冷,往前跑了两步想要翻窗紧跟其后,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不必再追。” 望着空荡荡的院落,谢无恙眉心微敛,垂眸落在手中的半块衣角上。 这衣角还沾着黑衣人未散的灵力,光点四溢。 仙门之中,各个门派修炼功法都不尽相同,使用的灵力自然也有差别。 手中衣角的灵力浑厚霸道,谢无恙上辈子与仙门百家交手之时,只见过一家的灵力能有如此感受—— 莲雾门。 谢无恙摩挲了下衣角,将布块翻过来,目光落在内里的半块残缺图案上,还是从窗上跳了下来。 他认得这块图案,曾在修真界史书上见到过。 此图案乃是莲雾门某任掌门继任大典的标识,只存在了短短数月,便消失匿迹。 如今这图案出现在此处,若是按时间线推算的话,莲雾门掌门继任大典便是在近日。 莫非那黑衣人与掌门继任大典有关? 想到此处,谢无恙攥紧了手里的衣角,皱着没转过头来问道,“师尊,莲雾掌门继任大典可是在近日?” 云晚舟点了点头,轻“嗯”了一声。 谢无恙抬手攥着衣角的手,“我刚刚……” 话还没说完,一双手忽然按住了谢无恙的肩,云晚舟手上用了劲,将谢无恙拉到了床边,又将他按着坐了下去,“真是偷盗魇石的人,恐怕追不上了,现在当务之急……” 还有什么比找魇石还当务之急的? 谢无恙面露茫然。 紧接着,耳朵被微凉的指尖触了下,轻微的刺痛伴随着云晚舟的声音落下,“处理伤口。” 20、杂念 谢无恙觉得云晚舟有些不对劲,而且是很不对劲。 这并非云晚舟第一次给谢无恙上药了,那个时候两个人还没下山,谢无恙也是刚刚重生。 但谢无恙脑子不糊涂,对那段时间发生的事也记得分明。 当时谢无恙是小臂受了伤,也是云晚舟帮忙上的药。 只是当时的云仙尊上药技术显然不太熟练,弄得他是又疼又觉得好笑,最后云仙尊貌似还打了个很丑的结? 丑到谢无恙如今想起来了,依然是能笑到大牙的程度。 但…… 感受着耳朵传来的舒缓的力度,一下一下的,云晚舟指尖的力道轻到可以忽略不计,谢无恙甚至只能察觉到药膏清凉的触感,其他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直到云晚舟最后在耳朵上揉了一下,声音清冷如初,“好了。” “多谢师尊。”谢无恙眉毛一挑。 云晚舟没理他,自顾自地给药瓶盖上盖子。 谢无恙兴致不减,目光似有似无的落在云晚舟身上,“师尊手艺近日精湛不少,莫不是瞒着弟子偷偷练习过?” “未曾。”云晚舟淡声道。 冷淡地回应顿时让谢无恙失了兴趣,没再这个问题上多做深究,从床上跳了下来。 窗户外边,天已经有了亮起的节奏,再讨论下去,谢无恙估计自己没睡醒就要被迫赶路了。 本想着趁这会儿凝神入识海瞧一瞧,未曾想还是没抵住睡意,谢无恙再次醒来时,屋子外头已经是艳阳高照了。 谢无恙的被子严严实实裹在身上,哪怕是在秋季,竟也出了汗。 谢无恙就是这般被热醒的。 盯着自己手中的被子,谢无恙颇为不解。 他虽然睡着,但也并非别无知觉,分明清楚记得自己将这被子踢了出去,怎得又跑到自己身上来了? 谢无恙皱了皱眉,稍稍适应了下窗外透来的光线,这才将目光落在云晚舟昨日坐的床上。 视线清晰后才发觉,那里哪儿还有云晚舟的身影,除了被子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了一边,已经是空落落的。 其实也不全然时,谢无恙的视线倏地一顿,落在了靠在窗边的碎雪剑上。 碎雪剑的剑穗被人刻意理过,整整齐齐垂落在一旁,竟与主人一丝不苟的模样有四五分相像。 谢无恙挑了下眉,用手撑住地板,借力起了身,晃晃悠悠朝着碎雪剑走了过去。 对于上辈子的死敌、云仙尊的灵器,谢无恙还是有几分好奇存在。 哪怕是重生后,与云晚舟形影相随,谢无恙也依旧想不清楚。 …… 魇石在大石坡的消息已经彻底收了尾,昨夜与黑衣人缠斗时,云晚舟用灵力试探过,黑衣人身上确实有魇石的气息。 不过这人身上的气息很微弱,哪怕是刻意隐藏,也断然做不到如此,这也让云晚舟确信,魇石已经不在黑衣人身上。 又或者,偷盗魇石的人,与引他们入局的,是两个人。 云晚舟一早出去,就是去调查此事的。 结果在意料之中,又令人大失所望。 如谢无恙预料的一样,昨夜的黑衣人已经离开了大石坡,不见了踪影,至于魇石,从林惊鸿的秘境开始,好似凭空消失一样,彻底失了踪迹。 这让两个人的任务彻底陷入了僵局。 “师尊不妨再试试,也许这次就能寻到了呢?”谢无恙眉头紧皱。 云晚舟摇了摇头,“我已试过了。” 额头上施加的符咒已然失了功效,探寻不到魇石一丝一毫的气息。 “那追踪术呢?” “没用。” 接连得到的两个否定回答,让谢无恙彻底犯了难。 这次与云晚舟下山,他本来还信誓旦旦地想着,待到两人找到魇石时,他该如何从云晚舟手下将这东西悄无声音的带走…… 没曾想,只是刚开始,两个人就遇到了拦路虎。 虽说昨夜那块衣角,让谢无恙确认黑衣人与莲雾掌门继任大典有关,可大典距离今日尚有数月余,他们一路跟踪魇石的方向又与莲雾门恰恰相反,万不可拿此做赌注。 想到若是这次失败,自己就可能小命不保,谢无恙在脑子里飞快地想着对策。 目光倏地触及到云晚舟额上的符咒,谢无恙思绪一顿,猛然间想到了对策。 “师尊,我有个法子,也许可助我们寻到魇石。” 万物都有其独特的气息,追踪术也是用此来辨认对方的方位,只可惜距离有限,云晚舟此刻就用不成了。 但云晚舟额头上设下的符咒不同,他可从苍穹山循着魇石的气息到大石坡,就可以循着到其他地方。 但这类符咒有些难布,好损也更大,为了节省时间,谢无恙想到了个法子—— 符咒可助中咒人,当中咒人不需要此助力时,也可随时摧毁符咒。若是能在取下符咒时保存灵力,再将他放在新的宿主身上,就可形成新的符咒。 若是能将符咒从云晚舟额上换到谢无恙身上,与此同时,将黑衣人残留的气息打入,便可改变符咒的效用,从而带他们找到黑衣人。 只是此法倒行逆施,危险极大,而且符咒又是在云晚舟额上。 望着云晚舟的额头,谢无恙皱了皱眉。 他该如何开口呢? 就在谢无恙思忖之时,云晚舟忽然抬起手在自己额上划了一瞬,微一抬手,符咒就落在了谢无恙额头上。 仙尊的名号果然名不虚传,此法稍有不慎就会遭到反噬,云晚舟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轻轻松松就完成了转接。 额头上的符咒亮了两下,紧跟着就灭了下去。 “切记,心无杂念。”云晚舟出生提醒。 谢无恙抿了抿唇,神情闪过一丝异色,最终却只是侧眸望了云晚舟一眼,便专心施起了咒术。 拿出昨夜特意留下了黑衣人的一片衣角,灵力一催动,衣角顷刻间化作一团黑雾,飘进了谢无恙额间。 修士修炼,越是心无杂念,修为越容易提高,可人总有欲望,哪怕非恶,也会有想要的东西。 比如说选择成为修士。 大多数人,追求的是长生,少部分人,追求的名誉,这般下来,修真界没几个真正做到心无杂念的。 哪怕是早已飞升的扶光神尊,当初也在欲念上吃了许多苦头。 云晚舟说出“心无杂念”四个字时,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头,若不是谢无恙见过五百年后的仙尊,恐怕也会被骗了去。 可笑至极。 若是真的心无杂念,摒弃红尘,凭借着云晚舟的修为,又怎会在五百年后依旧无法飞升,而是在这红尘中孤身一人,甚至连苍穹山的名头都丢了。 提到此处,谢无恙忽然起了兴趣,能让云晚舟这种人放弃飞升的,究竟为何物呢? 仗着云晚舟弟子的身体,谢无恙抬头咧了咧嘴角,问了个颇为好奇的问题,“师尊就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21、荒漠 “无。” 云晚舟迈开步子。 谢无恙的问题落在他耳中,好像就与“是否用膳”的问题一样简单。 谢无恙自是不信的,触及到云晚舟这张冷脸,就越发来了兴趣,挑眉追问,“当真?” 云晚舟侧了下眸,目光地落在他身上,似带着几分警告之意。 谢无恙只觉喉间一噎,被云晚舟简单一个回眸堵得严严实实。 谢无恙觉得自己还是别继续追问为好。 现在是五百年前,五百年间发生了什么,谁也说不准,许是云晚舟在这期间遇到了什么,失了道心也未尝不可能。 自己若是继续追问,说不定不仅问不出什么,瞧着云晚舟这样子…… 似乎还想抓着他去抄书? 谢无恙上辈子天赋异禀,修炼飞速,年纪轻轻就学完了修真界术法,坐稳了魔尊的位子。 如今重获新生,他就更不可能将时间花费在早已学会的心法剑招上了。 …… 咒法所指的方向,与来时不同。 大石坡在苍穹山南面数里外,而此刻,咒法所展示的却是西北方。 两个人上路时,谢无恙怀疑了许久,朝着额头符咒确认了不知多少遍,生怕这符咒在转换时出了什么岔子。 “这符咒莫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怎么指得方向是西北方?”谢无恙又朝着额头注入了丝灵力,灵力所指依旧不变。 他们就是跟着符咒指引找到的大石坡,如今却又要他们回去,也不知那黑衣人究竟想做些什么。 谢无恙这般想着,目光不由瞥向云晚舟的神色。 薄唇抿着,目光淡淡落在前方。 说云晚舟在看路吧,谢无恙又觉得不尽然,这人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层雾,轻飘飘的,什么也瞧不真切。 此次魇石被盗,嫌疑人是自己,找不到要被断了筋脉的也是自己,云晚舟自始至终,除了是原主师尊,会落个教导无方的罪名,什么也不用承担。 而且云晚舟是仙尊,苍穹山定会为了护他,找个理由将云晚舟彻底摘出去。如此以来,云晚舟就更没必要费心费力了。 可云晚舟不止为原主求了个自证的机会,一路上又护得紧,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师尊。 谢无恙颇觉有趣盯着云晚舟瞧了许久。 不得不承认,云仙尊生得一副好样貌,哪怕是在五百年后,也是冠绝天下的美男子。 只是空有样貌不行,云晚舟偏生不爱搭理人,否管仙门的那些女修们如何献殷勤,云晚舟都跟个木头似的,不为所动。 比方现在,哪怕是被谢无恙瞧了一路,云晚舟竟是连头都不转一下。 若是再继续下去,就是谢无恙自讨没趣了。 哪怕心知云晚舟不会害自己的弟子,谢无恙依旧觉得跟着云晚舟不是个好对策。 自己毕竟不是这具身体原来的魂魄,保不齐哪天就露了马脚,可他若是离了云晚舟,又定然是个无头苍蝇,如此一来,又只能乖乖跟着云晚舟找黑衣人。 另谢无恙未曾想到的是,他跟着云晚舟一走这一走,就是月余。 期间,两个人到过村庄,住过酒楼,甚至还在荒郊野岭过过夜,没有一处有黑衣人的线索。 谢无恙露宿街头这种事已是习以为常,换做是上辈子,他大概也不会想到,自己会越活越回去,魔尊的里子面子也早在路上丢了个干净。 谢无恙觉得,自己若是拿个破碗,往街边一坐,估计都可以当街要饭了。 视线之内一片荒芜,寸草不生。 日光毒辣的照在头顶,哪怕只是细微的风声,都能搅得黄土漫天。 这是谢无恙与云晚舟进入沙漠的第六日,带的水已经快要见了底,装满食物的袋子也扁了下去。 谢无恙满嘴都是风沙的味道,喉间涩得要命。 反观云晚舟也好不到哪儿去。 虽说是苍穹山修为卓绝的仙尊,但总会还未飞升,是个肉体凡胎之人。 嘴唇干裂,面色苍白,就连一贯一尘不染的白袍,此刻也染上了污垢。 两个人也试过施展灵力,可不知此处是被布了阵法还是怎地,别说用灵力画符了,谢无恙尝试两次都无法凝聚。 云晚舟从腰间解下水壶递给他。 谢无恙已经一整日没见着水了,一瞧见水壶就什么也顾不上了,掀开盖子直往嘴里灌,结果没喝两口就见了底。 谢无恙仰着的头倏地收回,闭着一只眼睛往水壶里瞧了两眼,又口朝下晃荡了两下,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 云晚舟已经甩了谢无恙一大段,谢无恙顾不得太多,擦擦脸上的黄土,快步跟了上去。 “师尊,此处着实邪乎。荒漠中人烟稀少,何人闲来没事会在此处布阵法?”谢无恙将水壶别在腰间收好,目光微凝落在前方不见尽头的荒漠。 两个人都是修仙之人,谢无恙虽然灵力低微,但有云晚舟这个仙尊在此,若是死在了荒漠中,说出去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喉咙里好似能喷出火来,谢无恙难受极了。 正当谢无恙以为自己小命要到终点时,视线的尽头处倏地卷死一阵狂风,黄土飞扬。 师徒两人及时在此处止了步子,没再敢向前。 沙漠中,若是遇到大风,定是不能靠近的,不然待会你还能不能安然无恙地待在此处都不一定。 谢无恙虽说没到过沙漠之地,却也明白这一点。 等到风沙散去,谢无恙刚准备迈开步子,前方又赫然出现一道人影。 因为离得远,谢无恙看不清那人的样貌,只是从佝偻的身躯以及缓慢的动作,依稀判断出是个老人。 谢无恙眼睛一亮,正欲抬脚向前,却在前一刻倏地回了神。 荒漠之中,杂草都没有,又怎么会有人影? 想到这里,谢无恙危险眯了眯眸,“师尊,此人怕是来者不善。 云晚舟侧眸望了谢无恙一眼,目光停留在谢无恙干裂的唇瓣上。 谢无恙下意识摸了摸食指,发觉自己没了却邪,又反手去腰间摸画好的符纸,触及到的地方却是空落落的,这才想起他此刻别说符纸了,甚至连个普通的法咒都做不成。 不知为何,虽说这具身体已经换了个人,但有些习惯依然保留了下来。 比方说…… 很多时候,他会下意识地去瞧云晚舟的神色。 云晚舟目光落在妇人身上,唇瓣微抿,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个人此刻没了灵力,哪怕是真的见过妖怪也没法子,只能在原地站了一会,直到风沙中的老人消失不见,才继续前行。 谢无恙本以为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谁料两个人刚走没多远,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两位公子留步。” 谢无恙恍若未闻,加快了脚下的步子,未曾想视线只是瞥了眼脚下,再一抬头时,那老人不知何时挡在了谢无恙身前。 刚刚离得太远,风沙中的老人谢无恙并未看真切,甚至是男是女都未认出来,此刻一回头,才瞧清楚了老人的面貌。 这是一位头戴头巾,挎着篮子的老妇人,脸上的皱纹好似干裂的田地,看上去年岁少说也有七旬。 察觉到谢无恙没跟上来,云晚舟这才后知后觉地转过身,皱眉望着谢无恙,眉目严肃。 谢无恙忽而想起初到大石坡时,自己见到的那个老妇。 也是这般年岁,连云晚舟都骗过去了,到头来却是那恶心的怪物所化,还害得自己中了什么劳什子的毒,属实给谢无恙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谢无恙本想转身绕道离开,却又在回头的瞬间,视线瞥见了篮子里的东西,赫然止住了步子。 注意到谢无恙的视线,老妇笑了笑道,“公子为何来此荒无人烟之地?” 谢无恙眸光微动,随口扯谎,“迷路。” 说罢,思忖片刻后又问,“您可知这荒漠还有多远才能到头?” 望着无边无际的沙漠,老人叹了口气,“也不远了,沿着这个方向,再往前走个半日,就能出去了。若是你们能活着出去,也许还能见到碧落海。” 碧落海? 听到熟悉的名字,谢无恙挑了挑眉,不由得抓了下腰间挂着的弟子令牌。 修真界仅剩的那棵帝王天木,便是在碧落海。 碧落海内灵气充沛,植物茂盛,一片人间盛景,倒是个修炼的好地方。 只是碧落海的尽头就不一定了。 “你刚刚说,若是我们能活着出去?”谢无恙微眯了下眸。 老妇叹了口气,“是的。两位公子看上去是外来人,应该有所不知,我们这荒漠很是古怪,越是靠近碧落海,沙尘暴越多,一不小心就会被卷进去,自此不见了踪影。” 老妇摇摇头,像是在透过这荒漠怀念着什么,“我在此地居住了数年了,刚开始还好,直到数月前,有两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经过荒漠,遇到了一次沙尘暴。两个人尸骨无存,这沙尘暴却刚来了个头,从此发生的越发频繁。我以前还经常去碧落海摘些野菜来吃,如今也是月余未去过了。” 听完老妇人的话,谢无恙低头思忖起来。 从陈子义口中得知,大石坡的妖怪实在三个月前诞生的,而此刻,荒漠的沙尘暴也在进几个月频繁发生。 一切竟都只是巧合吗? 谢无恙自是不信。 若并非巧合,那么…… 也就证明,他追踪黑衣人的选择是对的。 谢无恙稍稍放下了心,转头偷瞄了云晚舟一眼。 哪怕云晚舟现在缺水到唇瓣干裂,也丝毫没有影响他冷冰冰的气质,像个高高在上的仙人。 恰在此时,老妇人倏地瞥了眼谢无恙因缺水而起皮的嘴唇,笑呵呵地问道,“两位公子可要喝水?” 老妇人掀开篮子,里面有几棵长相奇怪的草,还有一个水壶。 老妇将水壶递给谢无恙,目光慈爱,“这水是我从家中带出来的,很干净,你与另一位公子带去喝吧。” 此妇人怪异,谢无恙甚至不知道她的身份,岂敢随意就喝对方给的水。 摇了摇头,正欲找借口拒绝,一只纤细修长的手倏地接住了老妇的水壶,云晚舟从怀中掏出几块上品灵石递给老妇,将水壶朝着谢无恙递了递,“无毒。” 满满一壶水,只是轻微的一下晃动,就快要溢出来。 谢无恙目光一顿,望向云晚舟,“师尊莫非认识此人?” 云晚舟若有所思地颔首,“你可有听过荒漠女的故事?” 谢无恙点点头,“听过,据说在百年前,有一少年跟随商队来到了一处荒漠,行至路程过半时,遇到了一场风沙……” 那场风沙极大,冲散了少年与商队,少年因为年纪轻,不熟悉地形,寻找同伴途中迷了路。 他在沙漠中孤独行走了数日,滴水未沾,连带的干粮也吃光了,最后死在了荒漠中。 少年的尸身被黄土一点点掩盖,最终尸骨无存。 少年父亲早亡,徒留他与母亲相依为命,本想着自带回去,便可与母亲过上好日子,未曾想,自己被永远困在了大漠中。 少年跟随的商队,后来成功走出了大漠,将亡讯告知母亲时,母亲悲痛欲绝。 同村的邻居同情这名妇人,也尽所能及的接济她。 本以为事情就到此为止,知道某一日,邻居敲响了妇人家中房门,却再也未曾见过这妇人。 妇人消失了,有人称许是接受不了儿子的死讯,投湖自尽。 也有人说,他曾在荒漠中见过妇人的身影,妇人不相信儿子死了,去荒漠中寻找儿子,最后在荒漠中孤独终老。 讲到末尾,谢无恙倏地眉心一挑,“莫非此事为真?可是……” 谢无恙将修真界流传的这故事品味了几遍,察觉到了一个关键问题,“这故事发生在百余年前,普通人怎会活到现在……莫不是那夫人……” 云晚舟淡然点头,“是鬼。” 谢无恙皱了皱眉,对云晚舟明知那妇人有问题,依旧选择买她的水不甚理解,他又将那故事中的少年与妇人品味了数遍,倏然想起了那少年的年岁。 那少年死时不过十六七岁,与谢无恙一般年岁,难不成那老太将自己当成了他儿子? 谢无恙抿了抿唇,忽略掉堂堂魔尊被人错认成儿子的心情,总算知晓云晚舟为何这般不设防了。 那老太并非饿鬼,许是只想让这荒漠中少些像自己儿子的冤魂。 只是云晚舟身为苍穹山仙尊,竟也会觉得鬼分善恶吗? 上辈子的修真界大战,明明也是这群人,他们攻入魔界,杀他就算了,就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 而云晚舟,与这群人倒是颇为不同。 想到此处,谢无恙不由得多看了云晚舟两眼。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2、旋涡 与云晚舟轮流解了渴,师徒两人顺着老妇所指的方向,继续前行。 老妇人所言不假,谢无恙跟在云晚舟身后,不出半日,就隐约在前方看到了一抹异色,看上去好像是生长茂盛的林子。 前方便是碧落海了。 瞧见碧落海的刹那,谢无恙步子先是顿了下,旋即又加快了速度。 谢无恙被困在荒漠中数日,早已是厌烦至极,如今瞧见碧落海,哪怕深知那里也是危险重重,也不想再待在荒漠中了。 就在谢无恙即将踏入碧落海之时,谢无恙下意识地身子一顿,后知后觉想起了一件事—— 那老妇似是说,靠近碧落海地段,狂风频生。 与此同时,刚刚晴空万里烈阳高照的荒漠上忽然掀起一阵狂风。 那狂风聚集旋转,卷携着漫天黄土,化成旋涡状直袭谢无恙! 事态发生的突然,带到谢无恙回过神想往云晚舟的方向跑时,旋涡已经以更快的速度席卷而来,刹那便追上了谢无恙。 碎雪剑破空而来,云晚舟皱了下眉,手中不知为何竟有了灵力,谢无恙面色一喜,正以为自己要得救了,右脚倏地被一股力拽了一下,紧接着,视线便被飞扬的黄沙取代。 再也没有什么比呼吸困难更另谢无恙厌恶的事情了,谢无恙的身体被旋涡巨大的力卷死,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尘土,呛得谢无恙直咳嗽。 胸膛剧烈震颤的感觉着实不好受,五脏六腑都像是要冲出体外。 谢无恙艰难地眯起眼睛,想要透过黄沙去看看云晚舟的位子。 谢无恙低估了旋涡的力量。 他连自己的脑袋都被转得晕晕乎乎,更别说辨别方向了。 在被龙卷风卷死的前一瞬,云晚舟是听到自己的呼唤的。 只要自己再坚持一会儿,很快就能等到云晚舟的救援。 又是一震剧烈的咳嗽,谢无恙受够了鼻口处的沙子味,最后干脆紧紧闭着嘴巴,屏住了呼吸,整张脸徒留眯成缝的眼睛在作用。 龙卷风迟迟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云晚舟不知在做些什么,谢无恙一点动静也没察觉到。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谢无恙怀疑云晚舟是不是丢下自己跑了,一道白色身影倏地印入视线。 “师……”谢无恙唇瓣一动,就被风中的沙子堵住了嘴,最后只能眯着双眼睛,死死盯着云晚舟的脸。 就在前一刻,云晚舟还在下面画着定身符,想要以此来将谢无恙救下来。 身为苍穹山的仙尊,云晚舟万事谨慎,从未出过什么披露,却没曾想,在这个时候掉了链子—— 他画的符咒失效了。 袖袍被风吹得遮住了云晚舟的面孔,谢无恙看不清对方的神色,只能耐心等着云晚舟的答复。 深陷局中之人,往往对同在局中的人有种莫名的信任。 谢无恙也不例外。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谢无恙生怕下一秒龙卷风就忽然停住,将两个人摔死在地上,云晚舟终于有了动作。 足尖在枯叶上轻轻一点,凌空而起,像是脱弦的弓箭,穿透黄土飞向谢无恙。 谢无恙尚未从那凌空一抹白回神,就被云晚舟抓住了手腕。 云仙尊动了动唇,似是想说些什么,又在风沙中闭了嘴,用袖子掩住唇瓣,“抓紧。” 与此同时,风沙骤停。 一股力将两人直直甩出。 腕子上的力道忽然加重了,谢无恙眼前一暗,后脑勺落下轻柔的力道。 □□与地面碰撞,谢无恙被剧烈的冲击颠簸的说不出话来,只能死死拽住胸前的衣衫,紧紧闭着眼睛。 直到翻滚的身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路,闷响伴随着一声痛呼,谢无恙才倏然回过神。 鼻息间萦绕着淡淡地白梅香气,谢无恙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云晚舟面孔苍白,紧紧锁着眉头,淡红的唇瓣此刻毫无血色。 云晚舟怎会…… 撞上谢无恙微怔的视线,云晚舟抿了下唇,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喉间却倏地涌出一抹血腥味,呛得他剧烈咳了两声。 谢无恙猛得回过神,从云晚舟怀里坐了起来。 刚刚那一下,属实将云晚舟撞的不轻,尝试了两次才成功起了身。 望着谢无恙,云晚舟动了动喉结,咽下嘴里的血腥味,“可有受伤?” 谢无恙指尖一蜷,顿在半空的手缩了回去,干涩沙哑,“师尊为何救我?” 上辈子,谢无恙遇见过太多人,有人被他伤过,也有人伤过他,却独独没有人护过他。 为他征战的魔兵之所以挡在前线,为得也不过是魔尊应承的赏赐与封号。 谢无恙的脑子是迟钝的,望着面色苍白的云晚舟,有些转不过弯。 在他的认知里,云晚舟爱面子,所做一切皆为虚名,他可以救人助人,却独独不会为了这些损自己的利益。 所以…… 云晚舟如今又是在做什么? 茫然与不解划过谢无恙的眼睛,坐在面前的云晚舟逐渐变得陌生起来。 见云晚舟迟迟不应答,谢无恙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多冒失。 他知道云晚舟的真面目,不代表原身知道。 在原身眼中,他的师尊云晚舟仙姿卓越,怜悯众生,会护着他宠着他。 若是豁出性命救他,也全然在情理之中,原身也只会感动的痛哭流涕。 意识到这点,谢无恙思绪一滞,下意识想要补救。 云晚舟却抬头朝他扯了下嘴角,有那么一瞬间,谢无恙以为云晚舟是想朝他笑一下,没曾想对方却只是抽搐了下唇角,就又落了回去,变回了面无表情的仙尊。 谢无恙上辈子见过最多的,便是云晚舟这副清冷面孔。 想到此处,谢无恙目光闪了闪。 云晚舟素来喜净,许是后背受了伤,行动不便,此刻又用不了灵力,瞧见袖袍脏污后抬手打了两下,刚开始动的两下还算顺畅,第三下时,云晚舟的动作显然已经僵硬了许多。 瞧着云晚舟拍个袖子都一副要累死的样子,谢无恙不知是突发善心还是怎地,下意识就想用灵力帮他。 只是当他刚伸出手掐诀时,忽然发觉自己竟丝毫感受不到储存符咒里的灵力。 “怎会……” 明明云晚舟当时还用了…… 谢无恙的思绪蓦地止住了。 他们被困荒漠时,本就用不了灵力,云晚舟却忽然恢复了正常,莫非此处的结界根本没破,而是…… 云晚舟强行用灵力突破了结界禁锢。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谢无恙的动作,云晚舟手上的动作一停,微掀眼帘望了过来。 谢无恙眉眼低垂,抬起云晚舟的衣袖,“师尊受伤不便,弟子帮您。” 洁白的袖口已经开始泛黄,中间还多了条不知何时划破的划痕。 不过,在这荒漠中呆了这么久,云晚舟却只是脏了衣服,已经很幸运了。 等到帮云晚舟处理完衣裳上的最后一点污垢,再抬眸时,云晚舟已经闭上了眼睛,似是睡了过去。 若不是谢无恙刚刚还与他说过话,恐怕真的会这般以为。 谢无恙将云晚舟的袖子理好,没出声提醒,就这般跪坐着,一动不动地瞧着他。 像是想透过这张脸,找出一些他所熟知的云晚舟。 只可惜,闭目养神的云晚舟没了那双渗满冰霜的眼睛,五官精致柔和,像只收了利爪的猫。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谢无恙的目光,云晚舟睁开了眼,露出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睛。 “师尊,走吧。”谢无恙低声道。 这情景有些熟悉,在五百年后的修真界,谢无恙曾为了魇石潜入苍穹山,后来败于仙门云仙尊之手。 那个时候的魔尊,本就因为擅闯苍穹禁地耗尽了灵力,双目赤红的盯着他,血红的魔纹显得妖魅异常。 云晚舟手执碎雪,剑锋出鞘,正对谢无恙眉心。 “此次是我一步之差败于你手,仙尊为何不给我个痛快?” 那个时候的云晚舟注视了他良久,眉宇间透着谢无恙看不懂的情绪,似是怜惜,又似是挣扎。 云晚舟薄唇微启,清冷的嗓音随之而下,“你走吧。” …… “走吧。” 后背的钝痛已经麻木,云晚舟僵硬地活动了下臂膀,扶着腰慢吞吞地站起身。 谢无恙从正面瞧他变成了仰头。 云晚舟垂下眼帘,居高临下地望着谢无恙,“不走?” 谢无恙收了神思,紧跟着站起身,“师尊伤重不变,不如我去探探路。” 云晚舟抬手指向谢无恙身后,“不用走了。” “嗯?”谢无恙先是不解,转头顺着云晚舟指的方向望去。 一步之遥的碧落海印入眼帘。 不知是不是他们幸运,那场风沙并未要了两人性命,反而将他们吹到了碧落海的边界处。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3、师兄 碧落海之所以叫碧落海,是来源于修真界诞生之初,就存在的一处湖泊。 那湖水与普通湖水不同,汇聚着方圆数里的天地灵气,与日月同生。 因此,越是靠近此处,植物越茂盛,灵气也就越浓。 只是美好的事物,往往险象丛生。 据说,在碧落海形态各异的灵草中,有许多毒虫生长,这些毒虫不惧灵力,不怕火烧,哪怕是结印布阵,也无法将它们驱逐。 谢无恙继任魔尊第二年,也不过二十出头,年轻气盛,最喜爱的便是打诸仙门的脸。 仙门百年未有修士突破元婴期,谢无恙便选在登魔尊之位当天,当场渡劫,明目张胆的挑衅。 后来又听到仙门的人说,碧落海危机重重,里面长着棵罕见的帝王天木,无数修士奔赴,无一人成功,谢无恙却轻轻松松闯了进去,将那棵帝王天木做成了灵器。 明明已经是数年前发生的事了,谢无恙对那棵帝王天木也无甚在意,如今再次来到碧落海,却又想到了帝王天木沁人心脾的香气。 谢无恙下意识抚了下腰间的令牌,微眯着眼转过身,望向记忆中熟悉的丛林。 紧跟着,呼吸凝固了。 入目的是一片荒凉的土地,没有飞虫的星光点点,也没有灵力充盈、草木丛生,只剩下了孤零零的几棵枯木立在其中,显得孤独又寂寥。 谢无恙脚步一顿,哪怕是他对此处极为熟悉,此刻也忍不住怀疑起了自己的记忆。 此刻已经出了荒漠,二人体内的灵力已经施了禁锢。 谢无恙食指并拢,凝聚了一股灵力,灵力飞速在碧落海边缘扫荡一圈,须臾又落回谢无恙手上。 青色的灵火在指尖燃烧,谢无恙轻轻一握,就将其熄灭。 谢无恙皱了下眉,有些不解,“此处并无异常,只是不知为何,碧落海的灵力竟有了枯竭之意。” 云晚舟目光在此处绕了一圈,点点头,“却有异象。” 谢无恙眉头紧蹙,努力翻找着关于碧落海此次枯竭的记忆,却一无所获。 五百年后,谢无恙来此处时,碧落海分明还是灵气充沛,怎会现在就有了枯竭之意? 与魇石被盗一样,碧落海此次灵力枯竭,竟也未曾在修真界史书上出现一词半句。 莫非…… 在这五百年间,发生了什么能让仙门百家合力隐瞒的大事吗? 谢无恙目光冷了冷,抬脚朝着碧落海身处走去。 碧落海中,定有着什么他们未曾洞察的古怪。 枯叶“沙沙”声不断,谢无恙不经意地扫过四周,与记忆中的碧落海大相径庭。 碧落海中汇聚着灵气的湖泊,坐落于碧落海尽头,被灵气喂养着的,还有五百年后的那棵帝王天木。 谢无恙胡乱对此着记忆中的一切,却总是大失所望。 五百年间,能改变太多的事情,无论是人还是物,都已经不是谢无恙理解的模样。 感受到身前的云晚舟顿了下,谢无恙也停下了脚步。 视线顺着云晚舟带着血污的衣衫,落在云晚舟的肩膀处。 这个角度望去,刚好能看到仙尊瘦削的下巴。 不知发现了什么,云晚舟面部紧绷,对着谢无恙压低声音,“此处有法阵。” 法阵? 谢无恙眉心一动,还没从云晚舟的话中回神,身体四周横空升起一道屏障。 云晚舟手速极快地捏了道诀,正点在谢无恙的心口处。 一股灵气涌入心脏,暖流似的,激得谢无恙有些痒。 谢无恙条件反射抬起手,按住胸前葱白的指尖,“师尊……” 只是顷刻,谢无恙就明白过来,云晚舟在给他下保命符咒。 修真界有句怂话说得很好,“没有人会和自己的小命过不去”,谢无恙对此格外认同。 只是此刻,当谢无恙的心脏就落在云晚舟掌下,对方只要轻轻一动,就可以要了谢无恙的小命时,谢无恙还是不可抑制地心跳加速。 短短一刻,仿佛过了五百年。 直到胸间的灵力逐渐趋于平静,谢无恙艰难地动了动喉结,润了润嗓子,故作平静地转过身,研究起这莫名其妙的结界来。 这结界看上去灵力充沛,应当是刚布下不久,结界上灵力光点一点点飘落下来,晃得谢无恙眼花缭乱。 若是偷盗魇石之人所为,应当还未走远。 谢无恙抬脚走到结界边缘,抬手轻轻触了一下,灵力光点汇聚于此。 这结界着实厉害,哪怕是谢无恙用了灵力,也探查不到起源之处。 谢无恙沉默了一瞬,“师尊可曾见过这阵法?” 云晚舟摇头道,“未曾。” 谢无恙皱了皱眉。 这可就难办了。 以他现在嗯修为,若是探查不到结界起源,是断不可能破除结界的。 他如今修为不高,他所认识的云晚舟与如今这位,修为见识也是足足差了五百年。 五百年,可使枯木逢生,时代交替,更别说改变一个人了。 也许,现在的云晚舟,并没有他意识的那么厉害。 就在谢无恙思忖之际,云晚舟触摸结界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眉目变得有些严肃,“退后。” 谢无恙身子率先做出反应,回神后正想问问云晚舟原因,就瞧见云晚舟拔出碎雪剑置于胸前,剑身金光大盛。 幸运的是,进了碧落海,他们的灵力便恢复了,足以承受得住云晚舟这一击。 轰—— 飞沙走石,枯叶重袭。 剑芒以结界为起点,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剑痕。 谢无恙只来得及用胳膊挡了下脸,周遭就瞬间归于平静。 谢无恙的目光顺着剑痕落在不远处,倏地挑了下眉,“师尊好生厉害。” …… 云晚舟那一剑,除了破了那道结界,还将碧落海中剩余的毒虫尽数清除。 感受着一路残留的剑威,谢无恙悬着地一颗心逐渐落在了实处。 一剑破空,可见云晚舟的实力与五百年后也差不了多少,护两个人的安危已是足够。 只是如此一来,谢无恙在碧落海中,就更不敢离开云晚舟半步了。 上辈子,碧落海灵力充沛,还是个毒虫遍地的险地,很少有人能走到碧落海尽头。 但如今不同,碧落海灵力已经枯竭了,毒虫也死了大半,再加上云晚舟斩出的那一剑,两个人一路上都没碰到什么阻碍,没多久就到了头。 灵气环绕的湖水已经枯竭,只剩下一处不大的小水洼,干涸的地面稀松长着几株灵草,好不萧条,看得谢无恙直皱眉头。 能在短时间内将碧落海变成这样,不知是用了何种术法。 仙门符咒千千万,谢无恙也不免有些好奇,仔细观察着四周的布局。 碧落海的帝王天木还未长成,紧连着湖面的,只有一处光秃秃的崖面,也不像什么能藏人的地方。 “此处灵脉未断。”谢无恙观察良久,最终得出结论。 灵脉未断,便可源源不断地给此处供给灵力,断不会有枯竭之象。 除非是有东西在吸食此处灵力,那东西必须足够强盛,且超过灵脉供给。 只靠修士自身为容器,是断不可能吸食这么多灵力的,可若是靠法器呢? 谢无恙忽然想起,他与云晚舟是为何而来的。 谢无恙心中顿时有了猜测,望向云晚舟,“莫不是,魇石在此处?” 那结界不可能凭空多出来,定然是有人刻意为之。 更或者…… 碧落海的结界不止一处。 谢无恙敛了敛眉心,抬脚朝着悬崖走去。 似是知晓谢无恙的意图,云晚舟微一抬手,又往谢无恙身上法咒内注了些灵力。 耳边传来一道刺耳地风声,生生阻断了谢无恙的话,与此同时,身后响起一道急切的声音,“师弟莫急!” 身着白衣的身子踉踉跄跄停了下来,徐平生收了脚下的长剑,喘了口粗气,“师弟莫要在上前了。” 云晚舟闻声回头,目光惊讶,“徐平生?” 来人身着白衣,银色护腕规规矩矩束在袖口,一块玉佩从腰间垂落,玉穗随着主人飘动,好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 谢无恙的目光从玉佩转而移到徐平生脸上,在记忆中搜寻良久,才隐约想起来此人的身份,好像是是乌寒枫门下大弟子,原身的大师兄。 谢无恙试探着唤了一声,“徐师兄?” “正是在下。”徐平生拱手作揖,又转头朝着两人分别行了一礼,“师叔,谢师弟。” 徐平生迅速瞥了谢无恙一眼,就慌里忙张地收了视线,像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眉心拢在一起。 还没想好如何开口,就“噗通”一声朝着云晚舟跪了下去,重重磕了个响头,“弟子徐平生,恳请师叔出手相助,救救我师妹柳语琴!” 云晚舟抬手将徐平生扶起,“发生了何事?” “师叔有所不知,自从您与师弟下山后,掌门日日放心不下,特派我与柳师妹前来协助师叔。”徐平生眼眶泛红,语气逐渐变得激动,“掌门说,师叔是从大石坡寻起,我与师妹商量一二,决定与师叔错开,前往魔界。” 听到魔界二字,谢无恙挑了挑眉,“之后呢?” 莫不是被魔界捉了去? 徐平生道,“我与柳师妹路过碧落海时,瞧见此处有异样,想着进来查探一番,未曾想……” 徐平生咽了吐唾沫,艰难开口,“碧落海崖面下方,不知被何人布了个结界,那结界好生奇怪,柳师妹刚一靠近,就被吞了进去,细数起来,今日已经是师妹被困的第三日了。” 留在外面的徐平生焦急万分,在这几日用尽了方法,进不去也破不开,最终只能向乌寒枫求助。 可等待救援,也需要时间,到时候恐怕结界中的人早就生死不知了。 徐平生满眼希翼地恳求道,“万望师叔看在我师尊的面子上,出手相助!”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4-30 第24章 幻境(倒v开始) “师尊,我瞧见你了…… 听到这话, 谢无恙扭头去瞧云晚舟的神色,正对上那双无情寡淡的眉眼。 云仙尊面貌上这般不近人情,更不会为了谁以身犯险。 但不知为何, 当谢无恙想到龙卷风停下,云晚舟死死将自己护在怀中时,又下意识觉得,这一次,云晚舟也会出手相助。 自己莫不是疯了? 谢无恙心下一惊,慌忙将这不切实际的念头甩了出去。 肯定是云晚舟对他用了什么术法,蛊惑了他! 徐平生的话音落下, 周遭便恢复了寂静,只剩下荒漠中偶尔袭来的风声。 云晚舟低头凝神,不知在思索着些什么。 就在徐平生的眼睛逐渐黯淡之际, 云晚舟开口道,“你再细细还原一下当时的情景。” 徐平生听罢,连忙点了点头, 绕过两人,站在五百年后生长着帝王天木的那块空地上, 细细讲述着当时的景象。 徐平生与柳语琴来时,此处还没有荒凉到这种境地。 碧落海的灵草还未枯败,湖面也只是比平时低了一些,毒虫的数量虽然不多, 但好歹还有活物。 当时那结界灵力甚强,哪怕是徐平生两人还没靠近崖面,也能感受到奇怪的灵力波动。 徐平生当时也怀疑这异样与魇石有关,与柳语琴商议后,最终决定下崖察看。 徐平生道, “那结界就在碧落海下方,我施法探测过,碧落海的灵力应当都被结界中的东西吸收了,具体是何物,弟子也不知。” 徐平生越说越自责,提到柳语琴时,肩膀甚至有了颤抖之意,瞧得谢无恙一愣一愣的。 身为修真界臭名昭著的魔头,谢无恙总是独来独往,哪怕是在魔界,也没有什么交情深些的朋友,日日陪着他的,也就只有那块无字碑。 同门之谊,是他最不能理解与感同身受的。 每当瞧着仙门活着的弟子,为大战中战死的亡魂要死要活时,谢无恙总是嗤之以鼻。 他觉得仙门人虚伪做作,一个仙门上千人,有同门之谊的弟子那么多,哪儿有那么多感情分给他们?面上做的,不过是为了爱护同门的虚名罢了。 眼前徐平生的举动,让谢无恙很是不解,只能压着满肚子的疑问,一同等待云晚舟的回应。 云晚舟听罢,思忖片刻道,“我与你一道去看看。” 徐平生忙不迭地应下,“多谢师叔!” 一道长剑从谢无恙耳旁划过,徐平生纵身一跃,紧跟着云晚舟御剑而下。 谢无恙尚未来得及回神,一匹气练倏地从崖下飞出,直接把谢无恙缠住一起拖了下去。 是徐平生。 比起云晚舟的御剑飞行,徐平生更追求稳妥,谢无恙站在上面,甚至有种站在平地的错觉。 两个人落在崖底时,云晚舟正观察着面前的结界,头也没回一下。 脚下的剑在落地的刹那,就自动回了鞘中,乖乖变成徐平生腰间玉穗中的其中一缕。 谢无恙没在徐平生身上多逗留,脚一着地就跑到云晚舟跟前,跟着云晚舟观察结界的每一处。 云晚舟:“柳语琴到了崖底后,可有什么别的举动?” 徐平生摇摇头,“没有,我与师妹同时下来,师妹比我先靠近结界。” 云晚舟点点头,自顾自道,“那应该没错了。” 谢无恙侧了侧头,“师尊可是发现了什么?” 云晚舟站直了身子,面朝徐平生,“这不是结界,应当是执念所化的幻境。” 古书上记载,人无完人,多有欲望贪念,执念者死后残魂不散,沾灵造梦,故为幻境。 徐平生皱了皱眉,上前一步将手放在结界上,“幻境?那为何只有柳师妹就去了?” “碧落海比其他地方灵力强盛,有源源不断的灵力供给,幻化出来的幻境自然更强盛些。”谢无恙淡声道。 “师弟是如何得知的?”徐平生惊诧地问。 谢无恙微一抬眸,熟练地吐出用了无数遍的借口,“我是从藏经阁的书中读到的。” 藏经阁拥有藏书上万册,徐平生也并非本本都看过,听到这话,并没有多想。 唯有云晚舟淡淡地瞥了谢无恙一眼,瞧得谢无恙心尖一凉,心虚地咽了口唾沫,目光落在别处。 庆幸地是,云晚舟似乎并未发现什么,很快就将思绪转到了幻境上。 “幻境里的东西为了保护自己的美梦不被破坏,在吸取灵力造梦的同时,又给自己造了层屏障。” 云晚舟说着,后退两步到徐平生身后,“徐平生,拔剑,听我号令。” 徐平生即刻了然,唤出长剑凤翎。 剑柄如赤焰,剑身如镜。 云晚舟声音沉着冷静,“屏息凝神,沉于丹田,乾坤倒转,无物不摧。” 伴随着云晚舟的话,徐平生周身灵力萦绕。 “挥剑,斩!” 万物破空。 灵力碰撞发出巨响,谢无恙捂住耳朵。 这一剑与云晚舟在碧落海边缘时挥出的,是同一招式,瞧上去气势磅礴的。 只是徐平生终究是个小辈,不如云晚舟灵力浑厚,这一剑的威力倒没有云晚舟的破空之效。 不过总归将那道保护幻境的屏罩,劈开了一道一人大小的裂缝。 徐平生没想到自己一剑能使出这般威力,兴奋地凑到云晚舟面前讨教,“师叔刚刚教与我的,是何招式,我为何没见过。” 云晚舟脚步未停,绕过徐平生进了幻境,冷淡地留下两个字,“无名。” 徐平生的兴致丝毫没有被浇灭,紧跟在云晚舟屁股后面,兴致勃勃地问他,“无名?倒是个好名字。” 云晚舟道,“那是我自创的招式。” “自创?!师叔在剑术上的造诣竟以深到此等境界,等回了苍穹山,我一定要找师叔好好讨教一翻。” 瞧着直直往前凑的徐平生,谢无恙挑了挑眉。 他只当云晚舟性格冷淡,身边的熟人也尽数如乌寒枫般高高在上,未曾想还有这么个爱剑的小师侄。 幻境内,处处是白茫茫的烟雾,极难辨认方向,三个人本是并肩走着,未曾想没走太远,谢无恙再回神时,身侧竟早已不见两人身影。 这幻境雾气太大,稍不留神就会失散,超过一尺难辨人鬼。 如此寻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就在谢无恙琢磨之际,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往前。” 是云晚舟。 谢无恙眸中闪过惊奇之色,望向自己心口的方向,“原来师尊下给我的符咒,竟是传息之咒。” 传息之咒与传音符功效类似,却比传音符多了个效用。 此咒除了可以传音外,还可使施咒人闻中咒人之所闻,见中咒人之所见。 世间会的不过寥寥几人,谢无恙也是后来当上魔尊,才偶然得来此法咒。 云晚舟隐在迷雾某处为他指引方位,“这里雾太大,当心些。” 谢无恙点点头,“弟子知晓。” 话虽这么说,但雾气总不是谢无恙所能控制,还是好几次差点撞到了树。 不知走了多远,谢无恙终于瞧见了云晚舟的身影。 云晚舟正坐在一棵树下,一条腿屈在胸前,另一条随意搭在前面。 徐平生不知去了何处,谢无恙并未在周围瞧见他。 “师尊,我瞧见你了。”谢无恙快步上前。 像是听到了他的声音,云晚舟转头望向他,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谢无恙目光在四周转了转,问道,“怎得不见徐师兄?” 直到走到云晚舟跟前,谢无恙也没得到回复,于是抬起手在云晚舟面前晃一晃,企图引起他的注意,紧接着,就被“云晚舟”一把抓住了手。 谢无恙心中倏地腾升出一股怪异之感。 与此同时,胸口处传来云晚舟的声音,“在何处?” 眼前的“云晚舟”唇瓣未动,绝不可能是他所言。 谢无恙眸光一冷,胳膊用力就想挣脱“云晚舟”的束缚。 一股力道倏地桎梏在脖子上,像是绳子之类的东西,越勒越紧,谢无恙张着嘴,脸颊通红,手脚并用的挣扎。 眼前白光阵阵,就在谢无恙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一道泛着凉意的手抚上了他的脖颈,紧接着,谢无恙就脑袋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 …… “听说了吗?魔界今年又败了!魔尊那怂货,仗还没打呢就给苍穹山寄了降书,让出了……”青衣男子竖起两根手指晃了晃,神秘兮兮地凑到店小二耳旁,“两座城池。” “两座?!”店小二一脸震惊。 否管听不听得懂,顾客就是神仙。 青衣男子瞧见这反应,更嘚瑟了,仿佛收复魔界城池的就是他自个儿,“对,两座!要我说,还是咱们仙门厉害,那魔界虽说与仙门同本同源,却不过是群胆小如鼠的兽类!” “你说什么?”坐在对面的谢无恙眸中隐隐泛起寒光。 有那么一瞬,谢无恙差点误以为这二人谈论的对象就是他本人。 谢无恙话音落下,店小二连头都没回,将汗巾搭在肩上,笑嘻嘻地附和了句,转头就端着碗筷去了后厨。 青衣男子低头继续夹菜。 谢无恙半天没得到回应,眉心越皱越紧,发现了些不对劲之处。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在与“云晚舟”进行殊死决斗,一睁眼就到了这栋酒楼中,还有模有样的坐在桌上,听着同桌人谈论仙门人的英勇事迹。 谢无恙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酒楼内部,此处鱼龙混杂,修士、百姓、魔族皆聚于此,共有两层楼大小,不过是寻常之处,并无蹊跷。 若非说有什么不对劲,大概就只有身处酒楼却宛若无人的谢无恙了。 第25章 叶府 “八年前我下山游历,途经叶府时…… 想到这里, 谢无恙抿了抿唇,抬手在青衣男子眼前晃了两下。 青衣男子面色自若地夹了块肉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嚼了起来。 确定这人是真的瞧不见自己, 谢无恙收回了手,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这应当是造化幻境者的回忆。 修真界中,执念幻化的幻境并不少,只是幻境主人一般不愿外人扰其美梦,真正进入到记忆中的,倒真没几个人。 谢无恙也不知该不该夸自己一句运气好。 思忖间,青衣男子已经夹完了最后一口菜, 拿起桌上的佩剑起了身,大摇大摆地走向酒楼大门。 谢无恙在书上看到过,进入幻境主人的回忆时, 落脚地一般是回忆中的重要之地,也就是说,这酒楼中要么有幻境主人的重要之人, 要么就是酒楼本身。 而他们若是想走出幻境,恐怕只有搞清楚幻境主人是谁, 又有何目的,才能破除幻境。 谢无恙忽然想起了刚刚坐在对面的那位青衣男子,正思忖间,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跟上。” 熟悉的声音让谢无恙下意识转过头, 看清云晚舟那张脸时吓得眉心一跳,试探般开口,“师尊?” 话刚出口,谢无恙又想到自己昏迷前被“云晚舟”掐脖子的画面。 他虽有云晚舟的灵力,但终究只是个炼气, 肉眼无法瞧出变幻的妖物,心悬在半空,打量着眼前之人。 直到云晚舟对上他的目光,淡声提醒,“那人要跟丢了。” 谢无恙这才猛然回神,确定了眼前人的身份。 能用这般语气说话的,确实是云晚舟无疑。 谢无恙正欲开口,不经意扫过云晚舟身侧,发现那处空落落的,不禁想到与他们同行的徐平生,“徐师兄不是缠着师尊钻研剑术吗?怎么不见他在此处?” 云晚舟脚步未停,清冷地声音从前方落下,“我在他身上下了符咒,可察觉到他的位子。他并未进入回忆,而是去找语琴了,你我需在他找到语琴之前,保幻境不破。” 谢无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幻境神秘莫测,不知何时就会遇到危险。徐平生独自一人,若是受了什么伤,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也不知他何时能找到语琴。 青衣男子似乎对小孩玩意儿很感兴趣,两个人跟着青衣男子在街上绕了一圈,最后只买了只竹蜻蜓。 等到他心满意足地付完银子,谢无恙脚步已经略显沉重。 按理说,在幻境中,活人应该没什么感觉的,但不知为何,碧落海的幻境好像格外消耗灵力,谢无恙觉得体内灵力竟隐约有耗尽的趋势。 谢无恙下意识瞧了眼云晚舟,发现他面色如常,这才松了口气。 也许是因为魔尊到炼气的差距太大,自己到现在还没有适应,才导致了这种错觉。 正当谢无恙在硬撑和让云晚舟施法缓解中犹豫时,云晚舟却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抢先在谢无恙做出选择前,停下了脚步。 “等下。” 谢无恙疑惑地抬起头,“师尊可是发现了什么?” 紧接着,谢无恙看见云晚舟将腰间的碎雪拿了下来。 碎雪剑鞘是银白色的,在光下透着抹亮泽。 关于云仙尊的灵器,五百年后众说纷纭。 有人说,这把灵器能与魔尊的却邪抗衡,应该是天下数一数二。 也有人说,云晚舟的灵器是用活人的灵髓练成,是把邪剑。 总而言之,落在谢无恙耳中的说法,没有一个靠谱的。 这碎雪的威力,谢无恙见过不知多少次,每当云晚舟出剑,大多是为他们展开一条生路。 就在谢无恙以为云晚舟会如往常一般,将灵力汇聚在剑上,一剑斩开这莫名其妙的幻境或其他什么东西时,碎雪却在落在了谢无恙眼皮子底下。 谢无恙瞟了两眼碎雪,又不解地对上云晚舟冰霜般的眸子,“师尊这是何意?” 云晚舟将碎雪往前递了递,“碎雪上有我的灵力,可以让你好受些。” 谢无恙微一抬眸,神情中闪过讶异,“你将碎雪给了我?” 早知道,云仙尊一直是剑不离身,从不轻借旁人,谢无恙为数不多用过的两次,也是他未经允许,趁云晚舟不备时,忽然拔出的。 “你知道我的灵力……”谢无恙抿了抿唇,话还没说完,就被云晚舟打断。 “嗯。” 云晚舟的回答让谢无恙有些不知所措,想学着云晚舟一样,将碎雪别在腰间,却发现自己腰间没什么可以挂剑的地方,只能微一抬手,将碎雪变成了个小物件带在身上。 等到谢无恙回神时,这才注意到,他竟下意识将碎雪变成了与却邪一样的指环形状。 想到了上辈子跟随自己征战数十年的灵器,谢无恙不由得摩挲了下食指上的碎雪。 如云晚舟说的一样,碎雪剑被他常年带在身边,剑身残留的灵力十分浑厚,谢无恙将他搂在怀里后,就像搂住了一块暖玉,浑身舒畅。 …… 传闻,扬州城曾经出过一名首富,名唤叶良。 人如其名,叶良此人谦逊有礼,从不仗着自己祖上留下的家财万贯欺人,相反,叶良还常常施粥济贫,是扬州城人人称赞的良善之人。 只是叶良当上叶城首富时,终究是年轻气盛,流连花丛,是个不折不扣的浪荡子,也因此欠下了许多风流债。 不过这人没有儿孙满堂的命数,哪怕如此,膝下也只有一双儿女。 当谢无恙云晚舟两人跟着来到叶府时,瞧见叶府的牌子,身形顿了一下。 说来奇怪,五百年后谢无恙未继任魔尊前,曾途经扬州,也曾到过此地。 只是当时叶府早已落败数百年,全不复今日盛景。 当时的谢无恙坐在叶府对面的面馆,冷眼瞧着眼前这幕,对于昔日的扬州城首富落败与此,并不觉惋惜。 他年幼时见过太多有钱人,那些人空有财富,却自诩甚高,性情高傲,不过是一群自以为是的蠢货罢了。 哪怕是叶良在修真界百姓口中是个大善人,谢无恙也尽是不信的。 一旁的云晚舟倏地开口,“八年前我下山游历,途经叶府时,叶府已经落败了。” 谢无恙眉心一挑,目光落在云晚舟的侧脸上。 也不知该不该说是缘份使然,云晚舟竟也到过此处。 八年前…… 叶府落败是在更早的时间。 碧落海的幻境形成最少需要数年之久,如此说来…… 莫非幻境的主人,就是这叶府中人? 听到云晚舟的话,谢无恙垂眸思索一番,目若无人地跨进叶府大门。 张灯结彩、欢聚一堂。 谢无恙刚一进来,就被走廊挂着的红灯笼晃花了眼睛。 叶府不知有什么喜事,丫鬟小厮匆忙地在两人身边进进出出,甚至有两个人径直穿透谢无恙的身体,匆匆出门。 谢无恙低头瞧着自己将近透明的身躯,挑了挑眉,不免觉得惊奇。 恰在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身巨响,谢无恙下意识抬起头,朝着来源处望去,正对上一张嚣张跋扈的脸,“你个不长眼的东西,要是烫伤了我,你担当得起吗?” 丫鬟“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女子磕了两个响头,声音颤抖,“奴婢知错了,六姨娘大人有大量,望原谅奴婢这一回……” 六姨娘居高临下地盯着丫鬟低垂的头,抬脚踩在丫鬟的肩上,“你知道你摔坏的花瓶,值多少银两吗?” 哪怕距离很远,谢无恙也能清楚看到,六姨娘话音落下的瞬间,丫鬟的身子抖了抖,“奴婢……奴婢不知……” 六姨娘笑了,脚尖从肩上,移到了丫鬟下巴处轻轻抬起,对着这张脸打量了一番。 明明长着张小家碧玉的脸,出口的话却是极其恶毒,“脸倒是不错,正巧,老爷最近在为扬州桥开工筹钱,我这个做夫人的,也想为老爷分分工。” 丫鬟心中顿时升起一抹不详的预感。 六姨娘收回了脚,弯腰拍了拍丫鬟的脸颊,“来人呐,把他给我卖到醉春楼去。” “六姨娘,六姨娘求您饶了我吧,我家中还有阿弟,阿弟还在等我……” 瞧着对方的丑态,六姨娘心情越发好,正想着大发慈悲再赏这贱婢几句忠告,一道寒光骤然划过耳畔,伴随着清澈的嗓音,“姨娘又在此处欺负人了?” 望着深入地下半截的剑身,六姨娘吓得脸色惨白。 听到动静,丫鬟小心翼翼抬起头,瞧见来人的刹那,像是见到了什么救世主,腿脚并用地扑了过去,“二小姐,求二小姐帮奴婢求求情,救救奴婢与阿弟。” “二小姐”淡淡地望了丫鬟一眼,移开目光落在六姨娘身上,“姨娘,此处是发生何事了?” 六姨娘还没从险些划伤自己的那一剑回过神,此刻听了这话,更是怒火中烧,气极反笑,“不过是这丫鬟不长眼睛,摔坏了老爷最爱的花瓶而已,阿楠若是想要,便把她带走也无妨。只是不知今日之事,若是传到老爷口中,会不会觉得阿楠此举是不尊重长辈,骄纵成性?” 阿楠长发高高束在头顶,穿了件黑色束袖衣衫,配上一对银光闪闪的护腕,气质比之同龄儿郎也不遑多让。 “无妨。”阿楠并未搭理六姨娘的威胁,径直走到丫鬟面前将她扶起,又当着六姨娘的面,将刚刚擦过她耳朵的剑拔起,收回鞘中。 此人身形极好,虽说跋扈些,倒是个练剑的好苗子。 谢无恙在心中评判。 “传闻中,叶家二小姐自小在村落长大,为人不知礼数,桀骜难驯,唯独对剑术与术法痴迷。”谢无恙抿了抿唇,“听闻,二小姐最后为了修道,不顾父亲叶良反对,跟着莲雾门的道士离了家,从此杳无音讯。” 也不知这传闻是真是假。 叶楠得罪了六姨娘这么个骄横的人,今日的晚宴怕是别想好好吃了。 她拽着丫鬟的手,冷淡地朝着六姨娘打了个招呼,就带着她一起离开了前院。 叶楠住的地方一点也不像个小姐住处,与气派的叶家宅院格格不入,阿楠的院落只有小小一个。 一小块空地,一块不知种了什么东西菜园,再加上一间屋子。 若是换做客人转到此处,恐怕做梦也想不到这里住的是何人。 叶楠的院子也没有伺候的丫鬟,只有她一个,与几把未开封的剑。 不难观摩出叶家这位小姐对剑的喜爱程度。 趁着阿楠帮丫鬟找药的空隙,谢无恙蹲在两人中间默默打量着。 谢无恙在院中时,未曾找到那名青衣男子,听完云晚舟的描述,发觉叶楠也是叶府中的重要人物,许能从中找到些线索。 只是与修真界传闻中对叶楠的形容相比,谢无恙对叶楠的看法大相径庭。 为了一个丫鬟得罪府中姨娘,叶楠倒是个心善之人,如此为何后面又犯了大逆不道之过? 六姨娘踩在丫鬟身上的那一脚没留情面,阿楠在路上就注意到了,应该是膝盖被磨得受了伤。 叶楠从小匣子里翻出了瓶金疮药,递给丫鬟,淡声道,“此药是我兄长所赠,可活血祛瘀,你拿去用吧。” “二小姐,”丫鬟抬手推脱,“奴婢身份低微,怎可用这般贵重的东西?” 阿楠将药强行塞进丫鬟手中,“这瓶药已经放了些年头,兄长又送了我些新的,便用不上了。你若是不要,便替我丢了吧。” 全府上下,只有阿楠一人常年练剑,因此身上大伤小伤不断,叶良常不管她,加之阿楠觉得请医师过于麻烦,也就只有叶家公子、她的兄长时常关注。 第26章 仙长 “我听说啊,这次来的可是苍穹山…… 丫鬟闻言止了声, 总算是接过了药瓶,不再推脱。 说来也奇怪,阿楠的脾气古怪的要命, 要是说她蛮不讲理,她却愿意为了个丫鬟得罪府中姨娘。 可若是说阿楠温柔良善,在别人伤痛时连句温柔的话也不曾说出口。 谢无恙站在一旁,瞧着眼前这幕。 门外倏地传来一阵脚步声,一道兴奋的声音传来。 “阿楠,你瞧我带了什么好东西给你?好吃的绿豆糕,还有……”一道人影穿透云晚舟的身子, 奔向床边,目光落在丫鬟身上时一顿,“怎么了这是?” 丫鬟眼睛亮了亮, “大少爷……” 阿楠没理他,青衣男子厚着脸往上贴,“阿楠喜不喜欢竹蜻蜓?我知晓你喜欢练剑, 可是剑又不能当饭吃,偶尔换换口味也是好的嘛, 兄长在街上给你带了点小玩意,你瞧瞧有没有喜欢的……” 说着,青衣男子从怀里掏出一堆小玩意儿,其中就包括谢无恙跟着他时, 他在街上买的竹蜻蜓。 阿楠的药上完了,皱了皱眉心,瞧上去有些烦躁,淡粉色的唇瓣动了动,冷漠无情地吐出一个字, “滚。” 青衣男子敛了吊儿郎当的神色,“阿楠若是不喜欢,我与你换个话题。我刚刚来的路上,听到人说,你与六姨娘起了冲突,划伤了她的脸,有没有这回事?” “没有。”阿楠面不改色。 一旁的丫鬟望着两人间的气氛,大气也不敢喘。 直到阿楠转过头道,“你先下去。” 丫鬟这才如释重负的点点头,忽又想到阿楠帮过自己,面露犹豫,“可是……” 阿楠冷了声,“下去。” 在这偌大的叶府中,阿楠是最不受拘束的一个,没有人真的怕她,也没有人敢不听她的话。 丫鬟住了嘴,一瘸一拐地出了屋子。 谢无恙心中琢磨。 叶楠此举颇为蛮不讲理,哪有受了伤还把别人往外赶的? 赶走了人的阿楠没有丝毫愧疚,转头将药瓶收了起来,“说吧,想请我帮你做什么事?” 青衣男子被阿楠的问得一噎,“我并非是想求你帮我做些什么……” 阿楠手上动作一顿,“那是有人找你要我帮忙?” 并非是阿楠总是把被人对她的好与利益扯上关系。 还没回叶府之前,阿楠一直住在很远的村落里,她的母亲陪阿楠到七岁,就撒手人寰了。 恰逢当时有修士历练,途经此处,帮阿楠埋了阿娘。 阿楠不太记得那名修士的样貌了,只记得对方腰间配着把很漂亮的剑,剑纹复杂盘错,像是交错的藤蔓。 阿楠盯着那把剑看了许久,久到那名修士以为她看上那把剑了。 修士将腰间的佩剑拿下来,递到阿楠面前,声音清冷,“这剑是我灵器,无法送人,我送你个旁的吧。” 阿楠的启蒙剑,只是把小木剑,可惜她还没有学有所成,那剑就被人连带着家中的粮食误偷了。 所以阿楠后来的剑术,是靠着随手捡来的树枝练成的。 青衣男子皱着眉,不想再与阿楠再争辩,开门见山,“难道没人告诉你,今日府中设宴,是为了给淮安城仙门的人接风洗尘吗?你这么有天赋,若是能被仙人看上,指点一二,剑术定然突飞猛进。” 阿楠挑了下眉心,干脆利落地拒绝,“不去。” “可是我听说啊,这次来的可是苍穹山的人,修真界第一大门派——” 听到熟悉的名字,谢无恙转头望向云晚舟,问道,“苍穹山的人曾来过叶府?” 云晚舟点头,“师兄曾来此收徒。” 当时的云晚舟正在山下游历,对于苍穹山中的事知之甚少,只是在回山后听山中长老提起,扬州中出了位天生灵体,拒绝了苍穹山的邀请,转而拜入了莲雾门下。 长老提起此事时,惋惜不已,云晚舟本未放在心上,如今回想起来,莫非就是阿楠? 阿楠依旧不为所动,找到自己的床躺了上去,闭着眼睛,“出去。” 说了半天,只得到了寥寥几个字的回应,青衣男子把自己委屈到了。 瞧着阿楠一副油盐不进的态度,青衣男子放弃了挣扎,叹了口气,转身出了门。 云晚舟:“跟上。” 谢无恙点点头,怔愣了下忽然开口,“苍穹山的人来过叶府?” 云晚舟摇头,“不知。” 与谢无恙云晚舟来时不同,叶府前院一片祥和。 丫鬟小厮整齐划一地退至两边,大厅中,以叶良为首,布满了酒席座位,富丽堂皇,富贵程度令人发指。 青衣男子不知又去何处转了一圈,谢无恙云晚舟到的时候,才看到这人急匆匆地从外头跑了出来。 头发凌乱地插着几根稻草,整个人像是在泥里滚了一圈。 看见这一幕,叶良气得胡子都抖了抖,“成何体统!还不快滚回去换身衣裳。” 青衣男子张大了嘴,“爹,我可是九死一生,才从那帮修士手里逃出来的,您不安慰安慰我便罢了,怎得和阿楠妹妹一样让我滚回去?” 叶良嘴唇动了动,正欲说些什么,守着正门的小厮忽地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老爷,苍穹山的道长们已经到了。” 叶良话音一滞,喜笑颜开,“快请进来。” 小厮道了声“是”,又急忙退了下去,徒留青衣男子站在中央。 视线落在自己儿子身上的瞬间,叶良笑意散了些,用眼神示意了下自己身边的位子,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叶回轩,逆子,还不快过来。” …… 小厮很快领着几名修士进了大厅。 统一穿着束口衣衫,长衣飘飘,头发高高束起,瞧上去精神气十足。 谢无恙的目光从第一名修士依次移到最后一名修士,紧接着目光一顿。 乌寒枫板着张脸站在队伍最末,眉宇间透着令人讨厌的肃然之气。 身为苍穹山派的掌门,乌寒枫掌握着山中的大局。 谢无恙曾在书中看到过,乌寒枫继任掌门后,只出过两次山门,一次是伏妖谷诛杀穷奇,一次是墨城黄河水患,绝无一次记录写着第三次下山。 谢无恙思绪一滞,忽然想到魇石被盗,碧落海枯竭。 莫非…… 修真界隐瞒的不止是这几件事,而是……从此往后五百年的一切。 乌寒枫进门后,先是领着另外两位长老朝叶良作了个揖,然后在对方恭维奉承下落了座。 好巧不巧,乌寒枫的座位,正好在谢无恙与云晚舟正前方。 谢无恙眉心一动,盯着苍穹山掌门接连喝了两杯酒。 乌寒枫不是个会恭维人的,也不屑于酒席间的阿谀奉承。 喝完两杯酒,就在另外两位长老惊疑地目光下起身,对着叶良作揖,“叶老爷,我等此次前来,是有要事相谈,不知叶老爷可否听乌某直言。” 旁边的两位长老都快把眼睛眨出毛病来了,乌寒枫连头都没低一下,直截了当地开口,“不日前,我派纪元长老观天象,天降异象,天生灵体,指为扬州。” 天生灵体…… 谢无恙思绪一滞,眸光微怔。 要知道,天生灵体的人,上千年才有可能出现一位,这种人的体质天生适合修仙,极易登顶,是修真界人眼中的天之骄子。 谢无恙当魔尊这么多年,从未亲眼见过天生灵体的人,五百年前,居然诞生过吗? 叶良皱了皱眉,“异象?灵体?是说扬州城有妖孽出世吗?” 在普通人意识中,天降异象,皆为凶兆,叶良听不懂修真门派中的术语,因此下意识觉得,乌寒枫口中也是如此。 “叶老爷误会了,反之,天生灵体的人是最适合修仙,也是极易飞升之人,千百年方仅诞生了这么一位。” 叶良眼睛亮了亮,“仙长所说的天生灵体,是扬州城那户人家?” 乌寒枫笑了下,“便是这叶府中人。” 与此同时,寂静了许久的厅门传来一道铿锵有力的声音,“父亲,这几位便是苍穹山来的仙长吗?” 阿楠依旧穿着上午那身衣裳,曾多次被叶良骂过不伦不论,如今站在大厅中,竟与苍穹山几位仙长的装扮所差无几。 乌寒枫不由得多看了阿楠几眼,“你是……” 阿楠行了个礼,“我叫阿楠。” 叶回轩忙帮忙补充,“苍穹山仙长,这位是我妹妹,她剑练得可好了,一心向道,和您甚是有缘呐!” 乌寒枫眉毛一挑,惊艳道,“富贵人家的小姐会剑术,倒是罕见,不知乌某是否有幸瞧上一瞧?” 阿楠面不改色,还未开口,一旁的叶回轩先咧开了嘴,“仙长想看,我妹妹定是义不容辞。” 说罢叶回轩扯了扯阿楠的衣裳,小声央求,“阿楠,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得抓住了。” 阿楠罕见地听了话,点点头。 阿楠练了许多年的剑,却从未得到过什么真正的指点,一招一式,皆由心生,她甚至从未想过自己的动作错误与否。 这样的环境下,能练成什么样子,谢无恙并未抱什么希望,只是当阿楠出剑的刹那,还是将谢无恙小小惊艳了下。 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每一剑的落点,都像被算好一样,铿锵有力,寒光闪闪。 最后一剑,阿楠额头染上一层薄汗,呼吸带了丝起伏。 忽落掉大厅众人异样的目光,阿楠稳了下呼吸,转向乌寒枫,“仙长觉得我剑舞得如何?” 乌寒枫赞许地点点头,“虽说有些地方略显青涩,但在叶小姐这个年纪,已经算得上佼佼者。” 第27章 署名 关门弟子的令牌上,会有某一处刻…… 阿楠深吸一口气, 眸中闪着细碎的光,“阿楠有一事相求。” 乌寒枫面露惊讶,“何事?” 阿楠道:“我想入苍穹山。” 苍穹山两位长老, 连带着乌寒枫一起,都默在了原地。 就连谢无恙都被惊了一下。 在谢无恙听过的传闻中,阿楠最终分明拜入了莲雾门下,怎得现在又要拜入苍穹山了? 谢无恙思索片刻,转头望向云晚舟询问,“师尊,你可听说过苍穹山有名见阿楠的女弟子?” 云晚舟淡声道, “无。” 那便只剩下两种可能了。 望着眼前的一幕,谢无恙眯了眯眸。 要么传闻为假,阿楠拜入苍穹山后, 改了姓名;要么传闻为真,阿楠拜入苍穹山前出了岔子,意外成了莲雾门的弟子。 “叶楠!你对着仙长瞎说些什么, 还不快到我身边来站好?”叶良吼了一声。 乌寒枫抬手制止,继续与阿楠说话, “为何想拜入我苍穹山?” 阿楠:“天下第一门派,自然想进。” 此话不假,苍穹山虽在五百年后谢无恙魔尊时逐渐没落,在三大门派中位居末尾, 但在五百年前,也是无数弟子挤破脑袋也想进的名门圣地。 如此毫不避讳的答案,倒是逗得乌寒枫无奈哂笑。 没人会不喜听好话。 若是换做平时,乌寒枫见到这等资质与心境的孩子,也许真的会同意了对方的请求。 但今日不同, 今日他与苍穹山两位长老下山,还有别的要事。 乌寒枫斟酌片刻,开口道:“叶小姐不知,我与另外两位仙长今日前来,其实也为了收徒,只是此人并非二小姐。” 阿楠蹙了下眉,“那是谁?” 乌寒枫道,“是一位天生灵体的人,叶小姐可曾见过?” “天生灵体?如何辨别?” 乌寒枫招了招手,旁边的一位长老右手一挥,变出个夜明珠似的晶球,递到乌寒枫手上。 乌寒枫笑道,“便是用此物。” 话音刚落,阿楠忽地伸出手触在了晶球上,乌寒枫心下一惊,还没来得及开口阻止,手中的晶球竟开始冒出热意,紧接着红光大盛。 若非乌寒枫是修道之人,心性非常人能比,此刻恐怕早已撒开手,任由宝物掉在地上。 “仙长说的天生灵体,可是我?”阿楠收回手,望向乌寒枫的眼睛。 大厅中一时间鸦雀无声。 良久乌寒枫才回过神来,呆愣愣地答道,“正是。” 阿楠神态自若,“我愿与仙长回去。” 天生灵体除却修仙的天赋外,日常生活与常人无异,阿楠只练剑,却从未有人教过他如何运转灵力,这也就是为何,叶府中没有人发现过阿楠的独特之处。 可若是如此,阿楠又是从何处知晓自己是天生灵体的呢? 乌寒枫伸手放在阿楠头顶,用灵力探了探阿楠的修为,却只探到了空空如也的识海。 灵识未开,与常人无异。 乌寒枫皱了皱眉,“叶小姐如何知晓自己是天生灵体的?” 阿楠道,“是仙长先说想收天生灵体的做弟子,我想入苍穹山,于是便试试了。” 乌寒枫盯着阿楠,沉默起来,像是在斟酌这句话的真假。 这谎言着实拙劣,乌寒枫好歹是个掌门,怎会轻易相信。可是想到叶楠天生灵体的身份,谢无恙又不觉得乌寒枫会错过。 毕竟天生灵体极易修炼,哪怕最终无法飞升,到达元婴境界绰绰有余。 仙门百家,最需要的就是撑起仙门名号的高手。 果不其然,乌寒枫听后神色顿了瞬,转身问向一旁的长老,“此行带来的弟子令牌呢?” “在这儿。”另一名长老从怀中掏出个棕红色的木头牌子。 这牌子谢无恙见过,与他“丢了”的那块令牌一般无二。 苍穹山弟子令牌。 普通人千金难求的东西。 阿楠接过令牌,并未露出任何惊喜之色,反而是将令牌翻了个面,仔细端详起上面的字迹。 因为不知道天生灵体姓甚名谁,令牌上刻着弟子令牌的地方还是一片空白,唯有右下角落中刻着一个小小的“乌”字。 苍穹山虽没有其他门派那么明显的贵贱之分,却依然会为了区分关门弟子与普通弟子,在令牌上做些细微的区别。 比如说,关门弟子的令牌上,会有某一处刻着长老的署名,或姓或字,阿楠手中的这一块,便是乌寒枫特意做出来的。 无论是之前那块旧的,还是后来云晚舟又送谢无恙的那块,谢无恙都未曾多加注意,看到阿楠手指下的“乌”字时,谢无恙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间坠着的帝王天木,直到触碰到一小块凹凸不平的地方,才停下来仔细摸了两下。 注意到阿楠目光停顿,乌寒枫解释道,“叶小姐若是入我苍穹山,便是我派掌门的关门弟子,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对于向往修仙的人,这无疑是巨大的诱惑,乌寒枫认为阿楠不会拒绝。 “不。”阿楠摇了摇头,将令牌递回乌寒枫手中,“我并不想当掌门的弟子。” 乌寒枫愣住了,“为何?” 阿楠却道,“阿楠听说,掌门是符修,在符咒上的造诣颇深,对于剑法,却并非专攻。阿楠虽为天生灵体,却从未学习过什么术法,只爱练剑,若是拜师,阿楠更希望自己的师尊是剑修。” 话里话外,给足了苍穹山掌门面子,理由也合情合理,令乌寒枫与两位长老泛起了难。 “天生灵体,修剑术倒也不失为一条出路,只是我苍穹山几位长老,多为符修体修,唯一一名剑修长老的性子难以接近,恐怕……”这名长老说着说着就没了声。 另一名长老也面露难色。 阿楠目光平淡地落在乌寒枫身上,话中透着股执拗,“阿楠想与那位长老见上一面,若是真的被拒绝,阿楠便顺从长老们的吩咐修符修道。“ 乌寒枫叹了口气,点点头,“也好。” 听到此处,谢无恙饶有兴趣地挑了下眉,望向了一旁的云晚舟。 苍穹山的剑修长老只有一位,巧得是,他也只认识这么一位,唯有身负碎雪剑的云晚舟了。 …… 阿楠这一走,收拾的东西倒是不少,云晚舟和谢无恙跟在阿楠后头看着她与叶回轩忙前忙后地收拾了两日。 细细数来,今日已经是谢无恙被困在这幻境中的第三日了,三日不吃不喝,对于谢无恙这具辟谷辟一半的身体来说,着实是一种考验。 每日顶着空空如也的肚子,随处往地上一坐,风餐露宿,若不是有云晚舟碎雪剑上的灵力撑着,谢无恙真怕自己活不到出幻境那日。 乌寒枫本来想等阿楠收拾好后,一同启程归山的,不料却临时收到了苍穹山留守长老送来的传音符。 长老说,魔尊让出城池的决策,得到魔界几位封王的反对,那几位封王眼看魔尊那边不松口,已经悄悄聚集魔兵,准备攻打苍穹山了。 此次发兵的旗号为“仙门仗势欺人,我等必要讨个公道”。 虽说几名小王,不足为惧,可难保不会出什么变故,若是真的交起手来,还是要乌寒枫在山门内坐镇,以防魔界偷袭。 乌寒枫得知消息后,也不敢多停留,草草吩咐了阿楠几句,就带着两位长老御剑飞回了山门。 望着只留下一阵灰尘的空地,阿楠慢吞吞地“哦”了一声。 乌寒枫告诉她,三日之后,就会有苍穹山的人,带着掌门令牌来接她。 但乌寒枫走得急,显然忽略掉了一件事。 谢无恙随口道,“苍穹山能观天象得知天生灵体的存在,其他门派岂不是也能如此?” 话音刚落,叶回轩就急匆匆跑进了阿楠屋里,“阿楠,咱们府上又来了两位莲雾门的仙长,正在大厅与父亲议事呢?” 阿楠正收拾着自己去苍穹山的包袱,闻言头也没回一下。 叶回轩有些急躁,在阿楠房里来回转了两圈,“我听他们与父亲的谈话,好像也是想收你做弟子,可你才答应了苍穹山的仙长们,莲雾门此次前来,莫非是想从中作梗?” 说着说着,叶回轩又想到了民间莲雾门与苍穹山不合的传闻,抓耳挠腮道,“若真是如此,那莲雾门明摆着是想拉你下水,当他们门派间争斗的物件呢!” 叶回轩话还没说完,刚刚还不问世事的阿楠忽然站起身,随手拿起立在一旁的剑,疾步出了门。 等到阿楠消失在了院落中,叶回轩才意识到了大事不妙。 去大厅就去大厅吧,带把剑做什么? 阿楠此处倒不像是见客,更像是寻仇! 叶回轩懊悔地捶了捶脑门,连忙追了上去。 谢无恙与云晚舟紧跟其后。 谢无恙垂着脑袋将这几日幻境中发生的事情理了一通,又与口中阿楠的结局连想起来,总是觉得哪里不太对。 结合阿楠对苍穹山与莲雾门的态度来看,怎么说也不像最后会加入莲雾门的样子,中间究竟是出了什么变故,能让阿楠改变心意? 阿楠怒气冲冲赶到前厅时,叶良与莲雾门的修士聊得正欢。 听见动静后,叶良抬头望了阿楠一眼。 瞧见阿楠手中握着的剑,叶良皱了皱眉,“叶楠,你这是何意?” 阿楠目光冷淡地望着他,冷声道,“听说莲雾门的仙长也想看我舞剑?” 莲雾门长老神色一怔,“这位是……” 叶良忙道,“这位是小女叶楠,也是仙长刚刚提起的天生灵体之人。” 长老面露迟疑,干笑两声,“是个女娃啊……” 第28章 翠竹 “师尊,翠竹好像偷了东西。”…… 叶楠走到长老面前, 寡淡的面容上隐约透着抹傲气,“女娃又如何,苍穹山的仙长昨日还夸过我, 我的剑术,说不定比莲雾门的某些弟子还要好。” 莲雾长老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叶良怒斥,“叶楠,你在胡说些什么?你究竟懂不懂什么叫尊重人?!” “实话而已。”叶楠不以为意。 她自小与母亲姜三娘生活在乡下,见到叶良也不过在八岁那年。 算起来,与亲生父亲的相处,不过是短短四年。 叶良不喜欢阿楠, 因为觉得阿楠桀骜难驯,朽木不可雕。 同样,阿楠也对扬州城的大善人叶良没什么好感, 渡外人不渡己人,庸人自扰。 比起顺从叶良,阿楠更喜欢看这老头子吹胡子瞪眼。 “你这个孽障!” 阿楠提起茶壶, 一边给苍穹长老倒茶,一边面目从容地说着话, “莲雾门的实力固然强悍,虽说修真界百姓一直传言苍穹山才是第一大门派,但阿楠从来不觉得莲雾门差在哪里。” 莲雾长老神色缓和了些,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阿楠瞥了眼长老的神色, 放下茶壶继续道,“但今日一见,我却改变了想法。” 长老握着茶杯的手一顿,随口问道,“什么想法?” “莲雾门实力固然强悍, 也许真的不比苍穹山差。但莲雾山中长老的品行,阿楠实在不敢恭维。” 这莲雾门长老非但不顾仙门百家之谊,对苍穹山收徒一事从中作梗,还看不起女儿家,叶楠最厌恶的便是此类人。 杯中的水洒出了些,长老握杯的力道一紧,冷哼一声,“真不知道叶小姐从何处听到了此类谣言,我莲雾门向来知情达理,这分明是污蔑!” 叶楠丝毫不留情面,“长老此目的究竟为何,阿楠也能猜到七八分,是不是污蔑,相信长老心中早有判断。” 被一个小姑娘指责心境不明,莲雾长老哪儿受得住这气,当下就黑了脸,冷笑一声,“叶小姐也真是名不虚传。” 说罢,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一场闹剧,就这般草率收尾。 身为局外人,谢无恙不明白阿楠为何要如此明目张胆地得罪莲雾门长老。 如阿楠话中所说,此时的莲雾门身为修真界三大门派之一,与苍穹山相比并不会差到哪儿去,俗话说得好“多个朋友多条路”,阿楠与苍穹山之事还尘埃未定,完全没有必要去得罪这样一大仙门。 谢无恙越发不解,尤其是当阿楠气走莲雾门长老后,叶良用二十鞭以示惩戒。 后背的衣衫被血染透,阿楠趴在床上,双眼微合,眉心扭成一团。 阿楠没有丫鬟,最后是叶回轩心疼,从自己手下调了个。 是那日与六姨娘起冲突,被阿楠救下的那位。 丫鬟名唤翠柳,入府已有小三年,叶回轩还算信得过。 在翠柳给阿楠上药时,谢无恙云晚舟在门外守着。 云晚舟背对着房门,负手而立,谢无恙则坐在后台的石阶上,右手若有似无的摩挲着食指指环。 碎雪变幻的指环与却邪在纹路上终归有些细微的不同,谢无恙玩了没多久,就失了兴致。 彼时正处傍晚,夕阳西下,染红了半边天,连带着云晚舟的衣裳都染上了些淡橘色。 谢无恙半倚着门,望着云晚舟的背影,“师尊,你见过阿楠吗?” 这个问题困扰了谢无恙许久。 阿楠既然想过拜云晚舟为师,照阿楠的性子,总该试过一试,若真是见过,云晚舟也该有些印象吧? 云晚舟垂了下眼帘,像是在回忆什么,良久,他摇摇头,“并未。” 没得到想要的答案,谢无恙一阵唉声叹气,真真正正泛起了愁。 这幻境与阿楠都古怪的要命,谢无恙什么也看不透。 不知过了多久,阿楠的房门再一次被打开,翠竹端着半盆被血染红的水站在谢无恙对面。 谢无恙坐在石阶上还未起身,仰头看人累得他头晕脖子酸,着实不好受。 瞧着翠竹给阿楠上好了药,谢无恙也不再避讳,正想拉上云晚舟去阿楠屋里找个凳子歇会儿,不料身子刚起了一半,就停在了半空中。 云晚舟站起身时,比寻常男子的身量还要高上一些,因此只能看到翠竹的上半身。 但谢无恙不同,从他此时的角度来看,正好可以看到翠竹隐在水盆下的半边手。 谢无恙忽然拽住云晚舟的半边袖子,盯着翠竹严丝合缝握成拳的右手道,“师尊,翠竹好像偷了东西。” 外人若是误入幻境,是不能在幻境中使用灵力的,若是扰乱了幻境中的既定路线,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谢无恙瞧见这一幕只是眯了眯眼睛,并未出声阻止。 就当翠竹转身关门之际,谢无恙忽然发现翠竹身上隐隐萦绕着一层黑气。 这曾黑色若是真的存在,刚刚叶楠不可能不知晓,除非这黑气只有他们这群外人才看得见。 恰在此时,谢无恙忽觉周遭灵力波动,翠竹端盆的手倏然一松,地面上水花四溅。 紧接着,一道惊呼响彻整个叶府。 “鬼啊——” 谢无恙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事件中回过神,前方传来阿楠的声音,“谁?” 谢无恙身子一僵,抬眸望去,正好对上了叶楠那双浅棕色的眼睛。 她能看见自己? 周围长久没人出声,直到叶楠朝着谢无恙走来,谢无恙才确信了这点。 “我说我是迷路进了叶府,你信吗?” 话音刚落,一把剑架在了谢无恙脖子上,阿楠一本正经地摇头,“不信。” 谢无恙顺从举起双手,望着这个比自己矮上半头的小姑娘挑了下眉。 阿楠的眉头越锁越紧,手中的剑不由加重了力道,“说话。” 谢无恙心念一动,想起了叶楠白日里想拜云晚舟为师一事,“我是奉苍穹山长老云晚舟之命,来接你回苍穹山的。” 谢无恙信口胡诌,倏地还想到了被他变作指环的灵器碎雪,开口道,“我还有云仙尊的信物碎雪剑。” “碎雪?”阿楠皱着眉,抿唇思忖片刻,“在何处?” 谢无恙抬起右手道,“便是这枚指环。” 说着,谢无恙目光微垂,落在了自己的食指上,碎雪剑变作的指环通体圆润,泛着雪白光泽。 阿楠转头看了一眼,忽而眸光一冷,刚有松懈的剑锋又重新抵住了谢无恙的脖子,“你说谎。” “我没说……”谢无恙心下一急,正想开口辩驳,脑中灵光一现,话硬生生卡壳了。 他之所以能被幻境中的人看到,怕是因为幻境外头的灵力源泉出了问题。 可为何叶楠看不到碎雪? 谢无恙微微怔了怔,回神后下意识地去瞧站在一侧的云晚舟,转头的瞬间,却只看到空无一人的身侧,紧接着,谢无恙只觉食指一空,再一低头,就连指环也不知去了何处。 云晚舟人呢? 他不会丢下自己跑了吧? 一直到谢无恙被阿楠五花大绑,与翠竹合力将谢无恙捆在了院中的枯树上时,谢无恙依旧没从“云晚舟不见了”这件事中回过神。 眼瞅着阿楠将他丢在院中,拍拍手准备走人,谢无恙倏地回了神,“叶楠你等等,我有一事要告知于你。” 阿楠动作一顿,神色漠然的望着他。 谢无恙继续道,“我在门外时,瞧见了翠竹在偷东西。” 谢无恙怕阿楠不信自己所说,抿了抿唇,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全盘托出,“我在门外坐着时,看见翠竹手里拿着东西,就用那木盆遮着。她以为天衣无缝,却未曾想到,我正在院中等叶小姐出来,我不过是惩奸除恶,替叶小姐抓贼罢了。” “你胡说!你分明是是因为我发现了你潜入小姐院中,蓄意报复我!” 谢无恙侧目而视,目光不屑。 看谢无恙不理自己,翠竹哭丧着一张脸又去找阿楠,“小姐,您那日在六姨娘手下救过我,翠竹感激不尽,又怎会偷您的东西呢?” 谢无恙道,“正如你口中所说,若是这般还偷小姐的东西,那不就是狼心狗肺,恩将仇报了吗?” “你……”翠竹脸上红白交加。 谢无恙懒得再搭理这种忘恩负义的小人。 有些话,哪怕自己不挑明,凭叶楠的聪明,应当也猜到了。 叶楠此刻这般态度,应当还有别的考量。 不过至少,自己的性命暂时无虞,只能委屈委屈这具身体,暂时被捆一会儿了。 阿楠回头对上翠竹的眼睛,冷声道,“你先下去吧。” 翠竹先是一懵,又瞧着叶楠没有罚她的意思,哪儿还敢说什么,应了声“是”,就匆匆退了下去,期间还差点自己将自己绊倒。 谢无恙笑道,“叶小姐心中清楚我所言非虚,为何不对那丫鬟小施惩戒,反而装作无事发生放走了她呢?” 阿楠往树旁一块石头上一坐,眸中闪过一丝黯然,又立刻冷下脸,“别以为你告诉我翠竹之事,就可以让我放过你。你依旧是潜入叶家的可疑人。” 说话间,阿楠举起剑,用剑尖随意指了指谢无恙,话中威胁十足。 谢无恙再次理所当然地拉云晚舟出来挡刀,“我真的是云晚舟的弟子。” “如何证明?”阿楠不为所动。 谢无恙思绪一动,艰难侧了侧腰,“你见过苍穹山的弟子令牌是不是,我这儿也有一块同样的。” 阿楠挑了下眉,毫不客气地抬手伸进谢无恙腰间。 换做其他姑娘家,此举怕是会让她们脸颊通红,眉眼含羞,阿楠却不同,面不改色地取下谢无恙腰间挂着的令牌后,还顺手在腰封处搜了一通。 第29章 收徒 “拒绝了天分如此之高的弟子,云…… 谢无恙笑眯眯地看着阿楠将令牌拿在手里, 前后翻看了下,先是扫见“谢无恙”三个字时皱了皱眉,又掀开手指看了看令牌上刻着的“云”字。 “这下总该相信我了吧?”谢无恙动了动发麻的半边身子, 目光落在叶楠手中的弟子令牌上,“说起来,你还得叫我一声师兄……” “兄”字还没说完,谢无恙耳边“哐当”一响,一道寒光闪过耳旁,阿楠拔剑而出,插在了谢无恙耳边的树上。 一块熟悉的木头牌子在谢无恙眼前晃了晃, 阿楠冷笑一声,“你怎么有两块弟子令牌。” 谢无恙目光一顿,停了呼吸。 眼前的令牌没有帝王天木那样透彻的光泽, 有些暗沉,却与那日乌寒枫给阿楠的那块如出一撤。 这分明就是…… 分明就是他撒谎丢掉的那块! 若是被云晚舟发现了,那还得了? 谢无恙当下眸光一凛, 冷声道,“还我。” 阿楠往后退了两步, 当着谢无恙的面将令牌塞进了腰间,“我信你的身份,但以防万一,这枚令牌我要等见到云仙尊后, 亲自交到他手上。” 谢无恙道:“这是我自己的东西。” “我虽未修过仙,但对仙门内的规矩也略有耳闻。”叶楠对上谢无恙的目光,毫不露怯,“弟子令牌是证明身份用的物件,一名弟子只有一枚, 你有两枚,肯定有蹊跷。” “我以前弄丢过一枚,后来又找着了,难道不行?” 阿楠摇头,“那也应该上交给长老。” 油盐不进的样子可是将谢无恙气得够呛,眼瞅着阿楠这里行不通,谢无恙干脆顺应天命了。 他怕得无非是云晚舟发现他说谎,从而质问他。 可眼下云晚舟人都跑没影了,哪儿还能让阿楠见到? 谢无恙心中刚舒坦了一点,外头响起叶回轩的声音,“阿楠,苍穹山派人来接你了!” 人未至声先至,等到叶回轩人瞧见被树上捆着的谢无恙时,瞬间惊掉了下巴。 阿楠将插在树上的剑拔出来,用袖口擦了擦没进木中的剑锋,好似无意间问道,“这次来的还是上次那几位长老吗?” 叶回轩摇摇头,神情激动,“不是,是你想拜的剑修长老,也就是那个闻名修真界的云仙尊!” “噗咳——”谢无恙被自己唾沫呛了一下,目光震惊地望向叶回轩,“你说谁?” 叶回轩挠了挠后脑勺,不明所以地重复道,“苍穹山的云仙尊啊。” 谢无恙心中五雷轰顶。 云晚舟不是说没见过叶楠吗? 听到叶回轩的话,叶楠思忖片刻,转到树后解开捆着谢无恙的绳索,徒留一节将谢无恙的手绑缚在一起。 叶回轩瞧着阿楠只到对方肩膀的身高,心下一紧,忙将绳索接到自己手里,“还是我来牵吧。” 阿楠也没推辞,只是在将绳索递给叶回轩时加了句解释,“这位是云仙尊的关门弟子。” 叶回轩攥着绳索的手一紧,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唾沫,“哦……哦。” 被人捆缚了手脚,谢无恙又不敢动用灵力,只能绞尽脑汁想着对策,或者是编个什么借口将令牌的事情蒙混过关。 谢无恙倏地想到这幻境回忆发生的时间是在数年前。 这里是阿楠的记忆,更有可能出现在此的,不该是年轻时的云晚舟吗?大不了被扣个冒充苍穹山弟子的名头,也总比被真的云晚舟发现自己在骗他好吧? 谢无恙越想越觉得有理。 再说,他还没见过年轻时候的云晚舟呢,也不知云晚舟能不能认出他这个小徒弟来。 谢无恙到的时候,云晚舟正坐在叶良身侧的位子上喝茶。 腰侧挂着随身携带的碎雪,头发被银色发冠挽在头顶。 一旁的叶良正不断说着话,云晚舟神色清冷,时不时点头以示回应。 因为距离太远,谢无恙看不清云晚舟的神情,只能瞧见云晚舟的发冠不同,无法判断这个人究竟是不是更年轻时的样貌,只能等叶回轩拽着他靠近了一些,压低声音唤了声,“师尊?” 云晚舟没回应,谢无恙心下了然。 貌似真的见到更年轻的云晚舟了。 “叶楠,你又整了什么幺蛾子?”叶良不悦地皱了皱眉。 叶楠从叶回轩手里接过绑着谢无恙的绳,又往前走了两步,“这人在叶府中鬼鬼祟祟,被翠竹发现后自称是云仙尊的弟子,我来找仙尊认认。” 说着,叶楠扭头看向云晚舟,将手中的绳子往前递了递,“仙尊,你认识此人吗?” 云晚舟似是抬了下眸,不经意地扫了谢无恙一眼,旋即摇摇头,“不认识。” 叶楠回头看了眼谢无恙,“可是他有苍穹山的弟子令牌。” 云晚舟伸出手,“叶小姐可否给我看看。” 虽说知道坐在自己面前的云晚舟不认识自己,谢无恙依旧不可避免的有些紧张。 叶楠将帝王天木递给了云晚舟。 云晚舟接过将令牌端详了下,皱了皱眉,“此令牌却为我苍穹山所出,只是……” 说着,云晚舟将令牌翻了个面,盯着刻着谢无恙三字的令牌,“我只有一名福姓弟子,此人我并不认识。” 说罢,云晚舟摇摇头,将令牌递还给叶楠。 叶楠没接,反而又朝着袖子掏了掏,又扯出一张令牌来,“仙尊,不止如此,我搜谢无恙身时,在他身上还发现了一枚弟子令牌,同样出自苍穹山。” 叶楠将令牌递了过去,“就是这块。” 伴随着阿楠的话,谢无恙眸光一闪,抬眼瞧了眼云晚舟的神情。 云晚舟这次只是随意的扫了眼,就将两块令牌都握在了手里,“他可有说过此令牌从何而来?” “他说是因为他弄丢了一块,后来又找到了。” 云晚舟点点头,将令牌塞进袖子里,面色严肃,“此事事关重大,需要我回苍穹山后交由掌门定夺,烦请叶小姐将此人交于我。” 叶楠点点头,“自然是要交与长老的。” 手中绳子被递过去的瞬间,谢无恙正想逃脱,不料云晚舟似是早有察觉般,手腕一转,就将谢无恙钳制在怀中,轻易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云晚舟接过绳子,将多余的部分又围着自己捆了一圈。 未曾想多年前的云仙尊,也是这般的不近人情! 谢无恙心中怒骂,面上却丝毫不敢显露,神情憋屈的被云晚舟攥住绳子。 云晚舟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扯了扯手中的绳子。 谢无恙的去留被云晚舟三言两语定了下来,解决了这件事,就该处理另外一件事了。 阿楠往后退了一步,理了理衣裳,倏地开口,“仙尊,阿楠有话要说。” 云晚舟松了下手中的绳子,抬了下眼帘。 阿楠道,“仙尊此次前来,是听说了阿楠想拜师的意愿吗?” 云晚舟点点头。 “那仙尊意下如何?” 谢无恙忽然想到刚刚云晚舟看到他令牌的反应,神情寡淡、毫无变化。 如此说来,这个时候的云晚舟应该还没收他为徒,那现在的云晚舟会答应阿楠吗? 谢无恙倏地对云晚舟的回答起了兴趣,眉心一挑,乖乖站在一旁不动了。 哪怕他已知晓,在数年后,阿楠绝无可能成为云晚舟的关门弟子。 在叶楠与谢无恙双重目光的注视下,云晚舟神色未变,冷声开口,“我不想收徒。” 阿楠眸光黯淡下来,“阿楠可以知道原因吗?” 不知是不是谢无恙的错觉,云晚舟视线似乎有一瞬在他头顶顿了一下,“教徒弟,太麻烦。” 苍穹山算上掌门,一共有七位长老,也不知阿楠从哪儿来的执拗,非得要拜云晚舟为师。 阿楠不甘心,“前几日来的长老说过,我天赋很好,而且是天生灵体,我不会让长老多费心的。” 云晚舟丝毫不为所动,目光寡淡,“抱歉。” 话音落下,云晚舟直截了当地站起身,扯了扯捆着谢无恙的绳子,“苍穹山还有事交与我,叶小姐多保重。” 叶楠抿了抿唇,依旧执着地盯着他。 云晚舟却不想再与叶楠多说,牵着谢无恙绕过叶楠,径直出了大厅。 “拒绝了天分如此之高的弟子,云仙尊不觉惋惜吗?” 云晚舟没搭理谢无恙。 扯着谢无恙手中的绳子,一前一后出了偏门。 偏门外是一片竹林小道,为叶府所建,穿过此处,他们才算是真正出了叶府。 竹影虚虚晃晃,谢无恙双手被捆,神情不见丝毫恼怒之意,竟然还有闲心看起风景来。 直到出了竹林,牵着自己往前走的人脚步一停,谢无恙紧跟着止了步伐。” 谢无恙动了动发酸的手指,“怎么不走了?” 身前的人倏地转过身,冷冰冰地眸中多了丝别样的情绪。 对上谢无恙困惑地目光,云晚舟从腰间拿出叶楠交给他的两块令牌,递到谢无恙眼前,冷声道,“此令牌为何在此?” 简言意骇,短短几句话,却是将谢无恙问得神情一变。 谢无恙不动声色地垂了了下眉,脑海中快速思考着对策,本想着如何将更年轻的云晚舟蒙混过去,身前的人又忽然开了口。 “不是丢了吗?” 丢……丢了? 谢无恙思绪一滞,倏地抬起头来,瞳孔圆睁,神情震惊,“师……师尊?” 云晚舟目光淡淡地盯着他良久,“嗯”了一声。 谢无恙仅存的侥幸心理,“啪”得一声碎了。 令牌丢了的事情,分明是他对着现世云晚舟扯得谎言,数年前的云晚舟绝不可能知晓。 盯着云晚舟手里的两块令牌,谢无恙头皮发麻,“我……我本来以为那枚令牌丢了……” 云晚舟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后来又找到了?” 谢无恙心道,云晚舟不愧是苍穹仙尊,当真不好糊弄。 面上却敛了眉心,一副恭敬谦卑的模样,“师尊,弟子说的,句句属实。” 云晚舟依旧盯着他,显然不信谢无恙口中所说。 谢无恙思忖一翻,决定以退为进,先认错,“弟子知错。” 抬头对上云晚舟微怔的视线,谢无恙心知有戏,继续道,“弟子找到令牌却未上交,乃一过。贪图帝王天木令牌,违背师尊教诲,心有贪念,乃二过。” 云晚舟默了一瞬,“你是舍不得帝王天木?” 谢无恙道,“帝王天木稀缺无比,自带灵力,还能强身安神,弟子鬼迷心窍,这才想自己留下。” 云晚舟似是信了他的话,“既然已赠与你,我便不会再收回。” “师尊是说帝王天木还是弟子的?”谢无恙昂起头,故作激动。 云晚舟心中也清楚,苍穹山弟子的令牌只能证明身份,一枚足以,多了也无用。 谢无恙哪怕别有用心,也不至于在令牌上做手脚,想来只是孩子心性,贪图帝王天木罢了。 瞧着谢无恙兴奋的神色,云晚舟点点头,“只是你犯了贪念之过,还是要罚,回苍穹山后每日多加一个时辰的晚功。” 末了,云晚舟顿了顿,又补充到,“我亲自督促你练剑。” “弟子领命。”谢无恙弯腰行礼。 幸而练剑对他而言不过空闲解闷,总比被罚抄书强。 云晚舟将帝王天木做得塞进谢无恙手里,边说边解开束缚他的绳索,“苍穹山有规定,弟子令牌一人一枚,无从更改。帝王天木的你留着,原先那枚就算了。” 谢无恙本来不在乎旧的那块,漠不关心地点点头,“哦。” 双手久违得到了自由,谢无恙转了转手腕,“眼下我与师尊都已在幻境现身,师尊又刚刚拒绝了叶家小姐,再回去恐怕艰难。不如我与师尊一同在此处守着,等着叶家小姐出来。” 幸而在回忆中,云晚舟应当也是拒绝了叶家小姐,只要结局不变,应当无碍。 保险起见,他们还是在此处蹲守吧。 云晚舟点点头,坐在了一旁的石头上,“可。” 谢无恙紧跟其后,坐在了另外半块石头上。 今夜谢无恙着实有些累着了,坐下没多久,眼皮子就打起了架。 意识模糊间,脑袋碰到了块硬呼呼的东西,谢无恙本想撑着脑袋离远些,却又觉得有东西靠着总比没有的好,索性放任脑袋靠上去了。 再次睁开眼时,谢无恙面前多了堆烧着的柴火。 周遭黑漆漆一片,忽明忽暗的火堆刺激得谢无恙眯了眯眼,下意识想往后撤撤身子,这才发觉不太对劲。 除了面前突然冒出的火堆外,他竟不知何时枕在了云晚舟的肩膀上。 偏生这人还毫无察觉,盘坐在石头上闭目养神。 谢无恙心中一惊,脑袋猛得从云晚舟肩上收了回来。 动作幅度太大,连带着云晚舟也惊醒了,“睡醒了?” 谢无恙揉了揉睡麻的半边脸,“我就是有点累。” “无妨。”云晚舟伸直了腿。 不知是不是谢无恙的错觉,总觉得出了叶府后,云晚舟更温柔了些。 为了打破自己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结论,谢无恙往前凑了凑,“师尊来叶府是专程为了救我吗?” 云晚舟没否认。 未曾想不近人情的云仙尊,对徒弟竟是这般上心。 谢无恙想起自己被人发现,幻境中忽然出现的灵力波动,皱了皱眉道,“师尊现身时,可是也觉察到了灵力波动?” 云晚舟眸光一闪,肃然道,“是,只是我的问题有些棘手。” 谢无恙闻言,视线围着云晚舟扫了一圈,并未发现任何不同之处。 云晚舟继续道,“我不是以本体形式出现的。” 谢无恙呼吸一滞,这才注意到云晚舟不止换了发冠,甚至连衣裳配饰都换了。 “师尊的意思是……”谢无恙还是不敢相信。 云晚舟肯定,“我现在的这具身体,应该是数年前的我。” 谢无恙被云晚舟突如其来的猜测惊到了。 “那为何我没事?” 这具身体年龄少说也有十六七岁,数年前同样存在于世间,为何…… 谢无恙脸色一白,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进入幻境中,都是以神识的方式留在主人的回忆中,而他的神识……并非谢无恙,而是五百年后,臭名昭著、人人得而诛之的魔界魔头。 “应该是距离原因。”云晚舟忽然开口。 “什……么?” 许是因为夜色,云晚舟没有注意到谢无恙的异常,整理着自己的猜测,“你这个时候应该在苍穹山,距离太远,神识回不去。而我恰好途经扬州城,在酒楼中休息。” 谢无恙脑子里依旧懵懵地,“师尊的意思是,只是因为距离?” 云晚舟点点头,“应该是这样。” 谢无恙背后的衣衫被冷汗浸透,风一吹掀起的凉意让他的思绪清醒了些,云晚舟地话在耳边回响,在回忆到那句“你这个时候应该在苍穹山”时,谢无恙耳朵一动,猛得抬头望向云晚舟。 他现在……在苍穹山? 云晚舟拒绝叶楠时不是还说,这个时候他只有一名福姓的关门弟子吗? 那他又是从哪儿来的? 旋即谢无恙又想到了原因,他的弟子令牌已然写了名字,若是云晚舟承认了自己是他的弟子,定然还要解释谢无恙对叶楠说“奉云晚舟之命接她回苍穹”的谎话,如此多了许多麻烦。 倒不如直接了当,以谢无恙对苍穹山居心叵测处理,也好光明正大带他离开。 想到此处,谢无恙不由得回头望了云晚舟一眼。 云晚舟这人,当真是心思缜密。 也怨不得自己上辈子会因为一念之差败在他手上。 若是换了其他人,绝无可能让谢无恙连死也死得心服口服。 第30章 邪修 谢无恙上辈子,倒是与邪修的渊源…… 不知谢无恙心中所想, 云晚舟神色漠然,盘腿做好,双手放在膝头, 开始凝神打坐。 云晚舟的修为达到上境界后,就停留在大乘期圆满止步不前。 一步飞升,在其他修士眼中,是穷尽一生也无法到达的高度,但熟悉云晚舟的人却知道,“一步飞升”,对于云晚舟却是莫大的绊脚石。 云晚舟本人对飞升的执着并不大, 但耐不住乌寒枫催促得紧,还拿若是他百岁前未飞升,就给他找道侣的事情要挟他。 云晚舟不怕苦, 唯独怕被人缠,在飞升上丝毫不敢怠慢,一有空就周游识海, 企图找到突破口。 可他的识海一片汪洋,除此之外, 再无其他。 脚下涟漪荡开,云晚舟拧眉,小心翼翼地走在湖上。 云晚舟是天生的杂灵根,不易修炼, 能达到今日的程度全靠努力与悟性。 别人的识海都是花团锦簇、世外桃源,云晚舟在自己的识海中,除了海,只剩下一片荒凉之景,如同他这个人, 迂腐无趣,沉闷得厉害。 不知是不是因为谢无恙在身边的缘故,云晚舟留一丝神识在外看护他,导致久久不能凝神,识海水浪滔天,呼啸而至,恍然间,似乎夹杂着什么人的言语。 “你来了?” “是来劝我回头的吗?” 云晚舟不受控制地动了动唇瓣,“你是……” “是。”一道与自己及其相近的声音响起。 有人窸窸窣窣地起了身,脚步沉闷,好似在云晚舟面前站定。 嘶哑沉重地笑了声,“你与我已经斗了半辈子了,仙门表面尊你敬你,却视你为利刃,为何不归降我魔界,我也愿意封你个长老玩玩?” 周遭的景象变了,脚下的海面演变为绿地,奢华的宫殿凭空升起,空中黑雾笼罩。 云晚舟站在殿外,透过大敞的宫门,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华服加身,衣冠甚伟。 云晚舟拧了拧眉心,正欲抬脚,男人又开了口,“你们仙门的人,都是这般无所事事吗?” “嗯?”云晚舟不知这种结论,是从何得来的。 男人似是嗤笑了声,“你费这个时间劝我回头,倒不如多练练你那碎雪,说不定终有一日,就可以将我这魔头斩于剑下了。” “你究竟是何人?”云晚舟薄唇紧抿,心中隐隐升起不安。 这是他的识海,未经他允许,怎会有外人进入? 莫非是他一不留神出了岔子,引得邪祟入内? 男人显然无法回答云晚舟的疑问,仰了仰脖子,喟叹一声。 “这魔界云仙尊来去自如,倒是比我这个魔尊还方便些。罢了罢了,你想去哪儿逛逛,要去看看葬圣墓吗?” “葬圣墓?”云晚舟莫名觉得这地方有些熟悉。 男人点点头,“对,那座让修真界胆寒,无数修士赴死,也想毁掉的葬圣墓。” 轰——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雷声轰鸣而下。 巨大的声音震得耳朵嗡嗡作响,视线白花花一片。 模糊间,大殿中的男人似乎回了下头,目光阴沉,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恨意。 …… “师尊,师尊醒醒。”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云晚舟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睛。 因为识海中的事情,云晚舟的神色不太清明,眸中竟有几分茫然。 瞧清楚眼前的人是谢无恙,云晚舟松了口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自持,“何事?” “我叫了师尊好久,师尊可算醒了,”谢无恙眸光一转,指向叶府的大门,“刚刚叶府来了人,我瞧着像是莲雾门的。” “阿楠呢?”听到谢无恙的话,云晚舟立刻起了身。 “叶良把阿楠送出府,此刻怕是已经跟着莲雾门的人走了。” 云晚舟眉心一凛,来不及整理坐皱的衣袍,就急冲冲起了身,与谢无恙一同朝着阿楠离开的方向追去。 此时天刚亮了一半,街上冷清清的,除了偶尔路过几位行人。 阿楠离开的时间不长,再加上谢无恙两人是修道之人,脚程快些,没多久就瞧见了阿楠的身影。 与往日不同,这次阿楠没有随身带上那把剑,被莲雾门的那名道士牵着手,走向与叶府相反的方向。 在传言中,阿楠最终是拜入了莲雾门,如此应当是在按着回忆原本的路线去走。 对于云晚舟拒绝叶楠一事,谢无恙依旧不解,叶楠天生灵体,就连乌寒枫这般挑剔之人拼命都想将叶楠收为弟子,为何到了云晚舟这儿,反倒是换了中答案。 谢无恙不明白云晚舟收徒的要求是什么,但也知道,徒弟厉害,当师尊的也面上有光。 云晚舟只有两个徒弟,原身与福之桃。 福之桃魂灵有损先不说,就原身这资质不行、死不开窍的样子,外人的看法除了觉得他们二人愚钝不可及,更多的恐怕是质疑云晚舟教导无方吧? 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云晚舟究竟是为何收原身为徒的呢? 谢无恙不免有些好奇。 毕竟不是阿楠记忆中真实存在的人物,为了不干扰幻境,两个人故意跟得远远的。 自从谢无恙在叶楠面前显露了真身,就变得越发警惕,时刻察觉着周遭的动向。 幻境波动来得蹊跷,不知外头出了什么岔子。 一次是显露真身,第二次万一将他们永远困在阿楠的记忆中,谢无恙认为还不如上辈子被云晚舟一剑穿心来得痛快 两个人就这般追着阿楠,一直出了扬州城,眼瞅着地方越来越荒芜,谢无恙这才悟出些不对劲儿来。 莲雾门就在扬州城内,阿楠若是同意入了莲雾门,缘何要出城?还是到这种偏僻的地方? 谢无恙脚步一顿,连带着云晚舟也停了下来。 “发现了什么?” 谢无恙的目光落在莲雾长老的后颈。 莲雾门的长老服衣领很高,遮住脖子绰绰有余,若不是长老扭头看了眼阿楠,导致衣领斜了一块,很难有人注意到脖颈上的异样。 深紫色的血管若隐若现,像是错综复杂的叶脉纹路,落在人身上,越发狰狞可怖。 谢无恙:“这个人是……” 云晚舟眯了眯眼睛,补完了后半句,“邪修。” 哪怕早已猜到,当听到“邪修”二字时,谢无恙还是不可避免地身躯一震。 这个词,谢无恙并不陌生,早在大石坡时,他们就见过怪物吞噬老张。 只是怪物是怪物,是个不通灵智的牲畜,与活人不同。 修炼邪术本就为天地所不容,必遭反噬,莲雾长老身上的印记,便是反噬残留下的痕迹。 说起来,谢无恙上辈子,倒是与邪修的渊源颇深。 谢无恙眸光微动,危险地眯了眯眼睛。 “莲雾门长老怎会是邪修?”谢无恙问。 “邪修长老,在修真界并不少。”云晚舟平静地陈述。 谢无恙心中冷笑,怪不得上辈子,自己与仙门百家大战时,会见到那么多不同寻常的功法。 口口声声说要讨伐他这个魔尊,自己倒是先用起了手段,吞噬同门,以活人血肉为引。 恰在此时,前方的阿楠忽然停下步子,无论如何也不愿在往前走了。 “仙长,你费尽心思带我出城,究竟想做什么?” 阿楠本想着,哪怕是云仙尊不愿收自己为徒,她也要在苍穹山上,与云仙尊离得近一些,谁料半路莲雾门又杀了回来,还对着叶良许下若是她拜入莲雾门,叶府中人皆可入莲雾修仙的条件,将叶府的人迷得晕头转向。 除了叶回轩,几乎全都迫不及待地将她送出来,六姨娘甚至不惜拿姜三娘的牌位做威胁。 姜三娘未曾过门,只能算是叶良在外面养的情人,本无资格入叶家祠堂,若不是叶良还算个良心人,将阿楠接回叶府时,连带着姜三娘的牌位一起带了进来,恐怕姜三娘的尸身到现在还在荒地。 叶良对姜三娘没什么感情,叶楠知晓,也同样知道,六姨娘若是想让姜三娘的牌位搬离叶家祠堂,不过是一句撒娇话的事儿。 莲雾长老朝着叶楠笑了笑,“你不是想学剑法吗?我也是剑修,同样可以教你。” “你与云仙尊一样,也是只差一步飞升吗?” 莲雾长老笑容一僵,“为人师表,并不能只看修为。” “哦?”阿楠唇瓣微启,不留情面道,“云仙尊曾帮扬州治理水患,仙长身为莲雾长老,扬州水患时可曾做过什么?” “我……我曾留守扬州疏散群众。” 阿楠被莲雾长老厚颜无耻的模样惊到了,“不论长老是否有能力为人师表,阿楠跟长老出来,本也不是为了拜入莲雾门。” 长老恼得厉害,“你别不识抬举!” 阿楠神色淡然,“阿楠只是陈述事实,此行出来,我也是想借此离开叶家,前往苍穹山,如此还要多谢长老了。” 长老怒极反笑,冷呵一声,“不必言谢。” 蓄满灵力的右手倏地抬起,阿楠心下一惊,来不及躲闪,头顶的手急剧落下。 莲雾长老声音狠厉,“是我要多谢你——” “咔嚓——” 树枝断裂的声音。 眼瞅着一掌就要落在阿楠头顶,长老方向一转,灵力轰然落在身侧,地面上尘土四起,烟雾散去,地上赫然多了个手掌形状的深坑。 “谁?” 谢无恙神情一僵,与云晚舟闪身躲至树后,目光落在刚刚自己踩断的树枝上。 那莲雾长老修为不低,只需稍稍动用灵力,便可察觉到两人在树后。 若是让他发现了两人,恐怕事情只会越发棘手。 谢无恙心中一横,抬眸望向云晚舟,压低声音道,“师尊可否将碎雪借我一用?” 云晚舟点头应下,“可。” 谢无恙接过碎雪剑,低头思忖片刻,找好了借口,回头冲云晚舟笑了笑,“师尊可要跟好弟子,我先一步去帮师尊探查些消息。” 说罢,谢无恙攥紧手里的碎雪剑,转头走出了掩饰的树干,“是我。” 被打断了好事,莲雾长老眉宇染上戾气,语气烦躁,“怎么又来了个不知天高地后的东西,找死吗?” 谢无恙目光打量,最终对上莲雾长老怒气未散的视线,“原来是莲雾门的长老。” “你认得我?”长老皱了皱眉,不由得重新审视起谢无恙来。 谢无恙面不改色道,“当然,家师常与我提起您。” “哦?你是何人坐下的弟子?” 谢无恙举起手里的碎雪剑,从善如流地回答,“师承苍穹山仙尊云晚舟座下。” 看清谢无恙手中握着的剑,长老神色骤变。 他与云晚舟有过几面之交,自然认得云晚舟的本命灵器,这世间恐怕找不出第二把与碎雪相媲美的宝剑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0-40 第31章 偷袭 “云晚舟,你堂堂苍穹山仙尊,手…… “你当真是云晚舟座下弟子?”莲雾长老脸色难看。 谢无恙点点头, “句句属实。” “你师尊是如何与你提起我的?” 谢无恙信口胡诌,“他说莲雾长老仙风道骨,与人为善, 是个少有的好仙长。” “他当真这么说?”谢无恙绝口没提莲雾长老攻击阿楠的事情,让莲雾长老放松了戒备。 “句句属实。我师尊还说,有机会定要与您深交,探讨探讨修炼真谛。” “修炼真谛”四个字,谢无恙不由自主地加重了语气,意味不明。 莲雾长老沉浸在谢无恙的夸赞中无法自拔,并未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 “探讨就不必了,毕竟我莲雾修炼也是有自家心诀,不可外传。” 莲雾长老摆摆手, 又道,“哪怕是苍穹仙尊也不行。” 谢无恙内心唏嘘一声,嘴上却道, “那真是可惜,家师还日日盼着想与您结交。” 莲雾长老道, “云仙尊高看了,我也是希望能与仙尊有段交情的。” “长老的意思是……” “来日有机会,望与仙尊醉仙楼同聚。” 谢无恙故作大喜,“那真是太好了, 我这就回去禀明家师,来日去莲雾门拜访。” 话落,谢无恙借着借口转身想要离开,不料刚一转头,身后的人又道, “等等。” 谢无恙身子一顿,回过头来,面上笑意未达眼底,“长老可还有何事要嘱托给弟子?” “修真界修士向来都是灵器不离身,”莲雾长老皱着眉,狐疑地望着谢无恙手中的剑,“云晚舟为何将剑交于你?” “还是说……”莲雾长老忽地眯了眯眼睛,“他就在这附近。” 话音刚落,周围风声一急,一道身影骤然袭来,浑厚的灵力压得谢无恙胸间一闷,紧接着,身后传来一声闷响。 “噗咳咳咳……”莲雾长老猛得吐出一口鲜血,直直倒在了地上。 云晚舟足尖一点落在地上,盯着尚未收回右手,抿了抿唇。 “师尊。”谢无恙面色一凝,快步走到云晚舟面前,正欲开口询问他为何动用灵力,触及到云晚舟神情的瞬间,又忽绝不对。 身为苍穹仙尊,云晚舟见识匪浅,不可能不清楚幻境回忆不可动用灵力这条规矩,莫非是这幻境有何古怪? 像是为了印证谢无恙的猜测,云晚舟拧了拧眉心,“这幻境不对。” 在幻境出手,并非云晚舟本意,他本想着跟在谢无恙后头,保他安全无虞就好,谁料身体忽然被什么东西控制了,竟违背了他本人的意愿,攻击了回忆中的重要人物——莲雾长老。 谢无恙半蹲下身,在莲雾长老脖颈上探了一下,眉头舒展了些,“有气。” 只要重要人物不死,他们就可以想办法让故事回归正轨。 总归也已动了灵力,谢无恙也不再顾及,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纸,熟练得画了张定身符,拍在了莲雾长老身上。 又忽然想起莲雾长老修为不低,唯恐一张定身符出现什么披露,又解下了腕子上的红线,将莲雾长老与身后的树捆在了一起。 阿楠站在一旁,小小年纪比一般孩子成熟太多,神色淡然地目睹了谢无恙犯罪的全过程。 直到谢无恙将绑着莲雾长老的红绳在树后打了个死结,完事后,这才想起阿楠的存在来。 正面露难色地思考着阿楠的去除,阿楠倒是抢先一步走上前来,走向云晚舟,“云仙尊,他真的是您徒弟吗?” 说着,还意有所指地将目光落在了谢无恙身上。 谢无恙漫不经心地瞧着两人。 云晚舟坦然承认,“是。” “那仙尊在叶府时,为何骗我?” 云晚舟神情漠然,“事出有因,恕不相告。” 他与谢无恙本就是这幻境之外的人,为了确保故事走向既定的结局,他们不可以扰乱回忆的任何地方,他们的身份样貌,也要越少人知道越好。 阿楠点点头,似乎很平静的接受了云晚舟欺骗她的事实,自顾自地挨着莲雾掌门坐好,“你们也需要我吗?我可以配合。” “自是需要。”谢无恙没有阻止阿楠的动作,靠在一旁的树上守着,等着莲雾长老醒过来。 不知是不是在正道呆久了,谢无恙觉得自己越发有良心,望着乖乖坐着的阿楠,竟不受控制地多了几分不忍。 若是叶楠知道,她此刻答应的事情,是在向她必死的命运妥协,会难过吗? 一道轻咳声响起,谢无恙止住了思绪,望向悠悠转醒的莲雾长老。 对自己的处境有些懵,莲雾长老茫然地望着四周,在对上云晚舟的脸时,神色陡然清明。 “云晚舟,你堂堂苍穹山仙尊,手段卑劣,居然偷袭于我!你不要脸!!” 云晚舟对莲雾长老的谩骂充耳不闻,连个眼神都未曾给。 谢无恙走向前,微一低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带叶家小姐出来,所为何事?” “我凭什么告诉你?”长老倔强的别过脸。 不到一瞬,就被一只手用力掰了回来,谢无恙半蹲下身,对上长老怒气未散的眼睛,“是为了修炼邪术吗?” 长老的呼吸倏地一顿,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 谢无恙眸中寒意闪过,抬起手隔着衣领点了点他的后脖颈,“你这衣领太小,保险起见,下次还是换个能把脸一起糊上的衣裳。” 长老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屈辱开口,“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我刚刚不是问过了,你带叶家小姐出来,”谢无恙神色冰冷,语气陡然凌厉起来,“究竟想做什么?” “我要收她为徒。”长老死咬着牙关。 “那我怎么瞧着,你刚刚是想要人家地命呐。” “我呸,”莲雾长老眼珠子瞪得溜圆,“你血口喷人。” 谢无恙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举着碎雪剑在长老小腹下晃了晃,“你若是不说话,我就让你断子绝孙。” 明晃晃的威胁。 莲雾长老吓得一哆嗦,往后撤了撤腿,“你……你别乱来啊……” 谢无恙无辜地眨眨眼睛,“可是我手抖,怎么办?” 莲雾长老浑身打哆嗦,就在碎雪剑尖越来越往下,眼瞅着就要戳破长老的衣裳时,莲雾长老终于忍不住了,崩溃吼道,“我说,我说!我是邪修!” 剑尖在距离裤子堪堪一寸处停下,谢无恙眉心一挑,“带叶家小姐出来做什么?” 长老已经快哭了,“你们既然知道邪修,定然也知道邪修常用的吞噬之法,我听说叶家小姐是天生灵体,鬼迷心窍,这才瞒着莲雾门,以下山收徒的借口接近叶家小姐。” “还有呢?”谢无恙晃了晃碎雪剑。 “还……还有什么啊……”莲雾长老哭丧着脸,结巴道,“我真的只做了那么多……” “天生灵体,生于经脉血肉,如何吞噬?” “我……” “叶家小姐会死,对吗?”谢无恙反问。 莲雾长老自知瞒不住什么,只能全盘托出,“是……是这样的没错,可我会注意分寸,我只要一点点天生灵体,不会伤到叶楠。” 谢无恙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更不会为了一个早已死过的人,堵上自己的性命。 可能是看着阿楠走向既定的命运,就会想起幼时的自己,谢无恙还是回头瞧了眼叶楠的神色。 这小姑娘倒是坦然,只是静静站在一旁瞧着这幕。 谢无恙回过头来,压下心中忽然升起的善心,给莲雾长老松了绑,“你权当今日没见过我们,按照你自己的计划,我们不会阻拦。” “你们……你们当真不会?”莲雾长老对谢无恙的话半信半疑。 谢无恙“嗯”了声。 虽然不知道对方在打什么算盘,双手重获自由还是让莲雾长老眉开眼笑,巴结奉承道,“若是我能得到飞升,定然将修炼窍门全都告诉云仙尊,让仙尊也能突破大乘圆满,达成夙愿。” 谢无恙心知莲雾长老误会了什么,眼瞅着云晚舟脸色越来越难看,忙催促着踢了长老一脚,“还不快滚。” 莲雾长老不悦,面上却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满,忙笑眯眯地走向叶楠。 被人像个物件似的丢来丢去,叶楠依旧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谢无恙预料中的伤心愤怒,全无显现。 临走时,叶楠扯了扯云晚舟的袖子,“此次别过,阿楠不知何时才能见到仙尊,仙尊可否送阿楠些什么东西,当做念想?” “我身上没什么物件。”云晚舟如实回答。 阿楠知道自己是从云晚舟身上讨不到什么了,哪怕心有不甘,还是乖乖松了手,任由莲雾长老带走了自己。 隐约中,她仿佛早已知晓了自己既定的结局。 就在阿楠的身影消失在谢无恙目光中的前一刻,谢无恙余光一瞥,忽然瞧见云晚舟袖口上多出粒黑色的泥点。 谢无恙起初还以为是什么脏东西,直到云晚舟活动手腕时,那泥点闪了一小下。 “师尊别动。” 云晚舟动作一顿,疑惑地望向他,“怎么了?” 谢无恙伸手在云晚舟袖子上蹭了下,倏地敛了眉心,“师尊,是符咒。” 身为上境界,很难有人能近云晚舟的身,更别说在毫无察觉下,对着云晚舟下什么符咒了。 显而易见,刚刚在场的人中,数莲雾长老的修为最高,可他当时被云晚舟打得几近晕厥,断然没有心思做这些小手段,在场的人除了谢无恙之外,便只剩下叶楠了。 可叶楠不是没学过术法吗? 谢无恙忽然想到自己与云晚舟步入幻境后,发生的种种怪像。 先是幻境灵力波动,使两人现了身,后又是云晚舟身体被控,忽然出手,眉心一凛道:“师尊出手时,也说过,这幻境不对劲?” 云晚舟“嗯”了一声。 “若真是阿楠施的咒,那么师尊出手,恐怕也是她所为。” 想到这里,谢无恙暗道一声不好,他们怕是着了幻境主人的道了。 “徐师兄那边如何了?”谢无恙倏地开口。 云晚舟探查了遍符咒另一端,“已经找了了语琴。” 谢无恙眯了眯眸,“那便好。” 如此一来,他们便可以好好去查查幻境主人的目的了。 第32章 反噬 “云仙尊,莫非你这徒弟是……”…… 虽说阿楠是主动配合, 谢无恙两人也是主动放自己离开,莲雾长老却还是放心不下。 恰好,身后的叶楠神色漠然的任凭长老牵着自己, 一路上,目光平静得仿佛在注视一名死人,盯得长老后脖颈凉飕飕的。 莲雾长老咬咬牙,凶神恶煞地转过头来,“走快点,别想着逃跑。” “哦。”叶楠全无即将面对死亡或重伤的恐惧。 莲雾长老瞥了叶楠一眼,冷哼着回过了头。 此处人烟稀少, 方圆几里都不见得有人。 长老本想出城不远就动手的,谁知半路碰到了云晚舟和谢无恙两个硬茬,不得已改变了计划。 唯恐情况生变, 莲雾长老拉着叶楠在郊外又走了许久,才终于停了下来。 此处是座破庙,阿楠见过, 据说是当今圣上微服私访时,曾被奸人所害, 身重奇毒,后得临凡办事的扶光神尊相助,才侥幸保住性命。 后来圣上派人在神尊搭救之处建设寺庙,供奉香火, 以报救命之恩。 刚开始时,寺庙香火旺盛,因当朝天子亲自都建,不少外城之人慕名而来。 只可惜,终究是一时之盛。 盯着眼前衰败之景, 叶楠轻“啧”一声。 长老脚步一顿,语气不善,“你有什么话想说?” 打量寺庙的目光收回,审视般望向长老,“只是觉得,有些人大抵如这寺庙般,哪怕曾经盛名在外,也总有衰落之日,化作一捧白土。” 长老听出叶楠话中有话,却装作毫不知情道,“你想说的可是云晚舟?他飞升在即,却迟迟无法突破最后一层,早晚会死在天道审视之下。” “云仙尊可与你不同。”阿楠声音冷了下来。 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拿去与云晚舟做比较,莲雾长老气急败坏地扯了下叶楠手腕,目光阴狠,“他当然与我不同!等我得到天生灵体,我的修为就会突飞猛击,到时候莫说一个云晚舟了,就算是扶光神尊在世,也绝不是我的对手!” “你当真觉得,只要自己得到了天生灵体,就可以在云仙尊之上?” 天生灵体被修真界传得神乎其乎,无人亲眼见过,却也无人怀疑天生灵体的实力。 莲雾长老确信点头,“你拥有天生灵体,却迟迟未开识海,当然不知道它的好处。等到我得到了,绝不会让这种好资质埋没于世的。” 话音刚落,莲雾长老倏地一掌击在叶楠腹部,肉|体碰撞发出闷响,直将叶楠击出数丈之外。 叶楠不是修士,因为长期练剑,体质只比普通人略好些,当场口吐鲜血,骨骼寸断。 莲雾长老轻松一跃至叶楠身侧,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可服气了?” 叶楠半边脸满是血污,牵强地扯了扯嘴角,“你是邪修,我却不同,我永远不会选择这样的路。” 莲雾长老面容扭曲,一脚踩在叶楠胸口,“如此呢?可服气了?” 叶楠冷笑,“不服。” 胸腔本就受了重创,如此一来越发呼吸困难,叶楠眼前阵阵发黑,恍惚听着胸腔骨头碎裂的声音。 她咬紧牙关,依旧倔着性子,每吐出一个字都伴随着浓浓的血腥味,“云仙尊清风亮节,你永远比不上……” “哦?”莲雾长老眉心一挑,朝腿上汇聚一股灵力,竟有生生踩碎阿楠胸腔之意,“云晚舟对你见死不救,亲手将你交在我手上,你还这般向着他?” “是。” “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不怕。”叶楠没有丝毫惧意。 莲雾长老动作一顿,眯了眯眸,“为何?” “你只知天生灵体天赋异禀,但你可知……”叶楠语气艰难,“天生灵体如何取出?” 莲雾长老神情一顿,倏地抬手掐住叶楠的下巴,“你从未修炼过,又是如何得知?!” “我曾……曾遇到过一位仙长……”血沫在唇齿间翻涌,额头冷汗直流,“那仙长说……我天生灵体……” …… 身为仙尊,云晚舟除了剑术,轻功也是极好,纵身一跃就是丈许地,这可苦了在后面苦苦追着的谢无恙。 谢无恙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眼瞅着云晚舟就要消失在视线中,尽头的身影终于短暂的停了下来。 他们唯恐打草惊蛇,未曾御剑。 只是令谢无恙未曾想到的是,这具身体竟连轻功都弱到了极致,轻轻松松就被云晚舟甩下了一大截。 正当谢无恙想着要不要先让云晚舟先行前往时,谢无恙腰间忽然一紧,紧接着,一股力道拽着他腾空而起。 云晚舟足尖一点,轻松越至树上,又借由树枝的弹力,飞速的穿过丛林。 谢无恙当魔尊时,轻功也练得不错,纵横魔界不在话下,只是哪怕他活了数十年,这被人带着轻功,但还是第一次。 比起御剑飞行,云晚舟的轻功安稳得要命,除了必要时一上一下的波动,谢无恙竟毫无眩晕之感,如履平地。 俗话说“站得高看得远”,此话不错,在云晚舟轻功的加持下,没多久两个人就看到了那座破庙,以及破庙前的叶楠与莲雾长老。 莲雾长老背对着他们,谢无恙看不清神情,只能看到浑身是血躺在地上的阿楠,以及阿楠死死扯着莲雾长老衣裳的手。 “长老可是要将我……生吞活剖吗?”叶楠声音虚弱。 被叶楠话里话外骂了好几通,莲雾长老没有搭理她,只是源源不断地往手中灵器上输送灵力。 谢无恙还没来得及朝搞清楚幻境中的诡异之处,哪儿能让叶楠轻易死在莲雾长老手中。 眉心一敛,手中凝聚一股灵力,准确打在了莲雾长老的手腕上,长老一时不察,手腕一抖,灵器凝聚的灵力顷刻跑散去。 云晚舟搂着谢无恙落在长老身后,谢无恙来不及多想,拔出怀中的碎雪,朝着长老后背一斩。 碎雪剑中,云晚舟的灵力尚有残余,谢无恙虽然灵力低下,无法给碎雪提供足够的灵力,威力却仍不容小觑。 似是感到灵器的威压,莲雾长老输送的灵力猛得一滞,在碎雪即将落在身上时,侧身一闪。 眼瞅着就要击中莲雾长老,谢无恙手中的碎雪忽然不受控制地震颤起来,剑鸣不断。 剑身像是裂开一条缝,雾白色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涌出散去,连带着碎雪的剑身也变得沉重不堪,压得谢无恙腕子发抖。 剑气反噬。 可是只要主人同意,灵器被使用时是绝不会轻易反噬使用方。 云晚舟这碎雪怎得这般不听话? 谢无恙握剑的手加重了力道,五脏六腑都被剑的威压压得震颤不止。 云晚舟闪身至谢无恙身前,二指并拢挑起谢无恙的腕子,“聚灵。” 莲雾长老像是瞧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眯起眼睛打量起谢无恙,“云仙尊,莫非你这徒弟是……” 话还没说完,云晚舟眸光凌厉地转过头,语气冰冷,“闭嘴。” 长老本就为了取天生灵体用了部分灵力,此刻修为只剩下了七八分,对上全盛时期尚且打不过的云晚舟,现在更是能躲则躲。 长老侧了侧身子,不动声色的挡在阿楠前头,笑呵呵地道,“仙尊刚刚放我一马,我感激不尽,若是仙尊需要,这天生灵体,我可分你一半。” 云晚舟没理他。 手中的碎雪逐渐归于平静,谢无恙对这剑的异动虽然不解,但也不曾多问。 许是云晚舟的灵器不同寻常,除了主人便用不得呢? 待到身体归于平静,谢无恙无视掉一旁的莲雾长老,径直走到叶楠身侧。 叶楠的呼吸已经微弱得几不可闻,只剩下微微起伏的胸口,还在验证着她尚有气息。 谢无恙在半空中画了道符咒,打在叶楠身上,为她吊住了最后一口气。 “你不是叶楠。”谢无恙肯定道。 叶楠眼皮子半张半合,无力地扯了扯唇角,“不愧是云仙尊的弟子,好生聪明,但还是猜错了一点。” 谢无恙皱了皱眉,“若你是叶楠,你是如何学会的符咒?” 莲雾长老一听,瞪大了眼睛,“她会符咒?” 他本以为,叶家小姐只是因为有过高人开导,对仙门修士略知一二,未曾想过,她居然会符咒? 想到这里,莲雾长老眼前一黑,后背冷汗直冒。 若真是如此,那刚刚他这般对叶楠,但凡有片刻松懈走神,恐怕就会被叶楠反将一军。 莲雾长老吓得面色苍白,后退两步。 叶楠倏地抬手眼帘,眸光落在了不远处的云晚舟身上,“仙尊恐怕不记得了,这是……仙尊教我的……” 谢无恙皱了皱眉,望着叶楠的目光透着丝不解,“你说我师尊教过你?” 可瞧着云晚舟那神色,绝不可能见过叶楠。 叶楠不置可否。 谢无恙转头望向云晚舟,只见云晚舟神色同样不解,迈步走到叶楠身侧,敛眉问道道,“我何时见过你?” 他寻便数年间的记忆,从无一名叫叶楠的孩子,更别说叶楠口中,自己教过她符咒了。 叶楠并未回答云晚舟的问题,却只是目光定定地盯着他,像是透过他,回忆某些事情。 良久,叶楠弯唇笑了声,“罢了,仙尊心地良善,救过的人不计其数,我幼时便知道了。仙尊不记得阿楠,那可曾记得,仙尊年少时下山游历,所求之事?” “所求之事?”云晚舟喃喃念叨了一遍,似是想起了什么,抬眸望向谢无恙。 叶楠的目光逐渐恍惚,“看来,仙尊是想起来了。我记得清楚,仙尊曾经,说要带我去苍穹山……” 第33章 执念 “你失踪于九年前,莲雾门外,被…… 叶楠不止一次幻想过, 若是那一次,她便跟着云晚舟走,拜他为师, 成为苍穹山的弟子,练剑学心法,是否现在早已脱离叶良,就连娘亲,也可以光明正大的受人供奉了呢? 只可惜,姜三娘至死,都在等着叶良来接她, 姜三娘魂归黄土后,便由阿楠替她守着,所幸, 终于等到了那一日。 “仙尊,我在叶府……过得不太开心,我想回村子里了, 带着你送我的那把剑。” 云晚舟想起来了,那是把木剑。 “仙尊, 想起来了吗?” 瞧着濒死的叶楠,云晚舟喉间一堵,有些说不出话来。 师尊穹桡亡故后,云晚舟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修炼, 短短数年,就突破金丹到了元婴,成了世人敬仰的云仙尊。 师尊穹桡亡故的第九年,云晚舟在师兄乌寒枫的劝说下,终于下了苍穹山, 选择闯荡历练。 除此之外,云晚舟还抱着一种执拗,成为穹桡的执拗。 他的师尊活着时,与人为善,门下弟子无数,内门弟子一共七位,其中四位,驻守在人魔交界处,另一位在人间四处游历。 包括云晚舟在内,所有人,年幼时都是看着穹桡的照拂,才得以存活于世。 穹桡救济天下,云晚舟受其影响颇深,处处都以穹桡为样,就连做师尊时如何与徒弟相处,也是学的穹桡。 只可惜,云晚舟自小便不善言辞,只学到了一二分的技巧。 初下山时,他满心满眼想着的,都是学着师尊一样,惩恶扬善,若是遇到无家可归的孩子,便与师尊一样,带回苍穹山。 阿楠,便是他碰到的第一个。 “我那时还不叫阿楠呢,那个时候,阿娘叫我丫头,村里村外的人叫我野丫头,我以为自己的名字就叫野丫头。” 后来遇到云晚舟,云晚舟问她的名字,阿楠也是歪了歪脑袋,告诉他自己叫“丫头”。 当时的云晚舟以为是叶楠年纪小,分不清小名和大名,将木剑教到叶楠手上后,就将孩童的无心之言抛之脑后了。 “我记不太清了。”云晚舟望着她,摇了摇头。 他只能根据阿楠的提示,隐约想起一些似是而非的画面,只能隐约记得有这么回事。 阿楠不太在乎的摇摇头,“仙尊一心向道,无心俗世,阿楠清楚。” 从云晚舟一身白衣出现在自己面前,身后是格格不入的村落,稀疏的茅草屋坐落其间,叶楠就已经明白了。 云晚舟心中动容,却还记得此行的目的,“我还有一事。” “阿楠知道。”叶楠松开云晚舟的衣摆,盯着自己留下的血手印出神,“仙尊,现在外面是何年了?” “承光五年。” “承光五年了啊。”叶楠喃喃出声,“竟已过去了九年。” 听到这句话,谢无恙总算明白过来,他一脚迈到叶楠面前,眯了眯眸,“你有之前的记忆?” 叶楠点点头,“我一直在重复这段记忆。” “执念所化幻境,幻境主人意识不到已经死亡的事实,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自己不在人世的?”谢无恙凌冽的嗓音落下。 叶楠道,“第二次。” 起先,她只是以为这是一场噩梦,直到她同样见到了乌寒枫,同样跟着莲雾长老出城。 刚开始的时候,叶楠尝试过改变,但每一次都只能改变一些细枝末节的小说,却无力改变自己被生吞血肉的结局。 后来发现自己死不了,又或者说,无法彻底消散,索性就忍着疼,草草度日。 至少她还能见到叶回轩,能去祭拜姜三娘,能用短短几句话将叶良那老头气得直跺脚。 直到有一日,叶楠遇见了一切的转折点——多出的谢无恙。 想到此处,叶楠转了转眼珠子,望向谢无恙。 谢无恙总算反应了过来,“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并非幻境中人?” 叶楠:“是。” 这段回忆,叶楠不知经历了多少遍,每一天发生的事,哪怕细节到每顿饭吃的事什么,院子里的菜什么时候发芽,叶楠都记得。 叶楠确信,在重复的记忆中,绝无一名换做谢无恙的人到过叶府,更别说,在事后出现的云晚舟。 “仙尊,我是真心想拜你为师的。” 她虽未曾对云晚舟如实相告,却从未想过要加害于他。 叶楠在赌,赌年幼时云晚舟救过她一次,这次出现,亦可让她解脱。 听着三人的对话,莲雾长老迷糊中明白了些什么,趁着谢无恙和云晚舟的注意都在叶楠身上,转身就想跑。 不过一扭头,变大的碎雪剑横空出现在长老面前,若不是莲雾长老身子回撤的及时,恐怕会被云晚舟控制的碎雪削破脑袋。 “你还不能走。”谢无恙冷声道。 莲雾长老苦笑着回过头来,“你们与叶家小姐的恩怨,为何要扯在我身上?不若放我离去……” “不行。”谢无恙往前一步,毫不留情地回绝了莲雾长老的提议,“你是叶楠幻境中的重要人物,我们还没搞清楚如何出去,你决不可离开。如若不然,我们就再将你捆起来。” 谢无恙眸中危险闪烁。 想到上次被谢无恙捆起来的痛苦记忆,莲雾长老瞬间就不敢动了。 身后忽然传来叶楠气若游丝的声音,“我想……” 谢无恙转过头来,“你的执念是什么?” 叶楠不知在看些什么,神情恍惚,“我不想复仇了。我魂灵不散,吸取碧落海的灵力养成幻境,为得不过是有朝一日,再见仙尊一面。你们……” 叶楠抿了抿唇,涣散的目光倏地落在谢无恙与云晚舟中间,“你们想出去吗?” 谢无恙道:“我们当然想出去。” 他已经受够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幻境! “书上说,误入幻境的人,若想出去,除了幻境中人执念消散,别无他法。可是仙尊,如今我执念以消,幻境却仍然存在,是不是意味着,除非我死了,你们才可以出去。” “什么书?”谢无恙问。 “是仙尊送我的书……与木剑一起……” 模糊中,云晚舟想起自己好像真的送过别的东西给叶楠。 是他当时从摊子上随手买来解闷的,里面竟记载了那么多东西吗? 莲雾长老往后退了几步,“叶家小姐的执念并非是杀我,为何我还不可以走?!” 谢无恙生平最恨像莲雾长老这种道貌岸然之徒,闻言一脚揣在长老的腿窝处,语气嘲讽,“你一个邪修,跟我们谈这些?” “邪修又如何,大家同为修士,有何不同?” 谢无恙又揣了长老一脚,“你脑袋被门夹过吧?你就算离开,也活不下去!” “为何?” 谢无恙神情嘲讽,“此处是幻境,幻境破,万物散。” 幻境中的人也不例外,终将会随着主人的魂灵,化作虚无。 从别人口中说出的真相,到底是不太一样。 莲雾长老终于意识到即将消亡的恐惧,唇瓣抖了抖。 他的目光从云晚舟落到谢无恙,最终又落在倒地不起的阿楠身上,紧接着就像疯了般,猛扑向阿楠。 “不……不可以,你们不可以杀她……此处不是幻境……”长老目眦尽裂,神色疯癫地抬起头,“我是活的!我是活生生的人!!” 他明明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就能得到天生灵体了,如今忽然有人告诉他,一切都是虚妄,就连他的存在也是假的,这怎么可能? 他不信。 不信!!! “由不得你不信。”谢无恙抬手抓住莲雾长老的肩膀,硬生生将长老拽了起来,莲雾长老被刺激得理性全无,下意识就要汇聚灵力攻击谢无恙,却被云晚舟轻飘飘一抬手,尽数挡住。 莲雾长老眼眶通红地盯着两人,拳头握得“咯吱”响。 谢无恙闪身退到云晚舟身后,目光冰冷的落在莲雾长老身上,神情冰冷,“林无净,你早就死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林无净浑身一怔,艰难地扯起唇角,“你是在骗我吧……” “你失踪于九年前,莲雾门外,被人发现时筋脉尽断,是受反噬而亡。”谢无恙想起在书中,看到的此人结局。 当时记载的是,莲雾门有有一位长老误入歧途,修了邪道,想来便是此人了。 “不可能。”林无净依旧犟着一口气。 谢无恙继续道,“按照时间推算的话,你与叶家败落是在同一年,也就是叶楠死的那年。你是因为承受不住天生灵体,才爆体而亡。” 林无净摇头,“我是活人,我没有爆体而亡。” 谢无恙:“你的尸首就在碧落海。” 短短几个字,正中林无净的痛处。 林无净捂着脑袋跪倒在地上,不停地捶打着太阳穴,企图将谢无恙的话赶出去。 可是短短几个字,却像是着了魔般,不停在林无净耳边萦绕。 他的尸首……就在碧落海。 林无净扭着身子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我不会死的,不会的……” 瞧着林无净魂不附体的模样,谢无恙忽然想起,书上有关幻境之人的记载。 幻境中人,通常意识不到自己死亡,更或者说不愿意相信自己已经死了,在幻境回忆中,往往会对某一件东西格外执着。 叶楠的执念是再见一眼年少时的恩人,可是云晚舟出现,幻境却并未散去。 难不成…… 谢无恙的目光再次落在林无净身上,心中冒出个大胆的猜测。 如果林无净的尸体,与阿楠的在同一处,两个人最难以忘却的记忆有所交叠,那么幻境是否有可能融为一体? 第34章 自爆 云晚舟是为了救他才受的伤。…… 这个猜想属实大胆妄为, 就连谢无恙本人都觉得自己是被这幻境关得精神失常,才会有此念头。 但是眼下的情况,似乎只剩下这一层解释了。 谢无恙唇瓣微动, “林无净,你还不明白吗?这幻境,也是你的执念所化。” 话音落下,林无净好像被戳到了痛处般,突然停了下来,他的手还牢牢抱着自己的头,维持着膝盖弯曲的姿态躺在地上, 目光落在了谢无恙身上,阴狠道,“你以为, 你就是什么好东西吗,你一个邪……” 谢无恙眯了眯眸,问道, “什么?” 林无净的话却在此时戛然而止。 林无净手中的灵器,碎了。 叶楠盘腿坐在一旁, 冷眼看着这一幕。 灵器化作星星点点,先是围着一群人绕了一圈,缓缓落尽突然。 林无净忽然回了神,惊慌失措地伸手去捞, 却在顷刻间被灵器穿透了手掌。 “不……不可能……这不是真的……”眼眶中留下两行血泪,起初只是一点点,谁料越流越多,顷刻就将林无净的脸遮盖在血水中。 地动山摇。 谢无恙一时不备,差点撞到树上, 被云晚舟拉了一把才稳住了身子。 林无净的声音暗含哭腔,一直重复着“我没死”之类的话。 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叶楠似也感受到了什么,挣扎着拖着半边身子,爬向云晚舟,抬手扯了扯他的衣裳。 如同林无净的灵器,叶楠的身体从腿脚处开始涣散,很快就到了大腿、小腹,唯剩一双眼睛还算清澈明亮,没有丝毫面对死亡的惧意。 谢无恙从没有见过这种人,从未行过恶事,却又仿佛恶事做尽的人。 “仙尊……仙长……”叶楠的声音越来越弱,连同脖颈一起,化作了碎片。 仅剩的双眸仿佛会说话,像是一汪无波无澜、柔静的潭水。 幻境破碎,山崩地裂。 一片混乱中,一只手抚上谢无恙的眼睛,将他揽在怀中,耳边是林无净崩溃地嘶吼声,谢无恙却看不到幻境破碎的画面了。 有液体滴落在脸上,伴随着腥臭味,不知是不是幻境中飞鸟死亡留下的鲜血。 “不……不能!你们凭什么毁掉这一切!这是我缔造的,我是这里的主人,岂容你们随意践踏!!” 一股灵力轰然炸开,林无净攥紧拳头,手臂上青筋毕露,一道道紫色纹路从衣袍下面延伸出来,先是手腕、手掌,紧接着是林无净满是污垢辨不清面貌的脸。 那是与林无净隐藏在脖颈下相近的纹路,是邪修吞噬灵力的反噬之兆。 谢无恙扯下云晚舟的手,第一眼瞧见的就是林无净近乎怪物的样貌,面色大骇。 “不好,林无净要自爆灵体!” 谢无恙话还没说完,视线中猛然乍现出一道白光,巨大的冲击力铺天盖地地朝着两人席卷而来。 修士自爆灵体,可将体内的灵力尽数挥发,发挥出平生最大的威力。 筑基期的修士自爆,尚且可以使方圆十里寸草不生,更妄论身为莲雾门长老的林无净了。 林无净修为已至元婴境,自曝灵体哪怕是云晚舟也难以全身而退,仓皇之下,只来得及将谢无恙护在怀中。 “云……晚舟?”谢无恙唇瓣微动,惊骇失色。 强悍灵力冲击飞起的碎石尽数砸在云晚舟身上,一道金光凌然穿透混沌,谢无恙头顶一热,被云晚舟按着头埋进了怀里。 “别动。” 头抵着的胸膛剧烈颤动了一下,谢无恙想抬头看看发生了什么,却被云晚舟死死按着头,不容退却半分。 谢无恙眸中划过茫然与震惊,似是不可置信。 云晚舟是疯了吗? 耳边传来一阵闷咳声,粘稠的血液顺着额头低落。 视线模糊间,谢无恙恍然间忆起了一段往事。 更准确来说,是原身谢无恙的往事。 …… 借尸还魂,并不能继承身体主人的记忆,谢无恙也不知这究竟是哪一年。 他不知道自己多大,身在何处,又要去做些什么,只能感受到魂灵寄宿在小小的身躯里,不知是被冻得还是怎么,双臂麻木不堪,只能凭借着本能,不停地揉搓着双肩取暖。 这是熟悉的大雪日,相反,街上行人不减反增,是新年。 街边到处都是欢声笑语,人满为患,头顶是还没亮起的红灯笼,热闹非凡。 谢无恙哆嗦着身子地走在马路上,闻着空气中的馒头香味,终于忍不住冲向前抢了一个。 这种事情,谢无恙熟练至极,已经做过千百次,就连逃跑路线都计划好了。 只是这一次,幸运没有眷顾在谢无恙身上。 馒头铺的老板带着一群热心人,将谢无恙围了起来。 “我……我只是太饿了,能不能放过我……” 稚嫩的嗓音响起,馒头铺的老板弯腰推了下谢无恙的肩,语气不善,“这是我们第四次抓到你偷东西了吧?” 谢无恙想起前两次被抓到,都会挨一顿臭骂,闭了闭眼睛。 预料中的事情并未发生,馒头铺的老板直接了当的揣了谢无恙一脚,“你是觉得我不会拿你怎么样吗?” 谢无恙当然不会这么自以为是。 他已经见过太多人心险恶了,从不会奢求有谁会真的对他发善心,见识到的大多是些恶意。 这一次的恶意更甚,馒头铺的老板将他痛打了一顿,虽没要了谢无恙的性命,可谢无恙身无一物,身上的衣裳薄得要命,此刻在殴打中被扯坏,彻骨的寒意比死更让谢无恙难受。 在这修真界中,本就是强者生存,像谢无恙这种流落街头的孩子,每年不知道要死多少个,谢无恙能活到现在,已经算及其幸运了。 馒头铺的老板将偷来的馒头一并带走了,谢无恙饿得直不起腰,匍匐到人来人往的岔路口,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可怜可怜我吧……” 路人急匆匆地经过谢无恙身侧,生怕多呆一刻就会被乞丐染上什么脏东西。 就在谢无恙浑浑噩噩,即将晕死之际,一双白色长靴停在了眼皮子底下。 谢无恙拼命爬向前,捉住了这人的腿,又想起自己浑身脏兮兮地,倏地松开,“仙……仙长……您救救我吧……” “你怎知我是修仙之人?”一道凌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谢无恙紧张兮兮地缩了缩指尖,“我见过其他仙长的鞋子,与别人不同,他们说这种鞋,只有修士才会穿。” 面前的身影晃了晃,似乎是要弯下了身。 谢无恙不可抑制地颤了颤身子,“仙长……” 头顶落下的目光似是打量,谢无恙口中的话一顿,呆愣愣地抬起头,对上一张风华绝代的面孔。 云晚舟目光落在谢无恙的脸上,倏地抬手擦了擦谢无恙脸颊上的污垢,“太瘦了。” 旋即转身扫了一圈街两边的店铺,又道,“你想吃包子吗?” …… 不知过了多久,躺在地上的谢无恙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睛。 突如其来地光线略微有些不适,等到看清头顶的枯树干,谢无恙才彻底回了神。 他从幻境中出来了。 意识到这点,谢无恙下意识想去找同进幻境的云晚舟,不料一回头,就看到云晚舟双眸紧闭地躺在地上。 谢无恙心尖一颤,第一反应竟是抬手触了触云晚舟的鼻息,确保对方还活着后,倏然松了口气。 只是这口气刚松到一半,就被谢无恙硬生生憋了回去。 不对,他关心云晚舟的死活作甚? 仇人在他眼前昏迷不醒,气若游丝,这种时候,不正是他报前世之仇的大好时机? 想到此处,谢无恙的目光在四周环绕起来,在瞧见两人不远处的碎雪时,忽而呼吸一滞。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天时地利人和,只要他用碎雪捅进云晚舟的胸口,就再也没有人能够阻他得到魇石了。 只要…… 捡起碎雪的那一刻,谢无恙呼吸重了几分。 云晚舟仰躺在地上,雪白的衣袍被血污浸染,胸膛的起伏几不可见。 碎雪的剑锋寒光阵阵,与在幻境中不同,这把认主的灵器没有着急反抗谢无恙,反倒是安静的任由谢无恙驱使。 剑尖划破了云晚舟的衣裳,一寸寸深入肌肤,鲜血直流。 就在谢无恙准备再次用力,直截了当的穿透云晚舟的心脏时,一副画面忽然闪至谢无恙脑海。 那是在幻境中,林无净发狂的攻击两个人,云晚舟将他牢牢护在怀里,将袭来的灵力尽数隔绝余外。 云晚舟是为了救他才受的伤。 谢无恙的力道倏地止住了。 若是他在此刻取了云晚舟的性命,不就成了恩将仇报的小人了? 谢无恙“啧”了一声,将碎雪抛到一边,转而一脸不情愿地将云晚舟拖拽到一旁的树上靠着。 双手被云晚舟的血浸得黏糊糊的,谢无恙嫌恶地在云晚舟衣袍上蹭了蹭。 被人硬生生拖拽那么长一段距离,云晚舟丝毫没有苏醒的现象,应该是伤到了经脉,否则照他这个修为,这点伤用不了多久就能自愈,哪儿会落得如今这副田地。 为今之计,只有等徐平生找到他们。 只是云晚舟这副伤势过重的样子,不会失血过多死掉吧? 谢无恙抿了抿唇,将碎雪剑捞回来放在云晚舟怀中,将他的手臂调整出环抱的姿势。 碎雪的灵力可助谢无恙在幻境中救急,那么应当也可以助主人疗伤。 只是碎雪在幻境中就已经被用过多次,灵力稀疏,疗伤的效果也是微乎其微。 谢无恙盯着云晚舟毫无血色的面孔,抬手放在云晚舟胸膛处,将识海中的灵力汇聚,输送进云晚舟体内。 可是不够,远远不够。 炼气期的修士灵力太少了,输送进云晚舟体内的无异于石沉大海。 哪怕是谢无恙将云晚舟留在储存法咒中的灵力用尽,云晚舟也丝毫没有醒来的征兆。 谢无恙有些支撑不住,嘴唇泛起了哆嗦。 第35章 筑基 “你是说,谢师弟要筑基了?”…… 没坚持多久, 谢无恙的灵力就枯竭了,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几缕。 终是力竭。 谢无恙气急败坏地跺了一脚身侧的树,目光焦躁地环绕着四周, 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无助间,谢无恙的视线又忽然瞧见了自己腰间的帝王天木,赶忙拽了下来,一股脑塞进云晚舟怀里。 虽说树上只记载了帝王天木安神驱邪的功效,可如此罕见的东西,生长在灵气充盈之地,自然也是吸收了不少天地灵气的。 思绪间, 云晚舟怀中的帝王天木亮了亮,竟真的涌出了金色的灵力。 望着光芒环绕的帝王天木,谢无恙松了口气。 这下好了, 云晚舟应该暂时死不了。 只是他怎么瞧着,帝王天木散发出的灵力颜色,有些眼熟呢? 未等谢无恙多想, 身后倏然传来一道声音,“谢师弟!” 徐平生朝着谢无恙挥挥手, 快步走向两人。 谢无恙虚弱得视线恍惚,等到徐平生到了跟前,这才注意到徐平生背上多了一名女子。 女子穿着一身青色罗裙,哪怕此刻发丝凌乱、面孔苍白, 也掩盖不住姣好的脸庞。 芊芊细腰不足一握,如此美人,却被徐平生扯着胳膊,脚与地面似离非离,被徐平生拖拽在背上。 这位应当就是徐平生口中的柳师妹柳语琴了。 谢无恙稳了稳呼吸, 强撑着笑意,“柳师姐如何了?” 徐平生摇摇头,望着满身血污的两人欲言又止,“师妹无碍,只是昏睡罢了。你与师叔……” 眼前两个人,一个靠在树上昏迷不醒,一个面色苍白摇摇欲坠,怎么看都伤得不轻。 谢无恙这辈子,除了云晚舟,就没在别人面前示过弱,闻言强撑着摇摇头,谁料脑袋还没转过来一圈,就头一歪,倒在地上。 徒留徐平生一人,瞅了瞅身后的柳语琴,又瞧了眼倒在地上姿态不同的两人,泛起了愁。 徐平生的修为刚至金丹中期,没有那种隔空画符的能力,只能找了个地方将柳语琴放了下来,伸手在怀中找起了符纸。 直到捉了一手空,徐平生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的符纸,在柳语琴被困在幻境时,就已经用完了。 无奈之下,徐平生伸手翻了翻谢无恙的衣裳,谢无恙的符纸早就在路上用了干净。 得了,这下完了。 徐平生失魂落魄地坐到柳语琴身侧,捶了捶头。 就在徐平生以为他们四人要在此处过夜时,忽然瞥见了他师妹腰间露出的一抹黄。 …… 苍穹山云晚舟院内,乌寒枫面色凝重地站在一旁。 徐平生皱眉问道,“师尊,云师叔如何了?” 乌寒枫摇了摇头,“筋脉受损,数日内不能使用灵力,不过我已为他服过丹药,暂时无虞。” “那谢师弟呢?” 乌寒枫神情陡然一变,怒吼道,“别与我提他,若不是他,云师弟怎会受伤?!” 眼看着事态不妙,容灵长老收了在谢无恙身上探寻的灵力,劝说道,“师兄,此事也并非无恙之过,无人能料到会出了这种罕见之事。” 乌寒枫口不饶人,“若不是他不好好修炼,在危机时刻无力自保,晚舟何须时时护他,甚至为他伤了根本!” “并非如此。”容灵长老神情严肃,目光落在躺着的谢无恙身上,“我刚刚探寻无恙灵脉,发现他体内灵力涌动,隐约有突破筑基之兆。” “你是说,谢师弟要筑基了?”徐平生面露喜色。 “是,这几日多多注意一下他。无恙体质本就与常人不同,万不可掉以轻心。” 徐平生难掩兴奋之意,“弟子明白。” 当天夜里,谢无恙开始呼吸急促,面色潮红。 徐平生守在床边,注意到谢无恙异样,伸手摸了摸谢无恙的额头,被烫得顷刻间缩回了手。 他谢师弟身上烫得像个大火炉。 想起容灵长老临走时的提醒,徐平生未见慌乱,从外面端了盆水,将毛巾浸湿敷在谢无恙额头上。 就这般到了后半夜,徐平生再去伸手探谢无恙额头时,发现就连毛巾也变得热烘烘的。 “怎么还不退烧?”徐平生皱了皱眉,将毛巾丢回水里,重新泡了一遍。 本以为只是因为谢无恙身体太差突破时的正常现象,直到翌日清晨,谢无恙依旧脸颊充血,徐平生才意识到了不对劲,匆忙请了容灵长老过来。 容灵长老是苍穹山唯一的药修,门内弟子病重受伤时,都是容灵长老及门内弟子医治的。 容灵长老先是号了号谢无恙的脉,又施灵力探了探他的识海,眉眼间拢上疑惑,“除了灵力躁动,并无异常,理应昨日就可筑基成功,我从未见过这种症状。” 容灵长老思忖片刻道,“稍后我让门内弟子送些稳固修为的丹药过来,你给无恙服下,至于具体情况,我还需与掌门师兄商议一番。” 容灵长老离开不久,徐平生就收到了同门送来的两大瓶丹药,足以可见容灵长老对谢无恙此次筑基的重视。 徐平生盯着丹药凝神片刻,一股脑喂了谢无恙四五粒。 若不是深知药不宜过多,徐平生甚至想将两大瓶都喂给谢无恙。 望着谢无恙脸上修炼褪去的红潮,徐平生总算松了口气。 刚想往床边一靠,又瞧见谢无恙手臂抖了抖,裸露在外的手背染上潮红。 徐平生暗暗咒骂一声,围着床转了两圈,目光在两瓶丹药上落了又落,却不敢再随便给谢无恙吃了。 万一补药吃太多,导致灵力大盛撑爆了经脉,就真的彻底完了。 情急之下,徐平生抬手掐了股灵力,想去探查探查他师弟体内的灵力究竟情况如何,不料灵力刚一触到谢无恙的身体,顷刻间又被弹了回来。 明明容灵长老昨日也用过同样的法子。 为何他却不行? 就在徐平生焦头烂额之际,紧闭地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云晚舟面色苍白地扶着门框,轻咳两声,目光落在躺着的谢无恙身上,“我来吧。” “我也不知为何,我的灵力竟是进不了谢师弟的身。” 听到徐平生的话,云晚舟的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冷声道,“突破修为的正常现象,我自有方法,你先出去。” “师尊说了,云师叔重伤未愈,不可乱动灵力。”徐平生犹犹豫豫。 云晚舟态度强硬,“你先出去。” “可是……” “出去。” 苍穹山上的弟子,没人不怕云晚舟,包括徐平生在内。 瞧见自己师叔动了火气,徐平生哪儿还敢多说什么,提起自己的佩剑,就退了出去,顺带还帮谢无恙关上了门。 等到将云晚舟隔绝在屋内,徐平生这才露出一副懊恼的神情。 乌寒枫离开时,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千万要看好云师叔,莫要让他动用灵力,眼下才不过一日,就要破戒了吗? 师尊本就不喜欢谢师弟,若是云师叔为了救师弟,真的出了什么三长两短,莫说是师弟本人了,就连他这个看守的也落不到什么好果子。 想到乌寒枫那暴跳如雷的性子,徐平生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谁知还没出了云晚舟的院子,一股强大的灵力赫然出现在身后。 徐平生呼吸一滞,梗着脖子回过头,就瞧见了原本安安静静的屋子,散发出阵阵蓝光。 初阶修士突破筑基时,本无什么大动静,只是灵力初聚拢时,会产生较弱的威压,也只有附近的修士能感受到。 “不知是哪位同门今入筑基。”一名修士感受到威压,抬头望了望四周。 “应该是新入门的哪位师弟师妹吧,咱们苍穹山,每十五年才招收一次弟子,上一批同门早就在筑基以上了。” “那可不一定。” “你是说的该不会是云仙尊坐下那位吧。” 两名弟子有说有笑地从徐平生面前经过,停下行了个礼,“师兄安好。” 徐平生板着张脸,面色严肃,“莫要在别人身后乱嚼舌根,若是让云仙尊听到你们议论他门下弟子,定会拔了你们的舌头。” “不敢不敢。”两名弟子一听云晚舟的名字,立刻变了脸色,加快脚步离开了院落。 徐平生回头望了眼已经恢复平静的屋子,长叹一口气。 云师叔定然是动用了灵力,助他师弟巩固了修为。 他师尊手眼通明,用不了多久就会知道此事,云师叔和谢师弟这段时间恐怕是不得安宁了。 不出徐平生所料,当天晚上,乌寒枫就怒气冲冲破门而入,死死瞪着坐在床边的云晚舟。 “师弟,你身为仙尊,身体修为早已不是你一人之事,你若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要我苍穹山如何自处?魔界若是此时来犯,又由谁来主持大局?” 云晚舟掀起眼帘,“我心中有数。” 他不过还好,一开口乌寒枫就越觉得心中有火,抓起云晚舟的腕子号了下脉,“经脉受损,灵力枯竭,这就是你说的心中有数?” 云晚舟:“师兄……” 话还没出口,乌寒枫倏地一指点在云晚舟胸口,又迅速在云晚舟脖颈处点了一下,“我已封了你的经脉,今后半年,你就莫要再用灵力了。” “可是魇石……” “此事我已派其他弟子下山暂寻,等你养好伤再议。” 说罢,乌寒枫冷哼一声,拂袖而出。 云晚舟试着凝出一股灵力,指尖却并未如想象中发出金光。 他本就是仙尊,灵力强盛,此刻被封了经脉,空落感越发强劲,着实让人不适 云晚舟皱了皱眉,视线落在紧闭的房门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 谢无恙醒来,已经是四日后的事情了。 云晚舟因为不听劝告动用灵力,被乌寒枫禁足在屋内,一直是徐平生寸步不离的守在此处。 期间,柳语琴来看过谢无恙几次,带了好些巩固修为的丹药,还有专治跌打损伤的伤药。 谢无恙在炼气期滞留数年,这次突破的事情瞬间传遍了苍穹山,热闹程度竟比当年云晚舟初入元婴时还要高上几分,几乎到了人人传颂的地步。 第36章 册子 “那师尊可否教教我?” 谢无恙动了动因为躺太久而发麻的腿脚, 感受着体内涌动的灵力,终于有了几分存于这世间的实感。 从大乘期的修为骤然跌到炼气的感觉,属实不怎么样。 “师弟感觉如何?”徐平生与柳语琴站在一旁, 关切地询问道。 谢无恙尝试聚了聚体内灵力,点点头,“尚可。” 比起当年,现在他的力量还是差远了。 柳语琴还是有些不放心,柔声问道,“若是有何不适,一定要及时告知容灵长老, 你此次筑基凶险万分,万一留下什么后遗症……” 谢无恙笑道,“师姐莫要太担心了, 我并无大碍。” 说罢,谢无恙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视线绕着屋内扫了一圈, 倏然开口,“我师尊现在在何处?” 周遭又是一片寂静, 徐平生叹了口气,心知瞒不住他,“师叔在幻境中损伤了经脉,又为了助你筑基动用了灵力, 掌门一怒之下,将他禁足在院中,近日怕是出不来了。” 闻言,谢无恙神情一顿,眸中闪过别样的情绪。 云晚舟重伤未愈, 又擅动灵力助弟子筑基,未曾想云晚舟身为仙尊,竟能为弟子做到此等地步。 …… 云晚舟素来喜静,当初挑选院落时,特意选在了苍穹后山的禁地附近。 此处人烟稀少,云晚舟倒也落得清静。 只是为了防止云晚舟离开,乌寒枫用符咒设了个结界,云晚舟总归是剑修,在咒法上,还是比不过乌寒枫这个内行人。 瞧着严防死守的几名弟子,谢无恙掐了个法咒,悄无声息地顺走了乌寒枫给他们的通行灵符,又给自己划了个隐身符,趁着夜色,这才安全潜入了云晚舟的院子。 云晚舟像是准备休息了,只穿了件单薄的衬衣,坐在院子中央的石凳子上,趴在那里不知在做些什么。 直到走进了,谢无恙才注意到云晚舟面前摊着的一张张符纸。 一边符纸是已经被画上图案的,另一边则是还干净的空白符纸。 谢无恙瞧了老半天,才看出来,云晚舟用来画符的颜料,是不知从哪儿拿来的一盒朱砂。 画符? 谢无恙皱了皱眉,颇为不解。 画符不是需要灵力吗?云晚舟灵力被封,怎么画的符? 云晚舟用毛笔蘸好朱砂,几瞬就完成了一道符纸,紧接着,谢无恙看见云晚舟从怀里掏出来块木头牌子。 这块牌子极其熟悉,呈草木枯黄色,瞧上去颇为贵气。 谢无恙目光在木头牌子上顿了顿,又落在云晚舟正画着的符纸上,总算明白云晚舟画符的灵力是从何处得来的了。 帝王天木灵力强盛,自己也曾用过几次,云晚舟的灵力,便是从这枚帝王天木得来的。 谢无恙挑了挑眉,瞧着云晚舟画了半天的符,颇觉无趣,目光绕着院子看了半圈,倏地落在了云晚舟住的那间屋子里。 初见福之桃之时,他这位师兄曾无意间提起,云晚舟屋内有几盆及其喜爱的花草,也不知养的如何了。 瞧着云晚舟这副一时半会不会离开此处的模样,谢无恙灵光一闪,忽然很想瞧一瞧这位云仙尊气急败坏的模样。 云晚舟正在院子里专心致志画着符咒,猛然间听到屋内传来一阵“噼里啪啦”地响声,瓷器破碎的声音格外突兀,让云晚舟手中的动作一顿,成功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屋内。 抿唇思索着自己屋内的东西,云晚舟放下手中的东西,站起身,还是决定前往查探一番。 不看不知道,看清屋内的景象时,哪怕淡定如同云晚舟,也做不到面无神色了。 窗边的花盆不知被谁打碎摔在了地上,泥土散落在屋子各处,几片绿色叶子落在瓷器碎片上,好不萧条。 云晚舟抿唇走进屋,望着连落脚地方都没有的屋内,淡声道:“出来。” 坐在窗台上谢无恙丝毫不觉慌乱,颇觉有趣地挑了挑眉。 下一刻,站在门外的云晚舟目的强烈地朝着谢无恙走了过来。 谢无恙神情一顿,眼睁睁看着云晚舟走到自己跟前。 云晚舟顶着张寡淡无情的面孔,目光似是落在谢无恙身上,“我知是你。” 谢无恙往前凑了凑,指了指自己,“你能看见我?” 说着,谢无恙的目光落在云晚舟的瞳孔上。 幽黑的瞳仁宛如一潭死水,倒映着空荡荡的窗台,以及窗外那轮圆月。 谢无恙倏地想起自己突破筑基是云晚舟助力,此时距今不过短短几日,他的体内还有云晚舟残留的灵力。 修士可通过灵力气息辨别敌友,当然也认得出自己的灵力。 谢无恙暗道一声失策。 云晚舟抬了下眼皮,对上了谢无恙凑得极近的眼睛,“你刚到筑基,修为尚且不稳,可有不适?” 被人点破到了这种程度,谢无恙彻底不装,直接了当地撕了隐身符,在屋内现了身,明知故问道:“师尊怎知是我?” “前几日我助你稳固修为,你身上有我残留的灵力。” 灵力如同修士一样,世间没有完全一样的东西存在,辨别自己的灵力甚至与辨别人一样简单。 谢无恙听罢,点了点头,“原是如此。” 上辈子他是魔尊,便在此处摸索颇多。 谢无恙幼时无人教养,长大后修炼全靠自己闷头闷脑地摸索,修炼路子野蛮得厉害,比普通魔族还要粗俗几分,对于灵力便人,也只是偶尔用一两次,刚刚玩心大起,竟一时未往此处想。 云晚舟视线并未在谢无恙身上停留多久,就倏地一转目光,落在杂乱的屋内,又一转目光,欲言又止地望着谢无恙。 “你来此为何?” 望着云晚舟并未任何恼怒的神色,谢无恙便知自己此次的计划失败了,好奇心一哄而散,挥了挥手,将屋内变回原样,“我只是怕师尊在此处觉得无趣,想着来陪一陪师尊。屋内的花草尚且还在,我只是为了引起师尊注意,悄悄变幻了个幻像出来,师尊若是觉得不高兴,那也是弟子之过。” 云晚舟的目光落在恢复如初的屋内,摆了摆手,“无碍。” 因为没了灵力,云晚舟的幻容术自是无法维持,那颗在大石坡时与谢无恙有过一面之缘的泪痣,也在此刻显现出来。 谢无恙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盯着云晚舟的泪痣看了良久,直到身前的人走到了床头的柜子边,从上头的小匣子里拿出了一本蓝色的小册子,“这是适合筑基修炼的符咒剑招,你日后可照着此书学习。” 这书只有手掌大小,书封上没有名字,就连装订的线条也极为粗糙。 谢无恙蓦地想起那块同样粗糙的帝王天木,大胆猜测云晚舟有种喜欢不完美东西的癖好。 经由云晚舟手的破牌子尚且能是帝王天木,这本书说不定也不容小觑,谢无恙接过来翻看了两下。 上面的心法剑招较为简单,大多数谢无恙已经学过了,翻看了两页便失了兴趣,只是面上不显,垂了垂眼帘,“多谢师尊。” “嗯。”云晚舟似是倏地想起想起了什么,低头从怀中掏出了那块帝王天木,“你的令牌。” 谢无恙盯着那木牌看了许久,想起了院中云晚舟用他画过符咒,眸光动了动。 云晚舟毕竟是为了救自己才半年不得用灵力。 自己从大乘跌落炼气已是难以忍受,云晚舟如今成了个普通人,没有灵力又该如何? 拥有灵力的修士自是比普通人强悍,只是如此一来,日常小事处处都要用灵力,修士也极易对灵力产生依赖性。 第37章 窟窿 “他们说,小师弟用灵力把屋子炸…… 谢无恙抿了抿唇, 并未接过帝王天木,“这帝王天木留在弟子身边不过是一块令牌,师尊重伤未愈, 这帝王天木留在师尊身边更合适些。” 帝王天木有强身健体之功效,云晚舟快些养好身子,他们也能快点下山寻找魇石。 他重生已经有好些时日,在大石坡和碧落海又耽搁许久,如今也要加快进程了。 对于云晚舟给的小册子,谢无恙初时草草翻看了一遍,便未多加在意。 后来回到房中觉得无趣, 又随手拿出蓝册子翻看起来。 这本书似乎是摘录下来的,有些地方还蹭了些油墨,晒干后成了染色的折纹纸。 册子里记载了一些修炼法诀, 除了谢无恙与云晚舟提到的辨别灵力,还有普通弟子必须学习的基本符咒。 这些是活了数十年的谢无恙虽早已学会,但符咒一旁着重介绍的功效, 到还是让谢无恙觉得颇为神奇。 比方说,册子里写的唤水诀与唤火诀, 云晚舟第一次帮谢无恙处理伤口时用过。 又比方说,一些除魔驱邪的法阵,法阵图样旁边,还有一小串注释, 介绍使用阵法时的注意事项。 翻到一处功法时,谢无恙眉心一挑,顿时来了兴趣。 这是扶光神尊传下的功法,据说当初就是靠这条功法,扶光神尊在短短数日内, 修为连破两层,只是自从扶光神尊走后,这条功法也跟着泯灭于世,谢无恙上辈子派人寻这功法良久也未曾找到,没想到竟在这本无名书中。 瞧着功法一旁被人用红笔留下的批注,谢无恙将此页平铺在正前方,盘腿坐好,顺着上面的图示开始运转灵力。 谢无恙哪怕再不喜欢仙门,也不得不承认有些功法确实好用。 曾经作为魔头时,每一次修为的突破,无异于锥心刺骨、死里逃生,虽说最后修为变得强盛,但总要修养一段时间。 但仙门的功法不同,谢无恙再睁眼时,竟只觉得浑身舒畅,连带着前些日子筑基时,留下的肌肉酸软的后遗症也退却了不少。 谢无恙将地上的册子拿起来仔细又翻看了遍,这才发现除了这条功法外,竟还有数条扶光神尊生前所创符咒。 谢无恙合上书瞧了眼书封,确保书上无名后复又打开,挑了挑眉。 无名书。 也不知云晚舟从何处弄来了这么个好东西。 …… 福之桃被云晚舟带上山的那年,云晚舟正处于经常下山游历、为民除害的阶段,整日整日的不见踪影,再加之福之桃魂灵残缺,一人生活着实不便,云晚舟思来想去,还是将其送到了擅长用药的容灵长老那处。 因此,福之桃一直住在容灵长老的院中。 当福之桃得到谢无恙回山的消息时,已经是大半个苍穹弟子都知道的程度了。 听着同门师兄弟们口中的谢无恙,福之桃面露喜色,凑到讨论的阵容中,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你们刚刚是在说,我小师弟突破筑基了吗?” 其中一名苍穹弟子瞥了福之桃一眼,万分敷衍地作揖,“是的福师兄,谢师弟此次出行,得到的好处颇多啊。” 另一名苍穹弟子在旁阴阳怪气,“那可不,云仙尊已经数年未曾负过伤,只是跟谢无恙出去一趟,就重伤昏迷、经脉受损……” “我师尊受伤了?”福之桃咬了咬唇瓣,担忧地望着两人。 那弟子眉心一动,将自己所知的添油加醋又说了一通,听得福之桃一愣一愣的。 “你是说,师尊受伤是因为小师弟冲动莽撞,不听师尊劝诫?” “正是如此。”弟子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可是……” 福之桃抠了抠手指,绞尽脑汁地想为谢无恙辩解,身后倏然传来一道声音。 “福师弟,你别听他们胡说,”柳语琴秀眉微蹙,信誓旦旦道,“谢师弟绝不是这种人。” 福之桃伸头探脑地打量了柳语琴许久,眼睛突兀一亮,像是终于认出了眼前人是谁,激动地换了一声,“柳师姐!” “嗯。”柳语琴眉目温柔地点点头,眼尾微垂,“福师弟想去看看谢师弟吗?” 福之桃犹豫地闪了闪目光,“可以吗?” 因为身体原因,容灵长老不常许福之桃出门,虽然云晚舟常来此处看他,但福之桃却很少能去云晚舟的住处。 每一次去云晚舟的住处,都是福之桃偷偷溜出去的,久而久之,容灵长老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但是如果光明正大的去找谢无恙,福之桃还真的没干过几次。 瞧着福之桃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柳语琴不由得姐性泛滥,捏了捏福之桃的脸,“可以,师姐带你去。” 柳语琴天赋不高,修炼多年也只堪堪到了筑基中层,但耐不住她与苍穹山的大师兄走得极近,再加上是乌寒枫门下的记名弟子,普通外门弟子轻易不敢招惹她。 柳语琴话都说到了这种份上,两名弟子再不走就真的是不知趣了。 “柳师姐,我们也是听其他同门的议论,才这般与福师兄说的,若是有何言错之处,还望柳师姐福师兄大人有大量,勿放在心上。” 柳语琴眼神冷了冷,“我也是今日才知道,我苍穹山上有这么多乱嚼舌根之人。” 望着两名弟子青白交加的脸,柳语琴未再多言,牵着福之桃的手离开了此处。 因为天生魂灵残缺,福之桃身体不好,个子也不高,比柳语琴还要矮上一些。 大多数人都对弱小者心生怜悯,柳语琴也不例外,总是对福之桃格外关照。 轻车熟路地带着福之桃进了谢无恙的住处,本以为会见到冷冷清清毫无人烟的场景,不料刚一进门,就看到了乌泱泱地一大片人头。 “这是练功练岔了气吧?” “我怎么瞧着更像是走火入魔?” “不至于吧……”有人将信将疑,“他不过刚刚筑基,入魔的不都是金丹以上的修士?” 柳语琴在这群人中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抓住福之桃的手挤了进去,“麻烦让一让,我找徐师兄。” 徐平生正与谢无恙面对面坐在踏上,帮他疏散暴走的灵力,谢无恙唇角挂着未干的血渍,额头缀满了汗珠。 “这是……怎么了?”柳语琴站在一旁。 徐平生分出神回答,“不知道练了什么功法,把屋子也给炸了。” “炸了屋子?”福之桃喃喃重复了一遍,视线扫过完好的四周,略微有些茫然,“小师弟的屋子很好啊。” 徐平生:“看头顶。” 满屋子的人,包括福之桃在内,听到徐平生的话后,动作统一的仰起头,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屋顶上不知何时裂了个大窟窿,直通苍穹,时不时还能看到几只飞禽略过。 此情此景绝无仅有,众弟子又瞬间将目光落在了谢无恙身上。 “他是用什么东西砸的?”为何这般想不开? 徐平生显得平静许多,“灵力轰的。” “哦,灵力轰得……”话说到一半,这名弟子惊诧地张大了嘴巴,语调倏地一高,“等等……灵力轰得?”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又望了望屋顶,又与身边人面面相觑了片刻,目光重新落回谢无恙身上时,多了几分质疑,“筑基初期的灵力能有这种威力?” 谢无恙筑基时,发了两夜的高烧,身体到现在都没恢复好,此事在苍穹山人尽皆知,如今说谢无恙灵力高于筑基初期,在场是没一个人愿意相信的。 就连徐平生,也不知道谢无恙是如何将屋顶捅出这么大个窟窿的。 徐平生当时是听从容灵长老的命令,给谢无恙送些丹药,未曾想刚到门口,就听到屋里传来轰隆一声巨响,他进来时,谢无恙已经满身焦黑的躺在这儿了。 多亏了徐平生先见之明,率先用法咒还原了谢无恙的面貌,否则此刻被爆炸声引来的周圈弟子,见到的谢无恙更加惨不忍睹。 灵力顺着徐平生与谢无恙掌心相接的缝隙处一点点冒出,消散于半空,不知过了多久,谢无恙终于悠悠转醒,迷离的目光落在一旁站着的一群人时,陡然清醒。 谢无恙神色一变,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看上去最天真无害的福之桃身上,皱眉问道,“这是发生了何事?” 福之桃缩了缩脖子,如是说道,“他们说,小师弟用灵力把屋子炸了。” 说罢,福之桃意有所指地望了望屋顶。 瞧见大窟窿的瞬间,谢无恙脑海中闪过一段记忆。 他当时正兴致勃勃地修炼仙门术法,忽然看到一条法咒,可引天地灵力于己身,为己所用,无穷无尽。 谢无恙越看,越觉得这条法咒厉害,迫不及待地尝试了一番,没曾想,天地灵力倒是引来了,引来的确是雷电交加,一道惊雷从屋顶落下劈在了谢无恙身上,脑门嗡嗡浑身剧痛,一口老血喷出,谢无恙整个人都懵了。 莫非是自己看错了法诀? 想到这里,谢无恙下意识地就想去找那本蓝册子,手微一顿,在枕头边上找着了他。 谢无恙凭着记忆翻到自己修炼的那页,默念了一遍法诀,与自己修炼时一般无二,并无披露。 这法诀乃扶光神尊留下,自己上辈子从未见过,为何引天地灵气成了引雷,恐怕只有云晚舟才能解答了。 谢无恙倏地合上了册子,目光落在福之桃身上,“我要见师尊。” 福之桃扯了扯柳语琴的衣袖,躲到了后面,“小师弟,师尊他不是被禁足了吗?而且师尊的伤还没好……” 第38章 制药 “此药亦可巩固修为,你近日灵力…… “那你们让让, 我自己去找他。” “可是,小师弟,你的伤还没……” 一旁的弟子虽然看不起谢无恙, 对谢无恙当上仙尊弟子心生不满,却也不敢当面撕破脸面,该有的礼仪样子依旧会做,听到谢无恙的话在一旁劝慰。 “云仙尊是为了救谢师弟才被禁足,谢师弟理应去看看。但此事是掌门亲自下令,谢师弟此去惹怒了掌门,岂不是得不偿失?” 徐平生也顺着众人的话劝告, “谢师弟,你不妨先在此处好好养伤,有何要事等云仙尊身体好些再议也不迟。” 谢无恙并未理会, 当着徐平生的面抓出一张符纸,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不行。” 话音刚落, 徐平生骤然伸出手抢夺符纸,手刚触碰到纸张边缘, 谢无恙倏地动作一顿,另一只手又拽出一张符纸来。 满屋子的弟子只感觉到一道凌风扑面而过,再回神时,床上只剩下了呆若木鸡的徐平生, 以及徐平生夹在手里的符纸。 符纸上画着的,只是一张普通的召火术。 谢无恙根本没想用这张符,而是早有准备。 徐平生指尖一用力,将符纸点燃,眉心微敛, “柳师妹,麻烦你去通知掌门一声,我与福师弟先去云仙尊院子看看。” …… 谢无恙用了张传送符,使用此符咒时,只要在心中默念想要去的地方,就可以快速抵达,方便省事。 当谢无恙闪身至云晚舟院落中时,正好撞见几名扫洒弟子从云晚舟屋内出来,手中的簸箕装满了刚刚扫出的落叶,以及一些废掉的符纸。 想来云晚舟闲来无事可做,又研究起了画符。 谢无恙毕竟是偷跑出来了,身体本能地躲到墙后,等到确定弟子们走远了,这才大摇大摆地从遮挡物后走出来。 这地方昨夜来时,谢无恙就已经摸清了地形,轻车熟路就找到了云晚舟住的屋子。 似乎是早就料到谢无恙会来,听见脚步声,云晚舟头也没回,不知在摆弄些什么东西,“来了?” 谢无恙走到云晚舟身后停下,开口道:“我来是有事情想问问师尊。” 云晚舟明知故问,“何事?” “师尊给我的册子中写了道引天地灵气的阵法,为何我照着书中施展,却成了引雷电的?” 莫不是云晚舟发现胸前的伤口是自己趁其昏迷时捅的,故意报复于他? 云晚舟没吭声,谢无恙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师尊可是……” “拿着。”云晚舟不知何时走到了谢无恙年前,宽大的袖子遮住了半个手掌,一颗圆滚滚的药丸露在外面,黑不溜丢的,表层泛着一层光泽。 谢无恙的声音戛然而止,眯着眼睛望着云晚舟手里的东西,“师尊这是何意?” “你现在身体感觉如何?” 他现在身体如何? 谢无恙皱了皱眉,万般不解地望着云晚舟。 云晚舟又道:“你动用灵力试试。” 谢无恙虽不知云晚舟想做什么,但还是尝试着运转了□□内灵力,竟发觉因初入筑基而不稳的灵力,不知何时竟奇迹般安分下来,连带着他的筋脉也舒畅了。 谢无恙抬起头,望着云晚舟的目光闪过一丝惊愕,“师尊置换符咒是为了助我巩固修为?” “并未置换,那符咒确是引天地灵气,只是你初筑基,尚且承受不住。” “那师尊为何不告知弟子?”谢无恙问。 云晚舟抬眸对上谢无恙的视线,道:“我事先在书页上有注明,你未曾瞧见?” 谢无恙喉间一噎。 他确实瞧见了一侧密密麻麻的字迹,只是随意扫了两眼,就将注意力放在了法咒本身上。 没曾想居然弄巧成拙,将自己给坑害了。 “是弟子粗心之过。” 云晚舟并未过多责问,目光落在谢无恙手中的药丸上,“此药亦可巩固修为,你近日灵力异动,可服。” 谢无恙瞧着自己手中的药丸,虽不觉有什么作用,却还是点头应下,“弟子定当谨记。” 云晚舟似乎并不在意屋里多了个人,给了谢无恙药丸后,就转过头继续做起自己的事情。 动作从容,仿佛不会被任何俗世所扰。 过了会儿,云晚舟从一旁随手拿了个半指高的瓷瓶,背对着谢无恙往瓷瓶里塞着什么东西。 等到大功告成时,云晚舟再转头,谢无恙正盯着手里半满的茶杯,面露难色。 毕竟被对方救了那么多次,谢无恙并不觉得云晚舟会害自己,更准确来说,是不会害自己的徒弟。 只是这药丸瞧上去实在不是什么正经东西,真的能吃? 云晚舟沉默片刻道,“不想吃就留着,以后用得到。” 说罢,云晚舟围着自己的屋子转了一圈,又从抽屉里找出些剪刀绷带似的东西,回到自己床上褪掉衣衫,开始艰难地上药。 云晚舟说可以留着以后吃时,谢无恙如释重负地将药丸塞进了腰带的缝隙中,灵机一动望着云晚舟道,“师尊,我帮你上药吧?” 云晚舟嘴里咬着绷带,扭头看了他一眼。 谢无恙不请自来地凑上前去,接过云晚舟手里的瓷瓶,哪怕是离鼻子有段距离,谢无恙还是被苦涩的药味熏得皱了皱眉。 谢无恙抠挖出一点药膏,一点点地敷在云晚舟后背的伤口上,“师尊还会制药?” 云晚舟声音冷淡,“略通。” 云晚舟以前下山时,经常受伤,很多时候又是因为抓妖去些了无人烟的深山老林,伤口过于严重,就只能靠采些草药简单处理一下。 最为严重的一次活生生被妖怪撕掉了半个臂膀,云晚舟也只是随手扯下外袍记在伤口上。 后来归山时伤口腐败化脓,要不然容灵长老医术高超,云晚舟的胳膊恐怕早已保不住了。受伤多了,自然也就什么都会上些。 只是有些伤口处理不及时,难免会留下疤痕。 谢无恙将膏药抹匀,不由得打量起云晚舟的后背。 身为魔尊,谢无恙上辈子少不了征兆,再加上刚开始魔族尽数都不服他这个尊主,每隔两三日,就会有人找谢无恙挑事,谢无恙能坐稳魔尊的位子,少不了淋漓鲜血铺路。 谢无恙以为自己受过的伤已然不是寻常人可比,未曾想,云晚舟的伤口竟不比他少上多少,这只是五百年前的云仙尊。 谢无恙手上的动作不易察觉地顿了下,旋即摇摇头抛去杂乱的思绪,尽量让注意力放在云晚舟的伤口上。 刚刚有一瞬间,他的脑海中竟恍然浮现出一双孤寂苍凉的眼睛,比起现在,更是少了几分生机。 谢无恙深吸一口气,放下药瓶,从一旁取了绷带,将云晚舟后背斜着缠了几圈,“师尊,好了。” “嗯。”云晚舟嗓音冷淡。 就在谢无恙想着主动点,将绷带药瓶收走时,云晚舟率先将药瓶又拿了回去。 谢无恙有些不解,下意识开口,“师尊是还有……” 谢无恙抬头的瞬间,视线略过云晚舟的胸膛,紧接着呼吸一滞,连带着想说的话一起哽在了喉间。 印入视线的——是一道不深不浅的剑伤,剑伤已经被处理过了,除了伤口边缘略微有些发白外,不见丝毫血迹。 云晚舟略微茫然地盯着这道剑伤,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究竟是何时挨得这一剑。 抬头又瞧见谢无恙盯着自己的伤口毫无反应,以为是吓着他了,随意地往上面抹了点药膏,就裹上绷带穿好了衣裳。 谢无恙不由得萌生起一丝愧疚之意。 虽说自己上辈子是死于云晚舟之手,但毕竟是身份使然,云晚舟身为仙尊,对自己这个魔头已经足够宽容了。 否则当初自己在苍穹山偷盗魇石被抓时,也许就已经丢了性命。 云晚舟没了灵力,进不了识海,自是无法修行打坐。 此时穿好了衣裳,又用早已备好的水浇花。 谢无恙在原地站了半天,正想着就此离开时,倏地又想起了一件事,“师尊,我们什么时候下山继续寻找魇石?” 当初他决定留在苍穹山,魇石就是原因之一,如今云晚舟重伤,听说还被乌寒枫禁足半年,如此一来,他的魇石怎么办? “师兄已交由其他弟子暂寻,其余的待我恢复灵力再议。” “那还需多久?”谢无恙脱口问道。 “不知。”云晚舟淡声道。 谢无恙闻言,皱了皱眉,“可魇石的事明明是我惹出来的,怎么能交给别人呢?” 话说口,谢无恙这才意识到此话不对。 哪儿有人主动揽责任的? 谢无恙抿了抿唇,补充道,“按照掌门师伯的脾气,不应该借此缘由将我逐出苍穹山吗?” “师兄身为掌门,自然事事谨慎,并非有意针对于你。” “弟子明白。”谢无恙面上虽这般应道,心中却不由想起乌寒枫对自己的态度,总结出了一个结论—— 乌寒枫定然是看自己不顺眼。 也不知原主是如何做到在这人门派下待了那么多年。 云晚舟思忖片刻,又开口道,“那本册子上引天地灵气的诀咒,需得金丹以上才能练成,你若是想练,便只念前半段的口诀,如此可将引来的天地灵气减半,这样稳妥些。” 谢无恙垂下目光,点头应下,“弟子定当谨记。” 他来此就是想问云晚舟天地灵气一事,未曾想竟是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只是经此一来,得到魇石被交给别人寻的消息,着实不好。 魇石…… 谢无恙发现这东西着实邪乎,尤其是在大石坡时,那只莫名其妙出现的魔物,谢无恙始终想不明白,那魔物究竟是从何而来。 第39章 古籍 因为求学若渴才擅闯禁地,总比直…… 古书中记载, 魔物多诞生于人魔的怨憎恨,一般诞生于战场之上,以战士们临死前的执念情绪产生。 大石坡不过一个普通的小村子, 怪物诞生前一片祥和,怎么会滋养出这种魔物? 出了云晚舟的院子,谢无恙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走向相反的禁地阁楼。 比起刚重生时来得那次,这次的谢无恙用了张隐身符,轻车熟路就躲过了仅剩的几个巡查弟子,轻轻松松地到了阁楼中。 阁楼中古籍众多, 上次因为云晚舟的缘故,谢无恙没来的及好好瞧上几眼,就跟着云晚舟匆匆离开了此处, 事后几日,谢无恙每每想起阁楼,就不免一阵唉声叹息, 万分可惜。 谢无恙站在阁楼正中央,从怀里掏出一大把符咒, 挑了几张唤风符,随手往四周一扔。 霎时间,平静许久的阁楼响起一阵经久不散的风声。 风无影无形,无孔不入, 用来试探结界漏洞再好不过。 魔族人布结界时与仙门人不同,谢无恙布结界时从不拐歪抹角,越厉害的结界瞧上去越金光闪闪花里胡哨,恨不得明目张胆地告诉那些人,自己在此处布了个结界。 仙门人却不同, 他们的结界总是布置的隐秘低调,除非是撞到结界,否则可能连自己被困住了都不知道。 谢无恙两辈子都在仙门结界上吃够了苦头,哪怕阁楼古籍的结界明显有着漏洞,谢无恙也不敢掉以轻心。 唤风符绕着古籍飞了一圈,最后分散开来,每张停留在一个位子,在半空中滞留没多久,就化为一道白光,分别落在了一本古籍上。 谢无恙挑了个最下面的符咒降落点,将手伸进去掏了掏,果不其然,此处的结界聊胜于无,早已不堪重负。 这里的古籍摆放毫无章法,若是想找到和魇石有关的书籍无异于大海捞针,可谢无恙一时也没有其他方法,只能从结界漏洞最边缘处一本本开始找起。 苍穹山的阁楼禁地不知存在了多少年,里面收集的古籍有一大半都是修真界抢手的绝迹孤本,在此处落灰着实是暴殄天物。 谢无恙目光所到之处,甚至还瞧见了一本魔界尊主宋多颜的遗作。 反正这阁楼禁地少有人来,古籍数不胜数,少上一两本也不会有人发现。 谢无恙这般想着,随手捏了个刚学会没多久的法诀,从结界缝隙钻进了一抹灵力,将宋多颜的遗作从里面拿了出来。 特殊关头时间紧迫,容不得谢无恙在此处观摩先祖留下的东西,只能匆忙塞进怀里,等到回去后再看。 之后一段时间里,谢无恙又顺了几本古籍到怀里,颇为心满意足。 阁楼是封印魇石的地方,却不知为何,这么多书籍,谢无恙找了将近一个时辰,连修真界历任掌门所养灵宠的名单都翻了出来,就是不见任何关于魇石的记载。 最后谢无恙实在是不耐烦了,将一整层架子上的书一股脑全弄了出来,堆成个山丘的样子,自己则看着书堆一坐,一本一本的翻看起来。 这个效率,比起直接在书架子上找,省下了不少力气,等到全部看完,谢无恙再将地上的古籍的施个还原术,若无其事的离开。 阁楼中古籍甚多,谢无恙长期待在这里,若是柳语琴徐平生的找他,容易起疑,所以谢无恙每天掐着待在阁楼的时间,待不了多久就要回去。 就这么来来往往在阁楼看了三日的书,谢无恙找到与魇石有关的寥寥无几,倒是带走了不少剑术心法,其中甚至包含他上次来阁楼时,看到的云晚舟写的那本《苍穹一百零一式》。 谢无恙来阁楼的第七日,四周的古籍也不过翻看了一个角落,密密麻麻的字看得谢无恙浑身难受。 正当谢无恙丢了一本《修真界各大掌门的红颜知己》,拿起另一本《莲雾门先祖金句》,空荡荡的阁楼里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谢无恙正靠着书堆翻看,猛然僵住了身子。 慌乱之下连书堆都来不及收拾,闪身躲到了书架后面。 毕竟是被苍穹山列为禁地的地方,哪怕现在守卫稀松,若是传出去谢无恙也少不了挨罚。 听着耳边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谢无恙并拢指尖,悄悄注了抹灵力在上面。 若想不被乌寒枫那老头罚,为今之计只有…… 烛火摇摇晃晃,映照出一道纤细修长的影子来,在影子打在谢无恙侧脸的刹那,谢无恙忽地闪身而出,指尖的灵力幻化出匕首的形状,落在来人的脖颈上。 谢无恙眸中闪过一丝狠厉,手上正要用力,身前的人抬手按着谢无恙的手腕,一个回旋,指尖灵力瞬间化为虚无。 望着眼前熟悉的面容,谢无恙倏地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师尊?!” 似是也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谢无恙,云晚舟拧了拧眉,目光探究,“怎么是你?” 谢无恙尤其记得,上一次来禁地,也是云晚舟将他逮了个正着,最后被他以“令牌丢失”为借口,勉强糊弄了过去。 如今面对同样的局面,相同的借口定然不可以用第二次,谢无恙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目光倏地落在了一地的古籍上。 “我上次来时,瞧见这里有许多厉害的剑法,师尊那本小册子我已经全都学会了,好奇之下才想着来禁地瞧瞧。” 因为求学若渴才擅闯禁地,总比直接承认是朝着魇石而来后果轻上许多吧? “你刚刚……” “上次被人污蔑偷盗魇石,就是被人打晕了扔在禁地的,后来我总是小心为上。”谢无恙抢先解释。 云晚舟将信将疑地盯着谢无恙,没在多问,而且径直走向了谢无恙堆落在地的那一摞书中。 注意到云晚舟的视线,谢无恙随口问道,“师尊来此是为何?” “我来是想找些魇石相关的书。” 谢无恙正愁自己找不到,听到云晚舟的话,故作轻松地问,“魇石?师尊不是说,魇石已经交给其他弟子去寻了吗?” “没那么简单。”云晚舟随手拿起一本书,边翻阅边道,“你还记得阿楠吗?” “天生灵体,我当然记得。”谢无恙不假思索地点头。 他当时还在回忆中翠竹的身上看到了魇石残留的气息,想来偷盗魇石的人确曾去过碧落海。 谢无恙将碧落海之事分析了一番,“我们当初是跟着指引才去了碧落海,偷盗魇石的人到了碧落海后,非但没有快速逃跑,甚至还有闲心布了那么多结界与阵法,甚为奇怪。” 若是真想拖住,何至于处处故意留下魇石的痕迹,更巧的是,他们前往碧落海,正赶上那里精力枯竭、阿楠幻境形成、柳语琴被困…… 一连串的突发事件,让谢无恙不得不有了更清楚的认知,魇石被盗的事情,比他想的还要复杂。 若是魇石一事后潜藏着这么大的局,那么布局人的目标是什么? 谢无恙皱了皱眉,随手拿起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翻看着。 莫非是在他与云晚舟之间? 可他重生之事并未告知任何人,原身又只是一名普通弟子,从里到外着实没有一点值得别人下那么大的局来陷害,如此看来,针对的人应该是云晚舟了。 至于他,不过是因为是这人的弟子,平白无故受了牵连而已。 谢无恙心不在焉地拿起一本书,脑子里想着自己如何才能逃脱别人的算计,目光飞速扫过书里的内容后,随手往旁边一扔,下一刻,谢无恙神情一顿,动作犹豫地又将丢掉的书捡了回来。 他好像看到了“魇石”这两个字…… 凭借着记忆,谢无恙很快就翻到了原先的那页,一目十行的扫看起来。 “魇石可重塑灵体,后灵体需大量生魂供养,纯灵魂魄做引,方可维系,存于世间……” 谢无恙脸上震惊之色|欲浓,抬手扯住云晚舟的胳膊,将手里的东西举到云晚舟面前,“师尊,我找到了。” 云晚舟放下手里的东西,接过书将谢无恙指的内容略了一遍。 “生魂为引……师尊,你觉得大石坡的那个怪物,有没有可能是幕后之人收集生魂的器具?只是生魂好找,那这纯灵魂魄又是指什么?” “是修士。”云晚舟面容冷峻,半隐在烛火下的眼中泛起寒光。 若是幕后之人真的想要重塑灵体,必然需要大量的纯灵魂魄,人间游历的修士零散,且大多数会隐在凡人堆里,极其难找,所以,幕后之人若是想要,就只能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 “今日是什么日子?” “九月初五。” 云晚舟闻言抿了抿唇,“两月后,便是莲雾门的新任掌门继任大典了。” 到时候仙门百家齐聚莲雾,见证新掌门的诞生,维系门派间数百年和平。 上万的修士,幕后之人定然会抓住此次机会。 云晚舟合上书,将这本书别在腰间,旋即又摸了一把系在腰间的帝王天木,一挥手,将地上散落的书籍复归原位,顺便将保护古籍的结界缝隙一并补好。 望着重新恢复光泽的屏障,谢无恙暗道了声可惜。 他甚至只来得及搬回去四五本书,就要与这种好地方告别了。 “我用帝王天木重新设了结界,帝王天木上的灵力参杂着你的气息,结界也听你号令。你若是日后想来此处看书,不必再偷偷摸摸。” 谢无恙抬手触了触一旁的结界,发现自己的竟真的毫无阻碍的穿透了,顿时眉开眼笑。 第40章 宫殿 出乎意料之外的,他识海中的人,…… 早知让云晚舟同意这么简单, 他何苦这般小心谨慎,刚开始就该朝着云晚舟提上几句,还能省下不少时间。 得知魇石后面极有可能会再次出现, 谢无恙宽心了不少,一连好几日,顿顿都多吃一碗饭。 莲雾门掌门继任大典,定在了十一月末,提前两个多月,就开始筹备起来。 历年来的掌门继任大会,表面上是自家门派之事, 实际上早已发展成各仙门争风头的好日子。 甚至于好好一个继任大典,非得安上个什么仙门大比,邀请各门派的青年豪杰相互切磋, 点到为止,不伤及性命,还讨了许多稀罕物件做彩头。 收到邀请的仙门弟子, 从大会筹备初就开始刻苦修炼,只为在大比上一展风采, 崭露头角,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被自家门派中的长老看上,收为自己的关门弟子, 传授毕生所学。 包括苍穹山弟子在内,临近继任大典的几个月,讨论的话题几乎没有第二种。 谢无恙躺在树上补觉,将云晚舟给的蓝册子随意盖在脸上,挡挡阳光。 近些时日, 因为看了魔界尊主宋多颜的书,上面提了句“树上而眠,强身健体”,谢无恙就跟着照做了。 毕竟是魔族中人,对于宋多颜的话,谢无恙深信不疑,更何况在看这本书之前,谢无恙就听说过,魔界这位先尊主,年少时就有在树上睡觉的习惯。 谢无恙否管真的假的,虽说强身健体的作用没感受到多少,但顶着暖烘烘的阳光睡觉,是真的舒坦。 “此次掌门继任大典,师兄可有收到邀请?修真界那帮老头子一个比一个在位时间久,我们这些金丹以下的修士,难得碰上一次。” “收到了,只是仙门人才辈出,我去恐怕也拿不到什么名次。” “师兄怕什么,师兄别忘了,咱们苍穹山,还有个给大家垫底的。” “也是,毕竟是掌门继任,各派长老及门下弟子都要参加,云仙尊的两名关门弟子,修为可都不怎么样。”说罢,这人似乎安慰到了自己,话音不由嘚瑟起来。 谢无恙睡得正香,下面的人跟个蚊子似的,嗡嗡嗡地叫个不停。 谢无恙翻了个身,轻“啧”一声,一把抓住脸上的书朝着下面的人丢了下去,完事后依然觉得不解气,语气讥讽,“你我同为筑基,何来好差之说?” 说别人坏话,一扭头被当事人抓了个正着,将两名弟子羞得哑口无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谢师弟,我们并不是嘲笑你的意思,只是事实如此,你再生气也……” 谢无恙冷笑一声,手上灵力一转,一道火光朝着两人直冲而下,怒骂,“狗屁的事实如此。” 谁也没料到谢无恙会突然动起手来,其中一名修士飞速掐了个唤水诀,一颗浑圆的水球在空中汇聚,挡在了两人头顶,起料那火光临近时忽然一转方向,转而袭向两人胯|下,两个人低头一看,顿时吓得面无血色。 千钧一发之际,一张符纸飘然袭来,赶在火球烧烂两人裤子前,稳稳盖在了上面,一阵黑烟冒出,伴随着一道清亮和缓的声音,“谢师弟,云师叔说了特意吩咐我,让我看好你。” 因着谢无恙急于修炼,灵力近日格外不稳,云晚舟生怕他出了什么意外,这才派徐平生看着他。 谢无恙胳膊一撑,从树上跳了下来。 一连数日都被人盯着,谢无恙已是颇为不耐,皱眉道:“我心中自是有数,徐师兄趁此机会好好准备莲雾门的仙门大比,也比近日跟着我浪费时间好。” “云师叔说了,”徐平生面不改色,“若是我盯满你七日,确保你体内灵气已稳,就指导我剑招。” “你想学剑招为何不去找乌寒枫?” “我师尊是符修。”徐平生叹了口气。 也不知一个符修,是如何教导出一名剑痴弟子的。 谢无恙瞧着徐平生,越发觉得这个人也是个傻的,索性不再理他,朝着与之相反的方向走去。 徐平生忙不迭地又跟上去,真真切切做到了云晚舟口中的“寸步不离”,“谢师弟这是又去哪里?” “阁楼禁地。”谢无恙漫不经心地开口。 徐平生脚步一顿,停了下来,“那我在外面守着,等师弟出来。” 谢无恙倏地想到了什么,转头道,“阁楼禁地有许多上古典籍,其中不乏一些罕见的剑招,徐师兄就不想看看吗?” 若是能引得徐平生将注意力转移到旁的东西上,也许自己也能安生着。 “想!我当然想!”徐平生毫不犹豫地回答,“只是阁楼毕竟是禁地,谢师弟得了云师叔允许,才可自由出入,我就不行了,我非但……” 谢无恙转头望向徐平生,劝说道,“曾经的阁楼是禁地,是因为魇石封印在那里,如今魇石已失,师兄去去也无妨。” 徐平生倏地伸手捂住了谢无恙的嘴,压低声音,“谢师弟,魇石没了的事情万不可大声宣扬,否则让其他仙门或魔族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瞧见徐平生这副紧张兮兮的样子,谢无恙就觉得有趣,颇为好心情地给了回应,“哦。” 自从得了云晚舟准许,谢无恙几乎就住在禁地阁楼,一方面是为了躲清静,另一方面禁地是个适合修炼的好地方。 谢无恙前段时间掐指算了算,原主天资不高,修为增长缓慢,自己要是想要快点提高修为,唯有刻苦,再加上原主这里从不缺灵丹妙药和修炼书籍,应当可以赶在莲雾大典前到达筑基中期。 谢无恙并不在意大比名次这些虚名,只是想着,万一偷盗魇石栽赃自己的幕后之人真的选择在莲雾大典上下手,自己的修为强劲些,也能有些自保能力,说不定能趁其不备抢走魇石,自此离开仙门的地盘,重新回到魔界当他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尊主。 徐平生最终还是没能跟谢无恙进去,而是蹲在门外守着。 谢无恙将上次练了一半的功法书籍拿出来放好,双手放在膝头,气沉丹田,闭目凝神。 谢无恙的识海中是一片干涸的土地,地面上的裂痕纵横交错,视线所及之处,尽是黄土。 只是不知为何,这次进入识海,谢无恙觉得与以往有些不同。 曾经风沙漫天的识海,今日竟显得寂静异常,就好像被人失了定身符,硬生生止住一样。 只是定身符只对活物有效,再厉害也不可能止风。 谢无恙漫无目的地踩在土地上,神情有些茫然地四处搜寻着什么。 神识总是会记住主人下意识想做的事情,谢无恙如今只有筑基,哪怕本体意识还在,也控制不住神识的所作所为。 直到苍黄的视线中出现一抹耀眼的洁白,神识才倏然止住了步子,怔在原地不动了。 平日里修炼,神识都会漫无目的的走到结束,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竟然变了方法。 谢无恙想拧开神识的脑袋瓜子,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 就在谢无恙无聊到数数字时,神识终于动了,目的及其强烈的走向了那道身影。 谢无恙是有些好奇的。 书中记载,能出现在识海中的人,都是主人最执念的,谢无恙心知自己没什么红颜知己值得留念,也没什么出生入死的兄弟,等到神识走到这人身后,又绕到这人面前,谢无恙总算看到了让他印象深刻的人什么样。 出乎意料之外的,他识海中的人,竟然是他纠葛两世的宿敌。 ——云晚舟。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0-50 第41章 药丸(倒v结束) 云晚舟似乎格外执着…… 谢无恙震惊之余, 又觉得理所当然,上辈子自己毕竟死于云晚舟之手,无论是恨还是什么, 总归将云晚舟记得清楚,云晚舟能出现在他的识海中,也算是意料之中。 神识存在的强烈感忽然松懈了,谢无恙指尖一动,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拿到了身体的控制权。 谢无恙眯着眼睛围着木头人云晚舟转了一圈,一个响指,干裂的土地上顺从他的意愿, 凭空升起一座宫殿。 这是上辈子,谢无恙在魔族当魔尊时所建,当时他坐在宫殿最前面那把富丽堂皇的椅子上, 下面站着诸位魔君与魔族长老,七嘴八舌的劝他攻打仙门,亦或者是劝他纳妃立后。 那个时候的谢无恙早已对战争厌倦至极, 也对纳妃一事漠不关心,对于长老们的话通常都是敷衍了事, 亦或者动动手指,将却邪竖在谏言的长老头上,作为威胁。 这下子,无论是劝他攻打仙门, 还是劝他纳妃立后的话,就都听不到了。 谢无恙坐到宫殿上方的椅子上,抚了抚扶手上熟悉的花纹,视线穿过空荡荡的大殿中央,落在云晚舟的身上。 “云长老有何谏言?” 谢无恙欣赏强者, 刚开始时总想着将自己这唯一的对手收归己用,到时候别说一个魇石,整个修真界都没有人能战胜他们两人。 只不过他这个对手迂腐沉闷,除了守着仙门百家,人生中似乎就没有第二件事了,仿佛被制定好了人生,从生到死,都不会再有第二个选择。 如今看着云晚舟,谢无恙心知得不到任何回复,但逗着玩玩,一解自己平生执念,也是好的。 谢无恙用手撑住额头,露出一副疲惫至极的样子,“云长老,殿外那群长老又在闹了,你帮本尊赶走他们吧?” “他们又来劝尊主攻打修真界吗?” 谢无恙本没指望着云晚舟回答,听到声音后顷刻睁开眼,眸中闪过一抹诡谲的兴奋,“对对,他们整日在本尊耳边絮絮叨叨,烦都烦死了。云长老若是愿意,干脆将他们送到扔到魔界尽头的黑河中,让他们尝尝被饿鬼撕咬的滋味,这样子也就不会再总想着制造战争了吧?” “每次一征战,魔界百姓总是生灵涂炭,那群长老眼中是只有权谋利益吗?如此说来,本尊还是欣赏云长老这种一心为民的人。” 云晚舟没再开口,谢无恙却越玩越起劲,说到激动处时,甚至扶着扶手站了起来,“哦对了,云长老可有听过你们苍穹山有个叫魇石的东西?” 谢无恙笑着朝云晚舟勾了勾手指,语调调侃,“你去抢来,献与本尊可好?” 话音落下,云晚舟的眸中陡然闪现一抹清明,吓得谢无恙呼吸一顿,眯了眯眼睛。 “云长老你觉得如何?”谢无恙试探着问道。 识海中出现的,大多不过一道虚幻的背影,并无过多意识,云晚舟能说话,完全是按照着谢无恙心中想法才能开口,是万万不会有自己思想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在云晚舟身上栽过太多跟头,哪怕深知这一点,谢无恙依旧不敢掉以轻心。 云晚舟没回话,大概是因为谢无恙心中也觉得,云晚舟不会是应承下这种事的人,确保识海中的云晚舟没有个人意识,谢无恙松了口气,又自顾自地演起来。 “我听闻,你们苍穹山的魇石厉害得很,云长老若是能帮我抢来,届时不论是金银珠宝,还是俊男美女,只要长老开口,本尊通通可以赏赐与你。” 云晚舟木讷地点点头。 谢无恙觉得少了些情绪,思前想后了半天,又觉得不过是一个幻想罢了,于是又好心情地从椅子上下来,走到云晚舟面前拍了拍云晚舟的肩,“若是同意,就快去吧,本尊在魔界……” 面前的人倏地眉心一拢,薄唇轻启,“你在做什么?” 谢无恙唇角笑容一僵,视线落下的瞬间,对上了云晚舟清明的眼神。 “你是……师尊?!” 似有一道惊雷直冲天雷盖,云晚舟拍开谢无恙按着自己肩的手,目光在气派的大殿中扫了一圈,开口询问,“此处是何地?” 魔族宫殿? 他上辈子的住处? 谢无恙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合适的说辞,最后干脆如实答到,“是弟子的……” “识海”二字还没出口,一股强劲的力道忽地推了谢无恙一把,谢无恙条件反射地伸出手想要去拽住什么东西,触碰到云晚舟的衣袖时,却抓了个空。 宫殿塌陷,幻境溃散。 禁地阁楼内,闭目打坐的谢无恙倏地睁开眼,大口喘息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清明。 谢无恙撑起身子,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 徐平生瞧见他这副模样,上前询问,“谢师弟,可是出了什么事?” “徐师兄,我在阁楼期间,可有人进来?”谢无恙故作平静。 徐平生摇摇头,“并未。” 想到识海中的云晚舟,谢无恙眯了眯眸,心中虽有疑虑,但对于徐平生还是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没什么,就是练功出了岔子。” 通常情况下,筑基修为的修士修炼最为安全,因为修炼的功法简单,使用的灵力少,一般不会出错。 但谢无恙不同,他不过筑基月余,练功就已经出了两三次岔子,这一次徐平生也没有怀疑,随意叮嘱了句,“谢师弟刚刚筑基,心境不稳,务必要按照云师叔教导的法子修炼。” 谢无恙敷衍地应了声,就脚步匆忙的去了云晚舟的院子。 乌寒枫对云晚舟的禁足令并未消除,但是这东西只在刚开始管用,后来日子久了,没有人赶拦云晚舟的路,只要云晚舟不离开苍穹山,乌寒枫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去了。 自从失去灵力后,云晚舟就迷上了画符制药,每次谢无恙去找他时,都会被塞上许多要命的东西,谢无恙表面笑着应下,背地里将云晚舟给的东西都一股脑塞进了房里的抽屉,一颗药丸也没吃过。 如往常一般,谢无恙以为这次去也会看到云晚舟捣鼓药丸的身影,未曾想一推门,就看到云晚舟躺在躺椅上,手里不知在看本什么书。 书名处被云晚舟的手遮挡,谢无恙看不见书名,下意识地以为是些修炼仙法的书籍。 谢无恙神色如常地往前走了一步,“师尊。” 谁曾想,这这一声呼唤,仿佛将躺椅上的人唤回了神,手中的书册移开,目光平淡的落在谢无恙身上。 云晚舟从容地将书塞进袖子里,掀掀眼皮问道,“何事?” 谢无恙前来就是想试探一下,瞧见云晚舟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心中暗暗有了判断,随口找了个话题,“今日我练功时,忽绝体内灵力躁动,一不留神又出了岔子,我听徐师兄说,筑基修炼很安全的,为何到了我这里偏偏不同?” “你幼时大病一场,落下了病根,与常人自然不同。” “那师尊可以何方法帮我调整?”顺着云晚舟的话,谢无恙随口问道。 云晚舟坐直了身子,“我给你的药可有吃过?” “谢无恙并未如实回答,淡声道:“吃了。” 云晚舟也不知信了没有,朝他摆了摆手,“那药我多加了一味药引,可助你修炼。” 谢无恙想起那比他眼珠子还大的药丸,就浑身鸡皮疙瘩,此刻听到云晚舟说有助于他修炼,面上应得爽快,心中却比谁都反感。 “我记住了。” “既如此,便退下吧。”说罢,云晚舟撑着扶手站起身,身子还没站稳,一本书骤然从袖子里滑落。 谢无恙本就因为识海中的事情有些心虚,瞧见掉落的书,下意识就想帮云晚舟,往前走了两步弯腰正要去捡,起料云晚舟比他反应还快,在他刚弯下身的刹那,就已经伸手将地上的书捡了起来。 谢无恙随口问道,“师尊在看什么书?” 不知是不是谢无恙的错觉,听到自己的问题后,云晚舟的神色有片刻僵硬,转瞬即逝,“不过是一些心法剑招罢了。” 谢无恙点点头。 …… 自从那日识海中的云晚舟倏地有了自己的意识,谢无恙打坐时就变得格外小心。 在打坐入识海,又撞见云晚舟身影的第三次,谢无恙抿着唇,目光抗拒地落在了上锁的抽屉上。 虽说后来几次,识海中的“云晚舟”如普通傀儡一般没有多余举动,谢无恙却总觉得他会忽然有了意识。 若是真如云晚舟所说,他研制的丹药有巩固修为的功效,那是否也能帮他稳住识海呢? 这般想着,谢无恙终究还是颤着手拉开了抽屉,随手胡乱拿了一颗,闭眼塞进了自己嘴里。 塞完才发觉这药丸大得要命,喉间干涩无法吞咽,又满屋子找起茶壶来,结果茶壶是找着了,里面却是空的。 谢无恙难受得皱了皱眉,“咯吱”一声咬碎了药丸,苦涩味在嘴里蔓延开来。 云晚舟似乎格外执着于良药苦口的说法,上次给自己做的药膏也是,只是闻上一闻,谢无恙就有些受不住了。 谢无恙本以为药丸会更苦些,直到真的咬碎了,又恍然发觉没有真的苦了。 谢无恙将嘴里的药咽下去,坐在一旁休息了会儿,直到估算着药丸被灵力催动得差不多了,又坐到床上运转起了前两日看到的扶光神尊的功法。 第42章 禁术(四合一) “这魔界的主人,究竟…… 身为修真界千百年间唯一飞升的修士, 扶光神尊的修炼功法自是上乘,谢无恙每次引气入体,体内灵力都会有明显的增强。 按理来说, 扶光神尊能用此功法快速突破,哪怕原身资质一般,谢无恙也该有所突破,谁料一连数日,除了精神气头稍好一些外,谢无恙竟毫无突破之象。 要知道,上辈子身为修真界天赋极佳的人, 谢无恙十四岁开始修炼,与原身一般大时,修为已至金丹中期, 此时却不过筑基,属实让谢无恙头疼。 若是想要快速突破,恐怕还是要从根源下手——原身的天资。 谢无恙拧眉思忖许久, 想起上辈子在魔界,无双长老似乎研制出一种丹药, 此药可助修士提高修为,洗去浊气,重塑筋骨。 丹药研制出来时,在修真界掀起了好一阵风波, 无数魔族人奔赴前往,包括一些仙门中人。 谢无恙那时修为已至大乘期,自是不需要这种东西的,因此也未曾在意,如今想起, 也许无双长老研制出的此丹药,可助他一臂之力。 只是他不曾知晓药方,该如何得知呢? 谢无恙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好方法,万般为难之际,脑内灵光一现,倏地想起云晚舟准许他随意进出的禁地阁楼。 那里藏书甚多,也许有解决之法。 …… 阁楼禁地,谢无恙到的时候,本以为空无一人,未曾想云晚舟竟不知何时来了此处。 他的腰上今日难得没有带着碎雪,而是挂着一串紫色流苏,衣裳也不再是单调的白色,换成了谢无恙从未见过的靛青外袍。 这是谢无恙头回见云晚舟换了装束,初进禁地时不由得脚步一顿,差点以为看错了人,直到云晚舟听到动静回头,谢无恙这才颇为稀奇的挑了下眉。 “师尊可是又在寻些关于魇石的书?” 云晚舟将手中的书册放回原处,淡淡嗯了声。 谢无恙转身面向书架,一挥手,熟练地动用灵力打开了一小块结界,从里面随意拿出一本。 本想着找找能帮原身重塑根骨的好法子,在翻到第一页时,谢无恙又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云晚舟将原身从小带到大,身为原身师尊,简直对他的身体状况再熟悉不过。 谢无恙依稀记得,当初云晚舟告诉他,“自己”幼时生过一场大病,因此才修炼艰难。 谢无恙倏地合上书,扭头望了过来,“师尊说,弟子是因为幼时落下了病根,因此修炼才容易练岔气。弟子在炼气困了十多年,如今好不容易筑基,不想再在此事上消耗,师尊可有何改善之法?” 不知是不是谢无恙的错觉,云晚舟握着书的手顿了下。 “我曾找过容灵长老,亦是无法,”说着,云晚舟抬起头,目光落在谢无恙身上,“你当真想要改善?” “若是有法子,弟子自是想的。” 云晚舟默了片刻,道:“既是你心愿,我会尽力为你寻得方法,虽不能保你如其他修士般,但也不至于困于筑基十年。” “既是如此,那便多谢师尊了。”谢无恙点点头。 话虽这般说,但云晚舟并未给出任何期限,谢无恙也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无双长老是五百年后的人物,谢无恙也不指望能在阁楼禁地找到无双长老的丹药。 但谢无恙听说过一种禁术,可以利用神识中的记忆,进入到相对应的场景中。 只是记载此法的书一直被仙门百家列为禁书,失传已久,固然难寻,谢无恙来阁楼禁地,也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法子。 说起来,云晚舟既能放任他在阁楼自由出去,此处应当也不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在谢无恙一连翻看了十多本书后,终于失去了耐性。 当初因为魇石,他就已经将偌大的藏书阁翻了大半,如今是无论如何也不想体会当时的感觉了。 谢无恙将拿出来的书草草放回原处,余光瞥见云晚舟已经找到了想看的东西,揣进袖子里准备离开。 “师尊可是准备离去了?” 云晚舟似是有事要忙,闻言只是抬头瞧了谢无恙一眼,旋即点点头,“我尚有要事,修炼一事你莫要太急于求成,否则只会得不偿失。” “弟子知晓。”谢无恙点点头。 云晚舟前脚刚出禁地,谢无恙就又将目光落在了偌大的禁地阁楼中。 虽说密密麻麻的文字惹得人头疼,可若是真的就此放弃,自己岂不是要做一辈子碌碌无名的低阶弟子? 怎么着自己也是位魔尊,怎能被此等小事难道? 思及此,谢无恙抬手一挥,将整个禁地阁楼保护古籍的结界解除,只消刹那,便换做金色光点烟消云散。 他谢无恙定是不能屈居于一具筑基躯壳,怎么着也得是个元婴。 世间道路千千万,他就不信没有任何一条,能让他再见无双长老的法子。 只是谢无恙未曾想到,这禁地阁楼藏书上万,竟真的没有关于禁书的任何记载描述。 谢无恙不知已经翻了多少本,此刻瞧着书里的字,只觉得头冒金星、眼花缭乱。 谢无恙捏了捏眉心,将手中这本放回书架。 心中想着,如若不然自己便老老实实等着云晚舟的法子,也总比在这里冷费时间强。 念头还未落下,手中的书不知碰着了什么东西,一道清脆的落锁声想起,谢无恙手上的动作一顿,松开了眉头,目光落在了书架的某处空位上。 这里便是他手中书原本所在的位子,拿出来时未觉得有什么,此刻放回去,忽然发觉里侧似乎有什么东西拦着,竟是只能将书推进去一半。 谢无恙微眯了下眸,将放了一半的书移开,指尖灵力一转,点了道灵火照明,眯着眼睛朝里侧望了望。 里面空空如也,挡着书的木块并无特别。可他放书时分明就注意到里面有东西,怎么火光一扫,又没了呢? 想到这里,谢无恙又拿起刚刚的书塞进去,奇怪的是,这一次,书竟然被完完整整地推了进去。 谢无恙皱了皱眉,又将这本书拿了出来。 这本书名为《近五百年修真史》,记载了近些年的修真界突破元婴的弟子以及仙门大比成果一类,又或是魔界有何异动,并无其他特殊之处。 着实奇怪。 谢无恙又来回试了几次,正当他准备放弃时,古籍又出现了异象,彼时已经是第三次。 前两次谢无恙伸手去摸,里面都并无异象,这次谢无恙认为也会这般,刚伸出手时,余光一瞥,落在了手中的书上。 若是说,异样不是在书架,而是在书本体呢? 谢无恙将书转过来,书脊正对着自己,指尖动了灵力轻轻一触,果不其然,一道灵力波动传来,回应了他。 这本书竟是被下了阵法。 谢无恙眸光一动,从腰间拿了张符纸,在上面画了道符,运转灵力贴在了上面,符纸顷刻间化为虚无,只剩下灵力在与阵法的灵力对抗,光芒忽明忽暗,交错了好一会儿,最终归于平静。 这阵法定是高人所为,谢无恙一时拿它无法,斟酌之下将塔揣进了怀里,指尖灵力一转,变了个古籍的幻像待在原处,自己则带着真正的古籍迅速逃离了这里。 此幻像只要被人一碰,就会露馅,谢无恙必须尽快将古籍阵法破除,将它送回禁地阁楼。 回到房后,谢无恙又接连用了数个破除阵法的符咒。 只可惜他不过刚到筑基修为,云晚舟给的灵力又尽数在出幻境后给云晚舟疗伤用了,凭他一人之力,还是欠了些火候。 他必须借助外力才行。 谢无恙先是想到了云晚舟给的那本蓝册子,扶光神尊引天地灵气的法子,只是想到上次自己练此功法制造出的动静,谢无恙很快就将其排除。 那还有何外力可借助他呢? 谢无恙目光在屋内环绕了一周,倏地想到当初在大石坡时,陈子义偷袭他的那把剑。 当时云晚舟中毒受伤精力分散,许是早已忘了当时的场景,会苍穹山后也未曾朝他开口要过此物,谢无恙更是不可能主动交出,因而此物便在他手中留了下来。 那把剑上有魇石之力,当时甚至能破了云晚舟施给他的护身灵光,破除古籍阵法应当也不是难事。 想到此处,谢无恙布满灵力的手微微一划,那把剑从袖口间掉落。 为了不引人注目,谢无恙将这把灵器变成了袖上不起眼的花纹,因此哪怕是云晚舟也未曾察觉。 那把剑的主人早已归天,陈子义没有灵力也并未让其认主,因此谢无恙使用时,并未有任何阻力,轻轻松松便注入了灵力在上面。 似是感受到异动,古籍上的阵法闪了闪,灵器上环绕的黑气似是有了自己的意识,径直冲像古籍结界。 伴随着灵力交错的一声闷响,结界很快出现了裂缝,化为碎片烟消云散。 谢无恙将剑收回,拿起古籍正欲翻看,不料手尚未触碰,那古籍竟开始发出阵阵白光来。 一本封皮发黄、磨损毛边的书从中间升腾起来,紧接着“啪嗒”一声,落在了古籍上。 谢无恙眸光一亮,将这本书拿起。 书封上写着几个瘦劲清峻的字体,《御神录》。 真正令谢无恙意外的是,在书名下方,还有一个小小的署名,上面写着宋多颜三个字。 魇石的缔造者,千年前的魔尊。 未曾想此类禁书竟也是他所做。 只是为何魔族之物,会被仙门列为禁书,又封印在禁地阁楼中呢? 秉承着好奇之心,谢无恙翻开了第一页,上面画了个类似于阵法的图案,另一侧写着使用阵法的方法与要点。 其中有一段字这般写着:“画阵者需思绪清明,万不可有杂念,反则阵法回噬。” 这句话被人用红笔勾出,“不可有杂念”四个字被着重圈了出来,截然不同的字迹批注道,“如此瞧来,这阵法你怕是用不成了。” 语气用词看起来与宋多颜关系甚密,也不知何人如此胆大妄为,敢调戏这么个魔头。 谢无恙感叹一番,又将书翻到了下一页。 除却第一页,剩余皆是宋多颜的字迹,这人比自己还要臭名昭著,倒是写得一手好字迹。 谢无恙翻书的手倏地一顿,目光在某一页落了下来。 就在此处的前一页,不知被何人撕下,只留下了个空白页脚。 谢无恙思绪一滞,下意识以为这页就是他要找的禁术,直到再一翻页,入神识记忆的禁书赫然出现在眼前。 谢无恙提着的一口气猛然松懈,研究起入神识记忆之法的禁术来。 此法有一定风险,那便是入记忆时,万不可在中途强行打断,否则极易被反噬。 一般情况下,用这种术法的人都会找人来护法。 但谢无恙不同,无人知晓苍穹山弟子的皮囊下已经被魔界魔头悄无声息的占据,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在此钻研魔界宋多颜的术法。 谢无恙抬手悄无声息地在屋外布了个结界,以他筑基修为,想要拦住外人定是不可能,但至少可以让他有所察觉,早做准备。 屏息凝神入识海,与元神交融。 这是谢无恙不知第多少次入自己的识海,却是与寻常不同的体验。 他的意识因为术法,并未进入神识,而是站在最高处,看着自己的神识茫然走在大漠中。 下一刻,神识不知看见了什么,倏地脚步一顿,谢无恙便是趁此时进入神识的记忆的。 谢无恙活了数十载,有些记忆早已模糊不清,但当他进入神识的刹那,那些深刻的不深刻的,皆从眼神走马观花的路过。 恍然间,谢无恙似乎看到了云晚舟的眼睛。 那是谢无恙从未见过的神色,似是悲伤又似是留恋,又像是在看着什么人,回忆着什么往事。 谢无恙尚未来得及多想,那双眼睛就在眼前一闪而过,紧接着,谢无恙看到了魔族宫殿。 宫殿上空是浓稠的黑雾,衬得宫殿多了几分阴森之感。 殿内是众多长老围坐一团,出口成章,劝诫着他们的尊主攻打修真界。 魔尊谢无恙做于殿前,听着耳边议论纷纷、争吵不休,合拢的眼睛猛然睁开,牵动着额上的魔纹动了动,深邃的瞳孔只是落在大殿某处,那群长老便蓦地止了声。 “这魔界的主人,究竟是本尊,还是诸位长老?” 谢无恙顺着声音抬头的瞬间,霎时对上一双幽深的黑眸。 那双眼睛冰冷危险,令人胆寒。 谢无恙只觉呼吸一滞,一股力道赫然袭来,眼前天旋地转后,谢无恙再睁眼时,正对上大殿中的数位长老。 无双长老倏地跪在地上,双手高于头顶,起了个魔界表达臣服之势的礼仪,“魔界主人自是尊主,只是人界君王尚且听群臣进谏,尊主身为魔尊,切不可盲目用事,至我魔族大业于不顾!” 谢无恙微微诧异片刻后,瞬间就入了戏,眉心一挑道,“所以魔族的大业,便是将子民至于危难,而为你们铺路吗?” “臣不敢。”无双长老道。 无双长老野心在长老中事最大的,却也是忠心于魔界,亦是为数不多甘愿屈居谢无恙后的长老。 他的野心不在于自己的地位权势,而是在于魔界。 但谢无恙更偏向于安居一隅,只要修真界仙门不主动来犯,他更是能躲则躲。 “诸位长老莫要再劝本尊了,无论是功法仙门还是纳妃立后,本尊通通不愿。” “尊主膝下无子嗣,以后偌大的魔界该由谁继承?” 谢无恙倏地挑起唇角,似是随口反驳,却将几位长老吓得面惊失色。 “这不还有诸位长老吗?” 说罢,谢无恙心中狠狠出了口恶气,起身离开了大殿中央,途经无双长老时,谢无恙脚步一顿,抬起头来,“无双长老留下,其他长老都各自回去吧。” 还有长老不死心地劝诫,“尊主,您万不可如此……” 谢无恙并未理会,反而是走到无双长老面前,直言道:“我听说无双长老近日研究出了重塑根基的灵药,甚是感兴趣,不知长老可否与本尊换个地方,说上一二。” 无双长老道:“既是尊主想要,臣到时让人送些给尊主。只是尊主本就天资过人,此药对尊主有害无益,尊主切勿意气用事。” “本尊知晓,只是头回听见这种灵药,颇觉有趣,想着研究一二。送药便不必了,若是长老愿意,将药方交与本尊也可。” 明年上时遵从长老的意愿,但尊主开口,哪里有人会听不出话中意义,无双长老听后虽对谢无恙要这种药方不解,却还是点头应下。 “那稍后臣派人将药方送来与尊主查看。” 谢无恙点点头,“可。” 外界的结界暂无异动,无双长老去写药方了,自己还暂时不能离开,只能回到自己的寝宫,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布局。 这样的日子,竟令谢无恙有了些许陌生之感,反倒是苍穹山的日子,更让他觉得真实些。 也不知他进入神识的是哪天的记忆,距离他神魂消散的那场大战,还有多久。 正当谢无恙百无聊赖,从一旁的桌上随手拿了本书翻看时,殿外倏地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驻守的魔兵紧慌失措地跑了进来,咽了口唾沫,抬头望着谢无恙,“尊主,那人又来了。” “谁?”谢无恙问。 “苍穹山的仙尊,云晚舟。” 谢无恙指尖一顿,从书中抬起头来,皱眉思索了一番什么,旋即挑了下眉,颇觉有趣,“既是云仙尊亲自来访,那便请进来吧。” 细细想来,见惯了身为师尊的云晚舟,他都快忘了五百年后云晚舟是何等清冷无情了。 不知是不是又去帮哪里除了妖兽,云晚舟今日难得没有穿长袍,腕上扣了个鎏金护腕,头发一丝不苟被发冠竖起。 进来宫殿时,目光先是在周遭环绕一圈,旋即落在谢无恙身上,“听说魔界长老想与仙门开战?” 说的是魔界长老,而非魔尊谢无恙。 谢无恙从靠椅上站起来,这个时候的魔尊二十有余,身量比云仙尊还要高些,轻易就将他拢在身下,“为何不觉得这是我的命令?” 云晚舟未曾理会谢无恙的问题,眉心蹙了蹙,“魔界与仙门交战,苦的是修真界众多百姓,望魔族三思而后行。” “云仙尊是来劝我不要攻打仙门?”谢无恙问。 云晚舟目光犹豫,似是想解释些什么,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是。” 谢无恙虽不打算攻打仙门,却也不想让云晚舟轻易如愿,嘴硬道:“可我魔族如今越发强盛,我亦是大乘中期,只要一声令下,便可带领魔族踏平修真界,为何要因为云仙尊一句话,放弃我魔族的大好前程?” 云晚舟望着他,并未回答,亦没有谢无恙想看到的激动气恼。 谢无恙轻“啧”一声,失了逗弄的兴趣,却又拉不下面子答应云晚舟的请求,故作犹豫之色。 “不过云仙尊亲自求来了我这里,也着实令我难办。”谢无恙刻意加重了“亲自求来”四字,“不妨容我考虑几日,再做决定。” 云晚舟点点头,还是不太放心,多解释了一句,“战争一起,必将生灵涂炭。” 谢无恙眉眼不耐,“今日之事我会考虑,云仙尊诸事繁忙,且先回魔界吧。” 云晚舟欲言又止。 恰在此时,谢无恙忽绝体内灵力一阵动荡,眉心一凛,想起了什么。 他施入神识记忆的阵法时,怕外人来扰,因而在屋外布了层结界。 此时结界异动,莫非有人来找他? 只是眼下无双长老还未派人来,他尚未拿到药方。 谢无恙皱了皱眉,目光绕过云晚舟落在寝殿外。 来日方长,不若此次先行回去,等到下次得空再来寻无双长老。 就在谢无恙准备动用灵力先行回去时,门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尊主,臣已将药方写出来了。” 谢无恙喜形于色,霎时奔向前去,接过无双长老手中微黄的纸张。 纸张上的药方并不长,只需三物。 至纯灵力,勿忘草,以及冰山雪莲。 至纯灵力,谢无恙的灵力自是不够的,他本是魔族,灵力源于需要贪念,倒是云晚舟应该可以。 第二味药,在修真界虽不常见,但若是想寻,各大门派皆有储藏。 至于第三味药…… 谢无恙的目光落在冰山雪莲上,不可抑制地皱了皱眉。 冰山雪莲每五百年方能孕育一株,无双长老机缘巧合,恰遇冰山雪莲盛开,细细算来,上一株冰山雪莲的诞生之日,不就是五百年前? 感受到体内的灵力波动,谢无恙默默记下这三味药物,在无双长老与云晚舟异样的目光下,微一施灵力,意识顷刻间离体。 只消刹那,再一睁眼时,谢无恙已然回到了苍穹山的,自己的住处。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伴随着柳语琴的声音,“小师弟,云仙尊与掌门唤你去掌门房中议事。” 谢无恙眉心一皱,颇为不解。 有何事需要传他个筑基弟子前往?还是与掌门仙尊一同议事? 谢无恙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了自己手中的禁书上,旋即又觉得自己不过将书拿来半日不到,禁地阁楼除却他与云晚舟外又少有旁人进出,应当不是此事。 莫不是魇石? 许久未得到回应,柳语琴又敲了敲门,唤了声,“小师弟,你在吗?” “柳师姐稍后,我这就出来。” 谢无恙将禁书与《近五百年修真史》一并放至抽屉里,又下了道禁制在上面,这才出了门。 谢无恙还魂后尚未去过乌寒枫住处,自是不认得路,若非柳语琴带头,恐怕给他一整日也难找到。 到的时候,云晚舟与乌寒枫已经坐在堂屋中等他了。 也不知乌寒枫为何这般讨厌原身,谢无恙一到,原先望着云晚舟还带些笑意的脸顷刻间就冷了下来,转头无视掉谢无恙的存在,抿了口茶。 “师尊。”谢无恙唤道,旋即又转向乌寒枫,哪怕心中百般不情愿,还是维持着面上的恭敬,“掌门师伯。” 乌寒枫抿了口茶,目光落在谢无恙身上,似是轻蔑,“你此次下山,本是戴罪立功,如今魇石未寻到,你依旧脱不了嫌疑,可有想好如何谢罪吗?” “掌门师伯说笑了,弟子并无偷盗魇石,又何来谢罪一说?” 乌寒枫冷哼一声,并未回他的话。 云晚舟在此时开口,“你来之前,我已与师兄商讨,魇石失窃虽不是你所为,但私闯禁地一事属实,恰逢此次莲雾掌门继任大典,若是你能在此次大比中取得名次,也算戴罪立功。” 谢无恙眉心一动,“多少名?” 云晚舟道,“前三百。” 修真界修士上万,有机会参加仙门大比的人不过三千,其中除了各门派中的佼佼者,还有各位长老的弟子。 修为达到筑基以上的没有三千也有两千八,谢无恙不过刚刚筑基,在大比中赢得前三百,属实是为难他了。 不料谢无恙听后,却是未曾犹豫,点头应下,“好。” 这下轮到乌寒枫震惊了,“你当真觉得自己可以?” 谢无恙道:“如今距离大比尚有两月有余,结果出来前,人人皆有可能夺得榜首,更何况这么长时日,弟子有信心。” “但愿如此。”乌寒枫嗤笑一声,站起身离开了屋子,只剩下云晚舟与谢无恙两人。 周遭一片静默,重生之日越久,谢无恙就越发觉得与云晚舟无话可说。 先不说这段时间的相处发觉云晚舟与他想象的大相径庭,单是这师徒名分,每当云晚舟理所应当对他好时,谢无恙总觉得颇为别扭。 就在谢无恙犹豫着要不要找个借口先行告退时,坐在前头的云晚舟率先起了身,“此次仙门大比,尽力便好,拿不到前三百也无妨。” 哪怕是谢无恙达不到掌门的要求,自己也有能力保下他。 谢无恙垂了垂眼帘,“弟子定当尽力而为。” 谢无恙之所以如此爽快的应承下这件事,一来是他与云晚舟都确信,此次偷盗魇石之人必将现身莲雾门的掌门继任大典,若是成功寻得魇石,自己便可借由魇石之力,与其一同离开仙门。 二来,谢无恙已经找到了重塑根基的药方,若是得当,自己也可快速修炼。 上辈子谢无恙年纪轻轻就到了大乘,早就琢磨透了修炼方法,并不需要为此事发愁。 只是那冰山雪莲据说长在洛桦雪山的悬崖边上,那里风雪交加,气候恶劣,时而雪崩。 若想拿到冰山雪莲实属不易。 凭谢无恙现在的修为,若是没有万全的计划,很容易就会被困在雪山。 于是谢无恙当天夜里,用灵力画了好些符咒,连带着陈子义的那把剑也带在了身上。 若是有云晚舟的助力,此事定然事半功倍,可若是告知云晚舟,自己又如何解决药方一事? 谢无恙属实不想朝着云晚舟低头。 他上辈子连碧落海都能轻松进出,洛桦雪山再厉害,也不过一座山而已。 …… 淮安城郊外近日来了好些修士,从这群修士口中得知,莲雾门近月将要举办掌门继任大典。 身为三大仙门之一,莲雾门的继任大典定然不容小觑,引得许多修士慕名而来,哪怕没有请帖,参加不了大比,在外头看看总是好的。 若是能遇到杰出之人,巴结一番,日后也不失为一条去路。 莲雾门位于扬州城内,与渝州相邻,不过一片郊外的距离。 苍穹山乃第一仙门,众多修士都已至附近,怎么会不想去山下瞧瞧,运气好的话,还能一睹修真界第一人云晚舟的风采。 于是乎,两城交界处的修士越来越多,本是荒郊野岭之地甚至多了酒楼商铺,还有诸多符咒灵器的摊位。 谢无恙到此地已两日有余,洛桦雪山就在两城交界之地。 山下热闹异常,山上却是常年风月。 “此符可御寒,可防火,甚至可以抵御一些灵器的攻击,堪比众多修士身上的护身灵光,客观要不要瞧瞧?” 谢无恙脚步顿了下,目光落在那修士手中的符咒上,不过是普通护身符咒,并无特殊,还不如云晚舟随手给的灵力管用。 谢无恙目光又落在一旁的丹药铺子上。 铺子老板乐呵呵地瞧着他,“我瞧着仙长是筑基修为,此次仙门大比有诸多高手,于仙长不利。我此处有一灵丹妙药,可助仙长短期内灵力大增,虽只盛极一时,却也能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 谢无恙从腰间掏出几块灵石丢给铺子老板,“我不参加仙门大比,只是想与您打听些事。” 铺子老板迫不及待地收了灵石,语气巴结,“仙长想打听何事?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听说洛桦雪山上有一冰山雪莲,如今正是盛开之时,不知你可有听说过?” 铺子老板道:“定是听过的。那雪莲五百年才开一次花,异常珍贵。我见过觊觎雪莲的修士数不胜数,个个都想用这东西提高修为,只是这雪山危险异常,还时有妖兽出没,仙长若是想活命,还是莫要前去了。” “哦?”谢无恙眉心一挑,“那你可知雪山上的妖兽是何种模样,什么品阶?”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只是听说这妖兽可一口吞掉金丹期的修士,想来也是高品阶玄级妖兽,唯有元婴可与之一战。” “多谢告知。”谢无恙从腰间掏出几块上品灵石在手心里颠了两下,指了指铺子老板手中的药问,“你这丹药可使灵力暴增?” 盯着谢无恙手中的灵石,铺子老板两眼放光,“正是。” “可到何种境界?” “仙长筑基修为,可到金丹后期。” 谢无恙将灵石递给老板,伸出另一只手勾了勾:“此丹药我要了。” 铺子老板忙不迭将丹药递给谢无恙,咧着嘴将灵石收进了兜里。 谢无恙将药瓶放在怀中收好,心中琢磨着,如此灵丹妙药,药引定当珍贵非常,那铺子老板手中估计也就此一颗了。 不料转身的瞬间,余光瞧见铺子老板用从铺子底下掏出了一瓶一模一样的瓷瓶,紧接着继续叫卖,“短期内灵力大增的丹药,可助修为仙长在大比大放异彩,走过路过莫错过……” 谢无恙:“……”仙门中人手里的灵丹妙药都是这般多吗? …… 寒风凌冽,冰冻三尺。 谢无恙极其艰难地走在风雪中。 这雪山上的幻境比谢无恙想的还要恶劣,寸步难行。 只是一小段路,谢无恙就已经用了三张符咒。 望着远在天边的山顶,谢无恙深吸一口气,正欲一鼓作气跑上一段路,目光倏地一顿,瞧见了暴雪中的一队人马。 比起谢无恙这个孤家寡人,对方显然准备更加充实,马匹上囤着衣物干粮,厚重的毛绒披风将身上裹得牢固,瞧上去甚是暖和。 谢无恙蜷了蜷冻僵的手指,搓了搓手快步向前,途经人堆时,倏地听到有人谈论“冰山雪莲”的字样。 “这冰山雪莲当真这般值钱吗?” “正是。俗话说‘物以稀为贵’,这冰山雪莲数百年才开一次花,刚好被我们这代人撞上,这不是命定的缘分?” “可修真界这么多修士,金丹以上不在少数,冰山雪莲却仍在雪山之巅,大力哥,我们真的能行?” 谢无恙脚步一顿,目光落在被唤作“大力”的人身上。 大力人如其名,一身腱子肉,似乎是刚喝了酒,脸颊通红,说话间浑身都要抖上一抖,“他们人单力薄,我们有近十人,两名金丹以上,还怕区区雪山?” 谢无恙又施了张御寒符咒在身上。 这队人马倒是有些实力,若是想要得到冰山雪莲,自己必须赶在这群人之前。 否则别说那妖兽了,两方人马交起战来,自己必先力竭。 谢无恙刚迈出一步,身后倏地传来一道声音,“喂,前面那人,你转过头来。” 谢无恙哪里是会听话的主,听到这话心中冷嗤,不止没有回头,反而是脚下的步伐加快了不少。 一只手按住了谢无恙的肩膀,男人的声音透着不耐与轻蔑,“我说你呢,回头。” 谢无恙眸光一冷,掏出腰间的符咒一掌拍在那人手上,一道红色火光沿着男人的手臂蔓延开来,顷刻间就烧到了肩膀。 这符咒是扶光神尊所创,旁人哪儿见过这种火,哀嚎与臭骂响彻耳畔,“你对我做了什么?快给我灭了它!” 谢无恙没反应,男人只得又去求助身后的同伴,“你们还不赶紧过来帮忙!” 听到呼救声,人堆终于有了动静,率先出来的是一名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望着男人手上的火焰琢磨片刻,动用灵力一挥手,火焰顷刻熄灭。 男人的手臂完好无损,丝毫未有烧伤痕迹。 谢无恙饶有兴趣地挑了下眉。 青年男子朝着谢无恙走了两步,被烧男人声音愤怒,“季遥,这人用的符咒着实蹊跷,我从未见过这种火,你快将他绑起来,我们要严加拷问!” 季遥并未理会男人的话,反而是将目光落在谢无恙身上,“这位仙友是如何想到的此法?将唤火符与幻术相融合,画成了引得符咒。” 谢无恙望着季遥的目光满是打量,“闲来无事,随便想的,未曾想今日竟派上了用场。” 能轻易识破了自己的符咒,季遥此人实力定是不容小觑。 季遥丝毫不在意谢无恙话中的暗讽之意,“敢问仙友出身何门?” “苍穹山。”谢无恙并未掩饰。 听到这话,一旁的男人目光针对地上下扫了谢无恙几眼,倏地嗤笑一声,“修真界第一门派,岂是你这种低阶修士能随意冒充的?你若是苍穹山,我都可以做云仙尊坐下的关门弟子了!” 谢无恙唇瓣微勾,笑意却未达眼底,眸中透着丝丝寒意,“如此瞧不起人,我怎么瞧着你修为与我一样,只有筑基呢?” “我是筑基后期,不日便能金丹了!” 谢无恙的目光落在男人脸上顿了下,倏地就不想理会此人了。 这人虽然已到筑基后期,但外强中干,并未领悟修炼真正的含义,单论灵力甚至只相当于筑基中期,若是想要到达金丹,怕是还有等个八九年。 男人望着谢无恙这副漠然的性子,气不打一处来,掌心用了灵力想要给眼前人一掌,却被季遥轻松拦住了攻来的手。 “我这兄弟性子急躁,仙友莫要与他一般见识。仙友符咒运用到此等境界,可是苍穹山的符修?” 谢无恙虽这辈子未曾有灵器,但上辈子却是个实打实的剑修,于是摇摇头,“尚未有灵器。” 尚未有灵器便能将符咒运用到此等境地,那日后若是有了控制符咒相关的灵器,实力会悍然到何种程度? 季遥本身便是符修出身,对于谢无恙的天赋,属实难以想象。 双方默了片刻,谢无恙急着去采冰山雪莲,并无精力与自己的竞争对手消耗,于是匆匆瞥了眼身后道:“我此行还有要事,你们若无其他事,我便先行离去了。” 季遥点点头,正欲回身,一旁的男人倏地出声阻拦,“季遥你等等,我们还不清楚此人的目的呢。” “旁人目的为何,与我们有何干系?”季遥皱了皱眉。 男人冷笑一声,目光落在谢无恙身上,问道:“你不过筑基初期,灵力尚且稳不住,来这洛桦雪山,莫不是也想要那冰山雪莲?” 谢无恙危险眯了眯眸,冰冷的视线瞧得男人神情一滞,发觉自己竟被一名筑基初期的修士吓到,恼羞成怒下越发变本加厉,竟是伸手拽住了谢无恙的衣领,“怎得?莫不是被我猜对了?” 谢无恙当魔尊时,见了不知多少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眼前的男人在他眼中,不过是只飞来飞去讨人嫌的飞虫,并不值得他出手。 谢无恙神情未变的盯着他,一旁的季遥瞧着氛围不对,一根根掰开男人的手指。 只是这男人也是个倔脾气,死不认错,就好像一低头就会失了尊严,季遥掰开一根手指,他便合上一根,如此良久,竟是依旧僵持不下。 最后是季遥掏出张符咒,贴在了男人手上,男人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 谢无恙拍了拍自己的衣领,嘴上却一点也不饶人,“你这般恼怒,莫非是怕我一个筑基初期的低阶修士抢了你的雪莲?” “我呸,就你也好意思说出口!”男人怒道。 话音刚落,谢无恙尚未来得及做出回应,人堆里忽然传来一阵惊呼,“那是什么?” 紧接着声音在人群荡漾开来,身前的人不少都站起了身,望向谢无恙身后的方向,有的人面色惊恐,有的人忽而警惕。 就连刚刚还怒不可遏的男人以及季遥,都不由得露出惊愕之色。 谢无恙心中倏地升起一抹不好的预感。 身后似是传来一声非人的低吼声,地面发出轻微的震动,平整的雪地逐渐有了裂缝。 顺着众人的视线,谢无恙转过头去,瞧见眼前之景的刹那,呼吸一滞。 眼前出现了一尊青面獠牙,浑身雪白的庞然大物。 这怪物趴在地上,似是在嗅着什么东西,时而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那对堪比剑长的獠牙,这怪物距离众人不过数步之遥,步步逼近,不多时竟已到了几步之外的地方。 第43章 玄级 云晚舟莫不是疯了?! “洛桦雪山中的妖……妖兽来了!” 不知是谁率先回神大喊一声, 人群轰然退却几步。 谢无恙眉心一凛,下意识抚上腰间的药丸。 在上山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遇到妖兽的准备, 未曾想竟是来得这般快。 谢无恙眯了眯眼睛,在妖兽身上上下打量着,任凭他如何努力也看不出这妖兽的修为。 修真界修士可以感受到对手身上的威压,以此来对对手的修为进行猜测,若是感受不到,那便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对方尚未开识海, 二是对方修为足以碾压于你。 这妖兽单从体型来看,绝无可能是前者,那便只能是…… 大力扯出一张符纸, 火红的灵力在指尖燃烧,眸眼微眯,“季遥, 我与你乃其中修为最高者,若是你我都选择退却, 该如何带领身后众人,取得冰山雪莲?!” 季遥并未理会他,反而将目光落在了谢无恙身上,“仙友, 你意下如何?” 谢无恙面容冷峻,取下腰间药丸,道:“这妖兽乃玄级妖兽,岂是我一个筑基能下决定?你若是不想身后的众人死绝,还是尽快带他们撤离吧。” 话音刚落, 谢无恙将药丸塞进嘴里,“咯吱”一声咬碎,一股灵力顷刻间从丹田窜出,直击灵脉。 那铺子老板道,此药可助他短暂恢复金丹修为,若是普通金丹修士,定然是不敢直面玄级妖兽的。 可谢无恙不同,他多活了数十年,除却修为灵力本身,他会的术法符咒剑招,尽数都非常人能比。 谢无恙有足够的信心,哪怕无法将这妖兽击退,也可自保全身。 而且…… 他还有陈子义的那把带有魇石气息的灵器。 不知是不是嗅到了生人的气息,那妖兽的动作倏地顿了下,又接连拱了两下鼻子,顷刻间低下了头,眯眸望向众人。 这东西具体在看哪个人,谢无恙也不清楚,只能看到妖兽的竖瞳猛然一缩,变得血胀通红。 “这东西似乎不太对劲。”季遥皱了皱眉,下意识转头望向谢无恙,紧接着季遥目光一顿,落在了谢无恙额头。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在回头的刹那,他似乎瞧见谢无恙额头中央亮了一下,只是待季遥想要去细究时,又忽然不见了踪影。 “妖兽以天地灵气为食,这东西已到玄级,洛桦雪山中的灵气恐怕早已满足不了他的欲望,他这是想从我们身上得灵力呢。”说话间,谢无恙掌心迸发出一股灵力,直击妖兽颈部。 那妖兽吃痛,哀嚎一声,扭了扭脖子,瞳孔缩了两下,视线倏地落在谢无恙身上。 贪婪,欲望。 是谢无恙与妖兽对视的瞬间瞧见的东西。 妖兽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是起了兴趣般,将巨大的头颅往谢无恙跟前凑了凑。 谢无恙已是金丹灵力,面对妖兽丝毫不退,从腰间摸出张符纸,用灵火点燃。 灵火燃烧的程度,与修士修为息息相关,修士修为越高,烧的越旺,修为越低,光芒越小。 谢无恙手中符纸的燃烧程度,比季遥初时见他时,要猛烈数倍。 意识到这一点,季遥双眸一睁,“仙友的修为……” 谢无恙并未理会,眸光凌厉地盯着妖兽,在手中符纸即将燃尽时,手心一转,符咒飞出。 这是谢无恙上辈子自己研发的符咒,此符咒与普通抓妖符咒不同,在困住妖兽与对妖兽造成伤害的同时,可让妖兽暂时丧失五感。 如此一来,哪怕面对高阶妖兽,也可以多上几分胜算。 谢无恙曾数次用过此符咒,对符咒的效用与用法早已倒背如流,正当他以为符咒落在妖兽身上时,可助他困住这东西,符纸却在一步之差时光芒一暗,落在了妖兽额间。 不对。 谢无恙心下一惊。 符纸落在妖兽额间,顷刻化为灰烬,妖兽却只是侧身甩了下头,没有丝毫回应,更别说五感尽失,任由谢无恙动作了。 谢无恙下意识后退几步,岂料那妖兽比他反应还迅速,似是被激怒般,径直朝着谢无恙袭来。 谢无恙运转灵力想去攻击,倏地发觉自己灵力竟是全然跌落了,金丹凶猛的灵力不知何时偃旗息鼓,又回到了筑基修为。 谢无恙眉心一皱,千钧一发之际下意识摸向自己袖口处的花纹。 这是陈子义的剑,有魇石之力,哪怕是玄级妖兽也挡无可挡,谢无恙一旦拿出,势必会被在场的人追问此剑来历。 可谢无恙管不了这么多了。 就在谢无恙运转灵力变换灵器时,一道灵光倏然袭来,刀剑交错的响声响彻耳畔。 谢无恙猛然一睁眼,一把通体雪白花纹复杂的剑柄挡在眼前,灵器灵力自动形成了一道屏障,替谢无恙尽数挡下了妖兽的攻击。 谢无恙倏地转过头,对上云晚舟清冷的面孔。 “站到我身后。”云晚舟嗓音凌冽。 谢无恙蜷了蜷指尖,还未来得及对云晚舟的话做出回应,刚刚被挡下攻击的妖兽又忽然发狂,兽瞳猩红地袭向两人。 云晚舟眉心微敛,迅速在空中画了张符咒,金色灵光熊熊燃烧,将两人的面孔隐在之下。 若说谢无恙燃烧起的金丹灵力已经足够让季遥一群人震惊,那么此刻云晚舟的符咒,已经不止是震惊足以形容的了。 这世间高手寥寥无几,其中以苍穹仙尊云晚舟为首,其他门派屈居于后,大乘期不过十人,元婴期不过百人。 而能散发出此等灵力的人少说也该是个元婴。 望着云晚舟手中的灵力,谢无恙眸光一颤,从葱白的指尖,缓慢移到云晚舟脸上。 按照从前的性子,他本该询问云晚舟为何出现于此,然后在心中估量一番与云晚舟同行所产生的价值。 可此刻,望着这张冷峻无情的面孔,谢无恙心中竟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云晚舟在幻境身受重伤,经脉受损,又被乌寒枫封了灵力,缘何救他? 云晚舟莫不是疯了?! “师尊!”谢无恙倏地唤道。 云晚舟却并未理会,将手中符纸击在妖兽身上,碎雪随之出鞘,剑锋寒光一闪,那妖兽甚至来不及挣扎,便瘫软倒地。 此一战,落在外人眼中,云晚舟不费吹灰之力灭掉了玄级妖兽,可谢无恙目光落在云晚舟面孔上时,还是注意到了他微微发白的唇瓣。 强行运转灵力,必遭反噬。 “师尊……”谢无恙话还没出口,云晚舟就微一抬眸,打断了谢无恙即将出口的话,“可有受伤?” 谢无恙喉结动了动,望着云晚舟这张脸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秉承着师徒之礼,点了点头,“无碍。” 话毕,谢无恙又抬起头来,“师尊怎知我在此处?” 他下山之时并未告知任何人,若是要被人发现了在苍穹山,少说也需一两日,云晚舟是如何找到自己的? 云晚舟目光冷淡地落在谢无恙身上,“苍穹山内设有结界,可知山内一切动向。” 谢无恙出山的那一刻,云晚舟就已然察觉,只是他尚未恢复灵力,又被乌寒枫禁足,废了好一番功夫才出了山。 似是想到了什么,云晚舟皱了皱眉,“你来此处作甚?” 谢无恙喉间一噎,正想着该找些什么借口回答此事,身侧倏然传来一道惊呼,“此人……此人是苍穹山中人,他真的是苍穹山弟子?!” 谢无恙眸光一转,落在声源处。 大力目光震惊地望着云晚舟,又顺着云晚舟垂落的手臂落在腕间,又落在碎雪剑上,瞳孔猛然一缩,连连后退几步。 刚刚与谢无恙唇舌之争的男人脸色一时间青白交加。 谢无恙却只是轻轻瞥了一眼,又落回在云晚舟身上,云晚舟正盯着自己,等待自己的答复。 谢无恙眸光闪了闪,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师尊经脉受损,此次又力战妖兽,如今感觉如何?” 乌寒枫告知,需等云晚舟伤好之后方能下山寻找魇石,若是云晚舟洛桦雪山一遭,导致好不容易养好的身体又退回原点甚至更遭,自己岂不是得不偿失? 就连谢无恙自己也未曾注意到,自己话语间的关怀之意。 云晚舟摇头道,“无碍,我来之前已解了掌门为我下的禁制,此时已可照常使用灵力。” “可师尊伤重尚未完全恢复,如此一来……” 话还没说完。 大力一步上前,倏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仙友,当初是我等有眼不识泰山,还望见谅。可否请问一下,仙友的师尊是……” 大力的目光在碎雪上停留一瞬又落回在谢无恙脸上。 云晚舟身为修真界第一人,自是无人不知他性命,可若是真正见过的,也不过三大仙门的弟子。 传闻中,云仙尊有一把名为碎雪的剑,剑如霜雪,兵不血刃,可一招制敌。 可大力从未真正见过碎雪,因此只是猜测。 谢无恙唇瓣动了动,正欲开口,云晚舟出声道,“苍穹山纪元长老。” 大力皱了皱眉,好像确实想起苍穹山有这么一位长老,只是那长老擅观天象,乃阵修,瞧着眼前这人的灵器,气势恢宏,分明是剑修才会有的。 大力目光落在云晚舟身上,悄无声息地用灵力探查了一番他体内灵力,旋即皱了皱眉。 不知为何,刚刚此人用符咒之时,符纸燃烧出的金光分明是元婴以上才能呈现,可此刻大力再去探查,竟意外发现此人体内灵力少得可怜,竟与他灵力所差无几。 大力想到谢无恙动用符咒时燃烧的金丹灵力,不动声色地也去探查了一番。 与初时一样,谢无恙的修为竟只有筑基。 这师徒两人着实奇怪,修士修为也可随意变化吗? 莫不是…… 大力面色一惊,对上谢无恙饶有兴趣盯着自己的眼睛。 这两人修了什么邪术?! 第44章 得偿 “这不是有师尊在吗?”…… 瞧着大力这神色,谢无恙眉心一挑,玩味道:“可瞧出些什么来了吗?” 大力回神,慌忙摇了摇头, “未曾未曾。是我失态,此次多谢仙友师尊救命之恩。” 云晚舟一言不发站在一侧,神色清冷,周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也混不在意。 唯有谢无恙,敢这般站在他身侧。 大力朝着二人笑笑, 摸了摸后颈,就退了下去。 就连一旁跃跃欲试的季遥,也迟迟不敢靠近。 妖兽被碎雪一剑斩碎了妖丹, 身上灵力逐渐散尽,化作细碎的光点。 这妖兽吸食的灵力众多,导致体型巨大, 此刻灵力散尽,身体也逐渐有了缩小的趋势。 刚开始只是不明显的动了动, 后来逐渐小了一圈,肉眼可见的明显起来。 谢无恙转头去看时,这妖兽已经缩成了手掌大小,雪白的毛发与雪地融为一体, 鼻尖一拱一拱的,发出哼咛声。 它已经造不成任何威胁了。 季遥欲言又止地望着他,犹豫半天还是张了口,“仙友,你与纪元长老来雪山究竟所为何事?” 谢无恙半开玩笑反问道:“季仙友觉得我来雪山是为何?” 洛桦雪山环境严峻, 没有谁会无缘无故来此。 此处有众多天灵地宝,许多修士前赴后继,其中价值最高的,便数雪山之巅的冰山雪莲了。 季遥抿了抿唇,隐约猜到了谢无恙此行来的目的。 季遥与大力一行人,本就是为了雪莲而来,甚至在听说洛桦雪山有妖兽出没,与数个修士合作,面对妖兽时却仍无他法。 直到云晚舟出现一招制敌妖兽,季遥方知以他与身后这群人的实力,还远远不足以拿到冰山雪莲。 虽说现在妖兽已除,可若是对手换成云晚舟,季遥也心知自己一行人毫无胜算。 季遥默了默,倏地回头望向站在一旁的大力,“大力兄,你意下如何?” 虽未点破,但大力心中清楚。 季遥无非是想让他们在直接放弃与挣扎一些再放弃中做些选择罢了。 大力深思熟虑一番,蓦地转头道,“与我继续前往洛桦雪山山顶。” 说罢大力又转过头来,望了望季遥,目光又落在谢无恙身上,“我从不言败,究竟谁胜谁负,还需较量一番。” 他们此刻顶多算是过了个山脚,距离雪山顶峰还有好一段距离。 谢无恙腰间的符咒已经用了一多半,唯盛的两张御寒符也舍不得用,冻得脸颊泛红,肩膀下意识抖了抖。 云晚舟侧眸瞥了他一眼,倏地一抬手,一道白光在谢无恙身体周围环绕一圈,化成了一道淡淡的屏罩,将他护在其间。 呼啸的风声似乎一瞬间有了隔阂,只剩下细微的呜咽声。 谢无恙肩头一松,抬起头眸中有些怔愣。 谢无恙幼时便在街头流落,春夏秋冬只有那么一件衣裳。 第一年初雪时,他尚不适应,差点活活冻死在街头,后来靠着最后一口气硬挺了过去。这种经历,哪怕是当上魔尊,也令谢无恙记忆犹新,厌恶至极。 谢无恙向来硬撑惯了,不喜欢在外人面前示弱,更何况面对上一世的死敌,将自己一剑斩于剑下的人。 “多谢师尊。”望着云晚舟眸中尚显年少的面孔,谢无恙垂了垂眼帘,将情绪尽数掩盖。 只是如今,自从与云晚舟有了这虚假的师徒名分,哪怕是自己不主动开口,云晚舟也能在第一时间发觉。 比起上辈子与他针锋相对之人,倒是越发显得陌生。 …… 两方人马有着同样的目标,成了对手,自然不可能同行。 与季遥一行人分道扬镳后,谢无恙顶着头顶的暴风雪,与云晚舟艰难地行走在雪地间。 所到之处留下四行深浅不一的脚印,不多时又被暴雪掩盖,仿佛从未有人经过。 人烟寂寥,哪怕是他们两人埋骨于此处,也不会有人发觉。 谢无恙皱了皱眉,忽绝衣裳被什么东西勾了一下,使劲扯了半天没扯掉,只能回头去瞧。 瞧清袍尾情况的刹那,谢无恙脚步一顿,顷刻僵硬在原地。 一只手掌般大小的妖兽正咬着谢无恙的衣裳,死命将他往回拖。 这东西头顶两只毛绒绒的耳朵,后头尾巴颤颤悠悠,像团小白毛球。 似是注意到同自己拉扯的力道稍有减小,这小白团子的动作顿了顿,一双血色兽瞳对上谢无恙的视线。 这兽瞳谢无恙再熟悉不过,可不就是被云晚舟斩碎妖丹的妖兽吗? “师尊……”谢无恙喉间噎了噎,“这东西怎么跟来了?” 早在谢无恙脚步停下的刹那,云晚舟也留在了原处,听到谢无恙的话转过头来,目光先是在谢无恙脸上停留一瞬,倏然落在白团子上,“这妖兽灵力散尽,回到了出生于天地间的状态。” “师尊的意思是,这妖兽没了攻击修士的记忆,成了幼年期?” “正是。”云晚舟点头。 “那它跟着我……”电光火石间,谢无恙倏地想到了一种可能。 妖兽有灵,通常会格外信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有些修士甚至会因此去捕捉孕期母兽,来等到幼崽降生,以此来让妖兽认主,成为自己的灵宠。 与纯种灵宠不同,这种半路出家的妖兽,野性难驯,反而是更具有攻击力,比一般灵兽强悍许多。 所以说这东西是将他认成了主人? 谢无恙皱了皱眉,弯腰捏住小白团子的后颈提了起来,晃了晃,“你跟着我,莫不是还想被我师尊砍上一剑?” 妖兽也不知听没听懂,耳朵动了动。 谢无恙急着找冰山雪莲,也没空在这跟这东西耗着,轻轻弹了下它的脑袋,抬手一挥,将白团子丢进了雪地里。 雪厚厚一层,根本来不及翻滚就陷了下去,留下个腿弯深的坑。 处理完这个小东西,谢无恙回过头来,朝着云晚舟拍拍手,“师尊,走吧。” 令谢无恙没想到的是,话音落下良久,云晚舟也没有丝毫动的意思,只是站在原地,抿唇盯着他。 谢无恙心中倏地腾升起一抹不好的预感,僵硬地扯了下唇角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云晚舟眸光一侧:“你要那冰山雪莲有何用处?” 虽说谢无恙并未言明自己来洛桦雪山的目的,但从与季遥的对话中,云晚舟也隐约猜出了些什么。 这雪山中虽说灵物众多,但也不至于让谢无恙冒如此大的风险前来,也就只剩下冰山雪莲了。 云晚舟抿了抿唇,“你要那洛桦雪山中的冰山雪莲,可是想要提高灵力?” 无双长老给的药方中写到,冰山雪莲是其中一味药引,虽说确实对修为提升有帮助,但谢无恙取得他的最终目的还是重塑根基,绝不可以让云晚舟知晓此药方的存在。 于是谢无恙抬起头,对上云晚舟的眼睛,笑了笑,“是。我答应了师尊,要在莲雾大比中拿到名次的。” 云晚舟目光中似是有片刻怔愣,转瞬即逝,快得谢无恙近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冰山雪莲周围有灵力相互,金丹以下实难采摘……” “这不是有师尊在吗?”谢无恙随口道。 云晚舟话音一顿,神色有瞬间凝滞,“你说什么?” 谢无恙并未注意到云晚舟的异样,只以为云晚舟没听清自己的话,“我虽是筑基,但师尊早已到了大乘,难道还会怕冰山雪莲的灵力?” 谢无恙本以为云晚舟至少会点点头,或者回复自己一个“嗯”,却未曾想到对方只是默了片刻,就转过了身子。 暴风雪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云晚舟衣着单薄,竟隐约瞧出些清瘦之意。 直到云晚舟的身影几近与雪山融为一体时,谢无恙这才快步跟了上去。 “师尊是要与我一起去寻冰山雪莲吗?” 云晚舟点点头:“嗯。” 谢无恙嘴边的话倏地一停,望着云晚舟的目光略微一怔。 雪山之巅这般危险,云晚舟为何要与他同去? 谢无恙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云晚舟,企图从他的神情中得到答案。 那双眸子依旧古井无波,平静地落在谢无恙身上。 不知怎得,谢无恙心里升起一股直觉—— 云晚舟在说:因为你是我的弟子。 虽无言,但里面的情绪很好懂,谢无恙像是被灼了一下,仓促移开视线,“弟子多谢师尊。此次莲雾大比,弟子定然不负师尊厚望,取得前三百。” 哪个师尊听到弟子这般言论,都会有些许欣慰,不料云晚舟却倏然止了步。 谢无恙怔然回头。 云晚舟话语间透着几分劝慰之意,“大比名次无需在意,莫要强求,掌门那处我会去说。” “师尊的意思是……不论我有没有拿到大比名次,都不会受罚吗?” 云晚舟点点头,“嗯。” 谢无恙指尖蜷了一下,心中无端升起一抹复杂之意。 似是艳羡。 仙门与魔族积怨已久,因此,在谢无恙初当魔尊之际,就被仙门百家对魔族的偏见,推到了众生的对立面。 谢无恙无可奈何,又不得不做出抉择。 谢无恙必须让修真界的人足够畏惧,震慑住仙门的人,才能保魔族一时安定,让魔族百姓安生乐业,而这一切的初始,唯有杀鸡儆猴,以一人慑天下。 谢无恙杀了第一个人——魔族吃里扒外的叛徒。 后来有了第二个、第三个…… 得偿所愿的那日,谢无恙站在修真界最高端,再回头时,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除了偌大的宫殿与空荡的葬圣墓,竟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仙门之人见他发抖,魔族之人亦是同样。 可原身不同,他有着谢无恙从未拥有过的东西。 哪怕证据确凿,法器鉴定,云晚舟这么刚正无私的人,也能这般毫不犹豫地与他站在一侧。 谢无恙垂下眸子,掩住眸中复杂的情绪,“弟子知晓,弟子定会量力而行。” 第45章 雪崩 那一瞬,谢无恙几乎以为他想摸摸…… 暴风雪中不见苍生, 洛桦雪山更甚。 哪怕是谢无恙这种死后被老天眷顾的复生之人,也得不到洛桦雪山的半分怜爱。 如若不是云晚舟在周身设下的结界,谢无恙恐怕早已被与雪地中的白骨一样, 被深埋于地下,不见天日。 云晚舟重伤未愈,又为了对付那妖兽强行动用灵力,损耗巨大,两个人走了没多远,谢无恙就察觉到周身的结界暗淡起来。 云晚舟的面容本就白皙,此刻越发显得苍白无力。 瞧见云晚舟这副样子, 谢无恙抿了抿唇。 他本就在修真界孤身一人惯了,面对此类事情颇为束手无措,拧着眉思忖了半天, 还是斟酌着开了口,“师尊重伤未愈,若是……” 这雪地中虽寒冷异常, 但也非片刻不能忍,谢无恙自己可以撑住一段时间, 若是撑不住了,他腰间还有御寒符,到雪山之巅应当可以,云晚舟完全可以放任不管, 将结界撤去。 谢无恙本想着劝云晚舟保存些体力,到雪山之巅再用,不料话刚说了一半,本有些暗沉的结界倏地强盛起来,灵光比初始时毫不逊色。 腰间的帝王天木散发出丝丝柔和的光辉, 碎雪剑颤了两下,似是在回应主人,云晚舟食指并拢,在结界中央轻轻一触,以指尖为中心注入一股灵力。 云晚舟的手倏而一转,在空中暂顿又落了下来,那一瞬,谢无恙几乎以为他想摸摸自己的头,亦或是碰碰自己的脸颊。 谢无恙想起出叶楠幻境时,自己做过的那个莫名其妙的梦,在梦中,有着与自己幼时同样的大雪,同样的冰冷刺骨,甚至于有那么一瞬,谢无恙差点以为梦中的人是自己,直到云晚舟停在跟前,抚了抚他的脸。 谢无恙虽说活了数十年,记不清很多事,但幼时的经历却印象颇深,云晚舟从未救过自己,而原身却遇到了自己的贵人。 拜入仙门,仙尊的亲传弟子,从此衣食无忧,法术符咒皆有人教导。 眼前的手离自己越来越近,谢无恙脚下似乎生了根,喉间似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不能动亦不能言语,只是怔怔盯着云晚舟纤细修长的指节。 堪堪停住。 云晚舟倏地眉心一凛,转头望去,与此同时,谢无恙耳边传来一道巨响。 轰—— 余光之处,雪山轰然崩塌,奔腾不息的涌向两人身侧。 谢无恙尚未来得及回神,眼前的手倏地一转目标,握着了谢无恙垂落的手腕,伴随着云晚舟肃然的声音,“是雪崩。” 话音刚落,寒意与湿气扑面袭来,谢无恙瞳孔一缩,视线被白雪覆盖之际,肩膀被一股力推了一把。 谢无恙踉跄后退几百,紧接着又被人圈住了腰,鼻尖被清冷气息覆盖,谢无恙眼前一黑被人带着倒在地上。 身子因为惯性翻滚了好几圈了,直到撞上了一道屏障,才停了下来。 耳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搂着自己的人起了身,缝隙中透出的光线打在身上,落下一道虚影。 云晚舟拍了拍身上的雪,转过身看了眼洞口,又回过头来,似是皱了下眉,开口,“你后退些。” 谢无恙知道,云晚舟这是想用碎雪将路口劈开。 谢无恙刚撑起身子,身前的人动作倏地一顿,于黑暗中对上视线。 云晚舟不是要用碎雪吗? 谢无恙有些不解云晚舟短暂的停顿。 似是知道谢无恙心中的困惑,云晚舟抿了抿唇,神情隐约带着赧然之意。 谢无恙半撑着身子,心中有股不好的预感,“师尊,发生了何事?” 云晚舟转过头,目光落在洞口处,“碎雪落在了洞外。” 许是刚才形式紧迫,两个人滚进山洞时,不小心弄掉了碎雪。 而云晚舟的灵力,又因为尽数用在了给谢无恙的屏罩上,所剩无几。 谢无恙眉心微蹙,“无妨,弟子已是筑基修为,灵力足够,可用符咒轰开洞口。” 云晚舟点点头,主动退至谢无恙身后。 谢无恙起身从腰间拿出张符纸来,注入灵力往前一扔,只听砰的一声,外面似是有什么结界护着,将灵力尽数弹回。 雪花飞溅之际,谢无恙抬手遮了下脸,再落下时,除了平整的雪堆稍有凹陷外,再无任何变化。 谢无恙往前走了几步,徒手将洞口积雪的某处扒了扒,外面的光线不多时便透了进来。 肉眼所见并无异常,可当谢无恙从洞中伸出手时,明显有什么东西拦着自己。 谢无恙将洞口周围的积雪又扒了一些,伴随着视野扩大,山洞外的景象印入眼帘。 一柄剑柄雪白的剑斜插在雪地中,周身灵光熠熠,散发着灵力。 灵器认主,因此在检测到主人有危险的同时,会自动散发出灵力保护主人。 只是云晚舟重伤未愈、灵力不足,导致碎雪也受了影响,反应慢了半拍,在云晚舟脱险后才后知后觉的发挥自己的作用。 彼时云晚舟已经与谢无恙一起躲进了山洞,碎雪被无意间落在此处,本来护两人安全的结界恰好堵在了洞口处,除非拔出碎雪,否则灵力不散。 而眼下,碎雪在外,两人在内,别说拔出碎雪了,就连碰,两个人都很难碰到。 谢无恙抿了抿唇,对上云晚舟的视线,“师尊,眼下该如何是好?” 自己的灵力弄巧成拙,这倒是同一次,云晚舟同样束手无策,只能如实回答,“等。” “等什么?” “等外界之人发现你我被困于此,拔出碎雪,又或者是等我恢复灵力,以灵力破出。” 只是眼下云晚舟恢复部分灵力,少说几日,多则半月,指不定灵力尚未恢复,两人就先被冻死在这山洞中。 无奈之下,谢无恙只得将希望寄托在季遥大力一行人上。 此处是通往雪山之巅的必经之路,谢无恙有云晚舟相互,比季遥众人的脚程快上一些,只是这雪山太大,再加上大雪茫茫,若是不细看的话,估计很难发现两人。 谢无恙思忖良久,想到了个法子。 碎雪剑结界可以反射灵力,灵力越强结界越动荡,造出的动静也就越大,波动足以让很远之外的人感知。 谢无恙每隔一段时间用灵力攻击一次结界,以免错过季遥众人。 再一次用灵力攻击结界后,谢无恙体内灵力有了干涸之意,转身挨着云晚舟坐下,万般无奈地盯着洞口。 云晚舟没了灵力,又身处雪山中,身上的寒意越发浓重。 谢无恙无意间碰到了云晚舟撑在一旁的手,发现他的指尖冰的吓人。 竟比他徒手挖过雪的手还要凉上几分。 谢无恙微侧眸望向云晚舟的侧脸,触及到那颗泪痣时又是一顿。 若非万般无奈,云晚舟绝不愿在外人面前露出这颗泪痣。 谢无恙上次见它时,还是云晚舟从幻境出来,被乌寒枫封了灵力,可自从他将帝王天木给云晚舟,云晚舟有了灵力后,这颗泪痣就重新隐在幻容术下,此刻显露,莫不是云晚舟灵力又用尽了? 谢无恙将手往一旁伸了伸,装作无意间又碰了碰云晚舟的指尖。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云晚舟手指动了下。 谢无恙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心中越发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云晚舟的手,比外头的雪还要凉些。 外头寒风呼啸,碎雪的结界能挡住世间一切肉眼可见之物,却挡不住无形的风与寒意。 谢无恙身为修士尚觉冷得不行,云晚舟此刻没有灵力,除了腰间那块灵力枯竭的帝王天木,再无可助其抵抗严寒之物。 若是这般下去,怕是等不到人来就被冻晕了,更别说妄想恢复灵力冲出结界。 想到此处,谢无恙犹豫着伸手摸向腰带。 他记得清楚,他还剩两张御寒符,自己站了人家徒弟的身体,被云晚舟救了数次,怎么着也得表达下他的亏欠之意。 谢无恙在腰带间翻了一通,里面符咒还剩下不少,御寒符的符纸比其他的小上一些,很好找,谢无恙没两下就将两张符咒都拿了出来。 正想着用什么借口给云晚舟时,目光落在两张符咒上,谢无恙翻转符咒的手一顿,想要出口的话哽在了心头。 这两张符咒大小相同,形状也相同,唯一不同的是,其中一张不知何时被朱砂浸染,多了块不大不小的红点。 修士画符万分严谨,稍微一出错就会让符咒失效或者变成其他不同效用的符。 这么明显的错误,这张御寒符是万万不能用了。 也就是说,他手中的御寒符只剩下了一张。 谢无恙眸光一闪,瞥了眼云晚舟的神色,斟酌片刻后,又将两张符咒悄无声息地又塞了回去。 云晚舟毕竟身为仙尊,哪怕灵力不在,这些年修炼留下的根基也并非全然无用,应当不会被区区雪山困住。 这种想法并未持续多久,当谢无恙被冻得身子一颤,目光落在山洞外忽然加大的暴雪时,又瞬间烟消云散了。 云晚舟面色苍白更甚,哪怕依旧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也掩盖不住他身上的病气。 望着云晚舟的面孔,谢无恙抿了抿唇,头一回意识到,哪怕眼前的人被万人恭维,实力超群,也不过是一个尚未飞升的普通凡人而已。 似是察觉到谢无恙的目光,云晚舟转过头来,目光打量的落在谢无恙身上,触及到谢无恙的脸时,微皱了下眉。 谢无恙还在那张御寒符犹豫不决,肩上倏地被盖上了什么东西,侧眸的瞬间,只见一件极为熟悉的白色衣袍落在肩头,伴随着一道清冽的嗓音,“洛桦雪山常年风雪,你若是还剩下御寒符,也可用上。” 第46章 稀奇 “我师尊岂能轻易出手?”…… 腰间的御寒符倏地烫了下, 谢无恙眸光闪了下,将那张符纸拿了出来。 “师尊重伤未愈,这雪山寒冷异常, 我带了很多张御寒符,足够我与师尊撑一段时日。” 云晚舟眉心敛了下,落在御寒符上的目光将信将疑,“当真?” 谢无恙挑了下眉,弯起唇角,将那张被朱砂浸染的符纸拿了出来。 符纸只需在一面化图,另一面无需多管, 谢无恙将画着图案的那面正对着自己,只给云晚舟留了个背面,“当真, 弟子还有好多张御寒符。” 一只手倏地伸向谢无恙,将后来拿出的符纸从他的手中抽走,瞧清正面的图样后, 云晚舟抿了下唇,目光在谢无恙手中另一张符纸停留了一瞬, 再抬头时眉眼带上几分严肃,“这就是你说的御寒符?” 谢无恙欲言又止,唇瓣动了动,“师尊不是说要养好灵力, 才能助我们破除结界吗?弟子只是想着……” 话音未落,云晚舟倏地抬手在谢无恙手中完好的御寒符上一挥,谢无恙尚未来得及诧异,手中的符纸化作一道白光,落在了谢无恙额头出。 直到手中空空如也, 谢无恙才回神,蓦地望向云晚舟。 “师尊,”谢无恙不可置信地盯着他,“这是我给你的御寒符。” 云晚舟冷声道:“无需给我。” 语调强硬不容拒绝,甚至于不给谢无恙回应的机会。 御寒符的效用极好,很快就发挥了效用,寒意被温暖取代,风声隔绝于外,雪山中的一切都与谢无恙无关了。 谢无恙匆忙移开目光,落在了自己早已空出的手上。 他孤身一人,位居高位,手中染过无数的鲜血,最后落得个一剑穿心、不得好死的结局,也是理所应当。 可谢无恙还会忍不住想,若是在上辈子,也有个人如同云晚舟对待原主这般,与自己站在同一处,结局是否会不太一样呢? …… 天色渐晚,洛桦雪山的雪停了。 御寒符已用,谢无恙又没有多余的符纸,只能将自己肩头的外袍还给云晚舟,以免他撑不到人来。 瞧着外头白茫茫的景色,谢无恙皱了皱眉,终于忍不住站起身。 将希望寄托在外人身上果然不现实,他们已经在山洞中等了半日,自己一有灵力就尝试攻击碎雪的结界,用灵力波动引起外面的人注意,却始终没有人来。 暴雪虽然短暂停歇,但瞧着外头这景色,应当不久就会来一场新的暴雪,他们只会被越困越深。 正当谢无恙拧眉思索对策时,外头的雪地倏地冒出个小鼓包,蠕动了两下。 谢无恙目光一顿,小鼓包被下面的东西顶开一条缝,一双赤红的眼睛透过缝隙落在谢无恙身上。 “啾啾——” 似乎是认出来了谢无恙,白团子眼睛亮了亮,从雪堆里蹦了出来,直直冲向结界处。 这结界活物无法进出,这只妖兽却毫无察觉,也是蠢得离谱。 谢无恙心中嗤笑。 谁知下一刻,在距离结界一寸处,白团子后腿一撤,停了下来,盯着结界的目光警惕。 谢无恙挑了下眉,随口道:“还挺聪明。” 云晚舟点点头,“妖兽本就是天地间诞生的灵物,不足为奇。” 话音刚落,白团子似是听懂了两个人的话,抬起爪子贴在结界上,眸光动了动。 “啾啾——” 谢无恙更觉得有趣了,“师尊,这小东西似乎还能听懂咱们说话。” 云晚舟在一旁站着,神色淡淡,并没有感到多惊奇。 反倒是谢无恙,盯着这白团子在结界外蹦跶了好一会儿,倏地蹲下身子,拉近了和小白团子的距离。 小白团子乖乖站好不动了。 “你瞧见那把剑没?”谢无恙指了指结界外的碎雪,“你若是能帮我们拔掉那把剑,你以后的食物灵力,我全包了。” 话落,谢无恙打量着这小白团子的神色。 灵宠能听懂主人说话,从小往灵宠方向养的妖兽同样,可这种野生野长的东西,谢无恙还真不太确定。 尤其是这白团子还朝他歪了歪头,一副天真懵懂的样子。 谢无恙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竟然将希望寄托在妖兽身上。 谢无恙轻啧一声,转过头去重新做回原位。 与其等着别人来救,倒不如等着云晚舟恢复灵力。 这般想着,谢无恙又去瞅了那白团子一眼。 那白团子在谢无恙转身之际又起了身,盯着谢无恙的背影瞧了半天,抬起了毛绒绒的腿。 在谢无恙目光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向了碎雪剑。 谢无恙思绪一顿,眸中重新燃起了希冀,“师尊,这小东西听懂了。” 云晚舟的注意力也被白团子的动作吸引,波澜不惊的眸子罕见有了波动。 小白团子围着碎雪转了一圈,似乎是在观察这是个什么东西,忽然就来了兴趣,朝着碎雪呲了呲牙。 碎雪毕竟只是个灵器,可以识别主人气息,在主人危险时救急,却对自身所处外界的感知薄弱,没有丝毫动静。 确定这把剑没有危险,小白团子终于放下了心,张嘴咬住了碎雪的剑鞘,往一侧拽了拽,紧接着一个使劲,碎雪剑从雪地中拔出,剑身被甩出一截,虚虚挂在碎雪剑上。 洞口的结界一闪,从中央开始消散,不出片刻,就无影无踪了。 门外堆着的雪山落了两块下来,谢无恙往洞外走了两步,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望向云晚舟,“师尊,我们可以出去了。” 云晚舟神情淡漠地点了点头,却在迈开腿的刹那踉跄一步,被谢无恙下意识扶助了胳膊。 他们在山洞中枯坐半日,云晚舟又毫无灵力,怎么可能如面上一样毫无知觉。 谢无恙皱了皱眉,从腰间拿出一张唤火诀,点燃之后手腕一转,握着了云晚舟的食指,一簇火苗骤然升起。 此乃灵火,自然不会随意燃烧,只会遵从主人的意愿明灭。 如今落在云晚舟手上,火苗摇晃了两下,倏然变成一团人脸大小的火焰,将两人的面容半隐在火光下,忽明忽暗。 谢无恙松开了握着云晚舟的手,朝着云晚舟弯了下唇角,“虽说这唤火符效用极短,但暖和片刻也是极好的,师尊不妨用它取取暖?” 他来洛桦雪山带的最多的就是御寒符,唤火符唤水符用不太多,因此只带了一两张,未曾想也能派上用场。 虽说云晚舟舍命救他多次,皆是将他当成了原身,但从头到尾受利的皆是自己。 谢无恙倏然想起上辈子,他潜入苍穹山偷盗魇石,被云晚舟发现那次。 谢无恙当时几乎以为命丧于此了,这位仙尊却收了灵器,面目冷凝地盯着他。 “你走吧。” 谢无恙当时只觉得这人别有用心,奸诈虚伪,如今瞧起来,云晚舟当时也许只是瞧着他可怜。 洞外的积雪比雪山其他地方要深许多,谢无恙第一脚没过了膝盖,用了十足的力气才拔出半条腿。 白团子帮了他们的忙,瞧上去比刚出现时还欢快,径直撞上谢无恙的腿,咬住谢无恙的衣袍叫了两声。 “啾啾——” 经此一遭,谢无恙瞧着这东西顺眼了许多,听到动静后没将他一脚踢开,蹲下身将白团子提到了眼跟前。 和血红的兽瞳对视片刻,谢无恙抬手空着的一只手,凝了股灵力,放在白团子的鼻子下。 白团子脑袋晃了晃,闻都没闻,一口就吞了下去。 谢无恙挑眉笑了,“面对将你妖丹弄碎的敌人,你就这般没有戒备心?不怕我下毒吗?” “啾啾——”白团子叫了两声,也不知是不是在回应。 云晚舟将谢无恙给的火平放在手心里,置于腰间,苍白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有了红润之色。 瞧见谢无恙与白团子的互动,往前走了两步,“妖兽幼崽颇有灵性,你若是想要,可以带回苍穹山。” “多谢师尊。”听到这话,谢无恙抬手在白团子额头上点了一下,灵力凝聚间,白团子惊奇的睁大了眼睛,还未来得及叫出声,就消失在了谢无恙的手掌间。 虽说灵宠与灵器不同,无法随意变换形态,但将灵宠收在识海中,尚且可以。 谢无恙虽说对这小团子并没有报太大希望,但既然这东西帮了他,他也不会食言。 而且,他瞧着这小团子总有股亲近感,很像他年幼时养的一条狗。 …… 传闻中,冰山雪莲生长在雪山之巅,两个人到达雪山之巅时,已经是两日后。 对于季遥,谢无恙并未放在心上。 他与云晚舟被困在山洞中,一直等到晚上也不见季遥一行人的踪影,要么是他们半途而废下山,要么是路途中出了什么意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察觉到了灵力波动,但不想多事,又或者是说,不想给自己多个对手。 哪怕是后者,谢无恙也不会有过多感觉,最多只是觉得自己倒霉。 只是他未曾想到的是,两人即将到达雪山之际,倏地在路上瞧见了一队人马。 这队人马穿着背影极为熟悉,离得近了,谢无恙的目光在其中某个人身上停留一瞬,正是季遥与大力一行人。 因为背对着,谢无恙看不清几人,只能看到他们围着某处做成一堆,似是在等待着些什么。 谢无恙皱了皱眉,正想绕道而行,不知是谁率先注意到了他,语调激动又高昂,“是苍穹山的仙友!” 谢无恙恍若未闻,加快了步子。 只是这人也颇为不知趣,丝毫没意识到谢无恙不想搭理他,反而是起身走向前来又喊了一声,“仙友,是我们!” 这一声将其余人尽数喊回了声,陆陆续续站起身,目光齐刷刷落在谢无恙身上。 与此同时,季遥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与前几日初见时不同,季遥面容憔悴,似是经历了什么事,嘴唇干裂出血,衣袍也有好几处有了裂口,像是被什么尖锐物体划开的。 “仙友。” 谢无恙一挑眉,颇为好奇地打量着季遥,“你们这是遇到了什么?” 他与云晚舟遇到雪崩,都不见有季遥狼狈。 季遥摇了摇头,语气虚浮,“是妖兽。” “妖兽?”谢无恙神情一顿。 他上山前与那卖丹药的老板打听过,这洛桦雪山只有一只妖兽,缘何来得第二只? 莫非这铺子老板不止拿虚假的丹药诓骗他,连消息都是假的? 想到那莫名失效的丹药,谢无恙越发觉得有可能。 季遥叹了口气,“我们本以为只有一只妖兽,因此放松了戒备,未曾想走到半山腰时,又窜出一只玄级妖兽,那妖兽着实厉害,哪怕我并未与它正面对抗,用了逃生的符咒,依然伤成了这样。” 说话间,季遥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其余人。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谢无恙这才注意到,这群人浑身破烂,脸上或多或少都带了点伤。 “原是如此。”谢无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一只白色的脑袋从谢无恙胸前衣衫中探了出来,对上季遥的眼睛,眨了眨。 谢无恙眉心一皱,将白团子的脑子塞了进去。 他分明将这东西塞进了识海中,这东西究竟是怎么跑出来的? 季遥目光怔了怔,“仙友,这不是……” 话说到一半,季遥又觉得谢无恙将妖兽带在身上的可能性离谱至极,止住了话头。 未曾想谢无恙却是点了点头,“就是那只妖兽。” “仙友不怕这东西野性难驯?”季遥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谢无恙却道,“无妨,这东西退化成了幼崽状态,连记忆也一并丢了。” 说白了,这团子现在就如同刚出生的孩子,一张白纸一般,任凭主人教导。 上辈子的修真界养灵宠的人不少,将妖兽驯化成灵宠的人也不少,谢无恙有段时间做魔尊做得厌烦至极,也想过养只小东西给自己解闷,只是一直未有机会。 世间一切皆为机缘,这东西既然救了他和云晚舟一命,养养也无妨。 “我还有一事想与仙友讲。” “请说。”谢无恙点了点头。 季遥组织了下语言,“我与其余修士来洛桦雪山采雪莲,为得不过是图财。如今遇到妖兽,差点连命都丢了,也不敢再向前了。钱财毕竟是身外之物,没了命花也是无用。在仙友来之前,我与其他人已经有了商议,我们不再与仙友争抢雪莲,仙友可否让仙友师尊可否送我们出雪山?” 他们遇到的那妖兽,实力着实可怖,勉强逃出已是不易,更别说回到原点再与之对抗。 季遥的符咒也用光了,无法护其他人安稳,万般思蹙之下,唯有谢无恙可以帮他。 季遥见过谢无恙与云晚舟施法,深知二人不是普通人。 “我为何要应你?”谢无恙眯了眯眸,目光带了打量之意。 季遥道:“仙友想要冰山雪莲,我却有仙友不知道的消息?” “哦?”谢无恙起了兴趣。 上辈子做魔尊时,敢与他谈条件的,尽数都死在了却邪下,此刻再见到此类人,不免觉得有些稀奇。 “此消息是我们上山前,花了大价钱从别处买来的,我可以性命担保,此消息为真,且对仙友有利。” 谢无恙未曾回应。 季遥已是万分无奈,除了谢无恙与云晚舟可以让他赌上一赌,别无他法。 瞧着谢无恙没拒绝,季遥也当他默认了,“修真界人人皆知冰山雪莲五百年才开一株,异常稀有,所不知这雪莲的宝贝之处并不在花,而在叶。” “此话怎讲?”谢无恙问。 季遥默了默,继续道,“冰山雪莲灵力最强盛之际,是在每五百年开花时,灵力聚集于叶间,那花虽也有灵力,却稀少异常,全然无用。” “你的意思是,我等一直以来的想法都是错误的?” “正是,我起初也是这般以为,直到机缘巧合下,遇见了莲雾门的长老,用了数颗灵石买来了此消息。” 莲雾长老? 谢无恙准确抓住了这个熟悉的名字。 他们追寻魇石时,陈子义那把被魇石浸染的剑便是莲雾门的人留下的,而在叶楠幻境中,同样拥有莲雾门的人。 魇石所指,皆有相同点。 “你可认得是莲雾门的哪位长老?”谢无恙倏地问道。 季遥拧眉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我不过是小门小派出身,从未见过莲雾门的长老,当时只瞧见了他的令牌。” “那可有瞧见那上面的字?”谢无恙追问。 话落,谢无恙意识到自己过于急切,压下心中的躁动,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平缓些,“我与莲雾门有些渊源,认识其中一位长老。那长老常年在山下游历,说不定就是季仙友见到的那位。” 季遥歉意道:“恐怕要让仙友失望了,我当真不知那长老名号,不过我记得长老样貌,若是仙友想知道,带我们平安下山,画来与你可好?” 季遥面上看着老实本分,但好歹是金丹修为,绝无表面看上去这般简单。 话中虽处处为谢无恙着想,却又每一句不再暗示,让谢无恙送他下山一事。 谢无恙眸中透着股嘲弄般的笑意,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云晚舟重伤未愈,又在雪山中使用灵力过渡,自然无法送季遥出山。 谢无恙应下后,在一行人期许的目光下,在腰间掏了一通,拿出张符纸来。 这符纸本是他为了以防万一,画出来用作逃生的符,是最耗费灵力的一张符。 耗费一张符纸换个魇石的消息,谢无恙并不觉得太亏。 正想将符纸点燃,人群中的大力忽然问了句,“仙友,不是让你师尊施法吗?” 谢无恙轻笑一声,毫不犹豫地点燃了符纸,“我师尊岂能轻易出手?” 第47章 面具 云晚舟将徒弟养得这般好,怎得到…… “不行!你不过是个筑基, 若是出了错岂不是拿我们的命在堵?”有人出声反驳。 谢无恙自动屏蔽了诸类言论,微一眯眸,指尖的符咒灵光大盛, 飞向季遥一行人。 “仙友……”季遥只来得及唤出谢无恙的名字,便被一道金光笼罩,与其余人一起消失在了雪山内。 这符咒乃是扶光神尊所创,足可容纳十五人,且一旦启动,绝不会被外力中途打断。 金光消逝之际,一声轰响响彻耳畔, 一只巨型妖兽从天而降,落在谢无恙面前。 怀中的小团子不知感受到了什么,倏然探出个脑袋, 赤红的眸子盯着这尊庞然巨物,歪了歪头。 “啾啾——” 谢无恙下意识想去腰间掏符咒,不料一摸, 只摸到了一张小的,拿出来一瞧, 赫然是那张被朱砂浸染的废纸。 他的符咒不知何时用光了。 情急之下,谢无恙抿了抿唇,望向身后的云晚舟。 云晚舟正双手合十,凝聚着体内的灵力。 他的唇瓣有了些血色, 面孔却仍旧苍白不堪,瘦弱的臂膀在寒风下若隐若现,似是不堪一击就会轰然倒地。 谢无恙喉结一动,本想借些灵力的话临时改了口,“师尊, 碎雪可否借我一用?” 云晚舟手中灵力一滞,空出一只手来要去腰间取剑,却在即将触及之际倏地顿住。 谢无恙疑惑出声,“师尊?” 碎雪剑颤了两下,云晚舟似是回了神,右手重新伸向碎雪,取下剑鞘丢给了谢无恙。 谢无恙并未将云晚舟片刻愣神放在心上,接剑凝心对付起眼前的妖兽,全然没注意到云晚舟眸中一闪而过的异色,隐含担忧之意。 山上有第二只妖兽,在与季遥的谈话中谢无恙已然知晓。 只是令他疑惑的是,季遥分明说已经将这妖兽甩开,这妖兽又是如何追寻至此的? 眸光落在手上的刹那,谢无恙隐约有了猜测。 他们对付小白团子时,这团子是以灵力为食,眼前的妖兽似乎比白团子还要大上一圈,在谢无恙施展符咒之际,寻着灵力找来并非难事。 正当谢无恙将碎雪中残留的灵力聚集在剑锋处,即将一剑挥去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异动,一股纯净的灵力波动从远处传来。 不知是不是与那灵力产生了共鸣,就连早已认主的灵器碎雪也发出几道剑名,变得躁动异常。 谢无恙心中顿时升起一抹不好的预感。 洛桦雪山中,能产生如此灵力波动的,唯有冰山雪莲了。 谢无恙握着碎雪剑的手倏然一紧,还未出手,眼前的妖兽像是受到了什么指令,忽然绕过谢无恙奔向另一侧。 而那一侧,赫然是冰山雪莲的位子。 “师尊,我们中计了!”谢无恙暗骂一声。 恰在此时怀中一空,白团子趁谢无恙分心时跳到了地上。 谢无恙心情烦躁,此时更甚,压着心中烦闷就要伸手捉它,不料这白团子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然身子一闪,躲过了谢无恙的手。 谢无恙眉心一皱,再次出手。 白团子虽说做妖兽时体型巨大,幼崽时期却不过手掌大小,身形敏捷,在谢无恙伸手之际往前一窜,再次逃脱,朝着刚刚那妖兽消失的方向极速奔去。 谢无恙与云晚舟紧跟而上。 当初在叶楠幻境时,谢无恙尚未筑基,轻功也用不了,追踪莲雾长老时,是云晚舟搂着他在树林中穿梭。 如今云晚舟身受重伤,又在雪地中冻得这般久,走路都难,身份颠倒,谢无恙回头时,扯住了云晚舟的胳膊,自然而然的足尖一点,带他往前飞跃了数米。 在谢无恙的印象中,云仙尊高高在上,资质甚高,是他最强有力的对手,最厌恶的死敌。 可如今握着云晚舟的胳膊,谢无恙忽然发觉,这个人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瘦弱,谢无恙甚至能感受到动作间,云仙尊纤细的尺骨。 谢无恙皱了下眉,装作无意间摸了下自己的脸颊。 原身不过十几岁,还是个少年,脸颊上并不瘦,棱角还不算分明,浑圆有肉,并不瘦弱。 谢无恙又想到了福之桃,他那师兄更甚,脸上尤其还带着点婴儿肥。 云晚舟将徒弟养得这般好,怎得到了自己就饿成了这个样子? …… 雪山之巅,寒意扑面袭来。 谢无恙给云晚舟的灵火已经灭了,他又没有别的符咒,为了防止云晚舟晕在山上,用帝王天木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灵力,做出了个效果甚微的保护结界。 谢无恙做此事时,云晚舟动了动唇瓣想要出声制止,却被谢无恙抬眸打断,“师尊就在里面好好恢复灵力,到时弟子取雪莲时,还要师尊给弟子做个后援。” 这么一说,云晚舟果然没再拒绝,只是被弟子护着,面上有些别扭,冷硬道:“雪莲我来取。” 谢无恙双手一挥布好结界,没反驳他,顺着云晚舟的意思点了点头,“好,只是前面风雪甚大,弟子先去探探风头。” 话落,不待云晚舟再开口,谢无恙就转身快速一跃,消失在了风雪中。 传闻中,冰山雪莲就在雪山之巅,下面是极其陡峭的悬崖。 雪山地滑,极易跌落,无数奔赴修士尸骨无存。 他们甚至来不及御剑,就被冰山雪莲的灵力压制,无法再动用任何灵力。 谢无恙本就灵力低微,有没有冰山雪莲的压制都近乎一样,他也并不打算靠灵力取胜。 只是眼前暴雪遮挡视线,谢无恙连脚下的路都瞧不清,更别说去寻找雪莲了。 视线迷茫间,一道熟悉的叫声吸引了谢无恙的注意。 “啾啾——” 谢无恙脚步一顿,闻声望去。 在距离他不远处,有一块灰色的石头尚未被积雪掩盖,隐约能瞧见一个白团子在石头前动来动去,似乎是在扒拉着些什么。 谢无恙漫步靠近,只见从他怀里跑出来的白团子正趴在石头前,在石头与积雪的接触缝隙间,赫然被它挖出了个洞来。 如此还不知足,这白团子还在不停地挥舞着爪子。 谢无恙微敛眉心,略带嫌弃地捏住白团子的脖颈,“你在找些什么?” 经历了山洞一事,他已经知晓这白团子能听懂人语,静候它的回答。 白团子蹬了蹬腿,赤眸微微睁大,用前爪指了指身后的石头。 这白团子爱吃灵力,能让他这般,莫不是这石头是个什么宝贝? 想到洛桦雪山灵宝遍地,谢无恙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合理。 随手捡起地上的石头递给白团子,目光却一刻未垂,四处想王者冰山雪莲的痕迹。 白团子有些急了,张嘴咬住谢无恙的衣裳。 “啾啾——” 谢无恙只觉得这东西蠢得要命,当下就甩开手,聚集了灵力正想略施小戒,余光却忽然瞥见了个东西。 指尖灵力倏地顿住了。 谢无恙蹲下身子,将白团子放在一边,自己则伸手向原来那块灰石头待的地方。 在白团子挖出的土坑处,不知何时绽放出一朵花来。 那花通体雪白,灵光熠熠,微微发着蓝光。 若是不注意看,很容易就隐在了雪山中。 这不就是冰山雪莲?! 谢无恙心中一喜,怎么也没想到这雪莲这般容易找到。 伸手去取时,又倏然想到云晚舟说过,这雪莲周围有灵力相互,实难采摘,生生住了手。 他本想着云晚舟在此,不需惧怕,中途却遇到了雪崩,还被困在了山洞数个时辰。 云晚舟眼下瞧着自身都难保,哪怕谢无恙叫他来也不见得有用。 思及此,谢无恙下定了决心,抬手右手。 指尖距离雪莲只剩半寸,却在此时,白团子从一旁窜出脑袋,一口咬住了雪莲。 谢无恙眼疾手快地按住了白团子的脖子,“松口。” 谢无恙声音冷得掉渣。 冰山雪莲五百年才开一株,他就指望着这东西恢复修为,在莲雾大比将偷盗魇石之人一举揪出,万不能忍受出了差错。 白团子可怜兮兮地发出两声呜咽,却始终不愿意松开。 谢无恙在干脆杀了它和撬开它的嘴犹豫了一瞬,正欲出手,身后倏地传来一道威压。 谢无恙胸腔一震,腰背瞬间垮了下去,手心凝聚了一半的灵力随之消散。 庞大的妖兽威风凛凛地站着,在它宽大的脊背上,赫然坐着一个人。 那人身穿黑色衣衫,脸上带着块奇丑无比神情怪异的面具。 嘴角上扬,咧到面具边缘。 “冰山雪莲,给我。”黑衣人从妖兽背上一跃而下,谢无恙尚未来得及回神,只一眨眼的功夫,那人就闪身到了面前。 速度之快远非常人。 谢无恙丝毫不惧,目光不躲不闪的回视着他,“你是何人?” 说话间,谢无恙当着他的面,从白团子嘴中将冰山雪莲夺了出来,顺便将它重新关进了识海中。 因为带着面具,谢无恙看不清黑衣人的神色,唯一露出的眼睛像是阴冷的毒蛇一般,让人格外不舒服。 “冰山雪莲。”那人重复道。 谢无恙转身借着顺风之力,足尖一点,刚飞出一寸,一股灵力轰然而下,直击谢无恙背部。 轰—— 谢无恙后背一疼,整个人重重摔在了地上,砸出个数寸的深坑。 眼瞅着黑衣人又轰然一掌落下,灵力即将落在谢无恙头顶,谢无恙眉心一凛,手腕翻转变出把剑来。 陌生的力量交汇,地上的雪像是尘土,飞扬升起。 借此机会,谢无恙侧身一闪,堪堪躲过这道攻击。 “你是大乘期?”谢无恙眸中闪过一丝错愕。 黑衣人宛如死水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面具下发出一声闷笑,“非也。” 第48章 濒死(大修) 他不过是恰好占了他徒弟…… 大乘期大圆满后, 若是能成功躲过天道雷劫,便可飞升成仙,去往仙界。 此类人若想临凡, 将会受到天道极大的干预,无法插手凡间之事。 黑衣人虽修为高深莫测,灵力强大,但出手间丝毫没有限制,绝无可能是飞升之人。 不是大乘,莫非是化神吗? 谢无恙眸光一眯,心知此人难以对付, 想要祭出灵剑御剑而逃,不料刚纵身一跃,就被人一巴掌拍在了地上。 灵器之上魔气横生, 谢无恙一口鲜血喷出,握剑的手骤然松开。 “你究竟是……何人?”谢无恙死死攥住雪莲。 黑衣人迈步走到谢无恙身前站定,目光落在他身上, 神色未变。 “你无需知晓。” 谢无恙咽下喉间的血腥气,艰难的挪了挪身子, 将雪莲压在身下。 他向来利己不利人,哪怕自己也捞不到什么好处,也觉不会让别人好过。 瞧着这人的样子,哪怕拿到雪莲, 也绝不可能放他安然离开。 大不了自己就将雪莲毁掉,谁都拿不到,如此甚好。 这般想着,谢无恙握着雪莲的手凝聚起灵力,想要将他化为齑粉。 云晚舟此刻自保都难, 谢无恙并不奢求他能来救他。 反正他的命也是偷偷捡来的,每一日都是天地恩赐,如此一来,他也未曾吃亏。 身前的人似乎蹲下了身,眸光阴寒透骨。 五指落在谢无恙头顶微微一拳,聚集了灵力想要将他按于掌下。 谢无恙神色微动,手中的冰山雪莲在灵力的催化下有些发烫,只消一用力就会消失于世间。 头顶掌风落下之际,谢无恙心中倏地冒出一个念头。 若是云晚舟迟迟未曾等到他,前来寻找发现了自己徒弟尸体时,可会感到悲拗? 思绪交聚间,谢无恙仿佛回到了前世濒死之时。 抚上葬圣墓那块无字碑之际,一片桃花落在肩头,谢无恙转头去瞧,恰好对上了仙尊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 这个问题谢无恙早便知道了答案。 哪怕这些时日,云晚舟待谢无恙极好,好到谢无恙有很多个瞬间,想要放下前世的执拗与仇恨,谢无恙心中也清楚。 云晚舟这个人清风亮节,觉不会允许他这个魔头存活于世。 而他不过是恰好占了他徒弟的身体,骗得了仙尊的片刻温存罢了。 谢无恙闭上了眼睛,掌心猛一用力,冰山雪莲碎掉的瞬间,头顶掌风极具落下。 忽然停歇。 一声利刃出鞘,横空飞来一道灵力卷住了谢无恙的身子,再睁眼时,谢无恙已然已经站在了黑衣人的对面。 手中的冰山雪莲被一股淡蓝色的灵力护住,将碎未碎。 转头之际,谢无恙对上了一张清秀俊逸的面孔。 面如冠玉,剑眉星目。 “师尊……”谢无恙不由念出声,神情难掩震撼之意。 云晚舟眸中寒意浸骨,落在谢无恙身上时稍有收敛,抿了抿唇问:“可有受伤?” “未……未曾。”谢无恙舌头有片刻打结,结巴了一下。 云晚舟却显然不信他的话,距离了灵力的手在谢无恙后背轻轻一划,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嘶——” 云晚舟指尖一顿,收回了手,“无妨,是些皮外伤。” 说罢,便不在谢无恙身上多做停留,眸光一转,落在了黑衣人身上。 云晚舟只差一步飞升,但不知为何,瞧着眼前之人,竟只觉得此人深不可测,甚至看不出修为。 意识到这里,云晚舟微眯了下眸。 谢无恙后知后觉回过神来,盯着云晚舟搂在自己腰间的手有片刻发愣。 与黑衣人缠斗时,他甚至是存了死志的。 云晚舟分明灵力尽失,如今如何…… 谢无恙思绪一顿,心中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 修士灵力聚于识海,神识乃是本源之地。 哪怕是筑基修士,若是燃烧神识,甚至可以与元婴修士一战。 云晚舟莫不是动用了本源之力? 想到这里,谢无恙的目光逐渐由震惊变为复杂,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若真是如此,他竟不知该如何看待云晚舟了。 修士燃烧神魂,疼痛程度无异于普通人生剖血肉扒皮抽骨。 谢无恙从未想到,云晚舟会为徒弟做到此处。 与黑衣人对峙濒死之时的某些念头不由自主地又冒了出来,像是数条复杂盘错的丝线,将谢无恙密密麻麻地捆缚起来,呼吸暂滞,十指痉挛。 云晚舟眉目间似是被霜雪浸染,凌厉异常,出鞘的碎雪剑身寒光阵阵,置于谢无恙身前,将他护在身后。 洛桦雪山的飞雪不知何时停止了飘落,连风声都小了许多。 谢无恙喉间发紧,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注视了云晚舟良久,轻轻抬手捏了丝灵气,化作火焰凑到云晚舟身后,企图以此来化解云晚舟身上的寒意。 若非他在不久前见过云晚舟被冻得嘴唇泛白,也许并不会在意这些。 可谢无恙心中却偏偏清楚,这个人冷心冷情的外表下,不过是个普通人,会冷会疼。 不知是不是注意力尽数在眼前来历不明的人身上,云晚舟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谢无恙的小动作。 碎雪剑陡然一转,一道凌厉剑气直击黑衣人面具。 黑衣人眸光一眯,闪身之际挥出一股黑气。 积雪翻转,站定后黑衣人转头望向自己的衣袍处。 那里不知何时被剑气划开了一道口子,一滩深色的液体浸湿了衣裳,又以极快的速度渗出,滴落在雪地上。 似是怔了怔,旋即又抬起头来,望着云晚舟微眯了下眸,“仙门百家已是数年未曾有人飞升,如今竟有人修为能达到此等境地?” 云晚舟并未答话,食指并拢,抬手飞速在空中画了道符,落笔后指尖一动,符咒径直飞向黑衣人。 即将落在黑衣人身上人,一道屏罩横空出现,符咒泯灭,灵力涣散。 屏罩之上黑雾笼罩交替,将黑衣人护在其间,只留下一道模糊的身影。 护身灵光真正能发挥作用的,修为一般在元婴以上。 修炼仙门术法之人,能达到此修为的,大多能做到心念如一,护身灵光也较为纯粹,绝非眼前之人这般。 谢无恙指尖燃烧的灵火骤然一停,抓住了云晚舟的衣袍,“师尊,此人是魔族中人。” 话音刚落,黑雾下的身影忽然动了动,似是往前走了几步站定,好借此来看清两人。 对上黑雾中那道打量的视线之际,谢无恙心下一惊,无端升起一抹怪异之感。 他似乎不知在何时,看到过这双眼睛。 只是任凭谢无恙将五百年后在魔界认识的长老中尽数翻出,也找不出这双眼睛的主人。 一片黑暗中,那人的额头亮起一道红光,忽明忽暗,闪烁片刻,便被黑雾吞噬殆尽,连带着他的主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雪地之中传来一声闷响,拉回了谢无恙的神思。 谢无恙抿了抿唇,顺着声音望去。 在刚刚黑衣人站定之处,一块被血液染红的雪地尤为明显,而在这片异色旁,静静躺着一块令牌似的东西。 谢无恙眉心微敛,迈步向前。 不约而同的,再谢无恙弯腰去捡那块令牌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落地,与他的指尖触在一起。 手指纤细微凉,骨感分明,比谢无恙这具少年身体的指尖略微长上一些。 哪怕是在雪地间,也不会沦为陪衬,反而显出一股冷白之意。 意识到此处,谢无恙陡然收回手,略微错愕的抬起头来,对上了云晚舟的视线。 云晚舟神情淡然地拿起那块令牌,端详片刻,不知看到了什么,倏地皱了皱眉。 有那么一瞬间,谢无恙想要抬手将那些褶皱抚平。 却在动作之前,被清冽地声线打断,“是莲雾门。” “什么?”谢无恙骤然回神,眸光震了震。 云晚舟将令牌递到他眼前,薄唇微珉,“是莲雾门的令牌。” 谢无恙低头望去。 令牌呈红褐色,光泽细腻,做工精良,边缘处刻着复杂的莲花图腾。 谢无恙的目光落在令牌中央时倏地一顿,紧接着屏住了呼吸。 莲雾门掌门。 江临。 这是令牌中央刻着的字。 莲雾门三个字,谢无恙并不陌生,早在大石坡之际,陈子义那把拥有魇石之力的剑,便是莲雾门弟子所赠。 叶楠幻境之际,更是有人将他们引入,破了莲雾长老的执念。 谢无恙并不确定黑衣人与魇石是否有关,只是莲雾门一个名门正派,混入了甚至有可能是大乘修为的魔族,着实令人难以捉摸。 不待谢无恙细想,云晚舟倏地收了莲雾门的令牌,神情严肃道,“此事事关重大,你我需即刻返回苍穹山。” 第49章 恩怨(大修) 他与云晚舟之间……前世…… 谢无恙手中的冰山雪莲一路皆靠云晚舟的灵力相护, 这才没有化为齑粉。 盯着手中的雪莲,谢无恙却毫无心情思考无双长老给他的药方,注意力尽数放在了余光中云晚舟的侧脸上。 谢无恙并不确认云晚舟是不是真的动用了本源之力, 只能时不时用余光瞧瞧云晚舟的神色。 神识受损不容小觑,修为越高神识越强,若是动用神识受到的损伤也就越厉害。 可云晚舟面上游刃有余,丝毫不见伤重之色,让谢无恙也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猜测来。 冰山雪莲涣散的灵力在结界中缠绕,发出明明暗暗的光点。 在谢无恙不知多少次去瞧云晚舟时,云晚舟终于有了反应, 回过头来对上他的视线。 仙尊眉目舒缓,神情中透着几分疑惑与不解,像是在询问谢无恙是否有什么事情。 谢无恙动了动喉结, 忽觉嗓子眼干得要命,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却又不知从何处问起。 默了半晌, 哑声开口,“师尊是……如何恢复的灵力?” 话音落下, 脚下碎雪飞行的速度似乎慢了下来,没多久又恢复了一贯的速度。 “你可还记得扶光神尊引天地灵力的法咒?” 那时谢无恙刚刚筑基,未曾认真阅读注意视线,一不小心出了岔子, 受了伤。 谢无恙点点头,“弟子记得。” “洛桦雪山灵气充盈,使法咒发挥了极大效用,助我恢复了修为。” 谢无恙抿了抿唇,眸光闪了闪, “当真?” “我何故在此事上骗你?”云晚舟眉心微蹙,似是十分不理解谢无恙问这种问题的意义在何处。 若是换作曾经,谢无恙也许就真的信了云晚舟的话,可自从他重生,与云晚舟相处的数月里,谢无恙忽然发觉了这个面上冷心冷情的仙尊,背地里总是偷偷咽下众多苦楚。 他待原身极好,完全有可能为了不让原身担心,选择不如实相告。 谢无恙抓着云晚舟衣袖的手紧了紧,未曾答话,悄无声息地注入了一股灵力进去。 他的修为不高,再加上与云晚舟同宗同源,因此不会轻易与云晚舟体内灵力相斥,暗中做的小手脚,只要动静不大,就不会被感知。 都说一个人的识海,只有最亲近的人才可以进入,谢无恙在识海中见到云晚舟的影子那刻起,他就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他与云晚舟之间的恩怨,前世今生早就是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 这是谢无恙第一次进除自己以外人的识海。 谢无恙一直觉得自己的识海枯燥荒凉,与他这个魔尊的后半生一样。 直到见到云晚舟的识海,他忽然怀疑起了自己一直以来的认知。 比起谢无恙的识海,云晚舟的识海显然也没好到哪儿去,这里没有花草树木,也没有锦绣山河,只有脚下涟漪阵阵的水波,竟再无其他东西了。 谢无恙注入的一抹灵力在识海中绕了一圈,落在水面上,化成人形。 水镜之中,清晰地倒映出一张人脸。 那是一张成年男子的脸,身量很高,长相俊美,一双桃花眸微微上挑,薄唇微抿,额头上,血红的魔纹妖冶夺目,平添了几分邪气。 望着水镜中的人,谢无恙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发现水镜中的人与自己做了相同的动作后,万分不解地皱了皱眉。 他与云晚舟同宗同源,灵力也是原身身体所练,怎么幻化出来的人,会是前世自己的模样? 谢无恙下意识低头瞧了眼自己右手食指,看清指根空落落时,赫然松了口气。 虽说不知如今是怎样一种情况,但却邪不在,想来他前世的魔气也未曾带来,应当无碍。 湖面宽阔空荡,一眼望不见尽头,唯剩几座水墙,忽高忽低,穿插在其间。 谢无恙走了没两步,忽然见前面水墙后露出一块白色衣袍,目光微顿,便大步走了过去。 若是主人没有凝神入识海,神识就只是一具躯壳,并无自主意识,云晚舟此刻正在专心御剑,谢无恙并无这方面的担忧。 视线中的水墙毫无征兆地发生了变幻,“哗啦”一声塌陷,露出墙壁后的身影。 云晚舟身子晃了晃,眼瞅着脑袋就要倒在地上,谢无恙三步并一步冲向前,接住了云晚舟即将倒地的脑袋。 这个动作使两个人靠得极近,近到谢无恙可以看清云晚舟脸上细小的毛孔。 仙尊此时面色苍白,眉头微拢在一起,双眸紧闭,唯剩下轻颤的睫毛与鼻息间微弱的呼吸,让谢无恙知晓他只是睡着了而已。 一个人面上演得再好,神识的状态也骗不了人。 云晚舟的神识有些黯淡,四周灵力四散,微弱的光芒在身体一寸之处消失,不知偏向了何处。 谢无恙皱了皱眉,也顾不上云晚舟看到自己这副样貌会作何感想,撑住云晚舟脸的手晃了晃,“师尊?” 一向警惕的人毫无反应,任由别人凑近。 谢无恙不由得放轻了呼吸,指尖运转灵力,确定不带丝毫魔气后,才大着胆子,将手放到了云晚舟的手腕上。 云晚舟强行恢复了大乘期的修为,神识受损极大,谢无恙只是稍微动用灵力查探了神识的状态,就发现云晚舟的神识处处是裂缝,而那四散的灵力,便是从这些裂缝中涌出来的。 此事云晚舟不可能不知情。 受此重伤却强忍着一声不吭,力战黑衣人后又马不停蹄的带着他赶往莲雾,哪怕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 云晚舟是不要命了吗? 感受到云晚舟神识越来越虚弱,谢无恙按在云晚舟腕子上的手一松,将他放倒在地上。 说起来,与云晚舟作对数十年来,谢无恙从未见过一次云晚舟示弱,重生不过短短数月,他竟已经亲眼看着云仙尊在自己面前昏倒了两次。 上一次还是在叶楠的幻境中。 谢无恙将灵力聚于掌心,尽数输进云晚舟体内。 他的修为如今已经到了筑基,哪怕无法将云晚舟的神识恢复原样,也可以用自己的灵力将神识四散的灵力封住,让云晚舟不再继续燃烧神识。 清澈纯净的灵力将神识包裹在其中,源源不断地钻进云晚舟的神识,与之盘错交融,不见丝毫排异之象。 谢无恙不敢有片刻松懈,不仅没停,还加大了灵力输送程度。 洛桦雪山虽离苍穹山不远,但以云晚舟神识受损的严重程度来看,谢无恙不确定他是否能坚持到苍穹山,见到乌寒枫。 神识灵力不再四散的刹那,识海中的水面倏地震动起来,谢无恙尚未来得及收回灵力,就被一股力量拽出了识海。 脚下再次有了实地感时,谢无恙只觉身子一晃,差点从空中掉下去。 胳膊忽然被一只手握着,身前传来一道清冽的嗓音,“你封印了我的识海?” 谢无恙脚下又是一阵乱晃,勉强忍住身子,微惊地抬眸望向身前的人,“师尊怎知……” 话还没说完,谢无恙话音一顿,又倏地止了声。 同根同源的灵力不会被识海排斥,这是修真界公认的。 可是云晚舟距离飞升只差一步之遥,修为灵力早已超脱自然,这个认知放在云晚舟身上究竟行不行得通,谢无恙竟一时不敢确定。 胳膊上握着的手被倏然抽回,云晚舟一言不发,又专心致志研究起碎雪剑来。 无法动用本源之力,云晚舟又恢复了重伤时灵力枯竭的状态,只剩下取出之后尚未用完的一点,哪怕是御剑,也变得有些吃力。 云晚舟食指并拢,在半空中划了两下,碎雪剑却并未恢复一贯听话的状态,反而是猛然倾斜了,险些将两个人甩出剑上。 谢无恙堪堪拽住云晚舟的衣袖,眼瞅着这人还要再次尝试,终于在稳住身子后,按住了云晚舟的手指。 云晚舟的手指很细,凸起的骨节令谢无恙掌心发痒,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倏地收回了手,哑声道,“师尊,还是我来吧。” “碎雪是我的灵器,你如何控制得住?” 谢无恙忽然朝他弯了弯眼睛,垂落在一旁的手忽然抬起,绕过云晚舟的肩头放在他眼前,攥紧的拳头一点点松开,露出了里面的点点金光。 “我在封印师尊神识时,偷了师尊的一点灵力。”说着,谢无恙指尖动了动,距离的灵力倏然散开,环绕在碎雪上。 封印神识时,难免会沾染上云晚舟四散的灵力,谢无恙本来并未多想,任由这些灵力粘在身上,跟着自己出了识海。 未曾想竟真能派上用场。 望着脚下的碎雪,云晚舟眸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在谢无恙进入识海时便有所察觉,甚至还留了心思,竟丝毫未发现他这徒弟从中带出了灵力。 想到此处,云晚舟转过头来想看一眼谢无恙的神色,一双手倏然按住了他的臂膀,阻止了他的动作。 谢无恙收回了手,视线无意间扫过云晚舟雪白的脖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师尊在前,御剑时要当心。” 向来只有自己教育弟子,头回被弟子提醒的云晚舟身子一僵,故作淡定地“嗯”了一声。 …… 莲雾掌门继任大典召开在即,苍穹山虽与莲雾门间隙颇深,明面上的功夫却总要做一做的。 谢无恙与云晚舟回到苍穹山时,乌寒枫正带着两名弟子核对礼品样数。 通常情况下,莲雾大比在十一月末召开,礼品在月初准备就完全够用,乌寒枫这么早就开始准备,与他一贯的作风完全对不上。 云晚舟与谢无恙一前一后进了大厅,停在中央的几个盒子前。 清点数量的弟子听见动静抬起头,瞧见来得是云晚舟后,连忙停下了手中的事情行礼,“问云仙尊安。” 云晚舟皱了皱眉,抬头望向乌寒枫,“师兄,此次莲雾大比……” 他本想问问为何这么早就开始准备,不料不知哪个字戳到了乌寒枫,当下将手中的礼品册子砸了过来,“你还知道回来?!” 竹简册子落在脚边滚了两下,直到平铺在地上才停住。 谢无恙微侧了下眸,隐约能瞧见上面的字样。 苍穹山虽说与莲雾门斗了数年,但在送礼上丝毫没有马虎,其中甚至还有一件上品灵器。 扔了东西,乌寒枫还是觉得不解恨,在两个人面前来回转了两圈,倏然抬起手指了指云晚舟,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与你说过多少次,你经脉受损,近半年都不可使用灵力,你是把我的话当做耳旁风吗?还是说,这世间当真只有师尊才管得住你了?” 这是谢无恙第二次听人提起云晚舟的师尊,借着余光瞥了眼云晚舟。 谢无恙不会读心,猜不到云晚舟此刻的所思所想,但在瞥见仙尊微垂的眸子时,无端从中感受出几分孤独与落寞来。 只是不待他细看,云晚舟就倏地抬起了眼皮,露出了一贯冷静自持的眼睛,“师兄,我并无此意。” 第50章 炼化 莫非云晚舟在里头放了勿忘草?…… 瞧着云晚舟事不关己的样子, 乌寒枫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力感丛生,在两人面前又转了两圈, 无奈叹了口气,“师弟,你要知道,自从师尊走后,我们苍穹山便大不如前了。若是连你也出了事,你要让苍穹山如何在这修真界立足?” 乌寒枫说了半天,没得到云晚舟的半分回应, 摇了摇头,语气透着几分劝慰,“你哪怕不为自己着想, 也要为了师尊,为了苍穹山。” 苍穹山魇石尚未被寻回,魔族近日又蠢蠢欲动, 若是云晚舟又出了事,乌寒枫不敢想苍穹山会步入何样局面。 云晚舟垂眸沉默半晌, 从腰间掏出江临的那块令牌递给乌寒枫,罕见地开口解释,“我知晓。此行也不知将无恙带回,还有此令牌交与师兄。” 令牌? 乌寒枫眉心一皱, 视线落下,紧接着神情一凝,从云晚舟手中接过了令牌。 将令牌翻来覆去仔细观摩片刻,眉目肃然地望向云晚舟,“江掌门的令牌怎会在你手中?” “我与无恙在洛桦雪山中遇到一名魔族中人, 此令牌便是他身上掉落。”云晚舟说着,挥了挥手,谢无恙会意将冰山雪莲递上,云晚舟继续道,“他的目的,也是这冰山雪莲。” 乌寒枫眉心紧敛,目光触及云晚舟手中的雪莲后,沉思良久。 这雪莲只对中低阶修士,且只有一株,魔族人要雪莲有何用? 食指摩挲了两下令牌,乌寒枫转过身,视线落在大厅中央的壁画上。 这副壁画,还是百年前穹饶仙尊在世时,莲雾掌门江临结交他是所赠。 如今百年已过,这壁画倒是完好无损,苍穹与莲雾之谊,却再不复往昔。 “若是江临真的与魔族有关,恐怕此次莲雾掌门继任大典,会有一场腥风血雨。”乌寒枫倏地开口。 云晚舟眸光微沉,望着乌寒枫动了动唇瓣,恰在此时,身侧传来谢无恙的声音,“师尊,弟子有一计。” 云晚舟即将脱口的话一顿,略微诧异地转过头,落在谢无恙身上。 在山下这数日里,谢无恙一路上表现皆出乎云晚舟的意料,此次听到谢无恙再开口,云晚舟颇想听听他的想法,“你有何计策?” 乌寒枫就站在谢无恙身侧,对于这位一直对他抱有芥蒂地掌门,谢无恙虽心中不喜,但也深知,苍穹山在穹饶仙尊走后能撑至今日,除了云晚舟这位名冠修真界的仙尊,少不了乌寒枫从中调衡。 这位掌门绝非不辨是非不明事理之人。 谢无恙斟酌片刻,道,“我想与师尊提前前往莲雾门,探查此事。” 乌寒枫:“你是想……” 谢无恙道:“隐藏身份,暗中查探。若是莲雾掌门真与魔族有勾结,等到莲雾大比那日,他们定然有所准备,倒不如我们抢先一步,先下手为强。” 乌寒枫眸中闪过一丝惊讶,难得没有反驳谢无恙的话,“你修为不过筑基,当真可行?” 谢无恙点点头,“弟子无碍,只是还有一事需麻烦掌门。” “若是你能查清莲雾门与魔族之事,但说无妨。” 在云晚舟诧异的目光中,谢无恙毫不犹豫地朝乌寒枫开口,“我师尊在洛桦雪山时,与黑衣人恶战,动了神识。” 云晚舟为救他以身犯险,令谢无恙心中愧疚横生,哪怕说出实情,可能又要遭乌寒枫一顿冷嘲,也万不愿让云晚舟因为自己,在神识上留下无可磨灭的伤痕。 如意料中一样,乌寒枫敛起眉心,抬手挥出一抹灵力落在云晚舟身上,看清神识状态后,唇瓣一抿,神情责备,“你是如何将自己搞成这副样子的?” 一个魔族人,怎会让堂堂苍穹仙尊狼狈到动用神识? 谢无恙正想着如何开口,身侧响起云晚舟的声音,“那魔族人修为不在我之下,我担心他要冰山雪莲别有用心。” 乌寒枫本就对谢无恙心怀不满,为了防止将乌寒枫将矛头指向他,云晚舟至始至终没提一句自己救谢无恙之事。 谢无恙指尖微动,目光落在云晚舟的洁白的衣袍上,思绪纷杂。 这已经不是云晚舟第一次如此袒护谢无恙,但每一次,谢无恙还是免不了一阵触动,哪怕心知云晚舟所做之事,皆是因为原身。 自己一个修真界人人喊打的魔头,为何会贪心到连这么一份微不足道的关怀都舍不得了? 谢无恙竟一时找不到这贪心,是从何时开始在他心中生根发芽,逐渐占据。 视线中倏地出现一道白光,云晚舟手掌拖着雪莲,只留下洁白的腕子,“既然要提前去莲雾门,炼化雪莲也要提上日程,你先回房。” “师尊……”谢无恙迟迟不接,面色犹豫。 怎么说云晚舟动用神识的原因,一大部分都是因为自己,谢无恙想着亲眼看到乌寒枫将云晚舟神识修复才安心。 谁知云晚舟在此事上表现得格外强硬,见谢无恙没有动作,手腕轻轻一转,将雪莲别在了谢无恙的衣领处,“回去。” 雪莲外的结界触上下颚,如同施展灵力的主人一样,透着冰雪消融的凉意。 谢无恙咽下喉间即将出口的话,尚且年少的面孔上略带挣扎之色,最后又被尽数压下,“那师尊万事当心,弟子便先退下了。” 说话间,谢无恙的目光又落在衣领上的雪莲上,嘴唇翕动,踌躇片刻,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出了大厅。 迈开腿的瞬间,谢无恙倏然想到自己刚刚一闪而过的念头,他当时竟想问问,若是用冰山雪莲,是否可以助云晚舟疗伤。 意识到这点,谢无恙面色有些难看,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他云晚舟虽神魂受损,却有乌寒枫相助,用不了多久就可恢复。 而自己为了取雪莲差点丢了半条命,怎么能如此轻易给云晚舟? 莫非这世间除了云晚舟,就连他也疯了? 还是说这是什么借尸还魂后的后遗症? 想到平日里云晚舟对待徒弟的样子,原身与他之间应当情谊颇深,将雪莲送出去的念头定然是原身的情绪。 …… 融合冰山雪莲并不需要太多世间,但谢无恙的目的却远非于此。 他是想用冰山雪莲做药引,制成重塑根基的丹药。 只是毕竟是重塑,必先去旧换新,洗髓抽骨,活生生废掉原有的灵脉再进行重塑,痛苦程度远非常人所能承受。 云晚舟神识受损,乌寒枫为他疗伤也需个一两日才能恢复,谢无恙必须要将在这两日内将丹药练出来。 他在识海中偷偷留了抹云晚舟的灵力,再加上手中的冰山雪莲,便只剩下一味勿忘草了。 勿忘草苍穹山虽有储存,但谢无恙并非原身,并不知晓在何处。 回到房后,谢无恙转手关上门,做到床边捏了股灵力。 以前在魔族,谢无恙见过勿忘草,知晓勿忘草的灵力波动,聚心凝神刚想感受灵力所到之处,未曾想自己放出的那股灵力连门都没出,径直飞进了谢无恙床边的抽屉里。 紧接着,一股熟悉的波动传了过来。 谢无恙神情一顿,转过目光,落在紧闭的抽屉上。 这抽屉他重生后翻过好几次,原身并没放什么东西在里头,后来被谢无恙用来放云晚舟给的那些丹药了。 这里头有勿忘草? 谢无恙困惑地拧了下眉心,弯身拉开了柜子。 云晚舟那段时间陆陆续续送了他很多丹药,足足占了半个抽屉,大小不一。 谢无恙只知道这些丹药大多是巩固修为用的,对于做药丸的药引,谢无恙一无所知。 莫非云晚舟在丹药中用了勿忘草? 想到此处,谢无恙用灵力探查了下,果然感受到了熟悉的灵力波动。 运转的灵力骤停,谢无恙出神地盯着手中的药丸,心中划过一丝别样的情绪。 他当初竟还觉得云晚舟这药丸是瞎闹腾,如今想来,凭借云晚舟偏爱徒弟的程度,又怎么舍得拿原身的身体开玩笑。 谢无恙团了两下手中的药丸,微一用力,将药丸捏造粉末,落在另一只空着的掌心中。 勿忘草较为昂贵,极易提取,谢无恙将提取好的勿忘草粉末撒在冰山雪莲上,紧接着指尖微转,召出了谢无恙从云晚舟识海中取得的那股灵力出来。 无双长老研制的这种丹药,虽然药引难寻,制作过程并不困难。 谢无恙用至纯灵力将两味药融合炼化,等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隐约有了药丸的雏形。 等到丹药练成时,谢无恙确认无误后,靠到床头边,张口吞了进去。 谢无恙没当魔尊之前,为了提高修为,走过不少没人敢尝试的路子,吃的苦头远超常人。 对于丹药重塑根基的疼痛,谢无恙自认为可以忍受。 不知是不是因为换了具身体,当药效发挥作用之际,一股锥心之痛倏然袭来,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冲破心脏的禁锢,疼得谢无恙眉心一皱,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只是来不及细想,思绪就尽数被疼痛取代。 意识模糊间,耳边传来一阵“啾啾”的叫声,谢无恙死死捂住胸口,强忍着唇间呼之欲出的痛呼。 一只毛绒绒从他手边擦过,伴随着物体落地的声音,谢无恙强撑着聚焦视线,还未瞧清是什么东西,就被新一轮的痛意取代。 这样挣扎了不知多久,久到谢无恙心脏已经麻木,牙齿不停打颤,即将晕死之际,额上忽然传来一道微凉的触感。 伴随着一道不知在像谁询问的清冷嗓音,“刚刚出了何事?”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50-60 第51章 不舍 “师尊当初……为何选择收我做弟…… “修真者, 必将心神合一,无痴无嗔,无欲无求, 无舍无弃,无为无我。”模糊的声音好似隔着一道屏罩,由近及远。 心口的疼痛倏然消散,谢无恙眼前一亮,线条流畅棱角分明的下颚印入眼帘。 思绪似乎有片刻的停顿,谢无恙忽然忘记了自己是何时出现在这儿,又是在干什么, 只是凭借着本能,亲近地往云晚舟怀里靠了靠。 想起云晚舟的话,昂起脑袋, 一脸稚气懵懂地开口问道:“师尊,何为无为无我?” 云晚舟放下手中的书,抬手揉了揉谢无恙的脑袋, 声音清冷,“无仇恨之心, 无怨念之心,方能逍遥自在,云游天地。” “师尊,此话我知道, 修真之人,就是应该无挂无碍。”耳边又响起一道稚童的声音。 身侧坐着个与谢无恙一般年岁的孩子,穿着件不怎么合身的弟子服,腰侧系着的小铃铛,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 这是谢无恙被带上山的第一年, 小师兄福之桃尚且年幼,放下手中的书,两三下爬到了云晚舟身侧,扯了扯云晚舟的袖子,“师尊,我说得对吗?” 云晚舟点点头,“是当如此。” 听到云晚舟肯定的回答,谢无恙不怎么高兴地撇了撇嘴,不满的瞪向福之桃。 小孩子心性纯粹,喜恶尽数写在脸上,自从云晚舟带他上山之后,他便自觉的将云晚舟划为自己最亲近的人,对于分走自己宠爱的福之桃,自然是不怎么喜欢的。 况且上山以来,云晚舟除了每日教谢无恙如何静心凝神,对如何修炼只字未提,反观福之桃,已经可以流畅挥剑了。 被谢无恙这么一瞪,福之桃缩了缩脖子,顿时不敢再说话了。 云晚舟皱了皱眉,似是无奈,“莫闹。” 师尊夸赞福之桃,却训斥自己。 谢无恙冷哼一声别过脑袋,压下心中酸涩难耐的情绪,生起了闷气。 世间的剑术心法云晚舟无不知晓,但在带孩子这件事上显然还欠些火候,讲了半天的“心无杂念”,没得到两名小弟子的回应,这才低下头,注意到了谢无恙满脸忿忿的神色。 “怎么了?”云晚舟问。 谢无恙撇撇嘴,黑眸微动,落在福之桃身上,倏地问道,“师尊说修仙要了却执念,可我现在有个问题憋在心里,做不到心无杂念。” “问。”云晚舟淡声道。 谢无恙直白道,“师尊觉得我与福师兄谁更厉害?” 这个问题问得刁钻至极,无异于媳妇问丈夫,“我和你娘同时掉进了水里,你先救谁?”。 哪怕从容如云仙尊,也被问得喉间一噎,噤了声。 谢无恙满心期待地等着云晚舟夸他。 云晚舟默了片刻,实话实说道,“之桃天生魂灵残缺,若是有朝一日能补全魂灵,定然是天资聪颖。” “那我呢?”谢无恙眼巴巴地等着谢无恙的回答。 云晚舟垂眸落在谢无恙的脸上,语气温和,“你若是努力,也会很厉害。” 虽说没有得到师尊的准确回答,但被云晚舟夸赞,谢无恙还是开心地晃了晃腿。 明明是个小孩子,心中浓重的喜悦之意却让谢无恙觉得有些陌生,像是忘却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谢无恙挣扎一番,脑海中除了街头流落的那些模糊记忆,只剩下了待在苍穹山的这一年,没多用劲就放弃了思考。 一双手从谢无恙胳肢窝里掏过来,云晚舟将他转了个身,换了条腿让谢无恙坐云晚舟腿有些麻,双手从小谢无恙的胳肢窝里掏过来,换自己的另一条腿让他坐着。 福之桃歪着脑袋瞧向窗外,忽然惊呼出声,“师尊你看!是桃花!” “嗯,桃花。”云晚舟不厌其烦地回应他。 事实上,这桃花已经盛开了好几日,福之桃记性不好,每日瞧见都很惊奇。 谢无恙面上嫌弃,却跟着师尊师兄的视线转过头去。 此时的桃花开得正盛,花瓣如雨落下。 不知为何,谢无恙总觉得自己在何处见过同样的桃树。 那是一处暗无天日的墓地,他靠着一座无字碑,盯着碑旁飘落的桃花。 谢无恙不由得抬头望了师尊一眼,对上云晚舟舒缓的眉宇出神。 “你竟还有心思在此处赏花!”半闭的房门被人踹开,乌寒枫压着眼尾,唇瓣紧抿,神色低沉地盯着师徒三人。 云晚舟压着谢无恙的脑袋按在怀中,隔绝了他的视线,声音平缓地问,“师兄出关怎得不告诉我一声?” 乌寒枫的视线在谢无恙脸上顿了下,冷笑一声,“告诉你?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师兄?” 察觉到身边剑拔弩张的气氛,谢无恙不安地动了动脑袋,想要看看来人是谁,被云晚舟安抚着摸了摸头顶,又乖乖不动了。 云晚舟皱了皱眉,“师兄此话何意?” “你收魔族人做关门弟子时,可曾想起自己是苍穹山的仙尊?” 云晚舟眸光一沉,“谁告诉你的?” 他分明未将谢无恙的身份告知过任何人,乌寒枫怎么会知道? 乌寒枫没答他的话,话音凌厉,“你若未曾做过此事,何惧他人告知?我不管你究竟在想什么,若是留此子在苍穹山,日后必将后患无穷。” “无恙他不过一个孩子,绝不会走上歧路。” “魔族本就不该留存于世!”乌寒枫语气不容置喙,“我给你三日,三日之后,若你还留着此子,那么我就亲自替你处理,未苍穹山清理门户!” 说罢,乌寒枫怒气未消,转身就走。 谢无恙身子微微颤抖,双手紧紧拽着云晚舟的衣角,显然已经吓坏了。 云晚舟收回视线,无奈地叹了口气,捏了捏他的手,安抚道,“莫怕。” 他不说还好,话一出口,谢无恙身子又加大幅度抖了两下,抬起头对上云晚舟的眼睛,眼眶蓄满泪水,“师尊,我是坏人吗?” “不是。”云晚舟抬手抹去谢无恙眼尾的泪珠。 云仙尊虽博闻多识,天资聪颖,在哄孩子这件事上却毫无经验,面上平静,实则心里颇为无措。 谢无恙吸了吸鼻子,声音染上了哭腔,“那魔族都是坏人吗?” “魔族人族本就是生来注定,出身不同,修为方式不同而已,心中善恶只有自己可以决定。” 谢无恙在街头流落时,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心思比一般孩子成熟许多,听到云晚舟的话,垂下眼帘,咬紧唇瓣压抑住哭声,“那在其他人眼中呢?” 他的师尊举世无双,他信师尊说的,可谢无恙已经见过太多人性险恶,也深知并非人人都如师尊这般明辨是非。 “世人千万,看法尽不相同,你只需铭记初心,其他无需在意。”云晚舟道。 “那会连累师尊吗?” “不会。”云晚舟摇了摇头。 不知是不是他哄得起了效果,怀里的谢无恙哭声渐止,红着眼睛抬起头,犹豫片刻后在云晚舟怀里半跪起身,抬手搂住了他的脖颈。 “我很喜欢师尊的。” 但是他也知道,刚刚来的师伯说的话是事实,他会连累师尊的。 哪怕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但在其他人眼中,他的存在本就是个错误。 “可我会让师尊为难,师尊,我不想待在苍穹山了。” 云晚舟抚着谢无恙后背的手一僵,眉心微敛。 …… 趁着云晚舟有事离开,谢无恙在自己屋子里转了半圈,摸摸床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小枕头。 后来拉开屋子里装衣裳的柜子,从里面掏出了几件衣裳。 谢无恙不想让云晚舟为难,他的师尊这么好,不该因为他变成别人眼中的坏人。 但自己就不一样了,他本来就是无家可归的人,得师尊相救,过了一年的好日子,他很开心。 外头日落西山,染红了半边天,谢无恙离开时,又瞧见了院子里的那棵桃树,脚步微顿,又红了眼睛。 毕竟只是个孩子,哪怕心中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当情绪上头时,还是难以克制。 水雾模糊了视线,谢无恙强迫自己迈开步子,在绕过桃树的前一刻,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小师弟!” 谢无恙回过头,看见福之桃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朝着他挥手。 谢无恙目光微转,看到福之桃身侧的白色衣袍刹那,忽然觉得万分委屈,泪珠子瞬间断了线。 云晚舟带着福之桃走到他身前,半蹲下身,对上谢无恙通红的眼眶,“别哭,师尊想问问你,想不想留下来?” 谢无恙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不舍,点了点头,“想。” “我有法子。”云晚舟抬手揉了揉谢无恙的头。 …… 谢无恙心脏一阵抽搐,猛得从床上坐起身。 梦中不舍的情绪尤为真实,萦绕在心口未曾散去。 谢无恙强行回神,目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落在窗边站着的身影时忽然顿住。 外头的天不知何时黑了,浅淡的月光照在云晚舟身上,显得格外柔和。 不知是不是梦中的情绪在作祟,谢无恙悄无声息地下了床,朝着云晚舟走去。 低阶修为想要躲过大乘期修士的耳目简直是妄想,谢无恙没走两步,窗前的身影就晃了晃。 云晚舟转过头,对上谢无恙的视线,在触及到谢无恙光着的脚以及半开半合的外袍时,皱了皱眉,“醒了?” 谢无恙步子一顿,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一副有话但不知该不该开口的样子。 云晚舟走到他身前,抬手将谢无恙的外袍拽好,“但说无妨。” 谢无恙想到梦中乌寒枫说云晚舟收魔族人做弟子的事。 他千算万算也未曾料到,原身竟与他一样,也是魔族之身。 云晚舟是苍穹山的仙尊,却愿意收魔族做弟子,是不是说明哪怕是换作五百年后的自己,若是遇到云晚舟,也有可能被他相护呢? 谢无恙垂下了眸,心中不知是希冀还是什么,忽然开口,“师尊当初……为何选择收我做弟子?” 第52章 玉穗 那是云晚舟经常挂在碎雪上的玉穗…… 云晚舟被谢无恙突如其来的问题, 问得怔了怔,“为何突然这样问?” 谢无恙微微勾了下唇角,摇了摇头, “没什么,只是忽然梦到了些曾经的事情。” 在梦里,他似乎真的成了云晚舟的徒弟。 这个人不介意他是魔族,愿意在外人面前毫不犹豫地袒护于他。 犯疼的心口不知在什么时候变得滚烫发热,谢无恙不由得蜷了蜷指尖,想到梦境的最后,云晚舟在他体内下得禁锢。 那是上古时期, 封印魔气的发觉,可将阵中的妖魔尽数绞杀。 可梦里的谢无恙站在那里,看着云晚舟在他的胸口结印, 并未感受到任何疼痛。 六岁的孩子自然有许多超脱认知的东西,谢无恙也是醒来之后,看到云晚舟站在窗前, 又恍然想了起来。 这个人就因为原身一句想要留下,竟用自己飞升的机缘替他挡劫。 然后此刻, 那道封印阴差阳错之下被他服用的丹药…… 破了…… “你……可是还有何处不适?”谢无恙自醒来就表现得极为异常,云晚舟皱了皱眉,目光担忧地打量着他,“我查探你灵脉时, 除了感受到冰山雪莲的存在,还遇到了些别的东西,你在此之前可还服用过其他药物?” 谢无恙抿了抿唇,知道瞒不过云晚舟,如实回答, “我想快速增进修为,还吃了师尊送我的丹药。” 云晚舟施展灵力探了下谢无恙的脉,确保他体内无异动,依旧觉得不太放心,指尖凝聚了股更浑厚的灵力,径直伸向谢无恙的胸口。 一寸距离时,谢无恙抬手按住了云晚舟的手,眉眼含笑,不动声色地掐灭了手上的灵力,“师尊,我当真无事。倒是师尊神魂受损,如今不过一个白日,还是多加修养为好。” 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床上躺了许久,谢无恙的掌心汗津津的,云晚舟的手又常年冰凉,这股热意就越发明显,像是火烧,顺着指尖极具蔓延,烫得云晚舟倏然缩回了手。 “无碍。我已与掌门说过了,待你醒来,我们即刻前往莲雾。” 谢无恙透过窗子瞧了眼漆黑的夜色,皱了下眉,“现在?” “是。”云晚舟点点头,“我们刚刚收到消息,魔族近几日异动频繁,有人在莲雾门附近看到了魔族长老岩雀的身影。” 魔族长老出现在仙门附近,若说不是居心叵测,恐怕无人会相信。 而且,在洛桦雪山中,那黑衣人还点掉落了莲雾掌门的令牌…… 答案呼之欲出,谢无恙正欲开口,云晚舟像是提前知晓了他要说什么,摇头否认,“不是岩雀,洛桦雪山出现的魔族灵力强劲,绝非岩雀的实力。” “师尊的意思是,莲雾门中还有其他魔族?” 云晚舟道:“真相如何,你我一探便知。” …… 两个人是趁着月色,御剑到了莲雾门。 莲雾门的护山结界连接着各位长老的识海,一点细微的异动都可以察觉,因此莲雾门守卫的弟子并不多,再加上是夜里,更显得安静寻常。 云晚舟怕惊动护山结界,在山脚下就收了灵器,徒步上山。 掌门令牌上有掌门残留的灵力,只要他们不露出别样的气息,莲雾门的结界就奈何不了他们。 安全通过了结界,莲雾门内的弟子会多一些,常有起夜的弟子出来游荡,为了以防万一,云晚舟在两人身上分别贴了张隐身符,除非遇到比云晚舟修为更高的人,几乎没有可能破除。 身为三大仙门之一,莲雾门在修炼之法上虽与苍穹山差上一些,但在富有程度上,却比苍穹山不知厉害了多少倍。 听说莲雾门后山,一半都是灵石堆砌,富得流油,就连弟子寝室都是用各种罕见的各种材料建造。 “江临的住处在莲雾中间,极为高调。”云晚舟边走边朝着谢无恙解释。 江临如今已经是风前残烛,没有经历管理偌大的莲雾门,此次掌门继任大典,便是他要将掌门之位传给他的大弟子——江疏桐。 论起修为,江疏桐二十四岁就到了元婴,天资卓越,实力不容小觑,且名声极好,明事理辨黑白,是个做掌门的好料子。 烛火透过窗户投下一片阴影,借着暖光,谢无恙瞧见了屋内走动的身影。 头上发冠未取,身形消瘦,走两步顿一步,瞧上去已经步入高光。 几乎是瞬间,谢无恙就猜出了眼前之人的身份,这恐怕就是江临了。 云晚舟抬手掐了个诀,在窗边一划,拦在两人面前的墙壁消退,化出个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江临的目光若无其事地从两人身上掠过,又投到了别处,显然看不见云晚舟施得咒术。 一把剑横放在桌子上,江临来回有了两圈,神色挣扎,最终还是没控制住,拿起了那把剑。 刚刚剑鞘被江临遮挡,谢无恙瞧不清,此刻瞧清了,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眼熟。 直到江临的手抓住剑柄,寒光一闪拔出剑身,谢无恙呼吸一滞,瞧清了剑身上萦绕着的黑气。 他想起来在何处见过这把剑了,陈子义的灵器与这把剑甚为相像,一眼便能瞧出出自同一位炼器师之手。 不知是不是有所感应,谢无恙袖子震了两下,江临眉心一凛忽然回过头,目光落在了两人所处之地,化神期的威压紧跟而下,“谁?!” 谢无恙被压得双腿一软,云晚舟眼疾手快地搀住了他的胳膊,与之同时落下一道护身灵力,将威压隔绝于外。 江临等待半天,周遭没有丝毫动静,稍微放下了心,却没敢再再这把剑上浪费时间,收了起来。 谢无恙攥着袖子的手指痉挛,几乎不敢去瞧云晚舟的神色。 云晚舟一定知道他私藏陈子义灵器的事情了,那会猜到他的别有用心吗? 谢无恙垂下眼帘掩下眸中的慌乱。 满脑子想的竟是云晚舟会不会因此将他逐出师门。 “咚咚咚”三道敲门声,强行拉回了谢无恙的思绪。 屋内的江临收好剑,眸中闪过高光,警惕地望向门处。 “何人?” “师尊,是我。”因为有着木门的阻隔,青年的声音显得有些沉闷。 江临将剑放回原处,走到门边拉开了房门。 一副英气勃发地青年面孔出现在视野中,江临虽面上带笑,细究起来依旧能从神情中捕捉到防备之色,“梳桐?这么晚来找为师,所为何事?” 江疏桐长了张讨女子喜欢的英俊面孔,朝着江临拱手作辑,彬彬有礼道,“弟子练剑回屋,路过师尊住处瞧见烛火未灭,想来看看师尊。” 说着,江疏桐目光不经意间在屋内扫了一圈,落在江临身上,劝慰道,“师尊近些年身子不好,还是莫要熬夜,早些休息为好。” 不知江疏桐的哪句话惹到了江临,江临面色阴沉地望着他,不冷不热地回了句“与你无关”,便关上了房门,不再理会江疏桐。 早就习惯了师尊的脾气,江疏桐并未表现出任何气恼,反而是贴心地将师尊未关严的房门关紧,便转身离开。 就在谢无恙瞧着此处出神之际,江疏桐迈出的步子一顿,忽然转过头,落在了两人的落脚处。 谢无恙呼吸一顿,危险地眯了眯眸。 他几乎以为自己与云晚舟又露出了什么马脚,导致江疏桐发现了他们。 直到江疏桐走到两人身前站定,深棕色地瞳孔中倒映出灰落落的地面,以及地面上格外显眼的,洁白无瑕的玉穗。 谢无恙下意识想要伸手捡起来,不料还是被江疏桐抢先一步捡了起来,拍了拍玉穗上细微的尘土,收进了怀中。 那是云晚舟经常挂在碎雪上的玉穗。 谢无恙抬头望向一侧的云晚舟,却被云晚舟无声地摇头制止,口型示意他,“无妨。” 第53章 魔气(已修) “师尊,那玉穗……”…… 江疏桐收了玉穗, 双眸在四周扫了一圈,并未感受到任何生人气息,这才放下心来。 身为即将继任的掌门人, 江疏桐的反应冷静得超乎常人,似乎并不意外这凭空多出的玉穗,只是在即将离开之际,又与隐身的谢无恙对上了视线。 他看不见谢无恙,但谢无恙瞧他却瞧得清楚,不得不说,江疏桐的外貌上成, 身形欣长,日后做了掌门,应当有不少女子争抢着做他的掌门夫人。 要说唯一不足的地方, 大概就是这位新掌门下巴处隐入下颚的一道疤痕。 那疤痕颜色很淡,像是新留下不久,导致这张脸不再这么完美无缺。 谢无恙屏住呼吸, 直到江疏桐彻底走远,这才回头重新望向云晚舟, “师尊,那玉穗……” “是我故意丢下的。”云晚舟淡声道。 故意? 谢无恙眉心微皱,微一侧眸望向刚刚玉穗掉落的地面。 他是五百年后的人,在这个修真界, 孤身一人,除了牵扯到原身的几人,再无任何值得他注意的了。 可云晚舟是苍穹山的仙尊,与世间的人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许是有想要告知的人, 才故意留下马脚。 江临房内的烛火灭了,唯剩下一缕月光,照着空落落的四周,让谢无恙不至于摸黑。 侧眸瞥向云晚舟,谢无恙眸中情绪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无恙不信云晚舟没有看到江临的那把剑的魇石之力。 江疏桐身为江临的首徒,又即将担任莲雾掌门,云晚舟却选择冒险留下暗示…… 他与江疏桐交情很深吗? 眼下的情形并不能给谢无恙太久的时间理清这个问题,他们身处莲雾门,随时都有暴露的可能。 江临房中的剑既然有魇石的气息,如此看来,莲雾门怕是与魇石失窃脱不了干系了。 离开之前,谢无恙偷偷在江临房门处留了张窃听符,以便时刻注意江临的动作。 符咒落在门上自动隐形,若是不用术法探知,丝毫不会有人注意。 做好一切,谢无恙将剩余的符纸收回。 原身的身体尚在少年时期,与云晚舟站在同一处时,只堪堪到云晚舟眉目下方,此时站在台阶上,勉强可以与云晚舟保持平视,倒有了几分方面势均力敌的感觉。 谢无恙移开视线,淡声道,“师尊,走吧。” 话音刚落,一道探究的目光倏而落下,谢无恙脚步一顿,下意识摸了下食指骨节,故作从容地侧眸对上云晚舟的师尊,“师尊可是发生了什么?” 云晚舟抿了抿唇,目光从谢无恙脸上移到了谢无恙手腕处。 那是谢无恙藏陈子义灵器之处,在江临拔出剑时,两把灵器产生了共鸣,剑身的波动让江临有了察觉。 云晚舟当时就在自己身侧,莫不是也发现了? 想到此处,谢无恙不由得攥紧了袖口,将花纹团成一团藏在手里。 藏好花纹,谢无恙再次看向云晚舟时,只见对方神色未变地移开目光,落在谢无恙脸上,仿佛轻易间洞察了一切,察觉到了谢无恙的小动作。 “相同灵力有所感应,魇石之力同样,”云晚舟微一挥手,谢无恙袖口处花纹闪了两下,“你手中有陈子义的剑,需时刻谨记,莫要再露了马脚。” 云晚舟话音落下,谢无恙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了神,眸中惊诧闪动。 云晚舟这反应…… 莫非早就知道陈子义的剑在他手上? 谢无恙抿了抿唇,万万没想到自己以为藏得极好,实则早已暴露在了别人眼下。 正想着要不要为自己私藏灵器找些开脱之词,身侧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一道刺眼的光线从天而降,谢无恙下意识挡住双眸,后退两步,直到被一条胳膊拦住腰身,这才堪堪稳住了身子。 轰—— 巨大的灵力落在两人身前的地面上,伴随着越来越近的嘈杂声,“何人擅闯莲雾门?!” 云晚舟眉心一凛,顾不得旁事,抓住谢无恙的手跳到了一旁的树上。 两人稳住身子的刹那,莲雾门弟子接踵而至,围住了火光掉落之处。 “藏头露尾的鼠辈,竟敢擅闯我莲雾门,还不快现身?” 谢无恙眼色冷厉,盯着脚下的莲雾门弟子。 这群人应当是临时聚集,匆匆带上佩剑就感了过来,此刻乱作一团紧挨在一起。 落下的火光砸出了个数米深的深坑,众弟子你推我搡,竟无一人敢上前察看。 江临的房门从里面拉开,露出他那张满是褶皱的面孔。 比起谢无恙与云晚舟看到的,江临此刻脸色蜡黄,瞧上去随时会断气,丝毫不见在屋里拔剑的风采。 在江临出现的刹那,弟子们的议论声戛然而止,安静如鸡。 直到领头弟子回神,瞧着江临的目光透着几分畏惧,后退一步弯腰作揖,语气结巴道:“问掌门安。” 领头的弟子名叫韩昆,在莲雾门待了十多年,算是一众弟子中的领头人,为人一直本本分分,对江临这个掌门颇为畏惧,连带着他的弟子江疏桐,也不敢有任何不敬。 江临皱眉在众弟子间扫了一圈,问韩昆:“发生了何事?” 说罢,重重咳了两声,浑身发抖,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韩昆连忙向前去扶,一双手横空插入,抢先挽住了江临的胳膊。 江疏桐神情恭敬,“秋日夜凉,师尊还是早些回屋,此处交由弟子便好。” “江师兄……”韩昆小心翼翼地抬眸,“此次恐怕需要掌门坐镇了。” “为何?”江疏桐皱眉问道。 “护山阵法有异,我们发现了魔族气息。” 魔物气息…… 听到这四个字,谢无恙低头望向自己的手。 他体内被云晚舟下的禁锢被冰山雪莲破除,魔物气息不再被压抑,全靠他自己掌控。 云晚舟发现他私藏陈子义灵器之时,他确实动用了灵力,莫不是被发现了? 谢无恙眯了眯眸。 江临挣脱江疏桐扶着自己的手,拖着身子走到深坑前,弯腰往里瞧了瞧。 深坑里黑雾弥漫,伴随着魔族残留的灵气扑面而来。 那气息强横霸道,哪怕只是细微残留,在江临探头时竟也有了攻击之意,若非江疏桐反应及时将江临拉回,凭借江临如今的病态模样,恐怕多少会受点伤。 “师尊当心。”江疏桐急切开口。 江临目光淡淡地转向他,像是再看无关紧要的什么人,并未道谢,反而是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自己被拽着的胳膊,冷声道,“无妨。” 比起云晚舟,江临这人目中无人高高在上,像是恨不得将所有人都不放在眼里。 谢无恙将他的神态瞧得清楚,心中不免一顿啧舌。 江疏桐也是好脾气,被江临这般冷淡,也不见丝毫脑意,反而是安静顺从地退到了江临身后,做了个陪衬。 “你们是从何处感受到魔族气息的?”江临问。 韩昆开口,“禀告掌门,今日是我寻夜,照常检查护山大阵时,忽绝大阵异动,等自己赶到异动之处时,护山大阵已经有了裂缝。” “你是说,那魔族是劈开护山大阵直接潜入的?”江疏桐皱了皱眉。 “正是。”韩昆道。 莲雾门的护山大阵,相当于整个莲雾门的战力所在,若是来人能劈开护山大阵,悄无声息地潜入,实力绝非一般。 而那从天而降的灵光,应当就是潜入之人劈开护山大阵时,灵力失控所致。 “你当时可有在附近瞧见什么可疑之人?”江疏桐又问。 韩昆摇头:“未曾。” “既是无人,那便先散了吧,此事我会召集长老商议,全面排查莲雾门。”江临眸中闪过一丝暗色,抬眸瞧向韩昆。 韩昆咽了口唾沫,恭恭敬敬地顺着江临的话,“掌门若说即……” “是”字还没落下,江疏桐强势地打断了二人对话,声音冷凝,“不可。” 江临眸光一冷,语气不善,“你别忘了,莲雾大典一日未成,你便一日不是掌门!” 江疏桐深吸一口气,解释道,“我并非要忤逆师尊之意,只是那魔族人身处暗地,目的不明,需即刻将他找出,万不可拖延。” 江临抬起下巴,冷哼一声,“区区魔族,便让你自乱阵脚。我莲雾门百年根基,岂是随便容他动摇得了?” 江疏桐皱了皱眉,唇瓣微动,劝阻的话还未出口,耳侧传来一道清晰的异动声。 一道身影从眼前一闪而过,顷刻间就要奔进江临院中的林子隐藏身影,江疏桐手心一推,迸发出一股强大的灵力,直击异动之处。 林子边出传来一声闷哼,那人借着树干稳住身子,足尖一点想要跃树而逃,不料刚一动作,一块石子忽然击在左膝,令他一时不察跪倒在地。 江疏桐纵身闪至黑影身前,手中长剑直指他的眉心,“你潜入莲雾,究竟意欲何为?” 谢无恙半蹲在树上,瞧着这副场景看了片刻,忽而眉眼弯弯地扭过头望向云晚舟,笑道,“师尊,若是我猜得不错,接下来定是一出好戏。” 谢无恙以为是自己一不小心泄露了魔气,才将莲雾门的人引来,余光瞥见那道鬼祟身影时忽然放下了心。 云晚舟闻言,拧了拧眉,责备道,“以后莫要随意出手。” 听出云晚舟话中的纵容,谢无恙盯着脚下身影,眸中玩味欲浓,面上却是极为顺从地点了点头,“弟子记住了。” 只是如今木已成舟,他已经略施小计推波助澜,若是不将接下来的戏看完,着实可惜。 第54章 岩雀 “岩雀,你莫不是老糊涂了?”…… 魔族现身, 在人群中引起不小的喧哗。 韩昆瞪大了眼睛,稳住神色,率先拔剑而出, 对准了黑影所在的方向,其余弟子分分照做,还有一部分伸手从腰间掏出照明符,昏暗许久的莲雾顷刻间天光大亮,照清了倒地那人的脸。 那人眼色森然,凶神恶煞,一道长长的疤痕横穿右眼, 平添几分戾气。 捂住膝盖的手中黑气萦萦冒出,明目张胆地顺着江疏桐的剑缠上手腕,却在距离剑柄一寸时被剑气轰然击退。 “如今莲雾门弟子皆聚于此, 你已无退路,”手中的剑距离额头又逼近了几分,江疏桐眉心一凛, 语气微寒道,“岩雀长老, 事到如今,你还不愿将魔族的目的全盘托出吗?” “岩雀……岩雀长老?他是魔族的岩雀长老?!”人群中传来一道惊呼,众弟子面露惧色,齐齐后退。 韩昆咽了口唾沫, 握剑的手微微颤抖,强撑着意志牢牢守在最前。 如今魔族势衰,实力大不如前,但身为魔族长老,岩雀的实力依旧不是他们这群小弟子可以与之一战的。 更何况, 与其他长老不同,岩雀为人阴险,又是药修,极擅偷袭,站在他身边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中毒归天。 岩雀目光森然地扫过在场众人,倏地咧嘴笑了笑,“瞧你们,怕什么?我不过去误入此地迷路罢了。莲雾门高人辈出,实力强盛,我怎敢有不轨之心?” 说着,岩雀抬手捏住江疏桐指着他的剑,一点点挪开,神情讽刺地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说是吧,江掌门?” 说罢,岩雀不经意间瞥过江临的脸。 江临尚未退位,掌门继任大典尚未开始,岩雀就当面称呼江疏桐为掌门,这对江临来说无异于是一种折辱。 江临面色铁青,强压着怒气才没有当场发作,“岩雀,你莫不是老糊涂了?” 岩雀故作恍然地发出一声惊呼,神情中没有丝毫歉意,“是我之过,是我之过。我忘记江临掌门虽已年老体衰,将泯于世,却还霸占着掌门之位呢。” “岩雀,你不要太过分了。”江临眯了眯眸,暗藏警告。 眼瞧这江临有了发怒的趋势,岩雀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住了口。 江疏桐双指并拢,划了张定身符贴在岩雀身上,招呼了两名弟子将他架起,回头请示江临的意思。 江临淡淡瞥岩雀一眼便移开了视线,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脏了他的眼目,“将他压入地牢,两日后我会召集诸位长□□同审讯。” 江疏桐点点头,朝着两名弟子挥挥手,“带走吧。” 话毕,他又转头看向江临,“夜色已深,师尊莫要将岩雀之言放在心上。在梳桐心中,师尊如父,梳桐定当对师尊竭力相互。” “嗯。”江临微一颔首,转身走向房门。 经过岩雀身侧时,岩雀朝他勾了勾唇,江临身子一顿,神色顷刻恢复平静,并未再搭理此人,毫不犹豫地踏进门槛,关上房门。 江疏桐移开落在房门上的视线,收了手中的灵器,望着聚在一起的弟子们,平静开口,“此事已了,诸位师兄弟各归其职,勿在此处多加逗留。” “是,江师兄——”说罢,人群散去,灵力维持的照明火寸寸熄灭,逐渐恢复了深夜惯有的寂静。 在最后一名弟子离去之际,江疏桐倏然开口叫住了他。 这名弟子不过是普通记名弟子,听到江疏桐唤他,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来,“师兄可是在唤我?” 江疏桐并未多言,在空中用灵力画了几笔,示意弟子抬手。 弟子伸手露出掌心时,空中画出的图案闪了闪,落在弟子手上。 江疏桐声音清冷,“岩雀诡计多端,我担心地牢困不住他,此符咒可加强封印,你去地牢在岩雀所在处布上。” 弟子握紧了掌心,弯腰作揖,“谨遵师兄吩咐,我这就着手去办。” 江疏桐点点头,“去吧。” 直到内门弟子的身影即将没入夜色,江疏桐才迈步向前。 谢无恙在树上蹲了半宿,闹剧散场,也就彻底失了兴趣,正想从树上一跃而下,余光忽然对上江疏桐望向他们的视线。 谢无恙动作一顿,硬生生卡在了树上。 “跟上那名弟子。”耳畔传来云晚舟的声音。 谢无恙回过神,再去望向江疏桐时,已经全然不见人影,瞥过来的那道视线仿佛一场转瞬即逝的错觉。 谢无恙拧了拧眉心,想起云晚舟故意留给江疏桐的玉穗,越发笃信江疏桐知道他与云晚舟潜入莲雾门的事情。 只是不知,江疏桐对江临私藏带有魇石之力的灵器一事是否知晓,又在其中扮演怎样的角色呢? …… 莲雾门地牢。 暗无天日,空荡孤寂。 一长廊的牢房望不见边际,一路上,谢无恙瞧见了不少魔族中人。 他们似乎被关了许久,身体心灵早已麻木,颓废的缩在牢房角落中,凌乱肮脏的头发遮住面孔,只能从发缝间窥探到黯然无神的眼睛。 许是因为岩雀身份特殊,被关在了最里面的一间牢房,粗长的铁链被下了禁锢,将他的四肢捆缚在十字架上,动弹不得。 莲雾弟子进去后,不敢多做停留,匆匆将江疏桐给的符咒布下,就离开了地牢,只留下谢无恙与云晚舟二人。 他们身上还有隐身术的法咒,岩雀看不见他们,试探着挣了挣链条,无果后就停下了动作,闭上眼睛靠在了十字架上,不见丝毫怯意。 谢无恙悄无声息地用灵力探查了一遍周围的气息,确保除了地牢中人,再无外人后,撤了隐身术,趁着岩雀还没反应过来,食指并拢点在岩雀额头,施加了灵力。 元婴期。 不是洛桦雪山上的人。 谢无恙颇觉遗憾地摇了摇头。 岩雀猛然睁大了眼睛,面露惊恐,“你是何人?” 谢无恙并未回话,皱着眉上下打量了岩雀一番,忽然开口,“魔界与仙门对抗毫无胜算,如今却是异动连连,就连岩雀长老也亲自出山,究竟在莲雾密谋些什么?” 说到此处,谢无恙眯了眯眸,“又或者说,莲雾门掌门江临,在你们魔界这场大局中,占据的是何种立场?” 听到此处,岩雀长老神色一变,“你究竟所图何事?” 云晚舟法咒未撤,谢无恙看不见他,但不知是不是云晚舟有意让谢无恙知晓他在身侧,谢无恙能听到轻微起伏的呼吸声,面对岩雀长老时也多了几分底气。 “若我没猜错,你们魔族与江临所谋之事,便在此次莲雾掌门继任大典之上吧?” 第55章 储物 “也不知符纸藏人,可不可行?”…… 本以为万无一失的计谋被当众拆穿, 岩雀长老瞳孔一震,旋即恼羞成怒,被手铐拷住的手迸发出一股灵力, 挣脱了身上束缚的锁链,一掌袭向谢无恙。 凌厉的掌风顷刻间移至眼前,谢无恙神色未变,从容地站在原地,目光冷淡地仿佛在看一件死物。 千钧一发时,岩雀长老掌心骤停。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悄然推出,轻松挡住了岩雀长老的攻击, 将灵力拦截在外。 云晚舟一袭白衣翩然若仙地站在一侧,挺拔的身形无形中透露出威压。 有人随时相互的感觉自是极好,谢无恙弯了下唇角, 连带着落在岩雀身上的目光也少了几分凌厉,轻笑一声道,“果然。” 若说在来地牢前, 谢无恙尚未完全确信江临是否与魔族有所勾结,那么岩雀长老此次出手, 便是对这个猜想最好的验证。 岩雀咬牙切齿,脸上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破裂:“你在试探我?!” “是你过于急切了。”谢无恙漫不经心地回应着他,“我不过稍加揣测,你就迫不及待地露了马脚……” 说着, 谢无恙打量了他两眼,像是在观赏什么物件,忽觉无趣收回了视线,“魔族派你前来,当真是愚蠢至极。” “你——”岩雀被谢无恙话中的羞辱之意气得脸色涨红, 还击的话还未出口,就被云晚舟指尖一动,掐了个禁言的咒法堵了回去。 与此同时,地上的锁链像是有了意识般,顺着岩雀的脚裸寸寸上移,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谢无恙运转的灵力一停,锁链“哗啦”一响,也结束了动作。 谢无恙眉心一挑,似是十分满意自己的杰作,扭头望向云晚舟,笑道,“师尊,此人嘴硬得很,恐怕也套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不若换个计谋如何?” “何计?” “偷、梁、换、柱,”谢无恙眼眸微眯,一字一顿道,“瓮、中、捉、鳖。” …… 地牢再次有动静,已经是一炷香后。 江临从怀中掏出掌门令牌,轻轻在地牢外一划,层层叠叠的结界分开一条可供一人同行的裂口。 途经之处,死灰复燃。 牢中的人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猛得抓住了铁门,发出一声巨响,恶狠狠地盯着江临。 “江临,魔尊不会饶恕你的!你以为你关着我们,就可以阻止我魔族大计了吗?” 江临脚步一顿,转过头来。 牢中的人阴森笑了笑,像是走到绝境的困兽,又像是地狱爬出复仇的恶鬼,“绝无可能!莲雾门将会变成战场,是我们魔族攻入的第一步!” 江临嗤笑一声,神色讥讽,“你在此处被关了多久?十年?二十年?” 打量的目光扫过男人全身,像是在看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看来你那魔尊大人,也并没有多看重你。” 男人面露恼意,咬牙切齿地反驳,“你懂什么?!” 江临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没在再说,转身走向地牢最深处。 徒留男人在原地怒吼挣扎。 直到走到最里面的一间牢房前,江临才停下脚步,侧眸瞥向牢房中的人。 岩雀长老双眸紧闭,手指无力地蜷缩在手铐两侧,像是晕了过去,哪怕江临走近,也毫无反应。 江临抬脚踹了踹岩雀长老的腿,不耐烦地开口,“行了,别装了。魔尊此次派你前来究竟有何要事?为何不直接用传音符告知于我?” “岩雀长老”睁开了眼,波澜不惊地盯着他。 迟迟没得到回答,江临皱了皱眉,眸中划过一丝暗茫,“莫非魔尊瞒着我有了其他计划?” 周遭一片寂静,“岩雀长老”瞳孔幽黑,倒映出江临的影子,分明是在看他,却又显得空洞虚无,平添几分诡异之感。 就在江临心中狐疑渐重之际,“岩雀长老”倏地勾了下唇角,瞳仁中多了几分色彩,“怎会。江掌门于我魔族而言,是座上之宾,若是魔尊有其他计划,定会通知于你。只不过莲雾掌门继任大典在即,届时仙门百家精英皆聚于此,魔尊放心不下,特派我来助江掌门成就大业。” 江临心中顿时一松,扯了下嘴角,“那自然再好不过。岩雀长老此行突然,若我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海涵。” 说罢,江临袖袍一挥,捆缚的铁链应声而断,落在“岩雀长老”脚边。 “岩雀长老”眉心一挑,揉了揉发麻的手腕,笑道,“多谢江掌门了。” 江临不想过多寒暄,直接了当地开口,“你有半柱香的时间,半柱香之后,岩雀长老出逃之事便会传开,届时莲雾门会加强守卫,到时便在劫难逃了。” “知晓。”“岩雀长老”点了点头,明目张胆地走出了地牢。 被江临打开的结界尚未关闭,谢无恙一路都畅通无阻,直到出了地牢,谢无恙闪身躲在了一处墙后,这才捏了个诀,将幻容术的灵力收回,变回来原来那张年少俊俏的面孔。 处理完一切,谢无恙勾了下唇角,不知在对谁说话,“师尊,此处暂时不会有人前来。” 话音刚落,一道白色衣角出现在身侧,寸寸呈现,不过片刻,云晚舟就完完整整地出现在了身旁。 他的指尖还燃烧着金色地灵火,唇瓣微动念叨了一句法咒,紧接着往前一伸手,扯下了张符纸。 岩雀长老被一根红绳捆住了全身,目光凶狠地盯着谢无恙,像是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若非动弹不得,谢无恙丝毫不会怀疑岩雀会杀他泄愤。 谢无恙抬手在岩雀眼前一挥,那双怒气冲冲地眼睛随着动作瞬间闭合,消失在了视线中。 岩雀不能言语,不能动作,如今亦是目不能视,与无人一般无二,谢无恙心满意足,彻底无视了岩雀的存在,扭头继续与云晚舟商谈,“师尊可有带什么储存的法器?” “未曾。”云晚舟摇了摇头。 云晚舟不喜繁杂之物,出门除了碎雪外,最多只带上一些符纸,以备不时之需。 乌寒枫虽送过他储物戒,但一直被他丢在匣子里搁置蒙尘。 “那真是可惜了。”谢无恙暗叹一声,目光落在岩雀身上。 他本想着若是有什么能储物的法器,将这魔族长老装进去,没了岩雀做累赘,他们也好进行下一步,减少暴露的风险。 正当谢无恙想着如何安置岩雀时,云晚舟从腰间抽出了张符纸,一本正经地开口道,“不过你若是想要储物的话,也可将其做成召唤类的符咒。” 话音刚落,指尖夹着的符咒被谢无恙接过,平铺在手心中。 云晚舟并非多管闲事之人,瞧着谢无恙空无一物的双手,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你想藏什么?” 当着岩雀的面,谢无恙毫不掩饰地笑了声,“也不知符纸藏人,可不可行?” 话落,谢无恙食指并拢,凝聚了一股灵力注入到符纸中,紧接着又将灵力另一端连接在了岩雀身上。 岩雀虽然看不见动不了,但耳朵还在。 他在魔界纵横一世,除了魔尊,从没受过什么憋屈,此刻听到谢无恙要将他封印进符纸中,顿时挣扎起来。 灵力连接的一瞬,岩雀竟硬生生突破了云晚舟下给他的定身术,脱口而出,“你们敢!” 尖锐地嗓音戛然而止。 谢无恙指尖一动,岩雀长老的身形一顿,化作一道白光钻进了符纸中。 符纸上,朱砂制成的图案逐渐成型,最后一道红痕横穿符纸,将下面的图案牢牢禁锢,至此终了。 第56章 暗室 “穹饶仙尊与江临关系很好吗?”…… 在地牢中, 江临的话并没有起到实际性的作用,谢无恙与云晚舟对魔族的动向不知其详,只能隐约猜测出与魇石有关。 江临未曾认出谢无恙冒充的“岩雀长老”时尚且如此, 岩雀长老顽固不化,更别想从他口中套出什么了。 趁着巡逻弟子交接之际,谢无恙与云晚舟重新贴上隐身符,离开了地牢附近。 偷盗魇石的人与魔族关系密切,又与莲雾门纠葛颇深,若是幕后之人想在莲雾大比时动手,不知这魇石是否也一早被安置在了莲雾门? 谢无恙将封印岩雀的符纸叠了两下, 塞进腰封中,心不在焉地思索着莲雾门有可能藏纳魇石的地方。 苍穹山的禁地阁楼,人迹罕至, 除了掌门与几位长老,任何人不得无故前往,因而他们可以将魇石放心地藏在那里。 若是魇石出苍穹山后, 被藏匿在莲雾门,定然不可能是人来人往的热闹之处…… 莲雾门也有什么禁地吗? 想到这种可能, 谢无恙蓦地脚步一顿,抬头落在前方不远处的云晚舟身上。 修真界仙门众多,大小门派数十座,谢无恙做魔尊时, 与之交手过的数不胜数,其中的一些门派谢无恙甚至连名字都记不清,更妄论知晓各仙门的禁地在何处了。 云晚舟又往前走了两步才意识到谢无恙没有跟上,袍尾在半空中的弧度蓦地顿住,紧跟着转过身。 夜空高悬的月亮不知何时引入了云层之中, 只留下些暗淡的光辉。 云晚舟的面孔半隐在黑暗中,看不清神情,只留下双深邃的眸子,略带疑惑地望向谢无恙。 他的眼睛很漂亮,眼尾上扬。 不知是不是因为瞧不清云晚舟的脸,让谢无恙忽视了云晚舟周身萦绕的冰冷之意,竟觉得此时云晚舟显得柔和许多,带了几分烟火气。 谢无恙喉结微动,像是受了蛊惑一般想要离他近一些。 抬脚向前的刹那,云晚舟敛了眸,清冷地声音随之落下,“江临房中有间暗室。” “什么?”谢无恙动作一顿,一时间没回过神。 “你我曾在江临房中见过染有魇石之力的灵器,江临的密室鲜为人知,也许可以从中找到线索。” 谢无恙这才明白过来云晚舟在说些什么。 只是…… 江临的暗室既然这般隐蔽,云晚舟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谢无恙盯着云晚舟瞧了片刻,忽然想到了江疏桐。 身为江临的关门弟子,江疏桐是接触江临最多的人,有足够的机会可以发现江临房中的暗室…… 莫非是江疏桐将江临房中的暗室告诉了云晚舟? 想到江疏桐在他们入莲雾后第一次现身时,云晚舟就在他面前暴露了身份,谢无恙越发觉得这个猜测有可能。 只是江临如今病痛缠身,久不出屋,他们该如何悄无声息地潜入暗室呢? 谢无恙抿了抿唇,问道:“师尊想如何做?” “等。”云晚舟薄唇微启。 身为三大仙门之一,莲雾门弟子众多,稍微一点动静就会引发混乱。 他们深知岩雀是魔族长老,对其颇为忌惮,若是岩雀逃脱一事传出,定然会引起不小的轰动。 届时江临身为掌门在场,便是谢无恙与云晚舟潜入暗室一探究竟的最好时机。 云晚舟话音刚落,谢无恙瞬间明了了他的计谋。 …… 莲雾门暗牢结界众多,若非掌门或长老给予的信物,任何人都不得出入。 但介于岩雀是魔族长老,实力不低,莲雾门的几位长老还是会轮番派人察看。 岩雀被关进去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韩昆便奉其中一位长老的命令,拿着信物进了地牢。 身为弟子中的翘楚,韩昆对待事情向来极为认真,哪怕知晓岩雀从地牢逃脱的概率小之又小,依然动用符咒搜寻了地牢的每一处。 韩昆站在洞口处,两指并拢,祭出符纸绕着地牢转了一圈。 倏地,指尖灵力一直,韩昆瞳孔一缩,猛得收回了祭出的符纸。 符纸不知何时被点燃,淡蓝色的火焰从最下端燃烧,灰烬飘然落下。 韩昆手臂一抖,顾不得太多,步伐匆匆地朝着关押岩雀的牢房走去。 地牢中的结界由莲雾门先祖布下,数百年来虽时有削弱,却从未出现任何大的披露。 可韩昆刚刚探查时,竟发现这结界有了松垮的迹象,更严重的是——在西南方位,不知何时出现了裂缝。 这也就说明,只要岩雀察觉,就可以轻松逃脱。 地上的锁链堆成一团,十字架上地手铐不知何时被人劈成了两半,只剩下最顶端的碎片挂在上面。 韩昆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这一幕,指尖颤动着祭出一张传音符。 “江师兄,地牢结界受损,岩雀已逃,望师兄及时告知诸位长老,商讨对策。” 话落,韩昆输送的灵力一滞,挥手一抬,符纸从指尖飞出。 符纸上的纹路亮了亮,在空中变作纸鹤的模样,不多时就穿过了地牢结界的裂缝,冲出了黑暗之地。 历年来,地牢结界每五年会进行一次修补,每次修补,都会由诸位长老作为主力,耗时月余。 而距离上一次修补结界,不过短短一年,此次破损定然是结界本体出了问题,情况不容小觑。 虽说已经请示了江疏桐,但从下决定到召集长老仍需耗费不少时间。 地牢中还有不少妖魔罪孽,容不得耽搁。 韩昆没在此处停留多久,就匆匆离开,前往议事厅通知了管事弟子。 …… 江疏桐收到韩昆的传音符时,正在江临的院中与他喝茶。 江临的身体一日比一日衰弱,俨然已经到了不堪重负的程度,加之江临之前上境界的修为,身体早已压制不住体内的灵力,横冲直撞,灵力上涌,痛苦不堪。 江疏桐近些年寻遍了灵丹妙药,只为帮师尊减少一些痛苦,只是一直收效甚微。 望着眼前面色苍白的江临,江疏桐故作从容地抿了口茶,想起云晚舟潜入莲雾门前夜,寄给他的传音符。 “莲雾近有魔物作祟,吾与吾徒奉令调查此事,望君行便。” 魔物作祟,不容小觑。 江疏桐近日也稍有觉察,提早布了些提防。 只是觉察与真正发生,还是有些差距。 得到云晚舟传音的当晚,江疏桐就派弟子在莲雾门做了搜寻,不曾发现丝毫异样。 直到昨夜,江疏桐照常给江临问安,江临开门之时,他不经意间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那东西似魔气,却又比魔气强悍数倍,极为阴邪。 江临虽专横独行,却从未做过什么对仙门不利之事,加之养育自己数十年,江疏桐并不想多加怀疑。 听到耳边江临的咳声,江疏桐握着杯盏的手紧了紧,像往常慰问般开口,“近日魔族异动,就连魔族长老岩雀都到了莲雾门,师尊身为掌门,切记当心。” “嗯。”江临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并未将江疏桐的话放在心上。 江临与江疏桐的关系在五年前还算得上和谐,江临虽贵为掌门事务繁忙,也会每日抽出一两个时辰,指导江疏桐剑术。 在莲雾门众弟子眼中,江疏桐从人人可欺的低阶弟子,到今日的首席大弟子,风光无限,少不了江临的功劳。 江疏桐也是这般认为。 哪怕后来,他被诸位长老强推上了掌门之位,江临与他日渐疏远,乃至如今的剑拔弩张,江疏桐依然对他怀有感激之心。 嫉妒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他的师尊本就心高气傲,被长老们当众指责不如自己的徒弟,自然是无法忍受。 茶水划过喉咙,留下淡淡的苦涩,江疏桐心中不禁有些难受,着实想不到他与江临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师徒如同宿敌,就连好好说话都成了奢求。 江疏桐心中静默良久,垂眸压下其中情绪,声音微哑,“师尊可还是在怪我?” 江临嗤笑一声,神情讥诮,“怪你?不过是弱肉强食罢了,何谈对错?” 江疏桐掩在桌下的手指的蜷了蜷,故作平静,“我并非此意,我无心掌门之位,若是师尊……” “既然诸位长老选了你,你就好好担起掌门的责任,莫要再推三阻四。” 江疏桐神情一怔,倏然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着江临,“师尊的意思是……师尊不怪我了吗?” 江临站起身,转头瞧向亭外的那片林子中。 此时日光正盛,林中光影重重,望不见边际。 岩雀长老昨夜便是在此处被江疏桐抓获的。 江临不知在想些什么,眸光闪了闪,良久叹了口气,转过头拍了拍江疏桐的肩膀。 一如多年前,江疏桐每每练剑受挫,江临也是这般安慰于他,“没什么好怪的。” “师尊……”江疏桐喉间一紧,抬手想要像幼时一样扯住江临的衣袖,对师尊说声谢谢或者其他什么话,却只碰到了一小块衣角。 江临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端起桌上的茶盏一饮而尽。 就在师徒间的交流再一次陷入僵局之际,一只黄色的纸鹤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桌上,正停在江疏桐与江临中间。 江临抢先一步抬手捏住纸鹤,施加灵力发现打不开后,随手将纸鹤丢给江疏桐,“给你的。” 纸鹤在江疏桐掌心中化作一道白光,传入江疏桐耳中,江疏桐顷刻变了神色。 “发生了何事?”注意到江疏桐的异样,江临状似无意间问道。 江疏桐抿了抿唇瓣,面色冷峻,“岩雀逃了,我去知会诸位长老,师尊先回屋歇息。” “地牢结界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岩雀是如何逃出的?”不知是不是江疏桐的错觉,他觉得江临的声音有些紧绷,像是急于询问什么。 江疏桐默了片刻,将韩昆的传音原封不动的告知江临,“地牢结界受损。” “结界受损?”江临眸中闪过一丝狠厉。 他将岩雀当初分明是用了掌门令牌打开结界,莫非岩雀并没有老老实实逃出去,反而趁机摆了他一道? 江疏桐点点头,“许是时间太久,先祖留下的结界灵力减弱。” “我与你一同前去。”江临冷声道。 “师尊病痛未愈……” “怎么?”江临眯眸瞧向他,“莫非连你也觉得我是个废人?” 江疏桐神情一僵,哑声道,“弟子不敢。” “最好如此。”江临眉宇阴郁地绕过江疏桐,并未多加理会。 对于江疏桐表现出的尊师重道,江临并不相信,哪怕江疏桐是他从小养到大,一招一式皆是由他教授,江临依旧不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师徒之情。 江临想要的是一条听话的狗,而不是一匹会咬人装乖的野狼。 更何况…… 江疏桐若是真拿他当师尊,从一开始不该应下这掌门之位,更不该方方面面都将他这个师尊踩在脚下! 擦肩而过的瞬间,江临眸中冷光一闪,指尖飞出一股黑气,悄无声息地融进了江疏桐脖颈处的血肉中。 做完一切,江临故作不经意间整理了下袖口,从容开口,“走吧。” 面对师尊的邀约,江疏桐匆匆回神,点头应下,“是师尊。” …… 江临的院落中的那片林子,四季常青,枝繁叶茂,藏起人来格外容易。 谢无恙与云晚舟就躲在林中,瞧着江疏桐二人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尽头处。 谢无恙揭下自己的护身符,从树后走出来,盯着空空如也的院门沉思片刻,知道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脚步声,在他身后站定。 不知何时,谢无恙对云晚舟已是熟悉至极,哪怕是细微的动静,也能即刻做出分辨。 感受到身后的冷冽气息,谢无恙收回落在前方的视线,转而落在身侧那道白色衣摆上,“师尊。” “嗯。”云晚舟轻生回应,“江临不知何时会回,时间紧迫。” “好。”谢无恙点了点头,转身走向江临的房门,自然而然地拔出云晚舟腰间的碎雪剑,对着门锁轻轻一挑,挑断了门锁上的链子。 修真之人每日都会打坐修炼,屋内难免会有灵力残留,但奇怪的是,开门的瞬间,扑面而来的只有一股经年朽木的气息,像是已经长久不住人,潮湿烦闷。 谢无恙皱了皱眉,抬手捂住鼻子,迈脚走近屋内。 他们刚来莲雾门在江临房前逗留那晚,因为符咒可察看的范围有效,只看到了屋子里一小部分的陈设,直到现在,谢无恙才将这位莲雾掌门住的地方一览无余。 屋子很宽敞,摆设齐全,正对着门的红木桌子上放了杯凉透的茶,顶上挂着一副祥云腾飞的壁画。 这壁画谢无恙瞧着莫名熟悉,笔触不羁,潇洒脱然。 谢无恙瞧了良久,目光转动想要去寻找画师的落款,身侧传来云晚舟的声音,“这是穹饶仙尊所画,临摹了山中大厅那副。” “穹饶仙尊与江临关系很好吗?”谢无恙眉心依旧拢着。 不知为何,他心中总觉得这幅画颇为怪异,又说不出怪在何处。 云晚舟点点头,“他们曾是至交好友。” “江临诡异至极,穹饶仙尊怎会与这种人有纠葛?”谢无恙眯了眯眸,抬手抚上那副壁画。 这壁画的纸张用得是上好的宣纸,摸上去光滑细腻,谢无恙从下抚上,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直到临至顶头,动作一停,眉宇间染上阴郁之色。 原身这具身体还未长成,恰好的是,谢无恙够不到壁画的顶层了。 就在谢无恙抿唇不言,尴尬之中想要收回手时,一道微凉的触感忽然落在指尖处。 云晚舟的手指白皙修长,纤细如玉,动作间,根根凸起的骨节微微起伏,几乎与苍穹仙尊所作之画融为一体。 “并未异常。”云晚舟指尖停在了最左端,淡声道。 谢无恙猛然回神,针扎似的收回了手,仓皇点头,“是。” 话落,谢无恙悄无声息地低下了头,盯着自己的指尖瞧了良久,轻轻捻了下。 云晚舟端起桌上的茶杯端详片刻,确认无异后,转身走向里间。 直到云晚舟地身影完全被墙壁遮挡,谢无恙才倏然松了口气。 近些时日,谢无恙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凝,思绪紊乱。 细算起来,似乎是从他服用了冰山雪莲后开始。 莫非是无双长老的丹药开始发挥药效了? 如今情况紧迫,谢无恙无暇顾及太多,瞥了眼云晚舟所在的里间,匆匆压下念头,继续在房间里周旋起来。 里间的陈设比起外头复杂了不少,杂物堆积,大大小小的柜子摆成一排,上面落着暗红色的匣子。 那日谢无恙与云晚舟站在外头,施展咒法瞧见的陈设,便是江临所住的里间。 谢无恙记得清楚,在正中央的桌上,放着那把与陈子义灵器一般无二的剑。 只是如今…… 谢无恙的目光从云晚舟停留在桌前的背影,落在了案板上,眉心倏然聚拢。 本该放着灵器的剑架空空如也,那把剑…… 消失了。 “师尊……”谢无恙抿了抿唇,“江临放在这里的剑呢?” 魇石之力极其强势,哪怕是一点微弱的气息,也会引起旁人察觉。 但凡江临有点脑子,也不会将这么危险的东西带在身上。 如果不是带在身上,莫非是被江临放进了暗室中? 想到这里,谢无恙眼睛一亮,倏然抬眸,“师尊可还记得陈子义的那把剑?” 云晚舟抚摸剑架的动作顿在空中,望着谢无恙点了点头。 谢无恙继续道,“江临若是想等到莲雾掌门继任大典时再开始计划,就绝对不可能将能暴露身份的灵器带在身上。江临谨慎之下,担心放在房中不安全,便极有可能藏进暗室中。若是能让陈子义的那把剑与江临的剑产生共鸣……” 说着,谢无恙掌心一转,将剑召出,开始往剑身注入灵力。 两把剑皆沾有魇石之力,力量上是同根同源,只要稍加施展,便有可能产生共鸣。 那日因为两把剑之间的牵引,让江临对他们的潜入稍有察觉,如今应该也可助他找到暗室。 伴随着谢无恙灵力的注入,剑身周遭萦绕的魇石之力开始异动,有几缕甚至攀上了谢无恙的手腕,被云晚舟用灵力及时斩断。 与此同时,异动的力量安静片刻,猛然躁动起来,紧接着,手中的剑开始有了颤意。 剑身嗡鸣,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控制魇石之力并非易事,更何况谢无恙这具身体只不过刚刚筑基,再加上要输送灵力,坚持没多久,谢无恙脸上的血色就有了褪去之意。 剑鸣声迟迟没有得到回应,谢无恙力竭之下,握剑的手骤然一松。 剑柄脱落之际,云晚舟眼疾手快地握住了谢无恙的手,“我来。” 鼻息间萦绕着淡淡的草木香气,云晚舟的胳膊从谢无恙腰间穿过,近乎以半抱的姿态将他揽在怀中。 意识到这点,谢无恙猛得松开手中的剑柄,从云晚舟怀中钻了出去。 “多谢师尊。”话一出口,谢无恙才察觉到自己喉间干涩的要命。 身上似乎还带着剑鸣的余震,导致他的胸腔震个不停。 谢无恙悄无声息地舔了下苍白的唇瓣,再一次感叹起原身不堪一击的体质。 云晚舟赶在谢无恙灵力断送前续上了灵力,中间剑鸣声并未中断,倒是省了些力气。 云晚舟接过灵器没多久,一道不同寻常的微弱剑鸣从左侧传来。 哪怕只是响了一下,谢无恙依旧清晰地捕捉到了剑鸣传来的具体位置。 不在里屋,在前厅。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寻着剑鸣走过去,在穹饶仙尊临摹的壁画前站定。 谢无恙从进门时就觉得这副画有些不对,只是他与云晚舟搜寻了半天,也不曾发现什么,便打消了这个疑虑。 想到那声剑鸣,谢无恙再一次抬手摸向壁画。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对上壁画时的遗漏之处—— 壁画后。 若是这壁画只是用来掩饰的东西呢? 这般想着,谢无恙小心翼翼地将壁画卷了上去,露出了壁画后的场景。 在壁画后的墙壁上,一张黄色符纸贴在中间,符纸下面,淡蓝色的纹路占据了半块墙壁,忽明忽暗。 这是…… 结界?! 云晚舟眉心一皱,试探着放出一股灵力,尚未来得及靠近墙壁,就被一股力量猛得弹了回来。 若非云晚舟早有防备,恐怕也会被这股力量波及。 谢无恙眸光一闪,“这结界好生厉害。” 能将结界布到这种程度的,少说也是个元婴。 但江临不是已经灵力衰退许久了吗? 想起近些时日见到江临的所言所行,谢无恙心中隐约冒出一个猜想。 “后退。”云晚舟冷声道。 谢无恙下意识地顺从着后退了两步,尚未稳住身子,一股强大的灵力铺面袭来。 哪怕主力对着的不是自己,只是余波,也将谢无恙震得踉跄两下。 云晚舟手握碎雪,眉目凌然,握剑的手被一层淡淡地灵力包裹着,连接着碎雪剑柄。 为了防止有弟子经过听到动静,云晚舟挥剑时及时布了个消声的结界。 灵力消散的同时,壁画后面的墙壁轰然倒塌,露出了后面黑漆漆的暗路。 越强大的符咒越是难解,壁画后符咒的力量他们刚刚已经见识,若非施咒人,除了强行摧毁,别无他法。 云晚舟收了碎雪,转头看向站在身后的谢无恙,眼神瞥了眼坍塌的墙壁示意,“走吧。” 这一幕极为熟悉,像极谢无恙与云晚舟下山寻找魇石,在大石坡误入林惊鸿秘境那次。 云晚舟迈脚时,谢无恙指尖一动,一根红线从袖口钻出,系在云晚舟的手腕上。 腕间的不适感引得云晚舟低头望去,又愕然抬起头。 谢无恙扯了扯红线,笑道,“师尊,我怕走丢。” …… 事实证明,比起林惊鸿秘境,这里除了结界强悍,并无其他险处,那条红线自然也没派上用场,虚虚挂在两人的腕间。 暗道不长,没多久就到了头。 江临建造暗室的最初目的应该是藏一些奇珍异宝,高阶法器丹药。 谢无恙进来时,到处都堆积着物件,随便拎出一件,都是修真界修士挤破头皮也要抢来的存在。 哪怕是谢无恙坐魔尊期间,也从未见过这么多的天阶物件。 不同的是,在江临这里,这些东西就像是无用的杂物,随意堆积在各处,上面蒙了曾灰尘。 瞧见这一幕,谢无恙对莲雾门的富贵程度有了新的认知。 暗室中东西不多,寻找魇石并非易事,只能再次依靠剑鸣声,来寻找那把被藏起的灵器。 第57章 珠子 “你心不在焉地在想些什么?”…… 也许是因为少了结界压制的缘故, 这一次,两道剑鸣很快就有了回应。 寻着灵力的波动,谢无恙很快从杂物的最底层找出了那把剑。 如那日他们所见一样, 这把剑做工比陈子义的那把外观如出一辙,细微之处却更精致些。 只是当谢无恙动用灵力探入灵器时,却忽然发现了不对之处。 原身是仙门弟子,修习的自然是仙门术法,而魇石乃上古魔力,哪怕原身是魔族之身,也依旧会与原身灵力产生冲突。 谢无恙眉心一皱, 再一次将灵力注入剑身探寻。 灵力所到之处皆是虚无,毫无阻碍。 那股魇石之力…… 不见了。 谢无恙语气瞬间严肃起来,“师尊, 这把剑中的魔气不见了。” 云晚舟神色一顿,伸手用灵力探去,旋即拧了拧眉心, 眸光又落在墙角那堆灵器中,“再找。” 他们本就是靠着两把剑魇石之力的共鸣寻来, 哪怕并非实物,魇石之力也不可能凭空消失。 江临不知耗费了多长时间,才能搜寻来这么多天灵地宝。 不少东西谢无恙甚至只在古籍中见到过,下到灵器上到上古灵药, 每一件都在刷新谢无恙的认知。 不知第多少次放下手中的天价灵宝,谢无恙的余光终于忍不住瞥向云晚舟。 云晚舟娴熟地将袖子卷好塞进袖口,多了几分简单肃静。 对于暗室中的东西,谢无恙虽不至于像普通弟子一般没见过世面,但多少还会露出些情绪出来。 但云晚舟不同, 哪怕是面对暗室中的盛景,也依旧不会多做停留,只是轻皱着眉,一件件地在其中探寻魇石之力。 云晚舟从不将身外之物放在眼中,恐怕就连碎雪这种上品灵器,也不过是因为刚好趁手而已。 想到这里,谢无恙翻找的动作慢了下来,他的余光依旧停在云晚舟身上,白衣似雪,从容淡定。 谢无恙忽然又想起了那次在大石坡,他问云晚舟的某个问题—— 他问云晚舟“有没有想要的什么东西”。 云晚舟没有一丝犹豫,回答了“无”。 当时的谢无恙只是觉得这个问题有趣,如今再想起,却又品味出了些别的东西。 人生在世,本就是由各种牵挂构成的。 若非无念无挂,脱离尘世,如何算个活生生的人呢? 思至此处,谢无恙抿了抿唇,手上动作未停,闲聊似的提起,“魇石被盗本与师尊无关,师尊却因为我费心至此,弟子实在羞愧。” “本是我失职。”云晚舟忙碌中抽空回了他一句。 谢无恙点了点头,继续道,“同门师兄常说师尊严格,但弟子知晓,师尊只是面冷心热。弟子行至此处,皆是有师尊在旁,弟子万分感激。” 边说,谢无恙边用余光瞧着云晚舟的神色,他仍然在对着眼前的一堆器具摆弄,似乎并未将谢无恙的话放在身上。 不知为何,谢无恙心中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那些情绪牵扯着他的思绪,让他想从云晚舟身上,找到些超出仙尊掌控之外的东西。 将他牵扯回人间,足以与故人重逢。 有了刚刚的铺垫,谢无恙自然而然地将话锋转向正题,“穹饶仙尊应当也对师尊极好吧?” 云晚舟从善如流地动作蓦地一停,总算转过了视线落在谢无恙身上。 他的眉心并未从寻找魇石这件事上脱离,敛在一起,薄唇紧抿,眸光深邃,就这么静静盯着谢无恙。 不知过了多久,云晚舟垂下眼帘,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到了江临那堆天灵地宝中。 “嗯。”云晚舟默了默,又道,“我自小便被他带在身边。” 谢无恙眉心一挑,忽然来了兴趣。 从他穿来以后陆续梦到的原身记忆来看,原身也是被云晚舟捡回了苍穹山,后来又被云晚舟养大长成如今这般模样。 未曾想穹饶仙尊也是这般。 苍穹山的人是有什么养孩子的癖好吗? 只是不知养云晚舟这么个木头,会不会觉得无趣。 云晚舟幼时应当不过有他的腿这么高,五官虽然还没长开,但也足见精致,眼睛又黑又亮,脸上明明稚气未脱,却总是板着张脸,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 想到这里,谢无恙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云晚舟并未注意到谢无恙的异样,因为灵力加持,云晚舟的效率极高,不多时就将眼前这摊杂物翻找了一遍,转身去翻另一堆。 谢无恙紧随其后,心中念叨着云晚舟幼时会做得事情,时不时翘一下唇角。 年幼时的云晚舟不会幻容术,肯定会带着那颗泪痣跑来跑去,也不知被多少人瞧见过。 谢无恙指尖灵力运转,确定手里的东西没有魇石气息后,随手丢在一边。 就在谢无恙想要去拿下一个物件时,一旁的云晚舟似乎说了些什么,不待谢无恙做出反应,紧接着伸手递了颗珠子过来。 谢无恙不明所以地侧眸瞧了云晚舟一眼,发现云晚舟目光并未瞧向这边,以为是什么特殊物件要自己再探查一番,自然而然地接到了手里,施加灵力。 确保没有异样,谢无恙同前几次一样,想要随手放到一旁时,头顶忽然传来一道清冷肃然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谢无恙正幻想着云晚舟幼时可以做出的糗事,冷不丁地听到主人公的声音,下意识手一抖,手中的珠子脱手而出。 这珠子质感如同玉石,极易碎裂,谢无恙眼疾手快地想要去接。 就在他即将碰到珠子之际,一股灵力擦过谢无恙的腕子,抢在谢无恙之前,将袖子裹挟在了灵力之中。 云晚舟手指一动,珠子径直飞入手心。 谢无恙悻悻收回手,梗着脖子转过头,对上了云晚舟复杂难辨的目光。 “这颗珠子是苍穹山之物,我让你放好带回去。”云晚舟边说,边蹙起眉头,“你心不在焉地在想些什么?” “是弟子之过。”谢无恙自知理亏,又后知后觉想起云晚舟的话,“苍穹山之物怎会在江临的暗室,莫非是穹饶仙尊所赠?” 云晚舟将珠子塞进腰间,摇了摇头,“此物乃是妖兽浮渊的左眼,是我数年前下山时伏妖所得。” 云晚舟的东西…… 谢无恙将云晚舟的话思索一番,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云晚舟并非主动赠送别人东西之人,莫非是某次大会,被乌寒枫作为礼物赠给了莲雾门? 似乎是察觉到了谢无恙心中的困惑,云晚舟摇了摇头,道,“此物一直被我放在房中,从未赠与他人。” 第58章 转幻 “师尊,找到了。” 谢无恙目光一顿, 蓦地扭头望向身后成堆的灵物。 不知是不是云晚舟的话提醒了他,谢无恙忽然想起一段无足轻重的小事。 上辈子,他当上魔尊前, 就已经因为在修真界的所作所为被广为人知。 那个时候,众人对他的猜测还纷纷处在猜测中,有人说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日后定能成为修真界的佼佼者。 有人说他善恶不分,阴晴不定,空有天资却只会是灾祸。 猜测众说纷纭,在后来谢无恙继任魔尊后, 忽然有了合一之象—— 杀人如麻的魔头。 聚于实力,仙门本意并不想与他为敌,甚至以三大仙门为首, 纷纷派了长老来缔结盟书。 只不过那盟书的内容倒是不怎么样了。 谢无恙翻来覆去看了两三遍,盯着上面“魔族每年交付两万灵石予仙门,仙门誓永不攻入魔界”两行字, 笑出了声。 “若本尊没记错,此次是你们主动来与我魔族求和吧?”谢无恙眯了眯眸, 指了指盟书上的条款,“这就是你们的诚意?” 前来求和的长老们神色为难地盯着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是中间的一位白衣长老犹豫着开了口, “盟约后方还写了一条,若是魔尊同意此合约,我们愿每月运输粮草牲畜若干。魔族地区终日不见日光,百姓艰辛贫瘠,若是……” 一匹剑气扑面袭来, 却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顷刻移至白衣长老面前,直指脑门。 谢无恙手指一动,连带着却邪也跟着晃了两下,稍一失手就会穿透白衣长老的脑袋,“你是哪家长老?” 白衣长老咽了口唾沫,强壮镇定地往后退了一步,“莲……莲雾。” “莲雾门啊。”谢无恙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片刻后扭头问一旁的侍从,“有些耳熟,这是个什么门派?” 虽说仙门有百家,谢无恙不可能一一记住名字,但莲雾门身为三大仙门之一,总不至于连个名字都想不起来。 他就是在故意刁难,以报盟约之仇。 服侍的侍从也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很会看人眼色,听到谢无恙的话,侍从垂着头,一脸认真地解释道,“前些日子诀箓派灭门,镇派之宝便是被莲雾门收去的。” “哦……”谢无恙拉长了音调,故作恍然大悟,“原来是强占别派灵物的强盗。” …… 强占别派灵物…… 谢无恙随手拿起一件灵器,在手里掂量了一番。 如今回忆起来,莲雾门在五百年后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莫非这强盗般的行径竟是从百年前开始流传的? 谢无恙挑了下眉,语气玩味儿,“也不知莲雾门弟子们知不知晓,他们引以为傲的宗门,门内的灵器灵药,尽数是靠些龌龊手段得来的。” 云晚舟点了点头,目光在周遭扫视一圈,忽然掐了个不知是什么的诀,掷向身后。 只见一阵金光闪烁,灵光大盛,片刻之后又恢复了平静,熄灭在了灵器堆中。 云晚舟抿了抿唇,“再找。” 虽对云晚舟施展的咒术不知所然,谢无恙还是下意识地听从云晚舟的话,去翻找另一堆灵器。 转身时,却忽然被云晚舟拉住了手腕。 谢无恙盯着自己被攥住的手腕瞧了片刻,目光疑惑地抬了下头。 云晚舟道:“找一找此处有何法阵。” 谢无恙先是一怔,猛得将视线落在了被云晚舟施诀的灵器堆中。 初看时,谢无恙并未发现什么异样,此刻留了心,竟真在那里发现些许不同来。 云晚舟施展的灵力并非随意为之,灵力轰开之时,在灵器堆中央砸开了个浅坑。 那处灵器并未被寻过,此刻俨然已经露出了其中乾坤之处。 灵器堆中,不知何时被布了个法阵。 谢无恙三两步跨至跟前,抬手挥出一股灵力。 他的灵力未曾灵力过多洗濯,呈现出纯净之色,星星点点挥散其间。 灵力围绕着法阵绕了一圈,行至中央之时,不知为何忽然有了片刻停顿。 谢无恙眉心一拧,正想收回灵力查探缘由,不料刚一抬手,法阵中忽然迸发出一股吸力,顷刻间便将那股灵力卷了进去。 紧接着,法阵似是被拉开了阀门,连拖着谢无恙的手逼近数寸,眼看着就要被一起吸进法阵搅成肉泥,一股暖意席卷了全身。 熟悉的金光从距离法阵最近的手心开始蔓延,寸寸包裹,直到谢无恙完全挣脱了法阵的禁锢,这股灵力已经将他整个人浓浓的包裹起来。 他认得这灵力。 云晚舟的护身灵光。 只不过,云晚舟是何时将护身灵光下给自己的呢? 盯着身上忽明忽暗的灵光,谢无恙动了动手指,扭过头,目光落在了身后不远处的云晚舟身上。 对于护身灵光,云晚舟并未表现出过多惊讶,似乎只是件稀松平常的事。 注意到谢无恙这边的动静,他没有片刻迟疑,迈步向前,一直到与谢无恙离得近了,才倏然停下步子,蓄满灵力的手抚至谢无恙头顶,“这阵法具有吞噬灵力之效,任何带走灵力之物,皆无法逃脱。” 包括丹药、灵器,乃至…… 修士。 浑厚的灵力顺着头顶缓缓留置全身,这并非寻常的施咒,谢无恙心中知晓,云晚舟是在传给他护身灵力。 与平时不同,这一次的护身灵力停留的时间更长,若非与元婴以上的人硬碰硬,谢无恙几乎不会有任何危险。 谢无恙强迫自己从头顶上细微的痒意中回神,将目光放回在被云晚舟用灵力炸出的阵法中。 这阵法谢无恙见过,如今回想起来,也颇为熟悉。 当初他为了偷盗魇石,曾用过一个名唤“浮千阵”的阵法,可在悄无声息将力量转移到某个特定的容器中,这个容器可以是物,也可以是人。 当时谢无恙就是以此阵做法,试图将魇石之力转移到自己身上,未曾想却被云晚舟发现,从中阻断,连带着谢无恙也被反噬重伤。 若非如此,谢无恙也许真的可以动用此阵拿到魇石。 江临布下的阵法,与“浮千阵”瞧上去不尽相同,实则除了细节方面,还少了一笔,也就是这至关重要的一笔,改了阵法效用。 只能将力量吞噬。 既然如此,江临布下此阵,又是有个目的呢? 头顶施加的灵力逐渐从小到无,云晚舟收回手的刹那,谢无恙的思绪也跟着清明起来。 连带着进入江临暗室后的种种,也一并有了解释。 谢无恙拧眉思忖片刻,倏地又转身走向了翻出江临灵剑之处。 魇石之力非同小可,江临布下的法阵与五百年后的相比,终究欠些火候。 若想完整的转移力量,且不在中途被这股力量冲击至灵力失控,应当还会布下另一个阵法—— 转幻阵。 两阵法相辅相成,转幻阵可以削弱魇石的力量,且将吞噬法阵颠倒,转化为另一种类似于传送阵的东西,从而利用,将力量移至某一特定位子。 既然五百年后,他可以用法阵转移魇石,那么五百年前,江临同样可以用此法阵,将灵器中原本的魇石之力吸收殆尽。 只是…… 魇石之力必须有储存的媒介,而储存魇石之力最好的容器…… 应当就是魇石本身了。 随着灵物一件件移开,压在下面的地面露出了原本的面目。 一处早已黯淡的灵阵出现在视线中,因为时隔太长,阵法外围的朱砂已经失了效用,就连残留的灵力也早已微不可计。 但根据记忆中的古籍记载,谢无恙还是第一眼认出了这块法阵。 “师尊,找到了。”谢无恙道。 闻声,云晚舟从暗室另一端转过身,两三步走到谢无恙面前,并肩而立的刹那,谢无恙落在阵法上的目光有片刻的凝滞,旋即又恢复了平静,“江临果然用了转幻阵。” 第59章 浮千 明明在不久前,他与这个人还是势…… “你认识此阵?”云晚舟神情诧异。 “在书中见到过。”谢无恙话语含糊, 面不改色地转移了话题,“师尊,江临可是要回来了?” “嗯。” “浮千阵需有一传一送, 江临暗室的是传,若是我们能寻到另一个阵法,也许就可找到魇石了。此地还是不容久留,师尊可有何法子能找到送阵吗?” 谢无恙走到传送阵法前,低头又端详片刻。 他并非没有法子找到传送阵,只是他做魔尊时,修为颇高, 更多的时候是仰赖雄厚的灵力。 不论是破阵还是别的什么,只单单靠灵力,不靠任何术法, 谢无恙依然可以冲出重围。 若是换做从前,谢无恙只消动用修为强行便可破出,但如今不同。 他不过是筑基修为, 若是强行突破,别说破阵, 恐怕连他自己都会尸骨无存。 想到此处,谢无恙不得不将希望尽数寄托在云晚舟身上。 与谢无恙不同,云晚舟素来恪守陈规,若非有完全把握, 是断然不会轻易尝试的。 谢无恙并不觉得云晚舟会用强行破阵这种激进的法子,但又不知从何处有种莫名的信任,觉得云晚舟一定能找到阵法的另一半。 果不其然,云晚舟默了片刻,忽地往前走了一步, “你后退些。” “好。”谢无恙点头应到。 浮千阵固然厉害,但云晚舟一个大乘期的修士,若是想,也不是没有办法破除。 正当谢无恙退到暗室的入口处,以为云晚舟会用些厉害的符咒,来破除浮千阵时,云晚舟却忽然垂手摸向了腰间。 这个动作谢无恙不知瞧过多少次,熟悉到云晚舟哪怕只是微动下手指,便知道他要做些什么。 碎雪。 意识到这一点,谢无恙微不可查地拧了拧眉心,唇瓣张了张,心中疑问尚未出口,只见云晚舟手腕一转,碎雪出鞘一气呵成,行如流水斩出一道剑气。 那剑气被刻意凝聚成一点,来不及扩散,便被浮千阵的吞噬之力卷向阵法。 谢无恙尚未从云晚舟一系列做法中回神,一匹气炼骤然袭向他的腰间。 谢无恙身子一踉跄扑进云晚舟怀中,尚未站稳,便被云晚舟搂住腰身,一齐跳入了浮千阵中。 毕竟是吞噬法阵演化而来,阵中的戾气集中,鼻息间混杂着血腥气与泥土腥气,熏得谢无恙头晕脑胀。 庆幸的是,云晚舟做出跳入浮千阵这等决定前,用碎雪剑气在前开路,让两个人不至于死在阵中。 肉身撕裂风声,谢无恙耳侧嗡鸣,被一双手牢牢按住脑袋。 一片凌乱中,云晚舟的气息却被放大到了极致,谢无恙甚至能从中分辨出哪些是云晚舟的呼吸,哪些是云晚舟的心跳。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明明在不久前,他与这个人还是势不两立、你死我亡的死敌,哪怕时至今日,谢无恙依然清楚的记得,在修真界大战的最后,那把捅进自己胸膛的碎雪。 可如今想起来,那股刻骨铭心的情绪不知何时被另一种情绪取代,说不清道不明,润物无声,却早已深入。 谢无恙抿了抿唇,挣扎着想要挣开脑袋上的禁锢,却又被一股强悍地力道压了回去,风声割裂中,云晚舟的话清晰地传入谢无恙耳中,带着几分安抚之意,“别怕。” 若是换做曾经,谢无恙定然对这两个字不屑一顾,他身为魔尊,睥睨修真界,人人畏惧,何来惧怕之说? 可真当有个人,事事将他护在身后,谢无恙却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他看不清云晚舟的脸,只能抬手抓住翻飞在身侧的白色衣袍,连同心里那些莫名的情绪,也一同烟消云散了。 脚下有实地时,已经是不知多久后。 阵法的强弱与主人的修为高低有关,江临的修为并不低,因此,哪怕有碎雪剑气相互,谢无恙还是被阵法的威压压得头晕目眩。 直到熟悉的灵力从额头注入体内,暖流滑过全身,谢无恙头脑才于瞬间恢复了清明。 入目的是一座熟悉的凉亭,桌上的茶盏尚未来得及收拾,杯子里的茶水已经凉透,瞧上去已经离人好一会了。 就在不久前,谢无恙还来过这里,目睹了江临与江疏桐离开此处,他们费尽心思进了暗室,未曾想真正想要寻找的,竟就在他们眼前。 谢无恙端起杯盏端详两下又放下,扭头想要问问云晚舟的看法,唇瓣张了又合,在瞧清云晚舟此刻模样时,彻底失了声。 云晚舟一声不吭地站在原处,薄唇紧抿,一张脸不知何时失了血色,瞧上去苍白无力。 那件总是一尘不染的白袍,不知何时多了数道红痕,肩膀处更是被血色浸染,血滴从指尖落在地上。 “师尊……”盯着云晚舟不断溢血的指尖,谢无恙喉间干涩,不知多久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你不是有护身灵光吗?” 顺着谢无恙的视线,云晚舟的目光落在自己的伤口处,手心聚集灵力轻轻一挥,将那抹血色化作无痕,“无妨。” 云晚舟风轻云淡地开口,“皮外伤。” 谢无恙忽然想起,从叶楠幻境出来那次,他帮云晚舟上药时,看见的那张布满疤痕的后背。 比起那些,这次的伤对于云晚舟来说,也许真的无足轻重,但谢无恙却偏偏觉得那伤口刺眼极了。 哪怕云晚舟用了灵力掩饰,谢无恙依旧觉得心中堵得厉害。 “师尊只是习惯了。”谢无恙闷声道。 习惯了疼,不代表不会疼。 但云晚舟不是谢无恙肚子里的蛔虫,听不出谢无恙的话外之意,听到后只是轻抬了下眼帘,神色淡淡地瞥了谢无恙一眼,“嗯。” 一个“嗯”,就这么将谢无恙慰问的话尽数堵在了喉间,不上不下,最后又尽数落回肚子里,转头将注意力转移到阵法上。 虽说仙门的许多阵法,布下时都不怎么容易被发现,但若是细看,也并非毫无破绽。 但无论是进暗室前,还是进暗室后,他们瞧见这亭子,都不曾看到任何阵法的痕迹。 这让谢无恙不由怀疑,阵法的施布之地究竟在何处。 “师尊可有发现什么?”谢无恙扭头问道。 有了灵力的掩饰,云晚舟看上去与平时无异,并无任何受伤的迹象,但谢无恙依旧控制不住视线瞥向云晚舟的肩头,又故作淡定地将视线收回。 云晚舟并未回答谢无恙的话,而是先将手放在了一旁的亭柱上,观摩半晌,摇了摇头,“并无。” 就连云晚舟这种大乘期的人,都发现不了任何阵法的痕迹。 莫非是浮千阵出了问题,传错了地方? 谢无恙拧了拧眉,目光将亭子中的布局扫视了一遍,心中的疑虑越甚。 就在前不久,江临与江疏桐还坐在此处喝茶。 哪怕江临再急切,也不至于蠢到在亭子里布局,还是说他真的有十足的把握,确保他布下的送阵不被发现? 而且除了阵法,送阵应当还要有承载力量的器具,哪怕阵法能藏,器具又该藏到何处? 谢无恙百思不得其解,抬头正想与云晚舟商议一下对策,刚一开口,一阵脚步声忽然传来,伴随着零星几道言语。 “此次岩雀出逃身为棘手,掌门师兄必须尽快下达命令,我莲雾门上下一心,找出这魔头!” “虽说继任大典在即,但只要师弟在位一天,就不能做甩手掌柜,若是可以,我希望师弟三天内……” “三天?我师尊重伤未愈?何来三天之说?我愿代师尊处理好一切事宜,诸位长老莫要太咄咄逼人了些。” “呵,我们咄咄逼人?莲雾门上下谁人不知,地牢结界除了我们几位长老,也就只剩下掌门令牌了吧?” “你什么意思?”脚步声变得零散杂乱,夹杂着江疏桐暗含怒气的声音,“你可知污蔑掌门是何重罪?” “掌门?他不是马上就……” 戛然而止,一道剑出鞘声,不知是谁将剑架在了谁的脖子上,江临冷笑一声,开口道:“至少现在是。令长老,你说若是我将你暗地里做过的事告知莲雾门上下,你觉得自己还有何颜面坐在长老的位子上?” “你……” 谢无恙就这么站在亭子处,听着令长老“你”了半天,估摸着他被气得不轻。 直到一阵停下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越来越近,谢无恙才忽然想起了他与云晚舟的处境。 “师尊,快逃……”谢无恙着急忙慌地转过朝向那片林子。 本想动用轻功一跃而去,不料急切之下竟忘记了身后隔着张石桌子,侧腰硬生生磕了上去。 谢无恙腰部一软,手下意识撑在了桌子上,如此一来,那桌上的茶盏可就遭了殃。 瓷器落地的清脆声响起,谢无恙暗道不好。 不远处逼近的脚步声一停,传来一道疑惑地声音,“掌门,您院中可是有客人?” 江临默了片刻,陡然加快了步子。 谢无恙咬了咬牙,深刻体会到了何为“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八个字。 眼看着江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谢无恙捉住云晚舟的院子,想要快点冲进林子,目光落在茶盏掉落之处时,却忽然顿住了。 这亭子不过是最普通的建材所柱,脚下踩着的也不过是最普通的地面。 茶水落地后并没有迅速散开,反而十分默契地朝着同一处涌去,钻进了地上一条颇为隐蔽的缝隙中。 谢无恙瞳孔一颤,扭头对上了云晚舟同样惊诧的目光。 第60章 交错 “师尊,我有点难受……”…… 江临赶到时, 院子中已经空无一人。 不远处的林子里,树叶摇晃,伴随着轻微的风声, 掀起地上的落叶。 正屋中的门关得紧紧的,与他离开时一般无二,就连亭子里石桌上的两盏未用完的茶,也保持着原有的样子。 身侧的弟子挠了挠头,疑惑地扭过头来询问江临,“掌门,可是从外面来的什么野猫?” 江临不动声色地动用灵力检查了一遍四周, 确保无恙后松了口气,顺着弟子的话点头道,“也许吧。” …… 昏暗地底。 谢无恙靠墙站在一边, 听到上面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这才松了口气,目光在四周搜寻起来。 云晚舟站在对面, 垂眸盯着地底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临的心思当真难以捉摸, 卧房里有暗室不说,未曾想竟连亭子下面,也有他这么一条暗道。 怪不得他们从浮千阵出来,却瞧不见阵法, 原来是被藏在地下了。 这处暗道不长,左右一瞥就能望到头。 他们被传进亭子里,哪怕阵法在地下,也不会距离太远,因此谢无恙很快就瞧见了左侧角落中的异样。 与江临暗室的传阵不同, 送阵与传阵图案正反颠倒,且需要器具来承受力量。 源源不断的力量从阵法中传出,落尽阵法正中央的异物之上。 谢无恙见过太多次魇石了,哪怕是视线中只有些许微光,不足以照亮整个阵法,谢无恙依旧一眼就认出了被用作阵法储存力量的东西。 与他来之前的猜测一样,江临用来储存魇石之力的容器,就是魇石。 几乎是谢无恙察觉到的瞬间,安分的魇石躁动起来,阵法中的力量有了片刻停滞,紧接着像是被人控制一般,直直袭向谢无恙的方向。 谢无恙下意识凝聚灵力去挡,不料那股力量在即将触碰到谢无恙时忽然一停,陡然转换了方向。 云晚舟! 几乎是下意识的,谢无恙扭过头去,触及到云晚舟的方位时陡然瞪大了眸子。 手中运转的灵力已经到了濒界口,谢无恙的大脑忽然一片空白,待他再回神时,手中的灵力已经比思绪更快一步,以极快的速度迸发而出。 电光火石。 两股力量相撞发出一声巨响,尘土飞扬间,谢无恙茫然地看了要自己的手心,又抬头望向云晚舟的方向。 尘雾之中,那道背影孑然而立,脊背笔直,衣袂翻飞,飘然若尘。 那双淡漠凉薄的眼睛盯着谢无恙,直到尘土归元,露出原本的身影。 谢无恙这才看到云晚舟手心中被禁锢的两股力量,一股是魇石的本源之力,另一个与魇石交汇,黑气弥漫。 谢无恙只觉得那股黑气颇为熟悉,就好像是脱离他身体的某一部分,虽说分离,却仍属于他。 体内的灵力忽然变得有些躁动,灵力翻滚间,谢无恙忽然察觉到了某些不对之处。 他服用了无双长老的药方,本应重塑根基,从头修行。可云晚舟下给原身的禁锢阴差阳错替他挡下了药效,冰山雪莲的力量久久不得释放,破了那道禁锢。 而他情急之下,忘记了此事。 竟意外动用了魔气。 谢无恙近乎惊恐地盯着自己黑雾四散的掌心,又抬头望向云晚舟,语气中透着股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恳求,“师尊……我……” “别动。”云晚舟快步走来,在谢无恙额间与耳畔点了两下,紧接着按在了他的眉心之处,那里不知何时多了处血红色的纹路,忽明忽暗,在黑暗中妖冶至极,“你是如何解得禁制?” “我……”谢无恙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鸣一片。 他本想着再扯个谎言瞒过云晚舟,却在感受到额间的暖意时忽然改了口,“我……我吃了冰山雪莲。” “还吃了我的丹药?”云晚舟问。 “是……是……”谢无恙艰难地点了点头。 也许无双长老的丹药本只是将禁锢突破了一半,在动用魔力禁锢完全被毁后,谢无恙只觉得浑身都疼。 他分不清究竟是灵力冲撞还是旁的什么,只是思绪一片纷杂。 有那么一瞬间,谢无恙几乎不记得自己是谁,而眼前之人又是谁。 只是在这具身体本能的驱使下,将脑袋垂下,埋进了云晚舟的胸口处。 “师尊,我有点难受……” 云晚舟抚了抚他的头,声音低沉又柔和,“闭上眼睛,睡一觉。” 睡一觉…… 谢无恙闭上了眼睛。 他竟从不知,云晚舟也可以这般温柔。 黑暗之中,他的五感比任何时候都清晰,他能感受到云晚舟输送到他体内的灵力是如何走动,云晚舟安抚他的手是怎样的路线。 但他又好像什么都分不清。 恍惚之中,谢无恙好像看到了幼时的“自己”被云晚舟抱在怀里,摘树上的桃花。 乌寒枫怒气冲冲地走来之际,云晚舟将他牢牢护在了怀里,“花没了可以再长。” 乌寒枫吹胡子瞪眼,怒不可遏,“不是你养的,你当然不心疼!” 时而又是另一幅场景。 那时候的自己显然更小一些,走起路来还有些不稳当。 身后是他后来居住了数十年、极为熟悉的魔族宫殿,与他眉眼极为相像的女子恶狠狠地盯着他,“你为什么不去死?若非是你,尊主他不会这样对我!你是什么不好,是谁不好,为什么偏偏是个长了魔纹的怪物!” 谢无恙就这般站在原地,任由这个人推搡自己,直到后退两步一踉跄坐到了地上,眼泪才终于抑制不住的流了出来。 谢无恙不明白,为何爱他的娘亲一夕之间仿佛变了个人,变得如此可悲可怜又可恨。 后来魔族内乱,西魔王兵临城下,娘亲将他带去了宫殿前厅,她的唇角挂着抹温柔的笑意,像极了谢无恙曾经记忆中的模样。 “温柔”娘亲竖起手指抵在谢无恙唇边,笑着告诉他,“我与爹爹要出门一趟,无恙乖乖待在这里,不要乱跑,可以吗?” 娘亲很少出门,在娘亲出门时不要成为累赘,这是小谢无恙的准则。 于是谢无恙乖巧地点了点头,信誓旦旦地告诉她,“嗯!我会的,娘亲。” 后来后宫殿不知为何走水,失了场大火。 火焰蔓延到前厅时,小谢无恙正坐在宫殿正中央地地上,穿着锦衣绸缎,吃着娘亲留给他的葡萄。 紫色的葡萄汁糊了半边脸,小谢无恙晃了晃手里的拨浪鼓,听到开门的动静时忽然抬起头。 那是镇守西魔界的西魔王,现在是魔界内乱的主导者。 本以为胜卷在握,想将对手踩在脚下时,却只在大厅中瞧见了个四五岁的孩童。 西魔王瞬间黑了脸,“你爹娘呢?” 小谢无恙抬头对上西魔王的眼睛,摇了摇头,“不知道。” 话落,小谢无恙像是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弯了弯眼睛,问道,“你是他们派来接我的吗?” …… 原身的记忆与谢无恙魔尊时的交错混杂,魂魄仿佛被撕裂成了两部分。 记忆中的自己时而跟在云晚舟身后,求他教自己仙门术法。 那个时候的他显然不记得自己身体拥有禁锢一事,也不知自己修习仙门术法会有多么不易。 云晚舟被缠得烦了,无奈之下只能送给了他一本满是批注的基础剑法集。 时而是臭名昭著的魔尊,手握却邪地站在血泊之中,面色阴沉却心如止水。 直到他推开魔族宫殿地门,回到了那处久违之处,只看到了一具尸骨。 曾经弃他嫌他的人成了一具尸骨,何其畅快。 可谢无恙却只是站在原地盯着那个女人看了许久,轰然跪在了地上。 他将头埋进零散的骨骼中,像是失去亲人的幼兽,哽咽出声。 哭着哭着又忽然抬头张狂大笑,近乎疯癫,只是凭借本能,唤着那个久违的称谓。 “娘……哈哈哈……娘……” 后来,怀里抱着的冰冷人骨变成了云晚舟,娘亲二字逐渐演变成了师尊。 意识模糊中,谢无恙喃喃唤了不知多少遍,猛然睁开了眼睛。 谢无恙的思绪尚且处于混乱之际,像是游身事外。 视线中,云晚舟坐在他的对面,与他掌心相对,治疗的灵力毫不吝啬,一股接一股地传给自己。 直到一股激烈又强劲的情绪从心中腾升而起,谢无恙才猛然有了重回尘世之感。 不知是不是记忆交错导致了他的思绪混乱,还是什么旁的原因,谢无恙忽然觉得自己格外想念云晚舟。 直到想到了极致,又演变成了恨意。 谢无恙双目通红,倏地扑进云晚舟怀里狠狠咬上了他的肩。 云晚舟猝不及防闷哼一声。 直到唇间传来一阵铁锈味,谢无恙才猛然回过神来。 云晚舟肩膀本就受了伤。 意识到这一点,谢无恙立刻收了力道,抬眸想去看看云晚舟状态如何。 视线相撞之际,云晚舟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好受些了?” “师尊,我……” 一道灵光轰然而来,谢无恙忽地被云晚舟按住了脑袋,腰身弯下,与此同时,后背传来一阵冲击力,杂乱的脚步声紧接而来。 谢无恙神情一顿,倏地抬起头。 一众年轻弟子不知从何处赶来,将两人团团围住,而在人群正中央,江临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们,面色不善。 “尔等魔族中人,竟敢擅闯禁地!” “禁地?”谢无恙扫过众人,眸中寒光一闪,落在了正中央站着的江临身上,“苍穹山魇石何时成了莲雾门禁地之物了?” 江临冷笑一声,语调嘲讽,“我怎么不知苍穹山魇石在此?” “你布下浮千阵,引魇石之力,证据确凿。” “证据?”江临居高临下地睨了谢无恙一眼,“你说的证据在哪儿呢?” 谢无恙心头一惊,面色陡然阴沉下来。 江临如此理直气壮,定然是有十足的把握。 那魇石…… 谢无恙回头望去,果不其然,前一刻还在运作的浮千阵不知何时中道而止,只剩下一处黯淡地法阵印迹。 而上面的魇石,更是不知何时被置换成了旁的灵器,丝毫不见踪影。 江临早就知道他们要来。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0-70 第61章 入梦 “我与师尊一同留下。” 那一瞬, 谢无恙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从江临出现到魇石消失,竟找不到丝毫江临置换的时机。 谢无恙抿了抿唇, 目光冰冷地望着江临。 江临定然是动用了什么旁的手段,魇石力量强大,绝不可能在无声无息间被转移。 一定还有什么地方是被他遗漏的。 就在谢无恙绞尽脑汁百思不得其解之际,一只手忽然从身后伸来,云晚舟往前一步,将谢无恙挡在了后面。 “事情真相如何,江掌门应该更为清楚。否则怎么会只带些低阶弟子, 而不见江疏桐呢?” “仙尊擅闯我莲雾门,我尚且不做计较。只是此乃我莲雾门之事,仙尊贸然插手, 恐怕不太妥当吧?” 谢无恙眸光微沉,抬手想要按下云晚舟的手臂,不料刚一动作, 云晚舟就未卜先知般侧眸瞥了他一眼。 哪怕未曾开口说话,谢无恙还是从那双眼睛中读懂了云晚舟的意思。 云晚舟让他莫要轻举妄动。 谢无恙斟酌片刻, 终究还是顺从着垂下了手。 面对江临的咄咄逼人,云晚舟丝毫不惧,神色从容地接过话头,“谢无恙乃我苍穹山弟子, 我与他一同出现在此处,何故于我无关?” 江临眯了眯眸,语气不善,“云仙尊,我未曾提你擅闯莲雾一事, 已是让你几分薄面,你莫要得寸进尺。” “并非得寸进尺。”云晚舟道。 江临怒极反笑,上下打量了云晚舟几眼,“并非得寸进尺?仙尊与令徒闯我仙门重地,意图污蔑,将苍穹山看守魇石失窃之罪怪于我莲雾头上,还不算得寸进尺吗?今日二位若是不给我个交代,休想离开此处。” 谢无恙早就反感莲雾门的作风,如今见到江临这般行径,厌恶感更甚。 他与云晚舟今日若是不强行突围,恐怕难以离开此地,只是如此一来,莲雾门与苍穹山便是明年上撕开了脸,日后寻找魇石怕是更加难上加难。 思及此处,谢无恙压下|体内暴动的魔气与灵力,随口开始扯谎,“此次是我之过,我急于摆脱偷盗魇石的罪名,恰在莲雾门附近发现魔族踪迹,这才起了疑心。师尊是为了……” “江掌门想要个交代?”云晚舟倏地打断了谢无恙口中的话。 “自然。”江临道。 “我愿留在莲雾门,以证清白。” “师尊!”听到这话,谢无恙总算反应过来云晚舟想做些什么。 江临早已对他们起疑心,否则也不会提早布下防备。 若是云晚舟留在此处,江临绝无可能如之前一样将云晚舟奉为上宾。 虽说以云晚舟的实力不至于被对方欺负了去,可他毕竟身上有伤,再加上对门派交情顾忌…… “我身为师尊弟子,怎可留师尊独自在此?!” “我意已决,无需多言。”说着,云晚舟迈步走到江临跟前。 江临毕竟是一门之掌,手段与心机接于上等,哪怕抛开云晚舟仙尊的身份,只是大乘期的修为,就不可让他掉以轻心。 云晚舟在他面前站定之际,江临出其不意忽然抬手点了云晚舟的穴道,自然开口,“此处毕竟是我莲雾门之地,仙尊一个外人,带着灵器造访……” 说着,江临眸光一垂,意有所指地落在云晚舟腰间地碎雪剑上。 “你莫要得寸进……” 谢无恙的话被倏然打断,云晚舟摇了摇头,顺从地卸下碎雪剑,交到了江临手中,“无妨。” 江临瞧上去心情颇好,勾唇笑道,“莲雾大典在即,不可出错,这段时间只能先委屈仙尊暂待此处。等大典一结束,江某定会放仙尊离开。” 谢无恙倏地开口,“我与师尊一同留下。” 江临笑了声,“你身为仙尊弟子,不需要回去好好准备莲雾大典的比试吗?” “我……”谢无恙肯定地话还没出口,一道冷淡地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紧接着,熟悉地声音在耳畔响起,“无须担心,我心中有数。” 谢无恙抬眸望向一旁的人。 云晚舟从容淡定地站在原处,薄唇紧抿,丝毫没有开过口的迹象。 传音诀。 谢无恙心下了然,悄悄聚集了灵力,捏了个同样的法诀,“可是师尊……” 法诀还没捏完,云晚舟未卜先知般又开了口,“你速回去告知掌门近日所见。” 谢无恙将话咽回了肚子里,侧眸偷偷瞥了云晚舟一眼。 江临与魔族勾结,且与魇石有关,对于云晚舟早就看不顺眼。 此时云晚舟灵力被封,灵器被缴,虽说面上还维持着基本的礼仪,下达的命令却处处透着随意。 谢无恙眼睁睁看着云晚舟在一左一右两名弟子的看守下出了暗道,原地憋屈了好一会儿,这才随手布了个传送阵,回了苍穹山。 …… 苍穹山内。 徐平生如往常一般,在练武场练习剑法。 自从得了云晚舟的指导,他的剑法近些时日突飞猛进,比起之前竟生生高了三个大阶。 一套“月满西楼”行云流水,身轻如燕,好不漂亮。 柳语琴在一旁瞧了许久,直到徐平生最后一招定格,才迈步向前。 她的手中抓着一块帕子,攥在手中犹疑片刻,抬手递给徐平生,“师兄辛苦。” 瞧见帕子,徐平生愣了一下,旋即笑了笑,“多谢柳师妹。” “我瞧见师兄近日练剑时日越长,可是遇到了什么瓶颈之处?” 徐平生用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提到剑法时,眼睛发光,“前些时日我得了云仙尊指导,近日感悟甚多,想着加强练习。等到莲雾大比之时,也好为师门争光。” “我相信师兄。”柳语琴弯了弯眉眼,接过了徐平生递过来的帕子。 徐平生转了下剑柄,本想转身继续练剑,又忽然顿住了步子,抬手从腰间拽出一张唤水符,稍一挥手浸湿了柳语琴手中的帕子,又紧接着捏了个烘干的术法。 确保柳语琴手中的帕子干净后,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过了身,继续研究起了剑法。 柳语琴修为不过筑基,参加不了莲雾大比,幸而的是她对此也并无执念,称不上多失望。 比起徐平生,柳语琴更喜欢随遇而安之感 剑锋寒光环绕,每一剑的力道都恰到好处,柔中带刚。 柳语琴瞧了良久,又垂眸瞧了瞧自己手中的帕子,不由得弯了弯唇。 “柳师姐,你可曾见过掌门师伯?” 耳畔突如其来地声音将柳语琴吓了一跳,慌乱之中想要收起帕子,身侧的人又开了口,“我找掌门有要紧事。” 听到熟悉的声音,柳语琴松了口气,转头望向谢无恙,“应当是在容灵长老住处。” “多谢师姐,”谢无恙蹙了蹙眉,视线在柳语琴手中的帕子上顿了下,“师姐刚刚在看什么?” 柳语琴故作从容地将帕子塞进怀中,摇了摇头,“没什么。” 说罢,她的目光又落在谢无恙脸上,想起谢无恙刚刚语气中的急切之意,“可是出了何事?” “是。”谢无恙点点头,忽然话锋一转,“师姐可否与我同去?” 他重生数月,尚未去过容灵长老住处,自然不晓得究竟往何处寻乌寒枫。 “好。” 话落,柳语琴转头望了徐平生一眼,留了张传音符贴在石凳上,就跟着谢无恙匆匆离开了练武场。 云晚舟因为谢无恙身陷险境,哪怕知晓乌寒枫会将罪责都归咎于自己身上,谢无恙也无法坐之不理。 他不知道为何云晚舟总是执着于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面子、情谊、责任,哪怕这些东西尽数化作铁链将他捆缚,囚他终身,云晚舟竟也没有丝毫要挣脱束缚的念头,甚至于危难关头,只是让他去找乌寒枫。 谢无恙心中不禁有些烦闷,直到柳语琴停住脚步站在一处小院前,才收回游离的思绪。 比起其他几位长老的住处,容灵长老的院子显得低调许多,竟与村落中的小院别无二处。 鼻息间萦绕着浓浓的草药味,柳语琴抬手晃了下栅栏门上挂着的小铃铛,朝着里面喊了声,“长老,掌门可在此处?” 屋内很快传来回音,“何事?” “我与谢师弟有要事求见。” 话音刚落,一股强悍地威压骤然袭来,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乌寒枫便闪身至谢无恙年前,瞧见谢无恙身侧空无一人后,神色陡然阴沉下来,“出了何事?云师弟呢?” 谢无恙抿了抿唇道,“我与师尊在江临院中暗道发现了魇石与浮千阵,不料江临早已对我们起了疑心,师尊他……” 乌寒枫皱眉思索片刻,问道,“你离开前,他可曾说过什么?” “他让我来找你。” 不知想到了什么,乌寒枫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来,点头应道,“此事我已知晓,你先下去吧。” “可是江临偷盗魇石,师尊留在莲雾门……” “你在莲雾门可曾见到江疏桐?” “见过。” 谢无恙知晓乌寒枫想说什么,江疏桐与云晚舟相识,只是乌寒枫他尚且信不过,更别提知之甚少的江疏桐了。 只是眼下云晚舟与江临皆是一副风轻云淡无需担忧的模样,哪怕谢无恙心中无法放下担忧与戒备,也毫无办法。 他更相信云晚舟有自己的考量。 而他,如今要做的,便是等到莲雾大比那日,一切真相水落石出。 思及此处,谢无恙蜷了蜷指尖,压下心中想要立刻攻入莲雾门的冲动,从腰间掏出了那张封印岩雀的符纸,递给了乌寒枫,“还有,这是魔族长老岩雀。” …… 那日在莲雾门,谢无恙阴差阳错彻底突破了云晚舟下得禁锢。 体内的魔气与灵力时常失衡,每当如此,谢无恙都需打坐调理数个时辰,方可压制住躁动的两股力量。 因祸得福的是,那道禁锢解除后没多久,谢无恙的修为就到了金丹。 短短数月,接连突破两层境界,在整个修真界都可谓屈指可数了。 有人说,他是得了云仙尊的秘法,因此才能逐渐如此迅速。 亦有人传言,谢无恙修炼了禁术,歪门邪道,应当除之而后快。 这些流言蜚语传到谢无恙耳中时,已经是月余后,距离莲雾大比不过三日。 做魔尊时,整个修真界都叫谢无恙魔头,比这恶毒的流言与诅咒,谢无恙听过不知多少,早已不将其放在心上。 眼看莲雾大比在即,谢无恙近日心中总是有些不安。 数日来,云晚舟甚至没有祭出一张传音符,了无音讯。 距离莲雾大比仅剩两日时,谢无恙心中不安越浓,终于在临近月色之时,忍不住了。 云晚舟毕竟救过自己,如今他毫无音讯,自己理应去查探一番。 当晚,谢无恙掏出了云晚舟送他的蓝册子,在其中找到了个较为稳妥的法咒。 入梦。 入梦咒如其名,施咒之人可以进入中咒之人的梦境,施咒方法极为简单,只要拥有沾染中咒人气息的物件,稍加灵力辅助,哪怕修为只有炼气,也可施咒成功。 只是修为越高,入梦时间越长,入梦长短,便要看自身灵力的强悍程度了。 谢无恙目光在沾染中咒人气息的物件上停留一瞬,想也没想就将腰间的帝王天木拽了下来。 帝王天木是穹饶仙尊赠予云晚舟的东西,曾在云晚舟身边待过许久,后来云晚舟做成令牌赠予谢无恙后,也曾多次被云晚舟用过,或多或少都会有云晚舟残留在上面的气息。 谢无恙将令牌放在蓝册子上,食指并拢,汇聚灵力,贴在了帝王天木上。 闭目凝神之际,他仿佛嗅到了云晚舟身上特有的清冷气息,比之从前更加强烈浓郁。 神识似乎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一脚踏空,紧接着天光大亮。 第62章 小五 “若他是好人,跟着我一段时间,…… 云晚舟毕竟顶着仙尊的身份, 哪怕是莲雾门先发制人,但在没有充足的的证据且云晚舟本意是为了修真界的情况下,绝不可能像对待寻常犯人一样将他关进地牢。 在入梦术的驱使下, 谢无恙眼前的场景逐渐有了变化。 那是一处热闹的都城,人来人往,热闹十足。 小贩的吆喝声、幼童的呐喊声混做一团,熙熙攘攘。 云晚舟素来喜静,远离尘世凡俗,这种喧嚣之地,以他的性子定然不愿久留, 也不知他在梦中次第是做了什么。 入梦术会将施咒者传送至梦中人附近,但梦中之人毕竟不止梦境主人一个,人来人往, 也极为难辨你,幸而入梦术的施咒人对中咒人的气息极为敏感。 谢无恙站在人流中央,闭上眼睛, 悄无声息的运转灵力,搜寻人群中那道熟悉的气息。 云晚舟的神魂气息与他本人一样, 沁如霜雪,清冷彻骨。 杂七杂八的灵力气息从四面八方涌来,头晕脑胀间,谢无恙周身灵力一滞, 忽地睁开了眼睛。 一道熟悉的气息涌入鼻息,由远及近,由淡至浓。 谢无恙头脑尚未清明,双腿已经不受控制地向前一步,循着气息的来源走去。 他与云晚舟牵绊交缠了两辈子, 彼此早已熟悉入骨。 这道气息是云晚舟的。 谢无恙十分确信。 只是他尚未从人群中寻到那抹熟悉的身影,那股初雪般的气息忽然淡了下来。 紧接着,本已被压制下去的各种神魂气息再一次扑面袭来。 梦境是不会危机主人肉身的,但是却可以蛊人心智,数千年来多少人走火入魔皆因心梦。 哪怕知晓云晚舟这个人在这尘世间并无留恋之处,被心魔蛊惑的概率极小,谢无恙依然控制不住地加快了步子。 这应当是哪座城的中心,锦衣绸缎、马车云集。 行人衣衫各异,谢无恙穿梭其间,却怎样也找不到那抹熟悉的白。 不知走了多久,久到谢无恙脑海中设想了无数条云晚舟在莲雾门的状态,心情越发焦躁,云晚舟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去向全无。 谢无恙不由得加强了周身的灵力,将搜寻地界扩大了数里。 实在不行,他还有魔气可以用。 梦中之人非现实中人,哪怕他暴露了身份,也不会有人记得。 回忆只会终止在梦境结束之际。 正当谢无恙灵力之中开始夹杂了黑气,额间魔纹渐显时,垂落在一旁的手忽然传来一道温热的触感,缓慢地将那只手包裹在其间。 “你不要命了?”一道声音随之响起。 谢无恙眉眼间划过错愕,紧接着低下头,对上了一张稚气未脱却故作严肃的稚童面孔。 这孩子不过五六岁的模样,身着大红色的衣裳,手里拿着串红通通的糖葫芦,瞧上去喜气洋洋的。 如果忽略掉他可以紧绷的脸。 迟迟没有听到谢无恙开口,红衣小孩微拧起眉,盯着谢无恙又瞧了半晌,“如今人魔交战,你可知在此处暴露身份的后果?” “松手。”谢无恙瞥了眼腿边的团子,不耐地皱了皱眉。 瞧着这孩子的装扮,应当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小少爷。 不识人间疾苦,只知道活在自己那虚妄的世界中。 想到此处,谢无恙朝他轻笑了声,半蹲下身捏了捏小孩的脸,“作为过来人,我奉劝你一句,莫要多管闲事。” 他还有要事要办呢。 想到云晚舟,谢无恙抬起头,瞅了眼人来人往的四周,寻着那股微淡的气味寻去。 谁知刚走没两步,一股力倏地扯住了他的衣袖。 “请留步。”红衣小孩抿了抿唇,“这里人流众多,你一个魔族中人,很危险。” 谢无恙嗤笑一声,不以为意,“危险的是他们。” 虽说如今他没了做魔尊时的修为,但在凡间,金丹修为加上魔族血脉,也是足以引起恐慌。 谢无恙活了数十年,在肮脏混乱的底层过了半生,后半生站在修真界最巅峰,幼时得不到的也尽数体会了一遍。 他如今以云晚舟弟子的身份过得舒心,除了魇石别无所求。 若不是因为魇石,谢无恙甚至荒唐地想过就此隐藏身份,待在苍穹山里也挺好吗…… 人魔争斗与他无关,飞升成仙他也无甚兴趣。 只是抛掉他魔尊的身份,原身人魔混血,又牵扯入魇石纷争,非谢无恙一人所想便能做。 红衣小孩依旧扯着他的性子,神情倔强,透露出几分熟悉的味道。 谢无恙竟不由自主的想起某个人。 同样的性子倔强,故作正经,还带着本人都察觉不到的傲然之气。 谢无恙倏地神情一顿,目光再次落在了腿边的孩子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云……“ 云?云什么? 谢无恙心中的想法逐渐荒唐起来。 恰在此时,一道温润和煦的声音响起,阻了红衣小孩的话。 “小五。” 红衣小孩扭头望去,眼睛一亮,当即撒开了抓着谢无恙的手,跑了过去,“师尊!” 谢无恙闻声望去,先入目的是一块极为熟悉的云纹锦袍,宽大的长袖虚虚搭在小臂,白衣飞袂、翩然若仙。 谢无恙呼吸一滞,直到触及到男人陌生的面孔,才倏然松懈下来。 不是他。 “既无事,我便先走了。”谢无恙草草地朝着男子行了个揖。 不料刚一转身,身后又响起了那道稚童的声音,“不行,你不能走。” “哦?为何?”三番五次被人打断,谢无恙眉宇间染上了一层愠怒。 他并非什么善人,之所以耐心至此,无非是不想惹事,影响他云晚舟之事。 只是如今看来,总有些多管闲事的人蹬鼻子上脸。 谢无恙气笑了。 “小五,”白衣男子皱了皱眉,“问心无愧便好,若是这位公子不愿,也莫要强求。” “可他不止不听劝,还要伤害无辜之人!” 听到这话,谢无恙眯了眯眸。 果然,这孩子刚刚处处阻拦,口口声声怕他暴露身份,实则也是对魔族抱有芥蒂,与常人无二。 “小五,耳听非为实。” “可我不只耳听,还眼见了!”这小孩也是天真耿直,没有成年人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他亲眼目睹了谢无恙动用魔气,哪怕是他的师尊,也轻易无法动摇他的思绪。 白衣男子听后,拧了拧眉,重新打量起谢无恙。 过了片刻,又扭过头去,“小五,这位公子应该当不会做出此等恶劣行径。” 谢无恙眉心一挑,似笑非笑地瞧着师徒二人。 云小五摇了摇头,“师尊分明教导我要惩恶扬善。我又不会对他做什么,不过是想查探他一番而已。若他是好人,跟着我一段时间,应当也无妨吧?” 而且。 他分明亲眼见过此人周身被黑气笼罩。 第63章 解咒 “想让我解开禁锢,绝无可能。”…… 谢无恙反问:“话虽如此, 但好人就不能有自己的事要做?” “我……”云小五喉间痉挛,被谢无恙短短一句话怼的哑口无言。 毕竟只是个蘑菇大的孩子,很多事情只凭借着某种信念与直觉, 甚至自己也不知这样做的原因。 谢无恙原地站了片刻,瞧见云小五没再继续试图拦着他,转身欲离。 迈步绕过师徒二人之际,恰巧听到白衣男子压低声音教育弟子的话。 “他身上除了魔族气息,还环绕着一股仙门灵力,应当是自小生于仙门。小五,人的出身天之注定, 不可逆转,但人心难测,莫要只求于表面。” “可是我还听别派长老说, ‘拧可错杀不可错放’,这又是何道理?”云小五执拗追问。 白衣男子抿了抿唇,眸中暗藏警告, “云晚舟!” 云什么? 谢无恙脚步一顿,止在了云小五身后的两步之地。 莫非这入梦之术, 还有让人幻听的后遗症? 谢无恙错愕地转过头,目光落在云小五脸上。 稚气未脱的脸上认真又严肃,抿唇与白衣男子无声对峙着。 谢无恙这才注意到,在云小五右眼角处, 有一颗褐色的泪痣。 他终于知晓初见云小五时那股莫名的熟悉从何而来了。 “云晚舟……”三个字不由自主地从唇齿间溢出,谢无恙倏然回神,快步走到云晚舟身后,“你叫云晚舟?” 云小五正瞪着眼睛与师尊无声的对抗,自动忽略了身后的呼唤, 直到谢无恙激动之间弯腰按住了他的肩膀,漆黑的眸中情绪翻涌,杂乱无章,“你不认得我吗?” 云小五神色莫名,拍开了谢无恙的手,“认得,你是魔族中人。我师尊觉得你是好人,放你离去,你为何还不走?” 听到这话,谢无恙忽然又不确定起来。 他印象中的云晚舟性情寡淡,对于世间一切接不屑一顾,又怎会说出这种噎人的话? 直到一道阴影打在两人头上,迟疑地开口,“公子可是还有何事?”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谢无恙慌忙收回手,站直了身子,“抱歉,我认错了人。这位小公子与我的一位……故人颇为相像。” “哦?”白衣男子眉心一挑,颇为好奇,“不知你那位故人姓甚名谁,也许与我徒弟真的有何渊源?” 谢无恙怔了片刻,摇了摇头,“我那位故人性情冷淡,不喜与人深交,应当是不识得的。” 眼前之人眉目温润疏远,彬彬有礼,瞧上去应当极善交际。 若是云小五当真是云晚舟,那么眼前这人,应当就是云晚舟的师尊穹桡了。 谢无恙本以为能教出云晚舟的人应当与云晚舟一样清冷疏远,未曾想如今真的得见,才发现穹桡仙尊与云晚舟的性情相差甚远。 就连云晚舟,也与他印象中的迥然不同。 穹桡仙尊点了点头,似乎只是随口一问,谢无恙回答与否,都与他毫不相干,“应当是位高人。” “是。”谢无恙毫不犹豫地回答,默了片刻后又开口,“敢问仙长与令徒是要去往何地?” 穹桡面色柔和下来,伸手摸了摸云晚舟的头,“带他下山来看看。我这徒弟自从上了山,就很少回俗世,真正的世间大义者,不该如此。” 谢无恙心念一动,“那仙长以为该如何?” “无情道非人心无情,有情道非世间有情。” “那仙长修的何道?” “大道之有情。” “那……仙长的徒弟呢?” 谢无恙忽然想起五百年后,云晚舟立足于仙门百家,冷静自持,哪怕是眼前尸山血海,也毫无动容之色。 云晚舟对这世间无心,应当修的是无情道。 “我也不知,他尚未立道。” 谢无恙低头瞧了眼不过自己腿高的人,这才想到云晚舟在梦中不过是个半大孩子,离立道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我刚刚听仙长叫他小五,后来又叫他晚舟,小五可是他的小名?” 穹桡道,“他是我的第五个弟子。” 苍穹山诸位长老中,穹桡的弟子占据了三位,分别为容灵、纪元,以及仙尊云晚舟。 后又有乌寒枫登掌门之位,除此之外,谢无恙从未听别人提起过穹桡的另外几名弟子。 这也是谢无恙第一次听到,有人这般亲近的称呼云晚舟小五。 云小五咬了口糖葫芦,目光在两人之间绕了一圈,又垂下头去,似乎对大人之间的谈论早已习以为常。 谢无恙朝着穹桡点了点头,倏地半蹲下身,对上云小五的眼睛,“我刚刚动用魔气是来寻人的,并非想要害人。” “那你为何如今才解释?” “我……”谢无恙喉间一哽,说不出话了。 他总不能对云小五说我刚刚忽然发现你是我师尊吧? 云小五神情冷酷地点跟着谢无恙瞧了半晌,见他迟迟没有答复,便逐渐失了兴趣,又专注起手里的糖葫芦来。 谢无恙知道有些话跟个孩子讲不通,云小五不再理他后也没再过多纠缠,抬头询问起穹桡仙尊,“我在此处人生地不熟,也不知该去何处寻人。云小仙友说得对,若是我在此处暴露了魔族身份,定然会引起恐慌与仙门百家的追捕,仙长可否融融情,让我与仙长同行?” “可是我们不一定与公子同路,恐怕……” 穹桡话还没说完,脚下传来一道声音,“如此甚好。” 云小五抬手轻轻一挥,一条红绳从手中飞出,迅速缠上了谢无恙手腕。 熟悉的触感让谢无恙神情一怔,盯着腕间熟悉的红绳瞧了片刻,唇角一弯,心中不由自主软了下来,“你给我这个,是怕我跑了吗?” 被人戳破了心思,云小五耳朵一红,强装镇定地板着张脸,“防人之心不可无。” 谢无恙与云晚舟相识数十年,从未见过云晚舟露出此等神色,此刻云仙尊身体与记忆都处在孩童时期,无法像现世时不喜形于色,瞧上去虽然新奇,但却毫无违和。 “说的不错,”谢无恙压下心中继续逗弄的心思,另一只手摩梭了下腕间的红绳,眉眼含笑地保证,“我不会跑的。” 他入梦本就是想看看云晚舟此时的状态,哪怕如今云晚舟不识得他,他也理应跟在云晚舟身边的。 也许梦醒之后,云晚舟还会记得他曾经来此。 从与穹桡仙尊的谈话中得知,此处为得天城。 修真界之大,此城虽名号响亮,却不过人间渺渺一处,谢无恙甚至未曾听说过此城之名。 云小五与穹桡仙尊就住在不远处名为“临江”的酒楼中。 与城中繁华不同,酒楼之中寂寥无人,冷清得要命。 谢无恙跟着进门后,在柜台处开了间与二人一墙之隔的房间。 对于云晚舟的梦境发展,谢无恙一无所知,他也曾想过云晚舟年幼时会是何种摸样,真正见到后才发现与他所想的截然不同。 云晚舟梦到了穹桡仙尊,足以可见穹桡仙尊在他险种占有很高的分量。 只是如今情形,让谢无恙一时难以判断云晚舟的梦境究竟是虚幻还是真实发生的? 他忽然想起了五百年后的云晚舟,他们交手过数次,这个人伤过他也曾宽宥过他。 后来修真界大战,人魔两族对立,世人唾弃谢无恙,临胜之际,苍穹仙尊竟还想着劝他回头是岸。 世人受云晚舟庇佑,敬他畏他,却无一人真正想过云晚舟心中是何处境。 谢无恙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良久,倏地哀叹一声,坐起了身。 他腕间的红线扯了老长,没入墙中接在了另一头云小五的腕子上。 床边的烛火摇曳,暖黄色的灯光忽明忽暗,谢无恙盯着头顶的天花板看了片刻,终于忍无可忍下了床,去桌边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他今日怕是睡不好了,也不知云晚舟此刻在做些什么。 想到这里,谢无恙草草擦了两下嘴,爬上床将耳朵贴在了墙上。 一阵霹雳乓啷声入耳,紧接着传来云小五不耐烦的轻啧声,“师尊,这线委实不太方便,师尊可有法子将它收起来?” “想收起来的话只能解咒。” “没别的法子了?” 穹桡仙尊毫不犹豫地回答,“没了。” 谈话戛然而止。 两间屋子一墙之隔,寂然无声。 谢无恙蜷了蜷指尖,将耳朵贴得更紧了些。 另一端,云小五盯着手边乱作一团的红线,咬了咬牙,使劲一拽,红线扯住了桌子腿,移动间发出令人烦躁地刺耳声。 “想让我解开禁锢,绝无可能。” 听到这话,谢无恙失笑出声。 他以前怎么没发觉云晚舟居然这么有意思呢? 云小五与红线僵持不下,又是片刻无言, 谢无恙又趴在墙边听了会儿,直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传来,才微微撤了点身子。 这次应该是要睡觉了吧? 谢无恙在床上干坐了片刻,尝试打坐却无法集中,最后只能躺倒在床上,闭目养神。 刚闭上眼睛没多久,谢无恙忽觉心跳一滞,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之感倏然传来。 这是梦境,是云晚舟的日有所思。 如今大敌当前魇石被盗,以云晚舟的性子,总不至于如今还在回味童年之趣。 那这梦究竟是因何思绪而起? 思绪像是洪水般一涌而上,谢无恙猛地坐起身,拉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酒楼已经打烊,零星的几位客人也已经尽数呆在房中歇息,楼道中冷冷清清空无一人。 在这样的环境下,任何声响都是格外突兀的。 谢无恙站在隔壁门前,深吸一口气,给自己找了个像样的借口,这才扣响了房门。 “咚咚——” 沉闷的敲击声在四周环绕,屋内的人毫无回应。 谢无恙拧了拧眉心,不死心的又敲了两下。 第64章 仙缘 “你本无仙缘。” 楼道尽头不知是谁起夜,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过后,又逐渐归于宁静。 眼前的房间像是无人居住,任凭谢无恙如何呼唤, 都没有一丝声响。 刚刚在房中的不安感被放大了数倍,谢无恙眸光暗沉,冷着脸一下接一下敲打着房门。 鼻息间萦绕着木质地板的潮湿气,正当谢无恙情绪阴暗到极致,额心魔纹渐显之际,一道不同寻常的气息赫然传来。 谢无恙敲击的动作一顿,瞳孔猛然缩了下。 修真界中人本同根同源, 后来因修炼之法不同,逐渐演变出了人魔,仙门与魔族。 若是抛去两族特有的习性, 单从外貌,极难分辨。 幸而,因修炼方法有异, 魔族气息更为强悍,暴躁难易, 极易引人不适。 谢无恙两世为魔,对此类气息再熟悉不过。 云晚舟与他相识数十年,是人非魔谢无恙再熟悉不过。 可是穹桡仙尊是云晚舟的恩师,云晚舟也从未提起过穹桡是魔一事啊? 谢无恙掌心灵力凝聚, 微一用力破开房门,纵身一闪至屋内。 瞧清屋内场景的刹那,谢无恙心跳一滞,顷刻间止了呼吸。 屋内一片狼藉,桌椅四散在屋内各处, 柱子不知被何物拦腰截断,若非有人用术法支撑,恐怕整个酒楼都要塌陷一半。 谢无恙僵硬地抬起脚,视线下意识地搜寻那道熟悉地身影。 腕间的红绳被扯出老长,弯弯延延绕至里屋。 红绳的另一端,一道小小的身影趴在床边,泪眼婆娑地仰起头,看着床上打坐的人。 “师尊不是说,那东西不会影响您吗?” “是我一时不查,让人钻了空子。” 谢无恙小心翼翼地走到两人身后,离得越近,魔族气息就越浓,直到他看清穹桡仙尊周身萦绕的浓郁黑气时,才幡然醒悟。 同族之间对彼此身上极为敏锐,若穹桡仙尊真的是魔族,两人第一次见面时谢无恙不可能毫无察觉。 如今穹桡的状态,唯有一种原因。 修炼之时走火入魔,引得心魔趁虚而入。 “师……小五,你让开些。”知晓了其中缘由,谢无恙神色肃然。 云小五此时被心中浓烈的情绪占据了全部思绪,丝毫没有注意到谢无恙出现在此处,更别说听进他的话了。 直到穹桡仙尊抬眸对上谢无恙的眼睛,垂下头时神情倏地柔和起来。 穹桡抬手摸了摸云小五的头,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平缓,“小五,你跟着谢公子走吧。” “那师尊呢?” “我这副样子,离去也无济于事,倒不如留在此处。待我调理好身子,便去找你。” 听到穹桡的话,云小五摇了摇头,语气哽咽,“不要,我要留在这里,陪着师尊。” 心魔入体非同小可,更何况这已经不是穹桡第一次露出如此神情。 “这种骗人的法子师尊上次已经用过了,师尊莫要再欺骗于我。”云小五抬手胡乱抹了把眼泪,“我与师尊说过数次,那块石头既然如此邪性,丢了便好,他们若是要争,便随他们争。人魔争斗,修真界大乱,与我们又有何关系?以师尊的修为,若是不想,世间灾难必然危及不到您一分!” 谢无恙的思绪宛如一团乱麻,耳边嗡鸣一片。 石头,邪性。 除了魇石这种上古魔石,又有什么能引得修真界万人争夺? 只是魇石不是数年来接被封于苍穹山禁地吗?为何如今会在穹桡手中? 魇石之力人人向往,莫非穹桡也…… 谢无恙近乎慌乱的止住了思绪,目光复杂地落在穹桡仙尊身上。 穹桡无力地垂下眉眼,黑气从身体各处源源不断的窜出,越发强盛之际,却被像是被什么东西忽然掐住了源头,贸然停歇。 穹桡喉结微动,按住了因过度使用灵力不断颤抖的右手,强撑着勾了下唇角,“那若是待师尊归于混沌后,小五一个人,该如何立于世间?” “师尊……我会好好修炼的。” “你本无仙缘。” 本无仙缘…… “怎会没有仙缘……”谢无恙低喃出声,错愕地瞪大了瞳孔。 他倏地抓住了穹桡的肩膀,力道大得像是要将指骨捏碎,“云晚舟明明,他明明……” 明明是受万人敬仰的仙尊,天资卓绝、一步飞升。 修真界数百年来,多少修士穷尽一生也无法匹敌的高度。 走到这一步的人,又怎会…… 怎会没有仙缘。 “谢公子。”穹桡目光疏远的落在谢无恙身上。 谢无恙并未动用灵力,对于修真者而言,这种力道无异于隔衣止痒。 但谢无恙动作突然,哪怕是穹桡,也忍不了询问一番。 谢无恙眸光微动,手上力道一松,从肩膀抽离. “抱歉,”谢无恙抿了抿唇,目光落在云小五身上,“我可否……与仙长单独谈谈?” “不行。”云小五近乎凶恶地抬起头,“你休想伤害师尊。” 一个本无仙缘的人,能在短短数年到达大乘期,期间会付出什么代价,谢无恙甚至不敢想象。 曾经他总觉得云晚舟天资过甚目中无人,后来相处久了才发现,他所见到的云晚舟,只不过是他千百面中最为虚幻的一面。 后来至今日,忽然又有人告诉谢无恙,就连他将其视为对手、想要与之一教高下的修为,也不过是他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藐视之举,谢无恙只觉得无地自容。 鸦羽般的睫毛遮住了眸中复杂的情绪,谢无恙抬手即将触到云小五的脸颊时,云小五倏地侧脸躲了过去。 他的眼眶通红,乌黑的瞳仁中透着嫌恶与怨气,像是在看与他有血海深仇的仇人。 哪怕谢无恙深知这不过是云小五为了发泄情绪,而做出的冲动之举,触及到云小五目光时,谢无恙心脏还是狠狠一阵痉挛。 “我不会。”谢无恙哑声道。 云小五神色没有丝毫松懈,依旧恶狠狠地盯着他。 直到穹桡仙尊拍了拍云小五的后背,拉回了他的神思。 “小五,你先去门外候着吧。” “师尊……”云小五不可置信地抬头,瞳孔睁大。 “去吧,无事的。” “可是……”一道灵光骤然飞出,落在额头处,云小五第二个字音还未落下,周身白光一闪,转瞬消失在了谢无恙地视线中。 “仙尊!”谢无恙惊呼出声。 “我只是将他送到了酒楼外,不必担心。”穹桡抬头王望向谢无恙,眼尾微微扬起,神情透着若有若无的调侃之意,“你刚刚叫我……仙尊?你识得我?” “我……”谢无恙喉间一噎,瞬间没了声。 他从未与穹桡见过面,梦中初见时,穹桡也从未提及过他的名讳。 他根本无从知晓穹桡的仙尊身份。 瞧见谢无恙默而不语,穹桡也没有丝毫气恼之意,慢慢抽出盘坐的腿,手肘微曲撑在床上。 正想借力起身,体内的魔气却忽然有了复苏之意,两股灵力冲撞下,穹桡身子一软,又跌回了床上。 “仙尊,我……”谢无恙抬手欲扶,被穹桡抬手轻轻推了回去。 “我本想着起身与谢公子好好谈上一番,如今这副情形,恐怕是难以办到了。”穹桡苦笑,“失礼失礼。” 谢无恙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仙尊仙体重要。” 穹桡摆了摆手,“你有许多问题要问吧?” “仙尊明鉴。” “但问无妨。” 谢无恙后退一步,拱手作揖,起身时眸中寒光一闪而过,“仙尊何以至此?” 对于谢无恙的问题,穹桡似乎早有预料,从善如流,没有丝毫隐瞒,“谢公子可听说过魇石?” “仙尊是动用了魇石之力?” 这个猜测早已在谢无恙脑海中翻涌滚动了数次,真正问出的这一刻,谢无恙心中却没有丝毫松懈。 他的眉眼微压,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一眨不眨地盯着穹桡。 云晚舟这个人责任心太重,凡事都喜欢往自己身上揽责。 对于魇石,更是格外关注。 若是他真的知晓穹桡动用魇石之力,定然不会如此反应平平。 而穹桡身为云晚舟的恩师,哪怕此事与云晚舟无关,云晚舟也绝不会让自己置身事外。 谢无恙静静等着穹桡的回答,心中不由紧张起来。 他竟隐隐希望穹桡出口否认这件事。 穹桡默了片刻,倏地笑了声,“居于人下的力量可成为助力,但若是有一种力量脱出人的掌控,谢公子可知晓后果为何?” 谢无恙神色未变,静静等着穹桡接下来的话。 穹桡眼帘微垂,叹息一声,“这个时候的苍穹山,已是内忧外患了。” 谢无恙眸光微动,神情中有了动容之色,“所以仙尊是……” “魇石绝不可落入外人手中。” 魇石后患无穷,若是被有心之人拿到,后果不堪设想。 穹桡镇守魇石数十年,深知魇石危害。因此,哪怕明知会伤及己身,他还是选择将魇石带在了身上。 耳边传来剧烈的咳嗽声,谢无恙刚从思绪中回神,穹桡身子一抖,倏地吐出一口鲜血。 浓郁的黑气刹那间涌出,只消片刻便将穹桡包裹在其中。 清明的眼眸似有片刻灰暗,眨眼间又恢复如常。 “谢公子可还有问题要问?” 谢无恙指尖蜷了蜷,抬手时凝起灵力,“我先帮仙尊疗伤。” 穹桡摇了摇头,“我的大限不在此刻。” “可是……”谢无恙面色犹豫。 穹桡的目光时而清明时而混浊,幽深时似可洞察一切,他忽然对上谢无恙的眼睛,眸中情绪复杂难辨,“他将你教得很好。” 谁? 谢无恙神色一顿,倏地瞪大了瞳孔。 第65章 祠堂 他的声名狼藉与否,早已非他一人…… 人在梦境中是不会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的, 主人如此,更妄论梦境中的其他人了。 按照云晚舟彼时的年龄,原身甚至尚未出世, 绝无可能与穹桡相识。 而谢无恙从五百年后的世界而来,那个时候穹桡早已仙逝。 那穹桡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穹桡眼皮耷拉片刻,后又抬起,眉宇间倦意浓郁,“小五,你的师尊,如今过得如何?我曾幻想过我的弟子, 长大后哪怕并无仙缘,只做个低阶的小弟子,心思清明、无灾无难便好。只是如今瞧来……” 说到此处, 穹桡低头哂笑一声,“我感受得到,小五的灵力。” 他并未直接言明, 谢无恙却听懂了。 他心中震撼之意未散,直愣愣地问, “仙尊为何知晓……” “我离去那日,有一缕神魂尚存,就在小五的识海之中。” “仙尊的意思是……” 离去,神魂。 再加之穹桡遇见他之后的种种反常, 答案呼之欲出。 穹桡并非一般的梦中人,而是经历了种种、弥留离去之际残留的一抹神魂。 “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仙尊又是如何……”谢无恙眉心一皱,倏然止声。 当面问一个人,还是他这具身体名义上的师祖——是如何死的。 着实失礼。 穹桡的目光仿佛顷刻就看穿了一切,苍白的脸上始终挂着疏离的笑, “此事还是让小五告知于你较好。另外,谢公子可否帮我带句话给小五。” “好。”谢无恙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 他又想起云晚舟这些年位居高位,经历的种种苦难,胸口发闷,忍不住又多说了几句,“师尊如今已经是大乘期了。他很厉害,选了一条与仙尊当年同样的路。” 这条路上或坎坷多难,但他知晓,以云晚舟的脾气,既然做出了选择,定然会一条路走到黑。 而谢无恙能做的,便是在他还有资格与云晚舟站在一处时,助他心愿达成。 “他终究还是将自己困住了。”穹桡哑声道。 谢无恙唇瓣微动,想要再说些什么,不料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伴随着道熟悉的声音,“你这个魔族,休想伤害我师尊!快放我进去。” 面对与他所熟知的云晚舟截然不同的性格,谢无恙抿了下唇,望着穹桡的目光有些无奈,“我去放他进来。” 他与云晚舟本就站在对立面,若说平常唤他师尊是为了维持原身的身份,那么此刻,在一触即散的梦境中,谢无恙无论如何也无法对一个尚且年幼的孩子称呼“师尊”。 穹桡并未注意到谢无恙话中的小心思,听到谢无恙的话后摇了摇头,“无需。” 话音刚落,一道白光从穹桡垂在一侧的手中迸出,落在谢无恙身上。 一股力道猛然将谢无恙一推,谢无恙尚未来得及回神,顷刻间便被穹桡推出了梦境。 视线中的场景崩坏之际,谢无恙听到了一道空灵遥远的声音,“耳听为虚,眼见非实,正邪之分,勿多言。” “莲雾大比,速去。” 戛然而止。 谢无恙眼前一亮,再回神时,已然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熟悉的环境并没有减少他的焦躁,仿佛置身于水火,煎熬难受的厉害。 穹桡最后的话不停在谢无恙耳边回荡。 速去莲雾…… 速去…… 几个字再次袭进脑海中时,谢无恙猛得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迈步向前拉开房门。 他施展入梦咒所为何事他记得清清楚楚。 虽说没有见到云晚舟,但至少见到了穹桡仙尊的神魂。 穹桡让他速去莲雾,能做的不过两件事。 魇石…… 亦或是云晚舟。 思及此处,谢无恙不由得加快了步子,右手微微一侧,悄然幻化出了一把灵剑。 这把剑上的魇石之力犹在,再加上谢无恙金丹的修为,御剑飞行比外人要快上数倍。 如今云晚舟言无音信,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去莲雾。 谢无恙将剑身变大了数倍,轻轻一跃,双脚稳稳落在了剑身中央。 灵力与脚下的剑产生感应后,谢无恙并未着急飞走,而是低头从腰间掏出一张符纸,指尖凝聚灵力,草草在上面画了两下。 符咒绘制完成,谢无恙拧眉研究片刻,最后又在上面添了两笔,这才将符纸轻轻一挥,身子往前一倾,飞入云霄。 若是换做他做魔尊时的修为,谢无恙根本无需顾忌太多。 他嚣张狂妄,不像云晚舟身上被层层的锁链束缚,哪怕是做个莽撞鬼,也可以凭一己之力覆灭莲雾门。 只是如今不同了,他是仙门弟子,云晚舟的徒弟。 他的声名狼藉与否,早已非他一人之事。 …… 谢无恙是被穹桡强行踢出梦境的,因此距离他入梦到他回归本体,只用了不过短短一炷香。 眼前的结界一望无际,忽隐忽现,散发着银白色的光辉。 肉眼瞧上去,这结界不过是一层薄雾,一触即散、不足为惧,但谢无恙活了两辈子,早已见识过护山结界的厉害。 上次他们能平安进出,全靠江临的掌门令牌,许是云晚舟刚开始就没想过要让谢无恙提前回来,并未将身上的掌门令牌交予谢无恙。 如今看来,谢无恙只得另想它法了。 谢无恙忽然想起不久前,莲雾门附近有魔族徘徊的消息,恰逢后来魔族长老岩雀现身,在莲雾门附近徘徊的人是谁显而易见。 岩雀如今被关押在苍穹山,自然是无法逃出,只是此消息严密,在莲雾门眼中,岩雀依旧是逃之夭夭的状态。 如此局势,恰好可以助谢无恙一臂之力。 谢无恙盯着结界的目光一凝,一股魔气从体内窜出,不消片刻便将他包裹在其中。 雾气忽浓忽淡,将谢无恙的脸拢在其中,额间魔纹闪动了两下,谢无恙纵身一跃,汹涌的魔气瞬间聚拢在掌心。 那是一股极为熟悉的力量,熟悉到魔气涌动出的刹那,谢无恙就下意识地抓住了力量的源头。 魔界曾流传过一段传说,凡携魔纹降生者,必将有倾世之力。 魔界与人族尚能和平共处时,魔界之人奉这股力量为灾害,后来人魔对立,这股力量就成了希望的源头。 只是传说毕竟是传说,很少有人亲眼见过携带魔纹之人。 五百年后,也只是偶尔有人提起,魔界先先先先尊主宋多颜,额间一点红,正是传说之人。 直到后来,谢无恙以一己之力力战群魔,名声大噪,额间魔纹鲜艳欲滴,妖冶诡异,修真界才真正意识到传说为真。 除此之外,关于魔纹的传言,少之又少。 与护山大阵两股力量相撞间,巨大的冲击力顷刻间席卷了谢无恙。 谢无恙微微眯了眯眸,尚未来得及控制手中的力量,护山结界就忽然裂了条缝,紧接着力量失了控,直直飞向地面。 谢无恙咒骂一声,来不及多想,便紧跟其后,直抵莲雾。 力量失控,大阵裂缝。 谢无恙本想着悄无声息潜入,最多将裂缝栽赃嫁祸给岩雀,未曾想无意之间,反而将此事做得越发与岩雀相似。 按照岩雀那日闯入莲雾时的动静,不多时应当就会有弟子赶来,他必须尽快逃离此地,找到云晚舟。 如今是现世,入梦咒能寻人气息的能力早已失效,搜寻一类的高级法术谢无恙如今又不敢轻易使用,只能凭借着前段时间来莲雾时的记忆,四处寻找着。 江临屋中的暗室结界被谢无恙与云晚舟破坏后就未曾修复,谢无恙潜入江临房中后连带着暗室也一同一搜了一遍。 虽说他们并未找到实质证据证明江临偷到魇石,但此事事关修真界,云晚舟本就有着足够的威慑,从他口中说出,虽不能将江临明面上治罪,却也能引起其他仙门重视,对莲雾门影响极大。 谢无恙很确信,江临不敢与云晚舟彻底撕破脸,更不敢直接奖云晚舟关进地牢。 哪怕被人发现云晚舟的踪迹,也只会对外宣称是云晚舟是莲雾门邀请来的贵客。 因此,云晚舟极大概率被关在某处施了结界的客房院落中。 只是他对莲雾门不甚了解,若是想要找到这样的地方,还需找个帮手才好。 江疏桐。 三个字倏地从脑海中冒出,谢无恙眼睛一亮。 比起直接寻找云晚舟,找起江疏桐来,倒是简单的多。 此时正值深夜,身为即将继任的新掌门,江疏桐所在之处无非三处。 莲雾门的仙门祠堂。 大厅后方的掌门住所。 以及…… 他的师尊江临所住之处。 眼下江临的住处谢无恙已经寻过了,便只剩下了最后两处。 仙门祠堂乃世代祭拜之所,仙门人极重术法传承,对于授予他们术法的恩师更是看中。 因此,仙门祠堂是比议事厅、训诫堂更为严肃的场所。 那里香火旺盛,灯火长明,仙逝的掌门长老灵力尚未完全散去,更是灵力常年充盈之地。 谢无恙只消微一凝神,轻易就感受到了一处人杰地灵之处。 他将身上的隐身术又多加了两层防护,确保不会因为更高境界的灵力反噬而露馅,这才放心的朝着感应到疑似仙门祠堂的地方走去。 莲雾弟子们早已回到各自房中歇息,道路周遭少见人影,如此寂静之地,却在谢无恙迈至某处,倏而停止。 暗黄色的灯火摇摇曳曳,祠堂外,两名弟子守在门外,身着靛青色弟子服,腰侧佩剑,目视前方,神色严肃。 行至两人身侧时,谢无恙不由得屏住呼吸,放缓了步子。 幸而在金丹修为的加持下,他的隐身术足够有效。 灯火给衣衫渡上一层暖黄色的光辉,江疏桐跪坐在碑位前,挺直的背影显得清冷肃然。 谢无恙迈步刚在江疏桐身侧站定,这位新掌门就倏然眸光一凛,冷声质问,“何人?” 第66章 去处 “仙尊特意告知过我,不许我告知…… 谢无恙脚步微顿, 皱了皱眉,半蹲下身,对上江疏桐的眼睛, 神色一凛,“你能感受到我?你究竟是何身份?” 云晚舟为人谨慎,若是交心,定然是已经识得多年。 可多年前,江疏桐不过是一届普通弟子,是如何与仙尊相识乃至交心? 谢无恙已是金丹修为,江疏桐的修为虽说在谢无恙之上, 却也只到元婴,并不足以识破金丹叠加的隐身术法。 江疏桐神色未变,敛眸起身, 堆叠的衣衫舒展开来,随着江疏桐的动作晃动。 江疏桐在莲雾历代掌门长老的碑位前站定,点燃了旁边的沉香。 仙门弟子祭拜先祖时需心诚身静, 不可分神。 也不知江疏桐瞧没瞧见他。 直到沉香燃烧的香气萦绕了半个祠堂,江疏桐总算有了其他动作。 面前的碑位排放整齐, 最中央放着的,是莲雾门的始祖——云修仙尊。 这位仙尊活着时在修真界风头无两,后来创建了莲雾门,更是成了人人传颂的仙师。 莲雾门本事云修仙尊建立后, 为了惩奸除恶而生,未曾想,在仙尊仙逝数百年后,却落在江临手中,成了如今一副内乱外忧的样子。 “可是云仙尊的弟子?”江疏桐神色漠然, “云仙尊昨日还与我谈起你,没想到今日你真的会来。” “你知道我师尊在何处?”谢无恙猛得抓住了江疏桐的右臂,语气急切。 江疏桐侧眸一瞥,皱了皱眉,并未直接答话。 谢无恙也是忧心忡忡了月余,好不容易得到关于云晚舟的线索,怎么可能就这般轻易放弃。 眼看江疏桐迟迟没有回应,谢无恙这才想到自己身上还布着隐身术,情急之下食指一并,想也没想就当面解开了咒术。 灵力四散,谢无恙的真身逐渐显现。 尚未露出个全尾,谢无恙就迫不及待地朝向江疏桐,开口问,“我师尊现在在何处?” “你疯了?!”江疏桐反手扯住了谢无恙的胳膊,眉心一皱,语气忽而狠厉。 与此同时,守卫弟子的声音从祠堂外传来,“江师兄,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江疏桐抿了抿唇,冷声答道,“无事,莫要进来。” “可是江师兄,门规上写,祠堂之中不可……” “我不过是在此处参悟,你们也要提这些门规吗?” 门外守卫的弟子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底气明显弱了许多,“那若是江师兄有什么事,一定要传唤我们。” “知晓。” 话音刚落,江疏桐掌心一转,灵力迸发而出,祠堂的门刹时合拢。 烛火摇曳下,江疏桐望向谢无恙的目光怒气微显,又被瞬间他压了下去,“仙尊特意告知过我,不许我告知你他的去处。” “哦?”谢无恙眸光一暗,“那为何你就可以知道?” 江疏桐道,“有些时候,知道太多并非什么好事。仙尊是在护你。” “江掌门修为卓绝,自然不需要外人相护,”谢无恙话中带刺,“只是师尊护我是师尊之事,如今他被困于此,我自然也想助我师尊脱困,江掌门当真不愿告知于我吗?” 不知为何,他从第一眼见到江疏桐时,就着实喜欢不起来,如今交谈起来更甚。 “我已应下仙尊,自然要重诺。莲雾门再大,分散开来也不过几处,西南地牢易寻,正东弟子住处更是不难,你若是真的有心,又如何寻不到?” 西南地牢,正东弟子房…… 谢无恙盯着江疏桐,将他的话认真品味了半晌。 江临定然是不敢将云晚舟关在地牢,那不就只剩下弟子住处了吗? 想到这里,谢无恙眸光一亮,抬头眉心一挑,“既然江掌门不想多说,我也无需在此处多留,就此别过。” 江疏桐点了点头,拂袖一挥,散了门上的结界。 房门打开之际,谢无恙熟练地给自己上了两层隐身符咒,这才在两名弟子的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 如江疏桐所说,弟子住处极易寻到。 谢无恙往正东走了没多久,路边行过的弟子忽然多了起来。 院落中烛火通明,房屋紧挨,每间屋子门前都挂着块木头牌子,上面写着房中居住的弟子姓名。 谢无恙从走廊中穿梭而过,目光迅速在门前略过。 刚开始他只是想企图从某块牌子上找到那个熟悉地名字,后来忽然想到云晚舟并非莲雾门弟子,名字又岂会如他们一样出现于此? 再者,云晚舟再怎么说也是苍穹仙尊,江临也并非是光明正大将他困于此处,万不敢如此张扬。 于是谢无恙只能凝聚了灵力,在经过屋子的刹那,悄无声息地放出一抹灵力,探查而过。 莲雾门弟子的住处不大,没一会儿就到了头,内门弟子本就没有多少,其余皆是住在山下的外门弟子。 外门弟子出山容易进山难,江临既然想困住云晚宁,就不可能将他安置在那种地方。 莫非江疏桐骗了他? 思及此处,谢无恙眸中寒光一闪。 正当他将江疏桐种种话语细数来时,谢无恙右侧的房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 伴随着“吱呀”一声响,紧闭的房门被拉开一条缝。 一名男子赫然出现在门内,他穿了件白色里衣,莲雾弟子服随意的披在身上,满脸倦容。 谢无恙的隐身符咒对于普通弟子还是很管用,至少这名弟子没有像江临一样将他当场拆穿,只是打了个哈欠后,就踩着黒靴出了门。 这个时间出门的弟子,若无公事,一般都是外出起夜。 谢无恙本未将他放在心上。 直到那名弟子从他身侧经过,抬手动作间未曾束腕的袖袍一落,一枚玉佩“叮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这玉佩可是个仙品,日后下山能卖不少钱,可千万不能碎了……”他嘀嘀咕咕念叨了好一通,不急不缓地弯腰捡起玉佩。 那块玉佩洁白似雪,色泽圆润,凹凸有致的花纹遍布玉身,瞧上去格外贵气。 谢无恙曾见过这东西许多次,云晚舟将它系在腰间腰间从不离身。 而谢无恙最后一次见这东西,是在月余前他们潜入莲雾时,云晚舟曾将这块玉佩故意丢下给了江疏桐。 江疏桐…… 谢无恙眸光一凛,三个字无声挤出唇齿。 他与云晚舟已经许久未曾联系了,江疏桐与云晚舟究竟何时见的面、又有没有将那枚玉佩还他,谢无恙一无所知。 这弟子的玉佩究竟是从江疏桐那处得来,还是…… 与云晚舟有关…… 就在那弟子捡起玉佩,攥紧袖袍来回擦拭时,谢无恙掌心灵光一闪。 电光火石间,那弟子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谢无恙就猛然现身抓住了他的肩膀。 “这枚玉佩你从何处得来?”谢无恙眯了眯眸,冷声问道,“你可知这枚玉佩的主人现在何处?” 听到“玉佩”二字,那弟子挣扎着想要动下肩膀,哪怕是他动用了灵力,却也无法撼动身后人分毫。 他在莲雾门中虽说不是什么佼佼者,但也是个金丹期的中阶弟子。 身后之人只是凭借一掌就能将他压制的动弹不得,实力强悍可想而知。 莫非这人与江疏桐一样已经到了元婴? 修真界何时有了这号人物? 莲雾弟子抿了抿唇,眸中惧意实难掩盖,他将手中玉佩往袖子中藏了藏,强装镇定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我从未在莲雾门看到你?” “他人在哪?”谢无恙手上的力道猛然加重,语气一沉,“带我去找。” “这玉佩本来就是我的东……” 一团黑雾不知从何处窜出,落在了他身前。 莲雾弟子视线落去的瞬间,声音一顿,倏地噤了声。 他忽然意识到,从身后之人出现至今,从未露出丝毫气息,哪怕修为碾压,也不可能在动用灵力时也能这般万无一失。 直到瞧见这团黑雾,莲雾弟子才后知后觉知晓了答案。 他一直在寻找修士的灵力气息,却忽视了鼻息间那抹若有若无的异样。 魔气…… 莲雾弟子瞳孔一缩,猛得瞪大了眼睛,“你是魔族?!” 被人拆穿了身份,谢无恙未见丝毫慌乱,反而越发从容淡定,“你可知魔族人与仙门修炼之法不同于何处?” 说到此处,谢无恙倏地轻笑一声,凑到了莲雾弟子耳边,“魔族一般都靠吞噬而生。” “你以为你两句话就能吓到我吗?别以为我不知道,吞噬一般都是邪修所为,并非……” 谢无恙另一只手从莲雾弟子的肩膀绕制他眼前,阴恻恻道,“那你觉得,我像吗?” 莲雾弟子话音一顿,顺着谢无恙动作落在他的手上。 不知瞧见了什么,神色陡然惊恐。 那是一根根凸起深紫色的筋脉,密密麻麻,从指尖一直引入袖中。 虽说仙门弟子常在世间游历,见多识广,但一生中却很少亲眼见到邪修,更别说像眼前这种一眼望去,就不知吞噬过多少人、经历过多少反噬的。 哪怕心知此等情况下更不能露怯,莲雾弟子依旧面色苍白如纸,出了一身冷汗。 “你……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与此玉佩的主人有仇,找了他数年。这玉佩既然能到你手上,想必你与他也是关系匪浅。”谢无恙话音一顿,忽然多了几分狰狞,“我找不着他,杀你泄愤也不亏。” 说着,刚刚消散近无的魔气刹时重返,杀气顷刻迸发。 威压落下的刹那,莲雾弟子双眼一闭,急切开口,“我是在弟子宿舍隔壁那处废弃院落里捡到的!” 第67章 不染 烛火之下,一道清俊挺拔的身影盘…… “隔壁?”谢无恙双眸一眯, 手上的力道紧了紧,语气不善,“隔壁何时有了院落?” 他来时就将弟子宿舍转了个便, 从未发现旁边有何院落。 莲雾弟子疼得哀嚎一声,“都说了是废弃的院落,院口长期被杂草覆盖,哪儿那么容易寻到!” “带路。”谢无恙的声音晦暗不明。 莲雾弟子尚未从中品味出什么,肩膀上的力道骤然一松。 察觉到周遭的威压尽数褪去,莲雾弟子眸光一暗,掌心一转推向身后。 早已聚集的灵力顷刻迸出, 直袭谢无恙! 刹时间黄土飞扬,迷雾漫天。 灵光转瞬即逝,轰鸣声紧随其后。 莲雾弟子咬了咬牙, 回头望向身后。 刚刚那一掌他用了十成十的功力,就算是元婴期,在毫无防备之下, 也绝无可能全身而退。 想到此处,莲雾弟子心脏狂跳, 神情讥讽地朝着谢无恙消失的方向吐了口唾沫,“魔道魔头而已,不足为……” “不足什么?”一声轻笑从头顶传来。 只见一名约莫三十左右,发冠高束, 浓眉大眼的人立在空中。 他的脚下踩着一把玄色铁剑,黑色衣摆随风翻飞,淡漠的目光中闪过若有似无的玩味之意。 像是睥睨天下、傲气决然的尊王。 “我猜一猜……”谢无恙挑了下眉,拉长声音,“你是想说不足为惧?” 莲雾弟子面色惊恐地后退两步, “你究竟是……究竟是如何……” “你真当我会如此信任你,毫无防备?”说话间,谢无恙足尖一点,从剑上一跃而下。 在即将落地时,一股金黄色灵力从脚底升起,直到他双脚落地,才收回体内。 若说刚刚莲雾弟子对谢无恙的修为尚且只是猜测,那么现在,那道金光已经足以颠覆莲雾弟子的认知。 能自主保护主人的护身灵光,元婴以上。 而刚刚那道,分明是大乘期的灵力。 谢无恙收了灵剑,一步一步朝着莲雾弟子的方向靠近。 他靠一步,莲雾弟子退一步。 直到一脚踩空石阶,莲雾弟子身子一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你究竟是何人?” 修真界有此修为的屈指可数,有一半已隐姓埋名,散于世间。 他所熟知的,也不过苍穹山云仙尊一人。 魔界被仙门压制了数年,更是从未听说过有谁到了大乘。 那么此人是谁你? 短短一瞬,莲雾弟子心中就闪过了无数个猜测。 魔族近些年动作不断,将近一半的长老都在各个仙门流窜。 他们普通仙门弟子也多少见过几位,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眼前这人在记忆中对上名号。 魔尊已是数年未曾现身,魔族传言现任魔尊残暴荒淫,有勇无谋,实乃废物。 莫非与传言所说不同,那魔尊表面颓废,实则在背地里在偷偷培养心腹? 想到此处,莲雾弟子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落在谢无恙身上的目光。 “两个选择。”谢无恙面对莲雾弟子,半蹲下身,黑眸深不见底,瞧得人胆寒。 谢无恙伸出一根手指,语调平缓,“第一,我杀了你,吸了你的灵力。” 另一根手指缓缓抬起,“第二,你带我去找玉佩的主人,我放你一条生路。” 他如今与云晚舟荣辱与共,断不可能以谢无恙的身份说出如此凶恶的话。 为了不被认出,谢无恙趁乱特意给自己施了个易容的术法。 此时莲雾弟子眼中的,不过是个全然陌生的人。 谢无恙忽然凑近,抬手拽走了对方手中的玉佩你,眸子危险眯起,“如何?” 莲雾弟子咽了口唾沫,强行稳住声音,“我带你去。” — 身为三大仙们之一,莲雾门虽说弟子众多,但真正能得到门派真传的内门弟子,也不过寥寥百余人。 再加之诸位长老的关门弟子皆居于长老院落中,内门弟子宿舍便越发人丁稀少。 刚刚这位莲雾弟子口中荒废的院落,就是后来内门弟子减少空出来的, 如莲雾弟子所言一般,若非事先知晓,这院落极难被人察觉。 谢无恙跟在莲雾弟子身后,掌心黑雾萦绕,另一端虚虚缠在莲雾弟子脖颈间。 只消稍一用力,莲雾弟子就会顷刻毙命。 挡在入口处的野草被灵气扫落,逐渐露出后方的院落。 枯叶遍地,满园金黄,尤显萧条。 此处久无人烟,就连洒扫的弟子也不曾前往,毫无活人居住的气息。 踏入院落之际,谢无恙不可抑制地皱了皱眉。 “你手中的玉佩是在何处见到的?” 莲雾弟子往前又走了两步,在石阶处半蹲下身,扭头回道,“就是在此处。” “你确定?”谢无恙迅速扫过四周的布局,皱了皱眉。 江临若是想要留下云晚舟,必然是以贵客为借口,方可止住流言蜚语。 其中的利害关系,早在上辈子,谢无恙就已经瞧清了。 只此处荒废许久,比起地牢有过之而无不及,绝非什么好去处。 哪怕谢无恙心知,江临将云晚舟藏在此处的可能性小之又小,却还是情不自禁地迈步至门前,停下了步子。 此时已是深夜,哪怕是借着月色,也不过能瞧见身前模糊的房门轮廓。 谢无恙却站在原地,盯着身前这道门看了许久。 直到手上的灵力因为出神失了力道,莲雾弟子闷哼一声,谢无恙才倏然回神。 他抬手一挥,一张符纸化成的绳索飞出,将莲雾弟子五花大绑,这才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房间的门。 黑暗更甚。 月光照不进来,屋内也没有烛火,除却谢无恙身后透进来的光,伸手不见五指。 “师……尊?”谢无恙唤了一声,往里走了两步。 无人回应。 弟子宿舍本就不大,一间屋子,没走两步就可以望到头。 或许是因为他找了云晚舟太久,从梦境到了莲雾,又闻江疏桐所言来到了此处。 越是找不到,他就越想找到。 谢无恙神情阴郁的转过身,对上了门外莲雾弟子的视线。 他在屋内的这段时间里,这名弟子约莫也没消停,身下的落叶空了一片,尽是挣扎的痕迹。 只可惜,谢无恙用的绳索被下了抑制灵力的法咒,要想挣脱,并非轻易之事。 那弟子挣扎无门,只能待在原地,咬牙切齿地盯着谢无恙。 谢无恙神色未变,抬脚跨过门槛,不动声色间,灵力已将院落环绕了一遍。 云晚舟不在此处,那玉佩又是从何而来? 想到此处,谢无恙脚步一顿,心头倏地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此玉佩要么是云晚舟所落,要么是江疏桐。 论身份,无论哪一个,出现在此都必有蹊跷。 谢无恙眸光微动,倏地回过头,落在身后的门槛处。 初入此院落时,他曾留意过四周的布局,却忽略过地面之上。 刚刚入门时,有这道门槛吗? 有些猜测一旦冒出,之前的种种迹象便纷至沓来。 如此荒凉之地,无人前往,这位莲雾弟子又是如何得知? 谢无恙眸光一沉,凌厉地目光顷刻落在莲雾弟子身上。 那莲雾弟子浑身打了个寒颤,尚未来得及惊惧,谢无恙手中的剑便脱鞘而出,直指莲雾弟子额头。 “此处了无如烟,寻常弟子怎会来此?!” 剑芒掠过莲雾弟子眸间,莲雾弟子眸光一颤,骤然回神,“我……我常来此处练剑。” 谢无恙眯了下眼,冷笑一声,“你当我傻吗?” 说着,谢无恙攥紧了手中的玉佩,站起身,目光毫不避讳地将四周扫视了一遍,最后停留在面前的房门上。 他分明早已查验过,屋内空无一人。 可不知为何,他心中有股近乎笃信的直觉。 谢无恙踏步而行,“你们在此处布下了结界。” 话音落下,谢无恙掌心一转,灵剑顷刻从身后飞出,破风而出! “轰——” 两股灵力碰撞,极大的威压席卷了四周。 莲雾弟子瞳孔睁圆,手脚并用的想要爬走,却被捆缚的绳索束缚,灵力全无,只来得及微晃了下身,便被冲击力击到了数米外。 “噗咳咳咳……” 身后的声音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雾,越来越远。 谢无恙眸中的景象万千变化,春夏秋冬四季来去,枯木又逢春。 烛火之下,一道清俊挺拔的身影盘腿而坐,仙风道骨,浑然无欲。 世间红尘不染其身。 心未动,身先动。 眼前的身影像是一触即化的白雪,谢无恙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迈步上前。 云晚舟素来谨慎,如今身处莲雾,江临之地,更该谨慎至极。 但不知为何,对于谢无恙的到来,却恍若未视。 直到谢无恙停下时,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了却于无。 谢无恙垂眸望去时,恰好望见云晚舟紧闭的眉眼。 望着熟悉的面容,谢无恙喉间紧了紧,右手抬起又落下,最终只是垂在身侧,蜷起指尖。 “师……尊?” 不知是不是烛火照耀的缘故,云晚舟面容越显苍白,随着谢无恙话音落下,眉心轻蹙,流露出几分挣扎与不安。 这种近乎于脆弱的神情,是云晚舟身上从未有过的。 谢无恙呼吸一顿,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直到久久未曾得到回应,谢无恙才察觉到不对之处。 心头被一道强烈的情绪占据,谢无恙眸光微动,抬手抚在云晚舟肩头,“师尊?” 无人回应。 谢无恙喉间一紧,手上用了力,“师尊?” 云晚舟的眉头越蹙越紧,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谢无恙的神情逐渐被慌乱取代。 灵力以指尖为借,送至云晚舟体内。 灵光熠熠下,谢无恙的脸色越发难看。 第68章 道侣 “别动……我看看你的神魂。”…… 灵力没入云晚舟的经脉时, 像是被什么东西阻隔,任凭谢无恙再多的灵力,都无法进入分毫。 更妄想谢无恙想用灵力探查云晚舟的状态了。 谢无恙薄唇紧抿, 心中闪过无数个猜测。 江临是否对云晚舟做过什么?又或许是哪个魔族人潜入其中,趁云晚舟不备谋害于他? 想到此处,谢无恙倏地摇了摇头。 不会如此。 云晚舟是大乘期。 寻常人又怎么近得了他的身? 他定然只是…… 只是…… 感受到体内迅速逝去的灵力,谢无恙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心中的不安感被放大了数倍,大脑一片空白,不知是谁的呼吸声在耳畔萦绕,粗重又杂乱。 脸上的幻容术早已在中途涣散, 指尖源源不绝的灵力逐渐有了断续之意。 谢无恙抿了抿唇,眸光微垂,落在云晚舟的侧脸。 不知是否对自己的处境有所察觉, 他的眉心蹙得死紧,瞧上去分外不安。 意识到这点,谢无恙指尖微动, 竟是毫无办法停下手中的灵力。 灵力寸断,一股魔气迸发而出, 紧跟其后。 察觉到异样,谢无恙骤然回神。 可是已然迟了。 眼瞅着那道浊雾就要沾染上云晚舟的肩头,谢无恙慌乱之下抬手去挡。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金光赫然闪现。 那是一道极为熟悉的灵力, 蛮横霸道,强势挡在了谢无恙的掌心之上。 谢无恙心中一颤,顷刻间垂眸望去。 与此同时,那双闭合已久的双眸缓缓睁开,渗如霜雪。 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心底破土而出, 情绪翻涌,终是挡无可挡。 谢无恙指尖痉挛,声音情不自禁染上颤意,“师尊……” 云晚舟拂袖一挥,散去谢无恙手上的灵力,站起身。 眉心微拧,目光落在不远处,语气听不出情绪,“我与你说过,不要私自来此。” “弟子只是担心师尊。”谢无恙垂眸道。 “你不过筑基,若是被江临……”话到一半,云晚舟声音一顿,倏地回过头,“你金丹了?” 谢无恙修为曾到了登顶人极的地步,金丹修为于他不过尔尔。 突破之时,谢无恙尚无太多感受,只是不知为何,如今云晚舟问起,他竟心中竟真的多了股自豪与喜悦。 “是。”说着,谢无恙悄然抬眸,补充道,“不久前立丹。” 额间忽然传来一道凉意,云晚舟手指抵在谢无恙眉心处,注了丝灵力进去。 云晚舟比他略高,每次站在一处时,谢无恙都需仰着头,才能瞧清他的神色。 一如往常,谢无恙抬起头,尚未来得及将身前人的神情尽收眼底,眸光却倏然一顿,停在了某处。 云晚舟的凤眼宽窄恰好,极为好看,本该更为耀眼夺目,谢无恙却偏偏无心于此。 他瞧见了那颗与自己仅有几面之缘,却深入人心的泪痣。 额间刻骨的寒意沿着经脉流转全身,顷刻间便将体内的热气洗劫一空。 谢无恙心念一动,慌乱地移开视线,“师尊这是……” “别动,”薄唇微启,伴随着云晚舟冷凝的声音,“我看看你的神魂。” “神……”谢无恙心跳乍漏半拍,尚未回神,体内灵力骤然升腾,紧接着,一股陌生的介入感传遍全身。 谢无恙刹时失了声,神情呆滞地站在原处,唯剩下“看神魂”几字,在耳边周而复始,止而又复。 查探神魂本就是最为亲密之人方可为。 许是因为位高权重,知晓修真界想杀他的人不计其数,直到濒死时,谢无恙也从未与人交过心。 他不知晓最为亲密之人究竟是何种人也,只是依稀听说,此类事一般为…… 道侣所为。 道侣…… 宛若一道惊雷炸开,谢无恙大脑一片空白,瞳孔猛缩。 灵力与血液在体内翻涌奔腾,滚烫灼人。 额间灵力抽离的刹那,谢无恙猛然往后退了一步。 耳畔心跳如鼓,谢无恙目光躲闪,慌乱开口,“弟子无碍。” 云晚舟拧了拧眉,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当真无碍?” 谢无恙心里一团乱麻,知晓多说无益,抬头挤出个笑,“师尊刚刚不是施法探查了吗?” 被云晚舟盯得头皮发麻,谢无恙眸光一闪,转移了话题,“我来时见了江疏桐,多亏他我才能及时找到师尊。师尊若是想的话,我们临行前,可以先去见上他一面。” 听到谢无恙的话,云晚舟倏然敛了眸,“我不能走。” 谢无恙神色一顿,“为何?” “掌门继任大典在即,我若是此时离开,届时苍穹山便会处于被动,我们又如何借此机会揭穿江临?” “可是师尊,刚刚你……” “入定太深。”云晚舟面色平静。 一句话,硬生生将谢无恙所有劝说堵在其中,哑口无言。 入定太深。 入定太深。 何种入定是外力入体,主人也无法察觉? 更何况云晚舟的修为早就凌驾于万人之上,入定修炼不过小事尔尔,何至于此? 天上地下、冰火交替,不过一念。 眼前的人面色平静,说出口的话却不容置喙。 谢无恙竟然有一瞬间差点忘了,云晚舟从来都不是什么心软的人。 一直都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强势果决的云仙尊。 万般思绪归于平静,谢无恙垂下眉眼,恢复了一贯的恭敬顺从,“既是师尊之意,弟子亦不可强求。望师尊保重身子,弟子告退。” 说罢,谢无恙悄无声息地握紧拳头,转身离开。 伴随着房门闭合,因外人到来的结界重归平静。 云晚舟的目光在紧闭的房门上停留片刻,复又收回,落在了垂落在一侧的右手上。 一道黑色的雾气从掌心溢出,静悄悄地缠上云晚舟的指尖。 昨日梦中的模糊身影逐渐清晰明了。 云晚舟眸中划过异色,指尖一蜷,黑雾烟消云散。 — 出了结界,谢无恙第一件事便是去找那名莲雾弟子。 谁知除了地上散落的缚灵绳,院落里再无一物。 那名弟子趁着他入结界时——跑了。 这无疑在谢无恙本就烦乱的思绪上火上浇油。 谢无恙眉宇间戾气横升。 那弟子绝非无意来此,身份不明,让他逃脱无异于放虎归山。 幸而他当时用了易容术,且用了魔族术法,哪怕是那弟子告知江临,一时半会也不会怀疑到他头上。 谢无恙掏出腰间符纸,画好隐身符贴在身后,迈步穿过野草丛。 莲雾大比不日展开,此时回苍穹山已是无益。 谢无恙再次停下脚步时,已经到了莲雾门祠堂外。 与他离开时一样,屋内烛火依然未灭,将屋内人的身影拉得老长。 谢无恙散了隐身的咒法,抬手推开门。 风穿堂而入,一道剑气劈面袭来,剑鸣轰然。 谢无恙眸光一凛,侧身闪避。 凌风拂面而过,复归宁静。 谢无恙耳畔一缕发丝晃动两下,飘然落在了脚边。 屋内,江疏桐盘腿坐于蒲团,双眸微阖,右手挥出,剑锋不偏不倚,恰好对准谢无恙。 “江掌门这是何意?”谢无恙面色不悦。 话音落下,江疏桐睁开眸望向谢无恙,微拧了拧眉心,“抱歉,我不知是你。” 谢无恙抿了抿唇,心中郁闷不见丝毫缓和。 谢无恙轻车熟路地进了屋,从一旁桌上倒了杯茶,抿了两口又皱眉放下,丝毫不见有开口之意。 “你没找到仙尊?”江疏桐问道。 谢无恙漫不经心地掀了下眼皮,“找到了。” “那你为何……” “我来此是有两件事想问江公子。” 从初次见面,谢无恙对江疏桐就有着异常明显的敌意。 如今他不再阴阳怪气地用“江掌门”称呼,反而让江疏桐有些不习惯。 身为未来掌门,江疏桐深知有些内门之事不可为外人道,收了剑锋站起身,直言道,“若非涉及门派秘事,但问无妨。” 谢无恙从腰间拽下云晚舟的玉穗,递到身前,目光冷凝,“我寻师尊时,在一名莲雾弟子身上发现了此玉。若我没记错,此物应当是我与师尊入你莲雾时,师尊故意掉落予你的。” 谢无恙神色笃定地望着江疏桐,料定了当日玉穗便是他手中这枚。 “我已将此物归还于仙尊,至于为何会落在我门内弟子手上,我实属不知。”江疏桐点头应下。 谢无恙眸光一冷,质问,“我师尊被你们困于幻境,你也不知?” 江疏桐神色微顿,黑眸划过一丝异色,“你说仙尊被困在幻境之中?” 不知哪句话触到了谢无恙的逆鳞,谢无恙手中剑锋一闪,猛然架在对方脖颈,“江掌门众望所归,当真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 “谢公子这是何意?”江疏桐面色冷了冷。 他本想着看在云晚舟的面上,让谢无恙几分薄面。 可这毕竟是在莲雾门,谢无恙几次三番闯入祠堂,举动不明,委实不妥。 谢无恙嗤笑一声,手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脆弱的脖颈紧贴剑锋,只稍谢无恙一用力,顷刻间就可划破江疏桐的喉咙。 “既然要做掌门,就莫要太过于心善。否则识人不清,害人害己。”说着,谢无恙敛了笑容,语气冷然,“江掌门是个聪明人,应当不会听不懂我此话之意。” 谢无恙凑到江疏桐耳侧,压低了声音,“你的好师尊江临,可曾与你说过为何要将我师尊留在莲雾?” 江疏桐抿了抿唇,道,“仙尊误入莲雾禁地。” “魇石被盗,气息所指,就是你口中的莲雾门。” “洛桦雪山,我与师尊遭人突袭,所遗令牌,乃你莲雾掌门令牌。” 谢无恙眯起眸子,唇角笑容若有似无,“如此,你依旧以为江临与此事毫无关联?” 第69章 梦蝶 人濒死境,庄周梦蝶。 承光年前, 某日大雪。 莲雾山上茫茫一片,清冷异常。 江疏桐初到莲雾门时,与其他弟子尚且不熟, 最爱的便是独自一人呆在后山,温习今日所学的剑招术法。 他被江临带上山,后又被其收做弟子,心中尤为感激。 不久之后,便是五年一次的内门弟子比试日了,他上山来得巧,恰好凑上。 终究是入门太晚, 哪怕是比其他师兄弟刻苦数倍,江疏桐依然只学到了皮毛。 剑尖划过落雪,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 江疏桐倏而收了剑, 叹口气,做到了身侧的一块碎石上。 手中灵器做工精良,剑鞘花纹延伸至边缘, 星辰熠熠。 此剑乃江临所赠,江疏桐尚未为他取名。 如今已过数日, 也是时候想想这把剑的名字了。 这般想着,江临抬手抚上剑鞘,眉心微敛。 师尊所赠之物自是极为珍贵的,取什么名字才不显庸俗呢? “哗哗——” 厚雪挤压的声音由远及近, 一道高大的身影倏然拢下,遮在江疏桐头顶。 江疏桐手上的动作一顿,抬起头。 对上江临视线的刹那,赫然起身作揖,“弟子江疏桐, 拜见师尊。” 江临抿了抿唇,面色依旧显得不近人情,“可有给它取过名字?” 江疏桐愣了下,才将手中的剑和“它”对上号,“未曾。” 说着,江疏桐垂下目光,握剑的手紧了紧,“师尊可愿给它赐名?” “既已赠与你,亦无我赐名之理。” “师尊赠剑由师尊赐名亦可!”江疏桐焦急之下出口反驳,连师徒之礼都一时抛在了身后。 待他意识到情急之下失了分寸时,江临的面色已然冷凝至极。 江疏桐心中一慌,唇瓣颤了颤,正想为自己的失礼认错时,江临却不知为何,倏然变了神色。 刚刚阴沉的神色仿若一场幻觉,取而代之的,是江临唇角的笑意与温和的目光,“天将倾。” 江疏桐思绪一滞,愣愣抬头,“师尊说什么?” 江疏桐面上的笑意又重了几分,“你的剑,便唤天将倾吧。” 在江疏桐心里,江临如父,恩重如山,听到师尊赐名,心中被狂喜占据。 他在心中将这三个字默念了一遍,只觉得恢弘又大气,毫不犹豫地应下了这个名字,“多谢为将师尊为将倾剑赐名!弟子定会在比试中夺得名次,不负师尊所望!” 江临抬手拍了拍江疏桐的肩,赞许到,“此志甚好。” 后来,皑皑白雪中,他与江临一前一后走出后山,临近山口时,江临忽然转过头,“阿疏。” “弟子在。” “你可曾想过,日后如何?” “好好修炼,为莲雾为师尊。” “我是说……”江疏桐看不见的地方,江临眯起眼,眸中寒光微动,“待你功成名就,足以立足仙门百家之上时。” — 早已蒙尘的记忆忽然重见天日,江疏桐脑中白了一瞬,下意识竟有些慌乱。 垂落在一侧的指尖猛然收起,江疏桐拳头紧握,抬眸对上谢无恙的视线,“谢公子是在挑拨离间?” 哪怕江疏桐面上极力维持平静,谢无恙依旧从中瞧出了几分怒意。 谢无恙眉心一挑,话不饶人,直指要害,“挑拨离间?你与你师尊情谊甚笃,岂是我区区一外人能够挑拨的?” “还是说……”谢无恙眯眸勾唇,“江掌门也觉得,我此话为真?”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江疏桐抿了抿唇,敛眸掩盖住眸中情绪,“莲雾门内禁止外人擅闯,谢公子几次三番来我祠堂,属实不妥。还请速速离去。” 谢无恙罔若未闻,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江疏桐握紧的拳头上,“既如此,我也不好叨扰。待到江掌门继任那日,我定会光明正大,与君一叙。” 说罢,谢无恙忽视掉江疏桐越发难堪的神色,利落转身,还贴心地将祠堂的门带了下。 昏暗的烛光像是蒙了曾雾,将屋内屋外隔绝,界限分明。 头顶的皎月不知何时被云雾遮盖,少年的身影落在地上,团成小小一团。 谢无恙走了没两步,忽觉无趣,索性足尖一点跃上右侧树干,侧身躺了下来。 此处风景甚好,可将整座山门一览无余,但谢无恙目光落在前方,却无心于此。 他忽然就不知道自己来此处,究竟所图为何了。 他身如浮萍,前半生为了复仇争权夺势,最后落得个臭名昭著,得不偿失。 如今重生,云晚舟对他这般上心,无非是还将他当成徒弟而已,他又为何为了这偷来的几日,吃力不讨好,冒险潜入莲雾? 谢无恙叹了口气,从腰间掏出了那块玉,在黑暗中细细摸索。 盘错复杂的花纹在指腹下逐渐成型,谢无恙动作一顿,心中冒出一股诡异的熟悉之感。 响指声落,指尖窜起一道灵火,谢无恙倏而坐直身子。 玉佩上的图案清晰映入眼帘。 白玉雕花,环环相扣。 白玉雕花乃常见图样,但每块玉的图案都各有千秋,所含意义也概不相同。 谢无恙蹙了蹙眉,将自己数十年的记忆寻了一遍,都尚未找出此图案的来源。 也不知是不是原身记忆干扰之顾,自重生以来,谢无恙时而觉得自己忘却了许多事。 就好像他叱咤修真界前,除了杀戮,也曾与一些人有过因缘际会、牵连挂念。 玉佩被灵力挂在了头顶的树枝上,谢无恙抬手晃了两下,皱了皱眉,眸中划过探究之意。 世间万事皆有因果。 上辈子死在云晚舟手中,便是谢无恙早已料到的结局。 那他还魂复生,又是因何? 有些念头,一但开了头,万千思绪便纷至沓来。 谢无恙心中烦躁,索性不愿再细想,闭目凝神。 风声渐起,归于平静。 意识模糊间,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谢无恙心狠手辣,无相山庄满门被灭啊!!” “我莲雾门死伤惨重,损失弟子不计其数,若是不将他千刀万剐,实难解我心头之恨!” 利刃出鞘的破风声响起,不知是谁的脚步声逐渐逼近,谢无恙顿感不妙。 仙门百家皆恨他入骨,饮血啖肉尚不能解,此情此景此话,绝非是说给普通仙门弟子听的,而是…… 五百年前的魔尊——谢无恙。 人濒死境,庄周梦蝶。 神魂散尽,借尸还魂。 云晚舟的弟子、魇石被盗,苍穹山所发生的一切倏而变得模糊不堪。 谢无恙遍体生寒,如坠冰窟。 一片嗡然间,有人踏步而来,清香入鼻,伴随着一道如渗霜雪的嗓音,“无相山庄一事尚未查明,谢无恙罪不至此。” 谢无恙呼吸一滞,思绪刹时清明。 立刻有人出生反驳:“试问修真界上上下下,有这般修为,且行事狠辣的,除了谢无恙还有何人?云仙尊如此袒护,莫不是想为这魔头开脱?” 亦有人道:“哪怕此事与谢无恙无关,我仙门百家此战死伤弟子便可不算了吗?” 此话说得冠冕堂皇,绝口不提魔界死在此战中的老弱妇孺。 谢无恙心中冷笑,恨不得诈尸坐起,撕烂这群伪君子的嘴脸。 云晚舟道,“魔界亦有伤亡。” “那些邪门歪道怎可与我仙门修士相比?!” “云仙尊竟如此是非不分,枉我们如此信任于你!” “云晚舟,莫非你是魔族派来的奸细不成?” 一众修士七嘴八舌,嚷声不断,满堂哗然。 修真界大战时,他们将云晚舟奉为座上宾,敬他畏他,如今只是一点风头,又纷纷让他陷于众矢之的,恶言频出。 谢无恙听过太多指责的话了,名声臭到了一定程度,反而做到了耳不能闻。 可不知为何,耳边的话却像是针尖似的扎在谢无恙心头。 谢无恙应该幸灾乐祸的,应该得意洋洋地站在云晚舟面前,讽刺他为了所谓的正道行至此处,最后却落得个万人指摘的下场。 这世间本无公正,唯有强者可存。 可他心中偏偏又郁气难舒,似悲似怜,焦躁不安。 他想站起来,想用却邪指着这群人的脑袋,质问他们孰是孰非,孰正孰邪。 问一问云晚舟,竭力至此,可曾后悔? 指责声不绝于耳,云晚舟黑眸深如寒潭,一言不发。 仿佛这群人议论之人非他。 直到不知是谁怒到了极致,竟是直接拔剑相向,“我们敬你是仙尊,若是回头,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谢无恙心中哂笑。 他们当然会选择既往不咎。 他这个魔头已经伏诛,如今不过是尸身一具,哪怕云晚舟不制止,他们能做的也不过是将魔头的尸体千刀万剐,出出气而已。 何苦为了一时之气,再将云晚舟得罪彻底?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就有人开始朝反向发声。 “诸位,诸位稍安勿躁。云仙尊性情高尚,对于掘墓鞭尸这种事定是不齿的。既然谢无恙已经伏诛,不妨就各退一步,将他的尸身封印于缚魂阵中,永世不入轮回……”说着,那人的声音低了低,小心翼翼地询问周围人的意见,“如此可好?” 有人冷笑一声,“这魔头作恶多端,死后必然会入无间地狱,堕入畜生道,我们困他神魂,岂非是在帮他免受恶果?” “可、可是……” “事后再定。”云晚舟开口。 “事后待定,事后待定也行……”话到一半,这人才倏然回神,拔高了音调,“你说什么?事后再定?!谢无恙罪有应得,何来的事后?云仙尊莫不是在说笑?!” 此话一出,立刻又引起了在场人的不满。 第70章 大比 “谢师弟是为了云仙尊吧?可曾见…… 这帮人气势高昂, 一句接一句。 “谢无恙看似风光,但修真界谁人不知,他在成为魔尊前, 也不过是一条街头乱窜的野狗?我瞧着他就是命中带煞,克死……啊!!” 一声尖叫,戛然而止。 说话的人冷汗淋漓地望着横叉在两腿间的碎雪,瞳孔睁得溜圆。 惊恐的目光落向云晚舟,唇瓣哆嗦得不成样,“云……云晚舟,你难不成要为了这魔头……叛出仙门?” 此话一出, 像是打通了人群的任督二脉。 “虽说当初是云晚舟手刃了谢无恙,但也不能如此行事吧?” “苍穹山奉他为上上宾,他的修为又凌驾众人之上, 如今谢无恙一死,莫非他想学那谢无恙,也想试试做尊主的滋味?” “不能吧……”有人瞥了云晚舟一眼, 压低声音,“云晚舟不是一直无门无派, 不问世事吗?若非当初……” “你懂什么?曾经也许无所求,如今可不一定,毕竟——利欲熏心……” 谢无恙生平最恨拐弯抹角,阴阳怪气, 如今更甚。 他听这些人七嘴八舌地叨叨了半晌,动也不能动,万分焦躁。 无奈之下,谢无恙闭耳凝神,分析了下当前的处境。 他刚醒时, 注意力被周围人的言语尽数吸引,以为借尸还魂不过梦一场,可细想之下,却并非如此。 谢无恙记得在苍穹山时,云晚舟院中的那棵桃树,记得那块帝王天木。 记得福之桃腰间的铃铛,也记得剑痴徐平生、师姐柳语琴。 甚至于所读书中的字迹,云晚舟玉佩的纹路,都一清二楚。 如若是梦,真的可以这般事无巨细吗? 云晚舟的声音迟迟未响。 发泄也好,污蔑也好,众人一通议论后,得不到当事人的回应,声音逐渐有了停歇之意。 云晚舟掌心微动,碎雪飞回鞘中。 云仙尊薄唇紧抿,眉目间霜雪未化,黑眸微动,落在修真界臭名昭著的魔尊身上。 平静的,调侃的,愤恨的,疲倦的…… 都随着葬圣墓的那一剑,化为乌有。 大乘期的威压顷刻落下。 众人惊惧的目光中,云晚舟步步向前,走向了魔界尊主的尸身。 一片静默中,谢无恙听到了云晚舟微微沙哑的嗓音,“我要带他走。” 周遭议论又起,谢无恙却只听到了一片哗然。 声音像是蒙了一层雾,近在咫尺,却好似天涯。 终消散。 谢无恙胸膛剧烈起伏,猛得提上一口气,一骨碌坐起身。 风吹叶动,烛火摇曳。 谢无恙抬手搓了搓脸,从额头上摸到一把冷汗。 耳畔又响起云晚舟最后的话,谢无恙按住胸膛,企图压下狂跳的心脏。 滚烫的血液却并非他能压制的。 谢无恙的目光落在头顶的玉佩上,抬手想要拽下,却顿在了半空。 谢无恙…… 世间当真有同名同姓,却又外貌相同的两个人吗? 云晚舟说要带他走,想带走的…… 又究竟是谁? 明明曾经厌恶至极的人,如今回想起来,谢无恙却依旧能从两人为数不多吗的接触中找到千般好。 在众人拼命想要将他碎尸万段时,这个人想着的,依旧是劝他回头。 谢无恙烦躁地蹙起眉心,指尖一弹。 树梢晃动两下,白绳应声而断,雕花白玉恰好落在谢无恙的腰腹上。 — 身为三大仙门之一,莲雾门的掌门继任大典自然是极受众人关注的。 除了各大仙门外,不少云游散修也不请自来,想要一睹莲雾新掌门的风采。 乌寒枫到的时候,仙门百家已经到了一半有余,就连无相山庄也已经就坐,与江临相谈甚欢。 江临面色似乎比平时红润些许,精气神也好了不少。 “当真是英雄出少年,我记得上回见疏桐时,他还只有这么高,”无相掌门在自己胸膛处比划了下,“如今竟已是莲雾掌门了。” 江临一言不发,抿了口茶。 无相掌门年轻时,也是个英气勃发、相貌堂堂的世家公子,如今岁月蹉跎,只能依稀从那张脸上辨别出曾经的痕迹。 瞧着小辈人才辈出,不由感慨良多。 嘴边的话络绎不绝,也不知是哪句话惹得江临不高兴,冷哼一声放下了手中茶盏,“笑话,真以为掌门之位是这般好当的?” 无相掌门敛了笑意,望着江临蹙了蹙眉,“凡是历练为先,疏桐尚且年轻,磨练磨练也是应当。只是梳桐素来稳重,再加之长老与江兄提点,定然能带领莲雾立足修真界。” “他分明……” “我瞧着是江老掌门自己心中酸楚,在这怨天尤人吧?”乌寒枫踏步而来,神色轻蔑。 江临当即沉下了脸。 乌寒枫嗤笑一声,目若无人地在无相掌门对面坐下,徐平生紧跟其后,站于身侧。 乌寒枫一来,剑拔弩张的气氛紧跟着到达了高峰。 修真界谁人不知,乌寒枫与江临素来不对付。 江临做掌门时,乌寒枫还是苍穹山的大弟子。 两个人一个长一个幼,再加上乌寒枫仙师穹桡仙尊与江临乃是旧时,本当不会有什么恩怨。 可偏偏年轻时的乌寒枫恃才傲物,某次仙门大比时,灵剑硬生生砍翻了江临手中的茶盏,让他在众仙家面前丢了好大的面子。 江临本就不喜他,再后来穹桡仙尊仙逝,乌寒枫当上了掌门,前后两辈平起平坐,彻底戳到了江临那眼高于顶的自尊。 一来一往,相看两厌,竟是斗了数年。 两个人隔空对视,火花四射,谁也不让。 无相掌门低头沏茶,大有不问世事之意。 直到远处传来一道少年嗓音。 谢无恙一身劲装,脚踩黒靴,腰间的玉佩与他的气势尤其不符,颇为惹眼。 “掌门师伯恕罪,弟子来迟。”谢无恙拱手作揖。 乌寒枫望着他,点了点头,“无妨。” 谢无恙站直了身子,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在了江临身上,“弟子与师尊云仙尊已有月余未见,本想着此番前来可以与师尊见上一面,未曾想弟子寻遍莲雾门,也,没打探出师尊的去向,因此来迟了。” 谢无恙这番话的含义,乌寒枫心知肚明,挑眉做了个顺水人情,“哦?我记得你师尊先前还给你留下过传音符,也寻不到吗?” 谢无恙道:“说来也怪,师尊留下的符咒不知何时竟失了效用,寻无可寻。” 说着,谢无恙话音一转,问江临:“不知江……老掌门可知我师尊的下落?” 江临风轻云淡摇头,“不知。” “可是月余前,我与师尊下山历练途经莲雾时,分明是江老掌门邀约我师尊上山做客,怎么如今不知道了呢?”谢无恙脸不红心不跳,将事实改编得彻底。 魇石失窃在修真界无异于轩然大波,若是堂堂莲雾门被爆出与魔族勾结,百年基业都将毁于一旦。 谢无恙手中握着江临的把柄,他笃定,江临定然不会将密室一事公之于众。 果不其然,听到谢无恙的话,江临抿了口茶,叹息道,“谢小仙友有所不知,云仙尊早于数日前就离开了莲雾门,至于去往何处,仙尊也未曾告知江某,江某属实不知。” 谢无恙抿了抿唇,眸中寒光一闪。 江临这老东西一贯会装模作样,若非他昨日在弟子庭院见到了云晚舟,恐怕真会信了他的鬼话。 那处庭院施了结界,肉眼无法看出,哪怕他设计让人发现,也未必能将云晚舟救出来。 更何况…… 若是被有心之人扣上了潜入莲雾意图不轨的帽子,他与云晚舟八张嘴也解释不清。 谢无恙心中将江临从头到尾骂了一遍,偏生面上还要和颜悦色,故作尊敬,“多谢江老掌门告知。” 说罢,谢无恙垂眸掩住眸中情绪,老老实实退到乌寒枫身后。 一张符纸悄无声息地贴在谢无恙右臂,徐平生食指并拢,连上符咒上的传音术法,“谢师弟。” 谢无恙右手指尖动了动,示意自己听到了。 “我与师尊今日集结弟子时,发现谢师弟不在房中,师尊勃然大怒,发了好一顿脾气,未曾想谢师弟竟是提前到了莲雾门……”徐平生的声音顿了顿,“谢师弟是为了云仙尊吧?可曾见到?” 见到是见到了。谢无恙心里嘀咕。只是云晚舟脾气倔得很,无论如何也不愿跟自己走。 眸光瞥见乌寒枫,谢无恙顿时心生一计,“师兄可知莲雾门的弟子宿舍在何处?” 徐平生道:“自然知道。” “我昨夜误打误,闯入了弟子宿舍旁的庭院,然后发现……”谢无恙故作神秘,“那院落有结界。” “结界?!”徐平生转头望向他,神色诧异。 “千真万确。师兄也知道我,虽说近日来我到了金丹,可毕竟根基不稳,那结界又是个厉害的,我尝试了数次,竟无法撼动分毫。我怀疑,里面要么藏着魇石,要么关着我师尊。” 徐平生若有所思。 片刻后,徐平生收了谢无恙胳膊上的符纸,留下一句“我知晓了”,转头凑到了乌寒枫面前。 师徒二人谈论一番后,乌寒枫似乎吩咐了些什么,没过多久,徐平生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此处。 直到徐平生从视线中消失,乌寒枫烦躁地拧了下眉心,目光审视般落在了谢无恙身上。 …… 徐平生回来时,继任大典已经开始。 江疏桐手握灵器,站在人群中央,好不威风。 数千人道贺声中,谢无恙却只是站在原地,指尖若有似无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耳畔徐平生的声音清晰可见,“师尊,确有结界。” 乌寒枫于百忙中抽空问,“可曾破除?” 徐平生摇头,“那结界强悍得厉害,弟子无能,未曾破除。” 乌寒枫轻笑,“若是普通结界,想来也困不住大乘期。” “师尊的意思是……” 乌寒枫所答非问,“你可知此次大比榜首的彩头为何?” “灵石上万,上上品灵器一件,还可向莲雾掌门求一件事。” “众修士之下,若是能借莲雾大比,让莲雾掌门当众破结界,开密室,你说……”乌寒枫眸光一凛,“他究竟是应还是不应?” 听到此处,谢无恙眉心一挑,眸中划过一丝戏谑。 乌寒枫能稳坐苍穹山掌门这么多年,手段自然非常人能及。 简简单单就将矛头对准了莲雾门,彻查了魇石,又救出了云晚舟,一箭双雕。 只是…… 莲雾大比人才辈出,乌寒枫究竟是有多大自信,觉得他那徒弟徐平生能够一举夺魁呢? 前方传来江疏桐清润疏离的嗓音,新掌门右臂一挥,身后弟子数把灵剑飞出,将倾剑置于最前,一呼百应,齐冲云霄。 正中央高台拔地而起,土石崩落,不多时就成了比武圆台。 江疏桐于高台对面落座,主持大比的莲雾弟子御剑而来,击鼓助威。 大比出场序次与对手皆为抽签决定,灵光由高台飞出,落入台下弟子们的手中,在掌心化作字迹。 谢无恙垂眸望向自己摊在一侧的右手,上面赫然写着两行字—— 莲雾门弟子江落鸣,第五十四场。 苍穹山弟子谢无恙。 台上传来莲雾弟子高昂的声音,“第一场,无相山庄弟子朱岩,玄阳派弟子何麟渊。” 谢无恙侧身摊手,问向身侧的弟子。 这位修士着装奇特,长发卷曲,身披一件深蓝色的外袍,不知是哪个地方的云游散修。 散修游历天下,无门无派,对于莲雾门的弟子,应当与他一样知之甚少。 想到此处,谢无恙抽回了手,正准备捉个莲雾弟子问问,身侧的人忽然开了口,“江落鸣?”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70-80 第71章 罗盘(新增字数600+) “罗盘所指…… 谢无恙诧异回头, “你认得他?” “修仙之人谁人不识江落鸣?这位道友应当很少出山吧?”散修若有似无打量着谢无恙。 谢无恙顿了下,顺着散修的话点点头,“是。” 那散修一听谢无恙不知, 立刻来了兴趣,兴致冲冲讲起了修真界中关于江落鸣的传言,“莲雾门这位新掌门,门内弟子皆唤他大师兄,就连江临也对外宣称江疏桐是首徒,实则不然。” 谢无恙的视线落在高台上的江疏桐身上。 耳畔传来散修刻意压低的声线,“在江疏桐之前, 江老掌门还收过一个徒弟,唤作——江落鸣……” 传闻,这位弟子天赋异禀, 修习不满一年就筑了基,后来修为更是突飞猛进,不多时就成了修真界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天之骄子, 如是而已。 谢无恙眸光微动,问道:“后来呢?” “后来啊……”散修叹了口气, “数年前百家世盟上,江临不知为何,当众宣布将江落鸣从师门中除名,囚于地牢不得出。这件事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 当时甚至有人猜测……” 散修轻咳一声,瞅了眼四周,小心翼翼地凑到了谢无恙耳边,“此事与莲雾这位新掌门有关。” 谢无恙薄唇微启,“哦?为何?” “你想啊, 百家世盟,丁卯年。好巧不巧,正是江疏桐上山第二年。” 随着散修话音落下,谢无恙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下意识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想去问问云晚舟,是否知晓此事。 “小仙友对上他,当真是倒了大霉喽……”散修长吁一声,谢无恙却已无心再听了。 莲雾大比正举办到高潮,身后传来女修的窃窃私语。 “筑基后期和金丹中期,我瞧着这局胜负已定。” “那筑基修士是哪门哪派?力量悬殊至此,为何还硬要上场?” “苍穹,阵修,银铃。应当是苍穹云仙尊座下的大弟子。” “早就听闻苍穹山云仙尊座下弟子天赋甚低,今日得见,果真叫人大开眼界。” 谢无恙闻声抬头,视线落在圆台上,一道熟悉的身影紧跟着映入眼帘。 福之桃瞧上去慌张至极,低头从腰间袋子摸出一块罗盘。 与此同时,一道长鞭袭向福之桃腰腹。 那长鞭速度之快,凌厉至极,哪怕是金丹修士也无法全身而退。 谢无恙站在台下,不由得蹙起眉心。 眨眼间,土崩石裂,一道金光穿透尘雾,照亮了在场众人的瞳孔。 烟雾之中传来一声闷哼,一道身影朦朦胧胧立在高台上,孤身从容,挺拔如松柏。 谢无恙定睛去瞧,目光恰好落在了那人腰间挂着的乾坤袋上。 “怎么会……” 台上尘雾散去,人群中传来几道惊呼。 谢无恙目光诧异地望着复制逃命,对眼前的结果也是始料未及。 他并非原身,对这位名义上的师兄知之甚少。唯一的印象就是他腰间的铃铛和残缺的神魂。 神魂残缺者极难修炼,能筑基成功已是实属不易,更别说越级击败金丹修士了。 他这位师兄……当真是深藏不露。 高台上,福之桃收了罗盘,望向倒在台上的弟子。 那弟子灵器被金光打落,掉到了台下,胳膊无力垂在一旁,血流不止。 福之桃目光微顿,皱了皱眉,刚要抬步向前,那名弟子就惊恐地后退了两步,“你……你想做什么?” 察觉到身前人的抗拒,福之桃没再继续向前,思忖片刻后,低头从乾坤袋中掏出个白玉瓷瓶,右手一扬抛到了弟子面前,“师尊说,要敢于担责。这是疗伤用的药膏,涂上几次伤口就会好了。” 那弟子听后,神色更惧,“你不会在里面下了什么毒吧。” 福之桃摇了摇头。 他似乎是累了,眉眼耷拉下来,脊背也不再笔直。 腰间的银铃响了两声,福之桃像是收到了什么讯号,不再与眼前的弟子多纠缠,转身越下了高台。 越级取胜,这一战出乎意料,在诸多修士中引起不小的轰动。 人群中议论连连,福之桃却恍若未闻,慢吞吞地往前走。 “福师兄。”有人唤道。 福之桃脚步慢了些,慢吞吞地想:有人与他同姓。 “福师兄。”又是一声呼唤。 福之桃继续前进,心道:虽与我同姓,但我不叫师兄,我叫……我叫什么名字? 一双手拍在福之桃的肩头,福之桃脚步一顿,茫然转过头。 谢无恙低头望他,唤道,“福师兄。” 福之桃眨了眨眼睛,这才回神,“你是在叫我?” 他抬手指向自己。 “不然呢?”谢无恙被福之桃这傻样儿逗笑了,“师兄一招就打败了金丹修士,好生厉害。我瞧见师兄当时从乾坤袋中掏出了个罗盘,可是师兄的法器?” 福之桃维持着手指的动作,直愣愣看着谢无恙。 迟迟得不到答复,谢无恙不禁怀疑福之桃根本没听进自己的话,动了动唇正想再开口,福之桃却忽然瞪大了眼睛,像是发现了多惊奇的事:“小师弟?!” 谢无恙:“……是我” 福之桃神色懊恼,“抱歉小师弟,我一用灵力就容易出神。” 岂止是出神?简直是双耳失聪,六亲不认!谢无恙心想。 瞧着福之桃恢复了正常,谢无恙生怕他下一刻又变回去,指了指他的乾坤袋,“师兄的罗……” “可以看!”福之桃忙不迭地从口袋掏出罗盘,双手递给谢无恙。 谢无恙将罗盘翻来覆去瞧了一通,手指落在罗盘上的乾坤八卦图上。 “小师弟别乱碰,这上面有阵法。”福之桃小声提醒。 想到比试时高台上骤然闪现的金光,谢无恙瞬间松开了手。 一击便可击败金丹修士,那这罗盘是否也可助自己与江落鸣一战呢? 想到此处,谢无恙开口询问:“师兄的罗盘从何处得来?” 福之桃:“小师弟,这是我自己所制。” “你自己?”谢无恙神情诧异。 福之桃解释道:“师尊说我身体不好,不易修炼,闲来无事便让我看书。藏书阁中有好些关于阵法的书,我就跟着学了些。” 后来他发现书中所提到的许多阵法间都互有关联,便尝试着举一反三,自己绘制了一些放进了罗盘中,以备不时之需。 福之桃又道,“罗盘所指,不同方向对应着不同的阵法,危急时刻大有用处。” 谢无恙归还了罗盘,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多谢师兄解惑。” 福之桃将罗盘装进乾坤袋,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问,“小师弟若是想要的话,我可以做一个予你。” 谢无恙眸光一闪,“师兄此话当真?” “当真。”福之桃点点头。 谢无恙心中尚未来得及惊喜,又听福之桃道,“只是这罗盘并非本命灵器,万不可在大比时使用。” 莲雾大比第一百三十二条规定,参赛者除本命灵器外,不可带任何物件上场。 福之桃能用,是因为阵法乃他所制,凭借自身能力取胜。 谢无恙若是想用,那便是名不正言不顺了。 “若是能借莲雾大比,让莲雾掌门当众破结界,开密室,你说……他究竟是应还是不应?” 想起乌寒枫当日所说,谢无恙垂下眼帘,眸中划过一丝异色,“多谢师兄提醒。” 直到福之桃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谢无恙依旧立于原地。 他意识到自己完全忽视了一件事—— 大比人才辈出,上品灵器层出不穷。 而原身并无灵器,自己借尸还魂后又因魇石一事,迟迟没空去想。 他前世好歹也是登顶人极,哪怕复生后修为低下,凭借前世对术法符咒残留的记忆,也并非毫无胜算。 只是如今没有灵器,赤手空拳。 别说夺魁了,怕是只能堪堪入前三百。 想到此处,谢无恙蜷了蜷指尖,眸中划过一丝阴郁之色。 — “第五十三场,离魂宗弟子李姝,莲雾门弟子韩昆。” 谢无恙站在台下,抿了抿唇。 他方才去打听了一番,那江落鸣修为竟已是金丹后期,不日便可到达元婴。 而自己不过刚到金丹,灵力尚且不稳,没有灵器更是难以取胜。 谢无恙心中闪过各种术法,希望从中找到越级取胜的方法,却没有一种是他如今的修为可以驾驭的。 “第五十三场,莲雾门韩昆,胜。” 台上台下欢呼声此起彼伏。 谢无恙忽然闭上了眼睛。 与此同时,紧攥的掌心一热,台上莲雾弟子的声音穿过人群,清晰落在耳畔。 “第五十四场,莲雾门弟子江落鸣,苍穹山弟子谢无恙。” 谢无恙睁开双眸,足尖一点跃上高台。 江落鸣马尾高束,发带飞扬,右手一挥,一把银色长剑从台下飞出,剑鸣嗡然。 上品有余。 江落鸣举起长剑,对准谢无恙,“你的——灵器呢?” 谢无恙轻笑一声,如实回答,“我没有灵器。” 修士灵器不离手,更何况金丹。 江落鸣先是愣了下,旋即面色一沉,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屈辱,长剑一挥,灵力瞬有排山倒海之势,劈头盖脸袭向谢无恙。 若是硬生生挨下这一击,不残也伤。 好在谢无恙及时掷出一张符咒挡在身前,侧身一闪,从江落鸣右侧划过,堪堪躲过这一击。 长剑落地前,江落鸣改为左手执剑,未散的灵力从右手击出。 谢无恙紧跟着运转灵力。 灵力相撞,轰鸣声起。 俗话说,守易攻难。 但谢无恙的修为与江落鸣相差太多,若想躲过对方攻击,消耗灵力巨大。 怕是江落鸣尚未力竭,他就先因灵力耗尽败下阵去。 谢无恙咬了咬牙,心中想到个铤而走险的法子。 他不愿止步于此,也不止要进前三百。 他还要—— 榜首,夺魁。 第72章 灵草(新增1900+) “你说这是风…… 江落鸣销声匿迹数年, 突然出现在莲雾大比,引起了不小的轩然大波。 福之桃站在台下,抠着自己的乾坤袋, 神色焦急。 世人只知云仙尊座下有两名弟子,天资愚钝修为不高,却鲜少有人记得这两名弟子的名字,瞧着台上也不过当成寻常比试。 但苍穹山弟子不同。 云晚舟将谢无恙带上山那日,消息纷纷扬扬传遍了苍穹山,人人皆以为能得云仙尊青眼,必定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直到拜师典礼当日,众弟子一睹了他们新师弟的容颜。 那个时候的谢无恙尚不足六岁,因为长期营养不良, 脸色苍白如纸,瘦骨伶仃的。 走起路来亦步亦趋,低头耷眼, 哪怕是穿上了新的锦衣绸缎,也掩盖不住骨子里的那股寒碜味。 谁都没想到, 冷清孤傲、超然绝尘的仙尊,竟是收了个毫无仙缘的乞丐做弟子。 当真是暴殄天物。 “江落鸣可是能与莲雾掌门相提并论的人物,要我说,谢无恙必输无疑。” “只守不攻, 畏首畏尾,苍穹山的脸面都让他丢进了!” 福之桃蹙了蹙眉,不禁为自己的小师弟辩解,“小师弟与江落鸣同为金丹,再加上江落鸣被关在地牢数年, 小师弟未必会输。” “你说谢无恙能赢过江落鸣?”那弟子神色莫名,“江落鸣只差一步就可至元婴境。再加上他手中的灵器,莲雾先长老生前所用,上品中的上品,谢无恙赤手空拳,如何取胜?” 台上轰然传来一声巨响。 福之桃喉间辩解的话一噎,猛然望向台上。 一条长长的剑痕从江落鸣脚下蔓延,生生将高台劈做两半。 谢无恙喉间一腥,一口鲜血喷出,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肋骨尽碎,胜负已定。 莲雾弟子举起鼓槌,蓄上灵力,正要落于鼓面,台上传来一道沙哑至极的声音,“我何曾说过我要认输……” 莲雾弟子神色一震,鼓槌顿在了半空。 谢无恙胡乱抹了下嘴角,殷红的血迹平添几分邪气。 莲雾大比,死生不论。 但仙门百家参赛弟子皆会顾念道友之谊,手下留情。 谢无恙伤的不轻,再打下去已然无益,台上台下都默认了此局的胜负,未曾想谢无恙竟又硬撑着站了起来。 “这人谁啊,莫不是疯了?!” “对手面前刀剑无眼,再这么打下去不死也残。” “他刚刚金丹,瞧上去又甚是年轻,怎么就这么想不开,要与江落鸣死扛到底?” 福之桃急得原地打转,硬生生挤过人群来到了高台下。 结界将台上的刀光血影隔绝在内。 福之桃攥紧手中的乾坤袋,眼眶通红。 他的乾坤袋中宝物甚多,却没有一件能在此时派上用场的。 众目睽睽中,谢无恙缓缓站起身。 膝盖尚未打直,江落鸣的灵器就如雷霆破空之势,刺向谢无恙的胸膛。 “噗——” 利刃穿透皮肉,血花迸溅而出。 台下的惊呼透过结界,落在谢无恙耳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恍然间,谢无恙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众人瞩目,一剑穿心。 谢无恙面色苍白地抬起头,对上江落鸣狠厉地眸子。 意识混沌间,谢无恙摇头否认。 也不是,总归有些不同的。 谢无恙扯了下唇角,抬手按住了胸膛的利剑。 江落鸣瞳孔一缩,顿感不妙,手腕用力想要拔出灵器,另一端却被谢无恙死死攥在手中,无法撼动分毫。 江落鸣咬牙切齿,目眦具裂,掌下灵力运转,猛然袭出,“你……你简直找死!” “小师弟!”福之桃大喊出声。 就在所有人以为谢无恙必死无疑时,一道惊雷忽然从头顶直劈而下,落在两人身上。 霎时间,硝烟滚滚。 福之桃变了神色,足尖一点想要冲上高台,却只碰到了冰冷的结界。 “死……死了?”宛如石子入池,消息在人群中炸开。 “不会吧……好歹是个金丹……” “莲雾门与苍穹山的长老呢?为何还不出现?” “也无怪江落鸣吧,是这个谢无恙硬要相斗,高台之上,死生不论的……” “这苍穹弟子也当真是倔……” 随着仙门弟子的议论,高台上的硝烟逐渐散去。 一道身影手握长剑,慢慢挺直了弯曲的脊背。 “不、不对……那不是苍穹山的弟子吗?” 不知是谁率先惊呼出声,心神俱伤的福之桃瞳孔一缩,面上被狂喜取代。 “小、小师弟!你胜了!” 谁……谁胜了? 一众修士方才大梦初醒般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向台上的人。 谢无恙浑身上下像是被重物碾过,骨头缝里都叫嚣着疼痛。 他头脑发昏,视线也不甚清晰,强撑着最后的清明丢了手中不属于自己的灵器,踉跄着越下了高台。 与此同时,象征比试结束的鼓声响起,“第五十四场,苍穹山谢无恙,胜!” 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嘈杂地声音刺得谢无恙耳膜发疼,即将倒地的刹那,一双手忽然扶住了他的肩。 谢无恙强撑着掀起眼帘,对上福之桃焦灼的神色,“福师兄,我可是赢了?” “赢了赢了!”福之桃连忙点头。 谢无恙心下一松。 如此……甚好。 至少还有夺魁的机会。 若是有幸找到了魇石,他就可以离开苍穹山了。 山高水远,任他自在。 — 苍穹山云仙尊的两名弟子一战成名,越级取胜的消息一日间传遍了大半个修真界。 当日觉得他们必输无疑的人,灰头土脸地穿过人群,将自己关在屋里不再出门。 福之桃已经不知多少次被人盯得头皮发麻了。 他端着熬好的药,深吸一口气,废了好大近才从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逃脱,敲响了身前的房门。 “小师弟,该喝药了。” 屋内传出谢无恙的声音,“进。” 福之桃推门而入。 屋内窗门紧闭,昏暗一片。 福之桃轻车熟路地摸索到桌边,皱着眉放下药碗,“小师弟怎么不开灯?” 谢无恙闷着嗓子笑了一声,声音哑得吓人,“师兄觉得我这样下得了床吗?” 福之桃没再说话,扶手一挥,点燃了桌上的蜡烛,旋即又将药碗递给谢无恙,语气听起来不太高兴,“小师弟为何如此拼命?若是师尊看到你伤得这么重,定然会不高兴的。” 谢无恙“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了药,抹了两下嘴,“别告诉师尊不就行了。” 将空碗递给福之桃,谢无恙缩回床上盖好被子,正准备再睡一觉休整休整,福之桃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忽然开口,“师尊肯定也不愿小师弟为了他丢掉性命。” 谢无恙差点被口水呛死,“我何时说过是为了师尊的?” 福之桃疑惑道:“小师弟不是为了与师尊的承诺,此次大比要进前三百吗?” 谢无恙不知为何竟然松了口气,“其实也不是……” 胸口处传来钝痛,意识到自己如今的身体状态,谢无恙将被子往脑袋上一蒙,心中烦闷至极,“再说,我伤成这个样子,怕是连比试的台子都爬不上去吧?” 脸上的被子闷得谢无恙浑身难受,谢无恙说完,等了半晌也没等到福之桃的回音,掀开被子想要一探究竟。 福之桃身形朦朦胧胧,唯剩一双眼睛还算亮堂。 视线微微往下,谢无恙注意到福之桃背在身后的手,“师兄还有事?” 福之桃慌忙摇了摇头,又慌忙点了点,“没……不是……我有事。” 说着,福之桃将后背的手抽出来,递到了谢无恙面前。 伴随着拳头打开,一片尖尖角、绿莹莹的草叶子躺在掌心。 谢无恙不明所以地抬头。 福之桃低声道;“吃了这个,小师弟的伤就可以好了。” 谢无恙接过草叶子,“这是什么?”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福之桃的手好像有点抖。 “是……风灵草。” “风灵草……”谢无恙越瞧越觉得这东西眼熟,忽然瞪大了眼睛,“你说这是风灵草?!” 福之桃点点头,“是……” 他的声音更小了。 察觉到福之桃不对劲,谢无恙抬眸瞥向他,赫然对上一张苍白渗人的脸。 谢无恙眉心一拧,“你怎么了?” 福之桃摇摇头,“就是拔了片叶子……” 拔叶子缘何能搞成这幅样子? 谢无恙眉心一跳。 风灵草乃是上古奇草,绝迹已有千年之久,就连古籍上也少有记载。 谢无恙也只是从魔界的一本医书中偶然瞧见,有些模糊的印象而已。 福之桃是从何处得来的风灵草? 谢无恙抿了抿唇,将草攥在掌心,“师兄莫不是闯了什么古迹深渊,所以才受这……”么重的伤。 福之桃身子一晃,扑通一声倒在了谢无恙身上,硬生生将他嘴边的话砸了回去。 谢无恙:“……” 良久,谢无恙才缓过了疼得要死的那股劲,挣扎着挪走被福之桃压着的半边身子,下了床。 肋骨尽碎,又被捅了一剑,放在普通凡人身上甚至能活活疼死,哪怕谢无恙金丹修为又有魔气护体,却依旧疼得要命。 呼吸都成了难事,更别说动用灵力了。 谢无恙扶着床沿坐下,食指并拢想要凝聚灵力,试了数次才聚出光点大的一点。 谢无恙面色苍白,抬手触上风灵草,刹时间,一股暖流窜入指尖。 确实是风灵草无疑。 谢无恙面色一喜,强撑着又给自己倒了杯茶,紧接着将空灵草撕成几片丢进杯盏中,就着茶喝进了肚子。 浑厚的灵力流进四肢百骸,就连胸膛处的伤口也被一股暖意包裹。 宛若久旱逢甘霖。谢无恙眯了眯眸,顿觉浑身都舒坦了。 …… 身为三大仙们之一,来参加莲雾大比的修士不在少数。 除了有拜帖的修士三千余人,还有零零散散不请自来的众多散修,真正进得了大比的,却不过一千五百多人。 谢无恙在屋子里待了三天,第四天的时候,便撑不住出了门。 彼时的大比刚进行了一半,在场的弟子或哭或笑,或得意洋洋或愤恨难平。 谢无恙比试那日,如何取胜的众人有目共睹。 以身承载灵器威压,再以此作为媒介引得天雷降落,重伤对手的同时,自身也会受到波及。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除了谢无恙也没人再做。 只是另众人没想到的是,本该在床上修养数月的谢无恙,竟再一次众目睽睽地出现在了比试场地,且瞧上去精神焕发,全然不像是重伤不起之人。 周遭一瞬间议论纷纷。 “我当日明明瞧见他被江落鸣用灵器重伤,还被天雷劈了一下,怎么瞧着……”那修士偷偷瞥了谢无恙一眼,“不像啊……” “不仅不像,怎么还灵力特别充沛呢?” “毕竟是云仙尊得弟子,用一些高品质的灵丹妙药也不稀奇。” 修士与人正论到高潮,谁知余光一撇,竟瞧见谈论的主人公忽然迈步向前,走向了他们。 慌乱之下,修士忙怼了怼身边人的胳膊,“闭嘴。” “闭什么嘴?我不就提了一句云仙尊吗?不止如此,我听说这谢无恙进山前,还是个……” “几位仙友,”一道声音横叉进来,打乱了修士的话,“我想问问苍穹山大弟子徐平生可上过场了?” 那修士眉心一拧,当即没了好脸色,“你没瞧见我们在谈事……” 戛然而止。 对上谢无恙的脸后,修士活像见了鬼,猛得瞪大了眼。 “是我之过,”谢无恙抿了抿唇,似是万分愧疚,“只是徐平生是我大师兄,平日里与我关系甚好,我在床上躺了许久,也不知有没有错过他的比赛。” 几位修士满脸尴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不知是不是在背后议论别人心中有愧,再开口时语气好了不少,“你说徐平生啊,他的比赛昨日刚过。” 谢无恙问:“结果如何?” 修士道:“胜啦,大放异彩呢!” 谢无恙眉心一挑,“哦?他是如何大放异彩的?” “当场飞升,迎着元婴渡劫雷,还能三招击败一名金丹后期的弟子,将那弟子一角踹下了高台。” 谢无恙眯起眼睛,眸内寒光一闪,“你说徐平生元婴了?” “亲眼所见,绝无虚假。”修士道。 谢无恙冷笑一声,“甚好。” 就连乌寒枫也不过是个元婴后期,未曾想他教出的徒弟竟是如此天赋异禀。 元婴期,下境界再无敌手。 如此一来,怕是这徐平生对大比榜首势在必得了。 “多谢几位仙友,”谢无恙敛了眸中情绪,“如此说来,我也就放心了。” “你那师兄确实厉害。”修士感叹。 “自然。”谢无恙神色嘲讽,将手悄无声息地伸到了腰间,“若是让你们这群金丹的挺到最后,传到民间,岂不是让他们以为我修真界无人了?” 与此同时,腰间的手飞速抽回,一张符纸贴在了修士的嘴上,发出一道灵光。 “唔——”修士瞳孔睁大,双唇紧闭,发出几声呜咽。 谢无恙不曾搭理,眯眸在其他几人之间瞧了一通,“几位仙友的门派难道没有教过你们,‘常思己过,莫论人非’吗?” 几名修士脸色涨红,无人敢发一言。 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谢无恙里利落转身,扬长而去。 — 第一场比试,持续了整整十日。 千名修士相斗,各种术法招式令人眼花缭乱。 一连几日,谢无恙都站在观台上,到了最后,他看见了高台上金光横幅上的晋级弟子名单。 不多不少,五百人。 第二场比试,取其一百。 高台之上,不知何时放了面一人高铜镜,正对诸位掌门坐席。 谢无恙心不在焉地瞥了眼莲雾掌门的坐席,只瞧见了坐在上面的江临,江疏桐却不知去向。 江疏桐对江临的敬重众仙门有目共睹,且掌门之位是从江临手上让出,江疏桐若是有什么事无法到场,托他代为主持也是情理之中。 众人皆是这般认为,哪怕心中有疑问,也不敢轻易问出。 唯有乌寒枫,淡淡瞥了江临一眼,冷嗤一声,“贵派的掌门竟是这般不知轻重?数千修士其聚于此,为的不过是瞻仰道贺,如今新掌门却无故不到场,可是太过肆意妄为了些?” 江临心平气和,“后山结界破损,阿疏前往修补,无法现身。望乌掌门海涵。” “怎得这般巧?莫不是有人妒忌江掌门少年英才,刻意为之吧?”乌寒枫语调讥讽。 换做往常,江临怕是早就黑了脸,今日却异常和颜悦色,含笑摇头,“应当不会。” 乌寒枫没再说话,不禁打量起了江临。 眼看比试世间将近,江临起身行至最中央,大手一挥,事先设好的传音法咒遍布莲雾门。 "第二轮比试,需由各派精英弟子,共同进入密林幻境。我与诸位掌门已提前在幻境中放置妖灵果三十。拿到妖灵果的弟子,即可通关。" 说话间,几名莲雾弟子手端托盘,给每名弟子发了串菩提手串。 谢无恙将手串随意踹进怀中,听见传音符中传来江临的声音。 “妖灵果所在,即有灵阶中级以上妖兽驻守。此手串联通秘境出口,若是遭遇不测,可扯断手串,放弃比赛,及时出境。” “弟子谨记——” 铜镜大开。 铜镜内,密林幽幽,野草蔓蔓,偶有鸟兽掠过,在铜镜上留下一片波纹。 法术倾袭间,一道光芒照在众弟子身上。 只听得江临高昂的一句,“起阵——” 法阵停止,五百名弟子眨眼消失在原地。 与此同时,铜镜内的密林逐渐有了变化,映照出入阵弟子的一言一行。 第73章 季遥 “仙友可还记得洛桦雪山?”…… “滴答——” “滴答——” 液体落在额头一阵濡湿, 谢无恙眼皮子一颤,猛得睁开眼。 一小束微光从洞口透来,照在脚下, 让谢无恙勉强能看清洞内的布局。 谢无恙双手往后一撑,落进了一处水洼中。 壁岩凹凸不平,是一处天然洞口,也不知自己是什么运气,竟能在密林幻境中恰好落在山洞里。 谢无恙用灵力烘干了手心,顺带理了理身上的衣袍,略微低头, 走向洞口。 眼看光芒渐胜,一脚踏出洞府时,一声嘶吼从林中传出, 似有毁天灭地之能,连带着整个山洞都震了两下。 枝叶哗哗坠落,铺了满地。 地阶妖兽。 谢无恙脚步一顿, 几乎是瞬间,就对妖兽等级有了判断。 妖灵果附近皆有妖兽驻守。 如今妖兽在此, 妖灵果必然也在附近。 想到此处,谢无恙不由得重新打量起山洞布局。 这山洞不大,却是极深极长,谢无恙转身望去, 目之所及一片漆黑,望不到头。 听那妖兽的吼叫不似平白无故,颇有愤怒威吓之意,许是撞上了其他修士。 这妖灵果如此抢手,他怕是要抓紧时间了。 谢无恙掏出张符咒贴在了洞口的岩壁上, 朝着密林深处走去。 …… 密林北。 刀光剑影下,一黑一青两名修士与那凶兽争斗不休。 那妖兽形似巨蟒,身体被坚不可摧的鳞甲覆盖,身长丈许,金黄竖瞳牢牢锁在修士身上,森冷异常。 只听“铮”得一声,一柄长剑飞出,剑锋落于地面,入土三分。 黑衣修士被一口鲜血喷出,倒在了地上。 眼看队友落败,青衣修士从腰间扯出一张符纸,咬破指尖画了几笔。 淡金色的灵力从符纸溢出,像是绵延的丝线,绕向妖兽。 触及妖兽脖颈的刹那,青衣修士指尖灵光一闪,灵线由软及硬,陡然锋利。 万弦齐发。 数道暗芒闪过妖兽瞳孔,将它的脖颈牢牢束住。 妖兽怒吼一声,长身一甩,打在了青衣修士腹部。 后背撞在树上发出闷响,青衣修士撑住地面想要起身,却徒劳无果。 与此同时,指尖的弦线猛然绷紧。 “铮——”得一声,尽数而断。 妖兽毫发未伤,兽瞳竖起,张开血盆大口俯冲而下。 青衣修士闭上了眼。 恰在此时,一道寒光破风而来。 谢无恙手执长剑纵身一跃,刺入巨蟒口中。 一声哀嚎,鲜血喷出。 谢无恙毫不犹豫的拔出长剑,揪住了青衣修士的衣领。 食指并拢,厉声念道,“阴阳交汇,斗转乾坤。” 地面落叶急速飞起。 妖兽卷土再袭,穿过落叶卷起的屏障,怒吼着冲下头颅。 即将着地之时,那两道身影周身一阵灵光汇聚。 眨眼的功夫,风止人消。 妖兽头颅撞击在地面,再次发出一声嚎叫。 …… 另一边。 谢无恙松了口气,松开了青衣修士的衣领。 “我也是未曾想到,竟然有修士傻到宁愿死,也不愿意拽断手串退出秘境。”谢无恙嗤笑一声。 青衣男子瘫坐在地上,满脸痛楚地摇了摇头,倏地抬手拽住了谢无恙的衣摆,艰难开口,“谢仙友,烦请……烦请您救那位与我同行的修士一命。” 注意到青衣修士对他的称呼,谢无恙微一眯眸,探究般对上他的视线,“谢仙友?你认识我?” “萍水相逢,仙友不记得我也是人之常情……”青衣修士咳了两声,“仙友可还记得洛桦雪山?” “你是……”谢无恙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停在了修士的脸上,“季遥?” 季遥无力地笑了声,“是我。我知仙友救我是路见不平,再提出要求颇为无理,但我也万万不能弃同伴生死于不顾。我愿结草衔环,当牛做马报答谢公子,只求谢公子……” 季遥额头青筋直冒,似是在忍受极大的痛楚,“出手相助。” 一双手落于季遥小腹,谢无恙食指并拢,迅速在穴位上点了两下,“你腰腹重创,再说话气血逆流,连自己都救不了。” “若是无法护住同伴,我愿与他一起死在此处。” 谢无恙一愣,盯着季遥琢磨了片刻,开口问:“你迟迟没有扯断手串,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吧?” 季遥别过脸,“师兄当时被妖兽攻击昏迷不醒,若是连我也离开,他必死无疑。他是我同门师兄,遇到险境我怎能弃他不顾?” 谢无恙莫名有些同情季遥了,“季仙友不用给我当牛做马。” 季遥眼睛一亮,“谢公子的意思是……” 谢无恙神色玩味,“我去的时候,在场的除了那头妖兽,唯你一人。” 季遥嘴边的话突兀止住,眸中情绪变化万千。 他那师兄伤势不清,妖兽又极其强劲,想要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脱是不可能的。 估计是昏迷之前,凭着最后一口气,扯断了手串,出了秘境。 总之,自己已将能做的都做了,问心无愧。 大不了日后再相见,少打交道就是。 想到这里,季遥心中舒坦了不少,放松下来,这才感受到腹腔火辣辣的疼痛。 所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谢无恙从腰间掏出几张画法独特符咒递给季遥,“这几张符咒各有不同,皆是攻击术法,关键时刻可保命。” 季遥摇了摇头,“谢仙友在密林多有不便,符纸有限,许对谢仙友用处更大。我也并非不惜命之人,重伤至此,就不与仙友争那灵果了。” 季遥从怀里掏出手链,指尖聚了灵力,声音温润有礼,“那便……就此别过。” 滑落,手串迸裂,菩提珠子在地上滚了两下,变作点点灵光,将季遥包裹。 季遥的面容时清晰时含糊,直至消散。 季遥走后,谢无恙盯着空地愣了许久。 多管闲事素来不是他的作风,今日却不知为何,瞧见有修士要命丧妖兽之口时,竟下意识插了手。甚至连妖灵果都抛之脑后。 莫不是在仙门待得久了,真想学着做个好人了? 谢无恙抿了抿唇,想到那妖兽还在附近,妖灵果未拿,强制抛掉脑中杂七杂八的念头。 预估了一番妖兽的位置,谢无恙在洞内又贴了几张符纸,刚准备转身离去,抬脚时,却不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一颗拳头大小,红扑扑的东西在地上滚了两圈,停在了洞口。 谢无恙定睛一看,只见这东西头顶三片金黄色的叶子,上下凹凸不平,被细小的绒毛覆盖。 进入秘境前,众弟子是有看过妖灵果长相的。 谢无恙当时还特意拿在手里揣摩了一番,印象尤其深刻。 眼前的东西与记忆中的一般无二,可不就是那五百人拼死争抢的妖灵果吗? 第74章 拂音(大修) “你莫不是日月谷的少谷…… 秘境外。 铜镜上挂着的菩提珠晃了两下, 鼓声绵延不绝,传到了看台上。 诸位掌门围炉煮茶,谈笑风生。 感受到灵力波动, 神色微微一顿,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阿谀奉承。 “不知是哪门的青年才俊如此厉害,不过才半炷香的时间,就已经拿到妖灵果了。” 说着,这位掌门笑呵呵地转向江临,举茶示敬,“不知江前掌门可否用铜镜, 让我等一观?” 江临淡漠点头,“可。” 说罢,大手一挥, 台上铜镜应时而动。 诸位弟子一闪而过,画面停顿时,恰好落在谢无恙身上。 与出进秘境时不同, 谢无恙的腰间不知何时多了个袋子。 那袋子圆鼓鼓的,袋口尚未系紧, 大喇喇地露出里头的红果尖尖。 离魂宗掌门定睛一瞧,瞪大了眼睛,“他就这样将妖灵果露在外头?也不怕被其他弟子抢了去?” 乌寒枫怒喝一声,“简直胡闹!” “这……”无相掌门斟酌道, “江老掌门,得妖灵果弟子即为取胜,这位小仙友既已拿到妖灵果,为何不送他出了这秘境?” “秦掌门,你莫不是忘了我修仙之人历代来的规矩了?”江临眸中寒光一闪, 一字一顿,“能、者、居、之。” 说着,江临手指对着铜镜一弹,换到了不知哪位弟子身上,神色冷淡,“得到妖灵果,可不代表最后妖灵果还在他身上。” 话音刚落,散落四方的传音符忽然以极快的速度涌向高台。 一道蓝光从天而降,随着一声巨响,正中铜镜,连带着大地都震了两下。 那铜镜被透明的结界拢在其中,平静如水的镜面波动两下,竟渐渐暗了下去。 “江临,”秦掌门瞳孔一颤,猛得转头望向江临,“你这是何意?!” 江临漫不经心地勾了下唇,若有似无扫过在场的众人,“没什么,只是想单独与诸位掌门叙叙旧罢了。” 话音刚落,数名身着莲雾弟子服的人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不多时就将看台团团围住。 江临后退一步,面色恭敬弯腰示意,语气格外轻佻傲慢,“诸位掌门,请吧。” 在做的都是各派之首,最会圆滑处世。 事到如今,还有哪个会不明白江临此行目的? 秦掌门一咬牙,猛得抽出腰间灵器,一鞭子甩了过去,怒喝,“无耻小儿!” 江临一抬手,竟是轻飘飘握住了鞭身,笑意不达眼底,“秦掌门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无相掌门气得咬牙切齿,口不择言,“穹桡仙尊一生光明磊落,当初若非是他力排众议,一路举荐你坐稳掌门之位,你以为你能有今日这般地位吗?你简直是狼子野心,猪狗不……啊啊啊!” 秦掌门失声惨叫,倏地松了手中灵器,踉跄着倒在了地上。 脖颈手背青筋毕露,秦掌门目眦具裂,双手隔空罩在脸上。 两道血痕从眼眶涌出,划过唇角喉间,最后没入衣领。 乌寒枫从人群后走出,食指并拢落在秦掌门脖颈,迅速点了两下,旋即将他从地上扶起。 秦掌门双眸紧闭,似是已经失了意识。 乌寒枫眸中寒意凛然,望向江临,声音冰冷,“是茶水。” 江临轻笑一声,拍手赞叹,“乌掌门好生聪明。” 有人不解,“茶水?什么茶水?” 离魂宗掌门触及到秦掌门脸上的血迹,恍然大悟,瞳孔一睁,“他在茶水里放了毒……那我们现在岂不是都……” 离魂宗掌门喉间一紧,望向乌寒枫求助,“乌掌门,我们这该如何是好?” 乌寒枫拳头握了又紧,紧了又握,一贯飞扬跋扈的人竟也开始权衡起来。 最终,在修真界驰骋多年的苍穹掌门松开了拳头,像是服了软,语气僵硬抬起手,“解药。” 像是瞧见了多有意思的事,江临眉心一挑,饶有兴趣地打量乌寒枫的神色。 不答应,却也不拒绝,只是负手转身,声音淡然,“相识数年,江某自是不会对诸位不利。只是如今魔族蠢蠢欲动,江某想与诸位商讨商讨对策罢了。” …… 同一时刻,秘境内。 谢无恙捡起地上的妖灵果,将上面的灰尘擦净,塞进怀里。 手里拿着菩提手串等了半晌,也不见其有何动静。 莫非是要将手串扯断? 谢无恙用手指挑了两下绳子,没敢轻举妄动。 进秘境之前,江临可是清清楚楚地说过,菩提断,机遇散。 若是判他个自愿认输,岂不是得不偿失。 想到此处,谢无恙小心翼翼地将菩提手串收了起来,正想四处转转找找别的出路,忽然被身后亮起的光刺了下眼睛,紧接着,谢无恙听到了一声闷哼。 虽说是一闪而过,声音小道微不可察,被光线刺痛的眼睛却是真实存在。 谢无恙右手悄无声息地摸上腰间的符咒,转身刹那一掌轰出。 “谢……谢仙友……”虚弱地声音在洞内徘徊。 谢无恙猛然收回飞出的符咒,灵力反噬下后退两步,差点自己卡在半路的一口气呛死。 “季遥?”谢无恙稳住呼吸,诧异出声。 季遥眉目紧闭,气息微弱,一副随时咽气的摸样,“是我。” 谢无恙三步并两步,半蹲下来查探季遥的伤势。 季遥气息紊乱,身上的伤除了与妖兽缠斗留下的,竟还多了几分灵力反噬之兆。 谢无恙拧了拧眉,目光探究,“你不是扯断手串出了幻境吗?” 季遥苦笑一声,“本该如此,但不知为何,我人还没踏出铜镜,就被一股力量轰了回来。” 谢无恙将先前没送出的符咒又塞给季遥,顺便用灵力帮他将反噬压下些许,“可曾认出是何力量?” 季遥摇头,“从布阵者残留在阵上的灵力来看,却是我仙门中人无疑。但那法阵,绝非我仙门阵法。” “反倒是……”季遥斟酌片刻,“像极了魔族的某种上古遗阵。” 谢无恙动作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冷笑出声,“原来是打得这主意。” 自从猜到江临会在莲雾大比想方设法收集修士魂魄,谢无恙就曾推演过数次江临可能会下手的时间与地点。 这秘境进出需靠外界阵法维系,仙门百家修为高的修士皆聚于此。 只消在这传送阵上稍作手脚,便可将修真界精英弟子尽数困于秘境,一网打尽。 似是为了印证谢无恙的猜测,山洞外传来一声哭嚎,似是有不少修士聚集在此。 “不好了,妖兽异化了!!” 谢无恙与季遥对视一眼,一同出了山洞。 天空不知何时暗了下来,浓稠的黑雾盘踞头顶,遮天蔽日,似是要将人吞噬。 狂风卷杂着树叶,发出野兽般的哭嚎。 季遥给自己和谢无恙一人贴了一张符咒,伤重未愈咳了两声,“勿离符。秘境不太对劲,你我需多加小心,避免落单。” 谢无恙点头应下,“多谢。” …… 杀完最后一只妖兽,徐平生毫不犹豫地拔出捅穿妖兽肚子的灵剑,抹掉脸上未干的血渍。 身后的修士凄凄惨惨,叫苦连天,“这妖兽怎么突然就发了疯,不守着那妖灵果,到处攻击人,我差点以为要死在这儿了。” “你的手串呢” 修士语气埋怨,“别提了,那手串不知道怎么回事,我都快把珠子碾碎了,也不见任何反应,就跟死了一样。” 此话一出,其他修士纷纷附和,“对对,我的也是。” “我用灵力轰,用刀砍,手串化成灰,也不见传送阵把我送出去。” 一位年龄稍长的女修站出来,“诸位稍安勿躁,外界铜镜可探幻境情形,掌门长老定然已在设法救我们出去。” 有人叹气,“这位师姐未免想得太过简单,掌门长老修为高深,若是想救,这秘境早就破了,何须让我们等到现在?怕是被什么东西半住了脚步,自顾不暇了。” “这么说,我们不会死在这儿吧?”开口的人逐渐染上了哭腔,神情悲切又绝望,“呜呜呜呜我年纪轻轻,还没找着道侣呢,我还不想死啊!” 唧唧歪歪的声音吵得徐平生直拧眉,正想抬手施个法咒将自己的耳朵堵上,一道身影忽然朝他靠了过来。 徐平生下意识收了灵力,转头望去。 来人正是刚刚说话的女修。 这女修约莫三十来岁的摸样,宽脸窄眉,样貌平平。 偏生穿着一身制品不凡的紫衣,腕上带着个宝石镶嵌的金镯子。 “可有数过这里有多少妖兽的尸体?”女修问。 徐平生一眼扫过,报了个数字,“八只。皆是地阶初……” 话戛然而止。 徐平生眸光一变,倏地上前,将妖兽尸身一一查看。 这些妖兽刚死,尸身仍有温热,还有残存的灵力在上,不需剖腹取丹也可查出等级。 方才徐平生只顾着眼下困境,并未注意这些,此时从头探查到尾,神色越发凝重。 徐平生转头望向女修,“全都是即将突破的地阶妖兽。” “全都是?!”身后的人群传来惊呼声。 要知道,每一只地阶妖兽便相当于三名金丹弟子的威力,更别说三只即将突破的妖兽。 若非徐平生在进秘境前稳住了元婴,恐怕在场的弟子无一例外伤亡惨重。 相比之下,那女修的神情倒显得淡然许多,拧眉思忖片刻,从腰间掏出个铃铛,靠近妖兽。 那铃铛瞧上去甚为熟悉,藤蔓纹路,黄铜材质,声音发闷,入耳可安心神。 徐平生瞧了半天,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人,“你莫不是日月谷的少谷主——玉拂音?” 第75章 结阵 “我的师兄,自当由我来救。”…… 玉拂音头也不回, 淡声道,“见笑,门内无人, 师尊身为谷主不便参加弟子们的大比,只能我来。” 徐平生瞧上去甚是激动,往前一步,“尊师与我派云仙尊有过数面之缘,曾赠金铃一个,不知少谷主可有耳闻?” 玉拂音点点头,“家师曾与我提及。” “我是想问……”第一次求人, 徐平生紧张的额头冒汗,攥紧了手中的剑,“我想问那铃铛可否……” “徐师兄?”少年清冽地嗓音横插而入, 打断了徐平生好不容易出口的话。 谢无恙目光扫过众人,又落在躺着的三具妖兽尸身上,揣摩了一番眼前的情况, “我与这位仙友发现状况不对,闻声赶来。你们又是缘何聚在此处?” 身后的弟子纷纷发言。 “我们是被赶来的。” “这妖兽像是发了狂, 我们逃哪打哪,后来发现往这边跑时,这妖兽就跟逗耗子一样,只追不咬, 所以我们就到这儿来了。” “对对,确是这般。” “不止。”徐平生摇了摇头,“我是被一股力量带到此处的。” 妖兽攻击他时,被一剑斩杀,徐平生本想趁此机会取得妖灵果, 不料被一团黑漆漆的东西拽住了脚裸。 徐平生挥剑斩不断,被那黑雾硬生生拖进了地底。 再次破土而出时,便已是在这附近了。 玉拂音道:“我也是如此。” 谢无恙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微动,“将你们带到此处的力量,可是一缕黑雾?” 徐平生与玉拂音一同点头,“正是。” 谢无恙抿了抿唇,余光瞥见一旁坐着的数十名修士。 伤得不重,瞧上去却比受过两次重创的季遥还要狼狈几分。 谢无恙并未在这些陌生面孔上逗留,转而望向徐平生,“可曾见过福之桃?” 他这位师兄先天魂灵受损,哪怕阵法再厉害,也很难保证在这种局面下不出任何意外。 大失所望,徐平生摇了摇头,“未曾见过。” 说罢,徐平生又宽慰似地补充,“福师弟精通阵法,秘境中又是各派的精英弟子,许是在别处聚集也说不定。为今之计,我们还是先想想如何出了这秘境。谢师弟也莫要太担心了。” 谢无恙点点头,走向其中一具妖兽尸身,刚伸手想要探查一番,身侧的玉拂音忽然出声,“先别动。” “怎么?”谢无恙拧眉望去。 只见玉拂音手中铃铛晃了下,从中溢出一缕黑雾,缠绵下竟意图直接吞噬法器,极其强悍。 若非玉拂音先前在铃铛上设下了隔绝法阵,恐怕这铃铛会直接荡然无存。 “我休息仙门术法数年,从未见过这种力量。” 季遥瞳孔睁大,惊呼出声:“我在铜镜结界上瞧见过这股力量!” “你不是说设置阵法的乃仙门之人吗?”谢无恙问。 季遥摇头又点头,斟酌道:“不纯粹。那布阵的却是个仙门人无疑,但他似乎……还借了外力。” 谢无恙垂眸思忖良久,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落在了那缕黑气上。 若是自己没有瞧错,地上躺着的那三具妖兽,修为皆卡在地阶将破,黄阶未满。 修真界妖兽本就稀少,且体形巨大,甚难捕捉。 莲雾门哪怕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捉到数只即将突破的妖兽。 除非…… 这群妖兽在被什么东西干扰,导致灵力暴涨,又被这秘境结界压制,恰好停在了黄阶高级。 想到这里,谢无恙指尖一蜷,转过身去,“我……” 话还没出口,脚下地面突然一晃,刹时间,地动山摇。 “怎么回事?这秘境不是要塌了吧?” “莲雾门究竟在搞些什么?” “我还不想死啊。” “不对,”徐平生面色凝重,拔剑而出,“这不是地动,是妖兽。” 妖兽?! 众人心中蓦地一紧。 能引起这般动静,若是妖兽,会有多少只? 尚不等众人想到答案,脚下的震动猛然加剧。 巨大的声响下,裂风夹杂着人语,逐渐逼近。 “快,有没有阵修,能拖住一只是一只。” “我……我来。” “只有一个吗?你们全都是师门养了吃白饭的吗?没有阵修,符修音修也行,只要能拦住他们!” “师兄,并非我们不想出力,只是这妖兽数目太多,一回头就是送死啊!” “那他怎么……”说话的修士不知瞧见了什么,话锋一转,怒喊出声,“我艹他在做什么?不布阵站在中间是准备送死吗?这人叫什么来这……” 不知是谁出声提醒:“福之桃。” “福之桃!”修士磨了磨牙,声音陡然高出数倍,“你还不快滚回来,不会阵法瞎逞什么……” 林中忽然响起一道巨响,盖住了地动与人语。 谢无恙薄唇一抿,目光朝着声源处望去。 万丈扬尘下,数十道身影飞速靠近,动作狼狈,时不时挥手打出一道灵光。 直到瞧见走在末端的福之桃,谢无恙这才后退一步,声音冷凝,问身后的弟子,“在场有多少会布阵的?” 眼看着就要命丧黄泉,修士们也不藏着掖着了,零零散散站出来二十余人。 “我们大多数人都只会些简单的阵法,恐怕没办法拦住这些妖兽。” “可会九天灵阵?” “会。” 谢无恙眸光一闪,“足够了。” 话落,谢无恙从腰间掏出数十张符纸,朝中注入灵力。 眼看周身扬尘四起,谢无恙双手一挥,符纸掷向四面八方,朝身后喊,“趁此,结阵!” 数名修士纷纷散开,食指并拢,口中念决。 灵力汇聚于符纸,间间相连,逐渐凝结出一道淡金色的结界。 与此同时,数十名弟子从结界缝隙奔涌而入。 缝隙逐渐缩小,直至闭合。 谢无恙靠在结界上,漫不经心地扫过众人,“你们一共多少人?”、 “一百二十七人。” 谢无恙点点头,没找到福之桃在哪,又问,“福之桃呢?” 领头的修士记得这人,转头朝着人群喊了声名字。 不到二百名修士,竟是无一人应。 谢无恙身子一正,瞬间变了神色。 结界外昏天黑地,妖兽宛如大军压境,乌泱泱一片。 一道鲜红的身影夹在中央,堪堪躲过妖兽落下来的一脚。 谢无恙恨恨咬了咬牙,迈步走向结界。 一双手横在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谢师弟,你不过金丹修为,敌不过这么多妖兽的。” 谢无恙神色不耐,“难不成让我就这么看着他送死?” 徐平生毫不犹豫开口,“我去。” 结界外妖兽大大小小,约有数十只。 哪怕徐平生有元婴修为,也很难全身而退。 谢无恙上辈子活了四十余年,最恨欠人人情,如今也是一样。 谢无恙推开徐平生的胳膊,神色果决,“我的师兄,自当由我来救。” 第76章 血珠 谢无恙轻笑一声,呢喃道,“师尊…… 谢无恙毅然决然出了结界。 福之桃手中拿着个罗盘, 上面的指针摇摆不定,不知受了什么力量的影响。 眼看使不出阵法,福之桃匆匆收了罗盘, 目光慌乱地四处搜寻。 直到身旁的妖兽微一侧头,发现了他。 谢无恙头皮一麻,当下掏出符纸,“福之桃,闪开。” 福之桃自小就没下过山,哪儿见过这种场面,当下脚就生了根, 动不了了。 谢无恙眉心紧蹙,右脚踢起一根手指粗的树枝,贴上符纸飞快掷出。 树枝宛如利剑, 坚硬了数倍,硬生生射穿了妖兽的皮肉。 那妖兽疼得吼叫一声,偏开了头。 福之桃拔腿就跑。 树木枯萎, 狂风裹挟着树叶纷纷而下,发出令人焦灼的“沙沙”声。 谢无恙后颈发麻, 心中不知为何慌得厉害。 微凉的气息拂颈而过,谢无恙缩了缩脖子,尽量忽视掉心中的诡异感,掏出符咒准备结印。 星点般的灵力从四周汇聚, 在谢无恙指尖越来越亮。 谢无恙心中的咒法刚念到一半,结界内忽然聒噪起来。 徐平生地声音焦急异常,“谢师弟,小心身后!” 谢无恙单手结印,另一只五指张开伸向身后, 手势一时变幻万千。 他不能分神。 谢无恙神色复杂地抬起头。 视线中,那抹红色身影越来越近,逐渐清晰。 四周的妖兽倾巢而出,似是要将两人吞噬在兽潮中。 若是他退了,两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不知是什么东西划过他的脖子,潮湿黏腻,阴冷瘆人。 谢无恙强迫自己稳住心神,不料下一瞬,一条长满鳞片的尾巴破空而下,直直打在了谢无恙后背。 灵力轰然而散。 谢无恙身躯重重落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 “小师弟!!”福之桃冲上前来,却被一头不知是什么的妖兽挡住了去路。 谢无恙手肘称地,勉强撑起半个身子,瞧清了攻击他的那头妖兽的长相。 状似巨蟒,通体鳞甲。 可不就是上次攻击季遥的那只吗? 阵中季遥也认出了这东西,瞳孔一缩,不可置信地喃喃出声,“怎么……怎么会?” 一旁的徐平生将他的呢喃听得清楚,眉心一皱,“什么怎么会?” 季遥抓了抓头发,百思不得其解,“我上次见这头妖兽时,他分明只是地阶中级,如今竟也要突破了。” 徐平生握剑的手一紧,当下就要出界。 以此同时,阵外早就乱成了一团。 谢无恙堪堪翻身躲开妖兽落下的巨尾,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那妖兽身子一晃,头颅从天而降。 谢无恙已经无力去探查福之桃的情况了。 谁能想到,这妖兽看上去呆头呆脑,居然机灵至此,趁他全心对付兽潮时,从后偷袭。 谢无恙去腰间掏符咒,却掏了个空。 谢无恙神色一变,手上的动作立刻换了方向。 已经来不及了。 谢无恙的手尚未触及到陈子义那把无名剑化作的绣花,整个人就被妖兽叼在了口中。 尖锐的獠牙刺穿皮肉,深入骨髓,谢无恙疼得脸色一白,眼前黑影阵阵。 想他叱咤修真界,莫不是重活一遭,魇石没寻到,还要死在个不通人性的畜牲手里? 倒还不如…… 还不如…… 谢无恙喉间铁锈味翻涌,意识朦胧间,脑海中闪过一道白衣胜雪的身影。 那人容貌清冷,鼻梁挺拔,唇瓣棱角分明,一双凤眼极为出挑。 皮肉中的獠牙动了动,似是要将他嚼碎。 谢无恙疼得皱了下眉,强睁开眼。 鼻息间似乎萦绕着淡淡的草木香,安神安心。 谢无恙身子一松,落进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中。 腰间的手沉稳有力,耳边心跳阵阵,似要透过衣衫,与他的骨血相容。 谢无恙眼尾颤了颤,忽然抬起手。 “云晚舟……”眼前的幻影逼真的可怕,谢无恙却迟迟不敢落上去。 顿在半空中的手蜷了又蜷,谢无恙哂笑一声,叹了口气,“怎么阴魂不散的。” 与此同时,染血的指尖落在了右眼尾上。 混沌的思绪瞬间清醒过来,谢无恙瞳孔一震,猛得收回了手,“你……师尊?!” 腹间的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气,挣扎间差点从半空掉下去。 云晚舟拧了拧眉,落在地上,扶着谢无恙的肩,将他放了下来。 那妖兽被人拦腰砍断,腥臭的血液躺了一地。 谢无恙捂着腰腹的伤口,喘了两口气,来不及思虑太多,指了指不远处的兽潮,“师尊,还有……福师兄。” 话音落下,一道鲜红色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福之桃抱着自己的罗盘,脚步凌乱地走向两人。 “师尊……”福之桃话还没说,就被云晚舟一拧眉打断。 “先回阵。” 福之桃点点头。 谢无恙从福之桃的乾坤袋中掏出两张符纸,画好入阵的符,给三个人背后每人贴了一张。 待到福之桃先走,谢无恙忍着疼想要跟上时,一双手忽然穿过腿弯,将他拦腰抱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谢无恙下意识圈住云晚舟的脖子,指尖触到微凉的皮肤时又忽然觉得有些不妥,针扎似的收了回来,转而抓住了腰间的手臂。 云晚舟并非没有抱过他。 刚重生那会儿,他甚至与他同乘一剑,后来在叶楠幻境时,这具身体轻功太差,云晚舟还抱着他飞过一次。 只是如今这般脸贴胸膛倒是头一次。 今日怎么既不御剑也不轻功,反倒是用这么费劲的法子? 谢无恙蹙了蹙眉,抬头望向云晚舟的脸。 尚未开口询问,就被右眼角下一抹红勾走了视线。 云晚舟生得一副好皮囊,肤白貌美,凤眼上挑,偏生薄情。 此刻本该长着泪痣的地方,鲜艳欲滴的血珠尚未干涸,潋滟勾人,平添几分魅色。 谢无恙心脏跳得厉害,喉结微动,情不自禁松开了握着云晚舟小臂的手。 周身传来灵力波动,拉回了谢无恙的神思。 谢无恙猛得挣开云晚舟的怀抱,跳到地上。 腰腹伤口疼得他脸色一阵发白,云晚舟伸手想要扶他,刚抬了一半,谢无恙却好像是见到了洪水猛兽般,猛然后退了一步。 “师尊,”谢无恙牵强扯了下嘴角,“弟子无碍。” 说着,目光落在了福之桃身上,意有所指,“您还是去看看福师兄吧。” 云晚舟抿了抿唇,收回了手,盯着谢无恙的眸光微动,似是对徒弟突然的疏离格外不解。 谢无恙被这诡异的气氛折磨的待不下去了,哪怕是上辈子,与云晚舟交战了数个回合,谢无恙也从未有过如此焦躁的感觉。 心跳加速,口干舌燥。 像是被人下了降头似的。 他甚至不敢对上云晚舟那张脸。 活了数十年,谢魔头头回知道了什么叫手足无措。 谢无恙默念了几遍静心咒,转头欲走,差点撞上了迎面而来的福之桃。 福之桃脸上脏兮兮的,不知在妖兽哪里遭受了怎样的苦楚,挎着张脸,欲哭无泪。 “师尊,我的罗盘坏了。”福之桃手上一松,怀里抱着的罗盘“乒里乓啷”落了一地。 那罗盘四分五裂,其形甚惨。 盯着脚下的东西,云晚舟默了片刻,道:“回了苍穹山,若是需要什么材料,可告知于我。” 谢无恙听出来了,这是让福之桃再做一个。 福之桃点点头,似是被几句话哄得高兴了,弯腰将罗盘碎片一片片装进乾坤袋里。 捡到一半,又忽然抬起头望向云晚舟腰间,眉心微蹙,“师尊,你的剑呢?” 云晚舟道,“幻境有结界,不得入。” “可是刚才明明是碎雪救了我……”福之桃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又出了问题,“而且幻境结界未破,师尊又是怎么进来的?” 谢无恙刚挨着结界坐下来,闭目凝神,听到这话,又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安静了许久,忽然传来一道铃声,谢无恙只觉腰间一烫,睁眼望去,瞧见了腰间坠着的帝王天木。 正值冬季,帝王天木色泽昏暗,此时却被灵力镀了层光,露出阵法纹路来。 谢无恙目光微顿,望向云晚舟的方向,又顺着云晚舟的目光,落在福之桃腰间的铃铛上。 那铃铛金光阵阵,露出与帝王天木上相差无几的阵法。 云晚舟嗓音清冷,“你铃铛上有我下的符咒,可召碎雪。” 说着,云晚舟掀起眼帘,望向谢无恙。 猝不及防对上视线,谢无恙慌乱挪开,徒留下云晚舟微顿的目光。 云晚舟动了动唇,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还有无恙身上的那块帝王天木,若是遇到危险,我可感知得到。” 谢无恙眸光一颤,倏地别过了脸。 所以,云晚舟才会这么及时赶到吗? 包括那次在洛桦雪山。 谢无恙心中酸涩,重新闭上眼睛。 他忽然觉得自己卑劣可到了极致。 先前想着借弟子的身份,从云晚舟手里得到魇石。 后来渐渐无望了,心里又贪恋起了云晚舟对徒弟的温暖柔情。 若是有一日,他知晓自己的弟子皮囊下藏着世间最肮脏、最可悲的魂魄,又会如何对自己呢? 如前世一样,一剑杀之? 几乎是立刻,谢无恙心中就有了答案。 不会。 凭借云晚舟的性格,只要自己不说出那些令人作呕的过去,哪怕有朝一日知道自己的徒弟换了人,也不会杀了他。 许是会看在徒弟身体上,稍微对他好些呢。 腰腹又开始火辣辣地泛疼,谢无恙眉心紧皱,只觉得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冰火两重天。 呼吸滚烫之际,一双微凉的手探上他的额头,伴随着几声焦急的呼唤,“无恙,谢无恙……” 谢无恙按住了额头上的手,迷蒙地睁开眸,身前的人好像隔了层雾。 谢无恙轻笑一声,呢喃道,“师尊啊……” 第77章 娘亲 “娘亲……我饿了,想吃桃花酥。…… 在谢无恙的记忆中, 是极少有什么温情在的。 印象最深刻的,是在山野小屋中,谢夫人做给他的桃花酥。 那个时候, 谢无恙连父亲的存在都不知道,每天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一个人也可以乐呵一整天。 这对于一个三不四岁孩子来说,属实危险了些,谢夫人因此骂过他许多次。 谢无恙从不放在心上,第二天就将娘亲的训诫抛之脑后。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后来不知道哪一次, 谢无恙将衣裳扯下来去兜鱼,布料漏水太慢,被硬生生坠进了河里。 正值深冬, 河水冰冷刺骨,庆幸的是河水不急,恰巧被洗衣服的谢夫人瞧见, 捞了上来。 谢无恙在夫人怀里打了个颤,小脸冻得通红, 话都说不利索,“娘、娘亲……” 谢夫人抬手打了他两下,责备道,“我与你说过多少次, 不能去河边不能去河边。你为什么就是不听话!若是你出了事,你让我怎么办?” 谢夫人红了眼眶,声音发颤,“娘亲只有你了……” 数九寒天,谢无恙浑身湿透, 谢夫人搂着他哭了好久。 久到谢无恙脖子泛酸,衣裳结了冰碴。 谢无恙心中无比懊恼,懊恼自己不该贪玩去河边,害得娘亲平白担心。 肚子“咕咕”叫了两声,打破了两人间的平静,谢无恙昂起脑袋,拍了拍谢夫人的后背,“我也只有娘亲。” “娘亲……”谢无恙小声唤她,“我饿了,想吃桃花酥。” 谢无恙弯了弯眼睛,补充道,“娘亲做的。” …… 秘境内,仙门弟子围着谢无恙站了一圈。 云晚舟眉心紧蹙,探了探谢无恙的脉。 “师尊,如何了?”福之桃神色焦急。 “是金瞳蛇毒。”云晚舟面色微沉。 “蛇毒?”福之桃脸色一白。 徐平生沉默良久,“可有何法医治?” 云晚舟松开了谢无恙的手腕,“白芷,紫苏,通灵草,忘川花。” 季遥松了口气,“都是些常见草药。” 徐平生思忖片刻,神色凝重,“虽常见,可你我如今被困秘境,拿不到的。” “这不是有云仙尊吗?仙尊定然……” “我如今是傀儡之身。” 宿主神魂可宿傀儡,相貌无二,多用于掩人耳目。 只是这傀儡同样拥有弊端,那便是毫无修为,无法动用灵力。 季遥瞳孔一睁,猛得望向云晚舟。 云晚舟食指飞快点在谢无恙腹部穴位,抬眸望向徐平生,深邃的瞳孔瞧不出情绪,“腹上二寸。平生,聚灵。” 徐平生来不及多想,紧跟令下,封了谢无恙的经脉。 阻灵力,封气血,毒液无法入侵,却也终非长久之计。 确保谢无恙暂无性命之忧,云晚舟敛眸起身,却忽觉袖袍一紧,被什么东西拽住了。 谢无恙眉目紧闭,无知无觉,唇瓣微动,“苏……” 云晚舟眸光微动,不自觉放柔了声音,“什么?” “桃花酥……” 境外狂沙大作,境内风止声平。 云晚舟敛起眉心,神色微怔。 六岁上山,至今已过十一年。 他竟想不起……自己的徒弟是何时爱上桃花酥的。 — 谢无恙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符咒升起的火堆照亮大半个结界,各仙门弟子三三两两靠在一起,或凝神打坐、或闭目养神。 谢无恙动了动身子,发觉伤口疼痛缓和了不少,掀开衣服一看,布条绕着腰腹围了数圈,一侧系着个很丑的结。 谢无恙晃了下神,目光一转,瞥见了坐在身侧的云晚舟。 雪白衣袍上几滴鲜红的血渍惹人眼目。 谢无恙眸光微顿,撩起眼皮。 眉目紧闭,嘴唇修长。 火光给面孔踱上一层暖黄色的光辉,将云晚舟整个人衬得平静又柔和。 对比醒着的时候,反而多了些平易近人。 谢无恙不合时宜的想起了梦境中的云小五。 天真烂漫,自由骄纵。 像是数年,他竟是从未见过这样的云晚舟。 谢无恙情不自禁抬手抚上云晚舟的鬓发,即将触碰之际,忽然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睛。 “醒了?” 谢无恙眸光一颤,手上动作一转,落在了云晚舟身后的结界上,未曾想,这个动作竟是直接将云晚舟圈在了怀里。 近到谢无恙低头时,甚至能瞧清云晚舟面孔上细小的绒毛。 谢无恙撑在结界上的手倏而一紧,抽了回来。 “嗯。”谢无恙喉结动了动,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多谢师尊。” 注意到谢无恙动作间的疏离,云晚舟拧了拧眉心,“你身上蛇毒并未清除,莫要妄动灵力。” 谢无恙点头,“好” “等到明日,我们想法子破阵。” 谢无恙:“嗯。” 云晚舟眉心拧得更紧了,“你还有什么事吗?” 谢无恙摇头,“没了。” 云晚舟面色一沉,“没了就睡。” 说罢,不再看谢无恙,转了个身,留了个后背给他。 衣袍勾勒出纤瘦的身躯,谢无恙的目光从若隐若现的肩胛骨,落在了腰间。 金丝腰带下,腰线纤细修长,柔软有力。 谢无恙不禁想起上辈子二人为数不多的交手。 他记得云晚舟的腰可以弯得极深,剑如飞鸿,夺魂夺命。 第一缕晨光升起的时候,谢无恙动了动发麻的脖子,气闷地转过身。 干坐了一宿,他觉得自己好像要疯了。 …… “在场的弟子有多少剑修?”云晚舟目光冷淡地扫过人群。 生死存亡之际,唯有自救。 一百多名弟子,站出了二十八人。 除却云晚舟,其中以徐平生修为最高,金丹者二十人,筑基七人。 封印秘境的结界强悍非常,极难破除。 若想出去,强攻剑修最为合适。 季遥从醒来就开始画符,到了现在已经不知画了多少张,后来他给每名剑修塞了一扎符纸,神色凝重,“这些符咒的功能大同小异,破阵时可尽数用上,增强修为,助诸位一臂之力。” 徐平生双手握剑,往前一推,“多谢。” 五百名弟子,聚集在此处的不过一半。 秘境之内妖兽横行,那些人也不知还有没有命在。 众人聚集在啊结界前,福之桃在地下布阵。 谢无恙如今不能动用灵力,若想开结界,最简单的方法便是以阵破阵。 灵力通过手指绘在地上,不多时就消失在视线中。 不知过了多久,福之桃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蜷了蜷指尖,“还剩最后一笔。” 此话一出,刚刚面上还游刃有余的弟子们再也无法假装镇定了。 “今日、今日若是我真的死在这里,会被载入修真界的英烈册吗?” “都没命了,还要这身后名做什么?” “早知今日,哪怕是我师父打死我,我也不会来参加这莲雾大比。” 听着身后的议论声,福之桃似乎也怕了,蹲在地上缩起脖子。 第78章 初醒 “师尊,你的剑。” 谢无恙神色晦暗不明, 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晚舟面色平静,负手而立。 贪生怕死乃人之常情,只是修仙之人常常以命相搏, 危险来得稀松平常。 但眼下的情境,拢在他们身上的,却是无时无刻存在的绝望与悲恸。 低冽的嗓音打破了议论声,云晚舟薄唇紧抿,眉目霜寒,“开阵。” 福之桃咬破指尖,血珠溢出, 滴在了阵眼处。 霎时间,阵型灵力亮起。 四周风声渐起,符咒飘荡不定。 一道疾风骤然袭来, 将符纸卷向半空,四周的结界轰然而散。 徐平生手中长剑一握,倾身向前, 带着身后的数名剑修径直冲向兽潮。 其余弟子皆布阵施法,在身后助力。 铜镜出口虽然被封, 但是铜镜上灵力尚有残余,与弟子们手中的菩提珠尚有感应。 他们要穿过兽潮,找到出口。 谢无恙无法妄动灵力,云晚舟亦是傀儡之身。 福之桃手持符纸, 目光警惕地将他们护在身后,“师尊师弟,你们定要跟进我。” 云晚舟少有被人护在身后的经历,心中颇为别扭,神色复杂地点点头, “我在铃铛上设的阵法只有在遇险时方会启动,可以术法攻之。” 福之桃眼睛一亮,“弟子明白。” 说罢,福之桃从乾坤袋里掏出张引爆符贴在腰间的铃铛上。 正要捏诀催动,云晚舟忽然按住了他的手腕,“还需要画一张能隔绝气息的符咒。” “师尊是指隔绝修士灵气?” 云晚舟:“隔绝碎雪剑气。秘境有结界,若是贸然将它招来,它还会被赶出去。” “有!”福之桃点点头,当下就抽出了手去翻自己的乾坤袋。 隔绝剑气的符咒并不常见,福之桃也是练习此类符咒时恰好留下了两张。 确保上面的符纸无异,福之桃斟酌了下,想到自己要施咒,云晚舟要接剑,唯剩下谢无恙还无事可干。 “小师弟……”福之桃唤了一声,转头将符纸递给谢无恙,“等到碎雪现身时,你将这张符纸贴在剑身上。” 谢无恙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心不在焉地抬起手。 触在福之桃手上符纸时,谢无恙神色一怔,忽然盯着对方露在外面的那半截腕子晃了神。 “小师弟?”福之桃等了半天,没得到回应,歪了歪头。 谢无恙倏然回神,收了顿在半空中的手,“知道了。” 确保所有过程都万无一失,福之桃将铃铛从腰间摘了下来,往半空中一抛。 灵力紧跟其后,点亮了符纸纹路。 数道阵法交相辉映,凌乱的汇聚在一起。 灵光交错间,铃铛震响不断,异常刺耳。 伴随着冲突达到顶峰,引爆符发出一道刺眼的光芒。 爆炸轰响传来之际,利刃破风而出,剑如长虹,直袭而下。 谢无恙手中符纸一紧,催动上面残留的灵力,轻功而上,猛得抓住了碎雪剑身。 不知是不是因为秘境压制,又或者是他身上的禁锢不复存在,碎雪剑鸣格外刺耳,声声入骨,似是要将他撕碎。 谢无恙脸色白了一瞬,将符纸贴在了剑身上。 符咒灵光闪烁,碎雪剑像是被什么东西隔绝了般,周遭灵力偃旗息鼓。 手上碎雪骤然一松,谢无恙尚未回过神,失重感紧跟而至。 谢无恙只觉眼前一黑,踉跄几步落在了地上。 伤口传来的撕裂感叫人冷汗淋漓,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忽然穿过腋下,扶住了谢无恙的胳膊。 云晚舟的语气比平时还要冷上几分,“谁让你去抓碎雪的?” “不是你……”话刚出口,谢无恙也愣了下,旋即无奈一笑,摇了摇头,“是我会错意了。” 他一时走神,这才想起福之桃自始至终都只让他丢出引爆符。 攥在胳膊上的力道紧了紧,谢无恙指尖一蜷,对上了云晚舟的视线。 那双淡薄的眸中不知为何,暗沉得可怕,像是酝酿着一场极大的风暴。 云晚舟动了怒。 冷心冷清的云仙尊,竟然因为自己的弟子,动了怒。 谢无恙目光一顿,倏而敛了眸,握着碎雪剑的手紧了又紧。 空气静默良久,身侧的那道目光不知在他身上落了多久,直到视线消失,谢无恙才动了动早已发麻的身子,举起碎雪。 那剑似有千斤重,压得谢无恙手腕发颤,“师尊,你的剑。” 冷白的指尖触上剑柄,云晚舟敛眸接过碎雪,万千情绪于顷刻间化作虚无。 周遭灵力冲撞声不断,妖兽的嘶吼与弟子的痛呼交相错应。 碎雪剑身划过寒光,无声剑气从剑身遍布云晚舟全身。 他足尖一点,于空中化作飞燕,一步一斩,血光四溢,很快没入了乌泱泱的兽潮。 引爆符将福之桃的铃铛炸成了粉末,早已消失在了空中。 福之桃怔了怔,被脚下的震动晃回了神。 他扬手挥出一张符,拦住了袭向两人的妖兽,抬手将谢无恙挡在了身后。 “小师弟,我保护你。” 谢无恙扯了下苍白的唇角,摇了摇头,“师兄也太小看了我。” “你无法动用灵力。”福之桃拧眉斥责。 谢无恙也是头回见他这么凶,心中乱七八糟的念头散了些许,连带着一贯嚣张的神色也温柔了些许,“无妨,我好歹是修仙之人,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师兄若是不放心,不妨送我几张护身用的符咒?” 乱世之中人人难以自保,若是谢无恙能护住自身,福之桃也想冲入兽潮,帮着诸位仙友一同破阵。 谢无恙所言不失为一个主意。 听到此处,福之桃神色犹豫起来,“可是……” “无妨。”谢无恙坚定地摇摇头。 哪怕无法与妖兽正面斗争,但用符咒在这秘境中求得一席生存地,福之桃还是有信心的。 福之桃垂眸思忖片刻,不再纠结,从乾坤袋中掏出了数张符纸。 都是他进秘境前画的,如今虽不能再用他们找妖灵果,留着护人也是极为不错。 福之桃一股脑将手中的符纸塞给谢无恙,自己只留了两张和一些尚未用过的空白符纸,仍旧是不太放心,“小师弟,万万当心。” 不知是哪名弟子被妖兽击到了要害,后退数步倒在了谢无恙脚边。 那妖兽几步跨至三人身侧,兽尾一甩。 即将触到三人的刹那,谢无恙随手拽了张符咒掷出。 灵力碰撞发出闷响,打偏了妖兽的攻击。 福之桃拳心一紧,转身离去。 修士再强,也只有寥寥百人。 那些妖兽生而又死死而又生,竟有源源不断之意。 谢无恙攥紧手中的符咒,拧眉盯着眼前荒唐又离奇的一幕。 那妖兽头身分离,滚烫灼热的鲜血撒了满地,尚未凉透,竟无端异动起来。 不等诛杀它的修士从战争中回神,就又合并在了一起。 缕缕黑气从伤口连接出溢出,留下一道缝合似的痕迹。 “这……这究竟是什么东西……”站在妖兽身前的修士瞳孔睁大,被惊惧笼罩。 与此同时,身侧惊呼渐起。 “这妖兽为什么杀不死……” “不……不对……我修仙数年,也从未见过这般起死回生之数……” “如今怎么办?” “云仙尊,云仙尊在哪?”熟悉的称谓语人群荡开,仙门修士们似乎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弃战而守,退至一处。 头顶黑雾滔天,遮挡了最后一丝光线。 秘境内不分昼夜。 云晚舟身上已经被血液侵染了半数,却仍挡不住身上散发的寒意。 他无法动用灵力,碎雪虽认魂,威力却仍然弱了一半。 粗喘声此起彼伏,偶尔传来几声咳嗽。 “云仙尊,眼下……眼下我们该如何是好?” 血液从剑尖滴落,眨眼功夫,碎雪剑身又变得光洁如初。 云晚舟抿了抿唇,一双凤眼锐利地扫过四周。 妖兽越发狂暴,不分敌我。 “等。” “等外面的人来救我们?云仙尊……”修士面露苦笑,“我们还有命等吗?” 碎雪割裂风声,刺破了袭击妖兽的喉咙。 云晚舟侧身一闪,拔出喉咙间的碎雪。 鲜血喷涌而出,狂风肆意下,云晚舟的声音犹如砌冰碎玉,“徐平生。” 如梦初醒。 众修士先是疑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云雾拨开见青天,这才发现那位新一代的青年才俊,苍穹山大师兄徐平生,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与此同时,谢无恙用了数半的符纸,终于从兽潮中脱离,来到云晚舟面前。 胸膛起伏不定,腰腹的伤口早就撕裂的不成样子。 顾不上喘息,谢无恙抬手抓住云晚舟的衣袖,眸光复杂地摇了摇头,“不能硬攻。” “为何?”云晚舟眸光微敛。 “师尊被关了太久,对秘境之事略有遗漏。先前季遥……”攥着衣袖的手紧了紧,似是经历了几番挣扎,“季仙友扯断手链出不了秘境,曾遇到一股外力。后日月谷谷主以铃为耳探查妖兽,亦遇到了同样的力量。我担心……” 云晚舟耐着性子等他的下文。 谢无恙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与大石坡中的老张……” 云晚舟:“是魇石?” 没想到云晚舟会突然开口,谢无恙愣了愣,这才点点头,“是。” 云晚舟拧了拧眉,似无奈又似纵容,叹了口气,“我知晓了。此事入秘境时,我已有所察觉,只是如今事态紧急,唯有尽力一搏。只盼着徐 ……” “轰——” 巨大的响声从身后传来,云晚舟嘴边的话戛然而止,转头望去。 身后尘埃四起,一道巨大的阴影落在众人头顶,宛如山峰,坐落于地。 众修士手上的动作一顿,尚未搞清状况,那道阴影又动了起来。 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第79章 暝兽 谢无恙初继位时,也养过一只天狗…… 惊恐的神色在每个人脸上汇聚, 众修士攥紧手中的灵器,咽了口唾沫,“这究竟是……” 这妖兽体形巨大, 四肢一尾,移动时地动山摇。 两颗白花花的眼珠子占了大半个身子,凸起在外,僵硬地转动着。 不知想到了什么,谢无恙神色一变,喃喃出声:“暝兽……” 云晚舟神色一顿,“你说什么?” 他倏地转过头, 敛起眉峰,“你认识这东西?” 魔族人喜豢养妖兽,历代魔尊更是必不可少。 谢无恙初继位时, 也养过一只天狗。 那天狗身形可大可小,可做兽宠亦可做战骑。 谢无恙初时很是喜爱,只可惜后来修真界第一场大战, 这天狗就被仙门修士用灵器抛开了肚子,死相凄惨。 谢无恙从不养废物, 那天狗弱到了极致,他那点微不足道的喜欢也就淡了,时常想起上一任魔尊养的兽宠。 叫什么来这? 谢无恙拧了拧眉,想起了那妖兽的名字。 唤作遮天。 是头暝兽。 暝兽乃上古凶兽, 修真界人人得而诛之,已经近千年无人见得了。 谢无恙指尖一蜷,尚未回神,一条触手忽然袭向众人,扬尘四起。 谢无恙踉跄后退, 猛然被人抓住了腕子。 云晚舟反手挥出一道剑气,面色严肃:“专心。” …… 秘境另一端。 滚烫的血液迸溅在了徐平生面孔上,只消片刻,又被周身的灵力抹消。 凤翎已经许久没见过血了。 满地的尸身早已掩盖了秘境原本的面貌,充斥着污秽与不堪。 徐平生握剑的手紧了紧,来不及修整,就踏上了前路。 过度的消耗让人的精神紧绷到了极致,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引起骚动。 在徐平生挥出的剑气再次落空后,运转的灵力终于到了临界点。 他带着众人的期望行至此处,已是实属不易。 只是…… 徐平生喘着粗气,扶着树干瘫在了地上。 这是一场看不见尽头的争斗,兽鸣不绝于耳。 徐平生眯了眯眸,抬头望去,却只瞧见了那浓稠绵密的黑雾。 恍惚间,耳畔想起了临行前,乌寒枫说与他的话。 “无论此去结果如何,胜负与否,身为师兄,你都不可失自身,不可弃同门。” 也不知乌寒枫当时有没有料到,他们走到穷途末路这一步。徐平生心中叹息。 身侧的凤翎震了震,像是要拼尽全力,为主人发出最后的呻吟。 就在意识消散,世界归于黑暗的前一刻,一道白光忽然划过视线。 徐平生尚未来得及回神,就被一股力量彻底冲昏了头。 …… “师兄,师兄……” 不知是什么东西贴在腰侧,传来一阵奇异的暖流。 徐平生扯了扯干裂的唇瓣,缓缓抬手触在腰间。 “师妹……” “是……是我。”听到徐平生的回答,柳语琴声音哽咽,“师兄,你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徐平生眼皮子都掀不开了,却还是强撑着回复,“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被困在了秘境,一时出不去罢了。苍穹山可一切安好?”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柳语琴一时没出声,再开口时,多了几分强压下去的颤意,“师兄,我留在你身上的符咒,不止有传音的功效。” 徐平生指尖一缩,强拉上去的唇角复归原位。 许是柳语琴平日太过温柔平和,徐平生差点忘了,他这师妹性子倔强,聪慧机敏,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耳目。 长久无言成了默认,攥紧的符纸发出轻微的响动。 徐平生的眉宇皱了又松,松了又皱,直到符咒另一端的人再次开了口。 “师兄,你还记不记得,我初到苍穹山那日,你对我说过什么吗?” 徐平生牵动着脑子里仅存的思绪,左思右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段记忆,最后哑声试探,“以后我护着你?” 徐平生尚在襁褓中时,就已经被乌寒枫带在身边了。 除却先一辈的弟子,就数徐平生待得时间最长。 整整二十八年,徐平生并非只做过柳语琴的师兄。 他属实记不住每位师弟妹上山的情形,只是凭借模糊的片段,拼凑出自己最常说的一句话。 符咒那端的柳语琴摇了摇头,意识到对方看不见,又坚定的开口,“不是。” 那是什么? 徐平生动了动唇,想顺着柳语琴的话问上一问,却只发出一道粗重的喘息声。 腥甜的铁锈味堵住了喉咙,吸进的空气像是利刃划过喉间。 徐平生紧抿唇瓣,落在身侧的指尖轻轻动了下。 一抹极小的灵力渗过衣衫,安抚般落在了腰间的符咒上。 他的五感已经开始消散了,先是触觉,后来又是听觉。 柳语琴的声音断断续续,“师兄说,修仙太苦,不如及时行乐。” 徐平生想笑。 他生平对修炼最是痴迷,可能会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却绝不会说“及时行乐”这种话。 似是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柳语琴并不意外,只是沉默片刻,忽又开口,“师兄,若是累了,就坐下来,好好歇一歇吧。” 风吹散了最后的话,徐平生杂乱的思绪像是忽然理到了头,模模糊糊中,竟想起了柳语琴刚上山时的情形。 小姑娘秀气的脸全被掩在了泥下,只剰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称得上干净。 纤瘦的身子挺得笔直,直到乌寒枫点了下头,才倏而弯起唇角,屈膝跪地。 “弟子柳语琴,拜见师尊。”话落,柳语琴起身,又眉眼弯弯地转身望向徐平生,拱手作揖,“拜见师兄。” 徐平生的目光从她的眼睛移到脚尖,又移到眼睛,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眼前的人是谁。 重伤不愈无法修炼让他烦躁不已,说得话也没头没尾,“你怎么也上山来了?” 柳语琴道,“我没地方去了。” 没地方去?可他分明记得,当初从妖兽口中救下的,除她以外,还有她的父母幼弟。怎么忽然无处可去了呢? 徐平生唇瓣动了动,触及柳语琴额头伤痕的刹那,欲询问的话却变成了大逆不道的言论,“修仙太苦,不如及时行乐。” 口不择言的后果就是被乌寒枫罚跪祠堂,又抄写了三十遍的门规。 明明距今已经过去了十余年,再想起时竟又清晰得仿佛昨日。 如今想想,当时那句大逆不道的言论,不过是他受伤后思绪烦乱,脱口而出的无心之言而已。 想到这里,徐平生竟真的笑出了声,就连逝去的听觉,也有了复归之意。 “师妹好记性。” “因为那天我看到了师兄右臂上的伤。” 徐平生想起来了。 那是他与妖兽缠斗时留下的,伤口处白骨森森,就连容灵长老都不敢断言保住他的手臂。 庆幸的是他福大命大,后来痊愈,只剩下了道狰狞丑陋的疤。 “我记得……记得那日你……”徐平生喘着气,努力回忆着柳语琴上山的种种。 他想说,自己还记得受罚结束的那天晚上,柳语琴敲响了他的房门,送了好些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补气灵药。 “师兄,我等你回来。” 徐平生喉结微动,止了话头,“嗯。” “我给你留了很多美人醉,还给小师弟做了很多桃花酥。” 徐平生笑道,“好。” 柳语琴的语气从急切逐渐复归平静,不知过了多久,徐平生又听见她开口,“师兄,你睁开眼睛。” 话音刚落,一道刺眼的光芒一闪而过。 徐平生尚未理解柳语琴话中用意,就被光源处吸引了视线。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压抑的气息。狂风肆意,飞沙走石。 一片黑暗中,一道金光撕裂黑雾,从天而降。 耳边被剧烈的心跳声占据,徐平生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生怕一不留神,这场梦般的希望就会重新被黑暗吞噬。 徐平生艰难起身,抓住凤翎剑柄的刹那,一道剑气倾袭而出。 裂纹道道漫天,结界破碎的瞬间,地上凭空多出一面巨大的铜镜。 “师妹,”徐平生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一幕,倏而松懈一笑,“我找到了。” …… 暝兽所到之处,黑雾越发浓郁。 因为体型巨大,再加上雾气遮掩,哪怕是与之交过手的谢无恙,也极难找到它的弱点所在。 数十张符咒一同飞向暝兽,灵力与灵力交错,爆破声接二连三的响起。 弟子们所祭出的符咒皆是自己力所能及下的上品,一张足以石崩地裂,数枚的威力自是不容小觑。 妖兽尸身四处横飞,直到最后一张符咒祭出,耳边才得以恢复宁静。 黑雾在灵力的牵动下四散而开,放眼望去,只能勉强看清眼前的景物。 谢无恙反应极快,将眼前趁虚而入、想要攻击自己的妖兽斩杀,甩了甩被灵力震得发麻的手腕,耳畔响起弟子们的私语声。 “那怪物呢?” “刚……刚刚还在前面的,怎么就不见了?” “许、许是已经被我们诛杀,化为灰、灰烬了呢?”话虽如此,声音却颤得不成样子。 谢无恙眉心一拧,顺着众人的视线望去。 半空中尘埃荡荡,污血渗透的地面空空如也,只留下一道寸许的凹陷。 那尊庞然大物竟好似凭空消失了般,不见了踪影。 谢无恙危险眯眸,下意识将云晚舟护在了身后,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师尊当心,这里不太对劲。” 话音刚落,脚下的地面忽然晃动起来,裂缝蔓延处,根根藤蔓拔地而起,直击人群正中。 众人这才注意到,那根本不是藤蔓,而是—— 沾满黏腻汁液的怪物触手。 第80章 神魂 “苍生有这么重要吗?” 那他们脚下的是…… “沈兄, 救、救命……你快想想办法,可有法子制……” 滚烫的鲜血溅在脸上,刺鼻的腥味刺得人头晕脑胀, 未说完的话就这么硬生生卡在喉间,出入不得。 修士瞳孔睁得极大,仿佛瞧见了极恐怖的事情。 紧接着,一声惊叫爆发而出。 修士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露出了站在他身侧的无名尸身。 断裂的脖颈上鲜血喷涌,一根黏腻丑陋的触手身体钻出, 缓缓卷住尸体腰身。 不等众人回神,触手忽然一紧,无头尸身爆炸开来, 血肉四溅。 与此同时,脚下的地面沿着裂缝,拔地而起。 “这又是什么情况……” “云仙尊……仙尊救我!” 话音刚落, 数条触手齐齐发力,数名修士爆体而亡。 “起小灵阵!”谢无恙侧身一闪, 双手合并,正欲结印,忽被云晚舟按住了手腕,“我来。” 说罢, 葱白的指尖在碎雪剑上一划,一张淡金色的屏罩凭空升起,拦住了发狂挥舞的触手。 作为仙门初级阵法,小灵阵常被用来囚困一些凡阶妖兽,仙门弟子人人会用。 这等普通阵法, 居然能挡住此等高级怪物的攻击,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 云晚舟目光复杂地望着挡在身前的人,斟酌片刻开口询问,“暝兽早已绝迹,相关古籍也无处查询。哪怕掌门在此,也不一定能认出来,更别说知道对付暝兽的阵法。” 谢无恙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猛然一顿,努力维持住面上自然,转过头去,“师尊为何突然这般问?” 他从云晚舟口中看到了一张俊朗风发的面孔,觉得可笑又陌生。 云晚舟抿了抿唇,冷声问道,“你是从何得知?” 谢无恙盯他瞧了片刻,忽然笑了,“师尊,藏书阁古籍众多,你又没有一一看过,怎知没有?” 云晚舟唇瓣微动,似是还想再说些什么,远处忽然传来其他弟子的惊呼。 “我不会是在做梦吧,这手串刚刚好像亮了一下!” “我好像也瞧见了。” 数十个小灵阵法相继而起,让众人有了片刻的喘息。 不知是谁率先感受到了灵力的浮动,在人群中炸开了锅。 云晚舟神情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薄唇一抿,侧眸而过。 谢无恙心下一松,当即掏出菩提手串瞧了眼。 “好像是结界破了。”谢无恙欲盖弥彰地补了句,“是大师兄。” 成功转移话题,谢无恙又开始忐忑地希望得到云晚舟的回应。 似乎觉得只要这样,云晚舟就不会再对自己的身份存疑,他又能心安理得的借着原身的身份留在苍穹山。 但是这次,云晚舟并不打算就此揭过了。 “师尊,结界已破,我们……”试探地话还没说完,云晚舟忽然开了口。 “你带他们走,我断后。” 谢无恙话音一顿,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你我能撑到现在,全凭小灵阵的庇护,阵法一灭,你我必将遭受妖兽攻击。若想逃出,必须有人留在这里,帮你们布……” “可你并无灵力!”谢无恙忽然拔高了音调,语气急切,“你留在这里只会是送死。” 云晚舟不解,“只是傀儡之身。” “那也不行!”谢无恙毫不犹豫地反驳道,“傀儡所伤,亦会反及自身。” 许是因为没有灵力,单靠肉身与碎雪连接,云晚舟损耗极大,显得有些力不从心,语气也逐渐缓慢下来,“无妨,我自有分……” “若是出了差错,灵力尽失呢?”谢无恙不依不饶,死死盯着身前的人。 他今日才算发现,云仙尊竟有几分当倔驴的潜质,一碰到那人间大义、天下苍生,就仿佛没了脑子,全都是他那些舍生取义。 “如果你留在这里,哪怕我们出去,又有谁能与江临一战?难不成要将希望尽数寄托在那群长老身上?”谢无恙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握。 说来可笑,就在前不久,他还希望云晚舟能命殒当场,如今不过短短数日,竟是完全颠倒了过来。 “你能不能不要将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谢无恙语气逐渐染上颤意,“苍生有这么重要吗?” 云晚舟道:“我是仙尊。” 谢无恙眼尾泛红,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你可以不做仙尊的。” 分明是大逆不道的言论,云晚舟却好似没有情绪,只是分外不解的看着他,抬起手,指尖若有似无地抚上他的眼尾,“我没想过。” 穹桡走后,他便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无法卸去守护终生之责了。 菩提珠相继而亮,数名弟子按耐不住扯断了手串。 强大的灵力冲破守护阵法,尚未等到传送的阵法起效,就被闻声而动的触手卷向了高空。 残肢断臂、残破血衣零散落地,凝聚成斑驳的血泊。 头顶的阵法猩红一片,血痕蜿蜒。 谢无恙忽然泄了气,肩头一松,再没了方才的坚定与力量。 眼前的尸山血海与经历过仙门屠洗的魔界相继交错,轮番更替下,竟让谢无恙一时分不清深处何地。 当初那场修真界大战,让数百年来得以喘息的魔界再次重创,上万百姓流离失所,命丧战场。 而身为魔界尊主的谢无恙,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子民,因为那些仙门人的一己贪欲,归于忘川。 眼前的秘境,竟是与当初的灾祸重叠了八分。 谢无恙握紧拳头,对上云晚舟坚定的视线,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似乎是意识到主人的意图,碎雪剑身灵力缠绕,忽然脱手而出,冲破了守护阵法。 刹那间,一道寒光割断了空中触手。 “快走。”云晚舟召回碎雪剑,将谢无恙护在身后。 谢无恙按住云晚舟执剑的手,哑声道,“你跟我一起走。” 傀儡身死,主身不灭,神魂却会因为傀儡而受到重创。 更何况云晚舟大乘期大圆满,是修真界最有望飞升的人。 这个时候,神魂的任何异动都有可能让他止步不前。 他从未像现在一样,希望云晚舟在这尘世间多些牵绊,无论是物还是人,是他还是别人。 却只是妄想。 云晚舟哄孩子般摸了摸他的头,放柔了声音,“别任性。” 话落,他抬手一掌落在谢无恙小腹,轻轻一推。 谢无恙始料未及,顾不得腹部撕裂的伤口,本能伸手向前,却只抓了个空。 周遭的景物不断倒退,与此同时,一道金光拢在了谢无恙身上,帮他挡住了迎面而来的触手。 裹住伤口的布条潮湿黏腻,后知后觉疼得谢无恙眼前发黑。 意识弥留之际,谢无恙弯起手腕,抚上了袖口处的刺绣花纹。 丝丝黑气从中涌出,钻入腹部伤口。 与此同时,一股强大的力量自掌心蔓延,直冲筋脉。 …… “这秘境快塌了,诸位快扯断菩提珠!”玉拂音掏出金铃,艰难在风沙中摇了下。 铃声四溢间,将她的话传到了每个人耳中。 危机保命关头,弟子们纷纷照做。 云晚舟操纵着碎雪,片刻不停地为他们扫除障碍。 碎雪灵力毕竟有限,早在先前的缠斗中,云晚舟就已经消耗了太多体力,如今更甚。 往日清冷的面孔上竟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额上青筋直冒。 碎雪本就是被符咒强行留在秘境中,如若灵力耗尽,恐怕就连本命灵器也不会再唯他所用。 那秘境中的数名弟子呢? 耳边响起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对于自己的极限,云晚舟再清楚不过。 若只是单凭碎雪灵力,定然无法将秘境中的人尽数送出。 为今之计,便只剩下一个方法了。 云晚舟握剑的手紧了紧,灵力一聚闭上了眼睛。 空中的触手突然狂躁起来,以极快的速度击向剩余仙门弟子。 即将触到身体的刹那,强大的威压从天而降,生生压下了暝兽的攻击。 与此同时,金色光芒迅速蔓延至云晚舟全身。 所有修士身上的菩提珠应声而断,在强大灵力的催动下,开启了传送阵。 傀儡之身无法用灵,云晚舟在来之前就想到了这一点,可他又不能坐视不理,只能兵行险招。 神魂为祭,释放修士毕生修为。 此法早在洛桦雪山,云晚舟就用过一次。 不同的是,先前不过是神魂微有不稳,如今却是抱着玉石俱焚、修为尽失的念头。 云晚舟立在原地,透过周身燃烧的灵力,看着空无一人血海蜿蜒的秘境,恍然间,耳边又响起了谢无恙临行前的话。 “你可以不做仙尊的。” 穹桡做仙尊时,端得是一个风华绝代、意气风发。 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两百天都是游历在外。 云晚舟记事起,就常常缠着穹桡一同到山下,看着这个人除魔卫道,一剑破业障。 小孩子对成为英雄总是充满憧憬的,云晚舟也不例外。 为了一睹师尊英姿,云晚舟使劲浑身解数,甚至板着张脸朝他撒娇。 每当这时,穹桡总会被他这副别扭样子逗得前仰后合。 “那些妖兽长得极其恐怖。” “不怕。” “他们还喜欢吃人。”穹桡故作夸张道,“尤其是细皮嫩肉的童男童女。” 云晚舟却依旧跟没听见似的摇摇头,“不怕。” 见劝不住,穹桡无奈地叹了口气,“届时我可能无暇顾及你。你年纪尚小,修为不高,遇到危险怎么办?” 看穹桡满脸担忧,小云晚舟认真思索片刻后,得出了结论,“师尊多给我些护身的符咒就好了。” 说着,他故作成熟地拍着胸脯保证,“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穹桡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是抬手揉了揉他的头,“为什么不想待在山上?” 不知想到了什么,小云晚舟眼睛一亮,“我想成为和师尊一样的人。” “小五啊……”穹桡喟叹着将他搂进了怀里,“当仙尊没你想象的这么好。” 那个时候的云小五对师尊的话似懂非懂,直到后来,穹桡仙逝,他继登仙尊,满堂修士的祝贺声中,云晚舟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在那些光鲜亮丽的背后,伴随而来的是卸不掉的责任,是束缚与枷锁。 从未有人告诉他,自己是可以不做仙尊的。 燃烧的神魂摧毁了理智,将眸中仅剩下的清明吞噬殆尽。 承载的躯壳消散前,万千思绪如潮水般纷至沓来。 也不知秘境外的师兄姐们如何了。 乌寒枫可还安好?容灵和纪元在苍穹山有没有商量好对策?秘境中的弟子们可安全逃脱了? 还有…… 云晚舟艰难地凝起最后的意识。 他还没亲眼瞧见自己的两位弟子长大成人呢。 想再听他们唤一声…… 意识的最后,耳畔传来一道急促慌乱的声音。 似是有一双手扶在肩头,将他揽进了怀里,“师尊!” 谢无恙一脸焦急,额头上魔纹闪烁,又被他强行压了回去。 呼唤数声无果,谢无恙心跳急促,抖着指尖放在云晚舟脉搏之上。 幸而他来得及时,神魂燃烧并非不可挽回。 在破除灵力踏入的刹那,燃烧神魂产生的灵力尽数归于云晚舟体内,神魂虽有不稳,却并无大碍。 谢无恙松了口气,眸光一沉,望向试图攻击二人的触手。 血海、黑雾、烟尘一片。 那怪物察觉到自己的猎物尽数离开,从地底探出大半个身子,硕大的眼珠子不停转动,令人毛骨悚然。 “区区牲畜。”谢无恙眸中寒光一闪,一掌挥出。 霎时间,掌心聚集的魔气卷杂着黑雾,朝着妖兽迸发而去,遮住了渗人的瞳孔。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80-90 第81章 天阶 “修仙人,最忌走捷径,入外道。…… 谢无恙趁机掏出符纸, 咬破指尖画了张传送符。 符咒祭出,灵力相连,金光闪烁。 与此同时, 秘境另一侧,山洞内符纸翻飞,连接了符咒。 风止咒停,眨眼间,山洞内多出了两道身影。 谢无恙眉宇戾气未散,警惕地扫过四周,确定脱离了危险, 这才松了口气。 怀中的人面色苍白,眉目紧闭,哪怕昏迷, 紧皱的眉头依旧忧愁不堪。 似是任凭外人如何摆弄,也不会惊醒。 谢无恙握着腰身的手紧了紧,扶着云晚舟靠着石壁坐下。 洞外风声越大, 飞沙走石,暴雨将来。 谢无恙脱下外袍垫在云晚舟脑后, 这才从刚刚的心惊肉跳中彻底回过神,倚在墙上粗重地喘息。 心中毫无目的想着,自己上辈子应当是欠了云晚舟极大的人情,老天爷瞧不下去, 这将他从地狱拉回还债来了。 想到这里,谢无恙扭过头,再次打量起这个与自己纠缠了两辈子的男人。 谢无恙喉结滚动,倏地抬手触在眼前人眉心的褶皱上。 也不知梦到了什么。 谢无恙情不自禁抬手抚平紧皱的额头,指尖滑落碰了下对方的眼尾。 眼前浮现出这双眼睛最后的神情。 决绝的、从容的、毫不畏惧的, 最后归于一处时,竟多了几分伤怀不舍。 与五百年后杀他之时,冰冷无情的目光不同,云晚舟绝不会对一个魔头露出这种情绪。 所以在最后,他想起了谁? 穹桡,福之桃?还是另一个谢无恙? 想到此处,谢无恙唇瓣一抿,指尖不由失了力道。 紧接着,指腹下的眼帘一颤,露出略带茫然的瞳孔。 “你……”云晚舟眉心一皱,目光落在谢无恙伸长的指尖。 刚发出一个音,谢无恙就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般,收回了手。 “师、师尊……” 云晚舟点了点头,若有似无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想起昏迷前的情形,目光探究地望向谢无恙,“这是何处?” “弟子出入秘境时,偶然发现的山洞。”谢无恙如实回复。 云晚舟心中狐疑不减,当下闭目凝神查探了一番识海。 识海中灵力虽不能操纵,但雄厚广阔,就连神魂也不过微有动荡,如同往常。 可他分明记得自己神魂已经消耗殆尽,如今又为何…… 云晚舟薄唇一抿,眸光冷了下来,“你是如何回来的?” 当时情况危急,他动用灵力推开谢无恙的同时,召出了留在他身上的护身灵光。 若非脱离危险,护身灵光不散,谢无恙自然无法回来。 可是如今,谢无恙周身干干净净,毫无护身灵光的踪迹,而且…… 云晚舟神情严肃,突然质问,“你是不是动用了魔气?” 伴随着云晚舟的话,谢无恙呼吸一滞,瞳孔猛震,“师尊何时得知?” 莫非方才云晚舟并未昏迷,瞧见了他攻击妖兽? 谢无恙心头慌乱,试探询问,“师尊是瞧见了什么?” 云晚舟并未答复,只是定定瞧着他。 谢无恙越发忐忑,寻找着之前的蛛丝马迹,“是因为我的修为吗?” 原身修为迟迟不进,如今却在短短几月到了金丹,属实可疑。 云晚舟默不作声。 莫非是更早之前? 谢无恙心里发虚,目光飘忽不定,“莫非是因为封印?” 封印破除,主人能感受到,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为何云晚舟不多加询问,而是装作毫不知情呢? 这个问题依旧没有得到答案。 正当谢无恙焦躁不安,目光躲闪时,云晚舟忽然目光一转,落在了谢无恙腹部。 伤口处忽又变得滚烫灼娆,谢无恙忍不住动了动身子。 没两下,谢无恙神色一僵,低下头去。 本该鲜血淋漓的伤口,不知何时变得干燥起来,甚至毫无痛觉。 想到此处,谢无恙猛然惊醒。 他当时为了打破护身灵光,情急之下用陈子义的剑冲破了徐平生留在自己身上的封印。 想来是那魇石之力在冲破堵塞筋脉时,连带着那道伤口也愈合了。 谢无恙唇瓣动了动,想要开口解释,却被云晚舟抢了先。 “你七岁那年,曾误入审问堂,被一位走火入魔的同门所伤,昏迷不醒。后待你恢复意识后,我曾对你说过一句话,你可记得为何?”云晚舟移开视线,开口的话毫无缘由。 意识到云晚舟对原身的事事件件都历历在目后,谢无恙心中五味杂陈,却不敢放肆,“弟子愚笨,时隔太久,记不太清了。” 云晚舟道:“修仙人,最忌走捷径,入外道。” 谢无恙抬眼,对上云晚舟深如潭水的眸子。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叫人信服,“灵力与魔力相生相克,无论何时何地,皆不可妄动。” 云晚舟沉眸望他,冷峻的面孔上瞧不清情绪,像是高高在上、看透一切的执棋者,“包括那把剑。” 谢无恙心跳一滞,下意识翻过右臂,遮住了空无一物的袖口。 与云晚舟相斗的数年记忆,如洪水般扑面而来,最后归于一处。 “谢无恙,回头是岸。” 他当时只觉得云晚舟狂妄自大、多管闲事,与那群不分青红皂白的人一样,听风是雨。 可是相处久了,谢无恙逐渐明了了。 云晚舟五百年后所做种种,不过是因为在他眼中,自己的诸多实际,却为事件不容。 其中就包括…… 觊觎魇石之罪。 关于那把无主剑,除了初到莲雾门那日,云晚舟从未过多追究。 两个人面上瞧着都默契揭过的事,却总另谢无恙惴惴不安、辗转反侧。 大乘期燃烧神魂爆发出的力量,岂是轻易便阻止的? 谢无恙救他心切,手握无名剑斩断护身灵光时,那把剑就已经化为灰烬,烟消云散了。 “我虽意识模糊,却并非完全失去知觉。”意识到自己态度过于强硬,云晚舟放缓了语速,“无恙,魇石之力非同小可,若是失去了承载的物件,散于世间,定会引来灾祸。” “哪怕你会死?” 云晚舟斩钉截铁,“哪怕我会死。” 谢无恙喉间发紧,默不作声,抬手覆在了右衣袖上。 洞口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得下,洞内的两人各怀心思,相对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云晚舟换了只手搭上膝盖,侧目打破了洞内的宁静, “可有想到出去的办法?” 谢无恙心中的压抑烦闷丝毫未散,闻言摇了摇头,“我的菩提珠坏了,无法启动传送阵。” “若是强行起阵呢?” “师尊的意思是……”谢无恙斟酌道,“朝着阵眼注入灵力?” “嗯。” “可是阵法遍布秘境,我们该如何寻得阵眼?更何况……”不知是不是环境使然,谢无恙总觉得有些不安,“那妖兽……” 话音未落,洞口岩壁忽然开始剧烈抖动,地上积水涟漪片片。 “当心!” 一条触手袭向两人,云晚舟神色一凛,抓住谢无恙的右臂后退数步。 谢无恙仓惶稳住身子,还没来得及瞧清洞内景象,攻击失败的触手方向一转,再一次伸向两人。 “无恙,下小灵阵。”云晚舟召出碎雪,一剑挥出。 磅礴的剑气瞬间吸引了妖兽的注意,触手剧烈一甩,冲向剑气劈过的岩壁。 一声巨响,碎石土块应声而落。 谢无恙来不及多想,抬手起势,“天地正气,斩妖除魔,起小灵。” 那妖兽回神再次操纵触手袭向两人之际,谢无恙身前白光闪过,筑起了一道透明法罩。 阵法完全回笼的前一刻,云晚舟手持碎雪,闪身站在了谢无恙身侧。 “小灵阵能撑几时?” “玄阶妖兽,半个时辰。” 云晚舟眸光微动,“若是天阶呢?” 第二层小灵阵布下,谢无恙施咒的手一顿,如是答到,“不足半刻。” 像是为了证实他的话,触手落在阵法的刹那,一道裂缝蔓延开来,直至阵眼。 两个人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他们之前动用小灵阵抵挡妖兽时,这妖兽分明还有所畏惧,为何如今这般急躁,就连修为也高深了数倍。 谢无恙咬了咬牙,双手又凝聚出一股灵力,结起了第三层小灵阵。 紧接着是第四层、第五层、第六层…… 数层小灵阵的加持下,那妖兽总算有了避讳之意,两条触手在结界外缠绕舞动,不再执着于攻击。 布置法阵的灵力并未停下。 谢无恙双手抖的不成样子,灵力时疏时滞。 豆粒大小的汗珠顺着额头,划过苍白的脸颊,停在干裂的唇瓣上。 谢无恙身形一晃,忽地被人抓住了手腕。 “无恙,够了。”云晚舟神情严峻,“重复布阵极其损耗阵法,你重伤初愈,再多无益。” 谢无恙指尖发麻,迟疑地转过头,“天阶妖兽,这些小灵阵,也只能勉强撑一个时辰。” 察觉到谢无恙的不安,云晚舟垂眸安抚似地摸了摸写无恙的头,“我们不会一直待在这儿。” 结界外的触手蠢蠢欲动,湿答答地泥土参杂着血色。 云晚舟的目光落在洞外,似云似雾,虚无缥缈,“片刻之后,我会设法引开它,届时你逃出去,寻找阵眼。” “那你呢?”谢无恙有些怔然,下意识开口。 云晚舟道:“可用传送符。” 此计听起来虽有风险,但确实是眼下最好的方法。 更何况云晚舟身为仙尊,智慧谋略非常人能及,无须过多担忧。 哪怕这般告诉自己,谢无恙心中的不安却没有消散分毫,伸向腰间的手抓住符纸,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定睛抬眸。 喉结滚动两下,涩声道,“师尊没有灵力,不若让我留下……” “需要灵力的是阵眼。”云晚舟话音不容置喙。 谢无恙指尖一蜷,止住了话头。 云晚舟决定的事情从不改变,无论是五百年后还是如今,他都再清楚不过。 再者,他们如今还隔着师徒的身份。 尊师重道,不可忤逆。 谢无恙垂下眉眼,掩住了眸中的情绪,“弟子领命。” 积水浸湿衣袍,染上污泥。 云晚舟神色淡然,丝毫不见身处危险的慌乱。 许是吃的东西都用来长个子,凶兽虽体型庞大,却是个头脑简单、目光短浅的。 云晚舟一踏出结界,就遭受了触手的攻击。 云晚舟反手斩出一道剑气,侧身一闪退到洞外。 与此同时,眸光一凛,“无恙,撤结界。” 谢无恙正因为瞧见碎雪剑气不胜从前担忧,闻言不敢有丝毫耽搁,食指并拢划过结界。 脚下阵法变暗的刹那,谢无恙左脚一划,从腰间掏出来张闪身咒。 眨眼功夫,便按住了云晚舟的肩膀,递出几张皱巴巴的符纸,“师尊,万事当心。” 第82章 凤翎 “铜镜……碎了。” 谢无恙身上符纸所剩不多, 最后几张全用来画了传送符。 “弟子会尽快起阵,届时会传音与……” 云晚舟倏地一掌推开他,手中长剑一转, 挥向身后。 伴随着肉|体撕裂声,黑红粘液飞溅,划过眉眼。 云晚舟几步向前,将碎雪推进谢无恙怀中,神情凌冽,“先走。” 掌下的碎雪剑纹栩栩如生,指尖划过倏而一紧。 他明白云晚舟的意思, 用碎雪御剑飞行,能节省大半时间。 可是云晚舟呢? 担忧与不舍在眸中汇聚,谢无恙眼底微红, 侧眸转身。 曾经每每梦醒,恨不得生啖其肉的人,如今却万般不舍。 为何如此, 谢无恙已经无心追究了。 他向来随性随心,哪怕对方是自己的血海仇人, 放下报仇的念头也不过为难了短短一瞬。 天意如此。 谢无恙闭上眼睛,迅速向前,生怕脚下步子一停,就会忍不住回头, 留在此处。 如今仙门大变,秘境有异。 他留于此,只会让云晚舟分心。 云晚舟让谢无恙寻找结界,除了护他无忧,还有旁的考量。 当时在护身灵光的推动下, 谢无恙离出口只剰下一步之遥。 虽棋差一着,却还是让谢无恙记清了铜镜出口的大致去向。 谢无恙勉强操纵着碎雪剑,飞往记忆中的方向。 空中黑雾漫漫,偶有妖兽略过,为了不被发现,谢无恙不得不将仙门灵力尽数压制,借着魔气与魇石之力探寻出口。 许是天无绝人之路,谢无恙被飞沙迷得双眼发疼,脚下的碎雪剑开始挣扎晃动时,磅礴强盛的灵力扑面而来。 谢无恙脚下一滑,匆忙收回碎雪,踉跄落地。 此处黑雾尤其强悍,伸手不见五指,谢无恙在指尖点了束灵火,勉强视物。 耳边风声呼啸,脚下的枯枝簌簌作响。 谢无恙小心翼翼行走在黑雾间,偶尔抬手带着灵力在空中划动,以此驱散身侧的黑雾。 谢无恙并不清楚自己究竟停在了何地,也不确定这磅礴灵力的来源。 但他可以肯定的是,若是铜镜还在,也只会在此处。 不知什么东西硌到了脚,谢无恙动作一顿,抬脚后退半步,定睛一瞧。 黑暗中,一柄剑柄火红、剑身幽幽寒光的灵器印入眼帘。 瞧上去是把好剑,只是不知使这剑的究竟是哪家的倒霉弟子,修士弃剑,怕是已在秘境中遭遇不测了。 谢无恙视线并未过在它身上过多停留,迈步跨过灵剑。 刚走没两步,又被不远处的赤红剑鞘引走了注意。 在剑身不远处,一把雕刻精致的红木剑鞘,孤零零地立在渺茫天地间。 剑鞘纹路张扬肆意,顺延而下直至鞘口。 纹路正中,公正认真的字体显得尤为突兀—— 平生。 谢无恙呢喃念出声,忽然睁大眼睛。 徐平生?! 剑锋入鞘,随意识飞入手中。 谢无恙环顾四周,企图寻到徐平生的身影,“师兄!徐平生!” 黑雾浓稠得难分昼夜,谢无恙连自己深处何地都分不清,更别说在这种情况下寻人了。 呼唤数声无果,谢无恙只得暂时收起灵剑,继续寻找那不知在何处的出口。 风声夹杂着细微的呻吟,艰难传入过路人的耳中。 谢无恙步子倏地一顿,凭借听力寻找起声音的来源,最终落在了林中一棵苍郁古树上。 那古树约莫有数百年岁月,四人合抱方可围住,哪怕是在密林幻境,也是独树一帜的存在。 而在古树盘虬错节的根茎处,一块靛青色的衣摆印入视线,微微起伏。 几乎是瞬间,谢无恙就认了出来,这是苍穹山弟子服的一角。 至于古树后方,倚树而坐的人…… 谢无恙绕至树后,终于看清了此人的状态。 脏污的血迹覆盖了半张脸,眉眼紧闭,鼻翼耸动,唇瓣微张艰难的喘息着。 身上的弟子服已经看不清原本的摸样,若非谢无恙对苍穹山熟悉到发指,恐怕也难以分辨。 再加上从刚刚开始就震动不安的凤翎,无一不昭示着此人的身份。 正是徐平生。 谢无恙心下一惊,当即半蹲下身,动用灵力检查了一番他的伤势。 内脏受损,气血拥堵,胸口更是受到了严重的创伤,血液从黑窟窿喷涌而出。 聚满灵力的手落在伤口上方时,一道凌厉剑气嘶吼着扑向谢无恙。 谢无恙神色一震,猛然收回手,倒退两步。 火红的剑气在眼底叫嚣着,像是陷入绝境的呐喊。 凤翎剑震得谢无恙右臂发麻,指尖颤抖一松,凤翎哐当落地,不待谢无恙回神,剑身一转,迅疾如雷窜到了徐平生垂地的掌心上。 与此同时,徐平生指尖一蜷,缓缓睁开了眼睛。 “谢……师弟。”涣散的瞳孔聚拢,瞧清眼前的人,徐平生动了动唇瓣,艰难出声。 “师兄,是我。”谢无恙向前几步,蹲下身,抬手按在徐平生的肩上。 伤口处残留的剑气不知何时收敛了许多,只剩下了几丝轻微的灵气,像极了遇险就逃的缩头乌龟。 谢无恙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眸,望向了乖巧待在徐平生手中的凤翎剑。 剑气乃灵剑所化,虽脱离主身,若有残留,仍可与主剑身感应。 伤口残留剑气,必然受此剑重击。 徐平生他…… 谢无恙眸中掩不住地震惊,求证般对上徐平生的视线,“师兄……” 徐平生面色惨白,笑容牵强,“是凤翎。” 灵器弑主,必受惩戒。 谢无恙抿了抿唇,“究竟发生了何事?” “我……”徐平生胸膛剧烈抖动,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眼见伤口又有血液溢出,谢无恙眼疾手快给他点了两个穴位,“如今不是解释的时候,我师尊尚且在妖兽手中,不知情况。师兄,秘境出口在何处,我们需尽快……” 徐平生抬手按住谢无恙的手,动作缓慢地摇了摇头,“出、出不去了。” 谢无恙一怔,“此话何意?” 徐平生闭上眼睛,神色悲恸,“铜镜……碎了。” “碎……碎了?”谢无恙眨了眨眼睛,荒唐地望着他,“这不可能。我与师尊分明将其他弟子送出了秘境,怎么会……” “确是如此……”徐平生握着凤翎的手一紧,闭眸复又睁开,“但也不全是。” 谢无恙心中升起一抹不祥的预感。 “五百名弟子,你……你与仙尊救下了其中一百名。菩提珠连接出口,但我们……都算漏了一点,”徐平生顿了顿,似是不忍,“无论是秘境还是阵法,都乃莲雾门……江临所为。” 消息接二连三,在谢无恙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谢无恙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伸长的指尖僵硬得不似自己,许久才蜷了蜷,“出去了多少?” “七十三。” “剩下的人呢?” “死了。” “怎么死的?”谢无恙喉间发紧。 徐平生道:“妖兽,魔族。” “魔族?” “是。”徐平生点了点头,朝他苦笑,“你与仙尊猜得不错,莲雾门……已尽数为魔族所控。” 谁能想到,同生共死过的仙友同门中,竟有数名魔族弟子。 当他们以为胜券在握时,给予重创。 徐平生的话无异于将谢无恙仅存的希望破灭了。 谢无恙维持着最后的动作,沉默不言。 徐平生手中的凤翎弑主后,心生愧疚,铮源源不断地输送着体内的灵力。 待找回了些精气神,徐平生想要问谢无恙打算如何时,木头般蹲了许久的人忽然站起身,一声不吭、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师……师弟……”徐平生连忙起身,不顾牵扯到的伤口,快步追了上去。 “师弟!” 谢无恙脚步越急。 “谢师弟!” 谢无恙置若罔闻,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这下轮到徐平生急了,一手捂住渗血的伤口,连奔数步,右手一横挡住了谢无恙。 “那些魔族人不知潜伏在何处,你这般乱跑是在送死!” 谢无恙猛得转过头,眼眶泛红情绪滔天,拽住徐平生的衣领,“就是因为如此,才更要出去!” 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发颤,攥着衣领的指尖泛白,“难道要我待在这里……与他一同等死吗?” 说得倒是个模糊不清,像是自己贪生怕死。 可谢无恙心中发涩,喉间发苦,无论如何也骗不了自己了。 他不想让云晚舟出事。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 失去修为、跌落泥潭,更是不行。 视线模糊中,谢无恙似乎又瞧见了那个高高在上、衣着不染的云晚舟。 那人仙人之姿、翩若惊鸿,手中长剑一指,理所当然地劝人回头。 徐平生怔了怔,如梦初醒地握住谢无恙的手,“我与你一道去。” 眸中复杂一闪而过,谢无恙攥着衣领的手骤然一松,点了点头,“好。” 话落,便与徐平生踏过满地狼藉,一前一后没入黑暗中。 …… 据徐平生所述,铜镜出口离此不过百步之外。 当初他一剑斩了抑制传送阵的阵法,连带着后方铜镜也裂了道口子,那处也成了唯一没被黑雾笼罩的地方。 靠近铜镜时,安分了一路的凤翎再次躁动起来。 若非主人有意压制,恐怕已经开始满秘境乱飞,最后插进哪根树上,再次动弹不得。 雾气越来越稀疏,天光大亮的一瞬,一片荒芜凄凉的土地印入瞳孔。 寸草不生,毫无生机,正中片片金光闪闪。 “便是此处。”徐平生紧跟着谢无恙停下脚步,目光落在铜镜碎片上时,没忍住移开了视线。 他的伤口沾染了风沙,此刻疼痛难忍,好不容易红润了些的面孔,再一次变得毫无血色。 第83章 因果 天生魔物,眉心有异。自古以来,…… 一路没开口, 谢无恙喉间干涩,“那便是铜镜碎片吗?” 他动了动喉结,转头对上徐平生苍白的面孔, “如何碎的?“ “与魔族交战时。”徐平生眼神愧疚,“抱歉,我没想到会如此。” 那时未出秘境的尚有五十名弟子,且在与妖兽的战斗中都已力竭。 面对突然暴露身份的魔族,很快就落了下风。 徐平生带着其余几名金丹弟子,拼死才阻了魔族片刻,为其余人的逃跑争取了时间。 另他们意想不到的是, 潜入秘境的几名魔族,竟都抱了同归于尽的决心,摧毁了铜镜。 徐平生也是在那时心境不稳, 被魔族趁虚而入,借用凤翎反伤剑主。 想到这里,徐平生神色黯然, 心中不安,“师弟, 你可有想好对策。” 谢无恙故作轻松,“那是自然。师兄重伤未愈,不如在此好好休息,余下交给我便好。” 徐平生虽有疑虑, 却心知自己难以解决现状,思忖片刻后只能点头应下,语重心长地嘱咐,“万事小心。” 谢无恙点了点头,走向朝着铜镜散落的位子。 菩提珠的传送阵发设在铜镜周围, 仙门弟子若是想出去,只能从铜镜离开。 如今铜镜碎了,便也意味着秘境没了出口。 除非外面有人再次设下阵法,否则绝无可能逃脱。 谢无恙蹲下身,随手捡起一片碎片,端详起来。 铜镜倒映这少年虽有憔悴却依旧俊俏精致的面孔,桃花眼微微上挑,瞳孔深邃,高挺的鼻梁下,唇瓣薄削轻抿。 但最惹人注目的,还是眉心那点红色魔纹。 天生魔物,眉心有异。自古以来,只诞生过两人。 一为魔族虚妄城城主宋多颜,二为魔界尊主谢无恙。 谢无恙心如擂鼓,僵硬抬手,却落在了光滑平整的额头上。 刚刚的魔纹像是一场错觉,眨眼功夫化作云雾,消失无踪了。 谢无恙回过神,猛然松了口气,脱下外衫将铜镜包好,继续去捡其它碎片。 一共五十三片。 谢无恙数了数外袍上的碎玻璃,倚树而坐,埋头摆弄起来。 风吹叶动,几片树叶应声落在谢无恙肩头,又被几下抖了下来。 谢无恙头也不回,神色凝重。 若是五百年后的魔族长老在此,定然会以为这位年轻有为的魔尊,在处理哪出魔君的叛乱,或入侵的仙门,或不请自来的云仙尊。 “你是想将铜镜复原?”头顶传来的声音,打破了写谢无恙的思绪。 徐平生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正面色复杂地看着一堆铜镜碎片。 谢无恙将手里的碎片与拼好的几块比划了两下,在正确的位子放下,这才抽空点了点头,“是。” “毫无用处。”徐平生话不留情,“阵法已散,莫说破镜难圆,你我在此甚至无法联通外界!” 谢无恙动作一顿,抬头嗤笑,“生死尚可跨越,秘境而已。” 狂妄的话将徐平生堵得哑口无言,面色难看,颇具乌寒枫风采。 瞧着徐平生没有再劝的意思,谢无恙也不再多言,继续摆弄起自己的铜镜碎片来。 不知过了多久,谢无恙心中默数着第十一块碎片时,头顶未曾移开的身影忽而一晃,落下一只宽厚有力的手。 “我帮你。”徐平生淡声道。 谢无恙不答应也不拒绝,全当是默许了。 “我并非打击与你,只是天命难为,生死哪怕鸿越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谢无恙指尖触在铜镜上,倏地顿住。 徐平生不知道他的身份,口中的话纯属偶然。 但听到“苟延残喘”四个字时,谢无恙还是不免想起了早就死在五百年后的自己。 “你是云仙尊得弟子,应当知晓这些。”徐平生继续道,“若比当真有出去法子,我必……” 谢无恙忽然抬头,“师兄可曾到过濒死境?” 徐平生一愣,以为谢无恙问的是今日与魔族的交手,摇了摇头,“从未。” 若真到了濒死境,现在的他就不会好好站在这里了。 “既未曾到过,又怎知是苟延残喘?” 谢无恙语气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寻常不过的小事,偏生眸中闪过讽刺之色,快到徐平生误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此乃因果……” “因果?”谢无恙危险眯眸,“今日我便让师兄瞧上一瞧,何为因果。” 对上谢无恙陌生的目光,徐平生心中一惊。 不似云晚舟的冰冷淡漠,这双眼睛蕴藏着蔑视、危险、狂妄,像是常年位居高位的人。 绝非十几岁少年该有的。 徐平生握着凤翎的手紧了紧,死死盯着谢无恙,一时思绪翻涌。 眼前的人像是对一切毫不知情,埋头拼凑,口中念念有词。 直到拼完了跟前的一堆,少年抬眸望他,状似不经意间,用手背碰了碰他的右手,语气平常道:“师兄,劳烦抬下手。” 徐平生迟疑了一瞬,还是抬起了手。 谢无恙将最后几块捞到身前,继续拧眉琢磨。 伴随着最后一块碎片落下,铜镜复归原貌。 谢无恙眼睛一亮,指尖犹犹豫豫碰了下镜面,感受到铜镜上细微的灵力波动,面露喜色,手臂一撑从地上站了起来,“成了。” “什么成了?”徐平生神色依旧防备。 他的脑海中不断闪过十多年来,与谢无恙相处的种种过往,再与眼下的人对比,越想越觉得心惊。 记忆中的谢师弟,行事规矩,虽饱读诗书,却因天资不高,尽是些纸上谈兵的功夫。 而如今,不光在短短数月到了金丹,还知道众多普通修士闻所闻问的事。 “自然是生路。” 动用铜镜残留的阵法灵力,与外界互通讯号。 成败。 便在此一举。 谢无恙后退一步,拔出腰间别着的碎雪,对准铜镜正中,手腕一沉,直刺而下。 刹时间,灵力随着碎雪轰然而下。 …… 与此同时,莲雾门后山竹林中。 数十名弟子三三两两,或站或坐,皆神色紧绷。 几名身着莲雾弟子服的人从林外经过,东张西望,动作仔细,不知在找些什么。 随着他们渐行渐远,福之桃攥紧乾坤袋的手渐渐松懈下来。 就在这时,不知是哪名重伤弟子没忍住,发出一道呻吟。 领头的莲雾弟子忽一抬手,停了下来,“你们可曾听到什么声音?” 身后的四名弟子齐齐摇头。 有弟子满不在意地开口打诨,“要我说,你就是太把那莲雾掌门的话当回事。我们尊主与他合作,可不是叫我们供他驱使的。” 领头的弟子皱了皱眉,半信半疑,四处环视一番后,眸光一转,落在了众人藏身的竹林处。 “此处可有搜过?”领头弟子抬手指了指。 随从弟子瞧了眼竹林,面色忽然正经起来,“未曾。” “你们两个随我来。” 领头弟子一听,不再犹豫,挥手招呼弟子跟上,朝着众弟子步步逼近。 竹林中一片死寂,就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冷汗顺着额头滴落,攥着灵器的掌心黏腻非常。 福之桃心脏直跳,掏出张唤火符,随时准备点燃。 气氛越发紧张焦灼。 恰在此时,一道白光不知从何处轰然而起,伴随着一阵巨响,大乘期的威压席卷了整个莲雾门。 将众人压得头皮发麻,胸闷气短,不过片刻,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从未来过。 几名莲雾弟子心有余悸,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齐齐转头望向身后。 只见重重屋檐后,黑烟滚滚。 “那是什么地方?”领头弟子转头问。 最后面的弟子低眉顺眼,“大人,是莲雾大比众弟子切磋之地。” “密林幻境?” “正是。” “那不就是那群仙门弟子消失之地?”领头弟子斟酌一番,忽然下了命令,“所有人,迅速随我前向高台铜镜。我倒是要看看,他们能变出什么花样。” 说罢,一群人大步流星,走向与竹林相反的方向。 “这群狗杂碎。”竹林哀嚎中,掺杂着一声咒骂,愈来愈慷慨激昂,“这江临居然勾结邪祟,罔顾正道!亏我起初还敬他是个人物!” “你何时敬过他?”身旁同门毫不留情拆他的台。 那人“呸”了一声,理直气壮道:“我在心里敬的不行?” 虽说危险还未完全退去,但随着调侃声,竹林里的氛围逐渐放松下来。 唯独福之桃面色苍白的站在原地,瞳孔中涌动着不安,不知望向何处。 正当众人开始讨论之后的去向时,沉默许久的福之桃忽然眼眶通红,声音颤抖地开口,“那好像是碎雪的剑气。” “什么?”最近的修士一脸莫名地回过头。 玉佛音眉心一皱,反应过来,“可是云仙尊的灵器碎雪?” 福之桃重重点了两下头,泪珠子随之而下,“我师尊和小师弟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有人满不在乎道:“好歹是个仙尊,神通广大,能出什么大事。” “可我记得,云仙尊好像是用傀儡身入得幻境……”声音越来越小,开口的人也记不太清了。 秘境中自身都难保,怎还会有闲心关心别人? “哎呀,那不就更不担心了。哪怕真出了什么事,只要真身还在,云仙尊定能化险为夷。” “那我小师弟就不管了吗?!还有我师兄徐平生,他们都还在秘境里,等着我去救呢!”福之桃攥紧拳头,咬牙切齿,“你们不去,我便自己去!” “不行,”有人出手拦他,“若是你被抓,暴露了我们的行踪怎么办?” “怎么可能!”福之桃气得脸色涨红,“我以我苍穹山弟子的身份在此立誓,若我将你们的计划透露半分,便天打雷劈,死无全尸!” 怒气冲冲地发完誓,福之桃再不想在此耗费半分,转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莲雾门与魔族勾结,已经是仙门百家皆知。 他们如今身处虎穴,需事事小心谨慎。 为了逃过莲雾门巡逻的弟子,福之桃一路上不知用了多少符咒。 隐身、遁地、幻形…… 直到乾坤袋从鼓鼓囊囊逐渐缩小,福之桃终于看到了那座拔地而起的高台,足尖一点,越了上去。 金光粼粼的铜镜落在高台正中,外侧被一层阵法护着。 阵法从上而下,浑厚的灵力在周边游走,涟漪片片,瞧上去坚不可摧。 福之桃却直接将阵法视为无物,一步未停,径直向前。 察觉到生人靠近,阵法灵力游走越发频繁,一时间灵光熠熠,绚烂至极。 “师尊……”福之桃喃喃念叨着,手触上那层阻隔自己的屏障,“小师弟?” 神情时而执着悲痛,时而无知茫然,像是被生生撕裂成两个灵魂。 意识挣扎间,眼前似乎浮现出另外一个世界。 第84章 背叛 “江疏桐,我走到如今这一步,皆…… 满目荒芜, 遍地枯黄。 浓郁的黑气从土地干裂的缝隙探出头,蠢蠢欲动,似乎下一瞬就会扑过来, 将这最后的空地吞噬。 荒凉成景间,一柄通体莹白的长剑立于天地,伴随着淡淡灵光,纷纷扬扬落在地上破碎的铜镜上。 谢无恙身着黑衣,与徐平生面对面站在不远处,身姿挺拔,眉目张扬, 语调轻松随意,“师兄,世间因果诸多定数, 唯一可破。” 背过去的胳膊忽然一颤,谢无恙面上不动声色,声音淡然:“唯我为因。” 神魂撕裂的疼痛再一次席卷而来, 画面破碎又重组。 福之桃眼前一黑,再次恢复意识时, 已然回到了莲雾门。 触在结界上的手像是被针尖刺痛,鲜红的血液顺着指缝溢出,在结界上留下长长的血痕。 福之桃目光茫然,瞳孔忽而一缩, 回过神来。 刚刚瞧见的画面一幕幕浮现在眼前,福之桃颤抖地收回手,望向掌心。 结界上灵力反噬,不停炙烤着企图入侵的人,直到血肉模糊。 福之桃面色苍白, 想起来自己最后瞧见的一幕—— 谢无恙藏在背后,鲜血淋漓的右手。 果真是碎雪。 福之桃眸光一颤,右手握拳,任由疼痛蔓延臂膀。 恰在此时,耳边传来凌风割裂的声音。 剑气警告般擦过鞋面,在身前留下道深不见底的裂缝。 福之桃茫然地转头望去。 江临身后跟着数十名弟子,面容恶劣,手中的灵器灵力沸腾,像是随时会嘶吼着扑向福之桃。 “福小仙友,你来此处作甚呐?” “我……”福之桃唇瓣颤了颤,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凶狠一些,“你、你对我师尊师弟做了什么?” 江临不为所动,笑意盈盈,“小仙友可是误会了什么?我可是许久未曾见过云仙尊了。” “你撒谎!”福之桃气得面红耳赤,“我师尊分明是被你囚在莲雾的,你怎么会没有见过?” “哦?”江临饶有兴趣地挑了下眉,“那福小仙友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囚禁了云仙尊?单凭你一张吗?” 江临捂住胸口,装出一副心痛至极的样子,“若是如此,江某何其无辜?” “你少在这里装可怜!”福之桃从腰间掏出张符咒,转头就朝结界撞,“我今日必将我师尊救出来!” 手中符咒开出绚烂璀璨的金花,福之桃手臂青筋毕露,猛得将符纸向前掷去。 灵力撞击发出轰鸣,霎时硝烟滚滚。 江临笑得慈眉善目,风轻云淡的面容逐渐掩在硝烟之下。 福之桃往后一撤,定睛一瞧。 只见烟雾散去的背后,结界灵光熠熠、完好无损地立在那儿。 刚刚的攻击不过是石子入湖,不过片刻便恢复如常。 “福小仙友,别再枉费力气了,此阵法乃我莲雾历代传承法阵,莫说你一个金丹,哪怕是元婴,也休想撼动此阵分毫。”江临顿了顿,意有所指,“再说,你师尊也不在此处。” 福之桃攥紧拳头,眼眶通红。 福之桃一直都知道自己很废物。 同龄的师兄弟第一套剑法时,抬手连剑都拿不稳,后来好不容易拿稳了剑,其他师兄弟已经学会好几套剑法了。 像是所有人都站在了顶端,唯剩下自己一个还在山脚下,慢慢被寒风孤寂吞噬。 后来是云晚舟告诉他,人有千秋,各有所擅。剑之一道,不过其一。 福之桃信了,自此齐了剑道,钻研符咒法阵。 短短三年,学会了苍穹山藏书北阁的所有阵法。 后来发现万千阵法不离其宗,又用了两年,创设了自己的第一套阵法。 他分明天赋极高,为何到了此时,却堪堪破不了眼前的结界呢? 福之桃毫无关注江临的心思,眉心紧拧,不停地在乾坤袋里翻找,最后里面的东西零零散散撒了一地,符咒用了数十张,眼前的结界也不见丝毫变化。 江临神色高高在上,仿佛在欣赏什么有趣的物什,“福小仙友只会这些无用符咒吗?” 福之桃没说话,只是蜷了蜷指尖。 “既如此,福小仙友擅动结界一事,也该有个结果了。”江临右手一挥,敛了笑意,沉声下令,“将他带走。” 几名莲雾弟子快步向前,一左一右将福之桃的手臂反扭在后。 正当一行人浩浩荡荡准备离开时,远处忽然飘来一张符纸,慢慢悠悠落在江临脚下。 江临拧眉一瞧。 只见那张符纸被几道凌乱的线条占据,朱砂刺眼,用意不明,像是哪位弟子闲来无事随手所绘。 江临淡淡移开目光,抬脚撵了上去。 下一刻,一道强悍的力量从脚下窜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江临全身。 江临只觉得浑身血液一凝,神色骤变。 “江掌门,您怎么了?”离他最近的莲雾弟子率先察觉到异样,出声询问。 江临面色宛如黑炭,一言不发。 替他回答的是另一道略显年轻的声音,“自是多行不义必自毙,老天瞧不下去,遭报应了。” 乌寒枫一身劲装,双手负后,未出鞘的灵剑别在腰侧,右手垂落,指缝间夹杂着数张符纸。 与此同时,江疏桐姗姗来迟,发丝凌乱,眼下乌青。 道义与恩情将理智分为两半,无法两全。 江疏桐目光躲闪,好不狼狈,“师尊……” 不知想到了什么,江临忽然暴跳如雷,语气凶狠,“别叫我师尊!” 江疏桐闭了闭眸,声音沙哑,“师尊为何变成了如今摸样?” 江临冷笑,“如今摸样?你倒是说说我如今是何摸样?” 江疏桐神色不忍,别过头去,“勾结魔族,囚禁仙尊,枉顾人命。” “你说我枉顾人命?你觉得走到我这个位子,有谁能保证双手是干净的?”江临唇尖溢血,全身灵力一震,竟硬生生挣脱了符咒,抬手指向乌寒枫,“乌寒枫就是吗?” 江临双目赤红宛若恶鬼,手中拿着不知何时唤出的灵器,快步走向乌寒枫。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如何登上的掌门之位自己心中清楚,有何颜面在此指责与我?!” 剑气破风而出,划过耳畔,留下一道血痕。 与此同时,发丝落地,乌寒枫身形稳如泰山,毫无惧色,“我问心无愧。” 江临再次挥剑而来,怒声骂道:“那是因为你无耻!” “江临!”江疏桐反手掷出灵器,挡住了迎面而来的攻击。 “师尊,别再执迷不悟了。”江临胸口剧烈起伏,压抑住心中汹涌的情绪,“弟子从未想过从您手中夺走什么。” 江临手上力道丝毫未减,压得江疏桐节节后退,“若你真当我是师尊,从一开始就不该背叛我。” “弟子从未想过背叛……” 灵剑相碰处发出一声轰响,两人手臂皆是一震,踉跄后退。 乌寒枫不知何时已将手中符纸尽数掷出,顺手拖了江疏桐一把,神情不耐,“江掌门与师尊叙旧的机会多得是,只是我师弟如今耽误不得。” 江疏桐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将灵器召回,“师尊所犯之罪,弟子定会接力弥补。还望师尊好自为之。” 话落,江疏桐最后看了江临一眼,眸中似悲似怜,最后一片死寂。 他自幼所修所学,皆以除魔卫道为己任。 可如今,那个教他做人、授他剑法的人,却成了人人口中死不足惜的妖邪。何其讽刺。 江疏桐咬了咬牙,不顾身后江临的叫喊咒骂,径直走向结界,掏出了手中的掌门令牌。 “江疏桐,我走到如今这一步,皆是拜你所赐。”江临摇摇晃晃走向他,笑得邪恶狂妄,杀人诛心,“你为何不乖乖死在十年前呢?” …… 密林幻境忽然地动山摇,树木崩塌,扬尘四起。 黑雾像是受到了什么感召,发狂般翻滚凝聚,从八方奔腾冲向铜镜。 谢无恙只觉神魂一震,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谢师弟!”徐平生面露焦急,想要向前扶他,却被迎面而来的风沙糊了满脸。 谢无恙双手抱头,神色痛苦。 像是有千万只蚂蚁从头盖骨啃食,深入脑海。 徐平生挣扎数次无果,正欲拔出凤翎强行开路,层层雾气后的谢无恙忽然抬起手,“师兄……” 谢无恙目眦尽裂,眉心渗血,强行调动最后一丝意识,掏出腰间的符纸。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动用灵力,只能求助徐平生,“快、快传音于师尊……” “好好,我现在就传。”徐平生慌忙应下,抬手一挥。 赤红色的灵力丝丝缕缕汇进符纸,将符纸扯向半空。 “云师叔。”徐平生咽了口唾沫,有些紧张,“云师叔,听得到吗?” 符纸中传来一阵摩挲声,似是还夹杂着妖兽的嘶吼,良久,终于传来云晚舟断断续续的声音,“如何?” “结界已破,秘境撑不了多久。烦请师叔尽快……”徐平生瞥了眼地上的谢无恙,发丝凌乱浑身颤抖,哪怕看不清神色,也能推测出他此刻的状态,“谢师弟他……” 符纸传出云晚舟的话,“等我。” 话落,不待徐平生将话说完,就切断了传音,没了音信。 徐平生又尝试着传音了几次,直到符纸完全失去效用化为灰烬,这才放弃。 抱着心中寥寥几分活下去的希望,徐平生叹了口气,想着说些宽慰的话让谢无恙放心,没曾想一回头,才发现谢无恙不知何时晕了过去。 呼吸粗重,脸色苍白如纸,浑身上下比他这个重伤的人还要狼狈。 想起谢无恙此前对云晚舟满心挂念,再对比自己对他的种种猜测,徐平生顿觉羞愧难当。 这种人怎么瞧也不像是什么邪魔外道。 密林幻境中的黑雾已经散去了一大半,云晚舟与徐平生传音后,就没再联系。 眼看着天色渐晚,四周又有妖兽哭嚎,徐平生心中格外为难。 他们如今的处境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变化,每一刻都关乎着生死,容不得多耽搁。 为今之计,只有先带着谢无恙离开,与其他弟子汇合后,再想法子救出云晚舟。 几番权衡下,徐平生叹了口气,缓缓走向昏睡的谢无恙。 还没来得及动手,面前的人忽然睫毛一颤,掀开了眼帘。 “谢师弟?”徐平生想要扶谢无恙的动作一顿,紧接着神色激动的蹲下身,扶住他的肩膀,“你感觉如何?” 谢无恙尚未回神,眸光涣散不知落在何处。 正当徐平生落下的心再次提到嗓子眼时,面前的人眼睛一眨,倏而聚焦望向徐平生身后。 喉间发哑,竟透着丝委屈,“师尊……” 徐平生指尖一紧,紧随其后回过头。 漫天烟尘中,一道身影挺拔笔直,踱步而来。 模糊的面容上,一双眼睛清冷孤寂,像是渗了冬日的霜雪,隔空落在两人身上。 谢无恙只觉呼吸一滞,连身上的疼都忘了。 茫茫天地浑然成景,木林做配,白衣染血,像是绽放在荒林中的一点红梅。 “师叔。”徐平生率先回神,迎了上去。 云晚舟点头以示回应,“可有受伤。” 徐平生避重就轻,“尚可。” 云晚舟瞧着他能跑能跳,想来也无大碍,这才将目光落在谢无恙身上。 “师尊……”看着越走越近的人,谢无恙喉间发痒,下意识撑起手臂想要起身,忽然被微凉的指尖摁住了额头。 与此同时,云晚舟弯腰倾身,拉进了两人的距离。 眉眼对着眉眼,连带着面孔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谢无恙神色一怔,盯着云晚舟垂落的睫毛,只觉得心跳如同擂鼓。 额间的灵力温热流动,一触即分。 这般来来回回,哪怕是经历众多的魔尊,也被勾得浑身发痒,坐立难安。 谢无恙别开视线,触及云晚舟衣袍上的血迹的刹那,终于忍无可忍攥住了额间的指尖,“师尊受伤了?” 云晚舟一言不发,灵力不断。 谢无恙指尖力道又重了几分,“弟子无碍,师尊无需如此劳神。” 话音刚落,额头灵力突然变本加厉。 谢无恙眉心一拧,沉下了脸色,“师尊这是做……” “你难道没发觉自己体内魔气不稳?”云晚舟语气冰冷。 对上眸中隐约浮现的怒气,谢无恙神色一怔,下意识解释,“弟子并未擅动魔气。” “不动用不代表毫无影响,”云晚舟话音严厉,“你体内魔气失去桎梏,稍有不慎就会被有心人利用,怎能如此掉以轻心?” 想起先前谢无恙擅自破开护身灵光、妄动魇石一气,云晚舟越发觉得郁气难舒,哪怕竭力让自己看上去毫无异样,还是被杂乱无章地灵力与忽然用力的指尖暴露了心境。 谢无恙被云晚舟话中关切砸得昏了头,握着指尖的手骤然一松,怔然间心中的话脱口而出,“师尊是在担心我?” 额头的力道又重了几分,伴随着最后一丝灵力注入,云晚舟的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不是。” “哦。”目光落在云晚舟发红的耳框上,谢无恙勉强压下翘起的唇角,一本正经地顺着对方的话,“师尊说什么便是什么。” 最后一个字刚落,手中的碎雪忽然被一股力道强硬收走。 云晚舟薄唇紧抿,埋头将碎雪别在腰间,一副拒绝交流的态度。 如此情绪外露,谢无恙数年间倒是头一回见,新奇地撑着脑袋。 云晚舟转身,谢无恙盯着对方的背影,云晚舟抬脚,谢无恙的目光又落在飘然晃动的衣袍上。 久违的日落染红了半边天,将地上的影子拉得老长 一直到云晚舟与徐平生一前一后站在铜镜前,谢无恙这才不急不缓地动了动身子。 胳膊往后一撑正欲起身跟上,停在铜镜前的人忽然回过头,深潭般的眸子被余晖浸染,连带着整个人都柔和了许多。 云晚舟眉心轻拢,声音依旧淡然冰冷,“还不跟上?” 谢无恙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语气带着毫不掩饰地笑意,“来了。” 铜镜与外界的结界被重新连接,扭曲过的高台在裂缝下隐约可见。 谢无恙小心翼翼地抬手触上铜镜,指尖刹时没入半截。 外面的世界有清风徐来,暖阳高照。 铜镜中传来熟悉的声音,“小师弟,是你吗?” 一张放大扭曲的脸突然出现,像是要穿透铜镜,贴上谢无恙的脸。 谢无恙吓了一跳,猛然收回了指尖。 “小师弟?”察觉到他的异常,铜镜内的脸动了动。 谢无恙皱眉观察良久,总算认出了模糊五官的主人是谁。 第85章 诛邪 修仙者,诛邪魔,心如明镜。…… “原来是福师兄。”虽是原身师兄, 却也救了自己,素不相识,本该道谢的。 想到这里, 谢无恙对上铜镜中放大的眼睛,神色认真,“多谢福师兄相救。” 福之桃似乎极其兴奋,有些抑制不住嗓门,“小师弟,你那边情况如何?师尊呢?还有徐师兄,我们出秘境时不甚失散, 不知他可还安好?” 一连串的问题将谢无恙问得头晕脑胀,一时不知从何处说起,索性蹙了蹙眉道:“此事待我们从秘境出去再来。师兄先后退些。” 福之桃似有说不完的话, 唇瓣翕动着又嘟囔了几句,这才让开路。 “一路顺风。”福之桃道。 当然会一路顺风。谢无恙在心中重复。 可不知为何,在谢无恙即将踏入铜镜时, 不安感腾腾升起,不留片刻喘息的余地。 是多想了吗? 谢无恙拧着眉回头, 下意识去瞧站在不远处的云晚舟。 尚未来得及捕获那抹白衣,眼前不知什么重物落下,砸得他身形一晃,连头带尾推出了幻境。 “云晚……”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谢无恙伸出手,抓了一把秘境中扬起的风沙。 紧接着,天光大亮。 身子重重在地上滚了两下,谢无恙肋骨戳心窝子的疼,脸上冷汗直冒。 他强撑着起了半边身子, 瞧清了砸在他身上的“物什”。 徐平生怔怔坐在地上,盯着空荡荡的右手瞧了良久。 不知想到了什么,瞳孔骤然一缩,转头望向谢无恙,声音发颤,“师弟,我凤翎没了……” 谢无恙对徐平生的话恍若未闻,直愣愣地站起身。 徐平生的话像是根根毒刺,扎在谢无恙身上,“仙尊呢?” 仙尊……呢? 谢无恙也不知道。 他的脑袋一片嗡然,目光毫无目的地在在场人中来回穿梭,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张熟悉的面孔。 直到福之桃忧心忡忡地走向他,“小师弟……” 谢无恙像是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死死攥住福之桃的胳膊,“师尊出来了?” 福之桃却忽然红了眼眶,哽咽着摇了摇头,“没有。” “怎会没有?!”谢无恙指向铜镜,自我安慰般低声呢喃,“传送阵法尤在,他怎么会出不来?” 说着说着,谢无恙语气又逐渐拔高,红着眼睛望向坐在地上的江临,“你告诉我,他为什么会出不来?!” 江临总算从挫败中找到一丝快感,讽刺般笑出声,“你们莫不是运气不好,惊动了养在密林中的暝兽吧?” 谢无恙面色一僵,大步向前抓住江临的衣领,“你此话何意?” 瞧见谢无恙这幅神色,江临说得越发起劲,“那暝兽被封印在秘境多年,你们运气不好,许是恰好被他挣脱了封印。” “你究竟想说什么?”谢无恙咬牙切齿,活像要将江临千刀万剐。 “谢无恙,冷静。”江疏桐抓住了谢无恙的手臂,沉声提醒。 谢无恙指根发白,一字一顿地逼问,“暝、兽、苏、醒,与我师尊何干?” “你觉得无关,但有人偏生管这些闲事。”江临轻啧一声,目光多了几分刻意的怜悯,“你们改了铜镜阵法,没有菩提珠也可进出,可曾想过……其中妖兽?” 话还没说完,江临被一拳打偏了右脸。 他舔了舔唇角血迹,笑得越发肆意,“暝兽逃出,那可真是不堪设想……” “江临你……”江疏桐脸色发白地摇了摇头,身形踉跄晃了下。 谢无恙猛然松开江临的衣领,大步走向铜镜。 密林铜镜损坏,哪怕重新连接了阵法,也瞧不清里面的情景。 只能看见裂缝中,碎成无数片的林木。 暝兽不灭,莲雾山内各仙门弟子皆不得安生,云晚舟心中比谁都清楚。 他从未想过出来,谢无恙却此时才明白。 苍生、仙门、弟子、道义…… 在云晚舟心中,似乎每一样都比自身性命重要。 心怀天下,却无自己。 也许,若非谢无恙魔气不稳,那传音之术,也只是云晚舟随口编出的谎话。 谢无恙站在铜镜前,指尖蜷了又松,松了又紧,闭目掩住眸中血红。 体内魔气与碎雪灵力翻滚沸腾,争斗不休。 只是安生片刻,便又有了复发之意。 谢无恙深吸口气,抬手落在铜镜上,引起波澜万千,“我要进去。” “不行。”乌寒枫的声音沉稳有力,威严不减,“你进去也是无用。” “不会。”谢无恙反驳。 他怎么说也是做过魔尊的人,哪怕如今再废物,也总好过云晚舟一个人。 好笑得是,平日巴不得将他逐出山门的乌掌门,此刻却变得犹犹豫豫,万般阻拦,“他最多傀儡消散,灵力尽失,但你必死无疑。” 谢无恙倏而睁眼,眸中阴寒一片,“那便毁了这秘境。” 他与云晚舟无论前世纠葛还是今生恩怨,生生死死,除非是他,任何人都无法掌控。 谢无恙扶手一抬,随手夺了不知哪名弟子的灵器,留下句话抬脚就要入镜,却被横空飞来的一把灵剑挡住了路。 玄铁为身,沉木为柄,剑纹盘错,云纹至尾。 尤其是剑柄正中,那块闪闪发亮的红石,更是夺人眼目。 谢无恙目光一顿,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思绪,“这是……” “这是你修为刚到筑基时,你师尊让人准备的。他亲手刻了字,本想着此次大比结束后,赠予你做奖励的。”乌寒枫顿了顿,叹了口气,“谢无恙,这是你的灵器。” 他的灵器…… 谢无恙怔怔盯着眼前的灵器许久,抬手抚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纹路。 从剑柄到剑鞘,直到“诛邪”二字从指下拂过。 修仙者,诛邪魔,心如明镜。 谢无恙思绪一滞,心中顿时骇浪滔天。 …… 修士与灵器形影不离、密不可分。 提及魔界那位年轻的尊主,众人先是想到那尊主手中鲜血无数,后想到的,便是铸就这一切的灵器却邪了。 有人曾言,却邪出,门派倾,血流成河,无一幸免。 但实际上,真正见过却邪出鞘的少之又少,其中与之教过手且能全身而退的,唯有苍穹仙尊云晚舟。 谈起初遇,魔尊大人总是唉声叹气。 那时他初登魔尊宝座,从浪迹天涯无拘无束到政务缠身责任重大,一时难以转变。 再加上魔界那几位格外能唠叨的长老,数月下来,谢无恙已是忍无可忍。 放下魔界不管是万万不可的,但若是偷得几日闲,也是无碍。 思及此处,谢无恙处理完当天政务,大手一挥,不经各位长老,当场给自己放了几天假,跑去小相岭小住。 相岭山头有片桃林,每逢春季便香气扑鼻,满山桃色,人间奇绝。 谢无恙闲来无事,就坐在桃林中,听着鸟叫虫鸣、闻着花香小憩。 某日,他睡得正熟,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哀嚎,生生打碎了他的美梦。 郁气难舒下,谢无恙摩挲两下指环,忽而召出却邪,破风而去直指声源。 只听“锵”得一声,灵器交锋,剑气呈破风之势,生生在地上掀起一道裂缝。 落花又起,后归尘土。 谢无恙眉心一挑,弹掉脑门花瓣,饶有兴趣地坐起身。 桃林中央,一道人影款款而来,白衣如雪,眉眼如霜。 谢无恙目光微落,看见了那人右手握着的两把灵器。 “这位仙友瞧着风度翩翩,怎能做出私占他人灵器的事?”谢无恙玩味儿似的弯了弯唇角。 那人望着手中的剑,神色怔然,“这是你的剑?” “正是。” 静默良久。 那人又问:“从何而来?” 谢无恙撑住脑袋,指了指剑鞘上的红石,“我亲手挖了九婴的眼睛做装饰,砍了帝王天木做剑柄,又花重金寻来了千年玄铁做剑身。” 瞧见那人波澜无惊,谢无恙不知从哪儿来得恶趣味,忽然想瞧瞧这张清冷面具下藏着的人。 “你可知这把剑叫什么?”谢无恙露出额头魔纹,轻飘飘地说着足以另普通人闻风丧胆的话,“他叫却邪。” 信心满满却未能如愿。 那人眸光微动,似是不忍。 不待谢无恙捕捉其中情绪,就别过了头。 …… 为何不忍? 谢无恙掌心一松,手中灵器锵然落地。 那些想不通、理不清的事,像是忽然找到线头的线团,轻轻一拽便真相大白。 可谢无恙却不敢继续往下了。 眼前景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白光阵阵。 一片朦胧间,谢无恙半蹲下身,捡起了地上的灵器。 人人都说,却邪凶恶,灵力非凡。 谢无恙也常以此为傲。 铸造却邪时,无双长老眉眼恭顺,曾问他想要一把什么样的灵器。 谢无恙脑中下意识浮现出一把灵器的外貌。 他用最好的材料,找来最厉害的炼器师,以为是机缘。 直到今日,他才得知,原来却邪的装饰不是九婴眼,而是普通红石。 帝王天木做得不是剑鞘,剑身也并非千年玄铁。 “小师弟……”率先注意到谢无恙的异色,福之桃以为他还在为云晚舟的事担忧,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安慰,“师尊这么厉害,定会无碍的。” “嗯……”谢无恙喉间痉挛,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定会无碍的。” 他还有好多事想要问问云晚舟,还有很多事没有想明白。 所以。 云晚舟定会无碍的。 — 这是谢无恙第二次来到秘境。 短短时间,秘境内已是天翻地覆。 不远处狼烟滚滚,大火滔天。 原来茂盛的树木光秃焦黑,死了一半。 所经之处,皆是满地灰尘,留下道道清晰的脚印。 不知是不是有过太多云晚舟的灵力,谢无恙冥冥之中似是有所感应,沿着火海边缘直奔而去。 地上散落着妖兽的尸身,其中不乏有暝兽的触手,腥臭血液令人作呕。 眼前树木忽而灵光一闪,落下一道剑痕。 谢无恙脚步一顿,若有所感地回过头去。 火海中,熟悉的身影纵身一跃,反手挥出一道剑气。 谢无恙喉间干燥,喃喃出声,“师尊……” 不远处的人似有所觉,右臂一动挥出一道剑气,声音凌冽,“谁?” 话落,身形忽一踉跄,将要倒在地上。 谢无恙心下一慌,顾不得眼前熊熊燃烧的烈火,径直冲向前去,“师尊!” 烈火灼烧了手腕,在衣裳上留下几个窟窿。 谢无恙却浑然不觉,抬手圈住了云晚舟的腰身。 原身不过少年,身量不如云晚舟高,近些年在苍穹山,又被养得细皮嫩肉。 乍一接住,险些没站稳,只能一点点带着他蹲在地上。 “为何回来?”云晚舟深吸一口气,挣开他的手。 “我不放心师尊。”谢无恙攥了攥指尖。 云晚舟本就沉默寡言,如今灵力不多,更是连训斥都懒得训斥,只是默默转回身子,举着碎雪剑在地上划了两道。 谢无恙直觉他在布什么阵,却不知布得是什么阵。 灵力所划,除却阵法祭成的那一瞬,是瞧不见的。 谢无恙心神怅然,不知怎么想得,忽然起身从上握住了云晚舟的手,按按和他较着劲,“师尊,与我回去。” “松手。”云晚舟敛起眉心。 谢无恙沉下声音重复,“与我回去。” 无形的灵力震开了他的手,连带着谢无恙整个人踉跄后退。 云晚舟沉眸望着他,进行着一场无声地对峙。 手中的诛邪似有千斤重,压垮了谢无恙的心高气傲与执着纠缠。 不知过了多久,谢无恙肩膀一抖,红着眼眶抬眸,“你觉得自己很伟大吗?” 一句话,压抑着前世恨与今生怨。 倾盆而出。 第86章 拥抱 “你可曾想过,若是有朝一日离开…… 谢无恙步步向前, “你倒是好,想救人便救了,千古流芳。可有问过旁人意愿?你擅自收了福师兄做弟子, 允他一事顺遂。可允我的呢?我是魔非人,不该留此。” 云晚舟眸光微动,仰头望着他。 一站一坐,不知何时,那个不及腰腹的孩子,已经长得这般高了。 再过几年,许会比自己还高。 “你不想在苍穹山?”云晚舟神色不解。 “别哭。” “师尊想问问你。” “想不想留下来。” 服用冰山雪莲那日, 谢无恙做了个绵延冗长的梦。 梦中,这个人半蹲下身,眉目间尽是温柔与安慰。 一如鼻息间飘荡的桃花香。 谢无恙望着他, 咬紧牙关,缓缓摇头,“不想。” 他终究与原身不同。 做了魔尊的谢无恙有自知之明。 魔族留于仙门, 无异于自寻死路。 云晚舟眸光一颤,露出几分迷茫与无助, 瞧得谢无恙心脏也跟着阵阵发疼。 终究不忍。 谢无恙蹲下身,将云晚舟圈进怀中,“我记得师尊于我有一饭之恩,无论是苍穹山还是何处, 我只想与师尊在同处。” 这种感觉强烈到可以撕裂两世恩怨,甚至想一辈子待在苍穹山。 许是伤得太深,再加上长时间精神紧绷。 被谢无恙搂进怀中时,云晚舟有片刻松懈,未曾注意到他悄悄祭出的符咒。 直到符纸贴在云晚舟后颈, 一声闷哼后,软下身子,谢无恙才暗沉着眸光,将云晚舟从怀里拉出来。 短短片刻,对方渗出的血迹就打湿了谢无恙的衣袍,留下一道深色印痕。 傀儡受伤,是连接神魂的。 傀儡多痛,寄宿的神魂就有多痛。 伤成这样,也无怪乎谢无恙会这么轻易得逞。 火又陆续往后蔓延了很长一段。 那暝兽擅于遁地,没人猜得透它的方位。 谢无恙将凤翎和碎雪一同收回,手中拿着诛邪,小心翼翼地穿过丛林。 离开前,谢无恙回头瞧了一眼云晚舟画了一半的阵法。 大乘期修士,哪怕灵力不足,做出的阵法也是不容小觑的。 此阵法走势狂妄,兵行险招。 云晚舟应当是想将妖兽引入阵中,封印于此。 单凭两把灵器的灵力,是极难做到的。云晚舟想如何,显而易见。 谢无恙将云晚舟搂在怀中,空出一只手,用诛邪添了两笔,这才带着云晚舟走向铜镜。 身后妖兽狂嚎,风沙四起,天地似乎都要化作虚无。 直到铜镜波纹四起,耳畔狂风散去。 谢无恙抱紧怀中的人,挣开了眼睛。 一众人包括江临在内,齐刷刷望向他。 谢无恙神色不便,只留下句轻飘飘地话:“暝兽未灭,关乎众人生死,还请在场诸位自行决断。” “谢无恙。”乌寒枫横臂挡在谢无恙面前,眸光复杂,“你可知你一人任性,要至多少人为危难吗?” 谢无恙轻嗤一声,侧眸睨他,“那你又可曾想过,莲雾门勾结魔族,囚仙门弟子无数。若云晚舟灵力尽失,你们又该如何面临诛魔?” 乌寒枫不忍闭眸,蜷了蜷指尖。 “此祸又非我师尊所为,又又凭什么要求他一力承担?” “可他是仙尊!”乌寒枫压抑怒吼,“若是我有别的法子,我会让他以身涉险吗?!” 谢无恙推开挡在前面的手臂,经过乌寒枫身侧时,忽然歪了歪头,恶劣地扯起唇角,“谁说没有法子?” 谢无恙压低声音,意味深长地望向不远处的江临,“冤有头债有主,掌门师伯应当听过这句话吧?” 乌寒枫瞳孔一震,难以置信地望向他,“你……” “既然掌门师伯已知其中意,那弟子便带着师尊先行告退了。”谢无恙浑不在意,加大了音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比试场,徒留一众弟子面面相觑。 福之桃一头雾水,“掌门师伯,小师弟的话究竟是何用意?” 乌寒枫神色阴沉,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江临忽然挣扎两下,又被身后的弟子按压在了地上,“早就听闻云仙尊仙门典范、德高望重,未曾想坐下弟子竟如此阴邪。江某可真是自愧不如。” 乌寒枫两步向前,拔剑横架江临脖颈,声沉如铁,“我苍穹山弟子,还容不得你这勾结魔族的小人置喙。” 江临探究般眯起黑眸,询问:“怎么?你真要用那小弟子说得法子?” 乌寒枫目光冰冷,一言不发。 江临喉结滚动,极力维持面上的平静,“你可是仙门掌门。” “你勾结魔族时,可曾想过自己莲雾掌门的身份?” 江临道:“我走投无路。” “好一个走投无路。”乌寒枫冷笑,手上不由用了力,“你为了一己之私,弃莲雾门百年基业、弟子性命于不顾。你……” 冰冷的剑锋在脖颈上留下一道血痕。 似是气急,乌寒枫深吸一口气,握剑的手青筋毕露,“枉顾我师尊生前如此信任于你。” “信任?”江临喃喃重复,眸中闪过一抹阴冷杀意,“若他真的信任与我,在他死之前,就应该将魇石教给我,而非云晚舟那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乌寒枫一脚踹在了江临身上,咬牙切齿,“师尊在天有灵,若是看到你如此黑白不分、自私自利,定会后悔当初看你可怜,施以援手。也断然不会力排众议,扶你坐上这掌门之位!” 江临唇间溢血,撑在地上的手臂抖个不停,忽而力竭,终是没能起来。 他本就是强弩之末,若非借用魇石之力,应当已是化作一杯黄土。 可他不甘。 他大业未成,怎能在此止步? 就在乌寒枫弯腰揪住江临衣领,将他强行拖拽前往铜镜时,江临咳了两声,抚上了乌寒枫的手腕,“乌掌门,若是我死了,你们这辈子都别想找到魇石了。” 乌寒枫手腕一紧,“你真是耍得一手好计谋。” “彼此彼此。”江临一句三喘。 乌寒枫面色阴沉地望着铜镜,犹豫不决。 “乌掌门,不若将他交由我吧。”身后传来一道年轻的声音。 江疏桐面色苍白,眸光坚定有力,“我与他师徒一场,尚有恩怨未清。” 乌寒枫不同意也不拒绝,只是问他,“你可知谢无恙走时,与我说的话为何意?” 微风拂过江疏桐的衣袍,勾勒出清瘦孤寂的脊背。 江疏影站得笔直,摇了摇头,“我当时离得太远,并未听清。” “他说,冤有头债有主。” 江疏桐沉默不言,等着乌寒枫接下来的话。 乌寒枫顿了顿,又道:“我那师弟对自己极狠,他知晓以傀儡之身无法封印暝兽,定是打算兵行险招,以封印破局。” “云仙尊深谋远虑。” “但你可知,”乌寒枫话锋一转,“施加封印前,如何引那暝兽入局?” 江疏桐怔了怔,似是明白了什么,神情悲恸不忍,“以身为引?” “是。”乌寒枫点头,“谢无恙临行前,所说便是此事。” 乌寒枫字字如刀刃,凌迟在江疏桐心头,“生人祭,怎可伤及无辜?唯有冤头债主,方为公正。” “可他毕竟是我师尊。乌掌门……”江疏桐声音发颤,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我怎能见死不救……” 话音未落,不知从何处伸出一条触手,以破风之势袭向一旁弟子。 那弟子反应及时,纵身一跃躲了过去,神色惊恐地望向铜镜,“掌门,那暝兽似是要出来了。” 乌寒枫手腕一转,握剑而出,剑气横破山河,形成一道屏障,生生阻在了铜镜前。 他眉心凛凛,语气凝重,“孰重孰轻,望江掌门早做决断。” 铜镜不停晃动,波纹四起。 那触手被钳制在小小的空间中,找不到饱腹的猎物,挥舞了一圈后只能悻悻收回。 安分没多久,又试探着探出头来。 江疏桐面色挣扎,额头无力冒着冷汗。 “那魇石怎么办?” 乌寒枫抿了抿唇,脱口而出,“可听说过洗魂?” 江疏桐大骇,“禁术洗魂?” 数百年前,魔界尊主宋多颜与扶光神尊平分秋色,在修真界风头无两。 更有甚者称,宋多颜虽与扶光修为相同,但若交手,定是宋多颜胜。 只因他在咒法上极有天赋,所创之法皆威力巨大,另众修士极为追崇。 后来宋多颜伏诛,魔界惨败。 其所修阵法邪性逐渐显露,修者发狂,愈演愈烈。 人心惶惶下,三大仙门率先带头,严禁此术。 久而久之,连带着这位少年魔尊的名字,都鲜少有人再提。 这洗魂,便是宋多颜所创咒术之一。 传闻,此术可洗记忆,控其魂魄,另魂魄对施咒人有问必答,答必言真。 三问过后,中咒人魂魄尽碎,痛苦不堪。 “洗、洗魂?你们要对我用洗魂?”江临面上的平静倏然破裂,慌张摇头,“不、不会的。洗魂这种邪术早已失传,你们怎么会……” “扶光神尊与宋多颜感情甚笃,宋多颜所会神尊皆可,飞升前,他尚可将魇石交于苍穹山,为何不能留下区区咒术?”乌寒枫眸光一眯,转而望向江疏桐,言语逼迫,“江掌门,邪术亦可作正道,既如此,你我为何不用?” 江疏桐依旧挣扎,“可是……” 剑气形成的屏障倏而一阵,从正中划开一道裂缝。 乌寒枫眉心一凛,语气严肃,“江掌门,来不及了。” 话落,身后传来一声闷响,一股巨大的灵力轰然炸开,推得众人踉跄几步,边缘弟子跌落高台。 “他虽曾想夺我性命,但在我心中,确实是十年师徒,情谊并非说散就散。”一片风声中,江疏桐闭上眼睛,压下心中那可笑的怜悯与不舍,“我实在下不去手,劳烦乌掌门。” 江临忽然撩起衣袍,朝着江临跪了下来,拜了三拜,声音嘶哑,“弟子江疏桐,恭送师尊。望师尊……此后珍重。” 乌寒枫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指尖符纸一出,变出根绳索将江临捆缚,旋即足尖一点,一跃而入铜镜。 莲雾新掌门继位,与苍穹山派出现了少有的和谐。 在场弟子数名,亲眼目睹他们议事良久。 可惜得是,大多弟子离得太远,并未听清两名掌门的谈话。 只瞧见最后苍穹掌门一跃而起,带着莲雾前任掌门入了铜镜。 而那位新继位的年轻掌门,掩面伏地,脊背颤抖,待在原地跪了许久。 一炷香后,乌寒枫手握缚魂袋独自走出铜镜,成功封印了暝兽。 众弟子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江临踪影。 …… 与此同时,莲雾荒废院落处的结界忽然褪去,现出原有的摸样。 谢无恙大步推开门,找了处较干净的地方放下怀中傀儡,扫了扫空中飞扬的灰尘,旋即又轻车熟路地走到内室。 没有烛火,也没有桌椅,只有张蒙了灰的坐榻。 云晚舟一袭白衣坐在中央,眉心紧闭,与周遭混乱显得格格不入。 谢无恙喉间动了动,迈步走到云晚舟身边,小心翼翼抖落了白衣上沾染的尘土。 自从云晚舟借助傀儡来到幻境,就总是风尘仆仆。 不过短短几日,谢无恙却好像已经很久没见过云仙尊不染尘埃的模样了。 眼前云晚舟束发端坐,谢无恙竟无端升出几分怀念。 清理好灰尘,谢无恙将傀儡与主身放在一起,自己也跟着盘腿坐好,开始祭符念咒。 屋内灵光四溢,片刻后恢复宁静,神魂安稳回到主身。 损坏的傀儡化作灵光,繁星点点飞向天际。 在旁端坐的仙尊主身眉心一动,露出冰冷深邃的眸。 少年的身影映入瞳孔,刹时冬去春来、山河解冻。 云晚舟神色一软,露出几分茫然困惑,“无恙?” “师尊醒了?”少年面带喜色,倾身向前,关切地目光打量着,“师尊可有不适?” 他们之间尚有一段距离,但不知为何,云晚舟却隐约闻到了熟悉的草木香,一如密林幻境,昏迷前少年那个不知缘由的拥抱。 绝望中藏着千言万语。 云晚舟喉间微动,点了点头,“尚可。” 谢无恙眉眼含笑,“那便再好不过了。方才弟子还唯恐自己学艺不精出了披露,若是师尊有个什么三……” “你可曾想过,若是有朝一日离开苍穹山,你会做什么?” 谢无恙戛然而止,脸上笑意消散无踪,“师尊是在暗示弟子在秘境中的所言所行?” 云晚舟沉默不言。 谢无恙攥紧指尖,声音喑哑,“师尊是想赶我下山吗?” 当初仙门百家攻入魔界,以除魔卫道为由,杀害魔界普通百姓不计其数。 血流成河,尸山血海。 谢无恙一刻都不曾忘。 更妄论让他待在身为三大仙门之一的苍穹山了。 第87章 穹桡 “弟子曾有一问,师尊一直未答。…… 曾经谢无恙留下是为了魇石, 后来执念随着恨意消散,谢无恙心中所求也变得模糊起来。 瞧着云晚舟淡然自若、毫无起伏的面孔,谢无恙深知, 自己不愿离去的原因已与魇石无关了。 “师尊,”谢无恙喉间苦涩,极力维持着声音平静,“弟子曾有一问,师尊一直未答。” 云晚舟似乎并不在意忽然转移的话题,“何问?” “师尊既从一开始便知晓弟子身份,又何故费心将我收做弟子?” 谢无恙想知道, 若是从一开始,云晚舟遇到的不是原身,而是五百年后的谢无恙, 可还会这般行事? 也许,他只是想要有个人告诉他,生前身后种种因果, 错不在他。 只是因为命运弄人,自己时运不济, 未曾在幼时遇到一个云晚舟罢了。 云晚舟放在膝头的指尖动了下,倏而望向屋外,眸光微晃,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 “你知道穹桡是怎么故去的吗?”云晚舟忽然问。 穹桡仙尊, 云晚舟的师尊。 谢无恙在梦中曾见过他一面,生得风度翩翩仙姿绰约,单论相貌,生前定是受过不少女修仰慕。 更别提他的英雄事迹、年少成名了。 这样一个厉害人物,五百年后的古籍也记载了其众多生平, 至于他如何逝世,只一句话便做了结束—— “岁和三百六十七年,战妖兽于遂宁江水东,深受重创。后灵力尽散,无力回天,于苍穹山逝。” 记录在册者,皆源于人口,古籍又流传久远,真真假假早已无从探究。 穹桡仙尊究竟是如何走的,谢无恙也不太确定,于是摇了摇头道:“师祖之事,弟子所知甚少,不敢妄加揣测。” 云晚舟抿紧唇瓣,目光定定落在谢无恙身上。 “走火入魔。”他道。 谢无恙心中一惊,神情诧异。 修仙入魔道,在修真界并不少见。 但此类人诸多为倒行逆施违逆天命,或是本就心术不正的邪恶之徒。 穹桡仙尊怎会…… 云晚舟第一次对人讲述过去,初识只觉得别扭,后来开了头,倒也容易了许多,“扶光神尊飞升前,曾将魇石交予苍穹山看管。穹桡身为仙尊,自继位以来,更是殚精竭虑。后来有次山下妖兽纵横,山上弟子下山救人去了大半,不慎让有心人潜入,多亏穹桡赶来及时,才避免了灾祸。至此一事,穹桡深知凡事皆有万一……” 穹桡深知自己无法时时刻刻看手魇石,唯恐疏漏多生事端,便开始日日研究旁法,以防万一。 穹桡的房门紧闭数日,终于在某一日从内打开。 人人争夺魇石,皆想靠其威力登顶人极。 可时间神器亦有无数,虽不比魇石,但也足够称霸一方,无人争夺除了不知神器踪迹的原因外,皆因神器乃灵器,只认一主。 穹桡思前想后,灵光一闪,想出个铤而走险的法子。 若是魇石也可认主,认一明主,岂不是有了万全之策? 那个时候的穹桡,心高气傲,谁都不放在眼里,包括他的同门师弟、当时的苍穹掌门,他也并非全然相信。 哪怕这个决策受到了其他长老的强烈反对,穹桡依旧选择了一意孤行。 将魇石封印在识海中,日久天长,融为一体。 在不久前入云晚舟梦中时,谢无恙就隐约猜测穹桡心魔入体与魇石有关。 如今听到云晚舟亲口讲述,依旧心有震惊。 “穹桡仙尊是因为……被魇石蛊惑生了心魔?” “是。”云晚舟望着谢无恙的眸中划过异色,顿了顿摇头,“但也不全是。” 穹桡将魇石封印体内一事做得极为隐蔽,除了苍穹掌门与两位信得过的长老外,无人知晓。 至此相安无事数年。 可心怀叵测之人对魇石的渴望岂是说放下就放下的。 数次潜入苍穹禁地无果后,终于有人发现了端倪。 云晚舟依稀记得,那是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夜。 烛火摇摇晃晃,投下狰狞的影子。 十一岁的云小五眼睛瞪得大如铜铃,缩在床脚瑟瑟发抖。 他怕黑怕打雷,往常这个时候,他定然会抱着被子不请自来。躺倒穹桡床上撒泼甩赖,祈求师尊收留。 可这次不同,就在昨日,他开始了与师尊的冷战。 原因一如既往,穹桡要下山除妖,云小五想一同前去,却被穹桡以“此去凶险”为由,拒之门外。 云小五是何等倔强,旁人越是觉得不行,他就越想证明自己,当下反驳:“弟子已经是筑基中期,就算杀不了妖兽,能伤他一分便一分,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穹桡这次格外坚定,摇头拒绝,“这次除妖,并非你想得那般简单。” “恶妖杀之,其次封印。如何困难?” 穹桡叹息,“你杀心太重。” “难道他们不该杀吗?”云小五沉下了脸色,“还是说师尊想要度化?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弟子不觉得他们会改邪归正。” “冤冤相报何时了。”穹桡不再与他争辩了。 对话戛然而止,云晚舟心中却舒坦不了。 遭人拒绝以及理念相驳,双重夹击下,云晚舟板着脸回到了房中。 第二日一早,他跑去膳食堂拿走了打饭弟子特意留给穹桡的两块梅花饼,坐在膳食堂外的台阶上,塞了一嘴点心。 索然无味。 云小五艰难咽下口中的点心,完全无法理解穹桡中意梅花饼的原因。 但一想到穹桡不久后发现点心被偷,面色阴沉地样子,云小五顿时又觉得舒坦起来,连带着乌云密布的天空都看着顺眼起来。 他已经算好了,若是穹桡即时认错,三日后允了他下山的请求,他便勉为其难原谅他,再勉为其难去山下的李家铺子,买满满一袋的梅花饼作为补偿给穹桡。 云小五没想到的是,他这一天,从早上等到傍晚,从微风拂过到大雨倾盆,都未曾等到穹桡的回心转意。 想到穹桡最后望向他略带诧异的神色,云小五不禁开始反思,是否昨日的自己太过分,穹桡不过是不想让他犯险,他却为了满足小小的虚荣心恃宠而骄。 想到这里,云小五吸了吸鼻子,松开了搂进膝盖的手。 再等半个时辰,若是穹桡还不来找他,大不了他低一低头,去找师尊认个错好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 想开了这点,云小五顿时高兴了不少。 屋外树影摇摇晃晃,不知是哪儿的野猫路过,窸窸窣窣传来声响。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照亮了屋外的景象。 云小五目光紧张得不知飘向何处,正想着求和的措辞转移注意,忽然瞥见了窗外一闪而过的身影。 惊雷落下,云小五掌心一紧,眸光倏而凌厉,“谁?” 回应他的只有几声猫叫。 苍穹山结界众多,常理来说,能自由出入的只有苍穹山内门弟子。 更何况是穹桡仙尊得住处。 云小五第一反应,也以为是哪位师兄有事前来。 可穹桡素来有布结界打坐的习惯,唯一可以自由出入的,只有苍穹掌门和穹桡坐下的几名弟子。 若是有事,理应也要他代为通传才是。 云小五套好鞋靴,将房门打开一条缝。 外面狂风暴雨下个不停,入目皆是昏沉一片。 云小五眯眸费力观察了一遍四周,发觉并无异常准备关门进屋时,余光忽然瞥见穹桡屋外那一闪而过的模糊身影。 “师尊……”云小五揉了揉眼睛,趿拉着靴子慢步向前,“你若是想求和,不必这般偷偷摸摸,弟子方才细想一番,发觉自己也有诸多不对的地方,待到弟子与师尊一同下山时,弟子愿意倾囊为师尊买很多梅花……” 那道黑影未曾理会,推门而入,房门闭合。 云小五品味出些不对劲来,声音多了分试探,“师尊?” 没有得到回答,云小五加快了步子,双手刚触及紧闭的房门,屋内传来穹桡的声音,“小五?” “师尊?”云小五提着的心放下了些,还是敲了敲门,“弟子有话想与师尊讲,师尊方便吗?” 屋内静了静,片刻后传来穹桡的声音:“若是下山一事,不必再问。” 云小五喉间一噎,道歉的话差点咽回腹中。 “并非此事……”云小五别扭道,“弟子是来认错的。” 穹桡没说话,云小五后知后觉紧张起来。 他与穹桡平日里也没少闹过脾气,穹桡惯着他,通常都是到处搜罗些小玩意哄他,从不记隔夜仇。 这是头一回与他生这么久的闷气。 是因为自己早上偷吃了他的梅花饼吗? 云小五觉得有必要表达一下自己的认错态度,斟酌着开口:“弟子今日帮师尊尝了尝膳房弟子做得点心,很是难吃。弟子觉得应当对他们小施惩戒!另外……另外……” 云小五眼珠子转了转,本想着说给穹桡买一袋子梅花饼,转念想到自己干瘪寒碜的荷包,临时改了口,“等下次下山,弟子给师尊买五块梅花饼作为补偿,师尊意下如何?” “自是极好。” 不知是不是云小五的错觉,穹桡话中夹杂着几声压抑的闷哼。 想起那道不知去向的黑影,云小五有些不安,“弟子方才瞧见有人进了师尊房中,不知是不是师尊?” 身后狂风忽起,淹没了云小五的话。 云小五倾身趴在门上,附耳去听。 屋内传来尖锐的声响,像是利刃划过木质。 云小五拧眉思索,正犹豫着要不要推门而入,眸光一垂,忽而瞥见了不知何时缠绕在指尖的一缕黑气。 第88章 输赢 “输赢与否,不能只看自身。”…… 颇为眼熟, 但是又与魔气不同,其中蕴含的力量比魔气高出数倍。 云小五脑中画面一闪,忽然想起多年前, 穹桡心魔入体,差点丢了性命的那次。 那次后,穹桡加固了体内魇石的封印,数年来不再异动。 莫非那东西又…… 想到这里,云小五再也顾不上什么礼仪,猛得推开房门。 妖风拂面,扑面而来的强劲威压压得云小五膝盖一软, 差点当场跪下。 “师……师尊?”云小五神色错愕。 屋内尽数被黑雾吞噬,全然不见曾经熟悉的布局。 一片黑暗中,云小五凭着记忆望向床榻。 穹桡端坐的身形模模糊糊, 除却偶尔露出的白衣一角,完全瞧不清脸。 云小五哪儿见过这种阵仗,可心中的担忧压过恐惧, 促使着他一步步走向穹桡。 在门外听到的喘息声再次传来,变得清晰无比。 “别动。” 穹桡闷咳几声, 声音费力。 “好好,我不动。”云小五连忙应下,红了眼眶,“师尊, 你若是不舒服,我去帮你请容师兄来,好不……” 话音未落,没在黑雾中的穹桡忽然抬手一挥,在两人之间升起一道渭泾分明的结界。 一端黑雾漫天, 一端黑雾逐渐隐去,恢复如常。 “快走。”穹桡声音冷凝。 自记事以来,穹桡向来温柔随和,云小五犯错,他也只是连哄带笑,摸头劝慰他,从不责备。 哪怕面对凶恶的妖兽,穹桡也不过足尖一点,长剑一出,身形未转便将一切麻烦斩杀在身后。 风轻云淡,随风而动。 这是云小五头一次见到穹桡如此果决的模样,不免有些心慌,“可是师尊,我……” 结界忽然传来震动,似是受到了什么强悍灵力的攻击。 云小五话音一顿,乌黑闪烁着泪花的眼睛一转,隐约从黑雾中瞧到了其他东西。 云小五不顾灵力反噬,抬手“哐哐”拍了两下结界,语气急切,“师尊当心身后!” 与此同时,结界内传来一阵刺眼的白光。 “师尊!”云小五顾不得眼上不适,随手拔出穹桡放在桌上的长剑挥出。 刹那间,手中剑鸣嗡然。 云小五被反噬灵力震得后退两步,右臂瞬间失去了知觉。 疼痛伴随着委屈席卷了云小五的心头,云小五嘴巴一撇,泪水终于从眼眶奔涌而出,“师尊变成这样是因为那块石头吗?师尊明明压制不住它,为何非要勉强自己?” 泪眼模糊中,穹桡动了动唇,似是说了什么话。 云小五压下喉间哽咽,尚未努力分辨出穹桡的唇形,眼前忽而落下一道阴影,挡住了他的视线。 云小五懵然抬起头,泪珠子挂在鼻尖将落未落,对上了一双阴寒森冷的瞳孔。 “果真如此。”黑影危险眯眸。 结界一端的黑气骤然散去,露出了男人原本的面貌。 那是一张苍白到毫无生机的脸,大大小小的疤痕覆盖五官,密密麻麻延伸到脖颈。 切口平整,像是剑上。 哪怕是云小五跟着穹桡斩杀过众多妖兽,也被这张脸吓了一跳。 手腕一抖,长剑应声落地。 男人漆黑地瞳孔盯着小五瞧了半晌,轻啧一声失了兴趣,转头走向穹桡。 “我还以为穹桡仙尊的弟子各个天资不凡,未曾想竟是这种愚钝没有仙缘的废物。” 穹桡凝神打坐,调理着出差的灵力,未曾理会男人。 男人毫不在意,念念有词地在穹桡身旁来回踱步,“穹桡仙尊当真是好手段,竟然想到这么个方法。枉费我寻找魇石这么久。” 说到此处,他的神色忽然凶恶,威胁道:“你当真以为魇石在你体内,我便毫无办法了吗?” 穹桡语气平静,“你大可一试。” 说罢,他收了指尖调息的灵力,掀开眼帘。 与此同时,一道强劲的掌门扑面袭来。 穹桡右手撑地,一跃而起。 刹时间,床榻轰然塌陷。 云小五急得挥剑乱砍,哪怕自身灵力都被耗到枯竭,结界依然纹丝不动。 眼瞅着结界内男人侧身抬手,一掌落在穹桡后背,穹桡脊背一弯险些跪倒在地,云小五咬牙弃剑,夺门而出。 他感受到了,在那人抬手运用灵力的瞬间,强大的威压压得自己几乎喘不过气。 以前穹桡诛杀妖兽时,也曾泄露过几分大乘期的气息,远不比今日。 云小五脚下步子飞快,脑海中尽数被穹桡最后颤抖的膝盖占据。 悄无声息潜入苍穹山、潜藏在穹桡房中,又能在短短三招内让穹桡落了下风…… 云小五几乎可以确定,那个男人的修为,甚至远在穹桡之上。 他要去找掌门师伯,找诸位长老来救师尊。 云小五从没跑过这么快,烈风刀割似的划过喉咙,不知哪儿滚来的石子落在脚下,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云小五膝盖一软,“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嗑在地板的鼻子涌出鲜血,落在地上又很快被大雨冲散。 云小五顾不上疼痛,哽咽着再次爬起,钻心的疼痛让手臂颤抖的不成样子,只消一用力就又跌回原地。 “怎……怎么办……”云小五眼泪哗哗往下淌,“师尊怎么办?” 一双宽厚有力的手穿过腋下,轻松将他提了起来。 云小五茫然转过头,瞧见了穹桡笑容温和的脸。 “师……师尊?”云小五一时呆了。 穹桡摸了摸他的头,弯腰对上他的眼睛,“不用找了。” “师尊将坏人赶走了吗?” “是。”穹桡点头,“赶走了。” 赶走了?也就是说师尊没事了? 不会受伤,那块石头也如师尊所愿,没有落到外人手里? 云小五面色一喜,猛得扑进穹桡怀中,搂住了他的腰,“太好了,小五就知道,师尊这么厉害,怎么会……” 戛然而止。 云小五缓缓松开穹桡的腰身,露出被灼伤的掌心。 一丝黑色雾气像是受到什么牵引,围着他的指尖旋转飘荡。 云小五劫后余生的喜悦顿时消散无踪,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师尊,你受伤了?” 说着,不待穹桡回应,就慌慌张张从他怀中退出来,两三步绕到穹桡身后。 无人想到,挺拔高大的身躯后,是一片狼藉。 血液争先恐后地渗出,将脊背染得鲜红一片。 云小五甚至分不清伤口在哪,大片大片的黑气萦绕在脊背上方,经久不散。 云小五想检查伤口,又怕弄疼了穹桡,抬起的手无措顿在半空, “不是……不是已经赶跑他了吗?”云小五咬了下唇瓣,眸光微颤。 他本就极为聪明,除了修炼极为缓慢,任何事情只要有了头绪,他就能将种种线索串联起来。 “师尊在骗我?”云小五指尖一蜷,好似明白了什么,“我记得那人的修为比师尊高,是在大乘期以上吗?” 他跟着师尊走过许多地方,早就不是当初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 眼下的情形,云小五已然知道事情并未结束。 可恐惧不安让他下意识逃避,不愿意相信自己心中无所不能的师尊会输。 穹桡没有输。 他牵住云小五的手,生茧的指腹微微摩挲,一如既往地温柔宽厚。 “是。但是师尊赢了。” “可是师尊明明受了这么重的伤。”云小五盯着穹桡的伤口,很是难过。 “不疼。”穹桡笑着摇头。 “我才不信。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云小五吸了吸鼻子,开始自己宽慰自己,“不过没关系,容师兄医书高超,定会治好师尊的。” 说罢,云小五擦干眼泪强打起精神,握紧穹桡的手就要拉着他去找容灵。 一步,两步…… 穹桡纹丝不动。 云小五皱眉回过头去,触及到到穹桡柔软凝望的眼睛。 穹桡仙尊在世人眼中时出了名的温润如玉、端方君子,云小五从不这样认为。 只因记事起,穹桡就常常捉弄于他。 知他喜爱热闹,却故意当他的面提及山下的上元节,待到云小五求穹桡带自己下山后,又故意拒绝他。 只是因为云小五平日里总爱板着张脸,只偶尔有求于师尊时,才会暴露本性,变成个撒娇黏人的小精怪。 而后来的云小五哪怕识破了穹桡的计谋,也敌不过他的威逼利诱,缕缕被穹桡得逞。 但不可否认,穹桡又确实如世人所说,平易近人,谦和有礼。 望着一如既往、神色温柔的穹桡,不知为何,云小五从中瞧出了几分难过与不舍。 异常得让人心慌。 云小五握着穹桡的手倏然攥紧又倏然松开,脚尖紧紧蜷做一团,颇有手忙脚乱的意思。 “还是说师尊有何更好的灵丹妙药,小五可以给师尊取……” “小五。”穹桡反手拍了拍云小五的肩,止住了他乱七八糟的话,“不需要药。” 云小五眸光怔怔,“那是要灵力吗?” “也不需要。”穹桡唇角笑容依旧,如同往常降服妖兽回来,与云小五讲述其中的门道技巧与惊心动魄,“那人修为怕是已经到了飞升之境。” “很厉害吗?” “嗯。远高于我。”穹桡眯了眯眼睛,似是在回忆两人的交手,“即便如此,师尊还是赢了。小五想知道师尊是用了何计吗?” “不、不想……” “我给了他假的魇石。”穹桡毫不在意,继续开口。 自他以身体为载物,封印魇石后,他就做好了万全准备。 穹桡不知道会不会有这么一天,扑空的人会重来,后知后觉找到他。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穹桡在体内下了两道结界,一道在腹中,一道在心脏,一假一真。 世人多已己踹度,亦有亡命之徒前仆后继。 可若非万不得已,谁又会真的想死呢? 没人能猜到,穹桡会做到此等地步。 魇石封印在心脏,自此,魇石在他在,魇石若无,穹桡仙尊也将消散世间。 这些他的弟子不会知道,也不必知道。 穹桡视线有些恍惚,却还是和从前一样牵起云小五的手,一步步向前。 身上的血液早已渗透了全身,每一步,便留下滩血迹斑斑的脚印。 云小五回头望了一眼,被穹桡圈住的手不停打颤。 “师尊要去找容师兄吗?”他还抱着一丝希冀。 只要穹桡去找容灵,就说明穹桡受的伤,无论时间长短,总会痊愈的。 似是猜到了云小五心中所想,穹桡面露无奈,摇了摇头,“不是。我带你去找你乌师兄。” 穹桡顿了顿,虽心有不忍,却还是狠下心道:“寒枫为人可靠,日后你定要好好听他的话。” 云小五哭嚎出声,慌不择言,“我不要。乌师兄为人这么固执,若是我犯了错,他会罚我挑水洒扫,还会罚我贵祠堂……” “若真这样,倒也不错。”穹桡叹息。 胸口忽然震了震,剧烈的咳嗽伴随着鲜血溢出唇齿。 云小五似是被吓傻了,只有眼泪不停涌出眼眶,“师尊不是说赢了吗?” 穹桡控制不住弯了弯脊背,浓郁的黑气沿着心脏遍布四肢百骸,眼看就要将他吞噬。 “输赢与否,不能只看自身。”穹桡抬起另一只手,聚集灵力落在胸口,“魇石不可落入外人手中。小五……” 穹桡瘫跪在地上,眸中透着前所未有的认真,“我百赢一输。” 他千算万算都没料到,偷盗人竟谨慎到如此地步。 哪怕夺得魇石,也不肯掉以轻心,在他体内留下了魔种。 世人常说仙魔一念,魔种却不算在内。 身中魔种者,会陷入一生求而不得的梦魇中,循序渐进,直到月余后失去神志,化身为只知杀戮的怪物。 魇石本就邪乎至极,穹桡多年间被其数次。 那人许也未曾料到,穹桡体内魇石尚存,恰好加速了魔种的长成。 第89章 躁意 “毕竟帮自己师尊洗魂这种事,在…… 穹桡扯起衣袖, 擦了擦云小五脸上的泪痕,落在被幻容术遮住的泪痣上时,忧心忡忡地嘱咐, “以后莫要因为别人之言伤害自己。也不要再……” 穹桡叹了口气,“罢了,还是任性些好。” 话落,穹桡打开了捂在胸口的手,色彩斑斓的灵光照亮了他苍白的面孔。 一块长相奇特、千疮百孔的石头出现在穹桡掌心,萦绕着与穹桡周身相同的黑雾。 云小五不知道哭了多久,久到眼眶酸胀, 头脑昏沉一片,无力判断眼前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直到穹桡翻过他的右手,将魇石放在他的掌心, “将他交给你掌门师伯。” “那你呢?” “我啊。”穹桡望着外面的雷雨交加,不知想到了什么,放柔了神色, “我要走了。” “去哪?” “遨游天地,终得自由。”说话间, 穹桡又咳出了些血。 身体微微前倾,额头贴上云小五的额头,“你师兄们都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路,唯你我始终放心不下。小五, 你记着,无论以后走不走修炼这条路,都要随心而行。万不要活得……” 活得如我这般。 哪怕已经竭力活得如同常人,终逃不过生命桎梏。 人各有命,本就极其自私。 穹桡眼下便是如此。 若非要有人担这仙尊职位, 是谁都好,别再是他的弟子。 搂在身后的手紧密颤抖,云小五神色懵然,抬手抚上穹桡的脊背。 凸出的肩胛骨伴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硌得云小五手下生疼。 他一直觉得师尊高大伟岸,万人敬仰,无所不为无所不能。 直到现在,云小五才倏然发现,原来师尊是这么的清瘦脆弱。 脆弱到他一使劲,这人好似就离他而去了。 穹桡说,他被下了魔种,哪怕不死也会变成魔物。 他还说,若是自己堕了魔,牵连最大的定是苍穹山,以及他座下的几名弟子。 穹桡的声音坚定有力,破风落入云小五耳盼,“小五,师尊骄傲了一辈子,不愿堕魔。” 闪电划过长空,惊雷落下,黑夜有一瞬被照亮。 院中的那颗桃树在狂风中疯狂摇曳,洒了满地的花瓣。 云小五不知所措地攥紧指尖,靠在了穹桡的肩头。 “师尊,那颗桃树会死吗?” “不会。” “可它的花瓣都落了。” 穹桡体内的灵力化作星光,逐渐散去。 若是换做平常,穹桡定然会与他解释。 花瓣落下是因为桃树要结果,不是灭亡,是新生。 可穹桡已经没有力气再开口了。 岁和三百六十七年,四月二十九日,穹桡仙尊莫名失踪。 后山下有传言,五月四日,有人曾见穹桡斩妖兽于遂宁。 穹桡仙逝的消息传出时,距离此事已是三日后了。 …… 云晚舟不善言辞,也不愿将自己的往事与别人述说,更何况对方还是自己的徒弟。 云晚舟睫毛颤了颤,长话短说,“他将魇石封印在体内,后被有心之人暗算,虽护住了魇石,自己却被下了魔种,最后自绝而亡。” 那些往事在他心里扎了根,深不见底。 如今重提旧事,哪怕心如止水如云晚舟,还是被刺得鲜血淋漓。 云晚舟藏在袖中的拳心紧握,压下疯狂翻滚的情绪。 面上的冷静自持、泰然自若,在抬眸瞧见小心翼翼伸向自己的手时,有了片刻崩裂。 对上云晚舟的目光,谢无恙情不自禁抬起的手顿在半空,倏而清醒。 “弟子只是……” 心中却想着,没有只是,他只是忽然觉得眼前的云晚舟有些可怜,可怜得他跟着有些心疼。 想要替他擦干眼泪,将他抱在怀里宽慰,告诉他—— “已经过去了。” 谢无恙喉间痉挛,不断提醒着自己如今只是弟子,要尊师重道不可僭越。 “穹桡死于魔族之手。”云晚舟率先移开了目光。 谢无恙不动声色缩回手,静静等着云晚舟接下来的话。 云晚舟默了默,继续道:“后来为了抓到凶手,我下山云游,途中遇到了你师兄,后来又遇到了你。” “师尊不恨吗?” 云晚舟转过头来望着谢无恙,如实回答,“恨过。” “那师尊明知我是魔族,为何还会选择带我上山?” 若换做是他,束手旁观已是仁慈,更别提将对方收做弟子,日日精心传授教导。 “初时我总觉得凡魔族皆恶人,但你不同,”云晚舟眸中倒映出谢无恙认真专注的脸,声音和缓,“你只是个孩子。” 碎雪是穹桡先去的第二年,乌寒枫赠予云晚舟的。 见到的第一滴血,便是魔族的血。 魔族被仙门压制了数百年,早已蠢蠢欲动,再加上云晚舟恨魔族入骨,凡心存恶意,从不留生路。 剑下亡魂无数。 直到有一日,他行走于人间,遇到一孩童在街边乞讨。 云晚舟是被穹桡带上山的。 穹桡告诉他,他的亲生父母死于妖兽口中,而他命大,侥幸为路过的穹桡所救。 相似的遭遇往往最能让人共情,云晚舟也不例外。 仙尊心软了。 隆冬大雪,恰逢春节,家人团聚,这孩子却只穿了件薄薄的衣衫跪在地上,隐约可见凸起的肩胛骨,瘦骨伶仃。 世人多凉薄,他怕是撑不过这个寒冬了。 云晚舟情不自禁迈开步子,走向幼童。 另他意外的是,这孩子竟一眼认出了他修士的身份。 “仙长……”可怜兮兮的。 云晚舟抬手擦了擦他脏污的脸庞,刹时间,这具身体与生俱来的魔气溢入指尖。 云晚舟神色一怔,当下沉脸就想离去,转头的瞬间,云晚舟瞧见了热气腾腾的包子铺。 指腹下的皮肤粗糙干燥,像是久经风霜。 不知为何,云晚舟心下一软,忽然就改了主意。 他想,人有善恶,魔亦有好坏。 这孩子年龄尚小,若是加以引导,未必会走上歧路。 仙尊沉下心,努力让自己瞧上去温柔和善些,“太瘦了。” 云晚舟清了清嗓子,指向身后的包子铺,“你想吃包子吗?” 仇恨尽散。 …… 这是谢无恙头一回听到云晚舟说这么多话,也是头一回这么耐心地听一个人讲述过往。 只是因为原身是个孩子。 也就是说,若是换做是他自己,云晚舟同样会救。 谢无恙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却丝毫感觉不到高兴。 不甘与嫉妒再次有了冒头的趋势,连带着他的心情沉沦谷底。 时间不对。 同名同姓,为何偏偏是他承担恶果? 各种念头占满思绪时,一只手忽然落在他的头顶,顺着发丝捋了捋。 云晚舟抿了抿唇,目光深深望着他,“人各有命,无恙。若是你心不在此,也是无用,我不拦你。” 谢无恙有些后悔在幻境说的那些话了。 他反手召出诛邪,置于身前,自己则跪正身子,“师尊赐弟子诛邪,是望弟子匡扶正义,除邪卫道,良苦用心弟子心怀感激。弟子在幻境一时情急才口不择言,绝非本意,求师尊责罚。” 诛邪藏于鞘中,温顺恭敬。 云晚舟眸光闪过诧异,“师兄将剑给你了?” 谢无恙一声不吭,耷头拉耳,瞧上去很是委屈。 “罢了。”云晚舟无奈叹息一声,起身走向门外。 房门大开,光线透过照亮了屋内。 云晚舟身姿挺拔如松,半边身子隐在阳光下,宛如新生。 他微微侧了侧头,露出那双被浸染的发光的眼睛,“以后莫要这般任性了。” 谢无恙只觉得心尖发痒,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 与此同时,他瞧见那人眼尾幻容散去,泪痣生辉,动人心魄。 妄念疯涨。 有那么一瞬,谢无恙觉得自己不应该坐在这里,而是应该向前,将眼前这人反手桎梏在怀中。 然后极尽痴狂缠绵的,舔吻过那颗泪痣。 谢无恙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与云晚舟一前一后出门后,近乎落荒而逃。 …… 再见江疏桐,已经是三日后。 这三日里,人人都行色匆忙,就连谢无恙与云晚舟也只见过三四面。 云晚舟时而坐在窗前桌边画符,时而与诸位掌门商议要事,偶然一次在弟子食堂遇到,云晚舟正欲迈步上前,就被一群弟子拦住请教术法。 透过十几个窜动的人头,谢无恙瞧见了云晚舟微微蹙起的眉心,忽而目光相撞,谢无恙端着餐盘的手一紧,悄无声息敛眸,背身坐在离得最近的位子上。 谢无恙悄悄去地牢看过几次江临魂魄。 昔日的掌门如今不过残魂,透明的身躯满是裂痕,四周皆是聚魂的结界。 每当魂魄散去,结界启动又重组,如此反反复复,痛苦不堪。 他当初之所以能毫无顾忌地带走云晚舟,就是算准了乌寒枫会为了修真界,选择放弃江临。 至于江疏桐,众人眼中的谦谦君子,哪怕心有不愿,也会弃了江临。 谢无恙算无遗策。 第二次去见江临魂魄时,谢无恙撞见了江疏桐。 年轻掌门瞧见他神色诧异,回过神时问的第一句话竟是关于云晚舟的。 “自大比一别,我与云仙尊便未曾见过,不知仙尊如今可好?” 多日未曾提及,谢无恙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不自然,目光闪烁两下,含糊道:“魂魄安稳,应当不错。” 江疏桐拧了拧眉,对他的回答不甚满意,“何为应当?你竟一点也不在乎云仙尊身体?” 话中的质问令谢无恙有些不爽,夹杂着多日来的躁意,疯狂寻找着宣泄口。 谢无恙抿了抿唇,眸中像是翻滚的墨,唇似利剑,精准地捅进对方的痛处,“江掌门与其关心别人师尊,不如多想想自己?毕竟帮自己师尊洗魂这种事,在世间也是独一份了。” “你……”江疏桐喉间一噎,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第90章 年少 “晚辈问掌门,修仙者何为?”…… 谢无恙狠狠松了口胸膛压着的气, 心情好了不少,慢悠悠地晃向江临。 脱离了肉身,魂魄本不能长存。 但乌寒枫与江疏桐却将江临魂魄留存几日, 所付带价可想而知。 洗魂凶残,倒行逆施,稍有不慎便会遭到天道反噬。 或无事发生,或伤筋动骨,或魂飞魄散。 谢无恙不傻,自然不可能亲自去做,所谓父债子偿, 师长如父,交由江疏桐再好不过。 只是令谢无恙没想到的是,足足三日, 这人竟还内问出魇石的下落。 想到这里,谢无恙从腰间夹出一张符咒贴在江临脑门上,不耐地轻啧一声, “你怎么用的搜魂术?” “你想做什么?”江疏桐面露防备。 这种神色谢无恙上辈子在各仙门人脸上早就看腻了,但从江疏桐脸上瞧见, 还是无端让他火大。 也不知云晚舟当初是怎么想的,贴身玉佩,竟会给这样一个人? “人死魂散乃人间常理,你若是再耽搁两日, 魇石落入魔族之首,可想好了后果?” 江疏桐抿了抿唇,瞧上去不情不愿,像是承受了极大的屈辱。 谢无恙也不着急,神态悠哉, 在地牢里来回踱步。 期间他经过江临身边很多回,这老头生前尖酸刻薄,死后魂灵倒是老实,一声不吭地闭眼靠墙坐着,不开口时倒还挺有人样。 他倒是能理解,江疏桐为什么能尽忠尽责的跟在江临身边这么些年了。 只是…… 想起自己最近听到的一些莫名的传言,谢无恙眉心一挑,倏而停下步子,没头没脑地说道,“我最近听到了些有趣的传言。关于江掌门的。” 江疏桐没搭理他。 谢无恙兴致不减,挑了其中最有意思的几句,“十多年前,江临弟子江疏桐差点死于非命。后查清,乃江临另一位弟子江落鸣所为。同门相争,实乃泯灭人性。” 江疏桐眸中闪过异色。 谢无恙勾了勾唇,拔高了音量,“但是近日又有人称,多年前的这起事件,并非江落鸣一人所为,背后主谋另有其人,江掌门可知是谁?” “你想说什么?”江疏桐攥紧拳心。 谢无恙充耳不闻,似乎刚刚只是随口一问,“说来好笑,也不知哪儿来的有心人造谣生事,竟传言……” 谢无恙眸子一眯,忽而凑到江疏桐耳边,压低声音,“此事乃莲雾前任掌门一手策划。” 说罢,又似十分好笑的笑出声,“江掌门,你说好笑不好笑?” 江疏桐握着拳地手臂微微颤抖,忍无可忍怒吼,“谢无恙!” “哎哎哎,被生气呀掌门。”谢无恙话音调侃,“我只是好奇之下随口一问,这种事情谁又会当真呢?” 江疏桐似是被气得不轻,君子礼仪早已抛之脑后,咬牙切齿,“你有什么话不如直接言明,何故这样羞辱我?” “江掌门可莫要随便冤枉人。我此次前来可是代表着苍穹山的脸面,若是旁人将这些话偷听了去,我师尊定会罚我。”谢无恙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我来此不过是想看看江掌门这边进度如何。毕竟魇石于我苍穹山可是重中之重,做弟子的日日看着师尊为此忧心,怎能不急?” 听到云晚舟的名字,江疏桐神色缓了缓,语气依旧不善,“你是为了云仙尊来的?” “是。”谢无恙脸不红心不跳地点了点头。 江疏桐深吸一口气,心中仍是半信半疑。 谢无恙有一点说得不错。 江临的魂魄已经濒临溃散,哪怕他与乌寒枫费再大的力气,灵力散尽,也仅能再保魂魄一两日不散。 魇石有颠倒修真界之能,不能耽搁。 想到这里,江疏桐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恢复了一贯清明。 “好。”江疏桐向前一步,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我并非信你,只是相信云仙尊得为人。” 相信他教出的弟子,并非是在这种大事上胡闹之辈。 谢无恙贴上的符咒被江疏桐撤了下来。 魂魄上的裂纹亮了亮,像是有什么东西挣扎着想要冲出。 江疏桐凝神聚灵于右手,口中念念有词,咒停掌出。 与此同时,左手在半空飞快画了两下,一道金光窜入魂灵体内,江临魂魄猛然一颤,瞳孔溜圆。 伴随喉间诡异的“嗬嗬”声,眼球迅速充血,右手骨节嶙峋凸起,青筋毕露。 看着教导数十年的人死后也不得安宁,江疏桐的状态也没好上多少。 冷汗顺着额头滑落,唇瓣颤抖,最终不忍得移开眼。 裂缝灵光逐渐暗淡下来,连带着魂灵也变得虚无缥缈。 一道浅淡的光束投落在江临头顶,倒映出主人生前画面。 这是魂灵的记忆。 许是因为江临的魂魄破损过于严重,又或许主人生前入了魔障,连带着记忆都混乱不堪。 谢无恙拧眉瞧了半天,才隐约分辨出几个画面。 江临出生便是在仙门,父母皆是莲雾修士,自然而然便入了莲雾。 他的前半生可谓是平平无奇,每日修炼打坐,偶尔跟着师兄弟下山除妖。 后来内门弟子选拔,江临打败切磋弟子数名,本应当选,不料却因资质太差,被诸位长老拒之门外。 就在公布取消江临名次的消息传出时,一道熟悉的身影倏而入画,温润如玉,翩然若飞。 “今日莲雾的莲雾门好生热闹,竟让诸位长老齐聚于此。”那人拂袖一甩,张开手中折扇,目若无人地做到一旁的长凳上。 “蛮不讲理”四个字龙飞凤舞,张狂地落在扇面上,正对几位长老。 惹得几位长老目光不由自主就往上面瞧,脸色一个赛一个的难看。 “你是何人?” 此乃莲雾门弟子之间的比试,别派弟子来此毫无意义。 离得最近的长老打量着他身上的服饰,虽觉得眼熟,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穹桡笑呵呵地长腿一扫,一颗石子成惊鸿之势,堪堪擦过那长老的脸颊。 长老面容铁青。 “抱歉抱歉。弟子只是忽然想起诸位长老怎么也算是前辈,想要坐得庄重些,绝无冒犯之意。”说着,穹桡煞有其事地正了正身子,轻咳两声,“苍穹山如林长老坐下弟子穹桡,拜见掌门及诸位长老。” “你就是穹桡?”坐在首座的男人神色诧异。 穹桡毫不谦虚地点了点头,“正是。掌门也识得我?” "我与你师尊有些交情,常听说他有位得意门生。如今一见,果然是少年恣意。" “掌门谬赞。” 莲雾掌门笑问:“不知你今日来此,可是有何要事?”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掌门。”穹桡理了理衣袍,神态庄重了不少,起身作揖,“师尊今日派我前来,是想邀请掌门前往苍穹山一聚。” “为何事?” “前段时间,魔族异动。” 莲雾掌门默了默,严肃起身,“借一步说话。” 穹桡紧跟其后,与江临擦肩而过时,微微顿了下,冲他狡黠地挤了下眼睛。 那个时候的江临与穹桡可谓是云泥之别。 一个是苍穹长老座下弟子,无人不知。 一个是拜师被拒的外门弟子,无人问津。 江临低眉顺眼,不知站在原地过了多久,久到客厅里仅剩的几位长老都先后离开,抬脚晃了晃发麻的腿,门外传来爽朗甚欢的笑声。 “你师尊当真是收了个好徒弟,见解独到,甚至远胜于他。” “穹桡不敢当。” “这有什么。”掌门笑呵呵的,不拘小节,“你师尊不是如此小气之人。听到我这番话,指不定多高兴呢。倒是你,刚刚提到以退为进,以守为攻,可否再与我细细说道说道?” “魔族人生性冒进,届时各大仙门联合呈以弱势,他们贪功,定然耐不住性子。你我只需……” 江临听得心中怅然,对天赋这词又有了新的见解。 怪不得诸位长老瞧不上他,早已见过明珠,又为何要抚以石头? 正想得出神,一道身影忽然在身前站定。 穹桡握着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肩,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他。 “这位仙友……可是有事找我?”话一出口,江临恨不得当场赏自己两巴掌。 对方可是苍穹山长老的关门弟子,就连掌门都另眼三分,哪里是需要他个普通外门弟子帮忙的? 现在倒好,对方心里肯定觉得他这人自以为是、不分尊卑。 江临悄无声息蜷起指尖。 “确有一事。”穹桡唇角一弯,笑得张扬肆意,“我来时瞧见仙友与他人比试,眼看落败时,以一剑扭转了局势,剑若惊鸿,令人赞叹。此剑法何名?” 头回受此赞叹,江临有些呆愣,怔怔道:“是莲雾入门剑法第五十一式。” “入门剑法?”穹桡挑了下眉,故作惊讶地转头看向掌门,“我师尊常与我说莲雾门出来的弟子,各个都才财双全。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连个外门弟子都能将普通剑法融会贯通,参悟到此等境地。” 穹桡夸张地啧了两声,像是恍然想起了什么,“我记得这位仙友在比试中好像胜了?如此说来,岂不是要被哪位长老收做关门弟子了?” 江临猛然抬头,眸中错愕,明白了穹桡的目的。 掌门面露尴尬,“是当如此,只是……”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穹桡张开扇子,“蛮不讲理”四个字在掌门面前晃了晃,“莫非是有何难言之处?” 掌门有片刻哑言。 位居高位惯了的人,承认错误是极为困难的一件事,更何况站在掌门面前的,是比自己小了不知多少岁数的晚辈。 掌门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修仙本就讲究缘分,若成大事,天赋必然功不可没,想必小仙友你对此深有感触。” 穹桡赞同似的点了点头。 掌门挺直了腰杆,“江临在此次比试中确实出类拔萃,但他灵根混杂,属实不是个修炼的好料子。哪怕他比别人努力十倍,假以时日,也定会被其他人超越。” 掌门叹息,“早知如此,又何必浪费时间。” “掌门说得浪费时间是于自己还是于我?”言语间的鄙夷将江临气得浑身颤抖,厉声道:“十倍不行那便百倍千倍。我一日能胜便日日能胜,绝无可能被那群废物翻身踩在脚下!” 往日恭顺谦卑的弟子忽然反抗,掌门怔了怔,“话虽如此,但……” “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穹桡插话。 掌门道:“但说无妨。” “晚辈问掌门,修仙者何为?” 掌门毫不犹豫,“自是除魔卫道,护百姓安宁。” “不求飞升?” 掌门犹豫片刻,摇了摇头,“不求。” 穹桡又转头问江临,“仙友以为呢?” 江临恢复了一贯恭敬,“掌门所言甚是。” 穹桡笑了,“既不为飞升,又为何要看那不知所云的天赋?只要心怀苍生,不就是修仙最好的资质?” 说着,穹桡眯了眯眸,扫过诸位长老,最终落在江临身上。 潭水般的眸中碎光闪烁,透着读属于少年人的恣意坚定与动容友好。 “要我说呀,这位仙友资质甚高,且赢了比试,当选内门弟子。” 影像中场面交替,停留在江临错愕的面孔上,最终破碎。 谢无恙若有所思。 短短片刻,江疏桐就有了力竭的征兆,灵力时急时缓,断断续续。 他眉心紧锁,咬了咬牙,右手划过左臂凸起的筋脉。 伴随着最后一股浑厚灵力注入江临魂灵,破碎不堪的影像受到感召,重新距离到一起。 少年不再年少,面容多了几分岁月沉淀下的沉稳。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90-100 第91章 猜忌 “原来在穹桡兄心中,我竟是这般…… 江临跪在大厅正中, 神态恭敬坚定,漆黑的眸中透着紧张。 曾经的莲雾掌门步履蹒跚地走向江临,拍了拍江临的肩, 拽下了腰间的掌门令牌,“莲雾弟子江临,今即继任莲雾第四十九任掌门,望其带领门内弟子铲恶锄奸,匡扶正义,无愧天下,无愧于心。” “弟子江临, 谨遵教诲。”江临俯身朝老掌门拜了两拜。 穹桡站在一侧,眉眼含笑,在江临接过令牌后, 忙起身向前扶起了他,“江兄,啊不, 如今可是应该叫你江掌门了?” 江临推了他一把,也跟着打趣, “那我是否也该叫穹桡兄一句穹桡仙尊了?” 穹桡似是很认真地思索了一番,眯了眯眸,“倒也不是不行。” 眼看着江临一脸莫名地抽了抽唇角,穹桡看着台下弟子, 不动声色撞了撞江临的肩,“行了,不逗你了。晚上要不要一起喝上几杯,我珍藏了好久的美人醉,平日里碰都不舍得碰。今日你当上掌门, 全当为你庆祝了。”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多谢穹桡兄了?”江临弯了弯腰,行了个不太标准的礼。 紧接着,与穹桡一前一后出了厅堂。 新人掌门继任,莲雾内外门弟子皆聚于此,熙熙攘攘好生热闹。 其中不乏有些生面孔,许是今年新招的弟子。 江临与穹桡从中穿梭,忽听有弟子小声议论提到了两人的名字。 “江掌门与穹桡仙尊关系可真好啊。” “那是自然,我听闻当初江掌门争选内门弟子,本该被前掌门拒之门外,多亏穹桡仙尊开口才将他留……” “非也非也。”一道声音横插进来。 几位弟子话音一顿,纷纷转过目光。 只见一柄山水墨色的折扇遮住了来人的脸,飘飘洒洒写着几个大字——“绝非如此”。 穹桡腕间一落,露出那张风华绝代的脸,“能当上内门弟子,全是江兄自己的功劳,与我可没什么干系。” 说罢也不停留,拉着江临潇潇洒洒离去,留下几名弟子怔愣在原地。 不知是谁率先回了神,赞叹道,“穹桡仙尊当真是气质不凡,若我也有……” “想什么呢,再给你八百年你也生不成仙尊那样。” “我没说是长成仙尊那样!”那弟子语气羞恼,“我是说修为与天分!” “那也没有可能。”同伴毫不留情地打击道,“穹桡仙尊可是连前掌门都礼让三分的人物啊……” 风起叶落,卷袭走弟子的后半句话。 江临脚步微顿,听到那弟子又讲起了不知哪儿听到的传言。 是言,江掌门此次继位,也是因为穹桡仙尊得一力举荐。 “怎么了?”察觉到江临的异常,穹桡侧眸打量了他几眼。 江临眸中暗色一闪而过,随口道,“无妨,听道些有趣的传言罢了。” “那说与我……” “只是这传言难以入耳,便不说与你听了。”江临越过穹桡,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不说便不说吧。”穹桡有些不满,还是跟了上去,“晚上记得一起喝酒。” 自从江临被定下未来掌门后,变得比他这个仙尊还要忙上不少,细细算来,他们已经许久没有坐下好好聊过天了。 莲雾掌门历代居住范亭苑,院落里有一竹亭,每到夏日树影绰绰,抬眼时便能瞧见朦胧月色。 因为结界的缘故,此处少有蚊虫,少有的让人心静。 相识十余年的挚友从天南谈到地北,从眼下局势谈到未来抱负,有着说不完的话。 烈酒一杯杯下肚,灼烧了胸腹,点燃了血液。 穹桡只觉得无比畅快,举杯对月,一口饮尽,对着江临晃了晃空杯,“当真是好酒。” “确实不错,”江临声音淡淡,半张脸隐在黑暗中,情绪不明,“说起来,我还未曾好好谢过穹桡兄。” 穹桡诧异,“谢什么?” “若不是穹桡兄一力举荐,我又怎会坐上如今的位子?” “是因为今日那名弟子的话?”穹桡皱了皱眉,“江兄,莲雾掌门非同小可。怎会因我一个外人的几句言论,就轻易定下?你未免对自己太没自信。” 不知是不是穹桡的错觉,江临好似轻笑了声。 “是我多想,穹桡兄别与我一般见识。” 穹桡抿了口酒,小声嘟囔,“那是自然。” 二人你来我往,从天南谈到了地北,从年少相识谈到了如今,谈到日后抱负时,江临面色红润,激动地拍桌起身,“我江临,必要名动天下,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悔恨莫及。” 穹桡醉了,没听清江临说了些什么,在气氛烘托下也跟着起了身,“天南海北,任我逍遥,江兄志向远大,我心甚慰。” 江临问:“穹桡兄可愿助我?” “自然。” “那便多谢穹桡兄了。”江临转过头,月色朦胧了他的面孔,掩住了其中的贪婪与试探,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江临喉间发烫,“我听闻最近魔族蠢蠢欲动,穹桡兄可知此事?” “江兄怎会问起这个?”穹桡打了个嗝,酒气上涌,差点没当场吐出来,“此事还是我负责处理的,我与你提过,你忘记了?” 江临不自然地笑了笑,“你也知道我这段时间事务繁多,不太记事。” “无妨,也不是什么大事。”穹桡神色倦倦,弯腰趴在了桌上。 美人醉,一醉解千愁,如陷美梦,定要醉得轰轰烈烈,才够滋味。 穹桡已是醉得差不多了。 恍惚间,他似乎还停留在数年前。 那个时候没有仙尊之责,也没有诸多苦恼,有的只是少年恣意,酒肉谈笑。 “我只是觉得好奇,魔族卑躬屈膝了这么多年,为何突然按耐不住,开始找仙门麻烦?明知此战必败,铤而走险,”江临眯起的眸中闪过暗芒,“莫非是有什么东西引着他们?” “能有什么东西啊……”穹桡含糊不清地嘟囔,“无非就是为了块石头……” “什么石头?”江临面色一沉。 桌上的酒杯不小心被穹桡扫落,酒水陆陆续续洒了一圈。 无人回应。 江临忽然有些急了,抬手扭过穹桡的身子,厉声质问,“穹桡,你说什么石头?” 穹桡茫然地睁开眸,显然还在醉梦中,“什么石头?江兄若想要,无论是黄河还是长江,我定捡来给你。” 江临被这神志不清的回答气得怒气上涌,抓着穹桡肩膀的手不由失了力道,“我是说魇石!他们可是为了魇石?!” 梦终醒。 肩膀火辣辣地泛疼,穹桡浑身一颤,雾般的眸子陡然清明。 “你说什么?”穹桡唇瓣微动,“你为何忽然问起魇石?” 江临如梦初醒,指尖骤然一松,“我只是……听说。” “我从未听过此类传言,”穹桡定定望着他,似是洞悉一切,“江兄,你有事瞒我。” 鼻息间还萦绕着浑厚醇香的酒味,陶醉的气氛却散得一干二净。 江临酒醒了一半,心脏慌乱得响如擂鼓。 “穹桡兄这是什么话?”江临僵硬地扯了扯唇角,故作从容,“莫非是在怀疑我与魔族勾结?” 这罪名落在谁头上,都是要当众惩戒、逐出师门的程度。 穹桡眉心一拧,抿了抿唇,“我并无此意。只是那魔族凶恶狡诈,我担心江兄……” “原来在穹桡兄心中,我竟是这般小人,”江临深吸一口气,“猜忌怀疑,十年情谊……也不过如此。” 江临闭眸复又睁开,望着穹桡的目光失望痛恨,“既如此,又何必有今日一聚?” 说罢,江临拂袖一甩,转身离去。 朦胧的月光下,只余下穹桡清瘦挺拔的身影,片刻后弯下腰收拾起剩下的美人醉,留下张留音符,旋即转身离去。 地上的影子忽长忽短,平白衬出几分孤寂,消失在夜幕尽头。 “你心太急了。”一道身影从树后走出,黑衣蒙面,目光森冷如蛇蝎。 江临站在门前,面色难堪,“容不得你管。” 黑衣人冷笑,“事关主人大业,江掌门应当清楚后果。” “既然如此,你就不该前来!”江临压低声音,隐忍怒气,“若是被发现,你我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掌门说笑了。”那人闷声笑了笑,“我来是奉主人的命令,通知江掌门一声。如今主人许诺给江掌门的已经兑现了一半,不知江掌门是否也要拿出些诚意来了?” “你也瞧见了,”江临咬牙切齿,“穹桡这个人有多谨慎,我稍微一问他就起了疑。” “那便是江掌门的事情了,主人言尽于此,望江掌门莫要望了约定。” “还不快滚!”江临面露不耐。 微风拂过,树叶作响。 黑衣人弯了弯腰,蒙面黑巾浮起一角。 几乎是同一时间,影像外的谢无恙唇角掀起一道冷笑,“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黑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潜入莲雾,目睹的第一场闹剧的主角之一,魔族岩雀。 与记忆中不同,此时的岩雀脸上尚没有那道贯穿右眼的疤,面容上的皱纹也少了几道。 目睹着对方离去,谢无恙轻啧着收回视线,刚落在江临脸上,影像忽然闪动两下,连带着画面中的人,“啪嗒”一声熄了光,露出后面斑驳的墙壁。 谢无恙若有所思地眯起眸。 身后传来江疏桐挑衅的声音,“情况便是如此,谢仙友,你可瞧出什么了?” 一个猜测在脑中缓缓成型,谢无恙唇瓣动了动,喃喃念道:“这是……” “封印记忆的法阵。”脚步声渐行渐近,熟悉的冷香入鼻。 第92章 集市 “师尊,我昨儿做了个梦,梦见了…… 骨节分明的指尖从身侧绕过, 似是要将谢无恙拢在怀中,后背贴着胸膛,掀起滚滚热流。 云晚舟浑然不觉, 眸指着江临魂灵上的裂缝,垂眸解释,“魂灵裂缝有异,有其他灵力与洗魂术相斥。” “仙尊的意思是,有人在师……江临身上下了别的阵法?”江疏桐瞪大了眸。 “嗯。” 云晚舟低了下头,下巴几乎落在谢无恙肩头。 碎发扫过耳畔,伴随着轻轻浅浅呼吸声, 谢无恙气血上涌,脸颊发烫。 就在他近乎忍无可忍,捉摸着如何不动声色换个姿势时, 身后的人忽然动了动,骤然抽离。 “封印记忆的法阵古往今来约有数十种,再加上有些修士的独创, 短时间内极难判定阵法形式。若想破除,恐怕还要细细研究。” “可他的魂魄已经撑不过三日。”江疏桐近乎呢喃。 不知是不是谢无恙的错觉, 话音落下的瞬间,似有类似于难过悲痛的情绪闪过云晚舟眼底,连带着他周身的气息都多了几分沉闷。 “三日……”云晚舟面露犹豫,点了点头, “那便三日。” 上百种阵法,除却收集整理,单是一个个试了排除,就不止需要三日。 不知是云晚舟太过于自信,还是想着放手一搏, 如此艰难的许诺,那张面容却近乎寡淡。 除却唇上淡红,毫无生气。 有时候谢无恙甚至觉得云晚舟不似凡人,应当是九重天上脱离俗世不食烟火的仙人。 又似乎有些不同,今日的云晚舟身上多了些别的味道,像是风雨过后的草叶,让人无端升出几分怜爱来。 “好,那便辛苦仙尊了。”江疏桐毫不意外,好像从云晚舟口中说出的不过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但谢无恙却不这样觉得。 若是与一个人实力与你乃至世间其他人相差过于悬殊,这人便会被不断神化,处在人心中的最高点。 谢无恙曾有过这般经历,做魔头时,人们将他形容成吃人肉喝人血的怪物,动动手指就能颠覆修真界。 神乎其乎的传闻,哪怕谢无恙本人听了都要挑挑眉,饶有兴趣地问上一声——“哦?” 之后再将散播谣言的人捉到宫殿,故作凶恶地吓上一吓,做实了这件事,让自己魔头的名声再臭上一臭。 凡有魔界尊主的传闻,必伴着苍穹仙尊得名讳。 谢无恙有多穷凶极恶,云晚舟便有多高风亮节。 无人想过,这样两个人,在某些方面,却有几分类似。 谢无恙狂妄自大,总觉得能护住所有人,不在乎所谓的污名,最后自得其果,百口莫辩。 云晚舟不善言辞,旁人将他捧多高,他便默默担下多少责,能做到的便做到最好,做不到的便强行压着自己做到,最后一身束缚。 谢无恙忽然想起,上辈子的最后,他最后听到的几句不知源头的传言。 “谢无恙所为人尽皆知,云晚舟却一力为那魔头辩解,莫非与那魔头暗有勾结?” “大战在即,那云仙尊却突然撂了摊子,不愿再战,委实可疑。” 当时的谢无恙对云晚舟偏见颇深,只觉得这人是做好人图名声不成反害己,如今想来,也许那个时候的仙尊确实是在为他说话的。 只是不知后来为何又改了主意,又带着仙门人入了魔界,最终血流成河。 胸口的剑伤似又隐隐作痛,连带着那些那些不可告人地绮想也蠢蠢欲动。 不知是不是被那些念头冲昏了头,云晚舟与他擦身而过之际,谢无恙忽然抬手扯住了对方的衣袖,“师尊,我有话想问你。” 后知后觉地回神后,谢无恙才觉得紧张,指尖不安得摸索两下,袖子攥得越发用力,“不知师尊是否有空?” 云晚舟盯着谢无恙的脸瞧了片刻,本该去争分夺秒地研究封印记忆的法阵,却在望见谢无恙发白得指尖时,鬼使神差点了点头,“好。” 外边儿寒风凛凛,刮得人脸上发疼。 两个人却好似浑然不觉,一前一后沿着地牢外头的小路走。 谢无恙垂眸盯着脚下,借着太阳照出的影子瞧见了云晚舟衣袂摆动的身影。 谢无恙走得快了,那影子也跟着加快,谢无恙停下来,那影子也像被人定了身,亭亭立在那儿,不多不少,总隔着两三步的距离。 来来回回试了几次,谢无恙瞧出了云晚舟的有意纵容,心中却一丝快意也无,只觉得郁气难舒,烦闷暴躁。 恰巧途经范亭苑,被院子里格格不入的绿竹林吸了下目光,谢无恙抓了下头发,索性自暴自弃地一脚踏了进去。 身为莲雾掌门历代居所,范亭苑常设有结界,除却防外人入,还可冬暖夏凉,四季如一。 暖烘烘地气息驱散了身上的寒意,谢无恙抖了抖衣袖,借着空隙瞥了眼云晚舟。 神色不急不缓,不知是看得太开,还是对自己即将问出口的问题毫不在意。 谢无恙清了清喉咙,余光在四周转了一圈,忽地指着桌上的茶盏问,“师尊要喝茶吗?” “都可。” “弟子去给师尊沏茶!”像是生怕云晚舟反悔,谢无恙忙不迭地飞扑像茶盏,摸着壶倒了两下,才后知后觉发现壶里没茶。 想来是江疏桐近日都待在地牢,许久没回来,也没心情品茶了。 谢无恙动作僵了僵,不情不愿地转过头来,“师尊,没茶了。” 光线渗入屋内,将云晚舟的眸子照得极深极沉。 随着谢无恙话音落下,眸中墨色微动,轻飘飘地落在了他身上。 “嗯。”云晚舟点了点头,静默良久后又道,“你有何困惑?” 谢无恙攥紧了手中的壶。 抓住云晚舟衣袖的刹那,他脑海中想了许多个问题。 云晚舟什么时候来的地牢?听到了多少? 明明为难得要命,为什么还要装作风轻云淡应下江疏桐的话? 可话到嘴边,眼前却只剩下了那双片刻忧愁痛苦的眸。 嘴边的话俨然换成了另外一种,“师尊想穹桡仙尊了吗?” 没有试探,没有咄咄质问。 那双上挑狭长的眼里像是浸了酒,比上好的美人醉还要浓郁几分。 云晚舟忽然觉得有些别扭,袖袍下的手搅作一团,故作从容地移开了视线,“为何忽然问起这个?” 心中疯狂回忆着今日的种种表现,生怕有什么遗漏是自己失了仪态,让门下弟子瞧了去。 谢无恙抿了抿唇,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问题有多冒犯。 云晚舟偏生又是个打碎牙往肚里吞的性子,这样一来,怕是更不会轻易开口了。 谢无恙心中懊恼,琢磨着开口,“我瞧着师尊今日有些不对,想起先前师尊讲起穹桡仙尊,这才贸然猜测,师尊莫怪。” “不怪。”云晚舟摇了摇头,声音柔得像是片羽毛,挠得谢无恙耳痒心也痒,失了魂似的仰头瞧着那张格格不入的面孔。 微垂的眼帘遮住了半边眸,高挺的鼻梁下是颜色很淡的唇瓣。 分明是极其淡漠的神色,不知为何,谢无恙好像从中瞧出了几分柔软与温和来。 像是结了冰的河流,融化后露出柔软缠绵的水来。 抿起的唇瓣动了动,谢无恙眸光也跟着一颤。 “生死有命,我不难过。”云晚舟道。 他度过了最昏暗无助的时光,不知是疼得麻木了,还是当真薄情寡义,再次瞧见穹桡时,率先想起的,竟只是他偷吃的那两块梅花饼。 云晚舟神色顿了顿,忽而唤了一声,“无恙。” “嗯?” “你可曾逛过山下的集市?” 谢无恙怔住了。 …… 莲雾门下的山,名为青林峰,山中灵力充沛,草药众多,甚至偶尔能得见灵兽踪迹,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地方。 除却山中弟子,山下百姓也时常在山外圈采些滋补灵力的药,运往集市,倒卖给往来修士。 长久以往,山下的集市也比旁的地方富饶繁盛许多。 谢无恙两次来莲雾,都行色匆匆,虽对这些热闹有些耳闻,却从未亲眼见过。 街头人群熙熙攘攘,小贩吆喝一声高过一声,似是要活生生扯下人的耳朵。 谢无恙就这么跟在云晚舟身后,看着对方走走停停,最后停在一家糕点铺子前。 一张破布扯在空中,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大字——“姚家铺子”。 铺子外头冷冷清清,透过敞开的店门,能瞧见密密麻麻排成一排的糕点。 店家坐在里头,手撑着额头,一晃一晃的打着瞌睡。 生意并不怎么好。谢无恙心中有了数,目光落在云晚舟冷清面孔上露出的犹豫时,还是几步走到了他身侧。 臂膀挨着臂膀,肌肤的温度透过衣衫传来。 谢无恙微微侧眸,弯了弯眼睛,“师尊,我昨儿做了个梦,梦见了我娘。” “你娘?”云晚舟眉心动了动。 谢无恙被捡回来时,不过瘦巴巴的一团,见着谁都咧嘴笑,生怕被赶下山去。 直到后来,云晚舟无意间谈起他的身世,才知道这孩子连自己是个魔族都不知道。 许是流落太久,记忆有损,往事已经记不清了。 这是他头回听到谢无恙谈起自己的娘亲。 谢无恙点了点头,笑呵呵道,“梦里头,我娘给我做了好多好吃的糕点,甜滋滋的,绿豆糕、豌豆黄、梅子杏仁酥……还有好多好多。” 听着少年口中的描述,云晚舟眉目间也跟着柔软下来。 谢无恙偏头指着那家生意冷落的姚家铺子,另只手扯了扯云晚舟的衣袖,委屈巴拉地撇了撇嘴,“只可惜大梦一场,若是清醒时也能尝上一尝,弟子真真是死而无憾了。” 第93章 糕点 “师尊屋内用了什么香?”…… 对付云晚舟这种要面子的人, 不能强来,只能采用迂回委婉的战术。 这是谢无恙成功将云晚舟扯进糕点铺子后悟出的道理。 许是年纪小的时候有穹桡带着,后来穹桡走了, 这人便再也没来,云晚舟对如今的行情已经不太清楚。 只能凭借着记忆,挑了两样糕点装进袋子里,余下便留给了谢无恙。 谢无恙的梦是真是假说不清楚,但瞧着他将梦里几样糕点都塞了四五块,应当算的上是喜欢的。 等到塞了鼓鼓囊囊的两大纸袋,谢无恙才意犹未尽地将手里的东西递出, “老板,结账。” 老板笑眯眯地接过称了称斤两,伸出手指晃了晃, “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 这姚家糕点莫不是金子做的?谢无恙瞪大了眼睛,当下想夺回那老板手中的糕点倒回去。 谁知身侧还有个不食烟火的,竟是抢先掏出一把灵石来。 “够不够?”云晚舟掂了掂。 修真界百姓交易多以金银, 灵石更常见用于修士间,其中含有灵力, 哪怕只是带在身上,也有安神强身的功效。 更别说云晚舟掏出的那把灵石,还多为上品,民间难得, 瞧得商贩两眼冒光。 忙不迭将灵石攥在手里,生怕被人抢走,“够的够的,您再多拿几块都够。” 岂止是几块?谢无恙白眼快要翻上天了。 “那帮我再夹几块桃花酥。”云晚舟随手指了指一侧的糕点。 待到谢无恙一步三回头被拉出铺子,又蠢蠢欲动想要冲进去给那老板送个教训时, 唇上忽被凉滋滋的碰了一下,微甜的味道让他下意识张开嘴,被塞了一嘴的桃花酥。 云晚舟被糕点塞了一怀,空出只手后有些狼狈,微拧着眉心往前递了递,“买给你的?” 谢无恙唇瓣动了动,将糕点接在手中,神情有些呆愣,“什么?” “不是想吃桃花酥?”阳光照在云晚舟极为漂亮的眉眼上,折射出几道细微的碎光。 嘴里的糕点黏腻甜香,与梦中的味道相差甚远,谢无恙却好似被蛊到,忘了被坑的那几块灵石,一口一口将手里的那块桃花酥咽下肚,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人瞧。 连带着那发腻地甜香都不再难以下咽。 光线晃眼,身前的人忽然抬起手,在谢无恙唇角上空轻轻蹭了蹭。 似落非落,用灵力擦掉了黏在上头的残渣。 云晚舟长睫微垂,专注凝视着他的唇。 风撩起了他的发,露出半截如玉的耳垂。 谢无恙心跳如擂鼓,一声赛过一声,像是要活生生蹦出胸膛。 陌生的情绪在心中流淌,连带着氛围也多了几分旖旎灼热。 谢无恙忽而抬手擦了擦自己的唇,落在云晚舟白皙的耳垂,忽觉热气上涌,欲盖弥彰地夺过对方手里的糕点,咳了两声,“若是再晚些时候回去,被乌掌门发现师尊与我下山,又要好一顿说教。那老头烦得很,我可不想听他唠叨。” 边叽叽喳喳地嘟囔,边抬起脚来,生风似的往前。 好似再逃得快些,就能将那些扰人心神陌生难辨的情愫抛在后头。 目光落在怀中糕点时,却更心烦意乱了。 甚至连身后人说了句什么也没听清,只模模糊糊听见“姚家”、“糕点”、“送人”什么的几个字眼。 一直回了莲雾,进了屋,谢无恙还是压不住那少年气血里的燥热。 用冷水洗了把脸,一回头又瞧见了桌上的几袋糕点,目光顿时又闪了闪,欲盖弥彰地将纸袋子藏进了被子里。 没一会又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将纸袋子翻了出来,左瞅右瞅,索性拉开柜子,塞进去关上柜门,一气呵成。 终于松了口气。 谢无恙脱下护腕放在一旁,静了静心,坐在了桌边的书案前。 外头太阳还未西尘,屋里头开了窗,尚且不需要点灯。 谢无恙正了正神色,掏出自己顺手买的朱砂和黄符纸,凭着记忆写写画画。 封闭记忆的符咒法阵众多,却并不常用,哪怕谢无恙也记不太清,只能画了再试,不行再改,废纸一团接着一团,不多时就堆了满桌。 直到后颈酸痛,谢无恙抬了抬头,这才注意到外头暗下来的天色,而桌上的符纸,已是只能勉强看清了。 谢无恙晃了晃脖子,余光借着窗外,瞥见了对面屋子亮起的灯火。 夜风袭来,将半开的窗户吹得晃了两下,时不时露出案前的那人葱白的指尖。 …… 谢无恙许久没做过梦了。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竟是迷迷糊糊做了一宿的浑梦。 起先只是如白天一样,他们逛了姚家铺子,云晚舟喂了他块桃花酥,帮他擦了擦唇角。 后来目光瞥见那如玉的半截耳垂,不知怎得就抬手捻了上去,紧接着就场景颠倒,换了个地方。 如玉的耳朵红得滴血,触上去的手好似换成了唇,呼吸变得滚烫焦灼。 谢无恙被烧得脑袋发昏,迷迷糊糊间低下头,瞧见对方白皙的手落在自己胸膛,寸寸往下,直到落到了某处,缓缓握了上去。 谢无恙焦得眼尾都红了,凭着本能胡乱吻着什么。 身下的人时而隐忍不住,发出道闷哼。 手中握着的不再是笔,俨然成了旁的东西。 谢无恙惊醒时,只觉得嗓子都干出了火。 喉间滚动间,忽然想起了梦里头的事,猛得掀开了被子瞧,紧接着又重重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过了会儿,床上躺着的人翻了个身。 没两下,就又翻了回去,满脑子都是梦里那些浑事。 隐忍情欲的眸、修长白皙的颈、纤细腕骨上的红痕,以及最后一眼瞧见的…… 想到这里,谢无恙粗重喘了两声,终是忍无可忍地将手伸进被中,触上了梦中那人抚过的地方。 一切都乱了。 …… 翌日,谢无恙一早就起了身,第一件事就是伏在案前,画了几张清洁符,用在了昨晚弄脏的被褥上。 好不容易散了热,打开窗瞧见对面未灭的烛火,又是一阵面红耳赤。 谢无恙做魔尊的二十多年里,魔界大小长老、君主,但凡是在殿中有一席之地的,无人不想讨好于他。 听闻他年轻气盛、枕边无人,各色美人更是拼了命的往他床上送。 记得有一回,谢无恙处理完当日政务,神色倦怠,刚往床上一躺,弹跳而起,转头一瞧,见被中鼓鼓囊囊一团,忽而动了两下,露出张昳丽艳绝的脸来。 那脸小巧玲珑,眉眼精致,翘鼻朱唇,好看得跟个仙子似的,任谁都要多瞧几眼。 谢无恙却无心此道,只皱了皱眉,抿唇问她,“谁送你来的。” 那人以为有机可乘,借着胆子抬手划过魔尊的胸膛,夹着嗓子道:“魑魅城主。” “啪——" 柔弱无骨的手被人毫不留情地打落,通红一片。 谢无恙冷下脸来,连人带被一脚踹下了床,“滚出去。” 被子在途中散落一地,露出纤瘦的腰身。 谢无恙无意扫过对方平躺的胸膛,这才反应过来。 许是那魑魅城主见他不碰女人,自作聪明找了个男人来了。 龙阳之好,在修真界并不少见。 但真发生在了自己身上,谢无恙还是被硬生生气笑出声,当晚便将这男人五花大绑、扒光衣服,大摇大摆送回了魑魅城主的床上。 那个时候的谢无恙满脑子都是振兴魔界、夺取魇石,装不下风月之事,至于取向,更是从未怀疑。 眼下却有些自打自脸了。 莫不是自己身边太久没人,云晚舟那张脸又过于惹眼,才犯下此等大错? 在谢无恙第三十二次瞥向对面窗户时,窗前的身影忽然动了动,熄灭了烛火,散去了窗纸上的影子。 任凭谢无恙如何探头,也亏不见丝毫。 谢无恙皱了皱眉,面露犹豫。 先是想起云晚舟应下江疏桐的话,又想起对方找不出封印记忆的法咒,便三天都不会合眼的性子。 像是给自己找着了借口,倏而舒展了眉,随手抓起昨夜画的符咒,出了房门拐歪不知去了何处。 片刻后又折返回来,“咚咚咚”敲响了对面的房门。 谢无恙手里攥着食盒,清了清嗓子,朝着里头的人喊,“师尊,弟子来给您送早膳。” “放门外。”一夜没睡,云晚舟声音有些哑。 谢无恙想起了梦里头那压抑到极致的几声闷哼,脑中白了一瞬,好半晌才找回了提前想好的措辞。 “弟子想与师尊……一同用膳。” 话刚落下,紧闭的房门“哗”一声被人拉开。 云晚舟当是一宿没睡,依旧是昨日那身云纹长袍,下摆微微褶皱,发冠未束,如墨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容貌冷淡、薄唇微抿地瞧着他。 谢无恙不由有些心虚,触电般收回落在对方身上的目光,仓惶举起手中食盒,“弟子带了些包子和素菜粥,不知合不合师尊胃口?” 云晚舟对吃食并无太多讲究,闻言只是瞥了食盒,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进来吧。” 两个人住得都是莲雾门的客房,屋内布局并无太大差别。 但不知为何,谢无恙总觉得云晚舟住得地方似乎比自己要好上许多。 案上的符纸不是乱哄哄地一团,床褥叠得整整齐齐,吃饭用的椅子也一丝不苟的推进桌子底下,就连鼻息间也有股淡淡的香气。 谢无恙鼻尖动了动,不假思索地问道,“师尊屋内用了什么香?” “我不点香。”云晚舟接过谢无恙手中的食盒,一一打开放好。 谢无恙拉开凳子坐下,四处嗅了嗅,越发确定自己没有闻错,“好像是……桃花香。” 话音刚落,他瞧见云晚舟的动作明显顿了下。 第94章 桃树 “等到两年后,弟子陪您一起坐在…… 昨日从山下回来, 云晚舟专心画符时,院子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称为不速之客的原因有二。 其一,不请自来。 其二, 自作主张。 福之桃偏生是个傻的,将两样全都占了。 深更半夜,竟是径直走到了云晚舟屋里头,说得了个好东西,请师尊一试。 面上恭恭敬敬,掏出了张符纸,眉开眼笑地冲云晚舟讨赏, “修真弟子出门在外,行囊甚为简陋,就连沐浴都多有不便, 熏香都用不得。弟子思前想后,认为符纸可化水火,做个熏香符又有何不可?” 福之桃说得高兴, 全然没注意到云晚舟越来越僵的面孔,“我记得师尊门前有棵桃树很是喜爱, 特意给师尊拿了张桃花味儿的试试,师尊可曾沐浴?” 福之桃探头探脑地在屋里瞧了一圈,最后落在云晚舟依旧穿戴整齐的衣物上,“想来是忙着未曾, 不若弟子伺候您沐浴吧。” 眼看福之桃抬手就要扯自己衣裳,云晚舟眉心一跳,猛然抬手按住了对方的手,“等下。” 福之桃抬头,殷切地望着他。 “我……”云晚舟抿了抿唇, 拒绝的话咽了回去,“我自己来,你先出去。” 福之桃点了点头,将符纸递给他,贴心地将浴桶放满了水,嘱咐了两句使用方法,这才心满意足地出了门。 留下云晚舟站在原地,盯着手中的熏香符情绪不明。 除了福之桃这个傻的,世间怕是没人会送这种东西给自己师尊吧? 云晚舟嗅了嗅自己身上,倒真闻道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罢了罢了。 云晚舟摇了摇头,边回忆着福之桃告知的使用方法,边解开了腰封。 符咒入水,消融的刹那,刺鼻的桃花香扑面而来,熏得云晚舟动作一顿,紧了紧眉。 想到福之桃递给他符纸时的神情,还是踏了进去。 若是知道他没用,这孩子怕是又要失望神伤了。 …… 少年的眼神直白纯粹,全然不知自己问了什么难为人的问题。 云晚舟故作从容的舀了勺素菜粥。 他平日里对仙门弟子都颇为冷淡严苛,对两个徒弟也好不到哪儿去。 福之桃魂灵有损倒还好,换成谢无恙,却怎么回答都觉得别扭。 要他承认自己用了桃花味的熏香沐浴吗? 云晚舟很快在心中否决。 抿了口素菜粥,正色道,“许是莲雾哪处桃花开了吧。” 莲雾有结界,有些地方四季如春,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原是如此。”谢无恙点了点头,不知怎得,想起那日服下冰山雪莲后,迷迷糊糊瞧见原身的一段记忆。 云晚舟门前也有一棵桃树。 每年花开花谢,却从不见结果。 谢无恙不禁有些好奇,状似无意提起,“师尊门前也有棵桃树,年年都能见花开。” 借着余光,谢无恙瞧着云晚舟的神色,“只是可惜,这桃树不会结果。不然我和福师兄定要好好尝尝。” “是桃十三。”云晚舟眼帘微垂,忽然道。 桃十三? 这下反倒是谢无恙愣了愣。 桃界有奇树,名曰桃十三。 树如其名,十三年长成,二十六年结果,长生于灵力浑厚之地。 虽果肉香甜,却对修为无甚用处。 没有人会花几十年,只为种棵普通桃树,就连谢无恙也只在书中见过。 云晚舟院中的桃十三又是为何而种呢?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谢无恙心中疑问,云晚舟睫毛颤了颤,抬起头来。 他不善言辞,也不常将心情挂在脸上,喜怒哀乐从不让旁人窥见丝毫。 可谢无恙认识了他两辈子。 他知道这个人的指腹上练剑留下的薄茧,知道这个人的手腕微微用力便会留下淡淡的红痕,腰肢劲瘦柔软。 没人比他再了解云晚舟的动作神情。 那双看似古井无波的眸中,藏着的千言万语、柔软情意,就这么照进了谢无恙的心底,丝丝泛起疼。 “多少年了?”谢无恙问。 没头没尾,谢无恙自己也不知在问什么。 但云晚舟却知道了,“第二十四年。” 桃十三种下的第二十四年。 二十四年前的今日,住在那里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穹桡几乎是扎在云晚舟胸口的一根刺,拔下来血流不止,留着却又日积月累地疼。 心病还须心药医。 谢无恙想起穹桡留在云晚舟识海的一丝魂灵。 他想告诉眼前强装坚强的人,人死不能复生,但若坚信,故人亦有重逢之日。 可他又不确信,穹桡的那丝魂灵寄托于云晚舟识海数年,当真能离得了识海,与云晚舟再见一面吗?届时怕只会平添失望。 两相争斗下,终是理智站了上风。 谢无恙喉间紧了紧,垂眸遮住其中神色,“还差两年。” “是。” “师尊。”谢无恙忽然低声唤他,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若有机会,等到两年后,弟子陪您一起坐在院中赏赏花。许是一眨眼的功夫,那树就结果了呢。” 外头狂风呼啸,凛冬将至。 屋里头的热粥冒着热气,将对坐的人熏得暖呼呼的。 云晚舟没应声,捧起粥碗浅浅抿了一口,良久才发出一声淡淡的“嗯”。 抬起的眸中似是冰湖消融,涟漪阵阵。 谢无恙心尖颤了颤,视线落在那湿润的唇瓣上。 梦里头的那些风花雪月,一片混乱,谢无恙满眼都是云晚舟的喘息与浸了情欲的眸,真要说他自己做了什么,却是记不太清的。 只是模糊记得,他当是吻过这里的。 用完早膳,云晚舟继续画符。 谢无恙趁机掏出自己画过的符纸,与云晚舟画好的对了对,又排除掉几张。 将符纸与摞在云晚舟的符纸上后,谢无恙颇有一股洋洋自得感,将最上头的那张拿起来在云晚舟眼前晃了晃问,“师尊觉得弟子画得符如何?” 云晚舟手上动作没停,抬眸匆匆瞥了眼符纸,“尚可。” 谢无恙笑意更深,又听云晚舟道,“但心浮气躁,待到事情结束,罚抄十遍静心咒。” 谢无恙笑意僵在了脸上,“师尊,事出紧急,就用不着在意这些了吧?” 云晚舟头也没抬,“熟能生巧。” 手中的笔犹如生了风,一张张符纸相继而出。 谢无恙瞧了一会儿,默默闭了嘴,帮云晚舟试起画好的符。 云晚舟是仙门中人,对符咒的见识,比谢无恙要多些。 但凡在书中出现过的,都能画个大概,但有些修士私下创的符,并未收录在册,只能根据原有的基础符,不断推演尝试。 磨好的朱砂用完,换了新的。 谢无恙脚下的废纸绕了一圈,身前又不断有新的送来。 照这个法子,哪怕有他帮忙,云晚舟不眠不休,也难以在三日内完成。 谢无恙又丢下了几张无效的符纸,状似无意问道,“若是三日内找不着江临身上的符咒怎么办?” 云晚舟风轻云淡道,“想法子留住江临的魂灵。” “用灵力?” “嗯。” 谢无恙又不说话了。 江疏桐与乌寒枫联手,才能留住江临魂魄三日。 云晚舟虽为大乘期,但神魂从幻境出来尚且不稳,再加上要用灵画符,能留住江临几时? 谢无恙唇瓣动了动,很想骂他一句“自不量力”,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心中渐渐有了考量。 当天夜里,云晚舟还在认真画符时,谢无恙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默不作声关上门退了出去。 头顶的月亮蒙上了一层轻纱,照得树影婆娑。 谢无恙借着月色走在路上。 大敌当前,莲雾门巡逻的弟子比往常要多,时不时便要朝谢无恙问好。 “谢仙友。” “嗯。”谢无恙淡定点头。 “谢仙友这是要去哪?” 谢无恙面不改色,“有些事要去地牢看看。” “可要作陪?” “不用。”谢无恙摇了摇头。 因着是云仙尊弟子,又在大比上大出风头,大多数弟子都认识他。 听到要去地牢,下意识便觉得他是受云仙尊吩咐,不再多问。 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到了地牢。 昏暗的烛火摇摇晃晃,魔族人的咒骂声在廊中环绕。 有的骂江疏桐的,有的骂江临的,有的骂修真界的。 魔族人历代崇尚武力,肚子里没几两墨水,说的尽是些粗鄙发泄的话。 身为同族,谢无恙早已习以为常。 只是偶尔听到些骂得太难听的,挥手封了对方的喉咙,叫那人有话说不出有气不能喘,活活憋晕过去。 关着江临魂魄的结界遍布了大半个牢房,除却江临与云晚舟身上的掌门令牌,旁人轻易不得入。 临近结界,谢无恙便轻车熟路地停下了步子,在自己身上贴了几张临时准备好的符咒,闪身藏在了离结界最近的牢房中。 他近几日并非毫无作为,江疏桐每日何时来地牢、待多久,结界每次打开合拢间隔的空隙、最薄弱之处为何,早已被他摸了个清。 强行破除结界,单凭金丹修为,是万万不行的。 但谢无恙硬生生凭着上辈子的卓绝天赋,研究出了破解之法。 结界认主,为布界人可破,辨别之法无非是靠着人与人魂灵间的不同气息。 若是能伪造江疏桐的气息,便能顺利进入结界。 谢无恙每日前来,留了不少江疏桐身上的灵力以备不时之需。 如今正好可以试上一试。 但伪造气息何其不易,再多灵力也仅能撑住短短一瞬,一但进入结界身份暴露,谢无恙便无法再出入结界脱身。 为今之计,只剩下一个法子—— 结界打开瞬息闭合,最脆弱之际,以灵力强攻,或有一方生机。 第95章 勾结 “他是我的弟子。” 身前身后符纸燃烧, 淡青色的火焰时起时灭。 一股陌生的灵力从符纸涌出,朦朦胧胧缠绕全身,形成一道屏蔽气息的屏障。 与此同时, 一张符纸骤然飞出,落在了困住江临的结界之上。 “轰——” 灵力碰撞,巨大的冲击扑面而来。 谢无恙以手掩面,退了几步,等不得结界稳定便快步向前。 穿过结界的刹那,谢无恙额间魔纹一亮,倏而偏了下头。 万千魔气八方汇聚, 涌向结界入口。 顷刻崩裂。 谢无恙一步未停,径直走向江临。 半蹲下身,食指点在魂魄眉心, 唇瓣微动,“是时候了。” 话落,江临阖起的眼帘一颤, 露出浑浊漆黑的眼睛。 “谁……”喉间震颤发出沙哑的声音。 谢无恙歪了下头,笑容无辜又邪气, “不认得我了?” “谢……”江临唇瓣动了动,不知瞧见了什么,瞳孔骤然一缩,“你……” “是我。”谢无恙平静自然地补充, “谢无恙。” “不……你不是……”江临撑在一侧的手臂弯曲成不正常的弧度,双腿在地上蹬了两下,似是想要挣扎着站起来,却徒劳无果。 谢无恙眉心微挑,饶有兴趣地看着江临动作, “哦?哪里不是?” 江临喉间“嗬嗬”两声,艰难抬起手指向他,“魔……魔……” “啊。”谢无恙故作惊呼,“抱歉啊江掌门,我只顾着破开结界救您出去,一时情急,忘记收了魔气了。真是抱歉……” 谢无恙一字一顿,“让、您、受、惊、了。” 许是没了肉身,魂魄残破不堪,江临思绪不太清明,没注意到谢无恙话中异常,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身子一歪,踉跄扑了过来,“你……你是主上的人?” “不……不可能……云晚舟这种人,怎么可能会收你这种魔族做弟子?”江临自顾自地否决,忽然激动地按住了谢无恙的手腕,“是他们派你来试探我的对不对?!这群仙门人不安好心,怎么会平白无故留我一命?!” 谢无恙眼眸漆黑,神色轻蔑,“你当真觉得自己还活着?” “你什么意思?”江临表情一僵。 谢无恙漫不经心地扫过江临全身,平静地像是在看一坨死物,“魂灵而已。” “魂灵?”江临喃喃重复,目光瞥见自己半透明的下身,手上忽而用力,目眦尽裂,“这不可能!人死魂散,魂灵怎会还有意识?!” 江临抓着谢无恙手腕的手青筋毕露,“分明是你在骗我!” 谢无恙冷嗤一声,“江掌门,事到如今,自欺欺人还有什么意思?你不是在进秘境之前就已经听到了吗?” “洗魂之术,魂灵短时间内不散,为了搜出魇石,你的好徒弟连同我那掌门师伯,可是费尽心力,强行为你聚了整整四日的魂。” “那还不是你害的!若不是你,我怎会沦落如此地步!” “江掌门,你这话说得可就不对了。”谢无恙掰开江临的手,目光落在腕间被攥出的红痕时,轻啧一声,不耐地转了两下手腕,“洗魂术是我提的不错,但我也是无奈之举。” 江临不信,咬牙问他,“你以为我是傻子吗?” “怎么会?”谢无恙眸中闪过暗芒,“若江掌门真的一无是处,主上又怎选择江掌门做莲雾门的联络人呢?” “你……”江临瞳孔睁大,“你认识主上?” 谢无恙缓缓弯腰,对上江疏桐的视线,“那是自然。” 周身魔气躁动聚集于瞳孔,谢无恙唇角一勾,笑得狂妄放肆,“主上怜江掌门苦心筹谋,特派我前来相救。” “我如何信你?” “如今结界已开,信与不信,江掌门自行定夺。只是别怪晚辈没提醒您,您如今魂灵不稳,再不及时找到宿身,可就真的要魂飞魄散了。” 零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空荡的地牢中突兀惹耳。 江临拳心一紧,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从地上爬了起来。 “我不管你留在仙门是为何,又是如何瞒过云晚舟。你今日所说所言,我皆会转述与那人,是真是假,自有决断。” 谢无恙眯了眯眸,点头应下,“好。” 明明晃晃的火光照亮了昏暗的地牢,身着不同弟子服的各派弟子蜂拥而至。 谢无恙被刺得眯了下眼睛,缓缓起身转过头去。 云晚舟白衣如雪,神色冷凝,与乌寒枫在众弟子的簇拥下踏步而来,倏而停步。 狭长的黑眸古井无波,扫过空荡荡地地牢,最终落在谢无恙身后,“江临呢?” 眼下的情景分明早有预料,不知为何,对上云晚舟冰冷漠然的神色,谢无恙心脏还是丝丝泛疼。 谢无恙抿了下唇,压下心中苦涩,抬起的眉眼显得纯良无辜,“弟子不知。” “不知?”乌寒枫冷笑一声,“那你倒是说说,你为何在此?” 谢无恙睫毛颤了颤,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语气慌乱,“弟子夜里睡不着,散步至此。谁曾想见到一黑影潜入地牢,跟到这里时,江临已经不见了。” “黑影呢?” “也跟丢了。”谢无恙低声道。 神态语气都像极了做错事、怕被牵连的普通弟子。 没得到回应,还偷偷抬眼去瞄一瞄身前的人,触及到乌寒枫的视线又猛得收回。 “可有人能为你作证?”乌寒枫问。 谢无恙摇了摇头。 “也就是说,哪怕你说的是假的,我们也无从求证?”乌寒枫眸中寒光一闪,悄无声息握住了手中的剑。 金错声起,暗芒划过。 长剑如有破风之势,直指谢无恙头顶,眼看就要穿透皮肉,一道熟悉又急切地声音倏而落下。 “师兄!” 瞬间停顿。 谢无恙攥紧的指尖一松,缓缓抬眸。 入目的是一只青筋毕露,握着剑锋的手。 鲜红的血液顺着指缝落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响声。 谢无恙呼吸微顿,目光顺着剑锋寸寸上移。 云晚舟眉心微皱,望着乌寒枫的目光带着慌乱与怒意,质问,“师兄这是做什么?” 触及到云晚舟指尖的鲜血,乌寒枫神色闪过异色,嘴上仍是咄咄逼人,“他勾结魔族,不该杀吗?” “事情尚未有定论,怎能如……” “师弟,”乌寒枫抿了抿唇,倏而打断云晚舟的话,“他是什么身份,你应当清楚。” “知道。”云晚舟深吸一口气,语气坚定,“他是我的弟子。” 他是我的弟子…… 短短几个字,却仿佛有着万般力量,在谢无恙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谢无恙眸光一颤,落在云晚舟身上的视线仓皇收回。 第96章 袒护 只是对于云晚舟……他却是恨不起…… 谢无恙登顶人极的时候, 万人跪伏 ,无论做什么遇到了什么事,多多少少总有人与他站在一处。 初下建造葬圣墓的决定时, 人人道他荒淫无度,哪怕是几位长老也被气得脸红脖子粗,骂他昏君,骂他不体恤民情。 后来魔族不知哪座城的城主,联合着其他几位颇有威望的人,在议事时上谏。 先是一本正经的拍了一番马屁,不动声色地引到了葬圣墓身上, 赞扬年轻尊主的英明决断。 类似的话听了太多,虽比不上那响彻修真界的骂声,却也让谢无恙耳熟能闻。 肚子里分明没几两墨, 却绞尽脑汁,为谢无恙那些毫无理由的荒唐事背后,安上了不被世人理解、实则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的说法。 每次听到那被夸张数倍的说法, 谢无恙总是眉心一挑,指向那人, 顺杆子往上爬,“知我者,某某人是也。” 紧接着一顿唉声叹气,讲述自己被误解时的寒心以及不怪断章取义人的宽容大量。 谢无恙心知那些笑脸相迎、说尽好话的人在腹中如何骂他, 但只要传不到他耳中,他便全当听不见,给这些人卖个面子。 又或者是给自己卖个面子。 毕竟这风卷云涌的魔界,里里外外,真心与他站在一处的少之又少。 他也曾羡慕过那些被人毫无缘由维护的人。 …… 视线中, 滴在地上的血聚集合拢,凝成一滩鲜红的血涡。 谢无恙睫毛颤了颤,良久才压下心中的悸动,缓缓抬起头。 乌寒枫不知是被云晚舟的话惊到,还是旁的什么原因,诧愕地望着云晚舟,唇瓣微微动了动,像是想说些什么。 与云晚舟目光相撞间,生生止住了话头。 乌寒枫心中郁气难平,恶狠狠地剜了谢无恙一眼,指着谢无恙脑门的剑不情不愿收了回去,在云晚舟掌心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云晚舟却好像感觉不到疼一半,虚虚朝乌寒枫拱手,“多谢师兄留情。” “用不着。”乌寒枫面色难堪,冷哼一声,“先想想你今日袒护他的后果吧。” “好。” 乌寒枫深吸一口气,忍无可忍地望向他,“你当真觉得我会杀了谢无恙?” “不敢。”云晚舟眉眼低垂,嗓音淡淡。 一道金光穿过地牢,落进人群。 有弟子向前凑近,低声提醒,“乌掌门,江掌门传音,说已召集莲雾各位长老及他派掌门,邀您一聚。” 乌寒枫面上青了又红,红了又青,一时色彩纷呈,瞧了云晚舟半晌,最后一拂袖,转过身去。 擦肩而过时,乌寒枫抿了抿唇,步伐微顿,“如今魔族蠢蠢欲动,谢无恙留于仙门,后患无穷。哪怕今日事非他所为,若日后身份败露,于你于我,于他于苍穹,皆无益处。” 说罢,不再看云晚舟一眼,头也不回地领着一众弟子浩浩荡荡出了地牢。 徒留云晚舟站在原地,长睫遮住了半个眼睛,神色难辨。 谢无恙不知怎得,竟从中体会到了几分颓然与无措来。 印象中,五百年后的云晚舟公私分明,心中自有一套对正邪的衡量。 旁人干扰不得,他自己也坚守分明。 如今面对有私放魔族奸细的弟子,如此维护,想必心中自有一番挣扎。 视线中的指尖满是血液污垢,谢无恙目光微顿,抿唇站起身。 在云晚舟尚未回神时,忽然扯住了自己的半边袖子,用力一撕。 袖口从护腕脱出,露出细长的腕骨。 谢无恙眉心微拧,神色郑重地扯过云晚舟的手,小心翼翼地绕着掌心缠了上去。 手中握着的指尖忽然蜷起,想要挣脱出去,谢无恙动作强势地往怀中扯了扯,攥紧了手里的指尖。 “掌门师伯的剑自带寒气,若是不及时处理,留下疤便不好了。” 指尖下炽热坚|挺的胸膛,伴随着少年强劲有力的心跳声。 云晚舟怔怔抬起眉眼,对上对方内敛温柔的眸。 身为仙尊,他淌过鲜血流成的海,曾一人力战上古妖兽、孤身犯险潜入魔界,大伤小伤,留下的疤痕不计其数。 刚开始时,乌寒枫也曾规劝过他,后来发现避无可避,便也成了习惯。 只要还能站得起来,只要灵力无损,便称不上什么大事。 久而久之,连云晚舟自己都忘了,被人精心呵护,究竟时怎样一种感觉。 长长的布条被人小心翼翼地缠在手上,剩余的尾部轻轻划过,带起一阵细微的痒意。 不知是不是气氛过于安静,又或许是被人呵护的感觉过于久远。 恍惚间,云晚舟似乎听到自己的心跳逐渐与指尖下的重合交织,一起一伏,像是一曲缠绵悱恻的乐。 布条尾端被人从下穿过,打了个很漂亮的结。 云晚舟像是被烫到般,骤然收回手,藏进袖中,不自然蜷缩起来。 “乌……师伯的剑气不容小觑,师尊回去最好再涂些药……”不知想到了什么,谢无恙口中的话顿了顿,语调沉了几分,“如今江临魂灵已逃,师尊也无需再动手画符,不如安心养着……” “谢无恙。”旖旎的气氛轰然而散,云晚舟眉心微拧,忽然打断了他的话, “你放走江临就是为了这个?” 谢无恙话音一顿,思绪慢了半晌。 意识到云晚舟说了什么,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对上那道探究的目光。 是了。 云晚舟这个人何其精明。 他的那些谎话连乌寒枫都骗不过,又如何能骗过云晚舟呢? 虽说早有预料,面对挑明的询问,谢无恙还是紧张得抿了抿唇,掌心微微渗出汗意。 他私放江临,所图必然不只是云晚舟说的那样简单。 魇石失踪许久,江临的魂魄即将泯灭,若想要三日之内找到私藏魇石之处,唯一的办法,便是让江临自己带他们去。 至于如何带去…… 此事断不可让云晚舟知晓。 谢无恙眸光闪了闪,低声道,“弟子并非这般不懂事的人。” 云晚舟神情未变,潭水般的黑眸上下打量着他,不知信了多少。 谢无恙藏在袖中的指尖不自在地摩挲着。 不知过了多久,云晚舟终于有了后文。 “罢了。”云晚舟叹了口气,似是无奈,“先离开这里吧。” 谢无恙动作一顿,片刻后方才回神般点了点头。 “好。” 他本以为云晚舟要有一番质问,至少问清楚他为什么会在一起画符时突然出门,又这么巧合地来到了地牢中。 可他却只问了这么寥寥两句,便没了声息。 好像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会得到毫无保留地信任。 与云晚舟目光交汇的一瞬间,像是有微小的电流划过心脏,掀起一阵痒意。 素来冷清的凤眸像是漩涡般,勾得人心神动荡,沉沦其中。 谢无恙呼吸变得有些凌乱,像被什么东西蛊住般,赶在云晚舟转身前伸出了手。 指尖蹭过对方的指尖,似是想要握住,又忽然改变了主意,转而握住那洁白无瑕的衣袖。 “师尊……” 云晚舟转身的动作一顿,目光从抓在袖间的手望向谢无恙的脸,像是在无声问他有什么事。 谢无恙的动作甚至没有经过大脑,又哪里是真有什么事,云晚舟一问便卡了壳,要说的话在肚子里酝酿了半天。 他直觉借口请教剑招,也许是他们那层师徒身份下最好蒙混过关的方法,以云晚舟对弟子的看中,定会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 但不知为何,谢无恙却有些舍不得今夜的云晚舟。 又或许说,舍不得他们难得的,脱离师徒身份下的独处。 谢无恙藏了心思,一言不发,云晚舟就静静瞧着他。 两个人谁都没开口,周遭安静地只剩下两道起伏交错的呼吸声。 “不想回去?”云晚舟肩膀一松,无奈地服了软。 谢无恙默了片刻,小幅度地点了下头。 “那便与我一同去个地方。”一只缠了绷带的手落在谢无恙攥紧的指尖上,轻轻拍了拍。 即将撤离时,又被人反扣住了手腕。 谢无恙只觉得胸口像是藏了一把火,烧至五脏六腑,浑身发烫,连脑子也不甚清醒,催促着他快点做些什么。 但是杀身之仇、师徒之名…… 谢无恙眼底有瞬间的猩红,情绪翻涌间,脑中闪过那血色荒芜的魔界战场。 魔族修士与人族修士不同,魔族修的道乃嗔痴怨恨。 仙门求无妄,魔族却恰恰相反。 谢无恙幼时看了太多人性丑恶,硬是凭着滔天恨意与执念,一步步爬了上来。 浊气吞人心智,也食人肉身。 这种力量强悍霸道,却也会反噬其主。 魔族修士死后,有一部分甚至连尸身也留不下,化为浊气存于天地,在魔界上空徘徊不散。 最后一场战役,除了尸山血海,那黑雾已经浓得看不出周遭原貌了。 谢无恙走在其间,脚下时不时发出骨骼断裂的声音,皆是他的同族。 小到刚出生的婴孩,大到病入膏肓的年老人,全都化作了脚下的一滩血水。 也许某一场雨便将他们冲散,也许不久的将来,与魔界疆土融为一体,世世代代,落叶归根。 后来每个夜里,谢无恙都会梦到这些人来找他索命。 斥责他,为何不护好魔界,为何非要招惹那些仙门中人。 为何在一开始产生误会时,就向修真界百姓好好解释。 若是他能收敛一些,不两次三番潜入苍穹寻找魇石,不为了报仇将仇人当众活刮,是不是就不会落得这般下场? 但没有机会给谢无恙论证了。 他为了自己的贪念与仇恨,一步步爬到了魔尊的位子。 却忘记了地位往往伴随着责任。 后来被一剑穿心,也是天命吧。 只是对于云晚舟…… 谢无恙握着对方手腕的手微微一松,垂在了身侧。 他却是恨不起来了。 第97章 夺舍(新增字数1300+) 不知从何…… 云晚舟神色不明地扫了眼自己被放开的手腕, 欲言又止地望向谢无恙,“你……” 话刚出口,又立刻合上了唇瓣, 似是有什么顾虑,最终只是移开目光,转身走向漆黑长廊。 结界破裂产生的灵力波动,连带着地牢中的咒术也受到了一定影响,应声而亮的烛火失去生机,诡异的喘息呻吟在空旷中放大数倍。 一片昏暗中,唯剩那抹素白孑然而立。 谢无恙有片刻恍神, 下意识抬脚追了上去。 “师尊说去哪儿?” 云晚舟眼帘微抬,语气随意,仿佛在说着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你不是在江临魂魄上下了追踪术?” 谢无恙一个激灵,脚下步子一停,魂游天外的意识瞬间回拢。 电光火石汇集瞳孔, 谢无恙瞪大了眼睛,“师尊如何得知?” 云晚舟抿了抿唇, 跟着谢无恙停了一下,又继续往前。 “我碰见了江临。” 碰见……江临? 此事说大不大,可放在眼前情境,却怎么瞧都觉得不同寻常。 若是与江临被囚期间见面, 云晚舟怎么也用不上碰见这个词。 除非…… 他是在地牢附近见到了江临。 也就是他放出江临的瞬间,云晚舟就已经知道了? 谢无恙眸光一颤,指尖蜷缩了下,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出口,却不知为何哽在喉间, 不上不下,压得浑身难受。 最后只能敛起情绪,眉目谦卑地跟上去,扮做乖巧弟子的摸样,“师尊……知道了?” “嗯。” “那为何乌掌门在时……师尊还替我言说?” 黑暗吞噬了云晚舟的面孔,只留下道模糊不清的轮廓。 谢无恙仰起头,目光凭着记忆描绘着眼前人的五官。 相识数十年,是敌也好是友也罢,时间总归是骗不了人。 不知从何时起,有这么一个人,相貌习性在脑海里扎了根。 从此生死轮回,魂灵泯灭,却再也忘不掉了。 目光撞上一双寂冷清明的眼睛,神色微怔间,云晚舟的声音坚定而凛冽,“毕竟是我养大的。” 谢无恙呼吸一滞,耳畔嘈杂瞬间远去,只剩下凌乱到要跳出胸膛的心跳声。 …… 谢无恙的修为只有金丹,还是能够支撑小范围的追踪术的。 自从江临与魔族勾结一事败露后,莲雾门便加强了守卫弟子与出入山门的结界。 江临如今不过残破魂灵,能强撑着出地牢意识不散已是万幸,断然没有力气再逃出莲雾,能活下去的唯一方法便只剩下夺舍借身了。 谢无恙与云晚舟照着追踪术留下的气息一路寻去,直到被突然那出现的姐姐拦住去路。 一道刷了红漆的拱形门印入眼帘,拱门内竹林郁郁葱葱,竹亭、石凳,布局熟悉祥和,无一不提醒着他们置身何地。 莲雾历代掌门住处——范亭苑。 魂灵夺舍,除却需要魂灵生前修为强大,更重要的是需要对方肉身与魂灵高度契合,灵力同宗同源。 哪怕是同门师兄弟,共同修行,也会分出不同的道法道路。 同宗不同源,同源不同宗。 但却有一种人最为例外,从小培养、完全继承其师道法的亲传弟子。整个莲雾怕是没有比江疏桐更好的选择了。 哪怕深知如此,真的来到范亭苑,面对院里亮起的暖色灯火,谢无恙心中还是起了波澜。 他确实不喜欢江疏桐,不知是不是多年来对仙门的偏见根深蒂固,又或是其他别的什么原因,第一次见面,他就从这人身上感受到一股浓烈的违和感。 总觉得对付那个温润如玉的外表下,内心并不纯净。 更何况他与云晚舟之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羁绊。 如今这个人跌落云端,心中引以为敬的师尊一心想要他的命。 信念崩塌,也不知面对为了活命、不惜想要夺取自己身体的师尊,江疏桐会作何反应。 想到这里,谢无恙不禁对江疏桐生了几分悲叹怜悯。 “师尊觉得,江临能不能夺舍成功?” 云晚舟默然不语。 瞧着这似是怜惜不忍的神情,谢无恙心中有些酸楚,极力克制着才没让自己的话显得阴阳怪气,“若是现在进去,许是还可以帮一帮他。” “不用。”云晚舟神色未变,好像屋中的人与他毫无关联。 夺舍这种邪术,虽能助其魂灵上身,但也存在弊端。 若是夺舍活人,躯体先有魂灵不灭,一体双魄,甚至有可能将入侵魂魄反杀。 江临如今没有灭杀江疏桐魂灵的能力,也就是说,哪怕真的被占了身体,只要在外人合力下揪出江临魂灵,江疏桐便安然无恙。 但虽说如此,听着云晚舟话里话外都透着对江疏桐的漠然时,谢无恙心中还是有些窃喜。 “师尊不担心?”谢无恙故作淡定。 云晚舟拧了拧眉,神色莫名地望向他,“你可知江临是何修为?” “元婴或其以上。” “江疏桐呢?” 谢无恙不明白云晚舟为何突然问起对方修为,却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亦是元婴翘楚。” “元婴修为,又怎会不知有人擅闯结界呢?”云晚舟眉目情绪藏淡,目光悄然回过落在院中。 谢无恙恍然回过神,这才记起了自己一直忽略的一点。 江疏桐是江临弟子,莲雾门新任掌门。 于弟子,他不能见死不救,于莲雾,他不能放任不管。 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江疏桐都不能将江临置于门外。 江临步入结界的那一刻,选择就已经落在了江疏桐身上。 其心计另谢无恙颇为赞叹,不由得在心中重新揣摩起江疏桐这个人。 …… 范亭苑外没有结界,轮回与人间四季相同。 凛凛寒风刺骨,刮得谢无恙脸颊发疼,谢无恙躲在树后,被刮得脸颊生疼不多时就有些站立不安,身子若有似无朝着云晚舟靠拢。 不知怎的,手臂一顿,就挨上了对方的胳膊,隔着一层衣裳,肌肤与肌肤的体温交融,倒是增添了几分不一样的暖意。 谢无恙幼时流落街头,常见到流浪汉聚在一起,凑到墙边取暖。 有次觉得新奇,谢无恙凑了过去,谁知话刚出口就被人痛打一顿。 “为何聚众淫|秽?”他问。 那张沾满灰尘的脸上,唯剩一双黑眸炯炯有神,闪着无辜而纯粹的光。 他甚至不知何为聚众淫|秽,只是某日听到隔壁布庄的管事,哭腔喊地,指着衣衫不整、抱在一起的三四个男女,骂他们不知羞耻,聚众淫|秽。 后来长大了,见识多了,这些东西不用人教也学会了。 但谢无恙却始终不明白,记忆中那些乞丐为何要抱在一起? 毕竟在谢无恙那勉强称作童年的回忆中,从谢夫人那讨到的为数不多的几个怀抱中,都是些潮湿冰冷的尘腥味。 …… 随着距离的不断拉近,鼻息间的桃花味不禁熏得谢无恙有些飘飘然。 他揣摩着云晚舟衣衫下的腰身时如何劲瘦柔软,清冷的眸又是如何沾染情欲。 他从未亲眼见过,却在心里品味了无数次。 结界隔绝了范亭苑里的声音,江疏桐如今如何他们无从分辨。 谢无恙索性将所有心思都落在了身侧人身上。 小臂与小臂摩挲而过,察觉到谢无恙亲近举动的云晚舟微微侧眸,皱眉不解,“冷?” 从不在外人露怯的习惯让谢无恙下意识想要否认,话到了嘴边,却不知为何拐了弯,“有点。” 谢无恙说话,还若有其事地搓了搓臂膀,光明正大的又往云晚舟身旁凑了凑,直到低头就能够到对方的肩,这才略有收敛地停了下来。 “这江掌门新任,也不晓得在此处安个结界,不然我也不必在这里……”受什么阴寒之罪。 谢无恙眼前忽而一黑,被一件长袍劈头罩住,又很快被人扯下。 微垂的睫毛投落出阴影,云晚舟只穿了件中衣,神色认真地理着谢无恙身上的衣袍。 脖颈被微凉的指尖划过,谢无恙身子轻轻一颤,忍无可忍地动了动唇,“师尊……” 沙哑的音色暗藏着几分欲色,喉间冒犯地话尚未出口,似是树枝折断的声音响在耳畔。 云晚舟眸光一凛,手指抵上谢无恙的唇,“嘘——” 谢无恙喉结动了动,瞧这云碗粥认真的面孔,当真乖乖住了嘴。 窃窃私语声越走越近,灵力波动间,江疏桐踱步穿过结界。 衣袍似有褶皱,温润如玉的脸上挂着渗血的伤痕,不难看出经历了一场搏斗。 谢无恙在江疏桐与云晚舟紧皱的眉头间来回打量,收了心中那点旖旎的心思,“师尊觉得,出来的是江疏桐,还是江临?” 云晚舟抿了抿唇,望着江疏桐的眸微眯了眯。 夺舍不过是魂灵入身,身体的外貌不会有任何变化。 江疏桐是江临一手带大,若是刻意伪装,单凭几眼是极难辨认这句身体里住着的还是否是原来的人。 云晚舟指尖摩挲两下,正欲起身,身旁的人却抢先一步从树后走出,大摇大摆的走向院门。 “江掌门,好巧。”谢无恙拢了拢身上的衣裳,笑了笑,“这么晚了,江掌门也睡不着?” 江疏桐目光落在谢无恙身上的外袍时停顿了下,旋即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谢仙友也睡不着?” 谢无恙叹息一声,面露愁容,“江掌门可听了江临魂灵失踪一事?” 江疏桐点了点头,“听说了。师徒一场,我从未想过,他竟是……” 江疏桐抿了抿唇,艰难地说完后面的话,“竟是这般是非不分的人,我……” “算了。”谢无恙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劝慰,“此事并非江掌门之过。试问又有哪个弟子会这般设想自己师尊呢?” 谢无恙在心中默默补充,除非并非那师尊弟子。 想到这里,谢无恙若有似无的瞄了眼身后的树木。 第98章 撞破 云晚舟眉尾狠狠一抽,忍无可忍怒…… 一抹素白印入眼帘, 眨眼又被人小心翼翼的收了回去。 像是怕惊了人的鸟,透着几分笨拙羞赧。 谢无恙心中涟漪微动,被云晚舟无意间透露出的性情惹得软成一片。 “看来谢仙友与云仙尊情谊甚笃。” “是。”谢无恙唇角微勾, 瞧上去心情极好,“我幼时没爹没娘,若不是师尊将我带上苍穹,我这条小命怕是早就丢了。” 谢无恙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眸,状似无意提起,“说起来,倒是与江掌门不同。我听说江掌门是入门才被江临收做关门弟子的?” “谢仙友消息果真灵通。”江疏桐道。 不知是不是本就带着疑虑先入为主, 谢无恙总觉得江疏桐此时平静的有些过分。 无论是苍穹山魇石被盗,还是莲雾大比与魔族勾结,其中利害都与江临脱不了干系。 如今这样一个关键证人失踪, 无论是出于曾经的师徒情谊,还是出于大局,江疏桐这个莲雾掌门都不应该如此风轻云淡, 甚至于还有心思在这里与自己寒暄。 灵力掀起的风刮动树后人的衣角。 谢无恙心思一动,右手凝聚的灵力忽而方向一转, 像是一双无形的手攥住飘荡的袍尾,面上不动声色地与江疏桐虚与委蛇。 “倒也不是,”谢无恙勾了勾唇角,“我知道的不过些皮毛。江掌门若是不想让人知道, 自是无人可以窥探丝毫。” 灵力另一端的袍尾被人扯了扯,像是无声的告诫。 谢无恙唇角微勾,晃了晃右手食指。 沾染在袍尾处的灵力像是生长的藤蔓,以极快的速度缠着衣袍顺延而上。 指尖、腕骨、小臂,最终停在肩膀处, 蠢蠢欲动想要触碰那段洁白修长的脖颈。 “谢仙友真会说笑。”江疏桐笑容疏离,抬头瞅了眼黑漆漆的夜空,“夜寒露重,天色也不早了。谢仙友若是无事,还是快些回去吧。江某还有要事处理,先行一步。” “嗯。”谢无恙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 就在江疏桐拂袖离去,擦肩而过之际,谢无恙忽而眉心一凛,笑容散去,“只是不知,江掌门所说的要事,可是与前任掌门江临有关?” 身后江疏桐的脚步声一顿,良久传来清冽的嗓音,“我与江临毕竟做了近二十年的师徒,总比旁人要了解些。我去寻寻他。” “不知江掌门是要去何处,是否需要弟子同行?” 江疏桐微微侧头,露出隐在阴影下的半张脸,漆黑深邃的瞳孔像是潜伏的野兽,带着精明算计。 “不用了,”江疏桐唇角勾勒出若有似无的笑意,“有些地方,谢小仙友不便前去。” 说罢,便又迈开步子,没入黑暗中。 直到江疏桐的身影彻底从视线消失,谢无恙才慢吞吞地抬起眸,顺着灵力望向树后。 他素来张狂惯了,相比之下,云晚舟为人更为谨慎。 方才暗中被他用灵力骚扰这么久,愣是不吭一声,惹得厉害了,也不过是露出那双暗藏愠怒地眉眼瞪他。 三分嗔怪七分纵容,瞧得谢无恙指尖微缩,触在肩头的灵力越发蠢蠢欲动。 直到灵力划过薄红的唇瓣,云晚舟终于忍无可忍,抬手捏住了肩头那道灵光。 “无恙,注意分寸。”云晚舟眉心一皱,攥住的那抹灵光顷刻散去,“江临一事未了,还不是玩闹的时候。” “江疏桐不是已经去寻了吗?”谢无恙眨了眨眼,一脸的单纯无辜,“旁人的家事,与我们有何干系?” 云晚舟抿了抿唇,没搭理他这拙劣地演技。 谢无恙心中火苗不减反升,越发得寸进尺,几步向前拉近了与云晚舟的距离,“今日月色正好,师尊不妨与弟子一起散散……” 话还没说完,便被云晚舟忽然抬起的手止住了。 谢无恙瞳孔微睁,眼睁睁看着骨节分明的手触在自己的额头,掀起一阵凉意。 许是在外头站得太久,竟是比凛凛寒风还要冷上几分。 为了防止原身魔族身份暴露,云晚舟曾在这具身体中设下禁锢。 后来封印虽被谢无恙服用的冰山雪莲冲破,所留下的残存却仍可在关键时刻保他一命。 关于封印的那段记忆,谢无恙记得的并不多,至于封印被下在何处,他并不知晓。 起先突破封印时,谢无恙以为是在胸口,可后来魔气异动,云晚舟每次都是抚过他的额头,莫不是那封印下在额头不成? 就在这时,额心传来一阵剧痛,拉回了谢无恙的神思。 谢无恙防不胜防惊呼出声,猛然抬手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师尊!”谢无恙瞪大了眼睛,唇瓣张张合合,半晌才憋出一句话,“师尊这是做什么?” 云晚舟面色如常,一本正经道,“提醒你静心凝神,如今可清醒了?” 狡黠的光在眸中一闪而过,被谢无恙精准捕捉。 像是素来冷清的冰面多了条裂缝,露出下面温热流动的湖水,谢无恙是唯一发现此处的人。 望着云晚舟含着笑的眉眼,谢无恙一时忘了说话。 直到云晚舟又伸手替他拢了拢身上披着的衣袍,才匆匆回神。 “师尊……” “还不走吗?”云晚舟收回手时,在他的额头敲了下,“你的追踪术就要失效了。” 谢无恙点了点头,在云晚舟拂袖离去时,抬脚跟在了后头。 江临勾结魔族一事,让莲雾门在仙门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如今江临又在莲雾地界失踪,莲雾门更是难辞其咎,为今之计只有在天亮之前找到江临的魂魄,方可将影响降到最小。 于是平日里冷清的小路,一时变得灯火通明,人声嚷嚷。 路过一处小道口时,谢无恙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珠子骨碌一转,抬手指了指那条不知通往何处的灌丛小路,“我记得我们苍穹山也有这么一条路。” 云晚舟侧眸瞥去,点了点头,“是。” 谢无恙却是笑了,“那师尊可知这道是用来做什么的?” 云晚舟淡漠不语。 “师尊整日不苟言笑,苍穹山的弟子也不敢与您搭话,不知也是情理之中。”谢无恙意味深长拉长了语调,“这种地方——” “可是门内弟子互诉衷肠的好去处呢……” 不知是不是应了谢无恙的话,那阴暗小道忽有人影窜动,衣衫摩挲窸窸窣窣,伴随着欲拒还迎的温声耳语,“眼下内贼出逃,莲雾门弟子都去寻江临去了,你我这般……不妥吧?” 谢无恙眉心一挑,心下明了。 谁能想到,这莲雾门风竟开放到此等地步,明知今日有大事发生,这般小道平日还好,今日必然也是常有弟子前往巡逻,竟如此按耐不住,还是拉着情人躲了进去。 更不知这一躲,还叫苍穹仙尊瞧了笑话。 谢无恙越想越觉得有趣,不禁扭头瞧起云晚舟的神色。 世人皆知,苍穹仙尊清心寡欲,别说是道侣了,平日周身三米内,连个女弟子的影子都没见过,对情爱一事更是漠不关心甚有排斥。 如今撞破弟子情意绵绵,也不知会作何反应? 这般想着,谢无恙轻咳两声,添油加醋道,“这帮弟子当真是公私不分,如今江临一事未名,岂是他们谈情说爱的时候?也不知是哪对不知检点的男女弟……” 话音未落,刚刚娇嗔的人忽而喘息一声,紧接而至的是另一道清朗年轻的声音,“莲雾有这么多弟子守着,还有各派掌门长老坐镇,哪用得着你我?不如……” 剩下的字音含糊不清,淹没在水乳交融的声音中。 这下不光云晚舟变了神色,就连谢无恙也喉间一噎,瞳孔震了震。 他本意不过是想借机调侃下云晚舟,未曾想有弟子竟大胆至此,这种存亡关头也敢带着小情人钻黑|道,更别说还是两个男人! 莲雾门风竟是开放至此?! 瞧着云晚舟越来越黑的面孔,谢无恙咽了口唾沫,“师尊,要不我们还是……” 利刃出鞘,金错声响。 不待谢无恙把话说完,云晚舟竟是拔剑而出,碎雪割风而过,直指声源。 谢无恙眉眼一抽,阻拦的话尚未出口,两名弟子的惊喊就已贯彻云霄,惊起一阵鸟鸣。 “谁,谁在外头……”回神想起自己是在行苟且之事,那两名弟子慌忙捂嘴,压低声音试探询问。 碎雪划过谢无恙耳畔,“锵”声回鞘。 谢无恙心虚地移开视线,盯着云晚舟腰间的碎雪一言不发。 与此同时,头顶传来一道冷哼,直叫人后颈发凉,心中替那两名弟子默哀片刻。 良久没有收到回应,让本就心虚的两名弟子越发心慌。 漆黑小道安静了许久,才重新起了声。 两道脚步声小心翼翼,试探着朝着两人靠近。 眼见小道尽头出现了两道黑影,云晚舟拂袖一挥,灵力窜动射出一道灵火,顷刻间照亮了两名弟子的脸。 只见一名弟子侧身埋进另名弟子颈窝,紧紧抓住对方手臂,另名弟子面色难堪,羞愤欲死。 “滚出来。”云晚舟眉眼倏而凌厉,将两名弟子吓得一哆嗦,不情不愿地走向他们。 “敢问两位仙友是……”不知是不是夜黑风高,又没有火光照亮,两名弟子目光在谢无恙云晚舟身上盘踞片刻后,悻悻缩了缩头。 谢无恙轻咳两声,眼神示意般望向云晚舟腰侧。 个子稍小些的弟子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原来是……是……” 矮个子弟子擦了擦额间冷汗,猛得将身边的弟子拽了下来,半天才说出句完整的话,“原来是云仙尊……” “扑通——” 与其同时,高个弟子膝盖重重落在地上。 “弟、弟子不知云仙尊在此,多有冒犯,还望云仙尊……” 云晚舟眉尾狠狠一抽,忍无可忍怒喝,“不知羞耻!” “弟子有罪,”高个弟子躬身伏地,“弟子只是与道侣多日未见,一时情难自禁,这才……” “道侣?” 毫不掩饰地轻蔑语气听得谢无恙心尖一震,心有所感地扭过头去。 果不其然,只见素来端方自持的云仙尊,此刻横眉怒目,牙关紧咬,“早就听闻仙门内有龙阳苟合,今日得见,果然是一群欲望熏心之辈。” 云晚舟冷眸扫过矮个裸露肌肤上的红痕,声音如冰锥刺骨,“大敌当前,奸邪逃窜,竟还有心思在这里谈风雪。当真让我大开眼界。” 苍穹云仙尊为人冷淡,是出了名的喜怒不形于色。 如今端方自持尽失,怒气显露,吓得身前弟子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此番情景哪怕是谢无恙也未曾想到。 第99章 墓林 “你确定追踪术指向的是这里?”…… 谢无恙抿了抿唇, 视线在两名弟子间逗留片刻,望着云晚舟欲言又止。 欲望本身乃是人之常情,在魔族人身上更是体现的淋漓尽致。 贪财好色, 谢无恙在位时,撞见过不少诸如此类的事。 只是那群魔没有反逆之心,对他依旧恭恭敬敬,不触及底线,谢无恙便懒得理会。 云晚舟显然与他不同。 无论对外人还是对自己,他的道德伦理都要高上太多。 更妄论是在魔族猖獗的境地,两名弟子咎由自取。 那两名弟子头低得快要伏在地上, 在云晚舟冷言讥讽下,握了握拳,终是忍无可忍地抬起头。 “仙尊, 此番是我二人之过,也已认错。仙尊何苦不饶人?” 谢无恙眉心一跳,暗道不好。 这两名弟子挨骂就算了, 怎得还做了个大死?云晚舟如今怒气当头,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不知廉耻胆大妄为!”云晚舟咬牙切齿, 用了毕生礼数才没有直接怒吼出声。 “师尊,要不我们先……”眼看时态不妙,谢无恙从中劝和。 虽说此事是对方有错在先,但这种事在门派中本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多数人只当看不见。 云晚舟这般较真,传出去怕是又要在诸弟子心中增添一番阴影了。 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谢无恙扯了扯云晚舟的衣袖。 “师尊觉得……” 云晚舟目光清扫落在谢无恙手上,神色中寒意未散,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拂袖一挥,冷哼一声,没了下文。 谢无恙暗暗松了口气,转头又去瞧那跪在地上的两名弟子,“我与师尊尚有要事在身,今日之事就此揭过,望你二人回去反省所为,莫要再犯。” 此番话给足了双方面子,还暗中给云晚舟立了个通情达理又恪尽职守的形象,就连谢无恙本人也不由佩服自己。 两名弟子跪在地上,一言不发,既不起身也不反驳,瞧上去当是与自己较起了劲。 再在此处逗留下去,指不定要出什么事。 谢无恙想得清楚,推着云晚舟转过身,一边捏肩一边给他顺气,“师尊,莲雾门的事你我不便过多插手,不如说与江疏桐,让他这个做掌门的来处理。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找到江临。” 云晚舟一言不发,凤眉冷怒对着面前的两名弟子看了片刻,终于在谢无恙的殷殷注视下背过了身。 谢无恙心中骤然一松,忙不迭地跟了上去,“这鬼地方阴森森的,弟子都有些怕了。咱们走快些。” 说着双手一抬伏在云晚舟肩膀,大步推着他向前。 不远处的火光零散又混乱,明明灭灭,不知是莲雾哪队弟子。 谢无恙跟在身后,借着月色勉强能瞧清云晚舟侧脸的轮廓。 线条流畅,硬朗分明,朦胧中又平添几分旁的味道。 修士五感总是比常人敏感许多,但身后的东西却是无论如何也瞧不见的。 心知这点的谢无恙目光大胆而露骨,若无忌惮地扫视着眼前人的面孔。 直到走了不远,云晚舟脚步一停,“你在做什么?” 谢无恙心道:还能做什么?看你呗? 嘴上却是恭恭敬敬,不敢有丝毫逾越,“月黑风高,弟子在瞧脚下的路。” 远处火光印红半边天,四处通明。 云晚舟摸了会儿,忽然转过头来,“快些,不然江临……” 戛然而止。 谢无恙不知何时凑到了前面,两人几乎鼻对鼻、眼对眼,呼吸交错,视线碰撞间似是夹杂着电光火石,只要再往前一寸,就可以燃起熊熊烈火。 谢无恙的目光顺着云晚舟的下巴,寸寸上移,审视的侵略性目光中掺杂着慌张激动,像是初入人群的野兽,好奇又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云晚舟率先眨了眨眼,后退一步,“你突然靠这么近做什么?” 谢无恙故作无辜地眨了眨眼,“分明是师尊先回头,怎得怪起弟子来了?” “是因为你无缘无故离让人这么近!”云晚舟指尖一紧,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咬牙切齿,怒眸而视。 哪怕不占理,却偏要据理力争,守住自己心中那点可怜的自尊孤傲。 谢无恙初瞧愣神,又瞧好笑,明明可以顺着对方的意思,让事情早点结束,非要火上浇一把油,让火烧得更旺。 “那师尊又是如何得知谁先谁后的?莫非……”谢无恙上前一步,翘起唇角,“师尊在偷看……” 谢无恙拉长声音,“我”字还没出口,忽然被云晚舟抬手一推,后退几步。 “莫要放肆。”冷清的嗓音落下三个字。 月色朦胧,离得又远,比不上刚刚能看清皮肤细小纹路的距离,谢无恙是什么也看不到了。 包括眼前人的神色目光,自然也错过了那一闪而过得面红耳赤与羞赧。 “师尊抱歉,是弟子僭越。只是弟子头回见到师尊这副样子,不免有些惊诧。”深知眼前人的脾性,谢无恙见好就收,缓步向前,“师尊对刚刚二人的关系,很在意吗?” 云晚舟脸色好看了些,不假思索道:“大敌当前,沉迷情爱,自然是……” “弟子不是说这个。”黑暗中,谢无恙的目光强烈侵占,带着几分不同寻常、压抑不住地情念试探,“弟子是指,男人与男人之间。” 云晚舟话音一顿,神色变得错愕惊诧。 “自古以来,阴阳两合,方为和美,人人信从。可偌大修真界,总非人人如此。弟子只是好奇……”谢无恙垂下眼帘,语气恭敬谦卑,心中却藏着一团即将烧穿胸膛的火,“师尊是如何认为的?” “此非不遵从道法自然?”云晚舟默了片刻,开口问道。 “人莫非生来便要顺应天命?” “逆天而为,必遭恶果。” “那是修炼。”谢无恙深吸一口气,抬眸坚定地望向他,“修真界同性结为道侣并非寥寥无几,又几时传出他们遭了天谴?” 年轻仙尊被弟子刁钻的问题堵得哑口无言,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活像被什么东西卡在喉间,上下不得,憋闷的样子瞧得谢无恙既心疼又好笑。 自己分明认识了这个人两辈子,他的脾气秉性、如何大公无私恪守成规,早该一清二楚。 对于这种常人都难以忍受的事情,到了云晚舟这里,已经不仅是用“大逆不道”四个字可以形容的了。 这种事,谢无恙比谁都清楚,也比谁都想要一个答案。 空气不知何时变得沉默凝固,连风声都变得几不可觉。 谢无恙眸中火光零散稀碎,明明暗暗中,唯剩一道身影屹立不动,姿态卓然,孤傲寂冷。 谢无恙肩头一松,就这么泄了气。 重生以来,他常常在想,为何上辈子修为相当,他却还是输给了云晚舟。 起先他告诉自己,是因为自己臭名昭著,云晚舟是民心所向。 如今想来,却不单如此。 云晚舟比他果决。 就像是那捅进胸口的一剑,不留余地。 而他直到最后一刻,才幡然醒悟。 他是个魔头,怎会真的有人劝魔头回头是岸呢? 常人如此,云晚舟初时不同,后亦如此。 “算了。”谢无恙眉眼微敛,掩住眸中情绪,“师尊诸事繁忙,想来也对修真界的风流韵事不甚在意。是弟子思虑不周,言语不当,师尊莫要放在心上。” 鸦羽似的睫毛颤了颤,沉默过后,谢无恙抬头对上云晚舟的视线。 那双眼睛太高深莫测了,黑得看不见边际,连同情绪起伏也一并埋藏在寒冰之下,难以捉摸。 旁人为此畏惧他,上辈子的谢无恙痛恨他。 但如今,谢无恙瞧着这双眼睛,只觉得冷得刺骨,连带着他的心跳血肉也一同磨灭。 不知是不是今日被乱糟糟的事情冲昏了头,导致谢无恙没有再多的精力维持表面情绪,就连迟钝如云晚舟,也多少感受到了些不同寻常,唇瓣张张合合,欲言又止,“我……” 又被谢无恙若无其事地打断。 “师尊不走吗?”谢无恙故作轻松勾起唇角,“方才还嫌旁人不顾大局,怎得如今反倒与弟子聊起闲话来了?” 说着,谢无恙大步流星绕过云晚舟,“追踪术显示江临还在莲雾,不如我们分头行……” 谢无恙手指蜷缩收紧,深吸一口气,正要继续,忽然听到身后脚步声响起。 云晚舟两三步绕到身侧,掀起一阵夜里的风,凉意扑面,“几句话而已,不妨事。” 谢无恙心跳微起,听到身旁的人又道,“况且也不是闲事。” 胸膛顿如擂鼓。 …… 云晚舟对感情迟钝得要命,处事却万分谨慎精明。 两个人跟着追踪术,很快来到一处荒芜之地。 四周了无人烟,枯草杂乱,树枝干枯,地面裂纹遍布。偶有几只乌鸦飞过,传来几声哭声似的啼鸣,越发阴森可怖。 谢无恙跟在云晚舟身后,隐约偏见不远处密密麻麻竖起的石碑,越来越近,直到碑文上的细节文字清晰印入眼底。 莲雾门第三十一任掌门——连翘尊者墓。 莲雾门思盈长老墓。 莲雾门云霞长老坐下弟子范文轩墓。 莲雾门第二十七任掌门…… …… “这是……”谢无恙瞳孔一震,脚步倏然而止。 云晚舟内心微蹙,神色显然也不太好看,“莲雾门墓林。” “墓林……”谢无恙喃喃自语。 生死有命,凡人仙者无一例外。 修真界修士除魔卫道,伤亡自是常有的事。 各门各派的墓林,便是他们死后的容身之所,这在修真界并不是什么怪事。 只是时隔多日,乍听云晚舟提起墓林这两个字,谢无恙难免想起来了魔族宫殿后的葬圣墓。 他的生母——谢夫人死后的魂魄所居。 都说往事种种,死时烬灭。 谢无恙死的时候,并没有多大感想。 可如今再回忆时,竟真有了恍如隔世之感。 不知是不是他生性凉薄,没心没肺,当初执着魇石让墓中人复生,甚至不惜入魔道遭天谴,如今除了陌生再无其他。 仿佛那些恨意也随着种种过往一并散了去,唯留下云晚舟这个人,唯剩眼前那道白衣飘然、仙资卓绝的背影。 谢无恙心中一时五感交集。 “你确定追踪术指向的是这里?” 清冷平静地声音将谢无恙拉回现实。 谢无恙点了点,“是。” 他如今是金丹修为,足以支撑一个完整的追踪术,绝不可能出错。 “仙门墓林,葬历代亡魂,皆是各门各派的禁地所在,无事不得扰。江临来这里做什么?”云晚舟微微眯眸,神色严峻。 谢无恙眉心一紧,心中倏地闪过一个不妙念头。 第100章 精怪 “师尊……你耳朵红了。”…… “江临莫非……”谢无恙瞳孔睁大, “想用死者亡魂替代生魂,再造肉身?! 云晚舟沉默片刻,“是。” 若当真如此, 那么魇石…… 谢无恙拳心一紧,眸中寒光一闪,咬牙切齿道:“绝不可如此。“ 说罢足尖一点,指环灵光闪现化作一柄长剑,纵身跃向墓林。 “无恙!”云晚舟眉心一紧,紧跟其后。 死者居所,本就容易聚集怨气。 因此各个仙门皆会在墓林四周设置结界, 防止怨念不控,殃及生人。 谢无恙提剑而入时,只觉得周围雾气冲天, 伸手不见五指,乌泱泱一片。 “师尊,我们……”谢无恙皱了皱眉, 回过头呼唤,这才注意到身后的入口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芜空旷,就连云晚舟也不见了踪影。 “师尊?”谢无恙这才隐隐不安起来。 他当时猜到江临能用魇石重塑肉|体,被莫名的情绪冲昏了头,全然未曾注意到身后。 云晚舟呢? 谢无恙紧了紧手中常见, 顺着来时的路一步步摸索着。 雾气弥漫下,是若隐若现的石碑,排排矗立。 也许脚下正踩着谁的尸骨,也许不小心触犯谁的亡魂。 谢无恙心知江临极有可能潜藏在某处,不敢打草惊蛇, 只能小心翼翼地探寻着迷雾下的景象。 直到一阵狂风掀过,糊了谢无恙的双眼,再次恢复光明前,谢无恙听到耳畔熟悉的声音,“无恙,无恙……” “师尊?”谢无恙眨了眨眼睛,只觉得双眼酸痛得要命,抬手揉了揉,才缓解了些。 “师尊原来在这里。”瞧着眼前模糊地轮廓,谢无恙悬着的心落回原地,松了口气。 “这地方很是古怪,像是被人下了障树,师尊与我都需小心……” “无妨。”云晚舟朝谢无恙笑了笑,“我护着你。” “啊……”谢无恙被云晚舟突如其来的笑容一时恍了神,竟是半晌没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 相识数载,如今虽借着弟子的名义朝夕相处,瞧见过许多云晚舟外人未曾见过的神情,但是见云仙尊笑还是头一次。 素来紧绷的唇角微微扬起,凤眸微弯,说不出的柔软温情。 谢无恙眨了眨眼睛,心跳先是露了一拍,紧随而上的确是说不清的怪异。 “师尊说的是。”瞧着与记忆模样一般无二的云晚舟,谢无恙轻咳一声,抛开心中莫名的思绪,“师尊修为高强,自是不用担心未来事。” 云晚舟点了点头,目光落在谢无恙身后,忽而抬手指了指,“虽说如此,但我也难保疏漏。此处如此怪异,还需快些找人为好。” 谢无恙转过身,顺着云晚舟指尖望去,只见对面茫茫一片,墓碑层层叠叠,乌黑一片,不明所以地皱了皱眉,“师尊可是瞧见了什么?” “江临。” “江临?”谢无恙眯起眼睛,仔细去瞧,仍是只瞧见了空旷模糊的碑墓。 这里迷雾这般大,甚至难以辨清眼前人的面孔。云晚舟是千里眼吗? “师尊确定没有瞧错?” 毕竟是别家门派的碑林,不知藏着多少亡魂怨魄,被什么东西迷了眼睛也是正常。 “江临就在前面。”云晚舟道。 谢无恙再次去寻,三番两次,仍是一无所获。 “师尊莫不是被什么精怪骗了吧?”谢无恙目光疑惑。 云晚舟没说话,似是要瞧清迷雾另端的景象,抬脚向前走了两步,“江临就在前面。” 谢无恙神色探寻,紧跟向前。 若是江临真的在这里,那么魇石必当在此。 事关重大,宁肯错杀也不可错放。 虽说心中疑虑深切,但因为对方是云晚舟,再加上心中微不可查地私心,谢无恙还是选择一探究竟。 谢无恙抬起手臂挥了挥眼前的迷雾,走进了迷雾深处。 “就在前面。”云晚舟的声音近在咫尺。 “师尊无需重复这么多,”谢无恙不禁失笑,“弟子不是不信。” “云晚舟”恍若未闻,继续重复,“江临就在前面。” 谢无恙脚步一顿,身后话语戛然而止。 “师尊,你当真确定江临就在前面?”谢无恙语气淡漠,听不出情绪。 身后的人似是怔了下,片刻后又继续重复刚才的答案,“江临就在前面。” 谢无恙眸中寒光一闪,手中诛邪一转,猛而刺向身后。 “噗呲——” 物体撕裂的声音霎时响起。 谢无恙神色阴沉,薄唇微起,“你不是他。” 说罢,右手用力一挽,强烈灵光顺着诛邪穿腹而过,似有劈天盖地之势,方圆数里迷雾尽散。 一道天光落下,照进谢无恙眸中。 谢无恙握剑的手忽而一抖,闭上了眼睛。 剑气裹挟着妖物的狰狞一同散去,谢无恙这才转身望向身后的一片狼藉。 剑气划出的蜿蜒沟壑印入眼底,灰尘弥漫,无数尸骨重见天日,将身前身后划分成两个世界。 谢无恙垂眸掩住其中失落,复又抬眸,唯剩下了冷漠与狠绝。 果然是妖邪。 谢无恙神色不屑,踩上不知何人的尸骨。 正欲往前时,忽然瞧见不远处飞来一道白色身影。 身形绰约,姿态卓然。 谢无恙尚未反应过来来人是谁,身子就已抢先一步收回了即将落在尸骨上的脚,端得是一副乖巧无害。 “师尊!” 云晚舟长剑一收,翩然落地,望着周围景象,眉心一紧,目光担忧,“出了何时?” “不过是与个妖物打了一架。” “可有受伤?” “没有。”谢无恙摇了摇头,端得是一副风轻云淡。 云晚舟目光打量得望着他,确定他真的没事,这才松了口气,“无事便好。” 说罢,云晚舟拍了拍谢无恙的肩,抬脚向前,“我方才寻你时,发现此处设有阵眼。你我猜测若无差错,魇石定在此处……” “师尊。”谢无恙忽然唤道。 云晚舟唇边的话戛然而止,转过身去,被人扑了个满怀。 少年的身形修长瘦弱,手臂紧紧怀着他的腰,像是生怕一不小心,抱着的人就会消失无踪。 小的时候,云晚舟抱过自己的弟子很多次,长大后也并未多加避忌。 只是毕竟尊师重道,他虽不曾提及,长大后的徒弟也逐渐开始疏远。 这样的拥抱,似乎是很常见的。 可冥冥之中,云晚舟却又隐约察觉出什么别的情意,让他辗转不安,无所适从,竟是连手也不知放在何处,无措地垂在一旁。 “师尊……”谢无恙唇瓣动了动,冲动过后不禁有些懊恼,生硬地寻找着话题,“弟子方才遇到的妖怪很厉害,但是弟子还是赢了。” “嗯。”云晚舟点了点头。 若是普通弟子,定然会说,“那妖怪变成了师尊的模样诓骗,但弟子一眼就出不是师尊”之类的话,与师尊邀功,炫耀自己的师徒情深。 但谢无恙不行,他心中的念头晦暗阴沉、大逆不道,甚至胆大妄为假借他人师徒之名,来满足自己的私欲。 谢无恙心中既是满足又是愧疚,放在云晚舟腰身的手越收越紧。 “无恙……”云晚舟眉心微蹙,拍了拍谢无恙的手臂,“你当真没遇到什么事吗?” 谢无恙闭上眼睛,嗅着鼻间清冷的檀木香气,摇了摇头,“弟子只是想与师尊讨个赏。” “什么赏?”云晚舟问。 那一瞬间,谢无恙想起了那个紊乱旖旎、以下犯上的梦,喉结微动,差点脱口而出。 你。 我想要你。 穹桡座下。 苍穹仙尊。 云晚舟。 “我想要……”谢无恙悄无声息握紧拳头,深吸一口气,从云晚舟怀中退开。 原身尚未经世,有着一双纯粹不染尘的眸,无人窥见其中暗藏着的汹涌压抑的欲念。 “师尊……”谢无恙目光灼灼,抿了抿唇,“不若师尊朝着弟子笑一笑吧。” “什……么?”云晚舟瞳孔微睁,全然没料到谢无恙会说出这么个要求。 既唐突、又毫无依据,让人猝不及防、出乎意料。 “弟子只是突然想起来,旁的弟子做了好事,他的师尊总会朝他笑笑,说上几句好话,以此激励。就连掌门师伯也会在徐师兄赢了比试时,夸上一夸。”谢无恙故作无害地眨了眨眼睛,“反倒是弟子,在苍穹山数载,竟是从未见师尊笑过。” 其实不止苍穹数载。谢无恙默默补充。前后两世,他都不曾见云晚舟笑过一次。 唯一一次,还是方才那妖怪所化幻影。 回忆起方才那幕,谢无恙不禁有些懊恼。 细细想来,那妖怪虽得了与云晚舟一模一样的皮囊,神情动作却也不过两三分像。自己当时怎么就一时糊涂,没有瞧出端倪呢? 云晚舟默了许久,竟不知该给出个什么样的答案。 做师尊的,应承徒弟几个小要求,本也无伤大雅。虽说谢无恙提出的要求相对有些僭越,但也算不得过分,当做玩笑也就一笑了之了。 云晚舟面色平静,心中却是一番天人交战、眉心紧蹙。 可是这当人……应当怎么笑来这? 正当云晚舟苦思冥想,不惜将记忆追溯到少时期时,耳边传来少年清润澄澈的呼唤,“师尊可是连这点要求都不愿答应?” “没有。”云晚舟冷着一张脸,忽然转过身去,“既是赏赐,便不能如此敷衍了事。等到回了苍穹山,你自去挑些灵丹灵器,助你修行吧。” 一波操作行云流水,待到谢无恙回过神时,云晚舟已是拂袖一挥,走了好一段路。 “师……师尊!”谢无恙连忙跟上,抓住云晚舟的衣袖,“既是赏给弟子,难道不该听一听弟子的意见吗?” 云晚舟一言不发。 谢无恙脚下步子一停,扯了扯手中衣袖,果然见身前的人停了下来,顿时有了底气,“师尊怎可如此……” 戛然而止。 谢无恙目光顺着云晚舟的脖颈移至耳后,像是瞧见了多么不可思议地事情一样,倏而瞪大瞳孔,松开手中衣袖。 “师尊你……我……”语无伦次间,竟是连脑子也一并丢了,直勾勾盯着耳侧一抹红道,“师尊……你耳朵红了。” 云晚舟本就生得白皙,如今气血上涌,竟是硬生生从耳后沿路红到脖颈,活像雪地的一枝落梅,艳冶惹眼,摄人心魄、 谢无恙喉结微动,身上像是藏了一团火,越演越烈,蠢蠢欲动地叫嚣着让他做些什么来平息。 “你瞧错了。”云晚舟故作淡定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与其胡思乱想,不如先将江临找到,也算是给自己一个交……” 脖颈处传来微凉异样的触感,云晚舟瞳孔睁大,倏而回头。 谢无恙抬手,指尖落在云晚舟脖间,眉眼含笑,面上看着纯洁又无辜,“那这是什么?” 他点了点发红的后颈。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00-110 第101章 壁画 额上的魔纹越闪越艳,壁画上男子…… 风从石碑间穿过, 发出阵阵呜咽,好似婴儿啼哭,在墓林间显得惊悚诡异。 见识过了墓林的古怪, 两个人一路上都十分谨慎。 云晚舟自方才开始,脚下步子就像是生了风,一路未停。 谢无恙跟得气喘吁吁,才勉强跟上。 莲雾墓林自莲雾成立之初便建在此处,有些碑立得早,因着风吹雨打、霉藓腐蚀,早已不再完整。 终于, 在谢无恙不知第几次被脚下突然冒出的石头绊到时,身形不稳,一个踉跄往前扑去。 人在危险降临时, 身体总是会比大脑抢先做出反应。 谢无恙尚未回神,手已经率先就近攥住了不知什么东西稳住了身形。 “你干什么?!”云晚舟恼羞成怒呵斥出声。 谢无恙头皮一紧,这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望向自己情急之下的攀附物。 掌心下,祥云纹样的刺绣纹路若隐若现, 金色线条穿梭在如雪的布料上,紧跟其下的,是纤细劲瘦、微微起伏的腰身。 自己一时情急抓在手里的东西,竟是云晚舟的腰带?! 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再对上云晚舟羞愤难当的面孔,谢无恙掌心一烫,烫手山芋般猛得松开了紧握的手。 紧接着,只听得“扑通”一声。 堂堂魔尊竟面孔朝下栽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 “师……师尊……”谢无恙双手撑地, 正欲借力而起,忽而掌下一痛,被什么东西刺了下。 云晚舟深吸一口气,极力维持住声音中的平静,“还不快起来?” 谢无恙怔了下,借力起身半蹲在原地,抬手蹭了蹭沾了自己血的石头,“师尊,这里有点不对……” “劲”字还没说完,头顶忽然传来云晚舟焦切的声音,“你受伤了?” 谢无恙抬起头,无所谓地晃了晃手上的伤口,“无妨,小……” 目光触及云晚舟紧皱的眉头,谢无恙心念一动,话锋偏转,“可能是这地方过于古怪,伤口虽小但五指连心,倒叫人疼得厉害。” 说着,谢无恙眨了眨眼睛,硬挤出两滴泪来。 都说关心则乱,任云晚舟平日里再精明,此刻也信了七八分,双指落在谢无恙掌心上方,轻轻一挥。 痛意消散的同时,像是一把小刷子挠过谢无恙心头,勾得他浑身一激灵,猛得一颤。 “还疼?”望着已经快要愈合的伤口吗,云晚舟眉心蹙得更紧。 谢无恙心虚地将手背去身后,慌忙摇头,“多谢师尊,弟子已经好了!师尊不妨……” “师尊不妨看看这个!”谢无恙顿了顿,这才想起自己方才的发现,转移话题,“此处许是布了什么阵法。 ” 云晚舟的目光在谢无恙身上停留片刻,这才望向地上的石头。 碑林中本就道路崎岖,碎石常见。 这块石头深入地下,平常望去只当是谁的墓被劈掉一角落于此地,不会多加留意。 云晚舟抿唇思忖。 谢无恙道:“弟子方才在上留下了血迹,但不过片刻,血迹便已干涸。” 寻常石头断不会干涸得如此快,更何况上方一丝痕迹未留,必有古怪。 谢无恙心中有了思量,动用灵力准备试上一试。 通透冰凉的剑柄触上谢无恙手腕,云晚舟眼帘微垂,声音淡淡,“既不确定,便莫要轻举妄动。” 说着,云晚舟轻轻用剑柄将谢无恙的手挑开,“你退后。” 谢无恙下意识顺从起身,与此同时,碎雪出鞘,通体灵光一闪,剑尖直刺异处。 “轰——” 巨大的冲击下,谢无恙抬手掩面,连退数步。 “噗咳咳……”谢无恙挥了挥眼前弥漫的灰尘,稳住身子。 方才还望不见边际的莲雾墓林,正中不知何时多了个数里宽的大坑,深不见底,漆黑一片。 谢无恙擦了擦蒙了灰尘的唇,前进一步,正欲查探究竟,忽听一道金错声,紧接着,熟悉的剑柄怼上小腹,将他连推数步。 “当心。”云晚舟不知何时撤到了谢无恙身后,右手扶住谢无恙后腰。 碎雪虽未出鞘,却着实也将谢无恙捅得不清。 小腹痛意阵阵,事发突然,谢无恙一时没回过神,“什么?” 土石碎裂声自脚下而开,谢无恙下意识望向脚下。 只见深坑又朝外扩散一圈,数块碎石落进万丈深渊,良久无声。 谢无恙思绪一滞,瞬间明白过来。 若非云晚舟眼疾手快,自己恐怕早就不知所踪,死无全尸。 “莲雾墓林非一朝一夕建成,此处应当是先祖所留。”云晚舟将手背去身后。 谢无恙没忍住摸了摸被触过的后背,强行稳住心神,“与其在此猜测,不如弟子下去一探究竟。断不可放过江临这祸患。” “地下情形尚不明确,一人前往恐生意外。我与你同去。” 说罢,不待谢无恙回神,云晚舟忽而抬手将碎雪朝空中一抛,足尖一点,将谢无恙揽到了剑上。 黑暗尽头,光点越来越近。 云晚舟双指并拢,微微向前屈膝,“抓紧了。” 想到之前数次同御的经历,谢无恙心下一滞,忙攥紧了云晚舟的衣袖。 紧接着,本就迅猛疾行的碎雪如闪电劈下,猛然加速。 谢无恙手上力气一脱,本想学学君子之道的手瞬间抱紧了对方腰身。 一道白光刺入瞳孔,谢无恙双眼一闭,再次睁眼时,周遭俨然换成另一番天地。 “果真别有洞天。”谢无恙跳下碎雪,感叹道。 云晚舟拂袖一挥收回灵器,回头望向谢无恙,“跟紧些。” “弟子明白。”谢无恙点点头。 他好歹也是经过数次生死的人,此番敌暗我明,魇石又不知去向。 自己一个金丹修为,哪儿比得上云晚舟身边安全? 谢无恙几乎想也不想地紧跟其后,许是因为墓林中布有先人留下的结界,追踪术一时无法施展,二人只能凭借直觉盲目穿梭。 好在黑洞底层留有的空间不大,仅有一条几人宽的路供人通行。 两端灵力罩住的烛火摇摇晃晃,谢无恙借着火光打量着四周的陈设,可惜目之所及,一眼到边,别说魇石了,连江临的影子也不曾瞧见。 莫不是江临虚晃一枪,设下此处误导他们? 谢无恙脚步微顿,朝着前面的人唤了声,“师尊,已经到头了。” 云晚舟在石壁前站定,没有开口。 谢无恙抿了抿唇,犹豫再三,“江临能在仙门潜藏这么久,定是城府极深。设下此处诱导我们也未尝没有可能。” “你说得不错。”云晚舟点头应和。 “那师尊为何还……” “但你忽视了一点。”云晚舟忽然开口打断,“墓林无数英魂,莲雾历代都会设下结界。结界遍布之下,怎会轻易叫人设下此地?” 谢无恙神情一顿,正了神色,“师尊的意思是……” “绝路之下,必有乾坤。” 云晚舟抬起右手,掌心与石壁接触时,灵力一聚。 谢无恙虽与仙门打过数年交道,却总归不是仙门中人。 对于仙门内部之事,尤其时各门各派数百年的圈圈绕绕,怎么也称不上了解。 更何况他一心扑在苍穹山的魇石,更是不将其他门派放在眼里。 灵力从指缝溢出,化作星星点点,与其同时,掌下石壁开始震动,条条裂纹散开,碎石落下,露出一道石门来。 云晚舟掌心一推,石门应声而开。 云晚舟神情淡然,像是一切预料掌握其中,“走吧。” 比起初入洞底时的狭隘简陋,石门之后的景象截然不同。 装饰低调奢华,四周灵火照明,宛如白昼。 更为壮观的,则是墙上纷繁绚丽、栩栩如生的壁画。 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匠之手,壁上所画之人盘腿而坐,神色淡然,偏生眉心一点红,衬得面色苍白如雪,一双瞳仁深邃幽深,黑如深渊。 几乎是对上这双眼睛的瞬间,谢无恙心跳露了半拍,紧接着,一股由外而内的阴森寒气深入肺腑,将他整个人冻在了原地。 “无恙?”云晚舟余光注意到谢无恙异样,皱了皱眉扭过头,“无恙?” 谢无恙恍若未闻,毫无回应。 云晚舟眉心皱得死紧,抬手抚上谢无恙肩膀,“无恙?” 谢无恙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般,猛得往后一退,躲开了云晚舟的手。 “无恙,你可是瞧见了什么?” 谢无恙转过头,目光空洞恍惚地抬起头。 “无恙!”云晚舟音调拔高,语气严肃,“定心凝神!” 谢无恙神情片刻清明片刻混沌,极力撕扯挣扎间,若隐若现露出额间魔纹来。 眼看大事不妙,云晚舟当机立断,食指并拢触上谢无恙额头,以灵力压制,“无恙,醒醒!” 额上的魔纹越闪越艳,壁画上男子端坐,额上宛若泣血,细看来竟与谢无恙额间纹路一般无二。 春去秋来,岁月变换。 不知过了多久,谢无恙终于再次听到声音。 “你怎么还不醒?”有人在他耳边问。 “他好像睡了好久了。” “睡了多久?”又有人问。 “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他来时,洞外的桃子还没熟。” “送他来的仙尊呢?” 仙尊? 他们说的是云晚舟? 此情此景,此心此感,似曾相识。 倒像是…… 不久前那个五百年后的黄粱一梦。 只是梦境琐碎,并不连贯,他如今又在哪儿?今夕又何年? “你是说,那个整日冷着张脸,眼神能冻死人的修士?” “你不认识他吗?” 怎会不认识?谢无恙心道。这描述定是云晚舟无疑。 果不其然,那人继续道,“那可是苍穹仙尊,手刃魔头的第一大功臣。” “他?”似是有什么东西扑腾了两下翅膀,又凑到谢无恙脸上啄了两下,“那这人莫不是……” “正是那作恶多端、最后被仙尊一剑刺死的魔头。” “救啾……”不知是否是睡得太久,恍惚间,谢无恙听到一声鸟叫,紧接着,一声“锵”响,利刃割裂风声。 “我不是说过,让你们不要来了吗?”熟悉的声音传来。 谢无恙呼吸一滞,不可抑制地兴奋铺天盖地袭来。 那是一种久违的、棋逢对手的快感。 如今又掺杂着那段不为人知、五百年后的隐秘情谊。 当人处于黑暗时,视觉消散,其他感官会随之扩大数倍。 谢无恙人不能言,压抑着心中喷涌而出的情感,身体发肌,每一寸都与云晚舟的一举一动密切关联。 他听着这人走进,感受着这人俯身,又感受着缓缓抬起的手触上他的面颊。 明明神识以无法控制身体,谢无恙却觉得浑身都在颤抖。 云晚舟到底想做什么? 第102章 妄欲 滚烫的呼吸先是落在右眼眼尾,紧…… “仙尊!”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道声音, 即将触上脸颊的手一顿,紧接着起腰抽身。 “何事?” “仙门那群长老坐不住了,非要您给个说法。” 声音逐渐走远, 变得模糊不清。 谢无恙费力凝神,只能听见“修真界”、“魔头、“不顾道义”几个模糊的字眼。 想来是在指责上次云晚舟带走他的尸身。 可云晚舟怎会对一个魔头留有善念呢? 谢无恙自嘲笑了笑。 若说上次他对云晚舟带走自己的尸身将信将疑,如今又走一遭,反而确信了如今处境。 当是死时不甘,自己为自己捏造的黄粱梦罢了。 …… “谢无恙!”焦急的呼唤穿透隔层,落在谢无恙耳畔。 谢无恙指尖一颤,倏而睁开眼睛。 云晚舟指尖四溢的灵力模糊了他的视线, 透过星星点点,谢无恙瞧见额间紧锁不耐的皱纹。 恍惚间,谢无恙想起了梦中五百年后的云晚舟。 后来他努力去听, 勉强拼凑出了前因后果。 苍穹仙尊,为救魔头,叛出仙门。 何其荒谬。 可不知为何, 有这么一瞬,谢无恙竟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就好像, 五百年后真的发生过一样。 “无恙,醒醒。” 谢无恙眸光微颤,回过神来,“师尊?” “此处诡异, 莫要瞧壁画人的眼睛。” “那画上人是……”谢无恙想起那人额间的魔纹,心中隐有猜测。 “魔界数百年前的尊主,宋多颜。”云晚舟眸中寒光隐现。 谢无恙身躯一震,竭力克制下才没去瞧壁画,心中却想起百年后听过关于此人的事迹。 五百年后, 在谢无恙称霸修真界,臭名昭著时,随之响起的还有另一个名字。 常有人将谢无恙与宋多颜拿来对比,你一言我一言,非要争论两人谁更荒唐无道、暴虐成性。 谢无恙自认不是个好人,听着宋多颜不知多少年前的事迹,也时时出乎意料。 原来世上还有这么个先人衬托,二人想相差数百年,却好似亲兄弟,名声臭到了一块。 相比之下,谢无恙觉得自己倒是不这么面目可憎了。 这么个恶人,为何莲雾墓林下,却藏着他的壁画呢? 谢无恙百思不得其解。 “谁能想到,莲雾身为三大仙门之一,内里竟如此龌龊不堪。” 就连百年后,依旧是以清明留存于世,遥立顶端。 谢无恙语气讽刺,“当真是可笑至极。” 云晚舟抿了抿唇,面色也称不上好看,“此事尚不明确,先找到江临再论。” “是。”谢无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不甘。 正当二人要继续向前时,身后忽而发出一声轰响。 云晚舟眉心一拧,当即转头,碎雪出鞘。 一道剑鸣响彻四周,与此同时,出入石门轰然闭合,土地震动,扬尘四起。 碎雪剑尖直击石壁,剑身震颤连连,四面墙壁土崩石裂。 “师尊,当心!”眼看石壁轰然倒塌,谢无恙来不及多想,朝着云晚舟扑了过去。 可他不过是个少年身躯,甚至无法将云晚舟完全护在怀中,就这般死死搂着滚了两三圈,直到不知谁的后背撞上石头,发出骨骼碎裂的脆响,这才堪堪停下。 “师尊?!”谢无恙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慌忙从云晚舟身上爬了起来,“师尊感觉如何?” 云晚舟唇瓣动了动,面色苍白地抬起头来,“你……” 目光落在谢无恙脸上时,话戛然而止。 许是方才过于情急,又或许滚落时只顾着躲避头顶的岩石,不知哪儿来的碎石划破了脸颊也不知晓,留下道醒目渗着血滴的伤痕。 修士受伤最为常见,云晚舟自己受过的伤更甚。 可他养的徒弟,却是个个养得身娇体内,鲜少受伤。 更别说脸上这么惹人注目的地方。 云晚舟瞧了许久,依旧觉得刺眼无比,连带着想要指责对方擅作主张、不顾危险的话也一并堵在了喉间,不上不下。 “罢了。”云晚舟叹息一声,“你先起来。” 谢无恙这才注意到自己还有半边身子压在云晚舟身上,忙不迭地爬起来。 “师尊,我……” 话还未落,谢无恙忽而瞧见云晚舟额间冷汗直冒,眉心紧锁,似是极为难受,心中一紧,“师尊怎么了?” 云晚舟摇了摇头,双手撑住身旁的岩石想要起身,谁知手臂一软,一口鲜血喷出,衣衫染红了一片。 “师尊?!”谢无恙眸光一震,伸手去扶。 尚未触及到云晚舟衣摆,只见他眼帘一颤,阖眸倒向一侧。 “云晚舟?云晚舟?”谢无恙眼疾手快垫在云晚舟头顶,任由尖锐的碎石刺头手背,鲜血染红一片。 谢无恙无暇顾及,小心翼翼将云晚舟扶正半揽在怀中,右手聚集灵力去探他的脉搏。 方才状况紧急,谢无恙来不及过多思考,只能凭借本能护住对方。 莫非是自己不慎,害得云晚舟途中受了重伤,这才昏迷不醒? 谢无恙想起方才听到的撞击声,目光若有似无落在云晚舟后背。 洁白的外袍满是尘土枯草,肩胛骨间,鲜红的血迹染成一团,衣裳紧紧黏住伤口,瞧上去惨不忍睹。 谢无恙眸光暗了暗,探着脉搏的手微微松了松。 石堆下,一道剑鸣响彻天地,谢无恙借着余光前去,碎雪破开巨石轰然飞出,自天地而下,落在云晚舟身侧。 剑身震动间抖落灰尘,露出寒光隐现的剑锋。 谢无恙脑中灵光一闪,望向云晚舟紧闭的眸。 他方才只顾着探察云晚舟是否受了什么外伤,却忘了石洞坍塌时,云晚舟正控着碎雪,想要打碎结界。 寻常伤口是不会让大乘期修士如此狼狈的。 云晚舟莫不是……受了什么内伤? 思索间,谢无恙已控着灵力在云晚舟灵脉间探寻一遭,果不其然,灵脉灵力横冲直撞,乱成一团,分明是反噬之兆。 云晚舟唯一用过的,便只有碎雪了。 谢无恙眉心紧锁,目光在碎雪身上停留一瞬,反手将碎雪剑插进主人腰间剑鞘。 紧接着,飞速点了云晚舟身上几处穴位,好让无处释放的灵力得以挥发,这才有了心思去处理云晚舟的外伤。 世人眼中,苍穹云仙尊素来高高在上,如山巅白雪,不染尘埃,难以靠近。 可如今这人却双眸紧闭,衣衫尽是被碎石划出的裂口,头顶束发欲散未散,鬓角凌乱。 谢无恙抬起的指尖停在半空,似是在思索着从何下手,半晌才犹犹豫豫触上云晚舟的衣领。 情况紧急下,谢无恙做不到万事俱备。 外衫褪去,内衫滑落,露出浑圆肩头的刹那,谢无恙才注意到触目惊心的伤痕。 除却渗血的地方,淤青如同落梅,肆意散落,凌乱凋零,惹人摧残。 谢无恙大脑一片空白,触上肌肤的刹那指尖一颤,谨慎过后又胆大妄为地在红痕上捻了捻。 直到痕迹扩大了一圈,谢无恙才后知后觉停了手,盯着自己留下的痕迹愣了神。 竟是有几分像那场旖旎春梦。 画面碎片般闪过脑海,谢无恙喉结微动,指尖蜷了又紧、紧了又松,几遍清心咒念完,才压下心中大逆不道的念头,从自己袍尾扯下一块布,垂眸盖住伤口,小心翼翼地绕过云晚舟右肩缠紧。 不知是哪里不小心用过了劲儿,云晚舟疼得眉心皱了皱,鼻尖微动间发出一声闷哼,像是受了伤收了利爪的幼兽,脆弱无助,全然不见平日里的冰冷寒意。 谢无恙呼吸越收越紧,手上的动作变得毫无章法,废了好一番劲儿才勉强系了个结,眼神慌乱转向一边,心中默念着“非礼勿视”、“纲常伦理”,摩挲着将内衫扯了上去。 直到将云晚舟挪到一处巨石靠好,谢无恙这才松了口气,紧挨着盘腿坐好,念气静心除欲的咒法来。 幸好云晚舟昏迷不醒,否则看到自己如今这幅状态,不知该是何等愤怒震惊,许是会气到不顾与原身的师徒情谊,当场将他逐出师门。 这般想着,谢无恙心中好不容易压下的杂念又开始张牙舞爪,有了冒头的趋势。 他想起云晚舟捅穿他心脏的剑,想起大石坡云晚舟的舍命相救,想起自己后来无数次幻想过,借着师徒之名留在苍穹山一辈子,又想起自己的暗自庆幸与惶惶不安…… 又想到五百年后的黄粱一梦,与云晚舟如今为他昏迷不醒。 若是有朝一日,云晚舟发现他是谁,发现自己的弟子身躯被占,发现他觊觎魇石。 可会重现五百年后的旧事,一剑将他斩于剑下? 谢无恙胸口发闷,终是忍无可忍地睁开了眼。 恨意与爱欲在眼底交织,演变成另一种更为浓烈、偏执的妄欲。 谢无恙侧身凑近,鼻尖近乎贴上云晚舟的侧脸,目光贪婪流连地打量着他的面孔。 他是魔头,脚下踩着无数尸骨,自然逃脱不了骨子里的卑劣。 而此时的云晚舟会纵容他的为所欲为。 终是理智被欲念战胜,两方撕扯下,谢无恙轻颤着抬起手,指尖极尽克制地抚上云晚舟的面孔。 滚烫的呼吸先是落在右眼眼尾,紧接着与另一个人的呼吸交融,唇瓣相触。 谢无恙眸光微颤,珍重地、缓慢地,蹭了蹭云晚舟的唇角 残破不堪的心脏像是被什么填满了,满足中又带着几分酸楚怅然。 原来,山间白雪、触不可及,跌落尘埃的刹那,也可以是热的、暖的。 许是心中有鬼,又或许怕云晚舟发现真的断了和他的关联,谢无恙不敢太过放肆,只能流连于表面触碰,退回时仍觉得意犹未尽。 若非是怕云晚舟醒来,他当是还能更过分些。 心中想着,谢无恙不免觉得可惜,蠢蠢欲动又要凑近,眼看离云晚舟唇瓣只有一寸之遥,忽见对方紧闭的睫毛颤了颤。 “师……师尊?”谢无恙喉间一紧,后退几寸,试探着唤了声。 碎雪嗡鸣声起,云晚舟眼帘一掀,忽然睁开眼,黑眸沉定、薄唇紧抿。 谢无恙指尖一颤,一瞬间竟有种无处遁形、被人看透的错觉。 云晚舟什么时候醒的? 他……他不会…… 谢无恙艰难地动了动唇瓣,却好像有张无形巨手抓住喉咙,将所有话语生生碾碎,只剩下几声破裂急促的气音。 胃里翻江倒海。 “我……师……”尊。 头顶像是悬着一柄利剑,而他无计可施,只能等着最后的宣判。 “我睡了多久?”云晚舟凤眸微闭,复又睁开,喜怒难辨。 “约莫半个时辰。”谢无恙喉结微晃,惴惴不安地对上云晚舟的眸,“师尊觉得……可有不适?” 第103章 化神 江临竟然强行突破元婴,到了化神…… 云晚舟垂眸点了点头, 并未正面回答,“我是怎么了?” 谢无恙道:“剑气反噬。” 话落,云晚舟身形一动, 定定望向谢无恙,“可曾发生什么事?” 云晚舟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非是有所察觉,试探于他? 谢无恙被盯得心中一紧,舌头忽而打了结,“不……不曾。” 空气凝固了。 云晚舟眼眸黑润,全无笑意,隐约透着试探与打量, 叫人惶然。 正当谢无恙心慌意乱、坐立难安时,云晚舟舒然叹了口气,“罢了, 先走吧。” “师尊……”谢无恙欲言又止。 直觉告诉他,云晚舟定是发现了什么,只是碍于师徒情念不好开口, 也不好问责。 这比谢无恙原先设想的局面好了千万倍,但谢无恙心中却没有丝毫快意。 没有任何一位师尊, 能容忍自己的徒弟对自己抱有大逆不道的心思。 愤怒、失望、震惊。 什么情绪都好。 但云晚舟偏生淡然自若,脱离俗世、心无波澜。 将谢无恙的辗转挣扎、惴惴不安,衬得多情又可笑。 谢无恙唇瓣紧抿,眉目低垂, 藏在衣摆下的手紧握成拳,任由指甲深陷肉中。 衣摆摩挲发出窸窣细响,一股淡淡的冷香划过鼻息。 云晚舟自顾自地起了身,微微挥袖用灵力抚平袍尾上的污垢与褶皱,意识到谢无恙还未起身, 复又侧眸,“还有事?” 语气平淡如常,毫无异样。 “无……”谢无恙喉间嘶哑干涩,艰难开口,“无事。” 密室坍塌,四周碎石堆积,荒芜杂乱,巧夺天工的壁画四分五裂,再难见其辉煌。 谢无恙跟在云晚舟身后,目光若有似无地打量着云晚舟的神色。 苍穹仙尊,素来声名在外。 除却万人之上、修真第一的修为外,更是生得神清骨秀、惊才风逸。 曾一剑将上古凶兽斩于剑下,身负盛名,万人青睐。 谢无恙曾经居功自傲,目中无人。 头回见到云晚舟,也不由赞叹此人生得绝世。 只是后来在他身上栽了跟头,那些初见懵懂、惊鸿一瞥,也尽数被争权夺胜压在了地下,不见天日。 眼前人面容清冷,眉目疏离,侧脸线条轮廓分明,行走间袖袍翻飞,黑发如墨倾泻而下,气质冷酷生硬,不容染指。 谢无恙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猜测出了误,自己的狼子野心尚未窥见天日、昭然若揭。 “可曾试过追踪术?”熟悉的声音打断了谢无恙的思绪。 谢无恙顿了顿,如实回复,“墓林有结界,可遁其术法。” 云晚舟停下脚步,凤眸微侧,目光认真地锁住谢无恙,“如今呢?” 谢无恙神色一怔,很快明白了云晚舟的意思。 结界遁术法,可石门落下,碎雪震荡,结界当早已破碎,方呈废墟,石洞坍塌。 想到此处,谢无恙不由敛了神色,双指并拢聚集灵力,唇瓣微起间,飞出一道法咒,直指正前。 江临,就在此处。 谢无恙收回灵力,眸光一凛。 为了不打草惊蛇,二人用了隐身符隐藏气息,按照追踪术的指示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初时的废墟已经不再,与之而来的是越来越窄的路与漆黑一片。 不知此处是何时建立,又是多久没有人通行,空气中尽是潮湿阴暗的泥土腥味,头顶的蛛网遍布垂落,剐蹭在两人的脸上,格外瘙痒磨人。 “江临挑在哪里藏身不好,为何非要选在这里?”谢无恙语气不耐。 云晚舟一言不发,专注挑开身前垂落的蛛网。 恰在此时,一阵陌生的灵力波动传入二人识海。 谢无恙脚步一顿,倏而抬眸。 “师尊……” 云晚舟食指竖起立在唇间,微微侧头,侧脸被黑暗笼罩,只能看出些许轮廓,“噤声。” 谢无恙怔了怔,乖乖闭上了嘴。 有那么一瞬间,谢无恙很想伸出手,按照记忆中的样子,一一在那张脸上描绘出熟悉的五官。 碎雪剑气凝聚的刹那,识海中的灵力波动轰然而散。 只听得一声巨响,一道白光刺入眼底。 谢无恙下意识抬臂遮住眼睛,一道身影却抢先挡在了前面。 剑气交汇只在刹那,强悍的灵力在触及谢无恙的瞬间擦边而过。 谢无恙后知后觉放下手,入目白袍衣袂翻飞,身姿卓然。 云晚舟手执碎雪,将谢无恙挡在身后,眉目间霜雪凌然,定定望向室内正中,“江临。” “仙尊在说些什么?”“江疏桐”勾了勾唇角,慢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可是莲雾门出了什么事?” 云晚舟一言不发。 “江掌门是失忆了不成?昨夜我与江掌门偶遇时尚还提及……”谢无恙顿了顿,上前一步,语气嘲弄,“江前掌门江临,魂灵失踪。如今莲雾门弟子上上下下皆在寻人,谢某倒是想问问江掌门,为何不在仙门主持大局,反而独自一人窝身在这么一处破洞中?” “江疏桐”神色坦然,不畏不慌,“谢仙友有所不知,此处乃我莲雾先人魂灵所居。江某错信于人,犯下大错,自觉心中有愧,方才来此处跪坐忏悔。” “哦?”谢无恙眉心微挑,饶有兴趣地笑了笑,“如此说来,倒是我与师尊误闯此处,扰了先人清净了?” “无妨。既是贵客,又无意到此,我莲雾门也并非不讲情面之人。”江疏桐眸中寒意一闪而过,面上依旧温和有礼,“只是此处毕竟暗藏死气,恐污了谢仙友与仙尊的身。二位还是速速离去的好。” “多谢江掌门关心。”谢无恙拱手作揖,“不过我与师尊初来此处,瞧见外头壁画甚伟,颇为赞赏。不知江掌门可否容我们在此观摩一二?” 边说,谢无恙边借着余光偷偷观察“江疏桐”神色,提及“壁画”二字时,果然瞧见江疏桐神色一变,心中暗暗有了底气。 “莲雾重地,设有机关,怕伤到二位,恐怕不妥。”“江疏桐”脸上笑意淡去。 话已至此,任谁都能听出话里话外的逐客之意。 但谢无恙好似丝毫未觉,满脸天真无辜,“这有何妨。我师尊乃是大乘后境,区区机关,自是不在话下。” “江疏桐”脸色极为难看,盯着二人咬牙切齿道,“既如此,江某也不好拒绝,二位但请自便。只是……” “江疏桐”眸光暗藏狠意,“若出了什么事,还请二位不要怪罪得好。” 说罢,“江疏桐”侧身让路,抬手做出请的动作。 云晚舟神色淡淡抬脚向前,擦肩而过时,侧眸扫了他一眼,点头示意,“多谢。” “江疏桐”牙齿“咯噔”一声,差点绷不住神色,“不敢当。” 暗室不大,陈设布局尽收眼底。 谢无恙细细观察了一圈,瞥了眼不远处负手而立的“江疏桐”,若有所思。 追踪术是他放走江临魂灵时设下的,当时术法指向范亭苑,江疏桐出来时他虽有疑心,交谈中却未曾抓住对方把柄。 如今再次跟来,倒是确定了。 一次是凑巧,那么两次呢? 此人虽顶着江疏桐的面容,与江疏桐行为举止一般无二。 但追踪术三番两次指向他,任凭江临有千百张嘴也解释不清。 谢无恙眯了眯眸,抬脚向前决定再试探其一二。 不料身形未动,一道灵光忽然飞射而来,劈头袭向谢无恙。 元婴修为,七成功力。 灵光触到谢无恙身体的瞬间,强大的威压轰然而下,压在谢无恙身上,谢无恙瞬间明白了江临的意图。 这是知晓身份败露,想将他置于死地。 眼看躲闪不急,谢无恙心下一紧,闭上眼睛,“江疏桐!” 他在赌江疏桐心中那丝渺茫的意识。 元婴灵光铺天盖地,袭来的刹那,江临掌心灵力忽然一滞,灵力错节而开,从谢无恙周身擦边而过。 与此同时,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谢无恙的手腕,将谢无恙拉入怀中。 “可曾受伤?” 一路上的各种纠结与委屈涌上心头,谢无恙鼻尖一酸,竟是差点红了眼睛。 “无事。”谢无恙摇了摇头,仓惶别过了脸。 云晚舟顾不得太多,匆匆放开谢无恙的手,拔剑相迎。 剑锋交错,锵声四起。 无论是元婴期还是大乘期,其修为威压都非常人所能忍受,更何况两个上境界的人斗法交手。 谢无恙只是站在一侧,便被压得头晕脑胀,两膝发软。 洞内一时刀光剑影,昏天黑地。两道白色身影打得难舍难分。 昏昏沉沉间,谢无恙身上忽然一轻,一道金色屏障凭空升起,将威压尽数阻在了外面。 耳畔传来云晚舟清冷平静的声音,“快去寻魇石。” 谢无恙抬眸望去,只见云晚舟侧身一闪,轻松躲过江临攻击的同时一剑挥去。剑气精准落在江临腰间,留下道血淋淋的伤口。 目光自始至终没有在谢无恙身上停留片刻。 是传音术法。 几乎是瞬间,谢无恙明白了云晚舟的意思,眸光一转,落在了江临方才打坐的地方。 此处虽陈设简单,但结界机关重重。 若是魇石在此,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被江临藏在身体某处。 二是被江临藏在此地某处。 大乘期与元婴期虽同为上境界,中间却隔着一整个化神境。 凭借云晚舟的修为,并非不可一击即胜。 云晚舟如今处处留情,实则招招落在灵脉灵墟处。 数招下去,毫无反应,魇石应当不在江临身上,而是在…… 谢无恙脚下发力,趁江临与云晚舟纠缠不备之际,纵身一跃,顷刻落在江临打坐之地,旋即凝聚灵力,一掌轰出。 “嘭——” 烟尘混杂着石子迸溅落下。 江临瞳孔一震,一着不慎,被云晚舟一剑劈在肩头,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 室内正中,黑雾笼罩,四面翻涌。 一道宽肩窄腰的少年身影若隐若现,模糊间,似是触上中央魇石,紧接着,那少年额间一亮,黑雾尽数收归体内。 江临心神巨震,唇齿间鲜血翻涌,“他……他竟是……” 眼见云晚舟扭头望去,江临眸中寒光一闪,趁着云晚舟手中长剑一抖,一招打偏肩头碎雪,一跃而起,奔向魇石。 谢无恙意识回笼,回头的瞬间,恰好对上江临猩红赤血的眼睛。 “都给我去死!” 与此同时,化神期的威压轰然而开。 江临竟然强行突破元婴,到了化神?! 谢无恙瞳孔一震,倏而抬手。 “无恙!”此情此景全然脱出云晚舟的掌握,回神之际云晚舟出手去拦。 但短短瞬息,骤然突破的化神之力又岂是人力能及? 第104章 忧愁 玄阳派真是好生无耻。 眼看江临一掌就要击破谢无恙勉强升起的金丹屏障, 腕间不知何时聚集的一缕黑气迅速膨胀,竟是生生吞掉了滔天灵力,反噬其身, 将江临击退数步,眼底错愕,一口鲜血喷出。 黑雾紧跟而上,遍布江临全身。 “不……不行……你不能杀我……”江临动弹不得,神色惊恐。 谢无恙额间魔纹渐显,步步向前。 他似乎有些迷惘,望着江临的脸瞧了半晌, 这才认出是谁,抬手挑起江临的下巴,一双桃花眸微微上挑, 尽是逗弄与嘲笑,“哦?为何?” “这是江疏桐的身体……是咳咳……莲雾门的掌门,你杀了我……”江临喘了口粗气, 心中逐渐有了底气,“你杀了我……莫非是想叛出仙门, 万劫不复吗?” 谢无恙浑不在意,眸中笑意更浓,“我为何在意这些?” 江临还想说些什么,“你……” 谢无恙眸子一沉, 抬手掐住了江临的脖子,“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我并非仙门中人。” “无恙!”耳边传来一道急切的呼唤,谢无恙充耳不闻,手中逐渐用力,“仙门如何看我, 与我何干?我又为何要在意江疏桐的生死?” 提及这个名字,不知为何,谢无恙心中掺杂了几分类似嫉妒的情绪,躁意更甚。 就好像有人送了他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做了信物一般。 想到这里,谢无恙皱了皱眉,手上力道又重了几分。 灵力催动下,哪怕江临如今是元婴修为,也开始招架不住,费力挣扎起来。 眼看呼吸越来越重,就要断了气,方才的声音再次响起,越发焦急,“谢无恙!” 谢无恙思绪有瞬间的停滞,手上力道松了松,扭头望向声源处。 一道白色身影快步走来,倏而抓住谢无恙的手腕,眉心紧拧,“莫要被魇石所惑。” 谢无恙眉眼微眯凑近,像是动物嗅闻猎物,鼻尖近乎贴在云晚舟脸上动了动。 呼吸间带起的痒意让云晚舟下意识想要后撤,谢无恙抢先一步停下了动作。 不知是不是闻到了熟悉的气息,眉目间的敌意与警惕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困惑与亲近,“师……尊?” “嗯。是我。”云晚舟心下一松,抬手触上了谢无恙的额头,“还记得我教你的静心咒吗?” 谢无恙慢半拍地点了点头,“记得。我上次用过。” “好。接下来跟着我念。” 谢无恙本能应下。 云晚舟的嗓音清冽沉定,敛去凉薄锐利,无端让人心静,“清心如水,清水即心。” 谢无恙唇瓣微起,跟着重复,“清心如水,清水即心。” “心宜气静,气宜相随。” “心宜气静,气宜相随……” 两道声音一前一后,交相呼应。 谢无恙睫毛颤了颤,微微阖上了眼帘。 他的意识本就模糊不清,如今更是不知身在何方、身处何地。 只是下意识地跟着那道熟悉的嗓音,念着熟悉的话。 后来,他听到那人念,“无痴无嗔,无欲无求……” 敛去寒意的嗓音只剩下温和柔软,无意间,似是与多年前的两道声音重合。 谢无恙声音逐渐呢喃不清,跟着念完下半句,“修真者当无舍无弃,无为无我。” 谢无恙在苍穹山的数年间,自是收到极尽宠爱。 哪怕乌寒枫不喜,但还有云晚舟、福之桃,以及一众师兄师姐护着他。 谢无恙瞧见了许多,从稚子幼童到如今年少,桩桩件件。 他看到云晚舟教他剑尖,极尽温柔地拂去落在他肩头的枯叶。 又瞧见他吐槽了句修炼枯燥艰难,对方便在藏书阁里枯坐一整晚,次日里赠给他一本满是批注的苍穹剑招。 只可惜,云晚舟不善言辞,哪怕心中有爱心中有意,为两个徒弟做了太多事,依旧闭口不言,再加上那张总是布满霜寒的脸,让人难以接近。 时间越长,谢无恙年岁渐长,师徒之礼横跨下,幼时那些为所欲为逐渐烟消云散,熟悉却不亲近,一待就是十余年。 紧接着便是魇石被盗,魔头苏醒。另一个人取而代之,成了新的仙尊弟子。 谢无恙睫毛颤了颤,宛尔睁眼。 额头指尖灵力源源不断,不知输送了多久,云晚舟阖眸闭眼,咒语在唇齿间轻声呢喃。 意识到谢无恙醒来,云晚舟眉心微动,露出那双清冷如水的眸,“清醒了?” “是。”谢无恙心知心性不坚受了蛊惑,乃是仙门大忌,颇为心虚,讨好似的举起手中魇石,“师尊,我拿到了。” 魇石溢出的黑雾,亲密绕在指尖,带着世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力量。 修真界为它血流成河,五百年后的魔尊为它颠覆两界,陨了性命也不得。 谢无恙曾经有多想得到,如今就有多庆幸。 庆幸曾经的自己留了一丝善念,没有真的为此让修真界血流成河。 庆幸魇石终不得于手,如今回望,还留有最后一片清明净土在身上,让自己这个恶人,站在云晚舟身边时尚能抬得起头。 云晚舟没有吭声,垂下眼帘,先是在谢无恙手腕四周穴位飞速点了两下,止住了疯狂涌入体内的黑气,手臂收回之际,掌心在魇石上空一晃,这才收了魇石。 “你与常人不同,修仙本就不易,受其蛊惑为常事。”云晚舟唇瓣动了动,酝酿许久继续道,“但既已入仙门,便莫要说那些话了。” 谢无恙一时没想起云晚舟指的是哪句话。 云晚舟拽住他的胳膊将他拎起来,也无意多说,转而望向半瘫在地,气若游丝的江临。 夺舍后舍主的反噬与强行突破的力量,疯狂的占据着身体筋脉,两项碰撞。 江临指尖蜷缩,面色苍白,脖颈上的青筋与冷汗昭示着他此刻承受的巨大痛苦。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云晚舟与谢无恙自是不会对一个勾结魔族、枉顾道义的人产生同情,但这具身体不止有江临,还有江疏桐。 江临罪不可数,但江疏桐多次出手相助,且为人正直,如此跟着江临陨散,未免不值。 更何况将江疏桐扯入局中,有一大半是因为自己。 想到这里,谢无恙两步向前,聚集灵力的掌心隔空落在江疏桐胸口上方,沿着筋脉脉络寸寸向下,将反噬的化神之力尽数压于丹田,转头问云晚舟,“师尊,此人当如何处置?” 云晚舟思忖片刻道:“先带出此地。” 碎雪剑破风而出,安静温顺停在云晚舟脚侧。 谢无恙抬步向前,正欲跳上碎雪,忽见云晚舟食指并拢,微一抬手,化出一道灵光,裹在地上躺着的江临身上。 谢无恙脚步一顿,倏而抬头,眸中震惊诧异难掩,“师尊我……” 云晚舟□□一点,轻飘飘落在碎雪上,打断了谢无恙的话,“莲雾掌门,窝身符咒实乃不敬。” 说罢,身躯一晃,碎雪掀起一阵灰尘,陡然飞升,朝着上空飞去,不多时就没了踪迹。 谢无恙抿了抿唇,沉了脸色。 虽说云晚舟赠了他诛邪,但习惯使然,后来行事二人依旧常常共乘一剑,谁也没有提及另一把灵器。 这是头一回,云晚舟将他抛在此处,带着另一个人率先离开。 这里如此古怪,云晚舟都不会担心他会遇到什么不测吗? 谢无恙心情晦暗至极,指尖相触间,变出一道黑色指环,再一转,变换为诛邪剑的模样。 两道剑鸣声起,诛邪剑晃了晃,谢无恙脚底重重在地上一蹬,已泄心中愤愤难平。 这才沿着云晚舟离开的路线,扬长追去。 …… 莲雾大厅,各掌门长老聚集。 乌寒枫居于正中首位,无相掌门居其右,其余掌门长老依次在两侧排开,皆面色忧愁,愁眉苦脸。 “在场诸位先前当魔族弱小,每逢魔界动荡皆视若无睹。如今倒好,莲雾身为三大仙门之首,竟连掌门都是魔族奸细,当真是……当真是……”那人面色难看,难以启齿地闭了闭眼,“荒谬至极!” “诶,子虚长老此话就不对了,什么叫在场诸位视若无睹?难道你们离魂宗就是什么好东西了?”身旁的人面色讥讽,嗤笑道,“当初也不知是谁,当缩头乌龟当得津津有味,就连魔族欺负百姓作恶到了山门口,依旧毫无作为!若不是其他仙门弟子历练路经此地,恐怕离魂宗今日到场都难吧!” “你说话别太过分!”子虚长老面露愠色,起身怒喝,“我敬你是位掌门,不想当众损你的颜面。可逆如此辱我离魂宗,浑身上下哪里有作一派掌门的样子?!” “呵。小门小派,不足挂齿。哪儿比得上三大门派在众人心中威望。既如此,这掌门的样子,做与不做有何区别?”那人浑不在意,端起桌上的茶盏一饮而尽,竟是起身要夺门而出。 乌寒枫拧了拧眉心,抬手制止,“王掌门言重了。如今大敌当前,玄阳派又多擅奇门遁甲。若因口舌之争离去,我仙门恐又少了几分胜算。” “乌掌门所言甚是,”无相秦掌门望了乌寒枫一眼,连连附和,“如今大敌当前,我们仙门各派理应同气连枝,莫要因这般小事伤了和气。” 子虚长老冷哼一声,将头瞥向一边。 王掌门转过身来,犹犹豫豫,表现得十分为难,“乌掌门与秦掌门如此挽留我玄阳派,我自当答应。但我玄阳弟子稀少,比不过其余门派。若真有与魔族交手那日,可否让我玄阳作后阵,辅助诸位?” 乌寒枫好不容易挤出几句好话,听到王掌门的言论,笑意顿时僵在了脸上。 玄阳派真是好生无耻。 秦掌门面露难色,视线在众仙派掌门间打量了一圈,求助地目光落在了乌寒枫身上。 乌寒枫腹中暗诽,面上不显,“真有那日,我与莲雾、无相两派掌门自当好生商议,以黎明苍生为重,诸位自当也应如此。” “黎明苍生?”王掌门一挥袖袍,摆了摆手,“这四字太重,我玄阳小门小派,承受不起。唯有退居一侧,保自身无虞。今日起,诸位仙门便当我派不存在,也莫要提起我玄阳派了。” 说罢,竟拂袖转身,又要离去。 乌寒枫气得眉骨跳了跳,心中飞速思索着对策。 玄阳派的实力威望在修真界各仙门中,确实居于后者。 放在往日,甚至甚少被其他仙门提及。 可如今魔族咄咄逼近,仙门岌岌可危,走一个玄阳派不打紧,若是玄阳派起了先例,其他门派纷纷效仿,走了千千万万个玄阳呢? 乌寒枫抿了抿唇,顿觉惆怅不已。 眼看王掌门一脚就要踏出大厅,不知是谁暗中相助,掐诀升起一道屏障,生生拦住了王掌门的去路。 众掌门掌门长老面上一惊,尚未来得及顺着灵力波动探查来源,忽听最末端响起道雌雄难辨的声音,“各位稍安。” 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虽说共事数年,这仙门各派的秉事作风乌寒枫早已一清二楚。 可架不住每逢突变,皆有小人络绎而出,环环相扣,乌寒枫只觉胸闷气短,眼前黑影阵阵。 秦掌门循声望去,一名女修站在外侧,身着青衣,头顶束发,姿态挺拔,面容瞧上去甚为熟悉。 直到有人认出,轻唤一声,秦掌门才将其容貌名姓对上号。 “玉少谷主。” 女身姓玉,且能称得上一声少谷主的,便只有日月谷中,那位久居谷底、避世少出的玉拂音了。 玉拂音神色冷清,毫不避讳一脚迈出,站在了大厅正中,“诸位齐聚于此,皆因云仙尊传信,说有要事商议。如今仙尊尚未归来,诸位掌门岂能轻易离席?” 第105章 造梦 造梦术,便是后来散修造给自己的…… “少谷主这话, 许某不太认同。虽说那云晚舟修为绝世,又贵为仙尊。但反观在座诸位,哪位又不是修真界有头有脸的人物?莫非真要为他云晚舟马首是瞻, 被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玉拂音神色轻蔑,“自当如此。” “你……”开口的人被气得脸红脖子粗,争论不出,转头望向乌寒枫,“少谷主此行乃是囚禁!是逼迫!乌掌门难道不该管管吗?” “是该管管。”乌寒枫叹息一声,松开了捏着眉头的手,“玉少谷主此行不妥。” 玉拂音一言不发。 座下人纷纷附和, “此非正道所为。” “所言极是啊。” 谁知下一秒,乌寒枫轻飘飘地又开了口,“仅此一次, 莫要再犯。” 仅……仅此一次?莫要再犯? 议论戛然而止,众人望向乌寒枫,无不双眸大睁, 面色震惊。 王掌门气得浑身发抖,唤出灵器凝聚灵力, 纵身一跃就要强行破开阵法,不料下一刻,一柄长剑忽而穿透阵法,直直刺向王掌门。 王掌门瞳孔一缩, 身形一顿,长剑距离眉心一寸,堪堪停住。 “这位掌门莫急,何不多等上一等,许是想等的人就来了呢?” “何人?”王掌门灵力一收, 稳稳落在了地上。 “你猜?”门外的声音越来越近,听起来尚是少年音色,“却邪,回来。” 悬在半空的长剑围着王掌门转了一圈,欢欢喜喜应着主人的呼唤,飞了回去。 与此同时,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从天而降,稳稳当当落在了地上。 云晚舟眉目冷清,淡淡扫过王掌门的脸,朝着厅内拱手作揖,“诸位,久等。” 谢无恙跟着弯了弯腰,语调敷衍,“弟子谢无恙,问诸位掌门长老安。” 王掌门瞪了谢无恙一眼,深吸口气,强压下怒意,望着云晚舟道,“原来是云仙尊。” “不知仙尊今日召集我等所谓何事?”有人问道。 莲雾门前掌门与魔族勾结,被囚后又消失无踪,闹得人心惶惶。 众仙门内本就动荡不安,云晚舟又突然写信召集,更是引得众说纷纭。 如今正主现身,很快就有人迫不及待想要问个清楚。 云晚舟抬手一挥,那道用了玉拂音七成灵力的结界顷刻化为风尘,为两人开了一条路。 “我已找到江临了。”话落,云晚舟指尖一抬,碎雪灵剑显现,那灵剑正中,赫然趴着个人。 身形年轻,难辨容貌。 “江临?”秦掌门抬手擦了擦眼睛,指着上头的人问,“你说这是江临?” 云晚舟不卑不亢,单声道,“正是。” 伴随着碎雪一声剑鸣,剑身抖动间,剑上男子坠落在地,露出那张众人熟悉又觉惊悚的面孔。 “云仙尊莫非是在说笑?还是觉得在座的我们老眼昏花,连江临长什么样都认不出来了?”那人拧着眉心,上前探查。 掀开地上男人遮住面孔的头发时,忽而瞪大了眼睛,“这不是莲雾新任掌门江疏桐吗?” “仙尊……此……此举何意啊?”一名略显年轻的修士出声询问。 云晚舟正欲开口,身侧沉默许久的谢无恙抢先一步,掷出一道符咒来,“诸位可瞧清楚了,这具身体住的到底是谁的神魂?” 众人端坐其位,那符咒大小有限,上头画了什么,也都瞧得模糊不清。 只瞧出那红色朱砂盘综错节,走线凌乱毫无章法,竟是前所未见。 谢无恙口中念念有词,符咒落在江临身上的刹那,化作一团红色火焰,灵光四溢。 离得近的掌门长老纷纷撤了撤身子,似是生怕这奇怪的符咒是谢无恙使得加害众人的诡计。 “朱砂夺舍,魂灵有归。”谢无恙食指并拢,指尖一转,“显。” 四散的灵光一停,倏而聚拢,不过片刻,逐渐显现出两道人形来。 “这……这是江临?!” 瞧清魂灵面貌,众人又是一惊,像是被抛到了云端,难以下落。 “不对,这……这还有江掌门江疏桐!” “云仙尊,这到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望着这群变脸比翻书还快的老东西,谢无恙眼底划过一丝冷笑,“此为侵身,”谢无恙顿了顿,扫过在座大半掌门,语气加重,“夺舍。” “夺……夺舍?!” “你说得可是魔界禁术——夺舍之术?”乌寒枫眯了眯眸,神情严肃。 “是,也不是。”谢无恙摇了摇头,绕到魂灵身前,“魔界禁术夺舍,虽可夺其身躯,却只能夺死人之舍。” “江疏桐魂灵仍在,身躯未死。那江临是如何夺取?”乌寒枫又问。 江疏桐修为佼佼,已在元婴,江临不过一道将散魂灵,又是如何让江疏桐神识退居其后,心甘情愿让他掌控身体呢? 此处疑点重重,引人不得不往深处想。 谢无恙转身,掌心灵力窜动,在江疏桐与江临神魂面孔一划,声音淡淡,“自是想方设法,让被夺舍人心甘情愿,自行献躯了。” 只见江临眉心倏而一闪,眉目紧闭的江疏桐似是有所感应,魂灵一颤,睁开眼睛。 眸底漆黑一片,如深潭凝固,毫无生气,呆愣诡异。 有人见多识广,一眼瞧出了其中端倪,“这……这是造梦术。” “正是造梦术。”谢无恙目光赞许,点了点头。 造梦术与入梦咒同宗同源,皆出自百年前修真界一散修之首。 虽记不清那散修名姓,但其事迹至今仍为说书先生口中资本,在民间口口相传。 因此,这造梦术与入梦咒诞生起因,也演变出了许多版本,最为热议的,还当属这位散修的恩怨情仇。 听闻散修曾有一位同性道侣,其道侣乃名门大派,下山历练,为百姓除魔时与散修一见钟情,后坠入爱河。 当时修真界对同性道侣的排斥程度比当今更甚,更有仙门到了一经发现,便将此弟子按照背叛门派、不从道法论处,废弃修为,逐出仙门。 因此,当好景不长,二人情谊被外人发现时,便也到了终结之日。 往日除魔卫道、功德无量,随之一同散去,留下的唯剩世人的唾弃与谴责,乃至仙门问责。 入梦咒便是在这时形成的。 散修道侣被仙门捉拿,困其门派,而散修则日日守在仙门入口,望有朝一日,仙门可放他出来,与之厮守。 可二人之力,岂能与整个仙门,乃至世俗偏见对抗? 非死别。 便是生离。 后来为了相会,散修用游遍天下时的所见所闻,自创了一种咒法,名为入梦。 入其梦,解其思,梦中相会。 当初云晚舟被困莲雾,谢无恙便是用此术进了云晚舟梦中,方才见到穹桡。 至于造梦,谢无恙更愿称其为自欺欺人、黄粱一梦。 此术诞生,乃是后来入梦咒被仙门发现,散修道侣被废灵脉,重病在床,却无人可医,硬生生被囚致死。 造梦术,便是后来散修造给自己的黄粱一梦。 不过是情无所依的虚无妄想而已。 “造梦术如其名,便是根据被施咒术人自身创造的梦境,使其被困梦中,不愿醒来。”认出造梦术的人眉心紧拧,神色沉重。 “那当如何唤醒梦中的人呢?”有人问。 那人回:“造梦入梦既出自同一人之手,生来便相生相克。造梦可控入梦,这入梦咒自然也可破造梦术。” 造梦术入梦咒并非常见术法,哪怕当众施术,也并非人人都能辨认出是其术法。 就连谢无恙,也不过是在做魔尊时恰巧听过,并未放在心上。 直到后来翻开了云晚舟赠予他的蓝册子,又恰巧有用,这才正儿八经地记了记。 如今听到仙门这群空有其表的人中有人识得,难免起了兴趣,挑了挑眉。 “江掌门虽年纪尚轻,于在座都是小辈,其灵力修为却比诸位差不了多少。既是能叫醒他,烦请这位长老施法,试上一试。” “这……”开口的人顿了顿,面露难色,“恐怕不太好办。” “为何?”秦掌门问。 “入梦咒本就是入他人之梦,极易遭到主人排斥。若是能唤醒倒好,若是唤不醒……恐连入梦人也将遭到反噬,殃及自身。” 乌寒枫抿了抿唇,视线扫过众人,“既如此,可有人自愿入梦,唤醒江掌门?”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发表了意见。 “并非在下不想,只是如今大敌当前,我派对比其他仙门本就实力悬殊,在下身为掌门,若是出了意外,恐怕……恐怕门派弟子群龙无首,要乱成一锅粥了。”说罢,这人重重叹息一声,一副沉痛惋惜的样子。 谢无恙眼皮一撩,默不作声瞥了说话的人一眼。 “乌掌门,我此行莲雾,本是答应内子快些回去。如今耽搁太久,我怕是也不妥。” “乌掌门,我也不行,我前段时间刚受了内伤,尚未恢复,恐带不出江掌门……” “乌掌门……” “乌……” “够了。”乌寒枫脸色阴沉,“同辈遭难,我偌大修仙门派,在场诸位竟只知相互推辞,独善其身!一群胆小鼠辈!” 乌寒枫冷哼一声,拍案而起,“既然无人上前。那便由我入梦,我乌某此去,必将江掌门完璧带回。” 乌寒枫气势冲冲,大步流星走下台阶,“烦请哪位会入梦咒的,为乌某作法护阵,也算是全了自己当缩头乌龟的面子。” 眼看行至江疏桐与江临神魂面前,乌寒枫抬手要碰,一道金色灵光缓缓缠住乌寒枫手腕,阻止了他的动作,“师兄,此事危险。” 第106章 护法 “谢小仙友怎么进去这么久还不出…… 云晚舟眉眼低垂, 瞧不清神情。 乌寒枫挥袖一甩,灵光顷刻散开,“难不成要我置之不理?此非我乌寒枫所为!” 不知是不是都师出穹桡, 乌寒枫与云晚舟对某些事情的执拗甚为相似,无论是暴躁还是漠然,在此境地下,选择的路却颇为相同。 云晚舟抿了抿唇瓣,敛眸抬眼,“自然不是置之不理。我愿代师……” “弟子愿代为前往。”一道洪亮的声音打断了即将脱口的话。 谢无恙垂眸耷眼,浑不在意地撩了撩袖口, “在座掌门长老皆有顾虑,掌门师伯要坐镇大局,师尊身为仙尊, 亦不可在此时有失。思来想去,由弟子入梦,当最为合适。” “无恙。” 耳畔传来熟悉的轻唤。 云晚舟的声音一如既往, 淡漠中掺杂了几分疑惑与劝诫。 谢无恙压抑住身体下意识想要回头的冲动,沉默不言。 云晚舟声音逐渐靠近, 在空中掀起一阵冷香,“入梦咒非同小可,江临与江疏桐又都是元婴修为,你不过金丹, 如何……” 谢无恙轻笑一声,抬眸看他,“师尊信不过我?” “不是……”云晚舟摇了摇头,下意识想要否决。 “既是信得过,为何不让弟子一试?”谢无恙站直了身子, 面向乌寒枫,“掌门师伯,弟子曾用过入梦咒进过师尊的梦境。还请师伯准许弟子一试。” 云晚舟眸中诧异一闪而过,“何时?” 谢无恙笑而不语,只是扭头瞧了云晚舟一眼。 少年的眸光深邃,水光潋滟,脸颊轮廓分明,瞧上去坚定又可靠。 云晚舟不可避免的,想起来数年前,谢无恙刚上山的样子。 那个时候的谢无恙不过小小一团,总是透着柔弱无助,但实际上又牙尖嘴利,被谁欺负了,必定反咬一口回去,非得让对方见点血不行。 如今小徒弟脸上的稚气褪去,不知何时已经长成了大人模样,可以独当一面,身高与自己竟也所差无几了。 云晚舟神色不禁有些恍惚,只觉得谢无恙初上山时的样子不过昨日,历历在目。 这种似怀念似追忆的视线盯得谢无恙心中一沉,心情极为不好地抿了抿唇,“师尊被困莲雾的时候。” 几乎是瞬间,梦中那道模糊熟悉的身影有了面貌。 云晚舟神情一僵,不可置信地定在了原地。 乌寒枫沉默片刻,开口道,“既然你有心,那便由你来……” “乌掌门稍等,”王掌门倏而抬手,打断了乌寒枫的话,“我有一问。” 谢无恙皮笑肉不笑地扭过头去,“王掌门有何赐教?” 王掌门斜睨向他,语气透着轻蔑与怀疑,“我等掌门都不知道的入梦造梦,这位小仙友又是从何得来?甚至还知晓夺身取舍此等邪术?” 入梦造梦倒还好说,虽说少见,却也并非毫无记载。 可夺舍这种禁术,早已被修真界禁用损毁,他当如何解释? 谢无恙唇瓣动了动,正欲解释,就听到云晚舟开口,声音凌厉,“是我教他的,王掌门有何意见?” 这是头一回,谢无恙从云晚舟语气中感受到咄咄逼人这个词。 甚至一时分不清是在护他,还是只为了护自己的弟子。 谢无恙心中半分苦涩半分喜悦,竟是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修为灵力威望,尽数被压制,王掌门气焰灭了一半,声音含糊,“那也是禁术……” “禁术不可修炼,但你何时见过我的弟子用过?” “这……” 云晚舟冷声解释,“不过是教了些辨别禁术的要义方法而已。” “那自是……”顶着云晚舟极具压迫的目光,王掌门脑门冷汗直冒,眼神飘忽,总算清晰认识到自己惹了什么人,“是我武断了。向……向……” 王掌门望着谢无恙,想了半天,“向这位……徐、啊不……谢小仙友道歉。” 云晚舟默不吭声,视线落在谢无恙身上。 “多谢师尊解围。”谢无恙垂眸掩住眸中情绪,动作规整恭敬,与面对其他人时相距甚远。 明明是正常的师徒之礼,不知为何,落在云晚舟眼里竟只剩下了别扭与烦躁。 就好像是内心深处,并不希望他与谢无恙局限在这种疏离客气的关系,反而应当朝着他无理取闹,朝着他玩笑嬉闹似的。 良久没有得到回应,谢无恙眸光微沉,收回半空中行礼的手。 他与云晚舟之间似乎隔了道旁人看不见的鸿沟,分明近在咫尺,却无法横跨触及,若即若离,又若隐若现。 待到谢无恙转过身子,从腰间掏出符咒时,还是忍不住借着余光瞥了眼身侧。 那张素来神色冷清的脸,此刻眉头紧皱、面容愁苦,一对凤眸忧虑地望着他。 唇瓣翕翕合合,似是有话要说,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剩下一句,“我替你护法。” 谢无恙怔了下,点了点头,旋即指尖一转,符咒燃烧。 入梦咒谢无恙虽只用过一次,但仗着天资桀骜,谢无恙早已将口诀要义烂熟于心。 入梦咒施展的刹那,云晚舟掐指捏出一道结界,将二人护住,紧接着碎雪飞出,化作无数剑气,围住两人。 其实护法结界一道足以,但云晚舟放心不下,又多唤了一道剑阵,如此才可保证万无一失。 时间随着谢无恙入梦一点一点流逝,四周氛围逐渐变得焦灼躁动。 “谢小仙友怎么进去这么久还不出来?” “已经一个时辰了。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这谢小仙友好歹是个金丹修为,应当不会吧。” “你们莫不是忘了,施咒的和入梦的……可是两位元婴修为。” “这可当如何是好……” 叹息声一道接着一道,乌寒枫脸色越来越黑,终于忍无可忍,怒喝一声,“都给我闭嘴。他若不行,难道要你们去?!” “那倒不是……”众人尬笑。 大厅重新恢复宁静,视线再次聚焦在正中央的谢无恙身上。 云晚舟唇瓣抿成一条缝,施咒的手蜷了蜷,眸中水波敛动,忧虑重重。 眼看阵法有些不稳,云晚舟凝气抬手一挥,将碎雪召回立于中央,动身走向谢无恙。 “云仙尊这是在做什么?” 结界外的人无不跟着云晚舟的动向提了口气。 护法结界阻隔外界波动的同时,也隔开了结界内外两处的声音。 因此,无论外面的人说了什么,有多吵闹,云晚舟都感受不到丝毫。 人在梦中的时间流逝与外界不同,外界一个时辰,谢无恙子在梦中当已过了数日。 数日不醒,究竟是没有找到江疏桐,还是出了什么意外? 云晚舟抬手触上谢无恙的额心,闭上眼睛,心中念咒,想要通过谢无恙身躯与神魂的联系,强行介入探查主人神识当前的处境,忽觉指尖下的人浑身一震,当即中断灵力,不顾术法反噬,睁开眼睛查探谢无恙的情况。 谢无恙额间不知何时附上一层冷汗,眉心紧锁,唇瓣翕动,似是在经历极大的艰难折磨。 云晚舟动作间,长袍垂落,指尖顺着眉心移至脖颈,又顺着脖颈动脉缓缓上移,即将落在耳后时,眼前人紧皱的眉头倏而一松,睫毛颤动,睁开眼睛。 近距离的面孔印在眼底,谢无恙唇瓣微动,干涩出声,“师……” 刚吐出一个字,忽觉喉间血气上涌,伴随着一声闷咳,竟是吐出一口鲜血来。 “谢无恙!” 云晚舟眼疾手快接住谢无恙下坠的身子,指尖飞速在身上点了几个穴位,面色难看,“发生了何时?” 谢无恙手肘撑地,从云晚舟怀中起了身,“无妨,不过是在梦里跟江疏桐打了一架。” “当真?”云晚舟松了一口气,仍旧隐隐不安。 谢无恙却不愿多说,只摇了摇头,指向地上江疏桐的身躯。 身躯上空,江临江疏桐的神魂同时亮起。 谢无恙垂下手臂,声音干涩沙哑,“造梦术已破。师尊……”谢无恙抬眸望向云晚舟,“护法结界撤了吧。” 碎雪受到感召,寒光一闪归于鞘中。 随着结界散去,谢无恙擦干唇边血迹,强撑着站起身,面朝大厅众人,“我已破了咒法。” 谢无恙指尖并拢,唤出两道亮光,飞向两道神魂眉心。 江临魂魄周身倏而灵力四溢,逐渐消散。 谢无恙咽下喉间血腥气,缓缓开口,“造梦既醒,夺舍失效,江临神魂破散,江掌门……” 谢无恙声音落下的同时,属于江疏桐的那道神魂爆出一道灵光,瞬间冲破禁锢,打碎了江临神魂。 “神、魂……”谢无恙声音重重落下,一字一顿,“将。归。” 灵力包裹下,地上的江疏桐缓缓起身,陡然睁眼。 刹时间,化神威压遍布大厅,众人皆是身躯一震,窒息感扑面而来。 唯有云晚舟行动自如,在谢无恙膝盖一软跪地的瞬间,扶住了谢无恙的胳膊。 “江掌门……江掌门化神了?!”有人从威压中回过神,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乌寒枫神情错愕,喃喃重复,“化神……” 多少年,修真界未有突破元婴的人了? 乌寒枫目光晃动,落在了云晚舟身上。 数百年前,修真界也曾英才聚集,更是有神尊扶光飞升之例。 其余人虽难渡劫难,到了元婴的却也算不上少数。 但不知为何,后来修士境界提升越发困难,尤其是到了近十年,到达元婴的修士竟是已经到了屈指可数的地步,更妄论突破元婴,到达化神大乘的人了。 上一个化神的人,便是如今的苍穹仙尊、已至大乘的云晚舟。 再上一个…… 乌寒枫思绪不禁有些恍惚,似是透过数年光景,回到了旧时的苍穹山。 再上一个——便是他们的师尊,穹桡仙尊了。 眼看谢无恙脸色越发苍白,化神威压依旧未有收敛之势,云晚舟眸中好似结了一层霜雪,望向江疏桐,声音沉冷,“疏桐。” 声音落下,一道符咒自腰间飞出,贴在了江疏桐的胸口,四周汹涌的化神灵力中道而止,蓦地收回。 江疏桐目光空洞茫然,瞳孔毫无目的地转动着,直到云晚舟的身影印入视线,才倏而有了神采。 灵脉中翻涌着雄厚陌生的灵力,江疏桐眸光暗沉,沉默片刻,充满歉意地朝着众人拱手行礼,“诸位,失礼了。” 大厅内紧张的气氛一松,消散无踪。 秦掌门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结结巴巴地回复:“江掌门这趟出去可真是……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呀……哈哈。” 秦掌门干笑两声,引得周围人纷纷效仿,尝试化解僵局。 “确实确实。江掌门年纪轻轻,就已经到了化神修为,当真是未来可期。” 可不是未来可期? 除却云晚舟外,在场人中哪个不是掌门长老,年过半百不在少数,修为最高的也不过是个元婴。 江疏桐不过二十五六,就已经到了化神,哪怕是放在百年前的修真界,也是天资卓越的佼佼者了。 若好好修炼,成为如同云晚舟一般的大乘后期,也并非没有可能。 在场的人个个八面玲珑心知肚明,对莲雾门的态度也重新有了掂量。 江疏桐没有理会,径直走向云晚舟,目光落在谢无恙身上时顿了顿,眼底浮现出不自然的光,“谢小仙友……可还好?” 谢无恙撩起眼皮,语气寡淡敷衍,“无事。” “无事便好。”江疏桐随口应下,复又看向一侧的云晚舟,“云仙尊呢?在墓林时我……” 谢无恙静如死灰的瞳仁闪了两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一瞬间光影交错,沉了下来。 第107章 谎话 诚信为君子之本,谢无恙信。可他…… “既到了化神, 日后当巩固修为。”云晚舟云淡风轻打断了江疏桐的话,“此处乃莲雾地界。江掌门既已苏醒,还当由江掌门统事。” 说话间, 乌寒枫自首座台阶而下,行至几人中间,微微颔首以示招呼,接过了云晚舟未说完的话,“我与师弟云晚舟尚有门内要事商议,不便于此多逗留。余下事宜还望江掌门好生处理。” 江疏桐硬生生咽下口中的话,清亮的眸子一时变得晦暗不明, 情绪复杂地瞧了云晚舟半晌,最终无奈应下,“自当如此。” 乌寒枫点了点头, 无声与一侧的云晚舟交换了下目光,一同匆匆退下。 擦肩而过之际,谢无恙头顶传来一道灼热复杂的视线, 虚虚抬头时,恰好对上江疏桐缱绻流连的眼睛, 以及眸中那抹白色高挑的身影。 这种眼神他太熟悉了,他曾无数次盯着云晚舟的背影,跟在云晚舟身后,心中的感情越压抑越疯涨, 直至长成苍天大树,从此再无逆转。 而江疏桐如今的神情,与当初的他一般无二。 梦中所见再现,如排山倒海,冲垮了谢无恙努力维持的平静。 谢无恙脚下一软, 整个身子撞进了云晚舟怀中,害得身旁的踉跄几步,慌忙将他扶稳。 云晚舟皱了皱眉,目光担忧关切,“怎么了?” 谢无恙闭上眼睛,似是极为难受,“不知。可能是梦中带出来的伤。” 谢无恙有气无力,说着又往云晚舟怀里靠了靠,整个脑袋埋进脖颈,呼吸若有似无擦过裸露在外的皮肤。 云晚舟身子僵了僵,脖子往外撤了撤,谢无恙又像狗皮膏药似的黏了上来,甚至更甚从前,唇瓣近乎挨上凸起的动脉。 云晚舟半空中手无措地举着,在谢无恙又一次将全身力量往他身上凑时,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谢无恙,够了。”云晚舟压低声音,暗含警告。 谢无恙舔了舔唇角,从云晚舟脖颈间抬起头,与江疏桐错愕呆愣的目光半空相撞。 谢无恙眉心一挑,尽是挑衅与得意洋洋,声音语气却是另一种画风。 “是自己冒犯,”谢无恙委屈吧啦地撇撇嘴,“但弟子脑袋疼。” 云晚舟推开肩膀的力道一松,微凉的指尖抚上他的额头。 体温不热不冷,灵力探察也并无异样。 云晚舟抿了抿唇,扶住谢无恙的臂弯,将他从怀里扯出来。 “江掌门。”云晚舟低声唤道。 江疏桐瞬间回神,眸中情绪荡然无存,“仙尊有何指示?” 云晚舟沉思片刻,凝声道,“活人夺舍,你可还有期间记忆?” 不知想到了什么,江疏桐面色一时有些难看,青白交加,“有些模糊,但多数都记得。” 云晚舟点点头,“如今魔族蠢蠢欲动,江临尚被蛊惑,难保还有其他人有此意图。” “仙尊是指……” “魇石。”云晚舟往前凑了凑,声音几不可闻。 谢无恙竖起耳朵,也跟着想要凑过去,还没来得及,云晚舟又顷刻退了回来。 江疏桐面色了然,“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谢无恙视线在两个人之间来回周旋,奈何两个人都是少将心情写在脸上的,哪怕连跟头发丝都瞧了一番,也不知索然。 谢无恙心中像是压了块石头,郁闷难疏,只得挣了挣云晚舟手中的臂弯,昭示自己的存在。 云晚舟扶着他,朝着江疏桐点了点头,“告辞。” 二人肩并肩出了大厅,谢无恙才终于好受了些,连周围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自从那个吻之后,谢无恙心里就像是藏了无数只蚂蚁,一点一点啃食着心脏,一面泛着痒意,一面又痛得他抓心挠肝,恨不得剖开心脏与云晚舟问个明白。 一路沉默不言,从寸草不生到枝繁叶茂,再到一片荒芜。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伴随着一阵冷风灌入,云晚舟拂袖一挥,点亮了屋里的蜡烛。 烛光摇曳下,谢无恙被扶着做到了床边,盯着眼前近到毛孔可见的面孔出神。 “师尊……”谢无恙喉结动了动,微微倾身靠向云晚舟。 云晚舟猛得后撤一步,活像见到了什么洪水猛兽,拧眉瞪眼,“你做什么?” 窗户不知何时被吹开,冷风顺着缝隙呜呜往里钻。 烛火晃了两下,被突然的冷风灭了个干净。 不知是不是经过莲雾哪处结界,桃花开得正盛,悄然在云晚舟身上留了香,在床尾萦绕不散。 谢无恙脸色忽然就变了,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唇瓣颤抖,“师尊,你……” “方才在大厅可是装够了?”云晚舟语气倏而凌厉,不待谢无恙反应,说出一连串质问的话,“为人诚信乃君子本分,我从小交予你的东西,你莫非全还给我了?” 谢无恙的目光从震惊到怔愣,唇瓣张张合合,一时竟找不到插话的余地。 云晚舟瞧他沉默不语,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轻咳两声,“你可知错?” 谢无恙老老实实应下,“弟子知错。” 云晚舟侧眸瞥他,“可还再犯?” 谢无恙视线闪了闪,话语有瞬间犹豫:“弟子知晓。” 诚信为君子之本,谢无恙信。 可他并非正人君子。 他肮脏、恶毒,满手献血堕入地狱,又硬生生从地狱里爬回来。 夺舍站身、冒充云晚舟的弟子,明知大逆不道却放任自己沉沦。 一桩桩一件件,做过的恶事数也数不清,谎话无数,也无妨再多这一句。 谢无恙定定抬眸,语气笃信坚定,“弟子定不再犯。” 少年的视线灼热赤城,像是要把人炼化。 云晚舟猛然抬手捂住脖颈,只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藏在了心脏,顺着血液游遍全身,掀起一阵火辣辣的热意,叫人仓惶无助,只想逃离。 云晚舟确实逃了。 面色冷凝,脚下步子早就不成样子,甚至于出门时,差点两脚别在一起。 幸而他自幼修炼,反应极快,才没有当着徒弟的面扑在地上,丢人现眼。 莲雾门刚逢大乱,如今一波未平,唯恐一波又起,巡逻视察的弟子增添了不少。 哪怕是弟子居所,也常有小队经过。 瞧见云晚舟慌慌张张从里头出来,纷纷朝他行礼。 “云仙尊。” 云晚舟脚下步子一顿,冷着脸朝着一行人点点头,“嗯。” “仙尊怎得有空来弟子宅院?可是要找什么人?” 苍穹云仙尊德高望重,实力斐然,谁人不想与其攀附几句。 如今正巧撞上,若是能得其指点,许久能一飞冲天、平步青云了。 想到方才的事情,云晚舟平静面孔有些割裂,浮现出一抹不自然,“无事,我是去……” “你是傻了吗?云仙尊来弟子宅院,自是来见自己弟子的。”有人出言打断,笑呵呵地向前,“听闻仙尊两名弟子在大比中大放异彩,尤其是二弟子谢无恙,更是在擒捉魔族奸细中立下大功,当真是少年英雄,后生可畏……” 若是换做平时,云晚舟也许会认真听上一听,回上这么两个字。 可今日在谢无恙三个字出现时,大脑便一片嗡然,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嗯。”云晚舟脚下像是生了刺,站立难安,不待这名弟子把话说完,便草草回应,行色匆匆。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否则怎么会在墓林时经历这么个荒诞不经的幻境? 更妄论幻境中的对象还与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徒弟…… 云晚舟唇瓣紧了紧,后面的画面光是想想就不忍直视、难以启齿。 不知不觉到了祠堂,云晚舟深吸一口气,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抛之脑后,抬手推开花纹精致的木门。 江疏桐与乌寒枫对面而坐,闻声望来。 “仙尊。” 云晚舟点点头,弯腰回礼,“师兄,江掌门。” “坐吧。”乌寒枫眉目淡淡,眼神了眼身侧的空蒲团示意。 云晚舟理了理衣袍,跪坐在地。 与此同时,屋外大风忽起,祠堂木门“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 是夜。 谢无恙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了半天,眼睛闭上又睁开,最终哀叹一声,坐起了身,抬手拧了拧眉心。 屋外传来弟子的交谈声,欢天喜地热闹洋洋。 “近几日真是累死我了,也不知江掌门是怎么想的,那江临都死了,到底放心不下什么呢?” “你也不想想,那江临掌管莲雾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没有几个心腹。我猜,莲雾门里肯定还有其他妖邪。” “行了行了,今日好不容易不用巡夜,吃饭喝酒才是大事。”不知谁给谁的酒杯斟满了酒,水声过后,有人醉醺醺地举起酒杯,大喊一声,“喝!” 谢无恙拂袖一挥,点亮屋中的烛火,任由暖黄色的火光照亮他面孔间的忧思重重。 今夜定是个无眠夜。 谢无恙穿上鞋靴,虽手捞起一侧的外袍披上,自然而然推开房门。 冷风扑面而来,将人吹得清醒几分。 谢无恙抬脚踏出房门,沿着声源处寻去。 果不其然,距离弟子宅院没多远的空地上,四五个人围着火光而坐。 中央一根铁棍,棍上穿只烤羊,香气扑鼻。 有人喝酒,有人吃肉,好不热闹。 谢无恙毫不客气地挤到其中两人中间,指着中间的烤羊问:“能分我个羊腿吗?” 身侧的人神色莫名,望着他瞧了好一会,才想起来是谁,“你是云仙尊的弟子?” 提到云晚舟,谢无恙指尖微蜷,闷不做声点了点头。 那人笑了,“没想到仙尊弟子也有与我们一同吃食的一天。吃吧吃吧,东西多着呢。吃完烦请谢仙友在诸位掌门面前多提提我们,让我们也有些脸面。” 第108章 醉酒 “师尊,我也喜欢你。”…… 接过身旁人递过来的烤鱼, 谢无恙随手拿了个空酒杯,示意别人给他满上,浑不在意地点头应下, “行。” 几个人爽朗一笑,拿了坛新酒递给他,“有谢仙友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想喝酒尽管喝,这可是上好的美人醉,保你一醉解千愁!” 谢无恙笑而不语,接过酒坛子,指尖一挑挑开坛嘴, “咕咚咕咚”就往嘴里灌。 酒水顺着唇角溢出,瞬着脖颈没入衣领。 谢无恙喝得又急又猛,喉结滚动间, 竟是一口气喝完了大半坛。 谢无恙擦了擦唇角,周围响起一阵叫好声。 “谢仙友果真是少年豪杰,酒量绝佳。” “老许, 你这千杯不醉的名头可是要被人抢了?” “未到最后不见真章,再给谢仙友满上。” 说着, 那被唤作老许的人不知从何处又拿来一坛,“哗啦啦”将谢无恙快要见底的酒坛子倒了个满。 “旁人喝酒用杯,你我喝酒又坛。谢仙友可有兴趣比上一比?” 后劲上涌,谢无恙眼尾熏得通红, 一双桃花眸此刻水光潋滟,看谁都像是含了情。 听到邀约,谢无恙扯了扯唇角,眉目轻蔑,语气散漫, “不比。” “不比便不比吧。”老许被谢无恙这副样子恍了下眼,悻悻退回原位,心道,早就听闻云仙尊容貌一绝,莫不是连座下弟子也是看脸收的? 想到这里,老许不禁内心唏嘘,摸了摸自己的脸,总算明白自己为何被如今依旧只能待在外门了。 抱着醉酒消愁的念头,谢无恙灌了自己不少酒,谁知越喝越愁,就连江疏桐梦境中被自己特意抛诸脑后的所闻所见,也一并涌进脑海。 循环往复,生怕他瞧不明白。 谢无恙心里越发烦闷,最终将手里的酒坛子往前一丢,酒水淅淅沥沥洒了一地。 “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抢到的美人醉……” 谢无恙充耳不闻,自顾自地摆摆手,“不喝了。” 说罢,不待其余四人反应,拍拍袖子起了身,转身离去。 徒留下醉醺醺的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笑呵呵地指了指头顶的月亮,“什么人啊这是。” “不管不管,王师兄,咱们继续。” “喝酒果然还是要咱自家师兄弟一起才痛快。”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吵嚷嚷又要开始下一轮,转头的功夫,却是醉得连酒坛子也找不到了。 空气中弥漫着积雪的请冷气,在谢无恙鼻息间环绕了一路,恍惚间,谢无恙想起云晚舟身上的气息好像与之相同,也是这般清冷不近人情。 谢无恙觉得自己大概醉得不清,眼前天旋地转,头脑也昏昏沉沉的。 上辈子做魔尊时,与其他魔族长老城主周旋时练出的酒量,随着重生消失无踪。 他好像只喝了两三坛,也有可能是四五坛,就已经开始频繁想起云晚舟,想起云晚舟与江疏桐了。 自莲雾大比秘境里的事告一段落,莲雾门总流传着些莫名其妙的谣言。 多数谣言谢无恙无聊时听完便忘,有些谣言却神经兮兮,勾起了他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好奇心。 谣言说,江临与江疏桐的恩怨远不止江疏桐勾结魔族这般简单,至于有多复杂,便要追溯到十多年前的百家世盟,从江落鸣被除名说起了…… 十多年前,百家世盟,仙门齐聚。 魔族并无如今的蠢蠢欲动,却不知为何,当日世盟,滴血结盟时,发现众仙门弟子中有魔族潜入。 魔族人族血液不可相容,人族血红,魔族却像是凝固许久的血污,红中泛黑。 那滴血结盟的柱子上,黑色的魔族血液蜿蜿蜒蜒,格格不入,一眼就被人认了出来。 当即便有人大惊失色,指着那血哆哆嗦嗦,“我仙门世盟,怎会、怎会有……怎会有魔族的血。莫不是我仙门里混入了魔族奸细不成?!” 一句话,掀起惊涛骇浪。 尚且年轻的乌寒枫此时已能独当一面,在众人喧闹中冷静自持,挺身而出,出谋划策,“我仙门世盟,滴血结契时,按门派之列。诸位与其在此自乱阵脚,不如好好想想,这滴血究竟是何时出现?” 一语惊醒梦中人。 在场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窃窃私语。 有弟子望了望四周,犹犹豫豫,“好像、好像是……是在莲雾门上去的时候。” 立刻引起其他弟子的回应,“我记得好像也是。” “无相山庄弟子滴血结契时还没有这滴血。” 身为三大仙门,苍穹、莲雾、无相在百家世盟中首当其冲。 如今世盟未到一半,倒是先查出了个魔族奸细,还是在莲雾门查出来的,可想而知,现场人心惶惶。 虽说如今魔族示弱,但也有数百年根基,更别说如今仙门在明魔族在暗,防不胜防。 众目睽睽下,江临擦了擦额角的汗,清了清嗓子站出来,“诸位,既然事情出在我莲雾,我莲雾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第二日,江落鸣便被压入地牢,其与魔族的信件也落入众人眼中。 江临痛心疾首,借着怕惹得人心惶惶为由,压下了这件事。 自此,无人知晓事情真相,只留下了真假难辨的零星几句传言。 谢无恙不可抑制地回忆着梦中的所见所闻,对常人口中江疏桐江临的恩恩怨怨并无兴趣,只是事后多年,江疏桐不知为何魔气侵体,眼看就要冲破灵脉死于非命,恰逢云晚舟与乌寒枫入莲雾商谈要事,自此捡回一条命。 江疏桐的梦中,最重的是情谊,一为二人师徒情,江临未背叛魔族,他们师友弟恭,和和睦睦。 二者,便是那魔气侵体捡回一命后,睁眼惊鸿一瞥,自此尚处懵懂,却悄然情根深种。 这些都是谢无恙在江疏桐意识中瞧见的。 后来谢无恙瞧见二人时常往来,虽不曾逾矩,对云晚舟这种不与人亲近的人来说已是独特,像是灌了一瓶猛醋,咕嘟咕嘟冒着酸楚。 谢无恙越想越难受,烈酒灼喉,腹中翻江倒海,迷迷糊糊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下,踉跄下扶住了身旁的树干,这才没有整个人栽倒在地上。 谢无恙双膝发软,顺着树干缓缓坐在了地上,泛红的眼眶眨了眨,越发酸涩不已,索性闭上眼睛,任由意识散去。 天为被地位床,倒也逍遥自在。 …… 另一边,莲雾祠堂。 江疏桐摸了摸茶壶,冷冰冰的,里面一滴水也无。 江疏桐默不作声,起身驱去倒,被云晚舟抬手按回原位,“罢了,今日便到这里,魇石一事就拜托江掌门了。” 江疏桐瞥见屋外漆黑一片,眉心微敛,语气恭敬,“仙尊放心,江某必当尽心竭力,看好魇石。” 乌寒枫:“这仙门还藏着多少危机,就看这几日了。” 江疏桐微微躬身,转身打开房门。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地上水洼晃眼,湿漉漉一片。 云晚舟行至门前,望着外头的瓢泼大雨拧了拧眉,指尖微动,掐了道诀罩在头顶,与江疏桐道过别,便与乌寒枫一前一后离开祠堂,各奔院落。 白日里,各种事情压在头上,云晚舟无心其他。 如今乍一得空,那些杂乱思绪又开始涌向心头,交织成乱糟糟的一团乱麻,占据了云晚舟所有的神思。 起先是那个模糊不清印在唇角的吻,后来又是睁眼一瞬,谢无恙慌乱无措的脸。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云晚舟无数次回忆,从谢无恙上山到墓林寻找江临,竟是一时不知从何找起。 若说亲密之举,师徒间搂搂抱抱似也正常,就连亲吻,也并非不曾有过。 起因云晚舟已经记不太清,应当是在他封住谢无恙体内魔气之后。 也是初雪未融,空气冷清,谢无恙被裹成一团,扑进自己怀里时比往日都沉了不少。 福之桃从身后垫着脚尖,搂住云晚舟的脖子,脸颊轻轻贴在云晚舟背上。 虽是冬季,穿得厚重,云晚舟依旧能从两位小徒弟身上感到热意,直达心底。 小福之桃声音稚嫩,软乎乎地开口,“师尊,我好喜欢你。” 谢无恙忽然从云晚舟怀里探出头,满是敌意地瞪了福之桃一眼,不顾福之桃的不解无措,又换了副面孔望向云晚舟。 小时候的谢无恙浑身上下软得像棉花,脸颊也被云晚舟养得圆嘟嘟的,被风吹得有些红。 为了不输给福之桃,小谢无恙突然凑近,弯了弯眼睛,“师尊,我也喜欢你。” 云晚舟内心软成了一片,不善言辞也不知怎样表达,最终只是将手放在谢无恙头顶柔了柔,轻声回应,“嗯。” 紧接着,脸上传来“吧唧”一声。 谢无恙望着云晚舟脸上的口水印子得意洋洋,无辜又天真。 上一个亲他的还是穹桡。 云晚舟一时无所适从,脸颊发烫,欲盖弥彰地将身后的福之桃拉出来,揉乱了容灵给他扎的发髻。 回忆倏而止住,云晚舟踏入院门的脚步一顿,眸中情绪交错,身形一转,朝着与院落相反的方向走去。 大雨瓢泼,树叶摇曳,路边花瓣散落一地,脆弱又萧条。 雨滴淅淅沥沥,顺着结界滑落,云晚舟身上滴水不沾,行步匆忙,好似暴雨中短暂盛开的昙花,转瞬即逝。 自墓林归来后,谢无恙便主动搬去了莲雾弟子的院落,今夜对面那盏灯火不必亮起。 不知是不是想起了那些往事,云晚舟没想起对面的暖光,心中便平添几分孤独寂寥。倒是数年未曾有过。 弟子院落灯火通明,有弟子匆忙躲雨,瞧见云晚舟后步伐一顿,拱手行礼,“云仙尊。” 云晚舟匆忙点头意识回应,眼看谢无恙的房间不过一步之遥,不知从何处冒出几个醉鬼,摇摇晃晃推推嚷嚷挡在了身前,“云仙尊?” 第109章 染指 “师尊非我,怎知我本心?”…… 换做从前, 谢无恙定然是要对着这群人冷嘲热讽一通,然后扭头就走。 但今时不同往日,谢无恙无心关注这群人是何居心、说了什么, 谢无恙只想喝酒。 中间一人眯了眯眼睛,忽然凑近,“云仙尊怎么在这儿?” 扑面而来的酒味熏得云晚舟眉心一皱,面色不悦地无视掉几个人,侧身绕道,“吱呀”一声推开房门。 屋子里,点燃的蜡烛已经燃至末尾, 蜡油稀稀落落顺着灯台滴落,留下一片干涸。 云晚舟目光飞速在屋里扫了一通,发现空无一人, 薄唇一抿,转身就要离去。 那几个醉鬼还没走远,回头又瞧见他, “原来是找谢仙友啊。” 其中一人一拍脑袋,突然回过神, “谢仙友不是早就走了吗?屋里没人?” 说着,探头探脑地要往屋里瞧。 云晚舟身形微动,挡住了那人的视线,“你见过他?” “何止见过。我们还一起喝了酒、吃了同一头羊呢。” 那人笑呵呵的, 借着酒后壮胆,还想与云晚舟多说几句,眼前人影一闪,一道疾风划过耳畔。 眨眼功夫,身前已是空无一人, 只剩下随风摇晃的木门和被穿堂风吹晃的一室烛火。 凭着与帝王天木中阵法的感应,云晚舟轻功运行了一路,很快找到了谢无恙。 不知是不是该说谢无恙运气好,醉酒昏倒的地方正是棵布了阵法的苍天大树,树叶郁郁葱葱,为谢无恙挡住了落下的风雨。 枝叶繁茂下,谢无恙靠树而坐,姿态端正安然,完全看不出喝了多少。 云晚舟心里有些没底,脚步远远就顿了顿,犹豫片刻这才继续上前,来到谢无恙身前。 谢无恙眉眼紧紧闭着,眼尾微红,呼吸间唇瓣翕动,像是与多年前乖巧无害的小徒弟有了短暂重合。 云晚舟好不容易平静的思绪忽而又起,凌乱又不安。 他其实并没有想好如何面对这个从小照顾到大的弟子,那个梦是真是假,他也尚不分明。 可想起谢无恙幼时,想起数十年光阴,想起自己是如何眼睁睁看着这个人从稚童长成如今,云晚舟又舍不得就这么分道扬镳了。 云晚舟缓缓蹲下身,袍尾在结界内缩成一团,抬手想要触及谢无恙的脸,在肌肤相触的前一瞬倏而抽离,蜷缩着垂在身侧。 垂落的睫毛颤了颤,云晚舟喉结微动,胸膛下的心脏跳动不安,“无恙。” 谢无恙眉心紧了紧,不知梦见了什么。 云晚舟抬手放在他的肩头,轻轻拍了拍,“无恙。” “别烦本尊。”谢无恙抬手抓住身前人的手腕,在白皙的腕间落下五个手指印,“谁教你的规矩,没大没小。” 被烈酒熏陶过的血液滚烫炙热,藏在指尖薄薄的一层皮肤下,像是能将人灼伤。 云晚舟心下一惊,猛得甩开谢无恙的手。 谢无恙眸光清明一瞬,眯眸凑到云晚舟眼前,一眨不眨,像是要在这张脸上瞧出个窟窿。 过了片刻,谢无恙朝着云晚舟扯出个傻乎乎的笑来,“原来是师尊啊。” 谢无恙眉心紧锁,好似陷入什么难题,“可是这荒郊野岭的,云晚舟怎么在这儿……” 酒精麻醉人的思绪,让人无法思索,酒后吐真言,也无限壮大了醉酒人的担子。 谢无恙眼前像是蒙了一层雾,视线中的脸近在咫尺却虚无缥缈,仿佛身在遥不可及的云端,令谢无恙分外烦躁。 虽说他早知自己与云晚舟的差距,但为何连梦中也不放过,非要这样时时刻刻警醒他? 当真是……惹人厌烦。 谢无恙牙根发痒,垂落在一侧的手忽然抬起,蠢蠢欲动伸向身前的人。 眼看就穿透那层雾,云晚舟身倏而一侧,侧脸堪堪擦过伸来的指尖。 云晚舟眉宇染上怒意,偏生眼尾泛红,莫名多了些别的意味,“你做什么?” 那层雾不知何时已经散去,记忆中的面孔五官清晰可见。 谢无恙心尖颤了颤,好似被嗔了下,连带着酒也醒了几分,语气犹疑不定,“师尊?” “酒醒了?”云晚舟抿了抿唇,眸中怒气未消,“江临魂灵一散,你的心思可是也跟着飞走了?竟然放纵至此,醉成这幅样子?” “师尊怎么气成这样?”谢无恙轻笑一声,靠回树上,神色懒散。 这酒果然厉害,换做平时,谢无恙自然不敢如此不尊不敬,时时刻刻小心翼翼,唯恐心中情念泄露半分,此时浑身上下跟着酒气翻涌,只觉得眼前的人模模糊糊,像在做梦一样。 既是做梦,岂不是任由自己为所欲为,所做什么就做什么? 谢无恙心中蠢蠢欲动。 云晚舟被他的问题梗住了喉咙,目光沉默地盯着他,半晌过后,一声不吭掐了个避雨的诀在谢无恙头顶。 “吊儿郎当,毫不正经。”云晚舟冷哼一声,别过脸去,“既然酒醒了,还不快些回去。在路边入睡,若是被旁的弟子瞧见,成何体……” “统”字还没说完,一道细微的灵力波动划过耳畔,云晚舟唇边的话音一顿,倏而回头望去。 谢无恙深色的眸中笑意盈盈,一根手指竖在头顶,玩儿似的轻轻在避雨阵法上戳了两下,一脸天真懵懂地望着他,“师尊,这是什么?” 云晚舟唇瓣张了张,还没来得及说话,谢无恙指尖倏一用力,“啪叽”一声,结界应声而破。 “你……” 一根手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落在了头顶阵法上,戳破了云晚舟的阵法。 谢无恙唇角笑意玩味儿,指尖刻意在半空中划了一圈,“这阵法瞧上去……着实有趣。” 四溢的灵力被指尖划开,如同繁星点点,奔入茫茫雨夜。 云晚舟神情错愕,尚未回神,忽然被谢无恙抓住了手腕。 谢无恙起身靠近,眸中像是藏了一团火,越燃越烈,顷刻便将一切吞噬殆尽。 “师尊不喜欢雨吗?”谢无恙舌尖悄无声息抵了抵后槽牙,步步逼近,“但避雨咒法破了怎么办?” “可以再布。”云晚舟目光躲闪,挣了挣被钳制的手腕。 不知从何时起,他从小养大的弟子力气已经比他大,竟是如同磐石一样坚不可摧,任凭他如何使劲也挣脱不开。 望着挣脱中留下的红痕,谢无恙眸中暗欲一闪而过,声音低沉,像是林中伺机待捕的野兽,“师尊怎得不用灵力?” 云晚舟胸膛震了震,眉宇愠怒地望向谢无恙。 还不是怕自己一时失手,不甚伤了他? 云晚舟不想与一个醉鬼解释,语气一沉,板着张脸企图拿出师尊的威压,“你发什么酒……” 谢无恙的脸忽然凑近,眼看就要触到鼻尖,云晚舟慌乱一撤,踉跄几步跌入雨幕,“疯”字尚未出来,便被吞噬在暴雨中。 噼里啪啦的雨水浇在脸上,砸得人脸颊生疼。 云晚舟眸中震惊未散,愕然抬起头。 散乱的雨水浇湿了两人的鬓发衣襟,谢无恙紧紧抓着云晚舟的手腕,神情被雨幕遮挡,模糊不清,目光中的情愫却好似能穿透一切,让云晚舟觉得头皮发麻。 分明滴酒未沾,却好像也被熏得头脑发昏,意识模糊,竟重合了莲雾墓林的那场梦。 有什么东西在这场雨夜,悄无声息发生了变化。 云晚舟回过神时,自己正穿梭在雨夜中,袍尾被泥土玷污,锦衣绸缎被水浸湿,严丝合缝的粘在身上。 谢无恙跟在身后,呼吸在暴雨中清晰可闻,谁都没有主动提出捏一道避雨阵法。 云晚舟心脏狂跳,脚下步子越走越急,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到,踉跄几步,身后飞快伸出一只手,强有力地扶住了他的臂弯。 湿透的衣服如今不过薄薄一层,贴在身上,潮湿温热的体温顺着指尖传递,像是一群蚂蚁,摩挲间掀起阵阵痒意。 云晚舟手臂一抬,从谢无恙手里挣脱出来,无所适从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弟子院落,步伐急切到与轻功时的速度相差无几。 沉重的袖袍垂落,云晚舟推开房门,五指在门上留下道潮湿的印记,睫毛留下的阴影遮住眸底神色,侧过身瞧也不瞧谢无恙一眼,“你好生休息。” 水珠顺着喉结没入衣衫,谢无恙瞧见眸光一闪,喉结动了动,“师尊……” “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像是生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云晚舟语气急切打断了他的话,“你今日神志不清醒,做什么都不是出自本心,我不与……” 小臂忽然被人猛得朝屋内一拽,耳畔风声划过发出一声巨响,房门闭合的刹那,谢无恙抬手按住门栓,将云晚舟困在了房门与胸膛之间。 额头上的水珠滑落,滴在云晚舟抵在胸前的手上。 谢无恙眸光微变,侧头贴在云晚舟耳畔,“师尊非我,怎知我本心?” 体温隔着衣裳焦灼轮转,被雨水浸透的冷木香在鼻息间四溢。 谢无恙心跳得厉害,不知是酒气还是旁得什么,浑身血液发烫,连呼吸都在沸腾,喉结频繁滚动,终是忍无可忍,扭头在云晚舟鬓角处落下一个潮湿的吻。 极轻极柔,一触即分,快得仿佛一场错觉。 云晚舟瞳孔睁大,愕然抬眸,下一瞬,被人狠狠吻住了唇。 呼吸炽热交缠,带着压抑许久的情愫,瞬间冲垮了谢无恙所有的理智。 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唯剩下怀中人的温度清晰可见。 谢无恙呼吸重了重,忽而伸手圈住云晚舟的后颈,仰头舔了舔云晚舟紧抿的下唇。 谢无恙忘了思考,也不想思考。只是凭借着本能,在那双唇上汲取掠夺。 后颈的手越发用力,酒精的作用下,谢无恙渐渐不再满足于单纯的唇瓣相触,凭着本能,狠狠蹭了蹭对方的唇,伸出舌头企图撬开他的牙关。 屋外狂风暴雨,吹得门“咔吱”作响,谢无恙按紧门框的手不知何时落在云晚舟的腰侧,掌下用力迫使两人贴紧,另一只手逐渐往下,流连忘返抚着云晚舟的脖颈。 凸起的筋脉在指尖下跳动,脆弱无助,像是可以被人随意掌握。 就在谢无恙沉浸于掌控与掠夺的快感时,抵在胸前的手倏而用力,一道寒光一闪而过。 谢无恙脖颈一凉,眉心不满一皱,不情不愿放过那双柔软娇嫩的唇,睁开被情欲晕染的双眸。 云晚舟脸色涨红,眼尾带着湿意,唇瓣水光潋滟,像是初出水的芙蓉。 谢无恙停留片刻,视线划过云晚舟脖颈凸起的筋脉,落在那双紧握碎雪抵在他喉间的五指上。 衣衫黏腻地糊在身上,云晚舟手执碎雪,胸膛剧烈起伏,语气怒意零散,“你发什么疯……” 谢无恙指尖捏了捏他的后颈,复又低下头,眸中情欲更甚,在他唇角吻了吻,“怎得梦中也不安分……” 遥想五百年后,云晚舟时常与他作对,也是这般眉目凛然。 只不过那时的他足底御剑,在空中遥遥相望,不容染指,如今眼尾却像染了桃花,又红又艳。 终坠凡尘。 谢无恙喉结动了动,握着劲瘦腰肢的手不禁用力,灼热的呼吸落在耳畔,想要含住那粉嫩如玉的耳垂,忽觉脖颈一疼,宛如一桶冷水浇在头顶,寒意蚀骨锥心,传遍全身。 谢无恙唇间动作一顿,陡然僵住了神色。 寒风透过撕开的门缝争先恐后,吹散了屋内残留的旖旎灼热。 谢无恙脚下像是生了根,遍体生寒,被人从天堂推入谷底。 第110章 喜欢 “那日莲雾墓林,你是醒着的吧?…… 记忆如同走马观花, 在脑中奔流而过。 短短一瞬,谢无恙想起了大石坡,想起了苍穹山, 想起了莲雾。 从五百年后的相岭山,想到了原身记忆中的人间相逢。 街头乞儿遇贵人,一招上枝头。 修真大战死逢生,却把枝头误。 他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维系着偷来的光阴,就这么猝不及防被他亲手打破,摇摇欲坠万丈深渊。 谢无恙艰难地张开唇瓣,喉咙却像是被一双手紧紧攥住, 痉挛不止,只能发出几道干涸的喘息。 “师、尊……我……”谢无恙低下头颅,将自己埋进了尘埃里。 他甚至不敢抬头看云晚舟的眼睛, 怕从里面看到曾经世人看他时的厌恶憎恨。 自己也许真的是朽木难雕、污浊难洗,骨子里卑劣到了极致,稍稍一点风吹草动, 就会露出骨子里的卑劣。 碎雪在脖颈间留下道血痕,滋滋往外渗着血珠。 云晚舟握剑的手抖个不停, 倏而一掌打在谢无恙胸口,震出两三步远,同时腕间一转,长剑一收。 云晚舟深吸一口气, 勉强稳住呼吸,“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面上心如止水,其实心中早就乱作一团,像是一块巨石砸进湖底,久久不平。 云晚舟闭了闭眸, 不去看他,默念数遍清心咒。自己是师尊,徒弟疯了他却不行,至少要问上一问,也好过这般糊里糊涂。 万一…… 万一只是谢无恙一时酒乱情迷,心神不定……换做了常人也是一样的。 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云晚舟掀起眼帘,想要听听谢无恙的辩解,目光落在对方垂落的双手时,忽然瞧见他指尖一颤,“我不知道。” 四个字沙哑得厉害,像是克服了极大的困难才说出口。 云晚舟不约想起了幼时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弟子,心肠软了软,觉得自己方才是不是说重了话。 他只是一时慌乱无措,这才拔剑阻止,未曾想一时失手伤了人,回想起来愧疚不已。 龙阳之好明面上并不常见,但是背地里修真界的那些他倒也听过不少,前不久在莲雾林中还撞见两名弟子亲密。 云晚舟当时只觉得愤恨厌恶,觉得此事荒谬怪诞,如今落到自己的弟子身上,竟是一时不知该是个什么反应。 莫非真的是自己年纪大了,理解不了这些年轻人的情感作为? 云晚舟喉间动了动,放软了声音,“你可是……可是喜欢……” 后两个字放在这句话中有些难以启齿,云晚舟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闭上眼睛肥了好一番劲儿才说出口,“可是喜欢男子?” 云晚舟虽不觉得自己容貌惊为天人,但当仙尊这些年,却也听过不少说他长相俊美的话,想来应当是长得不差。 谢无恙方才十六七岁,正处于血气方刚好冲动的年纪,他平日里又多加管束,若是谢无恙真的喜欢男子,醉酒后一时把持不住失了态,也算是情有可原。 大不了日后罚他每日抄写心经,精神凝神,以防…… “若我说是,师尊当如何?”谢无恙倏而抬眸,漆黑的眸底情绪难辨。 不知怎得,云晚舟被盯得一瞬慌了神,方才好不容易理清的思绪又被团成了一团。 云晚舟目光躲闪,动了动唇,“我……” 谢无恙:“我不喜欢男子。” 云晚舟提着的心刚要落下,忽见眼前人身形一动,向前一步,“断袖于我本不存在,我只是恰好喜欢你。” 那双桃花眸微微上挑,泛红的眼尾流转着偏执与万般柔情,“师尊,”谢无恙扯了扯唇角,似是自嘲,“那日莲雾墓林,你是醒着的吧?” 云晚舟眼底闪过一丝错愕,唇瓣微张怔在原地,脑中一片嗡然。 “云晚舟,”谢无恙声音近乎呢喃,却字字炸在耳畔,“我心不纯。” 云晚舟转身按住门栓要逃,忽被一把按住了手腕。 谢无恙的掌心干燥宽厚,肌肤相触,宛如滚滚岩浆,像是要将他灼透了、烧烂了。 云晚舟脑海一团浆糊,素来精明的人竟慌乱到无所适从,混沌僵持间,喉间一哽,病急乱投医,“我是你师尊。” 谢无恙睫毛敛起遮住眸中情绪,声音低沉,“我没把你当师尊。” “哐当”一声,门栓被人彻底挑开。 云晚舟右臂一甩,挣脱了谢无恙的钳制,头也不回夺门而出,近乎落荒而逃。 外头雨露未消,扑面而来的冷风割得人脸颊生疼,谢无恙却浑然不觉,望着空荡荡的弟子院落立足良久。 那些爱恨纠葛,随着云晚舟的离开一并远去、冷透,唯剩屋内残留的草木香,象征着此人来过。 谢无恙彻底醒了酒,许是说清了心意,又许是痛到了麻木,心脏逐渐归于平静。 寒风吹走地上的落叶,掀起的雨露溅在脸上,凉意下,谢无恙恍然响起了云晚舟问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依稀记得,还魂重生后,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是真的想维系着与云晚舟的师徒之名,做一位尊师重道的好弟子。 可他终究不是原来的谢无恙。 他与云晚舟棋逢对手,相斗数十年,见过这个人的冷硬,以至于后来得到了柔情,无可自拔深陷其中,而这些,从不在于师徒之情。 也许是重生后,也许是更早。 相岭山桃花遍野,白衣袂飞惊鸿瞥。 情之一字初不可察,日久经年,最终入骨。 ……却没有以后了。 — 自江临一事落幕,莲雾门严阵以待了三日,总算是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江疏桐的莲雾掌门继任大典办得鸡飞狗跳,如今落下帷幕,多了不少杂事处理。 比如那残存的密林幻境碎片,又比如那莲雾墓林下突然出现的密室。 因着莲雾大比,加上江临这场变故,多数仙门修士尚未离去,因此,那密室之中有着魔尊宋多颜画像的事,一夕间在仙门传开,议论纷纷。 不知是刻意躲避,还是真的诸事繁忙,谢无恙后来故作无意路过云晚舟院前多次,心中忐忑不安,既盼着碰见,又害怕碰见,却无一不是房门紧闭。 偶然在他处碰见,喉间痉挛尚未组织好措辞言语,便擦肩而过,连个眼神都未曾碰上。 唯一的对话只有乌寒枫召见说有事要议,谢无恙推门而入,率先入眼的是站在中间的那抹素白。 徐平生与福之桃站在两侧,前者眉心紧蹙似有难题,后者瞧着恭敬,实则四处张望,瞧见谢无恙时,眸中喜悦四溢,想要朝他挥手,又想起旁边的云晚舟与乌寒枫,刹时收了回去。 “小师弟来啦?”极力克制下,依旧掩不住上扬的语调。 谢无恙微微点头,回笑过去,拱手作揖,“福师兄徐师兄,掌门师伯。” 经过云晚舟时,动作顿了顿,眸光一暗,语气也低了几分,“师尊。” 两个字婉转齿间,竟多了些别的意味。 云晚舟素来清冷的神情面孔裂了条缝,在旁人发现前迅速复归平静,视线若有似无地瞥向旁处,没有瞧他,声音淡淡,“嗯。” 他尚未想好该如何面对这个被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徒弟,几日来甚至常常反思,是否是做了什么事情让谢无恙误会,这才不知不觉走上歧路,有了那样的念头。 但无论如何回忆,相处间只觉自己冷淡,除却惹两位徒弟疏远,竟然找不出丝毫亲昵的痕迹。 云晚舟眉心紧蹙,一时想得出神,直到乌寒枫唤了两声,“师弟,师弟?” 这才慌乱回神,压下跳得厉害的心脏,“嗯?” “瞧你想得出神,可是发现了什么关于魔族的线索?” “抱歉师兄。”云晚舟摇了摇头,“只是想起不日便要启程回山,想想有何遗漏之处。” 云晚舟素来恪尽职守,乌寒枫并未多想,随意结束了这个话题。 “虽说江临已死,但魔族仍在,尚不可掉以轻心。”乌寒枫目光落向在场小辈,“可明白了?” “弟子知晓。” 福之桃与徐平生异口同声,谢无恙心不在焉地跟上,“弟子知晓。” 嘴上应得极好,却连乌寒枫说了什么都没听清,借着低头行礼的空闲,目光悄然一转。 他来得最晚,云晚舟两侧都站了人,自己只捞着了个最后面的位子。 抬眸间,瞧不见云晚舟的神色,唯有那道巍然挺立的背影。 端得是仙风道骨、翩然若仙。 谢无恙心中半是甜蜜半是苦涩,一边是为自己喜欢上这么个人觉得庆幸,回想起三日前夜晚种种,又如利刃划过心头。 若说不久前尚不能确认云晚舟是何态度,今日同见乌寒枫,便是证实了云晚舟在故意躲他,自他入门,甚至瞧也不愿瞧他一眼。 谢无恙指尖蜷紧,近乎陷进肉里。 一旁的福之桃兴奋劲过了后,想起了正事,“掌门师伯与师尊今日唤我们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乌寒枫眼帘微抬,神色自然,“也无甚要事。只是莲雾大典落幕,江临已死,魇石已归,想着唤你们前来,也到启程回山的时候了。” “何时?”谢无恙眸光微闪,忽而抬眸问道。 乌寒枫:“后日。” 听到这话,徐平生也是怔了怔,“怎得这般急?” 乌寒枫道:“已是耽搁许久。” 说来也是,若非莲雾大比闹了一出,他们本该于两日前便启程回山。 乌寒枫身为苍穹掌门,云晚舟又贵于仙尊,苍穹如今群龙无首,也不知其他几位长老可还安好。 徐平生点点头,不再多问,“弟子这便通知门内弟子。” “嗯。”乌寒枫点了点头,目光望向云晚舟,似还有话想说,唇瓣动了动,不知有什么顾忌,又选择了闭口不言。 “可莲雾不是要重新操办继任大典吗?我们就此一走了之,可是有何不……”谢无恙斟酌开口。 乌寒枫眉心一凛扫了过来,“各仙门百家皆已入山,莲雾门自己识人不清坏了大典,为何要耽误他人时间?” 乌寒枫眯了眯眸,语气凌厉意有所指,“还是说,你留在莲雾,还有其他事要办?” “我……” “师兄!”云晚舟唇瓣微动,出声制止,“绝无可能是他。” “可他……”乌寒枫深吸一口气,仍不愿松口。 云晚舟望着乌寒枫的眸坚定强势,恭敬却不容置喙,“师兄与我同样看着他长大,事到如今,难道还在怀疑他的秉性吗?” 乌寒枫不说话了,干瞪着眼盯着谢无恙。 徐平生与福之桃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怎得就吵成了这样,视线在谢无恙与乌寒枫云晚舟身上来回徘徊。 谢无恙却好似已经习惯了这幅样子,只在乌寒枫刚开始时微微抬眸,期间再无动静。 就这样僵持了不知多久,乌寒枫许是冷静了,又许是有了别的考量,冷哼一声挪开视线,“你这般护他,可想过有朝一日他身份败露,世人剑指苍穹、你被千夫所指时,该当如何?” 谢无恙唇瓣紧了紧,黑眸割裂光影交错,内心死灰复燃,重新燃起希冀。 他甚至想着,无论是自己也好,原身也罢,只要能让云晚舟有片刻心软,自己是谁都行。 谢无恙就这么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在心中祈求,像是要将余生的运气全都耗尽。 他太渴望那道光了,以至于希望渺茫魂飞魄散,也想将那道温暖握在手里,从此风雪雨露,不再只留孤寂。 不知是不是上天垂帘,在谢无恙声声祈盼中,云晚舟终于开了口,“非他之过,我必倾力保他安虞。” 乌寒枫又问:“若是他日后罪孽滔天呢?”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10-120 第111章 辗转(已修) 心不自己,何以自控?…… 谢无恙心跳一停, 耳畔嘈杂远去,唯剩自己起伏的呼吸声,片刻停顿后, 传起云晚舟淡漠如雪的声音,一如他这个人,坚定笃信,点燃谢无恙心中快要熄灭的火,“不会有这一天的。” 他信自己,信自己的徒弟,信那个街边流浪受尽冷眼、依旧心存善念的孩童, 自然也相信谢无恙。 乌寒枫被云晚舟三言两语噎得不轻,临走时唇瓣哆哆嗦嗦,从云晚舟指向谢无恙, 只憋出了句“朽木难雕”,最终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师尊!”眼看乌寒枫一走,徐平生也顾不上七七八八, 面露难色地瞧向云晚舟,得到了准许后, 着里忙慌追了上去。 “师尊,我……”福之桃眨了眨眼睛,似是刚从两个人的话里回过神,“掌门师伯的话是说……” “你若是无事, 便也先回去吧。”云晚舟捻了捻眉心,眉眼疲惫,“今日之事莫要乱说。” 虽说福之桃大概率会忘了这事,但乌寒枫的话含义颇多,一旦传出, 稍有不慎便会引来麻烦。 届时无论是谢无恙还是苍穹山,都会陷入众矢之的,沦为世人指摘的对象。 福之桃嘴边的话憋了回去,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弟子谨遵师命。”福之桃撇撇嘴,“弟子告退。” 像是一阵风略过,初时的叫嚷与争吵不再,屋内归于平静,很快只剩下了谢无恙与云晚舟两个人。 “若他日后罪孽滔天呢?”乌寒枫的话犹在耳畔。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 谁能想到,这么一句无心之言,竟一语成谶,应了五百年后的光景。 谢无恙心中寒凉,既苦涩又好笑,“师尊怎知不会有那一天?” 他忽然问。 云晚舟思绪凌乱,一时没回过神,“什么?” “掌门师伯说的……”谢无恙喉间堵得厉害,低垂的眉眼情绪翻涌,“若是将来我罪孽滔天。” 若是你的徒弟,你可会如同当时对我那样,如此决绝果断,将他一剑穿心? 云晚舟被问得怔了怔,只觉得谢无恙周身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哀伤。 云晚舟犹豫片刻,依旧摇头,“不会……” “可人总是会变!”谢无恙忽然抬头,胸膛剧烈颤了两下,眸中火星迸溅,“哪怕师尊修为绝尘,可未来难料,又怎知日后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你自小在我身边长大,我自然知道你……” “包括我的心思、我喜欢你这件事吗?”谢无恙深思一口气,目光灼灼打断了他的话。 云晚舟神色一怔,猛得瞪大眼睛,“你怎么突然提起这……” “师尊不想我提?”谢无恙低头凑近,嗓音暗沉,似抑制又似难耐,“是因为知道弟子说得对,还是对弟子厌恶痛恨、避之不及?” 云晚舟狼狈后退,别开脑袋不愿看他。 “你非要这般曲解?” “我……”谢无恙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是我言错。” 长久的静默。 两个人一个别着脸,一个低着头,就这么默默无言地对峙着,谁也不肯再进一步。 谢无恙想要的,偏是云晚舟不能给的。 贪心不足,终是伤人伤己。 时间一点一滴奔流而去,谢无恙闭眸复又睁开,望着眼前缄默不言的人,发觉喉间堵得厉害。 他还能奢求什么呢? 云晚舟对那日的事情闭口不提,不就是顾忌师徒情分,不忍开口吗? 只要他将那些肮脏龌龊的心思深埋心底,从此不言,不就可以同之前一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以坐下弟子的身份陪在云晚舟身边一辈子? 只要他…… 只要…… 谢无恙拳心一紧,不知怎得,想起了几日前的那场大雨。 落花枯叶滚乱成泥,鼻息间萦绕着腥臊的泥土味。 睡梦中,一切都是混乱模糊的。 他先是梦见了葬圣墓、梦到了魔族那群古板迂腐不通变化的长老,又梦见了五百年后的云仙尊,和他死后那一个个光怪陆离的幻梦。 场景堆砌交缠,谢无恙只觉呼吸滚烫头疼得厉害,直到熟悉的清冷草木香气涌入鼻息。 倾盆大雨杂乱无章,云晚舟白衣如雪,就这么格格不入地闯入视线,身后一切浑然成景。 以至于后来,雨水冲刷了他的身体,衣衫湿漉漉地、紧紧贴在身上,露出若隐若现的身躯线条与那瘦劲的腰肢,将高高在上的谪仙拉入泥潭,如同少年春心萌动的梦境。 心不自己,又如何能控? 谢无恙唇瓣紧抿,神色晦暗,像是不见天日的深潭。 拳心握了又紧紧了又松,谢无恙抿了抿干涩的唇瓣,喉间沙哑难耐,“弟子能否问师尊最后一个问题?” 云晚舟没说“不行”,谢无恙便全当他同意了。 于是,那些数月来另他惴惴不安,辗转反侧的噩梦,不为人知的黑暗,被谢无恙生生剖开,鲜血淋漓地展露人前。 “师尊……若是日后……”话语忽然近乎哽咽,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攥住心脏,疼痛遍布全身,意识痉挛不堪,“若是日后弟子当真罪无可恕,可否请师尊不要参加审讯,也不要……” 谢无恙闭上眼睛,遮住通红的眼眶,颤声补完最后的话,“也不要来看我。” 谢无恙已经不敢奢求太多了。 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可以赎罪,可以偿命,只求留最后一丝清白在这人间。 若是真到了那一日…… 只希望云晚舟不要用碎雪…… 不要让他连见云晚舟的最后一面,都是污脏不堪、跌进泥潭…… 短短一句话,缘由不明模糊不清,却是耗尽了谢无恙毕生的力气,谢无恙甚至连抬头看闭一眼的勇气也没有了。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出了房门,又是如何回到弟子院落,好似与云晚舟匆匆到道过别,又好似连回应都没得到,只是回过神时,自己已经坐在了床前,望着洒扫弟子扫成一堆的落叶出神。 其中一名弟子经过窗前,瞧见了他,放下手里的活计朝他作揖,“谢仙友今日怎得没出去?” 谢无恙眉心拧了拧,微抬起眸。 莲雾掌门继任大典期间,苍穹云仙尊的弟子可谓是大放异彩,不止大比连连取胜,更是在后来秘境与墓林中立下大功,如今谁瞧见谢无恙,都想寒暄几句。 只不过近几日谢无恙总是徘徊在外,同院落的弟子少有碰见,被人瞧见了,总要上前询问两句,套套近乎。 这位弟子显然运气不太好。 谢无恙心里烦得厉害,只是撩了撩眼皮,脑袋一转换了个方向,连个眼神也没给他。 那洒扫弟子也有些尴尬,挠了挠后脑勺,“谢仙友,你不记得我了?” 谢无恙心中纳闷,仙门当中想结交他的人这么多,他需要个个都记得吗? 只是这弟子也是个不依不饶地,被人冷落也不退缩,犹豫片刻解释道,“那日我们还一起喝了酒,我坐在老许旁边,就是那个总想与你拼酒的老许。” 谢无恙这才漫不经心掀起眼皮瞧了眼,竟真从这张脸上瞧出了几分熟悉。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谢无恙勉强将这人对上了号,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对对,我当时还给谢仙友递过烤串呢。”洒扫弟子眼睛亮了亮,笑容灿烂夺目,“如今想起,还未告诉仙友我的姓名。在下姓陈,单名一个升字。” 不过是凑巧一起喝了酒,谢无恙连那几个人的脸都没认清,对他们的名字,也不甚在意,闻言敷衍地点了点头,“我晓得了。陈升。” “哎!”陈升高兴应下,忽而低头凑近,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今日老许下山,又买了好些东西,听闻里头还有坛五十年的美人醉。谢仙友若是喜欢,今夜老地方,可一同品尝。” 酒这东西对于谢无恙来说,沉浸算不上,不过是平日里用来消烦解闷的东西,研究的不多,自是对好与坏没什么概念。 听到旁人的盛情相邀,下意识地摇头拒绝,“你们喝吧。” “别啊别啊。老许还想着与谢仙友拼酒,把他那千杯不醉的酒鬼名头夺回来呢。” 谢无恙被吵得脑子疼,收回身子便想关窗重归平静,谁知这陈升也是个不太会看脸色的,在谢无恙收身的瞬间,紧贴着趴在了窗台上,“谢仙友,其实老许也并非非要那名头不可。只是听闻你与仙尊几日前,误入莲雾墓林,发现了一处密室,可否与我们讲讲其中见闻?” “你问这做什么?”谢无恙眉心一皱,竖起防备之色。 “谢仙友有所不知,莲雾墓林藏有魔界前尊主宋多颜画像的事情,传得可谓是沸沸扬扬。我与老许几个听着真真假假,想着与谢仙友有过共饮的交情,所以就想着……”说着说着,陈升也有些不好意思,心虚地挠了挠后颈。 他们这些外门弟子洒扫弟子的,平日里接触不到什么特别厉害的人物,最多就是远远的对着长老掌门极其弟子们打个招呼。那日谢无恙忽然跑来找他们喝酒,纯粹是意料之外,自是竭尽所能想要抓住他们这为数不多的人脉。 更何况他们也没多大的野心,最多是想听谢无恙讲些新鲜的所见所闻,涨点见识。以后与家里人互通家书或者归家时,也好有些炫耀的资本。 谢无恙目光警惕地观察了眼前人半晌,瞧着是真不知情,这才微微放下心中芥蒂,眼皮半掀不掀的随口敷衍,“不过一副壁画而已,没什么稀奇的。” “莲雾门怎会有魔界魔尊的壁画?”陈升听得直皱眉,“谢仙友不觉得蹊跷吗?” 谢无恙抬眸望来,神情似笑非笑,“这便不是你我该操心的了。” “啊,”陈升恍然回神,一脸歉疚,“是我多言,惭愧惭愧。谢仙友全当没听见。只是今晚的美人醉……” 不言而喻。 谢无恙想也不想开口拒绝,“不去。” “谢仙友是担心被云仙尊发现?可是云仙尊……” 不知是哪句话惹得谢无恙不快,当即沉下了脸色,“你是听不懂吗?说了不去。” “可是谢仙友,云仙尊他方才出……” 话还没说完,那支起的窗棂忽然被人用力合上,差点正中陈升脑门。 谢无恙声音透过窗户缝传出,渐行渐远,“你若是有事,不妨自己去找他。” “我是想说……”洒扫弟子面露茫然,“山下不知怎得闹了妖邪,云仙尊他自请诛魔,与莲雾门的两名弟子刚下了山。” 屋内没了动静,估计是人已经走远,听不到了。 陈升叹了口气,放弃了劝说,转身拿起一旁的扫帚,蔫头耷耳地继续扫起院中的落叶。 第112章 黑衣 “世间事,无我不晓。”…… 屋内烛火未然, 窗户房门紧闭,只有几道细微的光线。 谢无恙倚在床边,眉眼微阖, 盘腿而坐,心里因着方才那弟子的话烦得厉害。 也不知莲雾门的人是不是个个都没什么眼力劲儿,先是江疏桐,又是这洒扫弟子,总是轻而易举地往他痛处戳,甩也甩不掉。 提谁不好,偏偏提起云晚舟…… 他们明明方才……才…… 想起不久前的不欢而散, 谢无恙心中越发堵闷,索性及时止损,即时找了个旁的由头转移注意。 这一找, 倒是让他想起了莲雾墓林,以及在莲雾墓林陷入的那段关于五百年后乱七八糟的梦境。 宋多颜那副壁画…… 谢无恙想起自己陷入迷惘前,最后瞧见宋多颜那双冰冷诡异的眼睛, 以及额头惹人注目妖冶邪魅的魔纹。 他近几日满脑子都在为云晚舟的事情烦乱,今日被旁人一提, 这才想起被自己抛之脑后的诸多细节。 先是魇石,再又是刻有宋多颜的壁画…… 密室藏在墓林底下这么多年,莲雾历代掌门当真一无所知吗? 这莲雾门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像是环环相扣的蛛网,越是深究便越是觉得诡异可怖, 宛如一团乱麻,线头分明近在咫尺,不管怎么努力都解不开。 谢无恙眉心紧蹙,努力联系着近来来零碎的线索。 恰在入神时,外头忽而响起一阵突兀的敲门声。 “谢师弟, 谢师弟你在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谢无恙眉心微松,收起神思走去开门。 福之桃正站在门外,满脸笑意地望着他。 “你怎么在这儿?”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从云晚舟到墓林壁画,耗费了谢无恙太多心神。 如今对着福之桃,竟有些力不从心思绪恍惚,连声音都像是隔了层雾。 “是师尊让我来的。”福之桃笑嘻嘻地眯起眼睛,“这几日墓林壁画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许多弟子都慌了神。师尊想让师弟过去一趟,一同探探那壁画虚实。” “师尊……叫我去?”谢无恙怔了怔,不禁觉得有些荒唐可笑,“我莫不是还在做梦?” 最后一句声音小到近乎呢喃,福之桃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谢无恙摇头苦笑,“你确定师尊叫得是我?” 他前几日对云晚舟做了那样大逆不道的事,方才又口出妄言,云晚舟却还愿见他,不知是该说他毫不在意,还是该说他当真是冷静自持心怀大义的好仙尊。 “谢师弟怎么这样问?当然是你啊。”福之桃不明所以,点头道,“师尊此刻应当已经到了墓林,正等着谢师弟呢。” “我知道了。”谢无恙思忖片刻,点头应下,“除了叫我,师尊还叫了谁?” 福之桃道,“应当还有徐师兄。” 不知想到了什么,谢无恙脑中灵光一闪,忽而问道,“那江掌门可在?” “好像……在?”福之桃语气犹豫。 谁知话音一落,谢无恙像是被针扎了下,浑身一抖,当即抬脚跨出房门,脚下生风。 “多谢师兄告知,我这便前去。”说罢,一溜烟似的消失在了院落,不见踪影。 当真是笑话,有那么一瞬,他竟然以为是云晚舟单独唤他,想借此机会与他消除芥蒂。 没成想,竟还叫了徐平生与江疏桐。 难道不怕这莲雾门水深火热,连江疏桐也心怀不轨吗? …… 墓林密室,碎石堆砌,一片废墟。 谢无恙远远瞧见,□□一点从剑上跃下,稳稳当当立在一块巨石上。 诛邪应召而下,在谢无恙手中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视线轮转间,已是在四周扫视一圈,没瞧见人,微微敛起眉头。 自从密室化作一片废墟,先前的石壁走廊消失不见,一眼便能将布局尽收眼底。 除却废墟荒芜外,视线所到处空无一人,连个活物都没有。更别说云晚舟几个人的影子了。 莫不是还没到,又或是中途遇到旁的事情,所以耽搁了? 谢无恙从巨石上跳下来,沿着上次记忆中的方向,在碎石中搜寻着。 云晚舟的担忧并无道理,那壁画诡异非常,若是猜得不错,应当是有能令人陷入虚妄梦境。 只是到底是因为被人下了术法,还是什么旁的力量,便不为所知了。 谢无恙这般想着,不知瞧见了什么,倏而脚步一顿,弯下腰,扒拉了两下身前的石块,修长的指尖轻轻一挑,露出块线条复杂、颜色鲜明的石头来。 因着破裂,石头四周不平,坎坎坷坷。唯一还能瞧出本来面貌的,唯剩正中那块艳红鲜亮的红色一点。 谢无恙指尖轻轻在上头抚过,几乎是瞬间,便瞧出了这块石头的出处。 当是壁画上宋多颜额尖那点魔纹无疑。 虽说对宋多颜面容早有听闻,但耳听不如目见,如今亲眼瞧见那道与自己额尖一般无二的东西,谢无恙心中依旧腾出一股怪异之感。 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牵引着两个人,引他一步步走向既定的路线。 谢无恙摇了摇头,抛开脑中这些毫无根据的思绪,将这块石头揣进怀中,又从腰间掏出张符纸,聚集灵力在上头画了两下。 既然云晚舟也想要一探究竟,不妨等到他来,再好好研究研究这宋多颜。 谢无恙唇瓣微启,点亮符咒,“弟子已至,恭候师尊。” 说罢,手臂一扬,那符咒化作一道明晃晃的光,在废墟徘徊一圈,飞天而去,不见了踪影。 传了音讯,谢无恙转身正想找处地方歇歇脚,忽觉身后响起熟悉的灵力波动,转身回眸之际,一道黑影一掠而过,快得如同光影交错,若非这气息过于熟悉,谢无恙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缭乱下的错觉。 这人是…… 电光火石间,谢无恙眉心倏而一凛,抬脚便追了上去。 当初他察觉体内有禁锢,为解封印,曾孤身一人前往洛桦雪山,差点命丧不明身份人之手,幸而云晚舟及时出手相助,这才勉强捡回一条命,解了禁锢。 而后来追查魇石追查到江临身上,正是因为打斗间,从黑衣人身上掉落的掌门令牌。 他怎么忘了这茬? 眼看追踪无果,那黑衣人就要消失在黑暗中,谢无恙眼疾手快从腰间祭出一张符纸,掷向那人后背。 灵力窜动花火四溢,谢无恙口中念念有词,手臂一转,掼出道灵力,与那符纸交相呼应,倏而起了一道灵火,落在黑衣人腰间。 饶是对方法力高深,也不过反复□□,一时不察被烫出一道闷哼,身形踉跄两下从屋檐跌落,重重摔在地上。 谢无恙紧随其后,诛邪寒光一凛,横在黑衣人脖颈,“你到底是谁?” 黑衣人微微偏头,露出带着面具的脸,瞳孔森冷阴骘,不知瞧见了什么,倏而阴寒一笑,“这话倒是该问问你自己,到底是谁?” “你什么意思?”谢无恙握剑的手紧了紧。 他自诩夺舍还魂一事无人知晓,可眼前人自出现开始,便深不可测令人难以琢磨,莫不是知道他…… 握剑的手倏而一颤,谢无恙回神时,已经渗了一背的冷汗。 剑下的人毫不畏惧,弯着眉眼瞧他,轻飘飘地抬手按在脖颈剑锋,挑向一旁,“你我本出一脉,身上流着魔族的血。如今莫不是做仙门坐久了,连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都忘了?” “你怎么知道?”谢无恙腕间一用力,剑锋在黑衣人指尖划开一道血痕,血珠渗渗冒出,染红一片,对方却似浑然不觉,眸中兴趣越发浓厚。 “世间事,无我不晓。”黑衣人语气狂妄。 谢无恙嗤笑一声,眉心一挑,“无你不晓?好生狂妄。若当真无你不晓,你又岂会冒险潜入莲雾?又何须……” 谢无恙眸中暗芒一闪,忽而弯腰,直直对上面具下那双眼睛,“又何须舍掉江临与魇石,保你身份?” “哦?”黑衣人语调上扬,赞扬似的拍了两下手,“猜得不错,倒是个少有的聪明人。” 旋即尾音一沉,眸中寒光闪过,“那你不妨再猜猜,我此番来到莲雾,又是所为何事?” 谢无恙眯了眯眸,唇瓣微启,一字一顿,“所、为、魇、石。” 话音落下,右手忽而聚集灵力一掌劈出,似有排山倒海之势,直击黑衣人胸口。 轰然彻响间,那人忽而诡异一笑,谢无恙心下一惊,尚未来得及收手,灵力轰然而下,穿膛而过。 黑衣人竟是化作一团黑雾,眨眼功夫窜入一旁的门缝当中。 “轰——”得一声,土崩石裂。 谢无恙被迸进地底的灵力反噬得后退几步,踉跄稳住身子。 一缕黑雾在诛邪剑锋上萦绕不散,如藤蔓蔓延增长,寸寸往上。 眼看就要缠至指尖,谢无恙倏而回神,眼疾手快地斩出一道剑气,将其劈散。谁知不过短短一瞬,黑雾竟又开始聚拢,像是有了眼睛般,“嗖”得一下寻向黑衣人的方向。 谢无恙被震得胸口发疼,拢起眉心,紧随其后。 此处人眼荒芜,分明是白日,却不见一丝活人气息,唯有几声鸟鸣掠过,惊扰间似被什么东西遮挡,在空中回荡。 谢无恙来不及多想,抬手推开紧闭的房门,霎时间,门框堆积的灰尘铺天盖地,扬起一片。 谢无恙捂住口鼻,抬手扇去灰尘,视线朦胧间,勉强瞧清屋内的布局。 屋内空落落的,四周蛛网遍布,似是久无人烟,唯剩灵力凝聚的零星几道烛火摇摇晃晃,在明亮白昼里显得可怜又无用。 第113章 横祸 “生挖肋骨,生受脱离血肉之痛……… 谢无恙将屋内扫视一圈, 一眼可见的陈设中并无多余物件,那黑衣人像是凭空消失一样,毫无踪影, 只在空中留下几丝不显眼的黑雾。 因着前车之鉴,谢无恙丝毫不敢放松警惕,抬脚向前,目光一寸缝隙也不放过。 不知是不是因为当时情况紧急,黑衣人来不及多想,随意找了间房躲避,这里头的陈设过于简单, 桌椅也不见一对,完全不像是能藏人的地方。 唯一令人奇怪的…… 谢无恙身形微顿,目光缓缓落在中央的圆形石柱上。 这房中, 除了那黑衣人残留的气息灵力外,还有另外一处灵力波动,正是从这石柱上方传来。 若是感应不错, 应是结界无疑。 可此处无人居住,为何要设下结界?又是谁设下的呢? 那黑衣人既能悄无声息从苍穹禁地窃走魇石, 又能将江临收归己用,出入莲雾却无人觉,心计城府令人发指,叫人不得不防。 谢无恙抿了抿唇, 手中诛邪缠绕指尖化作指环,径直走向那作柱台。 果不其然,瞧见上头灵光窜动形成一道圆顶屏障,一个方方正正、藤草花纹的盒子坐在中央,被其牢牢护住。 许是莲雾门的什么奇珍异宝。谢无恙心中猜测。 想他作魔尊时, 旁人贡献的宝物数不胜数,那世人难求的千年不散墨都能被他随手拿来练字,除了魇石,对旁人家的东西提不起丝毫兴趣。 瞧着这结界与黑衣人无关,便也不再深究,谁知刚一转身,视线忽而闪过一道黑气,谢无恙下意识侧身一转,黑气擦着脸颊而过,径直撞在了盛着宝物的石柱上。 裂缝攀岩而上,石柱坍塌,结界破碎,扬尘四起。 谢无恙眉目一凛,提剑就要朝着灵力来源追去,刚迈出一步,一阵零散的脚步声忽然从四面八方接踵而至,眨眼功夫将谢无恙团团围住。 人群正中,江疏桐踱步而来,手中将顷剑寒光凛冽,瞧清他的刹那,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眸,“怎么是你?” 谢无恙心中一“咯噔”,顿感不妙,指尖一紧,“江掌门此为何意?” 江疏桐抿了抿唇,缓缓举起长剑,对准了他,“你可知你身后为何?” 他的……身后? 谢无恙脊背发凉,脚底寒意渗入,转身之际,木盒散落,一块熟悉的、奇形怪状的石头引入眼帘,像是人的心脏,却千疮百孔。 宛如一盆冷水脚下,谢无恙遍体生寒,口不能言,像是连喉咙都凝在了一起。 江疏桐的声音似惋惜又似喟叹,响在耳畔,“谢无恙,这是魇石。你可知你出现在此意味着什么吗?” 谢无恙面上神情已经尽数凝固,僵硬着转过身来,对上江疏桐的视线。 江疏桐于心不忍地侧开眸,缓缓补完后半句话,“苍穹山弟子谢无恙,疑偷到魇石、勾结魔族之嫌。即刻收押,待仙门会审。” “证据何在?”谢无恙扯了下唇角,觉得这罪名来得颇为荒唐可笑。 魇石之力人人向往,他曾痴妄于此,并不否认。 可几经生死,他见识太多,早已看透,甚至敛起锋芒,想要就此一辈子做个仙门弟子。 偏偏在此时,无端给他扣上这么个罪名? 何其可笑…… “谢仙友,江某确也不信你是这种人,但此处结界重重,你无故出现在此,说是无心,恐怕叫人难以信服。”江疏桐道。 谢无恙神情讥讽,冷笑道:“结界?您们莲雾门的结界莫不是纸做的?被人潜入毫无察觉便罢了,放置魇石这种重地,我一路畅通无阻,你如今告诉我有结界?” 江疏桐食指并拢抬臂一指,袖袍猎猎,掀起一阵“哗”响,语气凝重响彻四周,“那你不妨看看,这些是什么。” 话音落下,续着灵力的烛火倏而熄灭,与此同时,四面八方灵光骤亮。 一道道结界重重叠叠,层层相复,照亮了屋内每个角落,似有与外头日耀争辉之势。 谢无恙瞳孔一缩,抬手挡住了眼睛。 与此同时,四面八方的弟子蜂拥而至,剑悬脖梁。 江疏桐背过身,低声下令,“带走吧。” 掉出盒子的魇石被一众弟子踢来踢去,滚到谢无恙脚边。 谢无恙视线在上面停留一瞬,目光冷了冷,抬脚跨过。 莲雾掌门住处离此处数里有余,集结弟子更是耗费时间。 除非早有准备,否则怎么能在短短刹那赶来,擒捉他这个“奸细”? 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仙门一心想要铲除奸孽,不曾想,自己不过是那幕后黑手的替罪羔羊。 这天,当真是要变了。 …… 莲雾地牢,伸手不见五指。 因为结界的缘故,地牢内湿气环绕,四周水汽凝聚,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堆积成洼坑。 谢无恙双手被缚,目光冰冷地盯着紧闭的牢门,如同黑暗中伺机待发的困兽。 昏暗之中,连时间都难以辩清,唯有耳边滴滴答答不断的水声,象征着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尽头的牢门锁链被人打开,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过后,几道身影停在了谢无恙面前,目光各怀心事,交错着落在他身上。 “云仙尊什么时候回来?” 熟悉的三个字令谢无恙指尖一颤,转了转已经僵硬的眼珠,望向了身前模糊的身影。 “回掌门,弟子已经传音与云仙尊,只是……” “只是什么?” “云仙尊此行下山乃是对付邪祟,如今怕是正在路上,御剑飞行难免不稳,怕是……”那弟子犹豫道,“怕是收不到传音符。” “那便算着时间,等他到了凤迎镇再传。” “可……” “还有什么问题?” “凤迎镇若是真有邪祟,云仙尊怕是要设结界护住百姓,传音术……”弟子顿了顿,声音越来越低,“传音术怕是也传不进去。” “你……”不知是气得还是急得,说话的人加重了语气,竟是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身旁有人劝慰,“行了江掌门,大不了我们等上几日,待云仙尊回来,再好好审一审这奸细。” “呵。你倒是在云仙尊那边卖了好,可曾想过,魔族狡猾,万一就在这几日出了岔子,该当如何?是不是又该怪在我莲雾门头上?”开口的人声音沙哑浑浊,年纪当是不小。 随之响起的是一道清冽凌厉的声音,“长老甚言。如今事实未落,我师弟是否为魔族之身,怕不是长老一人说了算的。” “你这小辈好生无礼,如此袒护这人,莫不是也……” “郭长老。”一道灵火窜出,点燃牢房烛火,照亮了乌寒枫肃然凌厉的面孔,他说话一贯直来直去,目中无人,“谢无恙本为我苍穹山弟子,是非对错自当由我苍穹山评判。你一个外人,参与其中已是不妥,莫非还想逾举插手我苍穹门派内部的事不成?” “乌掌门说笑了。”郭长老深吸一口气,挺了挺佝偻的腰杆,似是这样就能压下乌寒枫,“但这件事毕竟是在我莲雾门发生,我莲雾门想要一个交代,应该不算过分吧?” 郭长老浑浊的眼珠子一转,望向立在一旁的江疏桐,寻求认同,“掌门觉得呢?” 江疏桐犹豫片刻,点了点头,“郭长老所言有理。” 乌寒枫目光沉定地扫过两人,语气淡淡,“那江掌门想要如何?” 江疏桐没说话。 郭长老沉思片刻,眸中倏而闪过狠绝,“我仙门素来与魔族势不两立,既有人觉得谢无恙身份未定,我莲雾无权问责。不若今日便试上一试,看看到底是我莲雾看错了人,还是你们苍穹山瞎了眼?” “你……!”徐平生面容一怒,踏步向前,被乌寒枫抬臂一挡,拦了下来。 “哦?”乌寒枫挑了挑眉,唇边笑意冰冷,“你的意思是……” “魔族性狡多贪,普通测试之法,自是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但我听闻,魔族胸腔有道肋骨,有别人族。” 徐平生咬了咬牙,“你这话什么意思?” “这位小仙友不妨听我把话说完,”郭长老捋了捋下巴上的胡子,端得是仙风道骨,出口的话却极尽血腥刻薄,“那魔族修炼急功近利,魔气早已将那块肋骨侵蚀。所以……” 郭长老眯了眯眸,恶狠狠道,“郭某觉得,若是想要辨明谢无恙的身份,不妨将这块肋骨挖出来,瞧上一瞧。也算是给我们莲雾一个交代!” “可……可若是不是呢?”有人小声询问。 郭长老沉思片刻,开口道:“若是魔族,便是证明了谢无恙却为魔族奸细。可若不是,也不能完全排除其心向正道。毕竟连江掌……” 郭长老话音一顿,摇了摇头,“罢了罢了。若不是,我莲雾可保证不插手此事,由乌掌门全权定夺。” “生挖肋骨,生受脱离血肉之痛……”徐平生眸光震惊地望着他,“可若是普通人呢?岂不是天降横祸,平白忍受这无妄之灾?!” “小仙友这话可就不对了。怎能说是无妄之灾?”郭长老瞥了徐平生一眼,语气丝毫不见愧疚之色,“他平白无故私闯莲雾结界,无论是否有心,都不能说是毫无过错吧?” “可……” 他与谢无恙虽不亲密,但毕竟是同门师弟,且从小一同长大。 眼下情况未明,莲雾门又咄咄逼人,这幅嘴脸徐平生委实瞧不下去。 谁知这次连话都没来得及出口,身旁沉默许久的乌寒枫忽一颔首,应了下来,“好。” 徐平生瞳孔一震,猛得瞪大了眼睛,“师尊?!” 第114章 暴露 这场验证与刑罚,结果注定,无可…… “平生。”乌寒枫侧眸一瞥, 暗含警告。 徐平生心中认知尽数颠覆,连自小教导自己的师尊都变得陌生起来,“但谢师弟……” “师兄说再多也无用……”身前传来一道沙哑干涩的声音, 谢无恙艰难动了动被手铐勒到毫无知觉地手,唇角笑容似嘲似讽,“有人画地为牢,自蒙双目,岂会被旁人三言两语唤醒?” 徐平生望着他,眸光晃动,满是愧疚与怜悯。 唯有强者高高在上, 藐视万物又悲悯万物。 恍惚间,谢无恙透过这道眼神,好像瞧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如此孤寂缥缈、独立天地。 似是被他的话逗笑,郭长老扯了扯唇角,神色鄙夷, “我们自蒙双目?你这奸细死到临头,居然还敢妖言惑众!当真觉得我们在场诸位是傻子吗?” 说着, 郭长老朝着江疏桐拱手作揖,余光轻蔑,“郭某请掌门下令,挖出此人肋骨, 验明正身!” 江疏桐眸中掀起波澜,抬眸望向谢无恙,“谢仙友于我有救命之恩,江某实不敢忘。但此事牵连众多,非你我一人之事。” 谢无恙嘲讽道:“江掌门说得倒是好听。” 江疏桐垂下眼帘, 声音低沉:“抱歉。” “其余人可有异议?”郭长老视线环至在场众人。 徐平生拳心紧握,神色愤愤,被乌寒枫拦在身后。 在场近十人,无一人言。 郭长老脸上得意尽显,目光落在谢无恙身上,“既如此,那便由我亲自执行,以证公……” “郭长老且慢。”乌寒枫倏而抬手,沉声打断,“此子为我师弟云晚舟座下弟子,由郭长老执刑,岂不是越俎代庖,乱了规矩?” 郭长老不耐回眸,“那依乌掌门只见,该当如何呢?” 乌寒枫抬起右臂,拳心一握,化出一柄寒光阵阵、刀尖锋利的匕首,“我愿替我师弟,去污除邪,清理门户。” 说罢,大步朝前,手中匕首一凛,径直刺向谢无恙胸口。 “师尊不可!”徐平生大吼一声,猛得扑来,按住乌寒枫的手腕。 “师尊,您自小教弟子清正廉明。如今真相不明,您怎可如此轻率!” “放手。”乌寒枫侧眸一瞥,寒光凛冽。 乌寒枫素来严苛,徐平生从小被训斥到大,却也知晓他是嘴硬心软,是个深明大义的人,对他颇为敬重。 此刻对上他一如以往的视线,心中被斥责的阴影接踵而至,指尖松了一瞬,却又忽而攥紧,咬了咬牙道:“就算要罚,也要等云仙尊回来再罚!” “放开!”乌寒枫怒喝一声,右臂忽而爆出一股灵力,将徐平生整个人震得后退几步。 与此同时,那柄匕首灵力碎成,刀尖一闪,猛得刺向谢无恙胸口。 “噗——” 刀锋没入胸膛,搅了一方血肉。 鲜血渗渗沿着匕首往外冒,顷刻将那片衣衫染红。 谢无恙一声不吭,拳心紧握,因为疼痛额头脖颈冒出青筋,冷汗铺满了整张脸,目光模糊冰冷地望着乌寒枫,咬紧牙关,半晌发出声音,“掌门师伯……深明大义……大公无私……实乃仙门典范……” 听出他话语间的嘲弄之意,乌寒枫抿了抿唇,眸光闪过一丝郁色,“你自小上山,苍穹山教你养你,自认待你不薄。如今断不会因为你一个人,让整个苍穹山置于险境,你明白吗?” “掌门师伯深谋远虑,当真是……”谢无恙喉间痉挛一瞬,咳了两声,“打得一手好算盘。” 莲雾门江临勾结魔族,闹得人心惶惶,如今正是人人自危、疑心揣测之际。 若是自己当真被证实魔族之身,苍穹山怕是会被沦为众矢之的,流言四起。 云晚舟将原身带上山时,他与乌寒枫就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乌寒枫是料定了今日他全身而退难以收场,可魔族身份暴露又恐苍穹山危已,这才想出如今的计谋。 与其被别人拆穿身份,不若由苍穹山亲自动手,自而哪怕他魔族身份暴露,苍穹山也是大义灭亲、公道正身。 胸膛间的匕首深入搅动,比想象中疼了些,似是触及到了肋骨,乌寒枫神色稍微动了动,另一只手推动匕首猛而灌入了灵力。 如同一同凶猛的野兽在体内撕咬拉扯,撕开血肉死死咬住骨头,拼命往外拖拽,疼痛炸开般传遍全身,谢无恙眼前发黑,浑身抖得不成样子,整个人像是被撕成了两半,四肢百骸疼得钻心。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以为那冰冷的刀刃要刺破他的心脏,挑开他的血肉,将他凌迟致死。 疼……好疼…… 谢无恙指尖抖了抖,喉间的血腥味绵延不断,视线恍惚间,竟让他有一瞬间,好像回到了五百年后的葬圣墓,回到了仙门百家攻破魔界,碎雪一剑穿心身死魂散的时候。 可是为什么……明明没有捅穿心脏,他却还是那么疼呢? 直到察觉体内魔气逐渐聚拢,肋骨剥离的刹那,谢无恙才真真切切意识到,自己似乎完了。 逼近死亡与未知的恐惧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他整个人都吞没笼罩。 属于身体的一部分正在渐渐流失,无数双眼睛盯着他,有漠然有怜悯,还有愤恨。 谢无恙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像是茫茫红尘中,有什么东西牵引着他,引着他情动思念、不能自己。 于是,意识的最后,谢无恙强撑着抬起因疼痛垂落的头颅,强行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他甚至忘记了身前站着的人是凌迟自己的刽子手,潜意识抓住离自己最近的救命稻草,“他……他何时回来?” 霎时间,喉间翻滚不休的血液寻到了出口,争相恐后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的下颔与脖颈。 乌寒枫握着匕首的手顿了下,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谢无恙话中的“他”指得是谁。 许是心有愧疚、又或者是瞧着谢无恙濒死的样子触到了他高高在上的怜悯心,素来严肃的人沉默半晌,大发慈悲地回答了他的话,“三五日。” “三五日……三五日……”冰冷的数字反复在唇齿间咀嚼,谢无恙喃喃重复,心脏一点点跌进冰点。 三五日。 怎么会这么久?也不知自己还能不能等到。 谢无恙喉间动了动,意识酸痛不已,“弟子还有一事想问……” “你问。”乌寒枫这会儿格外好说话。 谢无恙牵强扯了扯唇角,开口的话断断续续,“掌门师伯……打、打算……如何处置我?” 乌寒枫猛得抽出匕首,溅起一串血液。 谢无恙的话没有说完,他却懂了。 抽取肋骨并非无端妄言,而是真真切切可行的法子。 可谢无恙的身份于他人是秘密,于自己与他而言,确是心知肚明。 这场验证与刑罚,结果注定,无可更改。 滚烫的血珠溅在脸上,有几滴划过睫毛,流进乌寒枫乌黑沉着的眼睛里。 “我不知道。”乌寒枫闭眸复又睁开,紧接着回过身去,手中匕首往人群中一丢。 匕首落地弹了两下,发出几道清脆的响声。 乌寒枫的声音威严肃浑厚,响彻地牢,“我已验明正身。” 说着,乌寒枫右手一翻,掌心朝上,一块骨头鲜血淋漓浮在上方,随着乌寒枫的话,逐渐从染黑。 “此子,却为魔族无疑。” 与此同时,掌心肋骨震动,魔气汹涌而出。 “竟……竟当真是魔族?” “我就知道!”郭长老呵呵笑了两声,眉宇挑衅地望向徐平生,“如今乌掌门亲自剖骨,正身已明。那些忠奸不分的人可擦亮眼睛了?要我说,魔族奸细罪不容诛,不如当场将其斩杀,也省得他们再搞出什么变故!” 谢无恙意识模糊,脸色苍白,指尖无力的垂下,唯剩唇间翕动,尚存一丝气息。 常人只是肋骨断裂,就已经痛不欲生。修士虽有灵力,也不过是具凡人之身,如何能忍受骨头抽离的痛楚? 徐平生唇瓣动了动,似还想说些什么,目光落在那块魔骨上,又瞬间被抽光了力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今日发生的事情,早就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 仿佛一息间,那些熟悉的人和物,忽然脱下了外皮,内里与之截然不同,难以辨其原貌。 徐平生眸中一片死寂,宛若一具行尸走肉。 四周愤声四起,在场的都是仙门有头有脸的人物,言语激烈,出奇一致。 “先是莲雾门掌门江临,如今又是云仙尊的弟子,这魔族到底在仙门潜伏了多少人?” 细思极恐。 “乌掌门,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苍穹山必须给仙门百家一个交代!” 乌寒枫没有直接回答,目光悠悠落在江疏桐身上,“谢无恙是我派云仙尊关门弟子,唯恐他人觉得有失公允,不若由江掌门裁决,江掌门意下如何?” 江疏桐阖上眼帘,睁开时一片清明肃寒,“那便于三日后,莲雾门高台审讯问劫。” …… 消息彻底传出时,已经是第二日午后。 奸细再现,行刑的告示贴满了莲雾门,又由传音符传遍了仙门百家。 期间,江疏桐与乌寒枫同样传给了云晚舟数张,却没有丝毫回音。 当是真如那位弟子揣测的,云晚舟为护百姓,设下了结界,将危机挡在了外头,同样也挡下了带去谢无恙消息的传音符。 眼看刑期将近,门外头设了术法绽放的桃花不知怎么有了凋零之象。 江疏桐立在门前,望着满地的落花出神,忽然听到院外传来门内弟子的声音。 “问乌掌门安。” “江掌门可在?” “在。不知乌掌门寻江掌门所谓何事?” “问些明日事宜。” 话落,乌寒枫的身影出现在院门,抬脚迈入。 “乌掌门。” “嗯。” 两个人都不是什么热情的性子,简单招呼过后,庭院恢复了一贯的死寂。 乌寒枫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却谁都没有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开口打破了这份静默。 “乌掌门可要一起来赏花?” 所谓的话,不过是门外那几株桃树,以及那片青青葱葱的竹林。 乌寒枫没有言语,迈步站到了江疏桐身侧。 风急忽起,卷起了一地落花,湿漉漉的水汽弥漫在空中,带来一阵冷飕飕的凉意。 天上乌云密布,阴沉沉的,压抑与窒息卷席着四周。 今夜怕是有场大雨要下。 乌寒枫负手而立,嗓音淡淡:“明日的审讯定在了何时?” 江疏桐收回落在远处的目光,神情复杂地望着他,“乌掌门当真觉得……谢无恙是偷盗魇石的人?” 第115章 刨坟(结尾已修) “你怕什么?”…… “先是苍穹山魇石被盗, 莲雾门你我布局,再是魔族身份暴露,证据确凿。江掌门问这话, 可是有什么疑惑之处?” 江疏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这倒没有。只是想到云仙尊……回山后知道自己的徒弟犯了这般大错,怕是要伤心了。” 江疏桐神色忧愁,眉心锁了锁。 这段时日,没有人比他承受得更多。 先是亲手歼灭自己的师尊江临,如今魔族再现, 又是自己的恩人。 思绪飘飘渺渺,竟是步步被动,解无可解。 …… 莲雾山下, 灵力充沛,乃是莲雾弟子下山历练的必经之地,再加上弟子下山巡视, 妖邪轻易不敢造次。 但不知怎的,近几日忽然有人传出, 夜半子时有妖怪吃人的言论。 起先几次只是吸人精魄,被人发现横死家中,后来竟是连尸体也无,凭空消失, 只留下满地的斑斑血迹,于是传言变成了如今的妖怪吃人,细思极恐。 谣言一传十十传百,闹得人心惶惶,不多时就传到了不远处的莲雾门内。 彼时的莲雾门风波刚过, 尚且安宁。 因前任掌门江临投靠魔族,修真界百姓对莲雾门的信任本就岌岌可危,如今凤迎镇又出了事,若不及时解决,怕是山下各处都要闹翻天,对莲雾的罪证再添一笔。 于是,收到的消息的第一时间,江疏桐就点了几名修为颇高的弟子,命他们下山除祟。 云晚舟是在谢无恙后面出门的,好巧不巧,恰好碰到了被点到的几名弟子议论。 “凤迎镇百年来都无甚危机,如今妖邪作祟,想来也不是什么如同的魔族。掌门此次点我们下山,当真是倒了大霉。” “是啊是啊,若是遇到个厉害,恐怕你我要耗上一段时间,把小命搭上都有可能。” “得了得了,你想死我们还不想死呢。赶紧呸呸呸,天道老爷,这话可是这位师兄说的,与我无关。” “如今只能祈求这邪祟乃是百姓心慌意乱下的错想,并不存在了。”一声长叹过后,脚步声渐行渐远。 因着谢无恙方才一番话,云晚舟心绪杂乱的厉害,匆匆下听见了这么一番话,也不知怎么想的,竟是直接跑去找了江疏桐,自请下山。 一番话后,江疏桐也是惊了一惊,神色诧异,“云仙尊想去凤迎镇除邪?” 云晚舟说完便后悔了,可话已出口,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正是。” “仙尊怎得忽然想去凤迎镇了?” 普通妖邪怎么用得上云晚舟亲自下山,江疏桐想也没想,下意识以为他去凤迎镇是有别事要半,顺路除祟。 云晚舟形不显色的在脑内斟酌一番,淡然开口,“只是想到过几日再回山,再来莲雾不知何时。近日听说凤迎镇有处灵泉,可令枯木逢春花开并蒂,想要求得一二。” “既是如此,江某也没什么好拒绝的。” 见江疏桐没有拒绝,云晚舟暗中松了口气,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只是结界之内,须劳烦江掌门多加留意。” 江疏桐点头应下。 待到领着几名弟子浩浩荡荡出了莲雾门,云晚舟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冲动之下做了什么蠢事。 其实说蠢也算不上,只是他一贯严苛守矩,凡事以大局为重,几乎没有私事一说。 如今竟然因为自己从小带大的徒弟昏了头,大局缥缈下带着几名弟子下山去除不一定存在的邪祟,当真是…… 当真是…… 云晚舟一时不知该对自己说些什么好。 只能心中默默发誓,此等冲动之举仅此一次,绝不再犯,以此来得到几分慰藉。 从莲雾门到凤迎镇,御剑飞行不过半炷香,眨眼功夫,村落之中俨然屋舍印入眼帘。 云晚舟指尖一动,控着碎雪渐渐下沉,稳稳当当落在地上。 随行的七名弟子紧随其后。 “这村子也太空旷了,怎得一个人也没有?” “嘘,仙尊还没发话呢,你急什么?” 修真界的仙门弟子,对于云晚舟的名号事迹可谓是耳熟能闻。 尤其是听到他十几岁时就到了元婴,更是面露羡色,活生生将他奉为修仙路上的英雄楷模。 更幸运的是,机缘巧合下,他们竟有机会与云晚舟一同下山除祟,一睹仙尊威仪,本来还不情不愿的心绪瞬间烟消云散,既喜悦又激动。 云晚舟站在最前方,忽视掉身后弟子的窃窃私语,神色淡然地巡查着周围的环境。 如莲雾门几位弟子口中说得一样,这处村落寂静到有些诡异。 街边摊铺如云,货物丹药摆在上头,应当是其中哪位商贩懂些术法,唤了道结界在上头罩着,却因灵力不够,若有似无,像是随时都会消散般。 普通百姓的心血大抵全在这里了。 云晚舟隐约觉得有些奇怪,皱了皱眉,沿着街道缓步向前。 荒芜寂寥的气氛让他不禁联想到了大石坡,又借此联想了谢无恙,想到了早上不欢而散以及谢无恙最后不明所以的一段话。 无缘无故提起审讯,是不信自己还是不信他? 想着想着,云晚舟心中浮现一抹躁意,不由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不知从何处忽然吹来一阵风,掀起了就未打扫的灰尘,身后的几名弟子怨声载道,极力压低声音,生怕被云晚舟听见。 但他们忘了,云晚舟是大乘期,听力耳力非常人能及,将小如蚊蝇的吐槽一字不落全听了进去。 “前不久差点死在秘境,今日又被派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我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吧!” “幸而今日带着我们的是云仙尊,若是进行的顺利,应当能比预期的早些回去。” “我想膳房厨子做的枣花糕了。”说着,这名弟子的肚子默契传来一阵咕噜声,引得一阵哄堂大笑。 云晚舟默默走在前头听着,背影挺拔独立,像是脱离丛林的一点,隔绝在外又偏惹人注意。 忽然,身后的弟子提到了他,“云仙尊出行怎得不带上谢仙友与福仙友?” “听说仙尊的大弟子自小体弱,很少下山历练,这次想来也是因为如此吧?” “那谢仙友呢?” 谁也不知道。 几名弟子默默无声了半晌,不知是谁大起了胆子,冲向前来,站在了云晚舟身侧,“仙尊,我们都有些好奇,你能不能讲讲?” 冬日的光线相比夏日,少了烈日烹烤,取而代之的是黄橙橙的暖意,照在云晚舟脸上,半张脸沐浴在光辉里,面孔精致淡漠,好像即将飞升的仙人。 弟子说完,发觉了话里的唐突,羞赧地挠了挠头。 不知怎得,头回靠云晚舟这么近,却并有察觉到传闻中令人冰冻三尺的寒意,只像个不喜言语的寻常长辈,虽不好接近,却也不至于拒人千里。 云晚舟拢了神思,好半晌才意识到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今日匆忙,没来得及。” 随口应答,半真半假,那弟子却是信了,甚为开怀地退了回去,朝着另外几名得意洋洋挑了挑眉。 凤迎镇灵力充盈,又落座莲雾门下,村落不少,百姓常常人满为患。 如今一反常态,眼看镇子就要到了头,连个人影也没,着实令人深思。 这般盲目找下去,寻到线索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不如主动出击,问问此处到底发生了何时,他们也好“对症下药”。 思及此,云晚舟脚步一顿,指尖灵力一聚,隔空画了两笔。 “这是什么?” “瞧上去好像是扩音符。”身后的弟子们小声议论着。 指尖灵力收回的刹那,沿路所绘变作金色光线,熠熠生辉。 云晚舟唇瓣微启,嗓音清冽:“我等得莲雾掌门之令,特意来此铲除妖邪。若有人闻,烦请现身讲明事由,还凤迎镇百姓安宁。” 空中符咒荡了又起,灵光明明灭灭,环环绕绕,将云晚舟的话传遍了凤迎镇每个角落。 没过多久,不远处传来道“吱呀”声,有人推开房门,悄悄探出个半个脑袋,目光略有犹疑地打量着一行人,“你们当真是来为我们除邪的?” 身后弟子上前一步,拱手作揖,“我乃莲雾门郭长老坐下弟子风隐,特奉掌门之命来此除邪。” 说罢,风隐掏出了自己腰间挂着的令牌,朝前方的人举了举,耐心解释,“此为莲雾门弟子令牌,大伯不信或可一观。” 中年男子面露犹豫,似在权衡,最终还是闭上眼睛,一狠心出了屋子,走到了风隐面前。 凤迎镇的百姓是认识莲雾门的令牌的,中年男子凑近瞧了两眼,再抬头是神色激荡,竟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我乃镇长殷惑,求几位仙长救救凤迎镇!” 话音落下,周遭推门声错落,方才紧闭的房门尽数被人推开,男女老少听到声音,纷纷从家里走出,“哗啦啦”跪了一地,“求仙长救我等性命。” 凤迎镇百姓不少,数辈经营于此,哪怕闹了妖邪,也极少有人离开。 就这么多了数日,总算等到了仙门前来支援。 人头密密攒动,跪了一地,活像是在拜什么活神仙。 风隐被跪得有些不好意思,朝前扶起村长,又对着面前一众百姓抬了抬手,“守护百姓本就是我们仙门弟子分内之事,诸位无需如此,快快起来吧。” “仙长可是答应救我们了?”有人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询问。 风隐忙点了点头,“自然。” 话音一落,人群中竟是爆发出一道哭声,哽哽咽咽好不凄惨,“多谢仙长!多谢仙长!仙长洪福齐天,必能早日飞升得道!” 倒也……不必如此。 风隐笑容一僵,无声瞥了眼一旁的云晚舟。 真正该要飞升的,当是旁边这位才对。 “仙尊,您觉得应当如何?” 生怕因为百姓的不知言语怪罪到他头上,风隐悄无声息转了话头,将主场引到云晚舟身上。 云晚舟眉心微蹙,若有所思,像是没听到那百姓哭嚎中喊出的话,忽而抬眸望向镇长殷惑,询问道:“村中怪事从何时开始?” 殷惑叹息一声,神情忧虑,“七日前。” 云晚舟又问:“先前发现的百姓尸体呢?” “刚开始是有,后来不知怎得,那妖怪竟连尸体也不放过,只剩下滩滩血迹。” “一具也没了?”云晚舟眉心一蹙,眸中寒光闪过,吓得那村长哆嗦两下。 “是……总要让他们入土为安。”村长斟酌开口,瞥见云晚舟脸色不善,情急之下又改口道,“不过若是死者亲人同意,或可刨坟!” 风隐有些为难,“死者为大,刨坟的话会不会……” 云晚舟冷声道:“刨。” …… 因为妖邪的缘故,镇上人生怕尸体留着有什么隐患,全都埋在了风隐镇外的一处树林中。 征询了死者亲人的意见,殷惑带着一行人在树林中穿梭许久,才隐约瞧见了坟冢的位子。 “几位仙长,便是这里了。”殷惑指了指前面。 云晚舟径直绕过他走上前去,风隐紧跟其后,走了没两步,忽然回过头来,“殷村长,您不一起吗?” 殷惑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我……”他的腿哆嗦两下,“我害怕……” “可是还有何隐情?”风隐问。 “仙长有所不知,因这妖怪多在子时出没,所以极少有人见过他的样子。说来不巧,小人就曾见过……” “那你方才怎么不说?”风隐皱了皱眉,神情中染上怀疑。 “我是镇长,镇上本就人心惶惶。那妖怪长相极恐,若是再被人添油加醋,传到百姓耳中,怕会引起更大的恐慌。” “你这镇长思虑还挺周全。”其中一名莲雾弟子多瞧了他两眼,忽然抬手掷出一张符纸,贴在了殷惑肩上,手中长剑一挽,眯眸笑道,“如此说来,殷镇长怕是走不了了。” “仙长何意?”殷惑瞪大了眼睛,脚下像是灌了铅,一动也不能动。 “抱歉殷镇长,”风隐满怀歉意的解释,“我与其他几位仙长尚不熟悉那妖物,待刨出尸体,可能会有诸多问题询问村长。” 云晚舟没有说话,背对着他们,捻了捻坟上的土。 “挖吧。” “是,仙尊。” 风隐挥了挥手,集合一众弟子,画符的画符,施法的施法,没多久,就挖到了深埋地底的棺木。 “便是此处了。”莲雾弟子面色一喜,手中未用完的符纸塞回腰间。 平民百姓用不起多好的木材,坑中的棺木表面不平,坑坑洼洼,却不知花费了家里人多少心血。 风隐长剑一挥,正欲挑开棺木盖,身后传来殷惑的声音:“仙长且慢。” 风隐饿了皱眉,眉宇间不耐隐现,压抑了半晌,“镇长还有何事?” 殷惑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道:“小人只是忽然想起,那些尸体形貌有损,恐惊扰了仙长,出言提醒一番。” 风隐风轻云淡道:“无妨。” 仙门弟子,见过妖邪无数,又岂会被区区面貌有损吓到? 说罢,风隐重新举起剑来,朝着两侧弟子点头示意,“开棺吧。” 变故发生只在刹那。 正当几名弟子将灵器插入棺木缝隙,一齐用力时,林中忽然传来“沙沙”几声碎响。 云晚舟耳朵微动,循声望去。 几道藤蔓不知何时冒出,蜿蜿蜒蜒不见尽头,头部摇晃着沿着几人的脚裸攀附,蠢蠢欲动。 云晚舟忽而变了神色,碎雪剑出划出一道绵长的剑气,将几株藤蔓拦腰斩断,“当心,此处有诈!” 话音刚落,几人脚裸上残留的断裂藤蔓忽而一紧,再次拼接起来。 云晚舟面色变得有些难看,挥剑斩断后想起身后的殷惑,当即回头。 与此同时,脚下一紧,那藤蔓死灰复燃,猛得将他拽倒在地。 梦境悠悠,恍如隔世。 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拉着云晚舟的身体慢慢下沉,穿过那些年年岁月,将他带回故里。 有道声音问他。 “你怕什么?” 云晚舟意识恍惚,顺从地想着。 怕什么? 好像没有。 “穹桡身死呢?” “怕。” “飞升渡劫呢?” “怕。” “为何眠不熄灯?” “怕。” 那道声音顿了顿,又问,“为何而怕?” 云晚舟意识有一瞬间的清明,似要挣脱束缚,却短短一瞬,又陷入沉寂。 耳畔声音嘈杂,时而遥远时而模糊,年轻的声音充满恶意与嘲讽。 “呦,这不是仙尊弟子吗?今日怎得大驾光临,来我们这些外门弟子修炼的地方了?” “咱们还是离他远些吧,我听说,上次有个外门弟子招惹他,被告到了穹桡仙尊那里,罚了好一通。” “怕什么?今日我呢,就是为了除掉这个灾星来的!” 第116章 劫数 “……卦象显示你功德圆满飞升在…… “灾星?”这词放在苍穹山很是稀奇, 当下引起了在场弟子的好奇。 有人指指云晚舟的脸,嘴巴贴着耳朵,声音却故意加大说给他听, “你瞧,他脸上有一颗痣。” “我娘亲说,这颗痣象征着不祥。天煞孤星,克父克母。不知会给苍穹山招来怎样的灾祸呢——” 每每听到这些,云晚舟总是抿抿唇,主动远离纷扰,或坐于河畔或背倚树身, 独自用树枝在地上画起今日学习的符咒。好像这样,就能一心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外界言语皆与他无关。 可当真无关吗? 有时候人活得如何, 重要的是运气与机缘,有的人出生富贵,有的人天赋超群。 云晚舟就这般恰巧被穹桡带回苍穹山, 不费吹灰之力,成了人人艳羡的仙尊弟子。 一人艳羡, 无忧。 两人艳羡,无惧。 若是人人如此,便会嫉妒怨恨从生,众矢之的也不过如此。 后来连带着穹桡也一并淹没在流言蜚语中, 说穹桡门下弟子个个容貌昳丽出尘,收入门下必定别有居心。 “尔痣不详,恐遭灾祸。” 一语成谶。 当真不详。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你的师尊因你受辱,是否?” “是。” “我有一法,可还你的师尊清誉, 你可愿?” “弟子……愿意。” 幻境外,捆缚云晚舟的藤蔓缓缓上移,落在掌心,幻作一柄匕首。 云晚舟神情空荡,傀儡般抬起手,对准了自己的右眼。 幻容术散,露出那颗褐色的泪痣。 “若是不详,那便除了它吧。” “只要一下,穹桡就能回来,师兄弟会待你和睦,你尚在襁褓,父母不会弃你。所有灾祸,皆源于此。” 云晚舟眸光晃了晃,刀尖一凛,缓缓朝下。 万千思绪停滞之际,一道灵光乍现脑海。 云晚舟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苍穹山。 那个时候的苍穹山,桃花未散,山水长清,穹桡总是将他带在身侧,不强迫他练功,也不强迫他画符。 可画面一转,却是溪水当中,他握着刀,毫不犹豫的凑到右眼,划烂眼尾下的血肉。 “云晚舟!”一声怒喝传来。 云晚舟恍然间回过头去,对上了穹桡愤怒慌乱的面孔。 惊恐之下,手中刀刃一划,瞳孔炸开般的刺痛直击脑髓,尖叫声响在耳畔。 穹桡声音急切,步伐匆匆,两指点在他眼上的穴位,“你不要命了?” 置身黑暗的恐惧让云晚舟惊慌失措,紧紧抓住穹桡的手,“师……师尊……我是不是快死了?” 穹桡抱着他,声音狠厉,“可不快死了吗?我再晚来一步,你眼睛还想不想要了?” 云小五眼睛更疼了,眼泪哗哗往外冒,“想……想……” 穹桡无奈地发出一声叹息,温柔地抚上他的脸颊,“既是想,又为何这般?” “他们……他们笑话我。还……还笑话师尊……”云小五哽哽咽咽。 穹桡“呵”了一声,像是被气笑了,“所以你就想挖了自己的眼睛?” “没、没有。我只是想挖掉这颗痣……他们说、说这颗痣不详。” “睁眼。”穹桡捏了捏他的脸,语气有些凶。 云小五畏畏缩缩地掀了掀眼帘,光明重现的那刻,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划伤的只是眼皮。 “多好看的痣。现在伤了。丑了!” 云小五脸上红了红,知道自己闹了笑话,小声反驳,“才不丑呢。” “哦?”穹桡既觉得好笑,又觉得心疼,强忍着板着张脸继续装凶,“现在知道不丑了?” 溪水撞击河岸,洇湿了穹桡的衣摆。 穹桡浑不在意,叹了口气,“小五啊,为师教过你多少遍了。生而为人,总有人诟病。若是每个人的话都要在乎,终会连本心也丢了。” “就不能修仙了吗?” “不能啦。” 声音流转,穿透悠悠岁月,落在心间,落在耳畔。 云晚舟眼中清明闪过,手中匕首一转,在左耳划过一道血痕,深深没入身后的树干。 一声哀嚎传出,身上的藤蔓骤然散去,树干连根拔起破土而出,变成了殷惑的模样。 殷惑面色震惊,不可置信喃喃自语,“怎……怎么会?你怎么可能……” 戛然而止。 碎雪受召而来,如潮鸣电掣,穿透了殷惑的胸膛。 鲜血喷涌而出,洒落一地。 殷惑瞳孔猛睁,面目狰狞,直直倒在了地上,化作一团黑气,钻入地底,只留下一滩污浊变色的液体。 “仙尊!” 几位莲雾弟子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目光迷茫困惑,像是刚从幻境中清醒。 “仙尊,方才是怎么回事?”有人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问。 “是魔界魇气幻化的妖物。” “魔界的魇气怎会跑到凤迎镇?” 云晚舟踱步走到殷惑留下的那摊液体,拔出插在地上的碎雪剑。 方才鲜红的血迹如今乌黑如墨,渗着丝丝缕缕的气体。 云晚舟心中隐有不详,没有正面回答他们的话。 “许是遗漏逃窜。” 一声金错交响,长剑入鞘。 云晚舟回过神来,睁眼迈步向前,忽听身前莲雾弟子传来一道惊呼,“仙……仙尊?!” “怎么?”云晚舟微微蹙眉。 莲雾弟子抬手指了指他,“仙尊,您的身上……” 云晚舟不明所以,顺着莲雾弟子手指的方向低头瞧向自己的身体。 一道淡薄的金光将他浑身上下包裹在内,灵脉灵力前所未有的蓬勃躁动,像是受到了什么感召。 那一瞬间,云晚舟好似看到了高山流水,听到了鱼虫鸟叫,百花香气扑散鼻间,襁褓婴孩到垂垂老矣,世间万物奔流而过,蜉蝣天地沧海一粟。 他看到天空裂开了一道缝,长长天梯无边无际,尽头一座天门,而他,距离天门不过几步之遥。 天门之内,一只眼睛遥望人间。 那是天道在看万物,看苍生。 古书曾云,修士飞升,天降奇景,可见天道。 云晚舟往前走了两步,那只眼睛忽然落在他身上。 天道问:“你是何人?” 云晚舟压下心神间的震撼,抿唇答道:“是求道之人。” “道法万千,所修何道?” 云晚舟答:“有情道。” 那只眼睛忽然变得哀伤起来,“可惜。可惜。” 云晚舟皱了皱眉,唇瓣翕动,想问它在可惜什么,那只眼睛却倏而迸发出一道白光,恍了他的视线。 云晚舟再恢复意识时,周遭赫然换了一幅场景。 天梯没了,天门也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白虚无,而他立于正中,不知该往何处。 耳畔忽而水声四起,一道熟悉的身影远远踱步,朝他走来。 对方一袭白衣,身影似松如柏,行走间步步生风,似要与这虚无缥缈的天地融为一体。 云晚舟静静站在原地,视线落在那双熟悉的眉眼,恍然间与梦中那道身影逐渐重合,耳畔时而波涛汹涌时而风平浪静,最后化成一声喟叹、一句慰语,“小五。” 云晚舟像是被分成了两部分,灵魂遥遥上升,只留下僵硬躯壳,思绪凌乱地想要为眼前的事理出因果。 他觉得像在梦中,却察觉到穹桡身上那层熟悉的灵力波动,微弱且真切存在着。 故人重逢,比震惊怀念更甚的,是近乡情怯。 直到穹桡走近了,近到云晚舟一抬手,就可以触到他的身体,埋进他的怀中,就和二十年前一样。 穹桡面容未变,笑容一如既往温柔和睦,“怎么?不过数年不见,连师尊都认不出了?” 一句话,跨越了流年似水,跨过了那夜暴雨中的血与泪。 好半晌,云晚舟才扯了扯唇角,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认得。” 当是有许多话的,可喉头哽咽,竟是不知从何说起。 穹桡盯着他瞧了半晌,眸中透着怀念与怜惜,好像透过他看向曾经,最终只剩叹息,“罢了。说说你吧。” “数年不见,你变了好多,害得为师方才差点没认出来。” 云晚舟脑中乱哄哄的,想问穹桡为何在此,想问眼前是梦还是真实,最后却只牵强的扯了下唇角,“师尊没变。” 岁月更迭,却没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依旧是芝兰玉树,温风和煦。 穹桡宠溺地笑了笑,抬手想要如从前般摸摸他的头,不知想到了什么,顿在了半空,“当年我离开时,曾在你身上留有一片神识。如今不过残魂一道,时间有限,便先说正事吧。” 云晚舟眸光颤了颤,没有吭声。 穹桡倒也不介意,无奈地摇了摇头,又自顾自接着往下说,“我寄存在你的识海,感你所感,知你所知。我一直盼着你平凡安乐,未想你还是走上了我的老路。” 在那个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夜晚。 穹桡浑身是血,将自己的弟子搂在怀中,声音近乎被外头的轰鸣声埋没。 “万不要活得如我这般……” 可命运弄人,兜兜转转,周而复始。 穹桡目光先是惆怅,后又释然地笑了笑,“但你做得比我好。你护住了魇石,年纪轻轻就得到了天道的眷顾。为师很欣慰。” 云晚舟指尖颤了颤,心里千疮百孔。 可你不在。他想告诉穹桡。 穹桡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薄唇翕动继续开口,“我此次前来,便是为了飞升一事。” 云晚舟神色挣扎,不知在别扭什么,最终其中一端占了上风,没有继续缄默不言,“师尊请讲。” 穹桡听出了他话中的恭敬疏离,眸中萦绕着淡淡伤怀,顿在空中的指尖一缩,终究还是收了回去,“你可见到了天道?” “是。”云晚舟道。 “天道说了什么?” 提到此处,云晚舟拧了拧眉,“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叹了两声‘可惜’。” “那便不会错了。”穹桡恍然地点了点头,抬手一挥,云晚舟身上方才萦绕的金光再现,“我不久前曾为你卜过一卦,卦象显示你功德圆满飞升在即,却不知为何仍有一劫未过。” 听出穹桡话语中的担忧与关怀,云晚舟神色未有动容,语气缓和一瞬,“师尊请讲。” “浮生千劫,劫数万千,此乃天机,凡人难扰。我虽算不出你的此劫为何,但知此卦凶险,恐有不利。” “请师尊赐教。” 穹桡抬指捏出一道白色的光点,莹莹晃晃,散发着淡淡的灵力。 云晚舟掀起眼帘,对上穹桡认真沉重的视线,“我如今不过残魂,帮不了你太多。此乃我这些年精力所在,望关键时刻保你一命。” 话落,穹桡指尖一抬,那光点虽心念而动,飘进云晚舟胸口。 第117章 相思 偌大的苍穹山,却无一亲近之人……… 浑厚的灵力带起一股暖意, 包裹了云晚舟全身,一柄抚平了心底的悲伤与苦痛。 恍然间,叫他有了那么一瞬的错觉。好似穹桡还是那个穹桡, 苍穹山也还是那个苍穹山,他可以无忧无虑做自己的云小五,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承担。 不知是不是多年相处带来的默契,穹桡眸光微动,若有所感。 虚无缥缈的天地间,裂缝横生, 密密麻麻的伤疤裂痕从穹桡脚下蔓延,不多时就让他面目全非。 英俊不再的脸上,唯剩一双眼睛仍有温存。 穹桡的声音穿过层层岁月, 好像从未离去,“小五。”他唤,声音很轻, “你可在怨我?” 颤抖从指尖开始,到手臂, 到全身。 穹桡刚走的那段日子,云晚舟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入眠。 每每闭眼,便是看到穹桡浑身是血倒在眼前,而他除了哭喊无能为力, 在梦中喊到嘶哑,再陡然惊醒,唯剩喉间铁锈味蔓延,哽咽着好似要呕出血来。 余光瞥见没有点燃的灯火,又想起曾经。有次他听到自己泪痣带来的谣言, 一度想要用刀尖剜去,结果不小心以为伤了眼睛,以为自己再也看不到了,后来知道闹了笑话,却依旧怕黑。 于是每到夜里,穹桡会提前点燃他屋里的灯火,为他留一束光亮。 如今却没人给他点灯了。 云小五蜷起腿,抱住自己的膝盖,盯着蜡烛一坐就是一整夜,直到清晨第一束光照进屋内,他才动了动僵硬的身子,麻木的穿衣洗漱,推开房门独自在院中练习穹桡生前教给他的剑法。 穹桡擅作主张以身殉道,徒留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守着苍穹山,看着院中花开花落四季轮回,怎会不怨呢? 云晚舟素来擅长隐痛,此刻却像被抛弃的稚童,抖落的睫毛下眼眶泛红,“我……” 穹桡看出了他的为难,没再逼问,自嘲着摇了摇头,“你不想说便不说吧。” 穹桡抬起头,望向那虚无缥缈的天地。 这里是神识虚无所在,天地浑然一体,不分昼夜。 残留的魂灵向前受到什么感召,一点点消散于四周。 云晚舟脚下开始有了实物,一寸寸化为棕黄色的土地。 穹桡的魂灵越来越弱越来越淡,即将消失殆尽时,克制许久的手终于再次落在了云晚舟的发顶上,像许多年前一样,“小五,力所能及,方得自在。” “余下的,便有缘再会吧。”一声喟叹,虚无寂灭。 云晚舟眨了眨眼睛,再抬头时,又回到了那片林中,没有天门,没有天道,也没有穹桡。 有的只是一群年轻的弟子,面色担忧地望着他,“仙尊,仙尊?” 云晚舟倏而回神,下意识抚上眼角,好似做了一场绵延冗长的梦,如今梦醒,只剩下淡淡的悲伤。 见他动作,风隐松了口气,“仙尊是怎得了?方才我等唤您好多声也不见回神。是除那魔物时受了伤?” “无妨。”云晚舟悄无声息缩回手指,嗓音淡淡,“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事。” “关于魔族?”风隐想到云晚舟提到魔族魇气流窜。 “不是。”云晚舟摇了摇头。 魔物已除,风隐镇的百姓还在等着,他们此刻理当回去,将殷惑的事情一并告知。 镇长为魔物所扮,真正的殷惑许是早已死在了某场妖邪作乱。 云晚舟抬起眼帘,眼前是一众等着他发话的弟子,“此次邪物作祟,百姓忧患已除,尔等随我回镇安抚百姓,回山上报。” “弟子领命。”几人齐声应下。 风隐拱手作揖,抬起头时欲言又止,“仙尊,弟子方才瞧见您身上……” 云晚舟瞥向他,心中掂量一番后,摇了摇头,“除邪祟时的法术残留,无甚大碍。” 修真界久无人飞升,他此次劫数未定,贸然告知恐引起不小的风波。他也不想借此事引人注目。 风隐也不知信了没有,愣了半晌才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是弟子多虑了。” 如预料中的一样,风隐镇的百姓聚在村口,瞧见他们归来远远就迎了上来。 得知殷惑的噩耗时,有人错愕,有人惊恐,还有人红了眼眶抹了抹眼泪。 真实的殷惑在职时间并不长,却是尽心尽力,是个很好的人,如今听闻他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连具全尸都没留下,着实令人难以接受。 云晚舟一行人静默无言,像是在举行一场无声的哀悼。 后来不知是哪家的孩子冲了出来,扯了扯云晚舟的衣袖,天真无邪地仰起头,“仙长,您吃糖吗?” “我……”云晚舟一时手足无措。 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女子从人群中钻出,弯腰抱起了孩子,神色慌乱,生怕冲撞了他,“仙长莫怪,是我一时照看不周,这才让他跑出来惊扰了您。” 云晚舟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无妨。” 这孩子却忽然抬手又抓住了他的衣领,脆生生道,“仙长,殷镇长他人很好。” “嗯。”许是觉得自己冷淡了,云晚舟后又补了句,“我知道。” 女子朝云晚舟边陪笑边退回人群,“仙长见谅,我这就带他离开。” 眼看着就要退出人群,那孩子不知哪儿来得劲儿,挣脱了母亲的怀抱跳下来,小跑着到云晚舟面前,抱住了云晚舟的大腿,“仙长仙长,你这么厉害,可以教我修仙吗?” 不远处,女子唇瓣张了张,面色为难,“仙长……” 云晚舟低头诧异,望着刚过腿弯的孩子,恍惚间,竟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场雪天,谢无恙也是这般,于人流中抓住了自己,眼神悲切脆弱,哪怕是轻飘飘的鹅毛雪,也能轻易取走他的性命。 云晚舟眸光软了软,微微弯腰,他的面色依旧平淡甚至透着冷气,声音将近漠然,“你叫什么名字?” “小虎子。”那孩子呲了呲牙,笑得开怀。 “你想修仙?”云晚舟问。 小虎子重重点了两下头,“想!” “为什么?” 小虎子想也没想,声音清脆,“可以保护爹爹和娘亲!” “是个好想法。”云晚舟赞同道,“但我已经有徒弟了,没办法教你。” “有徒弟就不行了吗?”小虎子歪了歪头。 云晚舟思忖片刻,认真开口,“也许是因为我不是个好师尊。” 他确实称不上是一个好师尊,将福之桃带上山后,却没法子治疗他的魂灵残缺。教导了谢无恙数年,最后竟然让他误上歧路。 小虎子面露不解,“可你长得很好看啊?” 云晚舟心中失笑,揉了揉他的头,“与这没关系。” “好吧。”小虎子有些失望,"那我可以跟着别的仙长修仙吗?” 像是又看到了希望,小虎子的眼睛重新有了光亮,目光在后面的几名莲雾弟子间流转一番,抬手指向风隐,“这位仙长我瞧着也很喜欢。” “啊……”风隐连忙摆手,“不行不行,我资历尚浅,收徒怕是会误人子弟。” 被接连拒绝,小虎子彻底伤了心,嘴巴一撇,眼泪汪汪红了眼眶,连带着风隐也跟着晃了神,无所适从起来。 “小儿口无遮拦,仙长莫要放在欣赏。”孩子的娘亲看不下去,跑来牵起小虎子的手,责备似得打了两下他的屁股。 没用什么劲儿,却将人着实吓得不轻,娘亲拉着他往回走,他走走停停一步三回头,续满的眼泪下雨般扑扑落下,好不可怜。 许是神情像极了初见时的谢无恙,云晚舟恻隐心动,犹豫地开了口,“若是五年后,你本心不变,仍想修仙,可往苍穹山寻我,我可为你引荐。” 小虎子脚步一顿,扭过头来,“当真?” “嗯。” 泪水糊满的脸露出笑意,小虎子扯了扯娘亲的手,兴奋得跳起来,“娘亲娘亲,你听到了吗?仙长说我可以修仙!” 女子朝着云晚舟感激一笑,回头抬手擦干小虎子脸上的泪,“嗯嗯,听到了。” “我可以修仙了!” “我家小虎子以后要修仙啦。” 风吹动母子两人的衣摆,欢呼荡漾在人群,带来欢笑与幸福。 云晚舟眼尾柔软的垂下,闪着光亮破碎的光点。 他想起了穹桡,又想起了谢无恙。 想起这段日子里,他与谢无恙各怀心事、日渐疏远的关系,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前段时日分明还有所增进,怎么一夜间就变了呢? 自己是不是应当先好好与他道个歉? 毕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至于其他的…… 大不了日后多加引导,再慢慢将他拉回正轨。 云晚舟越是深想,越觉得这个法子可行,以至于身边弟子唤了几声,才后知后觉回过神。 “怎么?”云晚舟眉心微蹙,侧眸一瞥。 莲雾弟子指了指身前百姓,“仙尊,凤迎镇的百姓方才提起除祟,心怀感念,想要设宴答谢我们。” 修仙者除魔卫道乃是本分,取百姓物什实为不该,云晚舟唇瓣微动,下意识开口拒绝,忽见有人向前作揖,语气恳切,“仙长,凤迎镇居于此处数年,若非您几位出手,祖祖辈辈多年积蓄恐将毁于一旦。仙长就当看在我们凤迎镇在场所有人的面子上,莫要拒绝了!” “是啊仙长,此为我们心甘情愿。” “仙长们就看在我们的面子上,留下来吧。正巧明日赶上集市,各地修士都会来此卖些符咒丹药,仙长在此多留两日,许是运气好,碰上合眼缘的物件法器呢?” 云晚舟最终还是留下了。 晚宴结束,云晚舟在自己枕头下头藏了些银两,想待到屋主整理时恰巧瞧见。 本想着就留一日,次日在集市逛逛,既要赔礼道歉,总要有些诚意,也好缓和与谢无恙的关系。 若是碰见什么能巩固魂灵的,带回去送给福之桃也未尝不错。 谁知到了第二日,找来找去也没什么合心意的,后来听闻有一远方散修要来,那散修有一宝贝,名为相思如梦烛,那香是用鲛人泪所制作,可叫人在梦中心愿成真,实现所思所想。 云晚舟对这些本不感兴趣的,可想到有回谢无恙昏迷入梦,曾重复呢喃唤着娘亲,忽然意识到谢无恙自小是没见过娘亲的。 偌大的苍穹山,却无一亲近之人,应当很孤独吧? 想到这里,云晚舟脚步一顿,走向正在议论的人,犹豫片刻问:“那相思如梦烛可否让人见到心中思念之人?” 议论的几名是外来的散修,一时没认出云晚舟,瞧着他气度不凡,不免多打量了几眼,“既是心愿成真,自然不论所想是人是物。” 第118章 神器 他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哪怕真的…… “几位可知那散修是何样貌?” 那人笑了, “仙友可是想要那相思如梦烛?” 云晚舟点点头。 那人道:“倒也好认。你明日就到这里来,见到一蒙眼青衣修士,便是那人了。” 蒙眼青衣? 云晚舟心中默念一番, 有了盘算后,朝着几人拱手道谢,这才离开。 回去后,云晚舟先去见了风隐,让他先回莲雾,将此次除祟始末告知江疏桐,告知他自己有事未清, 需在凤迎镇再留一日。 风隐神色有些古怪,望了他半晌,询问:“仙尊何事?可用弟子留下帮忙?” 察觉出风隐的刨根问底, 云晚舟觉得奇怪,只摇头道:“不用。” 风隐唇瓣张张合合,似还有话要说, 对上云晚舟无甚表情的眉眼,还是选择将话咽回了肚子里。 当天下午, 风隐带着一众弟子回了山。 第二日一大早,云晚舟就去了那天碰到几位修士的地方,早早等着。 如他们说的一样,那卖相思如梦烛的散修极好辨认, 几乎是一出现,云晚舟就瞧见了他。 所幸这相思如梦烛再奇妙,也不过是个消遣的玩意,价格又昂贵,多数人不过是秉着好奇, 围过来瞧一瞧问上两句,再看看哪个富豪一掷千金,买下他。 云晚舟身上钱财没带够,着急回山,不得已压下了腰间的玉佩,告知散修来日可凭此物往苍穹山,自己自会出钱财换回。 散修见多识广,摸了摸玉佩的纹路质地,知晓它价值不菲,又听出云晚舟谈吐气质不凡,点头应下。 如此一来,只差回山见谢无恙了。 云晚舟将相思如梦烛妥善收好,心中有些忐忑。 说起来,之前也送过不少东西给两位弟子,但不知为何,今日却有些不同。 竟是忧心忡忡、怀揣不安。 谢无恙会喜欢相思如梦烛吗? 云晚舟抿了抿唇,觉得自己是越活越回去,许久来的泰然自若心若止水,忽被搅的一团乱,频繁失控。真是白念了这么多年的静心咒。 回到苍穹后,自己当更加勤勉静修才是。 云晚舟边想边召出碎雪,□□一点跃到剑上,朝着莲雾门飞去。 自己这趟耽搁许久,也不知布下的局收网了没有。 …… 审讯日眨眼而至。 莲雾高台尚未修葺,一片废墟中,两道撑天柱立在中央,几道锁链从撑天柱顶端扯下,斜斜落向中心。 锁链之下,一名少年身形的人跪在地上,双手高举被锁链捆缚。 一袭黑衣,头颅低垂,发丝凌乱,瞧不出面貌。 可若是细看,便能看出那胸前黑衣像是晕开的墨水,更深更浓,被血迹浸染。 伤口已经痛到麻木了。 肋骨被生生抽出后,几位掌门长老商量一番,唯恐审讯前再出意外,设法封了关着谢无恙的地牢,不许任何人探视。 伤口就这么血淋淋的挂了两天,直到血迹干涸,疼痛也逐渐转变为钝痛,到最后麻木,只剩下空落感。 高台下,围观的一众弟子议论纷纷。 “台上的人是谁啊?犯了什么事,闹出这么大动静?” “你居然不知道?台上那个,可是前段时间莲雾大比一战成名的仙尊弟子,谢无恙啊——” “谁能想到,这仙尊弟子居然是魔族奸细?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可不嘛。先是莲雾掌门江临,如今又是苍穹山,我们仙门怕不是要完了?” “我仙门能才辈出,区区魔族怎能相比?任那魔尊有通天的本事,安插在仙门的奸细还不是被我们一一揪出?” “这位仙友说得有理。” “对!不如杀了这奸细,以示我仙门威仪!” 周围人纷纷附和,语气愤恨,恨不得将台上的人食肉寝皮。 谢无恙耳边一片嘈杂,耳畔的头发随着冷风起起落落,无力垂落的双手被冻得肿胀不堪,呼吸起伏牵动着胸膛,忽而剧烈一提,从昏睡中醒来。 头顶的乌云密布,将天空挡得黯淡无光。 谢无恙灵力被封,重伤未愈,力气在几日的关押中已然流失,唯一能做的只有勉强抬头,想要辨认身处何地,却发觉连视线都模糊不清了。 身体上的疲惫几乎将他压垮,唇瓣动作牵扯起撕裂的疼痛,“师……师尊……” “时辰已到。请莲雾门刑讯长老——”莲雾弟子的高呼一声,刑讯长老面容严谨,一身白色华服,红边镶嵌,手执长鞭,踱步而来。 袍尾扫过层层石阶,灵力吹过不染尘埃,最终停在谢无恙眼前。 “谢无恙,你可知罪?” 万里浮冰,寒气入骨,不容私情。这便是掌刑人。 谢无恙眯眸仔细辨认着眼前人的脸,发觉是个陌生人,低下头,神色难辨,嗤笑一声,“认罪?何罪?” 刑讯长老倒也不恼,冷漠的面孔下胜券在握,微一抬手,撑天柱锁链收紧,生生拖起谢无恙,“为何潜入莲雾?” “潜?”谢无恙喉间嘶哑,半晌吐出一口气,“分明是你莲雾主动相邀……” 一道金色灵光横空劈开,重重落在谢无恙身上,新旧交叠,撕裂了胸膛的伤口。 谢无恙闷哼一声,意识有瞬间的模糊,却是倔强着清醒过来。 额间冷汗下,是一双锋芒阴骘不肯服输的眼睛,“这便是你们莲雾门的待客之道?” 话音刚落,又是一鞭落下。 莲雾门,审讯人,一柄长鞭。 传闻中,这三样东西在一起,连死人的嘴都能撬开。 只因那长鞭可随执行人心念变换形态,或大或小,或如荆棘或电流密布。 谢无恙起先并不觉得有什么,他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哪怕真的死了,也不过是罪有应得。 只是濒临绝望时,难免贪心。 他想起了那些个零零散散的梦,梦里头,云晚舟为了他死后的一具尸体,拼却一身清白。 那些人的眼中有震惊、有愤恨,有的人出声指责,有的人拔剑相逼。 如今莲雾高台,泾渭分明。 台下的众人齐聚,目光化为刀刃,刺向谢无恙。一如梦中刺在云晚舟身上。 谢无恙忽然想做个好人了。 哪怕不得好死,只求身后清明,尘埃不染。 求世人谈起,不因自己,论足他人。 “我……”疼痛钻心,谢无恙面色煞白,话音有一瞬间的滞涩。 “你可认罪?”刑讯长老右臂高台,长鞭电流传过,倒刺横生。 谢无恙指尖无力垂下,身上血汗混为一体,声音虚弱到近乎呢喃,“我……不认。” “倒是个犟骨头。”刑讯长老目光轻蔑,冷笑一声。 手中的长鞭如有破风恢宏之势,又是一鞭落下。 凸起的尖刺划破谢无恙的衣裳,叼住一片血肉,蛮横撕咬。 丝丝电流齐聚,痛彻百骸。 谢无恙腹中翻江倒海,紧紧咬住唇瓣,堵住喉间痛呼,痛得几欲晕死过去。 结界外,台下有人面露不忍,别过头去。 “这……这不是审讯,是逼供吧?” “你在瞎说什么?”身边的人压低声音呵斥,“这谢无恙可是被苍穹掌门亲手挖出肋骨,这么多掌门在场,怎会有错?” “可魔族也不一定是……”坏的。 “你闭嘴吧。替魔族说话,莫不是不想活了?” 那人懦弱抬眼,唇瓣一合,剩下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就在这时,一道身形从天而降,扑在了结界上。 柳语琴身着青色长裙,身形纤细,三千青丝温婉梳起,眸中悲伤痛苦,眼眶通红,声音洪亮到台上每个人都能听清,“莲雾门自诩名门正道,可如今罪名未判,怎可滥用私刑?!” 郭长老坐在高台,闻声望来,“你是何人?” “我乃……” “郭长老,”站在一侧的徐平生右踏一步,拱手作揖,“她是我师妹。” “哦?”郭长老似笑非笑,勾了勾唇角,讥讽地望向台下。 柳语琴神色固执,双手撑在结界,那双饱含水润的黑眸在徐平生身上轻轻瞥过,没有理会他的挺身而出,执拗地补充完后半句,“我乃苍穹山掌门座下弟子柳语琴,今日到此,不为其他,只为我的师弟谢无恙。” 徐平生抿了抿唇,从臂弯间侧眸,眉心紧皱,咬牙示意,“师妹,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柳语琴罔若未闻,抬手拍了拍结界,“弟子斗胆,请师尊即诸位掌门长老,允我上台。” 郭长老眉心一拧便要拒绝,忽听正中传来一道温润平淡的声音,“结界内为审讯地,除诸位掌门长老,不可轻易入内。为何允你?” 柳语琴眸光一闪,唇齿微启,“弟子有话要陈。” “何话?” “肋骨所验,说我师弟是魔族。可人有好坏,又怎可凭借区区身份,定义一个人的居心?” 郭长老眸色愠怒,“你这话是在说我莲雾门栽赃陷害了?可那魔骨是你师尊亲手剖……” “不。”柳语琴摇了摇头,目光坚定,“魔骨真假弟子不论,弟子只论心迹。” 郭长老嗤笑一声,“莫不是剜心而论?” 江疏桐拂袖一挥,散去结界。 柳语琴踏上石阶,步步向前,“弟子携苍穹山神器窥心轴,望诸位仙门道友一观。” “窥心轴?”台下的人窃窃私语。 “可是我想的那个窥心轴?” “先是莲雾门公开审讯,如今又是苍穹山窥心轴,这谢无恙到底什么来头?” 结界重新启动,柳语琴站在中央,双手捧起卷轴。 江疏桐目光在上头停留片刻,落向乌寒枫,“乌掌门,这也是你的意思?” “不是。”乌寒枫皱了皱眉,“我从未有此授意。” 郭长老阴阳怪气地“呵”了声,“那便是私盗神器?” 第119章 罪名(新增600+) “我……我认罪…… “师尊……”徐平生倏而回眸, 目光祈求地摇了摇头。 乌寒枫的目光却掠过他,落在别处。 郭长老气焰越发张扬,唇角压抑不住抽搐两下, 正要开口说些惩治的话,忽听乌寒枫道,“此事待回到苍穹山,我派会探查清楚。至于郭长老……” 乌寒枫微一眯眸,闪过寒光,“还是先管好眼前事吧。” 不远处,谢无恙跪在地上, 气息微弱犹丝,长鞭掀起凌厉的风,眼看又要落下, 嘈杂声中,忽然冻结了。 谢无恙抬头眯眸,瞧见那刑讯长老头颅半转, 不知在瞧谁。 瞧谁呢?谢无恙意识迷糊的想。如今他身份已被公之于众,还有谁会站在他身边? 一只素白纤细的手伸入视线, 根根如葱,袖口半卷,露出脆弱的腕骨。 谢无恙恍惚间有些怔愣,掀起眉眼的瞬间, 对上一双温柔似水的眼睛。 “师弟,你要验吗?”柳语琴粉唇微启,轻声开口。 胸口的钝痛侵蚀着谢无恙的理智,令他无法思考,只是凭借本能, 下意识询问,“为何……为何帮我?” 柳语琴眼里含着泪花,笑着摇了摇头,“不是帮你,是帮我。” “帮……你?”谢无恙艰难吐息。 哪怕到了此等境地,他心中依然记得,自己这具身体是旁人的身份。 名字是旁人的,师兄弟姐妹是旁人的,就连师尊……也是旁人的。 柳语琴与原身的纠葛,当真有这么深吗? 谢无恙心中茫然无措,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可还记得,我以前同你说过,在上苍穹山以前,我有一个阿弟。”柳语琴的目光变得伤怀回忆,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东西,“他若是活着,当与你一般大。他小的时候,同你一样赤子心性,总是心怀善意,连棵花草都舍不得践踏。” 谢无恙眸光颤动,自嘲一笑,“师姐说的怕不是我吧?” 他是魔尊,手上鲜血无数,连人命都不放在眼里,区区花草,又岂会入他的眼? 谢无恙知道,这里的人,替他求情的,予温暖的,皆是源于他占的这具身体,不过鸠占鹊巢。 可真当听到柳语琴坚定不移的话,又难免心中动摇贪恋。 身居高位太久的人,难免渴求人间一捧火、一束光。 柳语琴摇了摇头,声音哽咽,“怎会这么想?至少,如今我还信你。还有……还有云仙尊,他定会救你的。” 谢无恙眸中闪过亮光,忐忑抬头,“师姐知道我师尊现在何处?” “我不知。”柳语琴垂下眼帘,心疼地望着他,“但同行的弟子昨日已经回来,仙尊定然很快就会回山的。” 谢无恙说不清自己是怅然还是庆幸,目光垂落,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多谢师姐。” 只可惜波涛暗涌,也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见云晚舟一面。 许是察觉到他情绪间的落差,柳语琴素手抬起,将窥心轴放在谢无恙镣铐扣着的手中,紧紧将他的指尖扣起,“师弟,如今局势对你不利,你无凭无据,唯有窥心轴可以证你清白了。” “我……”谢无恙指尖微蜷,喉间被犹豫与畏惧填满。 上辈子他还是魔尊时,看不惯仙门作风,常给仙门使绊子,后来为了魇石潜入苍穹,偶然发现了仙门神器窥心轴,想也没想就将那人人艳求的神器烧得一干二净。 后来再见,便是重生当场。 谢无恙唇瓣颤了颤,想起最终结果,隐隐觉得脊背发凉,冷汗渗出。 时至今日,他追查魇石数日,只知晓有人在背后布局,却不知布局为何人,为何事。 这窥心轴…… 当真能测出他的心中所想吗?若是测出旁的什么…… 思绪忽止,谢无恙不敢继续深想。 视线前是柳语琴隐含祈盼的眸,谢无恙并非原身,对这个师姐的记忆不多,只记得这个师姐修为不高,待人处事极其温柔,对他与福之桃也是照顾颇多。 如今众矢之的,就连刚开始为他说话的徐平生也对他避之不及,胆敢这般冒失往前送的,也只有这位名义上的师姐了。 谢无恙勾起唇角,朝着柳语琴笑了笑,“既是师姐所愿,那便试试吧。” 反正结果再坏,也比不过现在,不是吗? 柳语琴点了点头,宽慰般拍了拍他攥着卷轴的手,起身退到一侧。 “既无意义,那便试试这窥心轴吧。”江疏桐抬手朝着刑讯长老示意。 刑讯长老道:“遵掌门之命。” 郭长老唇瓣张张合合,心有不甘,却无话可辨。 台下人群拥挤,皆想凑前看看那苍穹神器能测出什么。 为证公平,审判人在高台中央设了道法阵,抬手一挥,用灵力将窥心轴与法阵连接。 一道圆形虚影落在法阵上,展露窥心轴所呈所现。 “为公正,窥其心,显其思,观其想。谢无恙,你可有议?” 谢无恙头颅低垂,语气虚弱平静,“弟子……无议。” 审判人两指并拢,在手铐方向虚虚点了两下,手铐应声而落,谢无恙身子一软,重重跌在地上。 有那么一瞬间,谢无恙意识全无,陷入黑暗的前一刻,眼前冒出了云晚舟的脸。 他的宿敌,命中花道中劫。 两世为人,恨深爱深,在心意明朗的刹那,皆化为无尽的思念与爱意。 谢无恙不得不承认,他似乎有些想那个人、想自己的师尊了。 窥心轴摊开时,无尽的恐惧再度涌上心头,谢无恙指尖颤抖,撑住又滑落,反反复复几次,终于放弃了起身的念头。 只能狼狈的趴在地上,仰着头,盯着那宣判自己结局的一张卷轴,任由忐忑不安在心中翻涌。 审判人冰冷的声音落在头顶,公正无私不含私情,“你以魔族之身潜入仙门,意欲何为?” 体内的血液在急速流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心脏,谢无恙呼吸缓慢,艰难开口,“我、我不是潜入……” 审判者静静盯着他,目光安稳的像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 谢无恙喘息片刻,因为极度疲倦,双眼泛红布满血丝,“是师尊带我上山……我没有潜入……” 他甚至有些慌不择言,只能喃喃重复着“没有潜入”。 整个高台,除了谢无恙,再没有其他声音,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向窥心轴投落出的影像。 窥心轴上,大雪纷飞。 年幼的谢无恙蜷缩在一边,衣衫褴褛,身形单薄。 人来人往,多得是锦衣华服金银车马,却无片刻安宁给予他。 谢无恙仿佛被窥心轴代入了尘封已久的回忆中,回到了他登顶人极前,撕开那些不为人知的伤疤,再度鲜血淋漓。 幸而原身与他不同。谢无恙心中仍存希冀。也许他可以借着这些虚幻影像,再多看云晚舟几眼。 时间如流水逝去,云晚舟的身影迟迟没有出现,窥心轴画面转了又转,直到熟悉的魔族宫殿出现其间,谢无恙才后知后觉心神一震,眸光愕然。 这不是原身的回忆。 这是…… 寒意侵蚀骨髓,谢无恙如坠冰窟遍体生寒,思绪尚未开始涌动,身体就抢先一步用尽力气,猛得扑了上去。 变故横生。 高台中央投落的窥心轴影像猛得关闭,不待众人反应,谢无恙将窥心轴夺在手里,指尖黑雾一现,燃起一道火光,落在窥心轴上。 “他在做什么?”惊呼响起。 审判人抢先回神,纵身一闪要抢夺窥心轴,被谢无恙翻身一滚,堪堪躲过,旋即爆出一道灵光将自己护住,加大了火焰燃烧的速度。 生挖魔骨,本就剥去了谢无恙大半修为,如今强行突破禁制,早就到了强弩之末。 窥心轴化为灰烬随风散去,谢无恙精力也跟着流失。 一道浑厚的灵力忽而落在护身法阵,破裂声响,谢无恙身躯一震,被人击倒在地,身形跌落数下,肋骨破裂。 黑暗与重影在视线中交错,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有人蜂拥而上,将谢无恙团团围住,利刃出鞘金错声起,对准了他。 方才端坐的掌门长老立于身前,熟悉的声音咬牙切齿,怒气鼎盛,“谢无恙,你果然别有所图!” 喉间堵塞的鲜血再也止不住,从口中肆涌而出,谢无恙强撑着往前爬去,抬手想要够到身前剩余的半张卷轴,一只黒靴从天而降,踩住了四指。 十指连心,疼痛钻心。 郭长老高高在上,“事到如今,还想摧毁苍穹神器,其心可诛。” “我……”谢无恙手臂后撤,疼痛牵动全身,终是罪无可辩,“我认罪……” 抬头间,徐平生沉默不言,柳语琴别过头去,哭红了眼睛,不忍再瞧,转身离去。 一切回归初始,再无一人在侧。 刑讯继续。 刑讯长老语气平静地陈述谢无恙所犯罪过,“罪一,隐瞒魔族身份潜入仙门。罪二,勾结魔族偷盗魇石。罪三,摧毁神器。” 念完罪过,刑讯长老转身询问,“掌门认为,当何刑罚?” 江疏桐沉默不言,神色意味不明。 无论是按照莲雾,还是按照苍穹山门规,只其一条,就到了断其筋骨、废其修为的地步。 如今三大罪名,条条清晰,当处极刑,生死不论。 江疏桐却是说不出口。 他已尽己所能,想要护谢无恙一命,却被一双无形的手推着向前,最终骑虎难下。 “乌掌门认为呢?”他转头望向乌寒枫。 乌寒枫面色沉得可怕,没有吭声。 四周一片死寂。 片刻过后,威严冰冷的声音落在众人耳中,“魔乃异类,其罪当诛。但乌某认为,此子尚且有用,死罪可免。” “在场谁人不知,此子乃苍穹山云仙尊座下弟子,乌掌门这般,莫不是想要徇私?”郭长老眯眸质问。 乌寒枫语气平静,“我心中坦荡,是否徇私,非郭长老一人之言。” 有人追问:“可此子身犯重罪,难道就这么算了?” 乌寒枫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刑讯长老问:“那以乌掌门之见,当如何定罪?” 乌寒枫神色淡淡,“莲雾刑罚七十二道,若论酷刑,不知诸位可听过十三寒霜针?” “十三寒霜针?可是扶光神尊飞升前留下的寒霜针?” “我听说过此刑具,听闻那十三枚冰针分别对应人身上的十三个穴位,逐渐封存受刑者的筋脉灵力,让人修为尽失,沦为废人。” “修士修为尽失,那岂不是生不如死?” “可不是嘛?”解释的人面色唏嘘,“先前还以为这乌掌门要包庇门内弟子,如今看来……这乌掌门当真狠得下心。” 传闻扶光神尊飞升前,曾有一悔事,后自惩于人魔交界处,用的便是这十三寒霜针。 后来扶光神尊飞升后,这十三寒霜针流落人间,兜兜转转,被莲雾门某任掌门得到。 此针属寒,共十三枚,分为十三次,钉入人身后,会以极快的速度散发寒意,冻结体内灵力,后再破碎,犹如万蚁穿心。每月十五月圆,至满十三次,直至灵脉全碎,修为五感尽失,痛不欲生,是惩戒用的上好兵器,但也因过于残忍,鲜少用到。 前几个受此刑的修士,皆在不久后自缢而亡,无人生还,可谓惨烈。 台下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就连台上的掌门长老也无不面色诧异,面面相觑,沉默半晌,语气疑虑,“乌掌门确定?” 乌寒枫抬眸一扫,淡然问道:“有何不妥?” 那人噎了噎,心里为乌寒枫的无情捏了把汗,“这倒没有。魔族奸细,该受此酷刑。” 第120章 刑罚 这让他恍惚间回到了很久之前的梦…… 乌寒枫收回视线, 重新望向刑讯长老:“长老认为呢?” 刑讯长老点头应和,“乌掌门所言有理。” 谢无恙重新被架回撑天柱,镣铐重新捆住手脚。 为了防止他再有余力做出反抗, 锁链上又被人设了两道符咒,哪怕是元婴巅峰的修为也难以挣脱。 随着一阵窸窣声响,派去取十三寒霜针的弟子手执木盒,御剑落在高台上。 “长老,寒霜针已经取来了。”那弟子两步向前,拱手呈上木盒。 刑讯长老抬手一挥打开木盒,寒气扑面, 一阵白烟袅袅,十三枚透净如水冰针根根排列整齐,随着刑讯长老并拢的指尖, 被灵力圈禁着浮在空中。 刑罚当前,氛围凝重,无一人言。 刑讯长老指尖一转, 两枚冰针飞出,强大的冲击下钉近谢无恙手腕。 宛如濒死前受到极大的痛苦, 寒意刺骨的瞬间,谢无恙拳心一紧,恢复了意识,昂起的脖颈上青筋毕露, 唇瓣微张发出一道痛呼。 “啊……” 寒意顺着手腕滋长,很快侵蚀了手臂到了肩膀,谢无恙甚至能感受到滚烫的血液是如何一步步冷却、凝固,最终停歇,紧接着, 密密麻麻的疼痛像是蚂蚁攀爬啃食,带起的痒意让人想要挠穿血肉。 缠绕的锁链“哗啦”作响,犹如一场无声的谋杀。 谢无恙疼得几次想要晕死过去,临到关头,又被手腕疼痛惊醒,反反复复。 刑讯长老冷眼瞧着这一切,直到两道寒霜针彻底渗入骨髓,指尖一动,灵力牵扯下重新唤出两根冰针,寒光冰冷刺眼,悬在半空。 谢无恙痛极了,身体深埋冰窟,周遭除了寒冷,没有一丝生气,像是要浇灭一切,直至生命终止。 这让他恍惚间回到了很久之前的梦魇,那些暗无天日、难熬难过的雪夜。 亲生父母厌他至死,卑如尘埃却无人怜悯,没有人为他停留,亦没有云晚舟。 疼痛落在脚腕,刺穿筋骨。 谢无恙浑身哆嗦,朦胧视线中,第五根寒霜针停在他的眉心上空,刑讯长老掌心摊开,运转灵力,将针刺入。 如同海浪翻涌,干涸地突然降下的倾盆大雨,一股陌生蓬勃的力量在体内凝聚,涌进识海。 疼痛下,巨大的冲击力席卷而来,透着倒海之势,吞并了意识中最后一丝清明,带人永坠黑暗。 天空中,密布的乌云无声翻滚,一片阴沉中,忽而响起一道惊雷,闪电撕裂幕布,像是出场的号声。 刑讯长老面色严峻,眼看寒霜针即将刺入,忽而瞧见谢无恙眉心一亮,一道鲜红欲滴的奇怪痕迹一闪而过,似血珠将泣,诡异邪魅。 刑讯长老动作一顿,目光缓慢落在尚未触及肌肤的针尖。 这是什么? 不知想到了什么,刑讯长老面色剧变,掌心灵力一凝,想要收回寒霜针,针下忽而传出一股巨大的力量,瞬间黄沙遍起,山石崩塌,将刑讯长老击出数步,与此同时,针尖穿透掌心,血花飞溅。 “啊!” 刑讯长老目眦具裂,捂住右手,伤口结满冰霜。 “哐当——” 撑天柱锁链断裂,一般飞出,一半虚虚坠在谢无恙手上。 黑雾通体萦绕周身,牵起丝丝缕缕的血色,谢无恙双目血丝弥漫,上挑的桃花眸不知何时染上粉红,眉目正中,魔纹古怪鲜艳,像是从地狱脱逃而出的恶鬼。 刑讯长老双腿蹬地,狼狈后退,唇瓣哆嗦,“你……你想做什么?” 谢无恙步伐缓慢,眼神若有似无扫过刑讯长老全身,平静如同在看一坨死物,直到鞋尖相撞。 “谢……谢无恙……”刑讯长老面色惊恐,喉结剧烈滚动。 “谢无恙!你究竟在做什么?!”乌寒枫怒喝起身。 “做什么?”谢无恙瞳仁微动,眉心蹙了蹙,唇齿间呢喃重复,像是真的在想自己要做什么。 没过多久,谢无恙舒展开眉心,“许是一报还一报?” “你在说什么?什么一报还一报?”江疏桐悄无声息握紧了手中的剑。 谢无恙勾了勾唇角,语气低沉优雅,周身黑雾如同数条触手蠢蠢欲动,越发诡异,“当年那场大战,死去的人魂归地狱,活着的人……” 谢无恙忽一眯眸,指尖一挑,一条黑雾缠上江疏桐的脖颈,如同攀附的毒蛇,在肩头吐信,“莫不是也坏了脑子,将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 江疏桐语调冰冷,挥剑挑散脖颈黑雾,“谢无恙,你可直到你在做什么?” 谢无恙置之不理,好像江疏桐不过是他行动间无伤大雅的插曲,插叙结束,视线重新落在身前挣扎起身的刑讯长老身上,微微倾身,笑意盈盈:“寒霜针的滋味如何?” “百年前,扶光随手造出的东西,怕也没想到会被作为刑罚,沿用至今?” 刑讯长老后退两步,颤抖开口:“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谢无恙眸光审视一绕,“不过才过去数百年,仙门竟只剩下了你们这群废物。” 说着,额间魔纹感应一亮,衬得眉目越发艳红。谢无恙隔空抬手,黑雾纷纷聚集,化作绳索,勒住了刑讯长老的脖子,“他们不知。你既掌管刑罚问询,怎会不知……魔族数百年前为何堕落?” 刑讯长老脸色涨红,“嗬嗬”两声,瞳孔睁裂惊恐,“你……你是……” 一道凌厉的剑气倏而袭来,谢无恙抬手间食指一并,轻而易举夹住了袭向自己的剑尖。 乌寒枫眉目凶狠,咬牙切齿,“今日我便替你师尊清理门户,免得你再生事端。” 谢无恙轻“啧”一声,语气不耐,“老东西,你也配?” 与此同时,指尖用力,竟是生生夹断了苍穹山掌门用了多年的随身佩剑,紧接着手腕一翻,一掌击出。 乌寒枫脊背一弯,径直飞了出去 江疏桐眼疾手快扶住他,目光陡然严肃起来。 一招致胜元婴期,甚至断了对方佩剑,到底是何等修为的人才能做到? 不知是乌寒枫那一击惹恼了谢无恙,刑讯长老脖颈间的黑雾越收越紧,白眼外翻,将晕死过去。 直到一柄星光熠熠的长剑横空出世,割断捆缚黑雾。 江疏桐跃身而至,长臂一转,轻松将灵剑收回掌心,身姿卓然,衣袍翻滚,猎猎生风。 与此同时,刑讯长老挣脱束缚,踉跄后退,“他……他是天生魔体!是天生魔体!” 一句话,宛若惊雷,在人群炸开,人群窜动,你言我语,混乱一片。 …… 莲雾门坐落的山头,原叫做青郁山,陕建灵力充裕,山清水秀,灵花草树木遍布,后来有一名门修士在此处立派,带领门下弟子惩奸除恶,守护百姓,名声大噪。清屿山也潜移默化改了名,成了莲雾山。 斗转星移,今非昔比。 云晚舟御剑落下时,远远就瞧见了莲雾门那巧夺天工、引人注目的门头。 门头外,是没有结界相护的冬季严寒,枯树秃枝,荒芜寡淡。 一步之隔的结界内,却是藤蔓花朵缠绕,郁郁葱葱,生机盎然。 云晚舟收了碎雪,踏步迈过结界,目光落在门头两侧,忽而皱了皱眉头,心中隐隐绰绰冒出些许不安。 自从江临一事毕,莲雾门上下动荡,按照往日作风,当派遣外门弟子守住入口,以防东窗事发。如今却是空落落一片,连个人影也不曾见到,全然不见几日前的谨慎小心。 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云晚舟怀揣着满腹疑虑,走了好一段路,总算碰见了两名弟子,身佩灵器,行色匆忙,不知去往何处。 直到云晚舟走到身前,脚步一顿抬眸望去,这才从杂乱无章中回神,其中矮些的弟子拱手作揖问好,另一名眼神略有些不自然,待到身边的人起身后,才后知后觉地弯下腰。 “问云仙尊安。” 云晚舟的目光在高弟子身上停留一瞬,以为是自己出现的突然,对方一时没回过神,没多在意,“莲雾可是出了什么事?” 矮弟子像是吓着了般,猛一抬头,“仙尊何时回来的?仙尊竟然不知?” 高个子闷不吭声,自以为悄无声息地掐了下矮弟子的腰。 矮弟子疼得“嘶”了一声,猛得闭上了嘴。 云晚舟心中不安渐盛,眸光越发沉冷,“发生了什么?” 高个子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心知瞒不过去,只能将近几日发生的事告诉了云晚舟。 从谢无恙触碰假魇石结界被人发现,到后来魔族身份暴露,到了今日高台问刑时,云晚舟已是面沉如铁、眸若寒冰。 高弟子一边将一边观察着云晚舟的神色,不敢有丝毫隐瞒,说得多了不免跟着唏嘘,“听闻江掌门撞破谢无恙偷到魇石的当日,就已经派人给您传了音,您竟不知?” 云晚舟一言不发,神情间已说明一切。 他全然不知。 那日下山诛杀邪祟后,云晚舟在凤迎镇接连逗留了几日,期间莫说曾传音,连符咒的影子都未曾见,更妄论莲雾门与自己的徒弟间发生的诸多变故。 高个弟子也没料到会是这番结果,交谈间没了方才的拘束,“怪不得……我还当仙尊是因为厌恶,不想见到那谢无……” 思绪百转千回,化为极为强烈的一点,云晚舟忽然开口打断高个弟子的未尽之言,“你方才说,刑讯定在何时?” “今日。” “今日何时?” “今日……”高个弟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帘一抬,话音忽止,变得支支吾吾起来。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20-130 第121章 决绝 “我带你走。” “说。”云晚舟声音像是渗了冰锥, 刺得两名弟子身形一颤,双膝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高个弟子话没说完,耳畔忽而响起一道金错声, 与此同时,腿边袍尾被疾风划过,一道白色身影窜过眼前。 待到高个弟子抬头时,身前已是空无一人,唯剩天地间近乎与苍茫融为一体的雪白一点。 到处都是收到传音赶往高台的莲雾弟子。 与云晚舟擦肩而过时,或面露诧异,或蠢蠢欲动, 最终却都不过匆匆一瞥,便投身到队伍中。 云晚舟跟着人流向前,一片嘈杂中, 只剩下胸膛下的心跳凌乱清晰,从未如此失态过。 莲雾门弟子数百,此番尽数受到传召, 云晚舟对谢无恙的情况一无所知,担忧猜测下越发胆战心惊。 他是见过谢无恙被魔气魇住时的样子的。 就在不久前, 莲雾门墓林下的密室中。 谢无恙曾受魇石蛊惑,体内魔气动荡,重伤江临,幸运的是后来找回理智, 还拿回了被盗的魇石。 他早该想到的。 他一眼便知谢无恙并非寻常魔族,他的额上有印记,乃是天生魔族,承载魔气的圣体。 当初设下禁锢,想帮谢无恙隐瞒身份是重要缘由, 同时也是隐有担忧。 人有好坏,魔也有善恶。云晚舟后来一直秉信此念。 但天生魔族,记载寥寥无几。 唯扶光神尊留下的书作有着只言片语:“额间印记,天生魔体,承怨念而生,杀伐过重。日久见增,终理智全无,灭六欲,成杀戮,无可更改。” 可人初始不过婴儿呱呱坠地,无知懵懂,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与身世。那些寥寥几句前车之鉴,又有几分可信? 不若引之向善,为这世间多增一分善果。 云晚舟留下了谢无恙,同时将禁锢永埋心中。 后来禁锢破除,他担忧的同时又不忍再拘着谢无恙,查阅藏书,终于找到了旁的解决之法——以纯净魂灵之力压制魔气。 而云晚舟,便是最好的人选。 此法虽仍有弊端,不能长久,但一时无忧已是足够。只需每隔一段时间输送魂灵之力,日久天长,总有尽时。 想到这里,云晚舟眉心皱得越紧,拔出碎雪跃到剑上,不顾莲雾门内结界的禁锢威压,御剑直奔高台。 莲雾墓林密室时,他分明已经将魔气短暂压制,为何谢无恙体内又有异动? 云晚舟到达高台时,一众莲雾弟子正将高台团团围住。 高台被结界笼罩,瞧不清里面的情境,唯有刀刃交错灵力碰撞声响彻不绝,象征着争斗的激烈。 不知是谁受了伤发出一道闷哼,云晚舟心下一乱,不待脚下碎雪停稳,便匆匆起身,一跃而下,落在一众弟子身前。 白衣如雪,翩然若飞,身后弟子恍了一下眼,认出云晚舟后惊呼出声,“是云仙尊!云仙尊回来了!” “江掌门在结界内与魔族缠斗数时,仙尊归来,定能替我仙门除祸!” “他伤了多少人?”云晚舟薄唇微抿,神色不明。 “伤了两位掌门及仙门弟子二十余人。” “这魔族乃是仙尊座下弟子……”有人隐有忧虑,不言而明。 云晚舟微一侧眸,没有理会,目光落向雾气笼罩的结界上,片刻恍惚过后,担忧矛盾尽数隐藏于黑暗,如同大雪封山寒冰冻结,再难窥探分毫。 碎雪剑出,灵力轰然,一道剑气势若惊鸿,划开遮挡的结界。 雾气散去的瞬间,一双戾气横生的眼眸与云晚舟的目光相撞,瞬间撕裂了他所有的伪装。 云晚舟握剑的手细微一颤,眸中波澜四起。 谢无恙停下攻击的动作,朝他歪了歪头,邪肆一笑,在布满鲜血的脸上显得诡异妖邪,“好久不见啊,仙、尊。” 不。不对。 对上谢无恙视线的刹那,云晚舟脚下寒意四起,忽而冒出一个荒唐惊人的猜测。 与此同时,一道寒光划过眼底,身后一把长剑横架谢无恙脖颈处。 江疏桐面色冷凝,唇角血迹未干,“他已入魔。” “不是。”云晚舟坚定摇头,对着谢无恙陌生的眼眸,“他没有入魔。” 在谢无恙探究玩味的目光下,云晚舟缓缓抬手,骨节分明的指尖被风吹得泛红,泛着惊心的凉意,点在谢无恙额间。 肌肤接触,白光闪烁。 一道灵光自周身汇聚,最终凝成额间魔纹那一点。 谢无恙眸中惊愕交错,神色一怔。 云晚舟薄唇微启,声音冷凝压迫,“异者,绞杀。” 刹那间,光芒大盛。 江疏桐双目被白光刺得一疼,手中将倾剑抖落在地。 与此同时,修真界另一端的魔族宫殿,一男子斜卧榻上。 面具遮盖的脸上眸眼浅阖,倏而睁开,闪过一道戾色。 高台上,谢无恙目光悠悠转醒,景物颜色重现。 谢无恙先是面色迷茫地在四周望了一圈,落在云晚舟身上时,眸光一颤,陡然清醒,似是不可置信,垂在一侧的手一缩,克制着攥紧指尖,声音沙哑模糊,“师……尊?” 话音落下,谢无恙身形一软,栽进了云晚舟怀里,冷香扑鼻。 头顶抚上一只温柔宽厚的手,“别怕。” 谢无恙下巴在云晚舟衣领上蹭了蹭,没有吭声。只在瞧见那雪白的衣领上被自己带上的血污,悄无声息停下动作。 喉间血意弥漫,谢无恙忽觉哽咽,鼻尖酸痛,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夺目而出。 半晌,他听见自己几不可闻的声音,“我……不怕。” 他是曾经登顶修真界、将所有人命捏于掌心的魔头,手上鲜血无数,早已不论生死……怎么会怕呢? 云晚舟搂在谢无恙腰间的手紧了紧。 高台荒芜,血液浸染。 四面八方,仙门弟子聚集,众目睽睽,怨恨深沉。 云晚舟却不在乎。唯有掌心下传来的热度、怀中人紊乱的心跳是真实存在。 “嗯。我知道。”云晚舟想说些宽慰的话,却不善言辞,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是摸着谢无恙的头,想到那根相思如梦烛,“我从山下带了礼物给你,你想看看吗?” 谢无恙身上疼得难受,仍强打起精神,顺着云晚舟的话问:“师尊带了什么?” 云晚舟低声答道:“一根蜡烛。” 谢无恙闷笑一声,强忍着胸膛震动牵起密密麻麻的疼,“师尊瞧上的蜡烛,定不是普通的蜡烛。” 云晚舟点点头,“听说可以叫人美梦成真。” 他的声音轻柔得好像一场一触即散的幻梦,而谢无恙则是梦中停留的蝴蝶,生怕将他惊扰,扑簌的翅膀都是轻微的。 分明是云晚舟拿来讨谢无恙欢心的东西,被哄的却更像哄人的一方,顺着他的话问:“真的?” “真的。”云晚舟轻轻抚着谢无恙的头,“等到离开莲雾,我点给你看。” 谢无恙眼睛一湿,忽地就哽咽了,“嗯……那师尊一定要给我看。” 他觉得身上很疼,胸口更疼。 肋骨抽去的那刻,像是有什么东西一并跟着走了,灵力、魔气、血液、体温…… 如今只剩下遍身的寒意,一点一点蚕食着他的意志。 云晚舟在骗他…… 如今莲雾人人唾他厌他,恨不得将他寝皮食肉。 他离不开的…… 但云晚舟的声音却坚定固执,低低落在头顶:“我带你走。” 与此同时,利刃划过,割裂风声。 谢无恙睫毛一颤,错愕抬眸。 云晚舟下巴冷峻坚硬,眼眸沉得如同正月飞雪。碎雪剑锋没入地底,獠牙被封。 “苍穹山第四十三任弟子云晚舟,任仙尊位数年。今因教导无方,促门内弟子犯下大错。但弟子确信,座下弟子谢无恙绝非正邪不分……” 江疏桐神色震惊,唇瓣翕动,“仙尊……” 云晚舟却好像没有听到,心神注意尽数被怀里的人占据。 云晚舟搂住谢无恙的腰,小心翼翼将他转到身侧,另一只手落在自己腰间,解开那条祥云腰带,伴着外衫翩然落地。他忽然有些庆幸自己将那块玉佩压在凤迎镇,这样不至于担心摔碎。 “不肖弟子云晚舟,愿除衣冠、卸灵器,以仙尊之位担保,只求三日,允弟子查明真相。” 众人俱惊。 “云仙尊!”刑讯长老瞳孔一震,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他可是天生魔体!” 江疏桐唇瓣张张合合,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仙尊你……你可知此举何意?如今形势非不可逆,若谢无恙当真清白,我定会……” “会如何?”触及谢无恙冰冷的肌肤,云晚舟指尖一缩,心脏像是被人紧紧攥住,“审问、刑罚……他都已经受了。” 江疏桐垂下目光,语气喃喃,“若仙门不允呢?” 世人眼中,苍穹仙尊乃是山巅白雪,一尘不染、高高在上。 美则美,却总显得不食烟火,不近人情 江疏桐也这般认为,所以当他蒙冤无措、彷徨无措,这个人从天而降将他护在身后时,那些少年怦然的心思上,更多被尊崇敬仰占据,不敢亵渎。 但此刻,那山巅白雪忽而融化,坠落凡间。 眸眼相撞间,江疏桐从那双眼睛里瞧见了不安、忐忑、担忧,甚至有着濒临绝境下孤注一掷的决绝。 江疏桐后知后觉想起,云晚舟再强大再厉害,也不过是个肉体凡胎、有血有肉的人。 台下弟子或惊或惧,无一妄动。 郭长老不知何时起身,掏出块令牌高举头顶:“此乃先掌门所赐掌门令,江临虽死,令牌仍在。众弟子听令!” “弟子在。”回声浩荡。 “随我一同诛杀魔族,以清天下!” 一声令下,台下弟子拔剑而出,冲上高台,一拥而上。 第122章 叛逃 “若是师尊还怕,就杀了我……”…… 一片混乱, 刀刃相交,灵器交错,声声刺耳。 不知是谁忽然喊了句“魔族冒充仙门弟子”, 一身着无相弟子服的弟子被捅穿心脏,轰然倒地,鲜血凝成河流,一路流淌,直到染红谢无恙脚下。 郭长老衣袍猎猎,足尖一点落在谢无恙身前,拔剑指他:“谢无恙, 你诛杀同门,其心可诛!” 与此同时,地上尸体化作一团黑气, 烟消云散。 众仙门弟子咬牙切齿,愤恨难平,士气高涨。 没人看清到底是谁杀了无相弟子, 但人人都认定是谢无恙杀了他。 一如当初无相山庄一夜被灭,无人得到证据, 却全都剑指谢无恙。 谢无恙唇瓣动了动,面色苍白地想要说些什么,忽被一只好看的手遮住了眼睛。 “不用解释。”云晚舟说。 有些话没说出口,谢无恙却全都懂了。 云晚舟知道、信他, 所以他不用解释。 “诛杀魔族,报我血仇!” “魔族当死!” 不知是谁的剑捅了谁的心脏,谁的灵器砍掉了谁的脑袋,血气喷涌而出,血色弥漫, 哀嚎遍野。 自相残杀,却无人意识,犹如疯癫。 一道寒光划过眼前,江疏桐侧身一闪,堪堪躲过劈面迎来的刀刃,从容不在,反手一指点在那弟子耳后,唇间溢出法咒,眉心一凛,厉声念出一个“破”字,那弟子身形一僵,神色恢复清明,如梦中初醒,“掌……掌门?” 江疏桐食指并拢,一股灵力落在弟子掌心,言语匆匆,“速将此咒置于其他弟子身上。” 说罢,便匆忙转身,却怎么也没找到方才手举令牌号令弟子的郭长老。 江疏桐瞬间脸色煞白。 另一边,云晚舟一掌击在堵住两人弟子的胸口,脚下步伐飞快,腕间一转想要拔出碎雪。 不料迎面飞来一道灵光,逼得他侧身一闪,带着谢无恙后退几步。 紧接着,数名弟子早有预谋,挡在云晚舟身前,隔开碎雪。 “师……师尊……”谢无恙眉目紧闭,不安地拽紧云晚舟的衣袖。 云晚舟凌冽的神色倏而柔和,抬手抚平他的眉心,“若是累了,就睡一会儿。等你醒来,我们就回家了。” 谢无恙意识早已模糊,听到这话又清明起来,“是回……苍穹山吗?” 云晚舟默了默,良久才轻轻“嗯”了声:“回哪儿都行。” 无论是不是苍穹山,只要我们一起,天涯海角、四海八荒……哪里都行。 ……都是家。 溅起的血花迸在谢无恙脸上,滚烫的热意叫他有了片刻的清醒,谢无恙费力抬眸,瞧见云晚舟紧抿的唇瓣和不舒展的眉,压着重重的愁绪,让谢无恙想要抬手替他抚去,用尽力气却只蜷起了指尖。 体内的寒意让谢无恙回到幼时那场寒风刺骨的雪夜,他蜷缩在一墙之隔的角落里,偷偷向往屋内那捧灯火。 桌上酒肉淋漓,热气飞溢,属于他的只有刺骨的寒意与不知是否还会见到的白昼。 直到一双手落在肩头,替他扫去并不存在的雪,“若是累了,就睡吧,等到醒来,一切就都过去了。” 会过去吗? 他骨子里藏着的污秽,双手染满的鲜血……会过去吗? 一双无形的手蹂躏着他的心脏,撕扯拉拽,像是恨不得将它粉碎。 谢无恙唇瓣微张,发出难以自抑的喘息,喉间忽然涌来一阵干渴的涩意,让他睁开了眼睛。 入目漆黑一片,好半晌才勉强瞧清。 一捧明火摇摇曳曳,暖黄色的光照在石壁上,印出上头的凹凸不平。 过度昏睡让谢无恙头脑发昏、意识昏沉,弄不清身处何地,视线盯着灰溜溜的石壁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动了动脑袋,若有所感扭过头。 云晚舟手执碎雪,负手而立,脊背挺拔傲然,单薄的白色里衣上血迹晕染,无端多了几分孤独脆弱。 “师尊……”声音牵扯起喉间刺痒,剧烈咳嗽中,谢无恙胸膛猛震,连带着五脏六腑都要分崩离析, 云晚舟慌忙转身,扶住谢无恙即将歪倒的身子,“我在。” 云晚舟轻轻拍着谢无恙的后背,一边给他顺气一边语气担忧,“可是哪里难受?” “就是一时没注意,呛了下……”谢无恙强忍住咳嗽,撑起身子牵强地朝云晚舟扯了扯嘴角,“师尊这样我倒还有些不习惯……” “是我力气大,你不舒服了?”云晚舟手上动作轻了轻,像是鹅毛一样拂在心头,令谢无恙心中软成一团。 谢无恙抬手握住云晚舟的手腕,苍白的脸上再也瞧不见往日的年轻气盛,“师尊不用这样,弟子又不是什么易碎的瓷器。” “那你……” “我以为那天过后,师尊不会再理我了。” 云晚舟手上动作僵了僵,“没有不理你。” “但师尊总是刻意避着我。”谢无恙撇撇嘴,做出格外委屈的样子,想要离云晚舟近一些,不料牵扯到了伤口,疼得他面目狰狞一瞬,只得放弃了这个念头,“师尊去凤迎镇也没有告诉我。” 话音刚落,谢无恙才意识到这话说得有些不合时宜,侧头望向云晚舟。 云晚舟眉眼低垂,神色难辨,唯有睫毛投落出淡淡的阴影,让人觉出几分伤怀。 “师尊,我……”寒霜针留下的伤口传来刺痛,谢无恙脸色一白,瞬间止住话头。 寒意锥心刺骨,在体内遍布开来,如同千万只蚂蚁在血肉中啃食。 谢无恙一时说不出话,身形佝偻倒在地上,冷汗密密麻麻渗满额头。 “无恙,无恙……”即将落地时,一只微凉的手托住了谢无恙的额头,语气慌乱焦急。 谢无恙掀起眼帘,想要瞧一眼身旁人的神色,却发觉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瞧不清。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蚀骨碎心的疼痛,一半是寸寸升起的痒,两相交叠下,谢无恙恨不得咬烂自己的舌头,给自己个痛快。 口腔铁锈味侵占的刹那,两根手指撬开他的牙关,死死拧住了他。 云晚舟的声音犹如世间最好最冷的药,顺着骨头间的缝隙钻入,拉回了谢无恙最后一点神思。 “别咬自己。”云晚舟一点点抽出自己的两根手指,“会受伤。” 那咬什么?谢无恙疼得意识模糊,身体痉挛。 与此同时,指尖抽离,撬开唇齿的换成了旁的东西。 又是一阵绵麻刺痛,谢无恙鼻间发出一道痛苦的闷哼,牙齿忽而用力,重重咬了下去。 属于另一个人血液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如同饮鸠止渴,难以言说的战栗席卷全身。 谢无恙牙关打颤,思绪恍惚间,意识到自己咬得是谁。 后来的几天里,谢无恙的意识一直都模模糊糊,处于半梦半醒的边缘。有时睁眼是白天,有时睁眼已经到了黑夜。 具体逃亡了多久,谢无恙也分辨不出,只是模糊记得,期间他们穿过树林,走过荒漠,云晚舟为了不被仙门发现,一路都没有御剑。 有次意识好不容易清晰,云晚舟正端着碗给他喂粥。 这位仙尊不知从何处弄了块粗糙滥制的麻木斗篷,脸上也灰扑扑的,与冷凝的面孔很是不搭。 谢无恙难得有力气调侃,笑得艰难勉强,“师尊怎得弄成这样?像是在泥潭滚过一圈。” 云晚舟吹了吹勺里的粥,递到他嘴边,“仙门下了追杀令。” 谢无恙正盯着云晚舟手腕结痂的牙印伤口出神,冷不防听见这么几个字,抬起头,“追杀令?” “嗯。现在到处都是我们的画像。” 那一瞬间,谢无恙在心里想了很多,想他们是如何沦落到今日这番境地,后来发现,若非没有自己,没有他夺舍重生,没有他妄想强大的修为解开云晚舟设下的禁锢,谢无恙还是原先什么都不懂的低阶弟子,也不会有后来的种种,云晚舟为了他成了世人眼中私放魔族的罪人。 原来竟是因为自己…… 谢无恙唇瓣动了动,出口的每个字都说得极为艰难,“师尊,我其实……” 外头忽然想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惊呼声中夹杂着仙门弟子的质问。 “见过这两个人没有。” “没有。” “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没有没有。” “那这个人呢?” …… 越来越近,谢无恙嘴边的话戛然而止,猛然望向门外。 伴着“吱呀”一声,供他们藏身的破庙被人推开。 光线透过门缝照进的刹那,一只手抓住谢无恙的小臂,猛得将他提在了背上。 “他们在这儿!快来人,来人!”有人大喊。 云晚舟一手掏出腰间碎雪,一手顾着谢无恙的后背,既没有用法力,也没有让剑锋出鞘,以一敌十,带着谢无恙冲出重围。 那一天,他们逃亡的路上下起了雨。 迟了很久的雨,还是浇了下来,将两个人淋得狼狈不堪。 寒霜针在疼,在尖叫,谢无恙的又逐渐归于模糊。 这是他们逃得最艰难、最久的一次。 雨水和血水在脸上交融,谢无恙疼得浑身颤抖,脸颊贴着的脊背亦是同样。 即便是仙尊,也到了强弩之末。 而这些,本不该是他承受的。 情绪起伏,又牵扯了刑罚中留下的隐疾,谢无恙咳得厉害,脸颊下贴着的脊背也越来越僵。 恍惚间,他忽然觉得这场逃亡、这场雨、背他的这个人,都似曾相识,像是记起一段被他遗忘了很久的记忆。 好像这个人在很久很久之前,也带着他这样奔走过。 是现在吗?还是五百年后?是原身的记忆?还是他的?谢无恙已然没有精力分清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无恙终于勉强提起一口气。 “算了……”谢无恙脸颊在云晚舟脊背蹭了蹭,像是爱抚,“师尊,放下我吧。” 不管那段记忆是发生在谁身上,如今都要死了。 我本就是长在泥潭里的人,天道下逃亡的恶鬼。 可你不同,你是清冷无瑕,高高在上的云仙尊。 何必为了一个满身罪孽的人,叛逃,舍命? 良久的沉默。 云晚舟脚下步伐依旧,抱着谢无恙的手有瞬间收紧,“在说什么胡话?” “我是说真的……”谢无恙气若游丝,“你是仙尊,他们应该不会为难你的……” “你真这么觉得?”云晚舟问。 谢无恙意识重归混沌,却心有念响,执着着没有睡去,“是……” 他的声音渐渐归于呢喃,中间很长一段话被雨水冲刷,云晚舟没有听清。 到了后面,他不得不歪着头凑近,才勉强听清了小徒弟的后半句,“若是师尊还怕,就杀了我,带着我的首级,就当是我来这世间……”最后为你做的一件事。 后半句话成了气音,哪怕云晚舟凑得再近也听不清了。 云晚舟喉间哽得厉害,这种感觉尤像当年穹桡走的时候,却又有些不同。 谢无恙还活着,身上还是热的,他有了能力保护想保护的人,心里却依旧疼得厉害。 脚下像是有一双手无形拽着他,每一步都重若千斤。 云晚舟腿脚发软,呼吸难以抑制越来越重。身体的极限叫嚣着让他停下,本能却促使着他越走越快。 就、就快到了……云晚舟心里想。 只要到了魔界,仙门的人便不敢再来,他们就安全了。 至于其他的,可以留给很久很久的以后去想…… 终是力竭。 云晚舟脚下步子一滑,谢无恙从背上脱手而出,滚了到草丛上。 他慌忙上前,弯腰抓住谢无恙的胳膊,想要将他重新架回背上,怎么也架不回去。 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多日来不吃不喝,铁打的身子也化为尘土。最后只能紧紧抓着谢无恙的衣袖,额头抵在对方颈间,如同回到温暖的巢,沉沉睡去。 第123章 烟花 云晚舟眼底被映得明亮一片,如同…… 一个月后, 魔域边界,鬼煞镇。 黑雾遮在头顶,日光难进, 宛若无形的牢笼,将魔界万物困在其中。 牢笼之内,却是少有的热闹祥和,街头人流奔走,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 “孤山长老新鲜出炉的灵器,五十上品灵石,都来瞧一瞧看一看嘞!” “妙悦阁掌柜亲手缝制的鲛灵衣, 二手转卖!” “新鲜出炉的仙门修士人肉包子,馅大皮薄,一块下品灵石两个,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一名黑衣修士穿过人流,目的明确走进一家药房,从善如流地报了一串药名, “白芍、茯苓、当归……” 他的声音清冽好听,透着一股与魔界格格不入的干净。 掌柜药师不免多看几眼, 瞧见一张俊秀柔和的面孔。 “原来是你啊。”药师熟练地拉开身后对应的小匣子,按照分量抓好,边打包边问,“上回拿的药又吃完?你家徒弟的病还没好呐?” “没。”云晚舟摇了摇头。 药师将包好的药递给他, “病得很重?” 云晚舟伸手接过,瞧见自己的黑衣黑护腕,仍旧觉得不习惯,怔了片刻才回,“是。” “你这拿得都是些活血补气的药, 起不来什么大用。若是不对症下药,恐怕难好起来……” 云晚舟接过药材没吭声,那双凤眼微微垂落,显得有些无助,又瞧出往日几分冷凝的影子。 “罢了罢了,我说没用。等到病死你别找我哭就行。”掌柜药师摆手送客。 出了药房,云晚舟抱着药站在原地又愣了会儿,听到身旁的包子叫卖声,走上前去买了几个包子,一同踹在怀里,想了想没落下什么要买的东西,这才迈步远离街上的繁华热闹。 鬼煞镇的西面,有一片漂亮的曼珠沙华丛,远远瞧去一片汪洋,红艳似火,夺人眼目,在这寸草不生的魔域,唯有此花命运顽强,别有特色。 穿过曼珠沙华丛,有一条浅浅的被黑气污染的河流,河上是一条简陋的小木桥,下头黑气蠢蠢欲动,盼着桥上人不慎跌落,让他们饱餐一顿。 过了木桥,便是鬼煞的恶鬼村了。 云晚舟点了两下足尖,轻松越过。 “小云回来啦?今日又出去帮张婶买东西了?”有人认出云晚舟,熟稔地打了招呼。 “是。”云晚舟点点头,不自在地回应。 擦肩而过时,云晚舟听见那人嘴里嘟囔,“摸样倒是好,可惜不爱说话,跟个哑巴似的,怪不得找不到道侣。” 云晚舟不自觉侧眸瞧了他一眼,那人又故作无事发生,打发他道:“不是给张婶买了东西?她估计已经等你很久了,小云快些回去吧。” 张婶是名五十岁的妇人,恶鬼村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一个月前,云晚舟带着谢无恙逃到魔域边界昏迷,再次醒来,便是这位住在魔族边界村落的张婶救了他们。 只是自从来到魔界,他再未见到谢无恙醒来。 这个人好像就这样沉睡了,如同这世间的花开花落。花会什么开,会不会开,无人说得清。 云晚舟推开围着院落的篱笆门,三间屋子先是敲响了中间那间,“张婶,在吗?” 房门从里面被人拉开,一头戴纱巾的中年妇女站在门边,仔细端详着云晚舟,好半晌才认出他是谁,“啊,原来是小云啊。有什么事吗?” “我今日去镇上抓药,顺便买了几个包子给您。” “什么陷的包子啊?”张婶笑眯眯地问。 这包子的陷有点难以启齿,云晚舟唇瓣张张合合,费了好大劲才将那几个字吐出来,“仙门修士肉陷的。” “猪肉陷的啊?”张婶笑得更灿烂了,“是我喜欢的。” 对于将猪肉叫做仙门修士的事情,云晚舟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将怀里的包子递给张婶后,张婶拿出来两个,剩下的又递给云晚舟,“你的徒弟今日怎么样了?” 云晚舟接过包子,如实回答,“没什么变化。” “唉。”张婶叹了口气,“你也别太着急,伤成那样,能保住性命就很好了。至于何时醒,就交给天意吧。倒是你,没日没夜的照顾他,也要注意注意自己的身子,万一他醒来,你自己又倒下了,你的徒弟该有多自责啊?” “谢谢张婶,我知道。”云晚舟睫毛颤了颤,与张婶简单道完别,走进最东侧的那间屋子。 魔族本就示弱,身为边界村镇,鬼煞镇更是穷困贫瘠,因而屋内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张土炕和一个被用来做柜子的高凳子。 屋内昏暗,唯有高凳上一根烛火拼命燃烧,努力带来热与光明,照亮炕上人的半边脸。 谢无恙躺在上头,眉目恬淡紧闭,双手交叉握在腹部,面上透着不属于常人的苍白。 一层淡淡的金色结界将他照住,灵力像是活泉般流动更换,源源不断地朝谢无恙体内输送。 而结界另一头,输送灵力的源泉,便是这结界的主人——云晚舟了。 云晚舟将包子放到一边,抬手一挥打开结界,小心翼翼碰了碰谢无恙的手。 是热的,里头流着滚烫的血。 云晚舟松了口气。 这几乎成了他每日必做的一件事,哪怕结果相同,不安与后怕仍旧浓浓地侵蚀着他,叫他日夜难寐。 十几年,朝生暮死。 穹桡走后,他第一次这样期盼一件事——哪天推开房门,他的小徒弟正睁眼靠在床头,朝着他笑,再唤他一声师尊。 …… 魔界的春节,比云晚舟想象中药热闹许多。 外头喜气洋洋,鞭炮烟花络绎不绝,魔族人的呐喊欢呼,将这座昏暗的城镇染了另一种光。 云晚舟是与张婶一同过的。 张婶的丈夫死得早,无儿无女。每逢佳节,旁人家灯火通明,唯她与世隔绝,孤独无依。 云晚舟起先是并没有出来的,后来听到外头谁放了烟花,又恰巧想起苍穹山禁烟火,谢无恙十岁那年因为私放烟火受罚,忽然想要出去替他瞧瞧魔界烟火是什么样的。 拉开房门时,恰好瞧见张婶房门敞开,自己坐在门口,仰头含笑地望着亮腾腾的夜空。 烟火匆匆绽放消散,衬出那张长着轻微皱纹的脸。 孤独。 这是云晚舟第一次这么直观的感受到这个词。 穹桡刚离开的时候,他应该也是孤独的,否则为什么会一连几日,执着地盯着没有点燃的灯火,一看就是一整夜? 可后来呢? 孤独成了习惯,没有了陪伴,便不会再有孤独。日久天长,除了徒弟们偶然想起,他自己的春节又是如何过的呢? 云晚舟忽然发现自己对这些竟是毫无印象,每次过节都像是完成任务般,任务结束,他也就该抽身了。 人因牵绊而生,本不当如此的。 云晚舟思绪纷扰,不知不觉已经迈开步子,走到张婶面前。 张婶落在烟花上的视线落在了云晚舟身上,“小云?” 许是太久没有主动与人相邀,云晚舟没由来得冒起一阵紧张,掌心冒汗,简单一句话到了他这里需要组织许久,“张婶,你想不想出门放烟花?” “我瞧他们放就很有意思。” “但是我有些想放,”心跳声震耳欲聋,云晚舟脸上烫得厉害,自己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天涯,来自另一个人,“张婶陪我放吧。” 烟花在耳边炸开时,云晚舟犹在梦中,他不善言辞,连个笑容都难以回馈,只是等到一束烟花放完,紧接着带点亮另外一束。 “嘭——” “哗啦啦——” 烟花交相辉映,与领居家放的那道重叠,绽放出更大的一朵,炫彩夺目,美不胜收。 云晚舟眼底被映得明亮一片,如同芸芸众生的每一个人。 说不上来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当他望向张婶时,张婶盯着两个人放的烟花目不转睛,唇角挂着浅淡笑意,温柔幸福。 他帮一个孤单多年的人重拾光明,应当是开心的,心中却又总想着谢无恙。 若是他在的话,又是怎样一副光景呢? 时光荏苒,光阴似箭,转瞬之间,春去夏来,又是三个月。 春节的喧嚣像是一场不会重复的梦,恶鬼镇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 依旧是那座木桥,那片曼珠沙华,那个集市,云晚舟一如往常,带着包好的药,推开了紧闭的房门。 屋内的烛火不知是燃尽还是被风吹灭,从院落行至屋内,依旧是一片漆黑。 云晚舟摸索着将药放在床边,指尖微动聚集灵力,想要将蜡烛重新点燃。 身侧忽然掀起一阵轻微的风动,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制止了他的动作。 意识到最有可能是谁,云晚舟身形一抖,声音发颤,寻求验证:“谁?” 许是昏睡太久,醒来短暂,落下的声音沙哑粗粝,多了几分沉重成熟,“师尊,是我。” 话音刚落,拥抱入怀。 云晚舟的身子颤抖得比方才还要厉害,交叉在一起的手恨不得将怀里的人融入骨血。 没人说话,一室寂静。 过了好久好久,怀里的人艰难地抬起胳膊,搂住了他的腰,“是谢无恙。” 不是魔尊,也不是原身,醒来的……只是谢无恙。 怀里的腰肢似乎比以前更细了,轻易就被人圈禁锢紧,像是一折就断。掌心下的触感也不再是锦衣绸缎,而是再普通不过的粗布麻衫。 谢无恙眯起眼睛,企图透过黑暗辨认身处何地,却一无所获,最后只能顺毛似的摸了摸云晚舟的颈,提议,“师尊,要不要先点个灯?” 第124章 烧火 “那烧火这个艰难地任务可要拜托…… 大逆不道的手法瞬间让云晚舟回了神,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从谢无恙怀中挣脱,“我来点。” 火光燃起传来一声轻响, 照亮了两个人的脸。 谢无恙目光定定,从云晚舟的眉眼划到下巴,又落在红意未散的侧耳,久违得熟悉。 谢无恙不知道自己到底昏睡了多久,心里去隐隐有个声音在诉说着久别重逢,好像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这张脸了。 云晚舟被盯得不自在,躲开谢无恙的目光望向别处, 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转移注意,“你睡了很久。” “嗯。”谢无恙望着他泛红的脖颈,没有拆穿, “感觉到了。” “距离审讯那日已经过去了七个月。” 谢无恙顺着他的话点头,“那确实很久了。” “是。”这个话题讲完了,云晚舟又开始寻找新的话题, “这里是魔界。” 万物皆有其顺应之地,身为魔族, 身处人界和魔界自是天差地别。 谢无恙醒来后虽有所察觉,从云晚舟嘴里听到时,却是另外一番滋味。 一个嫉恶如仇、正道楷模、一尘不染的仙尊,为了他, 居然甘愿屈尊躲在魔界。 与之一同浮现在脑海的,还有逃亡路上的种种,说不上是对这个人舍身相救的欣喜更多,还是对这个人因为自己跌落尘泥的怜惜更多,谢无恙只觉心口堵闷, 万般情愫皆不是滋味。 云晚舟低声诉说着两人目前的处境,“我们现在在的地方,是魔域边界的一个小村落,叫做恶鬼村。是张婶救了我们,这里是她……” “师尊。”谢无恙忽然出声。 云晚舟嘴边的话一段,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 昏睡的数月,两双眼睛再次对上,忽而惊觉,无形中都变了许多。 谢无恙那双桃花眼上挑地弧度更大,更漂亮了,多得是蛊惑人心,如同深海中的漩涡,将人的意识牢牢吸附。 云晚舟一时像是被夺了魂,思绪凝固间,只剩下本能的心跳与喘息,还有眼前这个人。 谢无恙忽而抬手,指尖蜷缩间要抚上他的脸,不知顾忌着什么,最后只是理了理云晚舟耳畔的碎发,“师尊瘦了。” 手指摩挲,凉意拂过脸颊,停在上面来回摩挲。 云晚舟一时怔然,忘记了躲开。 两个人的脸越来越近,近到呼吸交错,落在对方脸上,掀起一阵难言的痒意与潮湿。 谢无恙呼吸逐渐变得粗重,像是压抑着一头野兽,顷刻就要冲破牢笼,喷涌而出。 气氛旖旎,惹人沉醉,眼看就要相触。 云晚舟倏而惊醒起身,后退一步,神情慌乱,“你刚醒,还没有吃饭,我去给你拿些吃食。” 谢无恙有话要说,抬手想要抓住他,却只触到一闪而过的半边衣袖。 云晚舟脚下步伐凌乱,落荒而逃。 烛火被带动的风熄灭,重新燃起。 转瞬间,屋内归于寂静,只剩下了谢无恙一个人。 他垂眸苦涩干笑了声,脊背靠回床头,抬手捂住了眼睛,好半晌才止住了方才因情动而想入非非的思绪,整理起昏迷前的记忆。 魔族与仙门对立数百年,恩怨难平,戾气难消,魔界人人对仙门也是恨之入骨。 虽普通百姓无心战争,却也因数般牵扯互相抱有偏见。 魔族瞧不起仙门,仙门自也瞧不起魔族。 云晚舟带他逃到魔界,侥幸被人所救,实乃万幸。 只是待在魔界这些日子,怕是不能再用仙法了。 谢无恙摸了摸已经当初挖肋骨留下的伤,疼痛过去,只剩下了道浅浅的疤痕,没人能瞧出这里曾经经历过什么。 身上的几道寒霜针伤口更是隐蔽,发作时却是刻骨锥心。 谢无恙不知道云晚舟对当日的来龙去脉知道多少,只记得当时这个人救他水火,却对事情原由疑问一问不问。 那些信任又是从何而来呢? 如今回过神,却是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这个人就在身边,就在门外。 谢无恙撑着身子下床,久卧床榻令他一时不适,身子发软,脑袋昏了半晌,才清醒过来。 推开房门,一片漆黑。 远处偶尔传来几道灯火,那是有人手提灯笼在赶路而行。 余光瞥见一束灯火,谢无恙侧眸望去,院落中,东侧的房间光亮堂堂,为这黑漆漆的院落添了一抹活气。 谢无恙一路扶着墙,步伐虚浮的走向有光的地方。 这里的火比其他地方都要亮,足以照清房间内的所有陈设。 灶台、桌子、干柴。 张婶与云晚舟一同站在长桌前,面前的菜板上放着根切了一半的胡萝卜。 云晚舟手持菜刀,正愁眉苦脸的对着胡萝卜比划。 张婶弯着眉毛笑着,“切成差不多大小的薄片就可以。” 云晚舟深吸一口气,找准位置开始下刀。 这双手耍得一手漂亮的剑法,剑势惊鸿,矫若惊龙,惊艳数人。 如今灵器换成了菜刀,却是笨拙的可怜。 “咔哒——”刀落出声。 张婶皱了皱眉道:“小云,你切得太厚了。若是差距太大,薄的片都熬烂了,厚的还是没熟。” 云仙尊听得认真,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好。” 又是一道落下。 张婶眉毛拧得更紧,拿起自己切的与云晚舟切的放到一起,比划了道:“这个有点太薄了。” 云晚舟抿了抿唇,语气诚恳,“抱歉。” 张婶摇了摇头,接过云晚舟手里的菜刀,“这个我来切吧。你去帮我生个火。” 云晚舟犹豫着点了点头,“好。” 云晚舟起身走到灶台,做到了旁边的小凳子上。 身后的柴火杂乱无章,与他的气质甚是相驳,显出几分滑稽可笑。 云晚舟浑然不觉,从身后随意抓了把柴火,指尖并拢似是想用灵力点燃,余光瞥向张婶又心有顾忌,将蠢蠢欲动的手收了回去,目光在附近搜寻起生火的工具来。 那把柴火都是些木棍,不易点燃,若不加点什么助燃,这火不知要升到猴年马月。 谢无恙在门边瞧得清楚,虽觉得云晚舟偶然表现出的笨拙可爱的要命,还是不忍他在旁人面前丢脸。 许是云晚舟来时就将他醒来的事告诉了张婶,张婶瞧见他时没有过于惊讶,只是笑着朝他点点头,又在谢无恙竖起手指在唇边时,了然没有发出声音。 直到谢无恙走到云晚舟身侧站定,投落的阴影将窝在凳子上的他罩住,他才若有所觉,却没有认出谢无恙,“张婶,火折子在哪?” 谢无恙悄无声息接过张婶给的火折子,递到云晚舟眼皮子底下。 “在这里。” “多谢。”云晚舟接过东西转过身,正要点火,忽然动作一顿,意识到些许不对劲来。 “你怎么来了?”云晚舟扭过头,神情错愕。 “师尊,这些杂事还是让弟子来吧。”谢无恙将云晚舟从凳子上轻轻拉起来,夺走了他手里的火折子,“若是交给师尊,我们怕是要很久才能吃上饭了。” “你会?”意识到谢无恙是在变着法的说他不会生火,云晚舟抿了抿唇,面露不悦。 谢无恙朝他弯了弯唇,没有说话,只是自顾自地做到了云晚舟方才的位子上,拽出他塞进灶台的树枝,换了些晒干的碎柴进去。 点燃后又塞了些木柴,拿着吹火筒对准火种轻轻一吹,弱小的火苗瞬间燃起,将两个人照亮。 明明晃晃中,谢无恙炫耀般回过头,挑了挑眉,“师尊说我干得好不好?” 印在眼里的火光细碎,如同瞳孔中的繁星点点,衬托出久违的年少朝气。 云晚舟一时恍了神,忘记了回答。 直到谢无恙不厌其烦地再次唤他,“师尊?” “嗯?” “师尊不夸夸我吗?” “挺好。”云晚舟干巴巴地开口,“你何时学会的这些?” 谢无恙下意识回复:“自是流落街头,自小学来的本事。” “五岁就会了?”云晚舟皱了皱眉。 他遇见谢无恙那年,谢无恙恰好五岁,可那时时逢大雪,若是会生火,怎会差点冻死街头? 意识到说漏了嘴,谢无恙呼吸一顿,干笑一声,连忙改口,“其实是十岁那年闲来无事,我自己溜到后山偷偷学的。” 云晚舟抓到了重点,“你在苍穹山私自纵火?” “也不是……”谢无恙想要继续狡辩,对上云晚舟盯着自己的眼睛,抓了抓头发,自暴自弃地耷拉下肩,“是我私自纵火。师尊罚我吧。” 大不了他再抄十遍静心咒。 总不能让他为那熄灭的火种赔命吧? 谢无恙心里嘀咕。 谁知云晚舟沉默了半晌,开口时竟然只说了句:“下不为例。” 谢无恙猛得抬起头,诧异道:“师尊不罚我?” 云晚舟不自在地点了点头,“嗯。” 一旁的张婶看了两个人半天,笑呵呵地附和,“你昏迷了这些日子,你师尊日日夜夜守着你,每隔几天都要去镇上抓药,再亲自煮了喂给你。好不容易醒来,哪儿还舍得罚你。” “是吗?”谢无恙眉心一挑。 张婶作势还要再说,身侧突然传来两道轻咳。 “你的火要灭了,再添些柴。” 这些事不难,常人瞧见顺手就帮着添上,云晚舟却偏生要喊上谢无恙,明眼人都瞧得出他这是不想两个人继续说下去了。 张婶识趣地闭上了嘴,目光若有似无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 谢无恙朝着里头添好了柴,扭头看云晚舟瞧得认真,便问:“师尊会添柴吗?” 云晚舟似是轻轻哼了声,“会。” “那烧火这个艰难地任务可要拜托给师尊了。” 第125章 安宁 若是自己也站起身,也许会发现自…… “柴火没了师尊就添柴火, 若是火烧得不旺了,师尊就再添些干柴,用吹火筒对着火种吹上一吹。” “好。”云晚舟点点头, 手里握着吹火筒,一眨不眨地盯着灶膛里的火。 “张婶,这里交给我吧。”谢无恙走到长桌前,拿走张婶手里的刀。 张婶道:“你大病初愈,怎么能交给你呢?” “无妨,我们修炼的身强体壮,我睡了许久, 早就无碍了。” 张婶乐呵呵地笑了,“那我就等着吃个现成的饭了。” “好。”谢无恙毫不犹豫应下。待到张婶走后,跃跃欲试对准了桌上的食材。 云晚舟再次瞧向谢无恙时, 谢无恙动作流畅地切好了大半食材,正在将他们一一对应放入盘中,动作干净利落, 好不拖泥带水。 谢无恙走到身侧,将盘中菜倒入锅中时, 云晚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当真忽视了这个徒弟太多。 自将谢无恙带上山的那刻,他虽努力模仿着穹桡的样子,在努力做个好师尊, 吃穿用度、符咒心法虽样样不落,却难免因本性寡淡少言,在细节上留有疏漏。 比如自己的小徒弟何时长高了,何时学会了自己没教过的术法,何时学的烧火做饭, 又是从何时起与自己逐渐疏远,从幼时的亲密无间,到了后来了师徒有别。 生菜落入锅中,发出“滋啦”声响,云晚舟骤然止住思绪,垂眸抿了抿唇,专注眼前的火光没再吭声。 不知过了多久,鼻息间隐约涌进饭香味,一双筷子夹着肉片递到云晚舟面前,“我方才放了盐,师尊替我尝尝咸淡?” 在苍穹山时,云晚舟从未进过后厨,亲手做东西更是不曾。 望着谢无恙递到嘴边的东西,云晚舟怔了怔,心里冒出抹不自然。 这与被人投喂似乎无甚区别,更妄论对方还是自己从小养大的弟子,这弟子不久前还想以下犯上,做出诸多出格之举。 “你怎得不自己尝?”云晚舟偏过头去,往烧得正旺的灶膛里随手添了些柴。 正当他以为谢无恙会如往常一样,找些旁得借口哄他吃下时,谢无恙却出乎意料地应了下来。 “好。”谢无恙声音低沉,透着风浪过后的柔软,“我先尝尝。” 云晚舟诧异抬眸,对上谢无恙苍白带着笑意的面孔。 他的小徒弟历经磨难风雨,昏迷数月,如今好不容易苏醒,却变了许多。 他长高了,起身时的身影可以将他完全笼罩,如同一块密不透风的大网。 若是自己也站起身,也许会发现自己的小徒弟比他还要高些,却不见了少年的傲骨恣意。 就像春节那场盛大夺目转瞬即逝的烟火,火光泯灭,最后留下的只有漫天的烟灰与风霜。 虽是笑着,却只让人觉得心疼。 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做出反应,云晚舟回过神时,手已经按住谢无恙的即将抽离的手腕,薄唇紧抿,最后化为无奈的的叹息,“还是我来吧。” 云晚舟探头叼走那块肉,放在唇齿间嚼了嚼。 出乎意料,那肉软烂细腻,咸淡也是不多不少,味道比苍穹山厨子的拿手菜还要好些。 谢无恙低头瞧着他,眸中暗藏期待,“如何?” 云晚舟咽下嘴里的东西,点头夸赞,“尚可。” 谢无恙顿时眉开眼笑,“师尊若是喜欢,弟子常做给师尊吃,可好?” 云晚舟心尖颤了下,半晌轻轻点了点头,“嗯。” — 魔界与仙门对立许久,魔族对仙门恨之入骨,仙门对魔族也是鄙夷刻板,轻易不会踏入魔族地界。 云晚舟选择带着谢无恙逃入魔族,看重的也是这点。 魔族外风雨飘摇,魔界内寂静安宁,毫无纷扰。 独自生活多年的缘故,张婶不善交际,与村中其他人的关系并不亲近。 年轻时除了没人说话有些孤寂外,倒也无甚,但随着年龄日增夜长,曾经未曾显露的问题也渐渐多了起来。 通往镇上的那座木桥,年久失修,每每经过摇晃不堪,桥面咯吱作响。 村中曾有人不慎跌落,不过片刻便被黑煞气吞噬干净,连根骨头都不剩下。 盛年人经过尚且害怕,更何况张婶已经年过五十,身体心力大不如前。 日子总要往前过,买来的吃食用品不断消耗,时不时就要往镇上走一遭。 云晚舟没来之前,张婶无人可求,只能等到所有东西全部用完,拖到不能再拖,再一同道镇上采买,凑够小半年的量,等到下次用尽再去。 过桥说为生死攸关也不为过。 云晚舟与谢无恙到来后,上镇采买的重担便落在了他们身上。 日子过得还算舒坦,但那场刑讯终究还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疤痕。 那是很平常的一个夜晚,谢无恙醒来刚满一个月。 昏迷时许久没有发作的寒霜针,随着主人日渐苏醒,第一次有了动静。 加上刑讯那段日子,这是第二刺,一如当日,痛彻骨髓。 谢无恙因疼痛扭曲的身躯从床上滚落,发出重重一声闷响,吵醒了正在打坐的云晚舟。 未熄的烛火照亮谢无恙冷汗淋漓的脸,白日里的平静自在宛如幻梦,消散全无,梦醒之后,痛苦与狰狞争先恐后。 谢无恙喉间抑制不住发出沉重的“嗬”声,脖颈青筋暴起,像是随时崩裂血液喷涌。 痛苦到了极致,谢无恙抬起筋脉凸起的手,似触非触,从脸移到脖颈,双手落下猛然用力。 “无恙!”云晚舟瞳孔一缩,慌乱冲到谢无恙身前,拽住他想要将自己活活掐死的双手,“醒醒!谢无恙!” “师……师尊……”谢无恙喉咙震动,声音艰难,如同陷入黑暗的困兽,“我……我疼……” “我在。”云晚舟手上力道不敢松懈,另一只手抚上谢无恙的脸,“师尊在。” 被谢无恙攥住的指骨“咯吱”作响,像是要将五指折断。 五指连心,云晚舟心脏像是撕扯般泛疼,喉间哽咽:“你先松手,告诉师尊……是哪里疼?” 谢无恙指尖痉挛,在松开与握紧间剧烈挣扎,“我……全身……哪里都疼……” 寒霜针,锥心刺骨。钉入体内后,便是寒气进入血液,流入全身。 谢无恙也说不上哪里疼,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体内撕咬,密密麻麻遍布全身。 他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知道抱着自己的人是谁,听着这个人焦急的呼唤与耳语,迷离的像是现实与梦境重叠。 云晚舟……也会这般失态吗?又在担心谁? 世人口中,云晚舟伟岸高大不染尘世,既心善又凉薄。这么一个高高在上的人,谢无恙却觉得此时的他要哭了。 谢无恙用尽全身的力气抽去掐着脖子的手,让自己的面目瞧上去不再这么狰狞,想要再朝云晚舟笑笑让他宽心,却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最终放弃,“师尊,我……” 巨大的嗡鸣贯彻双耳,唇瓣翕动间,谢无恙却什么都听不到了。 意识的最后,他因疼痛从云晚舟怀中挣出,在云晚舟再一次伸手抓住他的手时,反手重重握了回去,“我、我求求你……师、师尊,杀了我……我好疼……” 掌心中的手猛然一僵。 谢无恙的意识遁入黑暗。 迷糊中,谢无恙像是做了一个绵延冗长的梦,梦中青山绿水,鸟兽鱼虫。 有水抚过他的额头,带来一阵凉意,消融了他的痛苦。 耳边再次有了声响时,外头人声相和,夜晚已过。 谢无恙撑起身子,手臂酸软外并无不适,与昏迷数月醒来后的身心俱疲截然不同。 谢无恙心中困惑,没有多加思索,将一切归咎于上次是昏迷太久的缘故。 想起寒霜针发作时,云晚舟慌乱焦急的面孔,谢无恙心中酸软一片,环顾四周没有瞧见他,穿靴下床推开房门,恰好撞见张婶一手端粥一手顿在半空,正要敲门进来。 “你醒啦?”张婶进门,将粥放在床头的柜子上,“这是小云估摸着你快醒来,特意托我熬得粥。你趁热尝尝,看看合不合胃口?” “多谢。”谢无恙状似无意间问,“我这次昏迷了多久?” 张婶笑了,“这次倒算不上昏迷,只是睡了一夜罢了。” 一夜?谢无恙拧了拧眉。 寒霜针第一次发作时,他虽意识迷糊,却也发作时的痛苦难耐维持数日不曾停歇。 怎得这次只有一日? 想到醒来没有瞧见云晚舟,谢无恙心中不安更甚,“我师尊呢?” “你师尊他一早就出去了,只是嘱托我帮忙照顾你,去了哪儿……”张婶拧眉想了片刻,摇了摇头,“倒是没说。但是我瞧着他脸色有些苍白,是不是近日太辛苦生病了?” 谢无恙猛然攥紧指尖。 耳边陆陆续续传来张婶的声音,“前段日子你还在昏迷,小云忙前忙后,他往常带你应当也是极好吧?” 谢无恙喉间涌出一股涩意,喉结滚动,“是。他是个好师尊。” 张婶忽然问:“你喜欢他吗?” 谢无恙瞳孔一震,愕然抬眸。 张婶唇角带着盈盈笑意,眼底没有震惊,只有关切与询问,瞧见谢无恙的神情,面露了然,“果真如此。” 谢无恙抿了抿唇,呼吸杂乱,没有吭声。 张婶道:“我眼睛不好,但是不瞎。你瞧着他时的神情样貌,我看得一清二楚。明眼人都知那是什么心思。我也曾年轻过。” 张婶转过身,望向空荡荡的院落,“我与我的夫君是青梅竹马,自小一同长大。后来顺其自然的成了婚,夫妻和睦。只可惜……” 张婶目光恍惚一瞬,神情怅然,叹息一声。 谢无恙眸中诧异未散,“您……不觉得奇怪?” “哪儿奇怪?”这下轮到张婶疑惑了。 谢无恙垂眸道:“师徒有别,枉顾伦常。” “我们是魔族,又非人族那些迂腐之辈。为何要顾忌这些?”张婶拧了拧眉,面色不解,“万千世界,芸芸众生,你与他本无干系。如今师徒相称,因缘际会,为何不能说是红线牵扯下的一种缘分呢?” 张婶走后,桌上的粥逐渐变凉冷透,从开始的热气萦绕到无声无息。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黑雾外太阳逐渐西沉,许是隔壁邻居散值归家,谢无恙端起桌上凉透的粥,一口一口塞进口中。 重生之前,他还是魔尊时,享万人跪拜,山珍海味什么没吃过,谢无恙却只觉寡淡无味,无甚区别。 手里的粥连丝甜味也没有,入口时冷,落入腹中却是热的暖的,暖变全身,散去身处的寒意与晦暗。 直到最后一口入肚,云晚舟才姗姗来迟,推门而入。瞧见谢无恙时,眉心倏而舒展,行色匆匆一扫而空,“你醒了?” 第126章 冷战 “师尊怕才是最疯的那个。”…… “师尊去了何处?”谢无恙眼眸深邃, 情绪难辨。 “去了趟镇子。”云晚舟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个袋子,递给谢无恙,“本来是帮张婶带些东西, 见到路边有人在卖桃花酥,顺手买了一些。” 谢无恙眸光微颤,“师尊不是不爱吃甜的?怎得想起买桃花酥了?” 云晚舟轻咳两声,偏过头去,“倒也不是不爱吃。” 谢无恙眨了眨眼睛,抬头瞧出了云晚舟神情里的不自在,窘迫中又带着几分可爱, 素来冷清的人偏生最让他心软。 “特意给我买的?”谢无恙不由得放轻了声音。 云晚舟将糕点塞进他的手里,板着一张脸道:“不是你说喜欢吃桃花酥?” “是我。”谢无恙目光温柔得点了点头,忽然抬手抓住了云晚舟的手, “我只是没想到,师尊还记得。” 温热的体温顺着指尖一路蔓延,如同未灭的火星坠落心头, 烫得云晚舟指尖一颤,猛得抽回了被谢无恙按住的手。 “喜欢的话你便多吃一些。”云晚舟心跳响如擂鼓, 振聋发聩,催促着他快点转身,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云晚舟指尖攥紧,喉间发涩, 匆匆开口,“你先好好休息。我去张婶那儿看看有什么活需要帮忙。” 话一出口,云晚舟才发觉这个借口有多拙劣。 现在不是饭点,去镇上采买的借口又在他进门时就消耗殆尽,张婶一个妇人, 没有田地耕耘也没有什么旁得重活,只偶尔绣些漂亮的帕子卖出维系生活,有什么忙需要他帮呢? 云晚舟 如同临阵脱逃的逃兵,云晚舟转身就走,眼看就要迈出房门,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窸窣,一只手赶在踏出房门前,抓住了他的手腕,牵扯着他的每寸神经。 “师尊是又在躲我吗?”谢无恙眯了眯眸,神色晦暗不明。 “没有。”云晚舟拧紧眉心,挣了两下,谢无恙的手却仿佛钉在上头,纹丝不动。 云晚舟抿了抿唇,心中慌乱化为气恼,凤眸微睁回瞪过去。 两个人你瞪我我瞪你,谁都不肯后退,目光相撞就这么僵持在了半空。 须臾后,谢无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原来师尊也有这般幼稚的时候。” “你说谁幼稚?” “你。”谢无恙毫不犹豫。 “你……”云晚舟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半晌憋出一句,“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谢无恙像是被四个字打通了任督二脉,忽而凑近,鼻息交融,潮湿滚烫,“师尊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云晚舟呼吸一顿,头皮发麻,僵在了原地。 有那么一瞬,云晚舟近乎以为谢无恙想要吻上来。 理智催促着他后退,但脚下却像生了根,连眼睛也眨不了一下。 外头的脚步一声接着一声,不知是谁又经过了张婶的院前。 云晚舟起先还能数轻过去了多少人,后面双耳逐渐失聪,除却胸腔下震动不止的心跳声,什么也听不清了。 他们的呼吸越来越热,越来越重,鼻尖摩挲带起痒意,谢无恙身子往后一撤,倏而抽离。 “师尊。” 原来不是要…… 意识到自己方才想了什么,云晚舟欲盖弥彰地揉了揉耳朵,“嗯?” “弟子有一事不解。” 云晚舟问:“何事?” 谢无恙声音不疾不徐,言下之意难辨,“今日弟子醒来,寻师尊无果,遇到了张婶。张婶告诉弟子你面色不好,可是身体何处不适?” 云晚舟眸底划过一抹异色,“许是张婶瞧错了。” “但弟子瞧着,师尊面色苍白,并非错觉。” “许是肤色。” 谢无恙倏一眯眸,抬手抚上云晚舟右眼下方,牵起一阵若有似的痒意。 云晚舟下意识偏躲过。 耳边响起谢无恙咄咄逼人的质问,“那师尊怎会法术失效,灵力全无?” 云晚舟神色一变,想起自己脸上灵力维持的幻容术。 灵力消失,原貌显露。那颗泪痣乌黑夺目,正在眼尾下熠熠生辉。 谢无恙生气了。一连几日,除却必要的接触,哪怕到了夜里同处一室,也总是默默背过去。 云晚舟让他上床,他头也不回,只道自己要勤加修炼,静心打坐。 两个人从密不可分到突然的疏离,连置身事外的张婶都瞧出了问题,云晚舟更是心知肚明。 他知道谢无恙想问什么。 那日两个人不欢而散,离开前,谢无恙目光暗沉,问他是不是在他昏迷时对他做了什么。 寒霜针的痛楚谢无恙曾经经历,刻骨铭心。可这次发作,却仅有一日,甚至在他昏迷后毫无不适。反骨那些痛楚被什么东西抽离,被什么人挡在了外头,让他安心、安睡。 谢无恙不是傻子,联想起云晚舟的种种状态,前因后果已在心中推演出雏形。 云晚舟定是用了什么损耗自身的法子,将他体内的寒霜针压制下去。 但云晚舟却只是岔开了话题,不愿回答。 两个人无声打起一段很长的冷战,谁都不愿意放下自己的固执,也舍不掉身上的尊严和面子。 就连张婶问起两个人之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双方也都是默契摇头,谁也不愿意承认提起。 这场冷战,就这么打了十多日。 他们依旧同桌吃饭,云晚舟问谢无恙话,谢无恙照常给出回应。但却不像往常一样主动亲昵,也不再与云晚舟轮番打坐睡觉了。 谢无恙一个人霸占了床边,烛火再亮也照不见他的脸,只留给云晚舟一道挺拔坚实的脊背。 云晚舟辗转反侧了数日,终于忍无可忍翻身下床,坐到了谢无恙身侧。 “你去床上。” 谢无恙睫毛颤了颤,似乎想要睁开又强行忍住,双腿动了动侧了个身,重新将后背对着云晚舟,“弟子不累。师尊睡便好。” “我已经睡了十二日了。”云晚舟道。 虽说这几日,他躺在床上无法安睡,但总归还是霸占了这么多天,自己身为师尊,总不该如此苛待自己的徒弟。 谢无恙默不作声,像是又入了识海。 云晚舟头回体会到被人冷落的滋味。 他身为仙尊,所见所识非常人能比,独独没有过哄人的经历。 云晚舟盯着谢无恙的背影,好半晌才憋出一句,“你生气了?” 听见云晚舟的话,谢无恙垂在两膝间的指尖颤了下,紧闭的双眸悄然睁开,声音冷凝中透着强硬,“没有。” 云晚舟犹豫片刻,抬手触上他的后背,“那你怎么……” 谢无恙眸光一暗,倏而回头抓住云晚舟的手腕,“师尊不是一贯喜欢自作主张?如今这是睡醒了,关心起弟子的感受了?” “我……”谢无恙攥着的力道极大,按在云晚舟按间腕骨上,挣扎间能瞧见上头若隐若现的红印。 云晚舟拧了拧眉心,“你这又是发哪门子疯?” “我发疯?”谢无恙嗤笑一声,极具侵略的目光在云晚舟脸上来回打量,“师尊怕才是最疯的那个。” 谢无恙攥紧云晚舟的手腕一松,眸中波澜四起,平静过后漆黑一片,宛如深不见底的黑潭,“我不是傻子。那夜我身上的寒霜针发作,一夜停歇。好巧不巧,第二日师尊就灵力尽散。师尊敢说两者没有丝毫干系?” 不知是不是被说中了心事,云晚舟睫毛颤了颤,没有吭声。 谢无恙心中酸涩,险些喘不上气,“区区寒霜针而已,忍过便罢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何劳师尊亲自……” “寒霜针。”云晚舟倏而抬眸,面色难看,“你如今说得轻巧。数月过后,你五感渐失,变成了聋子瞎子,又当如何?” 让他如何? “那也是我的事。”谢无恙语调淡薄,“与师尊无关。” “你是我的弟子。” “是。”谢无恙眼帘低垂,抿紧唇角,“你我不过是师徒。师尊授业,没必要为弟子做这么多。” 云晚舟唇瓣动了动,不知想到了什么,眸中异色闪过,没再吭声。 这场谈话最终以相对无言告终。 两个人谁都没有上床,在下头枯坐了一宿,表面凝心打坐,实则思绪难安,各怀心思。 翌日一早,谢无恙一起身云晚舟就有了察觉。 衣服摩挲发出窸窣声响,没过多久,房门被人推开,发出“吱呀”一声。 周遭寂静了好一会儿,云晚舟才缓缓睁开眼睛。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那人身上的温热气息,驱之不散。 室内空无一人,只剩下云晚舟坐在原地,盯着紧闭的房门,神色怔然。 果然还在生气。云晚舟在心中闷闷地想。也不知穹桡当初带他时,可曾因他时不时耍起的性子日夜苦恼? 想到一去不回的穹桡,又想起他与谢无恙如今的尴尬处境,云晚舟越发觉得他这个师尊做得失败。 本意只是想护住自己的弟子,结果却惹了对方不快。 云晚舟眉心紧锁,陷入了天大的难题,苦思无果。 恰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推开房门。 谢无恙一手执灯,一手端着包子和粥,去而复返,站在门外微微侧头。 “师尊醒了?可要吃些早点?”谢无恙自然娴熟地将早点放到两人打坐的地上,仿佛多日来的冷战争执不曾存在,“这是师尊昨夜带来的,张婶帮忙放到锅里重新热了热。师尊趁热吃。” 云晚舟望了望地上的粥和包子,又望了望谢无恙的脸,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目光莫名奇怪,对上谢无恙投落过来的目光。 与昨夜的激烈难以接近不同,谢无恙平静的眸底下萦绕着温柔与和煦,就像是回到了冷战之前,回归往常。 第127章 责任 他的私心告诉他,想要云晚舟永远…… 有那么一瞬间, 云晚舟近乎有了委屈的错觉,好像万般情绪都可以告诉眼前这个人,得到这个人的理解与包容。 可分明他才是师尊, 谢无恙是弟子。 他比谢无恙大许多岁,就算包容,也当是做师尊的包容徒弟才是。怎能反着来呢? 云晚舟没有吭声,微微错开视线,捧起了地上的粥,“谢谢。” 谢无恙摇了摇头,怀揣希望地问:“除了谢谢, 师尊就没有旁得话想与弟子说吗?” 云晚舟指尖扣紧了手里的碗,抿了抿唇,内心天人交战, 经历好一番挣扎,好不容易开了口,出声后又不知说些什么好, “我……” 戛然而止。 谢无恙望着他的目光从期待逐渐暗淡,像是天空坠落的星辰, 一点点消失在眼底,最终化为重重一声叹息,透着无奈,“罢了, 先吃饭吧。不然又要劳烦张婶重新热一热。至于其他的……” “便放到以后吧。” 昨日的争吵,云晚舟有句话说得对。 寒霜针入体,发作十三次后,宿主便会灵脉全碎,五感尽失。 如今寒霜针在他体内, 只有四根。 虽不会如十三根寒霜针一样修为五感尽失,但会发生什么,谁都无法预料。 若是当真聋了瞎了呢? 自此沦为废人,再难辨其容貌音色。 如今已经第二次,谢无恙能感受到体内灵力溃散逐渐流失。 寒霜针带来的影响只增不减。 也许哪一天,他与云晚舟之间,连最简单的注视与呼唤都会消失不见。 谢无恙垂下眼帘,心里闷得发疼。 既然如此,便将那些不好的、惹人难过的,都留给以后,再多看那个人几眼。 云晚舟抬眸对上谢无恙的目光,点了点头,“好。” 其实也并非不能说。 那夜谢无恙每痛一分,他的心就会跟着颤上一颤。 寒霜针刑,他只在书卷里看到过,无论记载有多叫人痛楚,却都并非经历。 但那夜,他看着谢无恙几次想要了结自己,求着自己给他一个痛快,云晚舟确实真真切切体会到了。 十三寒霜针,一但入体,便与宿主血肉融为一体,哪怕宿主身死,寒霜针也不会脱离。 刑罚无解。 但痛却可解。 云晚舟从未如此庆幸,自己这些年看过的诸多古籍。其中有记载:以血相融,灵力引渡,可结阵法,渡苦灾厄。 所谓渡,非消散也,而是要布结界人将痛苦从他人身上引到自己身上,代替承受。 他是谢无恙的师尊。 理当如此。 — 自那日过后,两个人和好如初,相处间又回到了从前。 张婶心情也跟着好上许多,每回瞧见都带着笑意。 眼看来到魔界已有数月,再过几天,便是人间的端午节了。 谢无恙在位时,从不屑于过这些人间的节日,只是碰巧瞧见属下装扮或举止不同寻常,问上几句,得知在过什么节。 所以起先谢无恙是并未想起过节一事。 直到后来张婶嘱托,要他去镇上带些雄黄酒和五彩丝线,谢无恙好奇下多问了句,这才后知后觉回过神。 端午将至,街上繁华热闹,就连恶鬼村的桥头,也不知何时被人扎上了五彩绳,寓意驱邪避祟。 谢无恙买好东西回去的时候,张婶已经做好晚饭,与云晚舟坐在桌前等他。 瞧见谢无恙回来,张婶忙伸手招呼他坐下,接过手里东西在空地放好,“小谢回来了?” “是。”谢无恙点了点头,顺其自然地拉开凳子坐好,“今日吃些什么?” “你尝尝看?”张婶神秘兮兮地夹了块饼子似的东西递给他。 饼子呈不规则状,看上去微黄软糯,不知加了什么。 谢无恙眉心一挑,用自己的筷子夹走,塞进自己嘴里。 甜滋滋的,香甜下透着熟悉,但谢无恙拧眉想了半天,也没将这份熟悉与记忆中的什么对上号。 “尝出什么了吗?”张婶问。 谢无恙细细品味半天,最终摇了摇头,“没。” 张婶意味深长地望向云晚舟,道:“是小云特意带来的柿子。我将它磨碎,与面粉混合,在油锅中煎炸制成。” 谢无恙眼帘一颤,抬眸望去。 云晚舟正动作优雅闲淡地吃着面前昨夜的剩菜,像是置身事外。 但谢无恙瞧过云晚舟旁得样子,知道他从容的面具下另一副面孔。 旁人觉得云晚舟拒人千里,殊不知那寒霜似的面孔一触即化,露出内里的柔软温和。 “很好吃。”谢无恙弯了弯眉眼,低头又嚼了一大口,“现在不过夏季,又在魔界,柿子当是不太好寻吧?” 云晚舟唇瓣动了动,正欲说话,一旁的张婶忽然开了口,“何止不太好寻。我在恶鬼村生活这么些年,也没吃过几回柿子。” 谢无恙点了点头,扭过头问:“那师尊是从何处寻到的?” 云晚舟神情顿了片刻,道:“在人界。” 谢无恙正欲夹菜的手剧烈一颤,指腹血色尽散。 是了。 在魔界这些日子,他与云晚舟朝夕相对、日夜共处,日子过得太过美好。以至于他差点忘了,云晚舟不止身负师尊之责,更贵为仙尊,肩负众生。 他们离开时,莲雾门大乱,仙门百家状态不明,哪怕云晚舟嘴上不说,心中的道义责任又岂是说放下就能放下? 叛逃隐世已是意外,云晚舟总会回归仙门,拨乱反正。 谢无恙心底乱成一团,故作平静,“师尊与我已许久未去人界,想去转转也是应当。是我疏忽了。” 谢无恙听自己的声音好像隔了层雾,迷雾之下,是另一个自己在讲着违心的话。 “师尊日后若是想去人界,随时可以前去。魔界昏暗,没有花草树木,比不得人界的青山绿水。”谢无恙喉间梗涩,顾虑着张婶在场,没有直接挑明,只是抬起那双上挑的桃花眸,透着只有两个人的压抑与酸楚,“弟子就在这里,等师尊回来。” 云晚舟被他说得怔了怔,“你在说什么胡话?” “弟子所说句句真心。”谢无恙深吸一口气,忽然放下手中筷子,望向张婶,面色冷凝生硬,“我吃饱了,先回房。” 话落,头也不回起身离开。 “唉小谢,你吃了这点就饱了?”张婶后知后觉回过神。 奈何谢无恙已经走远,没有听清她的话。 盯着堪堪动了两块的柿子饼和完好如初的咸粥,张婶神色为难。 “我拿去给他吧。”云晚舟夹了两块柿子饼放在空碗里,面色平静地站起身。 云晚舟推门而入时,房间里一片漆黑。 谢无恙没有点火,孤身靠在床前。 微抬的下巴轮廓模糊,盯着悬梁,不知在想些什么。 “无恙。”云晚舟将手里的柿子饼放在一旁,挨着谢无恙坐下,“我瞧着你放才没怎么吃,要不要再吃一些?” 谢无恙回头望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许是因为身在魔界,没有了仙门那些规矩的桎梏,师徒间的那些界限逐渐模糊不清,甚至到了快要让人遗忘的程度。 谁都没有吭声,就这么安静坐着,任由黑夜吞噬着残留不多的理智。 肩膀紧挨着肩膀,体温传递着体温。 两个人撑在地上的手,只差分毫就可以相触,无人再进一步。 如今这样,已算逾矩。 不知过了多久,身侧传来谢无恙的轻唤声,“师尊。” “我在。” “师尊想回苍穹山吗?” 顷刻间,风雨呼应,撕开了两人勉强维持多日的平静。 云晚舟喉结动了动,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怎么突然问这些?” 谢无恙轻笑一声,似是自嘲,“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 “是因为我出了魔界?”联想起谢无恙的种种反常,云晚舟心中有了猜测。 谢无恙没再出声,云晚舟当他默认了。 “想听真话吗?” 谢无恙依旧沉默。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问出这个问题时,到底是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当日你我离开仙门时,莲雾门也陷入大劫。我身担仙尊之责,总不能坐视不理。”云晚舟垂下眼眸,声音淡淡,“离开魔界,确实是想打听些消息。” 谢无恙眉目低垂,一旁的指尖微微蜷缩起来。 哪怕早就知道云晚舟舍不下身上的责任,听到云晚舟亲口承认,仍是觉得胸口发闷。 他并非蛮不讲理,有意阻拦。 但为人本就自私,他的私心告诉他,想要云晚舟永远留下。 什么仙门什么苍生,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可以永远待在魔界,待在恶鬼村中,做两个平凡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 可终究不过妄想。 “然后呢?”谢无恙压下心中酸涩,喉间嘶哑地问道。 “莲雾门大乱。郭长老不知所踪,江疏桐重伤。” “你打算如何?想回去?” 云晚舟摇了摇头,“我是苍穹仙尊。” 苍穹仙尊,理当回去主持大局。 这是他从穹桡身上学到的,也是自幼坚守的道心。不知为何,这次却有了犹疑。 如果这些坚守,连身边的人都护不住,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又是为何? “我明白了。”谢无恙点了点头,忽而抬手握住了云晚舟的手,“师尊不想说的,弟子以后不再问了。” “师尊若是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云晚舟扭过头,清冷的眸子透过黑暗,撞进谢无恙眸底的漩涡。 谢无恙似乎是勾了勾唇,“弟子也有件想做的事,不知师尊允不允?” 他的话题转得太突然,云晚舟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疑惑出声,“嗯?” “我听张婶说,过几日要到端午节了。”谢无恙说着,微微凑近,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出奇,“师尊可愿与弟子一起,瞧瞧魔族的风土人情?” 云晚舟呼吸一顿,胸膛心跳不知怎得剧烈起来。 过了许久,云晚舟轻轻点了点头,“好。” — 许是因为魔界久不见天日,魔族人平日里极少有过热闹欢笑,魔界的端午竟是比人族还热闹几分。 谢无恙与云晚舟并肩走在街上,任由周围人声熙攘。 不知是谁擦肩而过,拥挤下不小心撞在云晚舟肩膀,令他踉跄两步,近乎挨近谢无恙的胸膛。 谢无恙眸光一动,抬手扶住云晚舟的肩头,“师尊小心。” “多谢。”云晚舟悄无声息往另一侧移了移,目光慌乱落在不远处。 一群人正聚集在一起,热闹腾腾的争论着什么。 “猛虎队还差一个人,还有没有人来报名?” “和我们在一起,保管你拿下赛舟头筹!” 顺着云晚舟的视线望去,谢无恙眉眼含笑,往人群中指了指,“要去那边看看吗?” 云晚舟点了点头,“好。” 第128章 头筹 “师尊执意说我醉了,那便当我醉…… 魔界常年被煞气侵蚀, 土地河流都变得污秽不堪。 被鬼煞镇的居民选作赛龙舟的地方,是为数不多,还能称得上是湖的地方。 远远望去, 湖面灯火环绕,燃烧的蜡烛被灵力护住,在上空凝成一条长长的灯河。 “你想什么呢。这次头筹肯定是我们封异村的,哪儿轮得上你们恶鬼村?” “话别说太满啊。小心一会输给我们,落得个啼笑皆非的下场!” “你们还是先找着人再说吧!” “谁说我们找不着人了?”说话的男人光着膀子,上头刻着个蛇纹刺青,一身腱子肉顺着呼吸抖了两下, 瞧上去好不威猛。 男人说罢,视线在人群中转了一圈,抬手朝着一旁一指, 毫不迟疑道:“我瞧着这位小兄弟就很不错。” 说着,男人笑呵呵地走上前,抬手搭上谢无恙的肩, “你就是张婶家那亲戚吧。你我同为恶鬼村人,今日恰好可以联手, 为咱们恶鬼村争一争这头筹!” “这位大哥,这次赛舟头筹可有何奖励?” “当然有了。”男人道,“若是能得头筹,不仅有魔尊赏赐的珠宝首饰。还有锦璃堂如意娘子亲酿的美酒呢!” 谢无恙注视着云晚舟, 问:“师尊想要吗?” 云晚舟不喜珠宝首饰,当了数年的仙尊,也品过仙人佳酿,对如意娘子的美酒也无甚兴趣。 但对上谢无恙希冀闪动的眼睛,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好。” 风吹过人群,吹起了谢无恙竖发的蓝色发带。 谢无恙的唇角逐渐扩大,笑容中透露出几分孩子气的张扬肆意,“那弟子去帮师尊赢回来。” 魔界的人多数粗犷豪放,谢无恙与他们同宗同源,却毕竟自小被云晚舟养在仙门。 谢无恙的身上有着魔族有的骄狂恣意,也有着仙门人的形貌风骨。 这种在魔界极具反差的气息,哪怕是与其他人同样穿着粗织麻衫,也能叫人一眼分辨,鹤立鸡群。 谢无恙在一群人的推攘下上了龙舟,周围响起一片鼓励叫好声。 不知是谁为了瞧得清楚,往前挤了挤,推得云晚舟蹙眉转头,视线收回时,恰好与谢无恙再三回头的视线撞在一处。 谢无恙笑了笑,唇瓣翕动想要说些什么,一道长鸣忽而响在耳畔,最后方的男人一声零下,龙舟木浆破水而出,冲向对岸。 河面的黑雾被船桨划开,露出两道清浅的河面,悬在半空的烛火映照在上面,像是点点闪烁的繁星。 魔族人没有见过太阳,也没有见过月亮和星星,但生而为人,仍会不受控制地受美丽事物的吸引。 岸边的稚童牵起母亲的手,面容纯真无邪,“娘亲,那是爹爹故事里讲的星星吗?” 年轻的女子微微低头,半边脸被光照得岁月姣好,“是啊。囡囡觉得美不美?” 小姑娘高兴得跳起来,伸手像是要抓头顶的烛火,“好看!” 仙门人界是没有这些黑雾的,到了晚上每每抬头,皆能看到满天繁星。 过于常见,便极少有人在意这些美景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小姑娘的话,又或者是节日氛围烘托渲染,云晚舟神思不如往日清醒,目光落在那两道熠熠闪烁的星河,落在谢无恙脸上,只觉好像是醉了酒,好像是浑浑噩噩间做得一场梦。 梦总是美好而虚幻,梦的结局结束在此起彼伏的欢呼中。 龙舟冲破终点的那一瞬,谢无恙足尖一点越下龙舟,所踏之处涟漪阵阵。 属于胜利者的哪壶酒尚未送到胜利者的手中,就被胜利者一阵风儿似的卷在了手里,奔向人群中心心念念的人。 “师尊。”谢无恙高高举起手里的酒,俊俏的脸被火光印得温暖柔和,“我赢了。” 云晚舟轻轻点头。 谢无恙将酒贴在云晚舟脸上,轻声诱哄,“要喝酒吗?” …… 今夜的风过于不同寻常。 肩并肩与谢无恙坐在屋顶上时,云晚舟心中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否则自己怎么会不顾谢无恙曾经做出的那些逾越之事,不顾师徒有别,与他坐在屋顶上喝酒? “今晚的星星真亮。”谢无恙语出突然。 “你醉了。” “师尊怎知我醉了?”谢无恙歪过头来,下巴近乎搁在云晚舟的肩膀上。 醇厚甘甜的酒气喷洒在脖颈上,掀起的痒意让云晚舟偏了偏头,推开谢无恙的脑袋,“魔界常年黑雾笼罩,哪儿来的星星?” 谢无恙轻笑一声,清亮的瞳孔倒映出云晚舟的面孔,“师尊没瞧见吗?” 他说得一本正经又诚恳,云晚舟再次抬头望向黑漆漆的天空,沉默良久,几乎以为自己瞎了。 谢无恙的脑袋再一次探过来,“师尊的眼睛很好看。” 谢无恙唇瓣近乎贴上云晚舟脖颈间的皮肉,用最认真地语气说着最轻浮的话,“像是星星一样。” 云晚舟瞳孔微微睁大,不可思议地扭过头,“你……” 鼻尖撞上另一个人的鼻尖,谢无恙眼尾染上红霞,眸底是酒气熏陶后难以压抑的欲望。 心中的理智撕扯,警告他不要逾矩僭越。 谢无恙时而清醒时而浑浊,后来逐渐被膨胀的欲望抛诸脑后。 什么逾矩僭越,他谢无恙何时这般瞻前顾后? 况且…… 舌尖蠢蠢欲动舔了舔后槽牙。 谢无恙听到自己在心里默默补完后半句。 况且他与云晚舟本来就不是师徒。 “师尊。”谢无恙反手扣住云晚舟落在一侧的手,霸道扯着他按在自己的胸膛上,“弟子有话想说。” 似乎是意识到谢无恙想要说什么,云晚舟清浅的眸光闪了闪,手不安地想要抽回,“你醉了。” “师尊执意说我醉了,那便当我醉了吧。” 鼻息间纠缠的酒气忽然变得浓郁,谢无恙微一侧头,吻了上来。 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吻。 与前面两次的浅尝辄止不同,谢无恙没有止于简单的唇瓣相触。 呼吸交融的刹那,不待云晚舟反应,撬开他的牙关,舌尖长驱直入,另一只手按在云晚舟的后颈,缓缓收紧,像是要将他揉入骨血。 滚烫潮湿,缠绵霸道。 云晚舟几乎是被迫做出回应,双手推拒做出的挣扎如笼中鸟般几不可察。 云晚舟拳心紧了紧,下意识地距离灵力想要推开谢无恙。 谢无恙攥紧了他的手,唇瓣有片刻的抽离,又紧跟着复上。 呼吸交缠间,云晚舟听到谢无恙近乎哀求的声音,“就这一次,师尊。就这一次……” 从此以后,山高水长,你想去哪,我便不再拦你。 云晚舟诧异间睁开眸,对上了谢无恙紧皱的眉心和颤抖的眼帘,不知怎得心脏软了下来,聚集灵力的指尖骤然溃散。 “是使者,魔尊派来的使者来了!” “我还瞧见玉长老了!” 街道上的人群纷纷朝着两侧让开,跪在地上双手伏在身前。 黑雾笼罩的天上,四只羽毛华丽烈火缠身的巨鸟割风而过,带起一辆富丽堂皇、金光闪烁的车轿,几名气度不凡身着黑衣的男子御剑在后。所到之处无不民众跪伏。 不知过了多久,谢无恙按着云晚舟的手终于收了力道,唇瓣抽离,与云晚舟的额头相抵。 凌乱的呼吸难以平稳,更难平稳的是因为这个吻掀起的情潮与妄念。 云晚舟从脖颈红到耳后,尚未抽离谢无恙胸膛的手指尖微微蜷缩,寻找着抛诸脑后的清醒。心中不由自主地想,也许他才是醉得那个。 “师尊知道我想说什么。”谢无恙抚上云晚舟的脸,露出手背寒霜针留下的伤痕,“师尊可有话对我说?” 云晚舟唇瓣微动,对上谢无恙希冀的眼睛,想要说些什么。 谢无恙抬手轻挡住云晚舟的唇,“师尊不用急着给我答案。” 谢无恙垂下眼帘,神情似有瞬间落寞,再抬头时,又恢复了方才的温柔笑意,“只求师尊往后若是想起我,能够偶然想起今夜。” 望你日后提起谢无恙,想起的不只有原身。 也有来自五百年后这具苟延残喘、可怜可恨的亡魂。 云晚舟怔了怔,一时没有说话。 谢无恙牵着云晚舟的手站起身,望着已经走远的使者队伍,以及地上追随的人,“师尊见过魔界使者赐福吗?” 在五百年后,他与云晚舟针锋相对的数年,云晚舟曾孤身一人数次前往魔族,轻车熟路,又或许是谢无恙有心纵容,亦无人敢拦。 但五百年前的云晚舟……究竟到没到过魔界,谢无恙并不知晓。 云晚舟摇了摇头,拧眉反问:“你见过?” “师尊有所不知,前几日我在魔界遇到个小魔兵。”谢无恙弯了弯眉眼,笑得荡漾,“小魔兵说,若是谁得了魔界使者赐福,那人会余生顺遂,百罪皆消。” “百罪?”云晚舟眉心皱得越紧,神情认真,“百罪倒不必。” “那百罪皆消留给我,师尊许个余生顺遂?” 云晚舟莫名其妙地望向谢无恙,“你哪儿来的百罪?” 谢无恙浑不在意道:“人生在世,孰能无过。许个愿而已,师尊还当真了?” 瞧着云晚舟越拧越紧的眉,谢无恙扣紧他的手,□□一点从屋顶跃下,“就当入乡随俗,与民同乐。” 脚下是魔族群众俯揽而过,前方是使节车队魔兵随行。 一切恍如前世,魔尊亲临。 不同的是,彼时的谢无恙不过是名仙门弟子,手里牵着的是与他纠葛两世的宿敌。 浓重的恨意褪去,剩下的爱意浓郁,仿佛眨眼就是余生。 他们落在群众的尽头,气质出尘,又毫无芥蒂的与其他百姓融为一处。 没有仙魔对立,也没有师徒有别。 好像两个可以任由情愫蔓延的寻常人。 一名男子从车后御剑向前,声音威严洪亮,响彻四方,“今日节庆,魔尊特派我等前来,为诸位赐福。尔等有何愿?” 话音落下,一道浓郁漆黑的魔气掀起半边车帘飞出,露出轿中的一片布景。 富丽堂皇的金色中,一名男子红衣似火,脸戴面具,眉眼微阖。戴着黑皮手套的手一手撑在头顶,一手随意搭在膝头,神态慵懒,侧卧而坐。 一位老头从人群中站出来,右手放在胸口,俯身行礼,“恭迎使者身驾。” 御剑在前的男子微一点头,以示回应,“免。” “谢使者。”老头恭谨起身。 黑衣男子右手一抬,掌心朝上,那团黑雾受召落在上方,随意蠕动变换形状。 “此为使者赐福,尔等尽呈心中所愿,福若有缘,必降其身。” 说罢,抬手一拂,黑雾从掌心离开,飘向人群。 第129章 使者 “只可惜,计谋虽好,百密一疏。…… 五百年后的魔界, 谢无恙继任魔尊时,重整制度,废掉了许多不必要的条框规矩。因想着使者赐福的习俗在魔界传承数千年, 便保留了它。 谢无恙继任魔尊的第一年,抱着视察民情稳定民心的想法,瞧过一次赐福的全过程。 赐福的使者一身黑白祭祀衣,脸上用颜料画满奇怪的纹路,手执牛头骨法杖,舞姿奇怪,念着叽里咕噜的难懂咒语。 不过是一场类似于祭祀祈求神明护佑的活动, 与谢无恙如今瞧见的全然不同。 谢无恙拧了拧眉,也不知是后来有人改了习俗,还是这场祭祀本就别出心裁。 “怎么了?”察觉到谢无恙的出神, 云晚舟眸光微晃,语气透着股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关切。 “没什么。就是觉得……”谢无恙下意识偏头躲过漂浮过的黑雾,总觉得心中不安, “哪里不太对劲。” “你发现了什么?”云晚舟没有过多惊奇,语气平静地好像在进行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对话。 谢无恙抬头, 视线触及车帘缝隙透出的那抹红,忽然变得古怪莫名,“师尊有没有觉得,轿中的使者有些熟悉。” 云晚舟寻着指引望去, 棕黑的瞳仁仿佛洞悉一切,“我们见过他。” 谢无恙眉心突兀一跳,紧接追问:“在何处?” 云晚舟薄唇紧抿,垂落的指尖忽而蜷紧,声音发冷, “洛桦雪山。” 谢无恙瞳孔猛得一震。 不……不止…… 洛桦雪山,冰山雪莲。 这个人不止与他和云晚舟教过手,甚至还曾潜入莲雾,引诱他误入魇石布局,沦为众矢之的。 他…… 联想起重生后的种种怪事,谢无恙心中惊疑,脊背冷汗拔凉。 颤抖的指尖被掌心温热包裹,云晚舟眸中的寒意不知何时散去,只剩下春水消融的暖意,“想到什么了?” “我……”谢无恙胃中翻江倒海,喉间干呕,“若是有一天,师尊发现自己经历的一切时别人精心布置的骗局……师尊会如何?” 云晚舟握他的力道倏而一紧,“你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我现在甚至怀疑……””谢无恙喉结滚动,望着云晚舟的眸底暗沉晦涩。 他甚至怀疑夺舍重生、五百年前的种种都是一场精心编制的梦,是他人别有所图的筹谋。 谢无恙还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语气卑微到接近哀求,语无伦次,“师尊,一年之前……不对,是魇石被盗之前,我可有受过什么伤……或者犯过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就跟盗窃魇石的刑罚一样……” 云晚舟用力将他扯进怀中,抱紧了他,“无恙,冷静。不管你想到什么,这种时候,我们都不能自乱阵脚。” 嗅到云晚舟身上的冷香,谢无恙闭上眼睛,艰难平复自己杂乱的呼吸,“我知道,我只是……” 只是太怕梦醒梦碎。 他还是孤零零的跪在葬圣墓,跪在无名冢前。是云晚舟最痛恨、最十恶不赦的魔头。胸膛插着一剑穿心的碎雪剑。 直到这一刻,谢无恙才不得不承认,他怕死。怕好不容易抓住的、能照到自己的光再次消散,重归黑暗。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些,但是这些我们可以以后再讲。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真相。”或许是觉得自己的安慰过于干瘪,云晚舟不熟练地抚着谢无恙的脊背,动作僵硬,“也许,一切的背后主使就藏在魔界。” “好。”谢无恙眼底酸涩得要命,睫毛一颤闭上眼睛,嘶哑着声音道,“我们一起找出幕后主使。” 是梦也好,是现实也罢。真真假假岂是一言两语能够说得清。 哪怕最后真的是幻梦一场,至少还剩下这些回忆,让他在地狱不会这么难熬。 “福至则主,诚心诚情。”黑衣男子大手一挥,“则主。” 黑雾在人群中停顿,忽然开始往后回退,直到人群散尽,停在了谢无恙眼前。 谢无恙头皮倏而一麻,猛然抬头,对上帘布起伏间不知何时睁开的一双眼睛。 红衣男子神情趣味打量,对上谢无恙的视线眉心一挑,像是黑暗后觅食的野兽,不知在身边环伺徘徊了多久。 “停了停了。”人群中有人发现,指着谢无恙的方向,“这便是使者选择的第一个受福人。” “当真是好运气。这人是哪个村子的?” “我方才好像瞧见他与恶鬼村的人一同赛舟。” “这样的好运气怎么不落在我身上啊?” 艳羡四起。 唯有话题中心的谢无恙与云晚舟唇角紧绷,神色难看。 带着黑皮手套的手掀开车帘,探身出来,目光若有似无地环过四周,兴味甚浓的停留在谢无恙身上,“既然有缘,还请这位小公子上前来。” 谢无恙一言不发,目光暗沉地盯着他。 红字男子却也不恼,挥手招呼随从端来一坛雄黄酒,自己拿起一边的艾草,探进坛中,旋即朝着人群一洒,水珠甩落,灵力催动下,恰好落在每个人的掌心或者额头,“雄黄酒点,艾草拂过,五毒皆避,招福纳祥。” “多谢使者。”鬼煞镇民将雄黄酒互相在眉心抹开,父母用雄黄酒给自己的孩子画上奇怪的纹路图案。 谢无恙抬手挡住洒落的雄黄酒,将云晚舟护在身后。 鬼煞镇内,尽是崇敬使者的镇民。他与云晚舟身份特殊,若是动起手来,势必会在众人面前暴露身份,届时镇中大乱不说,若是被人有心利用,不论什么局面都很难收场。 哪怕谢无恙心中有千万件事想要追问,此时也只能忍气吞声,一言不发。 红衣男子故作瞧不出谢无恙神情中的愤怒,“使者赐福并非人人皆有,你难道不愿?” 谢无恙冷笑一声,“若是寻常赐福,自然是不会拒绝。就怕有人居心叵测,想借此有所图谋。” “你在质疑使者?”魔族侍从怒目圆睁,大有将他千刀万剐之嫌。 谢无恙道:“是不是质疑,想必使者心里才是最清楚的吧。” “这位小兄弟,你对使者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魔族使者乃是魔尊钦点,临进鬼煞镇乃是镇中居民之福。你说使者有所图谋,不如说说他所图为何?” “就是就是。我们这镇子本就位于魔域边境,在魔界无人在意。这么个穷乡僻壤,使者能图我们什么?” “你质疑使者,莫非是在质疑魔尊识人不清?祸从口出这个词你不会没听过吧?” 魔族百姓你一言我一语,越说情绪越是激烈,最后竟是有人神情愤怒,直接给谢无恙定了罪,“我从未在鬼煞镇见过他!他不会是人族那群杂碎派来的奸细吧?!” “我也从未见过他。”有人小声附和。 “不如把他抓起来,严加审问!” “把他抓起来。” “抓起来!” 犹如石子入湖,涟漪圈圈扩大,情形越演越烈,不多时就将谢无恙推成了所有人声讨的对象。 身后的言论一句比一句过分,针扎似的钻进云晚舟耳中,刺耳无比。 有那么一瞬,竟是与莲雾刑场那日重合,孤立无援,无人相信。 云晚舟喉结微动,抬手主动牵起谢无恙的手,对上谢无恙诧异转过的视线,平日里不善言辞的唇瓣轻起,无声吐出两个字,“别怕。” 像是一汪春水,冲散了谢无恙心中所有的不安愁思。 谢无恙弯了弯唇角,同样无声回复他,“我没怕。” 他早就是死过一次的人,地狱中逃离的亡魂。 若是能与云晚舟站在一处,刑讯神鞭、寒针加身,又有何惧? 谢无恙转过头,眸中三分嘲讽三分挑衅,“你们口口声声说魔族使者是魔尊钦点,镇中之福。那我倒要问问,若是这魔族使者与仙门勾结,意图颠覆魔族,诛杀魔尊,你们可还会将他视为福泽?” “颠覆魔族,诛杀魔尊……” 短短四个字,犹如惊雷劈面,所到之处无人不惊。 “你这人满嘴胡话,到底在说些什么?” “使者赐予我们福泽已有数年,护佑魔界,岂是你一个身份不明之人三言两语就能撇清的?” “你们不信?”谢无恙视线凌厉扫过人群,意有所指,“你们可曾想过,历代使者皆以真面示人,唯独到了使者这里,却是面具世示人?” 人群有瞬间安静,视线惊疑不定地在谢无恙与红衣使者脸上来回徘徊。 谢无恙知道自己赌对了。 五百年后的赐福习俗与五百年前不同,并非是因后来传承所改。只是这位使者自己所行。 谢无恙继续朝着人心煽风点火,“魔修以魔气修炼,仙门修士修炼的却是灵气。若想潜入魔界不被发现,必是以灵气之身强行灌入魔气。” 谢无恙转向使者,“好心”提议,“使者想要证明清白,倒也简单。只需使者摘掉面具,让在场族人瞧瞧使者真容。灵气之身强行灌入魔气,定会留下反噬印记。若是没有,岂不就是证明了使者的清白之身?” 红衣男子指尖敲了敲另只手的手背,挑起眉心,“哦?” 谢无恙气势不减,咄咄逼问,“使者可愿?” “不愿会如何?”使者反问。 谢无恙道:“那便是心中有鬼,不敢见人。” 红字男子笑容收敛,目光冰冷森寒,让人发毛得不知盯了谢无恙多久。 就在人群渐渐开始躁动时,红衣男子忽然抬手拍了两下,诡异地笑了两声,“好。当真是个好计谋。普天之下,怕是只有你我才想得出这样的点子。” 红衣男子从车中起身,轻飘飘落在地上,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睛触及云晚舟有片刻停留,又回到谢无恙身上,“只可惜,计谋虽好,百密一疏。” “你这话什么意思?”谢无恙危险眯眸。 红衣男子抬手抚上自己的面具,不疾不徐道:“你无法反抗。因为……” 面具摘下,露出一张苍白如雪、漂亮近妖的脸,“你身体里留着我的血。” 与此同时,红光闪过,魔气凝聚,一道鲜红欲滴的面纹显露额间,妖冶夺目。 轰—— 谢无恙瞳孔一震,脑中一片空白。 提起魔界尊主宋多颜,除却他研究的功法心念,谈论更多的,便是他之前如何桀骜不驯、风光无两,后来又是如何败在扶光手中,死无全尸,真正应了那善恶有报。 世人口中说法居多,孰真孰假无人清楚。唯一能够确定的,便是这宋多颜于千年前死于扶光手中,自此落幕。 可如今又是怎么回事。 宋多颜不是死了吗? 谢无恙神情被惊诧占据,一时忘了反应。 身侧涌上熟悉的灵力,云晚舟召出碎雪,与宋多颜拔剑相对,“你是何人?” 第130章 婢女 “仙尊你看,你那徒弟好生恐怖。…… “我是何人?”宋多颜眸眼深邃, 唇角带笑,面孔温润和善,“仙尊真是贵人多忘事, 分明与我不久前刚见过,短短数月,就将我忘得一干二净。宋某当真是伤透了心。” 两道视线在半空相撞,电光火石间,云晚舟脑中画面一闪,握剑的手猛然收紧,“是你?!” 宋多颜赞赏般挑了下眉, 点头应下,“是我。” 谢无恙从震惊中回过神,听到二人对话, 转头询问,“师尊认识他?” 云晚舟垂在一侧的指尖顿时收紧,薄唇紧抿成线, 面容阴冷低沉。 宋多颜迈步向前,在他们身前站定。 离得近了, 谢无恙甚至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香气,似是女人身上的脂粉味,又夹杂着常年檀香熏陶的残留,多种气味掺杂, 浓烈怪异,没闻两下就叫人头晕脑胀。 谢无恙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 身后的镇民从震惊中回过神,张目结舌道:“是、是魔尊……他是魔尊!” “真的是魔尊!三年前鬼煞镇结界受损,我曾见过魔尊亲临, 修复交界结界。” “如今边境结界完好无损,魔尊怎么会突然来鬼煞镇?” 镇长率先回神,“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行礼,“我等不知魔尊前来,有失远迎,魔尊恕罪。” 身后百姓紧跟其后,“哗啦啦”跪倒一片。 “恭迎魔尊。” 宋多颜随意摆了摆手,似是极好说话,“无妨。不知者无罪。” 镇长道:“魔尊宽宏。” 宋多颜眸光紧紧锁着谢无恙与云晚舟,开口道:“本尊今日以使者身份来此,是为寻一故人。” “不知魔尊想要寻得是谁?”镇长抬起头,恭敬询问。 宋多颜似笑非笑,倾身凑近,对上谢无恙的眼睛,“我寻得……” “乃是被仙门追杀、逃入魔界的苍穹山仙尊云晚舟,与他的弟子……” “谢无恙。” “苍穹仙尊?!” 镇长瞳孔一缩,猛得抬头看向云晚舟,顿觉头晕脑胀,“啪啪”在地上磕了两个头,“魔尊饶命。我自任镇长后,向来以魔族安危为己任,一时不察才叫仙门潜入,绝非有意!” 宋多颜没有瞧他一眼,一双上挑的桃花眸透着好奇与探究,专注盯着谢无恙。 任谁被人这样瞧着,都会觉得毛骨悚然,浑身不自在。 不知是不是方才宋多颜说得那句“你身体里留着我的血”,对视得久了,谢无恙竟隐约从这双眼睛中瞧出诡异的熟悉。 竟是有…… 谢无恙与宋多颜瞳孔中的自己对上视线,呼吸一顿,顿觉寒毛卓竖。 宋多颜这双眼睛,竟与自己有三分相似。 察觉到谢无恙的异常,云晚舟不动声色挡在他身前,遮住宋多颜望来的视线,“我听闻,魔界前任尊主宋多颜,早于千年前与祎城一同死在扶光剑下。如今突然现身魔界,怕不只是寻人这般简单。” “仙尊真是好生聪明。”宋多颜声音意味不明,让人听着颇为不适,“我今日来确实并非寻人。而是想请仙尊与仙尊的弟子,到我魔宫一叙。” 谢无恙冷笑道:“我们与魔尊怕是没到叙旧的缘分吧?” 宋多颜神色从容不迫,胜券在握道:“你就不想知道,你为何身负魔纹,为何云晚舟无事而你却易受魇石蛊惑,又为何……” 宋多颜压低声音,如空谷幽灵,“能让魇石则主?” 宋多颜每说一个字,谢无恙的心就跟着沉几分,最后几乎是不可抑制,出声制止。 “够了。”谢无恙咬了咬牙,面孔难看得要命,“你说的这些我全都不想知道,也不在乎,我……” “我们去。” 谢无恙嘴边的话猛然一停,回头望去。 只见云晚舟面色冷凝,眉目比以往的更加坚决孤冷。 二人四目相对,云晚舟握住了他的手,再次重复,“我们去。” “还是云仙尊更识时务。” 宋多颜顿时眉开眼笑,心情极好地招来随行侍从,吩咐,“给仙尊和弟子准备一辆车架,再传信给魔宫,说本尊请了贵客到访,让他们好生准备。” 吩咐完一切,宋多颜转身望向二人,眸中愉悦闪烁,“云仙尊谢公子,请吧。” 一直到跟着云晚舟上了车,谢无恙才松开了压抑许久的心情,望着云晚舟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垂下眼帘,遮住眸中低落的情绪,“师尊若是想知道我与魇石有何牵扯,大可以回头筹谋后再做决断。如今应下,不怕宋多颜突然使诈吗?” 云晚舟搭在膝头的手微微蜷起,“你还记不记得,莲雾刑讯那日发生过什么?” “我受刑时,是师尊救了我。我还……” “你伤了莲雾门掌门长老。” “师尊说我伤了江疏桐?”谢无恙神色错愕。 “准确来说,是有人借你身躯、夺舍所为。” 谢无恙呼吸一滞,僵在了原地。 …… 五百年后的魔宫发生过内乱,内乱当中,一场大火将魔族宫殿摧毁大半,当任魔尊消失,魔宫内死伤惨重。 后来魔尊回归,将魔族宫殿重新修缮,因此,谢无恙继位时,魔宫与曾经的模样已经大相径庭。 这是谢无恙重生以来,头一回踏足这片土地。 目光所到之处,陌生中透着几分熟悉,连带着曾经位居高位的野心与抱负,也一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重回故土的恍如隔世。 长长的石阶上,是高耸入云的魔宫,魔宫之上黑雾环绕,久聚不散。 黑雾困扰魔族千年之久,乃是魔族死去冤魂所话。魔族百姓苦其久矣。 五百年后的谢无恙曾用过数种方法想将其除去,皆无效果。 如今想来,宋多颜潜伏魔界隐藏身份千年,也无法将这东西彻底溃散,不知魔界是否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谢无恙抬头,目光落在石阶尽头巧夺天工的宫门,想起自己年幼时被谢夫人带回,初到魔族时也是这样一副情景。 只是故人不在,就连自己是谁,谢无恙也弄不清了。 宋多颜的奢侈风靡比谢无恙有过无不及。 魔宫前厅歌舞升平,美酒佳肴摆了数桌。 宋多颜不知为何又带上了那面具,坐在正首斜倚着身子,身侧几名美艳婢女为他斟酒夹菜,还有两名捏肩揉腿。 瞧见谢无恙瞧他,宋多颜抬手示意,“谢公子自幼长在仙门,恐怕早就忘了魔族饭菜的味道,怎么不尝尝?莫非是怕本尊在菜里下毒?” 谢无恙没有吭声。 宋多颜笑而不语,朝着身侧挥了挥手。 伺候他的两名婢女当下听了手里的动作,足尖在台上轻轻一点,薄纱红裙飘荡,腰肢扭动媚眼如丝,步伐轻盈,一前一后朝着谢无恙与云晚舟下了头。 “公子是仙门中人,可曾尝过我魔族美酒?”婢女抬起芊芊素手,拿起酒壶,雪白的腕子在薄纱下若隐若现。 谢无恙不动声色地往另一侧挪了挪身子,“我不喝酒。” “那公子可要吃菜?”婢女换下酒壶,夹起其中一道菜,“这是魔界特有的佳肴,乃妖兽妖丹腌制,一口可涨一年灵力呢。” 婢女紧追不舍地往前凑了凑,没骨头似的倒在谢无恙身上,酥|胸半袒着蹭了蹭,“公子尝尝?” 意图可见。 之前魔族长老为了巴结他,也曾送过各路美人,想要以此讨他欢心。 奈何谢无恙对情欲一事半点不沾,后来多次碰壁,发现此路行不通,这才不了了之。 宋多颜与他之前并不相识,如今这幅样子,又是弄哪一出? 谢无恙拧紧眉心,不解烦躁地朝着宋多颜的方向望去。谁知余光一瞥,恰好瞧见云晚舟正襟危坐,一同下来的那名婢女正端着酒杯,往他嘴边送。身娇体软,近乎歪到云晚舟怀里。 谢无恙脑子嗡地一声,当即拍案而起,将身旁凑来的婢女下了一跳,歪倒在地。 “谢公子这是做什么?”宋多颜眉宇轻佻,眸中戏谑四起。 “我……”谢无恙抿了抿唇,目光紧紧盯着云晚舟身侧的婢女,活像要将对方刮了。 那婢女身子颤了颤,担惊受怕地扯了扯云晚舟的衣袖,娇嗔,“仙尊你看,你那徒弟好生恐怖。” 云晚舟不动声色将袖子抽出,淡定抿了口酒,“他向来如此。姑娘莫要见怪。” 苍穹仙尊天性凉薄不近人情,名号在修真界如雷贯耳。但这婢女总归未曾亲眼见过云晚舟,只觉得他生性再过凉薄,也逃不过男人的天性。云晚舟又确实生得一副好样貌,待人处事素来有礼,惹得婢女越发蠢蠢欲动起来。 哪怕只是一度春宵,得这样谪仙般的男人眷顾,也是生平幸事。 想到这里,婢女眨了眨眼,泪珠顷刻续满眼眶,梨花带雨漱漱落下,“他是仙尊弟子,奴家岂敢怪罪。奴家听说人界有句古话,‘教不严,师之惰’。” 婢女抬起涂着红色指甲的手,沿着云晚舟的小臂轻轻攀附,眸若秋水,言语挑逗,“仙尊可要好好补偿奴家。” 婢女努了努嘴,一边晃着云晚舟的胳膊撒娇,一边回头望谢无恙,声音嗲到令人头皮发麻,“仙尊你看,这位公子他瞪我。” 谢无恙咬了咬牙,望向婢女抓着云晚舟的手,眼珠子冒火。 当初那些魔王什么绝色美人没给他送过,继任魔尊这么多年,他碰都未曾碰过。云晚舟倒好,任由宋多颜派来的人为所欲为,身旁婢女都快黏他身上了,他莫非感受不到? 还是说瞧着这女子面容姣好,真的动心了? 可分明不久前云晚舟还与他、与他…… 虽说是他先强迫的云晚舟,可云晚舟后来不是也没拒绝吗? 既然如此,他就不能允许云晚舟就不能做个朝三暮四、见异思迁的人! 想到这里,谢无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拳心一紧,抬步向前,不待众人反应,猛得抓住婢女的手,怒气冲冲,咬牙切齿道:“你们魔族都是这般不知廉耻吗?” “公子这就说笑了,”婢女毫不示弱地迎面对上谢无恙的视线,“我魔族女子可没有人间的那些规规矩矩。瞧见喜欢的人,想要与之欢好,你情我愿,有何不对?” “你情我愿?”谢无恙胸膛气得震了震,一点点掰开婢女的手,漆黑的眸中情绪翻涌,“若是他有道侣呢?” 此话一出,万籁俱寂。就连当事人云晚舟也对此毫不知情,跟着怔了怔。 婢女神情一呆,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有道侣?”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30-140 第131章 屠四 “师尊别动了。” “是。” 婢女显然不信谢无恙的话, 一脸怀疑:“我从未听说过他有道侣。” 谢无恙冷嗤一声,神色不屑,“我师尊性情冷淡、处事低调。自然不像旁人, 找个道侣也要闹得人尽皆知。” 婢女刨根究底,喋喋不休,“仙尊的道侣是谁?” 谢无恙迎面对上云晚舟投来的警告目光,喉间一动,身体比大脑率先一步行动,挤到了婢女与云晚舟中间,趁云晚舟反应前倾身探头。 迎着魔族宫殿满堂侍女侍从乃至宋多颜的面, 呼吸凑近,落了个吻在云晚舟耳后,“自是远在天边, 近在眼前。” 云晚舟瞳孔一震,猛得推开谢无恙,站起身。 云晚舟脖颈通红, 浑身上下活似被过烤火一样,腾腾冒着热气, 眉宇愠怒瞪着谢无恙,唇瓣张张合合好半天,碍于宋多颜与那婢女,硬是说不出一句话。 反观谢无恙, 眉目阴郁尽散,如沐春风,话也和煦起来。 “宋尊主,我与云仙尊两情相悦,早已立下终身之约。怕是要拂了您与两位美人的好意。” 宋多颜弯了弯眼睛, 笑意下精明闪烁,“怪我没有事先打探清楚。只是没想到仙门当中,也有二位这般不顾世俗、放荡不羁的人。” 宋多颜视线在两个人之间流转一番,突然想起了什么,恍然道:“先前不知二位关系,我还命人准备了两间客房。殊不知二人关系这样特殊……” 宋多颜招了招手,命侍奉的婢女们都退下,朝着侍从道:“去命人将那两间客房收了。将西南那间收拾出来,用来给云仙尊和……” 宋多颜饶有兴趣地唇角一勾,慢吞吞地补充完剩下的话,“仙尊夫人培养感情。两位意下如何?” 云晚舟面若冰霜,一言不发。 谢无恙却对“仙尊夫人”这个称呼极其受用,满意地点了点头,“我觉得甚好。” …… 云晚舟好像真的被气到了。 宴会间,谢无恙几次三番与他搭话,什么“这魔界的酒确实不错”、“魔界的菜做得不如苍穹山厨子做得好吃”…… 除了偶尔得到一句“嗯”“昂”,连一个施舍的眼神也没从云晚舟那里得到。 方才报复得到的快感很快烟消云散,谢无恙指尖摩挲着手里的酒杯,心里渐渐忐忑起来。 “今日不早了,不如两位先回去休息,旁的事明日再谈。”宋多颜在侍从的搀扶下站起身,朝着两人挥挥手。 谢无恙心早就飞到了旁得地方,闻言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云晚舟紧跟着站起身,朝着宋多颜拱手做辑,“多谢款待。” 说罢,正要转身离开,宋多颜忽而眉心一动,出声制止,“仙尊稍等。” 云晚舟迈开的步子一顿,原地等着宋多颜的下文。 宋多颜朝他勾了勾唇,目光透着洞悉一切的玩味,“魔宫道路环绕,仙尊怕是找不到地方。” “屠四。”宋多颜朝着魔宫殿门唤了一声。 一名黑衣蒙面、身形高挑、黑发高竖的男子踱步走来,一手撑地一手扶膝,行了个半跪礼,“魔尊有何吩咐。” “你带着仙尊与谢公子去他们的客房。” “是。”黑衣男子利落起身,一双眼睛漆黑清冷,像是覆着一层白茫茫的雾,空荡荡的没有情绪,“仙尊,谢公子。请跟属下离开。” 谢无恙目光在他身上有片刻停留,心中不知为何泛起诡异的不适,“好。” 魔族宫殿四处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巡逻的魔兵一趟接着一趟,将宫殿守得密不透风。 谢无恙跟在云晚舟身后,一边揣摩着他的神情,一边分心想着宋多颜的目的。 按照传闻所说,宋多颜本该死在千年前与扶光神尊的那场大战中,魔族早就更迭换代数次。谁能想到宋多颜隐瞒身份潜藏魔界多年,还稳坐魔尊之位不知多少年。 如今魔界蠢蠢欲动,频繁因魇石与仙门交手,怕也是宋多颜所为。 黑衣男子点燃了殿中的灯火,朝着两个人行礼告退,关上房门,留下谢无恙与云晚舟两人单独在殿中,面面相觑,气氛尴尬。 云晚舟薄唇紧绷,一双凤眸还透着方才殿中带出的羞恼与无措,“你当着宋多颜的面说什么胡话?” “胡话?”想起自己做过的好事,谢无恙没有丝毫悔意,“弟子的话有理有据,怎么能叫胡话呢?” 云晚舟无言以对,扭过头不再看他。 魔族宫殿与魔界村落不同,恶鬼村的人总为吃食住行操心,点起的灯也是斟酌许久,怎么省怎么来。 魔宫就不同了,宋多颜贵为魔尊,伺候他的人不计其数,自然不需要为点蜡烛这种小事操心。 屋里头的灯火照得通明,将云晚舟的面孔映得清晰可见,离得近了,谢无恙甚至能瞧见他脸上细小的绒毛,红了一片的脖颈自然也躲不过谢无恙的眼睛。 夜深人静,心上人相对而坐,年少躁动,难免升起绮思。 谢无恙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做过的无数春梦,想起不久前酒气混杂灼热的吻。 明知是靠可怜才得到对方施舍回应,却依旧让他心潮澎湃,心动不能自己,想要对着他为所欲为,再进一步。 但是他不能,他已经在僭越了。 若是再过分些,云晚舟许会真的与他翻脸。 谢无恙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给自己倒了杯茶,“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个干净,这才勉强压下心中的燥热,想起二人来到魔尊的正事来。 “师尊是如何想的?”谢无恙转移话题。 云晚舟转头望向他,“哪方面?” “先是叫我们到魔宫叙旧,又是宴会晚膳,如今直接将事情推到了明天。师尊不觉得他在拖延吗?” “宋多颜死而复生,本就疑团重重。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不好猜。” “是。”谢无恙认同附和,“还有一事。那个屠四……” “魔界有带面具的风俗吗?” 谢无恙想了想,下意识回复,“没有。” 话一出口,谢无恙倏而回神,想起原身上山时年岁尚小,记不清流落人间之前的事,又自幼在山中长大,怎会这般清楚魔界风俗? 云晚舟为何要问他? 谢无恙心中一咯噔,心脏刹时跳如擂鼓。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何时暴露,云晚舟猜到什么有心试探,还是单纯没有注意随口一问。但总归戳到了谢无恙埋藏许久的一枚炸弹。 空气有一时静默,云晚舟没有出声,也没有任何动作与回应。 谢无恙甚至不敢抬头看他,只能任由慌乱在这场无声的焦躁中蔓延,舔抵着唇瓣,指尖不断蜷缩松开。 “嗯。”云晚舟的声音如同悬在头顶的一把剑,终于落下,“继续说。你觉得屠四怎么了?” 脑海中绷紧的弦“铛”得松开。 谢无恙指尖猛然收紧,丝毫没有因为那把剑未落在上放松半分,“宋多颜带面具,是怕被人察觉身份。但下属面见魔尊蒙面,视为不敬。宋多颜不该放任于此。” 谢无恙勉强理清思绪,不知云晚舟作何想法,“屠四定然不是一般守卫。” 谢无恙咽了口唾沫,忐忑不安地抬起眸,试探着询问,“师尊今夜可愿与弟子寻到屠四,一探究竟?” 若是云晚舟真的猜到他不是谢无恙,夺其弟子身躯、欺上瞒下,这种拙劣行径,凭云晚舟的性子,定不会原宥,再与他同行。 可若是云晚舟应了下来…… 谢无恙抿了抿唇,神思紧绷到极致。 终于,云晚舟开了口,“今夜怕是不行。” 谢无恙心中一慌,瞬间出声,“为何?” 云晚舟看透一切似的睨了他一眼,风轻云淡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你瞧瞧外头。” 谢无恙顺从地扭过头,望向一侧紧闭的窗户。 一道模糊的身影印在窗前,微微倾身,像在附耳听着什么。 许是注意到屋内没了声音,那道身影动了动,换了个姿势贴在窗纸上,指尖一动,在窗纸上戳了个窟窿,眼睛凑了上来。 “师尊。”几乎是同一时间,谢无恙唤云晚舟。 云晚舟视线骤然从窗户收回,抬眸望去的刹那,谢无恙抬手揽住了他的腰,倾身拉进了两人间的距离。 “你……”云晚舟眸光一颤,下意识抬手推他,被谢无恙三两下抓住了手桎梏在怀。 “别动。”谢无恙拧了拧眉,一本正经地对上云晚舟的眼睛,“宋多颜当是对师尊和我的道侣身份起疑,这才派人来这里查探。” 云晚舟不放弃又挣扎了两下,终于发觉不知从何时起,谢无恙的体型力量大过了他,将他轻松钳制。 云晚舟没法动用灵力压制,一番挣扎后气息不匀,不服气地蹬向谢无恙,“还不是因为你在他面前胡说……” 却不知方才那一眼落在谢无恙眼里似嗔似怒,接近情人间耍赖的耳语,直叫人心脏酥麻,软了半边骨头。 “我若是不这样,师尊是不是就要任由那名婢女搂搂抱抱、拉拉扯扯?” “别胡说。”云晚舟抬起膝盖顶住谢无恙的小腹,手脚并用,想拉开两个人的距离,“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寻个由头将她……” 谢无恙呼吸有瞬间杂乱,转眼间又恢复如常。 “将她怎么?”谢无恙近乎急切地转移思绪。 云晚舟抿了抿唇,不满地动了动蜷缩起的腿,将谢无恙抵开,“你能不能让我把话说完?” 谢无恙却忽然抬手捂住他的嘴,“师尊别动了。” 云晚舟“唔”了声,睁大了眼睛,平日寡淡的凤眸中各种情绪酝酿,生动又活泼,好像在无声质问谢无恙,“你命令我?” 分明还是同曾经针锋相对时一样倔强要强,从不服输。偏偏此情此景,云晚舟被他压在身下,再多的挣扎与质问都成了燃烧情欲的烈火,只是风轻云淡地对视一眼,就瞬间将谢无恙烧成灰烬,万劫不复。 谢无恙喉结动了动,松开了云晚舟的唇,声音像是被砂纸摩擦过,“弟子不敢。” 好不容易重新开口,云晚舟斥责着推搡谢无恙,“那你还……” 不知碰到了什么,嘴边的话忽然戛然而止,紧接着,凤眸睁大,一脸震惊。 空气静默了。 谢无恙沉默了。 云晚舟更是难言,唇瓣张张合合,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终于放弃了解释,干脆地将脸扭向一边。 “你先起来。” 谢无恙轻咳两声,不太自然道:“可能不太行。” 云晚舟身子一僵,“你……” 谢无恙抬头望了眼窗外,为自己辩解,“宋多颜的人还在盯着我们。” 第132章 石门 “真相,就在此处。” 云晚舟回头看了他一眼, 重新别过头,不再吭声了。 他虽然没有选择修无情道,奈何性子冷淡, 对于困扰修行的情情爱爱更是不屑一顾,也从未有过旖旎之想。 男子生来带有的欲与望落在他这里,皆化为云烟流水,不曾有所体会。 他并不认为自己与寻常男子不同。 如今却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 谢无恙他…… 想到自己方才碰到了什么,云晚舟脸颊脖颈迅速升温,如落日晚霞,很快染红一片, 浑身像是被架在火炉烹烤,烫得要冒烟了。 虽说早就知道谢无恙对他的感情,但像现在的场面, 云晚舟连想也没有想过。 尴尬在两个人中间蔓延,谢无恙微微低头,在云晚舟看不见的地方嗅着他的脖颈。想要平息体内的欲念, 最后却发现不过隔靴止痒,越演越烈。 不知过了多久, 窗户外的人影终于停止了窥探,转身晃了晃,消失在了屋外。 谢无恙几乎是同一时间起了身,面红耳赤地背过身去, 掩盖住身前的异样。 “我瞧着方才那人影与屠四十分相似,他瞧了这么久,肯定回去给宋多颜复命了。”谢无恙目光落在不远处紧闭的房门,闭了闭眼,忽然抬脚向前, “屠四回来不知要到几时,今夜怕是没办法去他那里探查了。” “弟子出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些旁得线索。” 谢无恙推开房门,身形微顿,斟酌开口:“师尊早些休息,我很快回来。” 话音落下,头也不回扎进了夜色中。 …… 今日是端午,魔界各地一片热闹。 唯独魔宫丝毫不见节日氛围,侍从守卫循规蹈矩,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的事。 迎面扑来的凉风吹散了体内的燥热,意识清醒后,谢无恙望着不见尽头的长廊,陷入了两难。 什么出去看看,什么找到旁得线索。 不过是情急之下想出的理由。 如今话一出口,回不去房间,难不成要站在外头吹一夜的冷风? 谢无恙思前索后,望着戒备森严的巡防守卫,还是决定将自己方才随口找来的借口付诸实际。 他不知道屠四住在哪里,但魔尊住得地方,可是代代相传,亘古不变。 哪怕魔宫重建数次,魔尊住得重阴殿,从来只建在一处。 谢无恙右腿一晃,随意踢起块石子接在手里,朝着远方夜色一弹,领头守卫瞬间警惕。 “谁?谁在那儿?” 鸦雀无声。 领头守卫握紧腰间剑柄,神色未有丝毫松懈。 魔宫内外守卫重重,成功闯进的人皆非平凡人物。 职务当前,将领不敢懈怠,一边注意着周遭动向,一边抬手从队伍中点出两个人,“你们两个跟我过来。其他人守在这里,若放进一只苍蝇,都给我提头来见!” “是!” 当代魔尊不喜露面,很是注重魔宫内外守卫轮防,在上面下了诸多功夫,尤其是宫外。 各种上古结界术法,派去的魔兵个个都是选拔出的精英,人数众多,可谓是将魔宫东西南北四大宫门围了个密不透风,但凡靠近者皆被斩于剑下。 多年来,闯入魔宫内的人寥寥无几。 相对宫外,宫内守卫简直像个吃白饭的差事,虽说立功机会甚少,却也乐得清闲。 悠哉的日子过得多了,难免忘记身上职责,一时放任。 领头将领便是个典型的人物。 说来也巧,这将领位居当位已有五六年,这五六年间,外门守卫恪尽职守,竟是一次也没让人闯入,内门领头将领继任以来,最大的事竟是队中魔兵正直打斗,一点动静就慌了神。 领头守卫蹑手蹑脚走向声源方向,停在一片草丛前,抬起剑鞘挑开杂草,倾身低头巡视。 寻到结尾后,发现空无一物,刚刚放下心,余光忽然瞥见一团莹白光亮,在草丛中不停闪烁,耀眼异常。 “去那边看看。”领头守卫朝着另外两人大手一挥,大步向前。 随着距离渐渐拉进,那团莹白光亮的原貌在视线中清晰起来。 “方才是我看花眼了吗?石头……石头怎么会发光?”领头守卫揉了揉脸,睁大眼睛重新去看。 身边的守卫也跟着探头,“唉唉,它又亮了!” “这肯定不是块普通石头,是块宝石吧……” 领头守卫一听,当即来了精神,佩剑往腰间一插,抬手去捡。 不料手还没碰到,那石头倏而一亮,一道强光刺在几人眼上,眼前一白,尚未回神,什么东西束住了他们的腰,猛得将他们拖倒在地。 “哎呦。” “我去。” “什么鬼?” 一连三道惊呼落进谢无恙耳中,谢无恙神色鄙夷,揉了揉耳朵,抬手掐了个诀,朝着远处模糊的人影一弹。地上不知从何处冒出三根粗糙麻绳,有灵智般缠绕两圈,将三个人五花大绑。 短暂的沉默过后,领头守卫朝天怒吼,“你们瞎了眼吗?快来人啊!有刺客!” 原地留下的巡防守卫当即拔出佩剑,奔向躺在草丛中的人。 一片混乱。 谢无恙轻啧下嘴,借着黑暗隐蔽,悄无声息躲过众多守卫,寻起记忆中的重阴殿。 重阴殿,历代魔尊住处。 第一所重阴殿建立时,恰是千年多前。 此殿前身,乃是义城城主居所。 当时的义城,在魔界可谓是繁荣富贵、四海升平,红墙绿瓦、鼓乐喧天。 只可惜,后来一招城破,义城内外尸骨成山、血流成河,再难见其辉煌。 重阴殿,便是宋多颜后一任魔尊所建。如今想来,那任魔尊应当就是宋多颜本人无疑了。 重阴殿前灵火摇曳,两名守卫守在门外,悄无声息打着瞌睡。 临近殿前,谢无恙掷出两道符咒,想要弄晕守卫,不料符咒飞出,猛然触及无形结界,顷刻化为齑粉。 那两名守卫立马精神,目光凶悍一转,“谁在那儿?” 谢无恙心中顿觉不好,抬脚就走。刚一转身,一股强大的力量蜂拥而住,狠狠圈住他的脖颈,将喉间空气挤压殆尽。 灯火通明的重阴殿门,一道身影逆光而来,身披黑皮外袍,神情慵懒困倦,若有似无扫过谢无恙。旋即打了个哈欠,随意走下台阶。 守卫连忙放下手中刀剑,跪地恭迎,“尊主。” 谢无恙白眼上翻,指了指脖颈处,示意宋多颜将他放下。 宋多颜费尽心力将他带入魔宫,他笃定了宋多颜不会杀他。 宋多颜勾唇一笑,松了手里的力道。 “呦?谢公子?”宋多颜朝谢无恙走进,“我还以为是刺客闯入,多有得罪。” 喉咙释放的刹那,空气涌入,谢无恙咳嗽出声,膝盖一软半跪在地,“我不小心误入此地……” “不小心?”宋多颜挑眉一笑,“看来是宫内守卫松懈太久,要换一换了。” 谢无恙心知宋多颜不会轻易相信,既然没戳破,索性顺着他给的台阶下,“倒也不必如此严苛,斥责两句便罢了。天色也不早了,我师尊还在屋里等我。尊主早些休息,我先行一步。” 说罢,不等宋多颜反应,转身就走。 不过抬头功夫,宋多颜就瞬移到身前,抬手掐住了谢无恙的脸,“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目的?” 谢无恙抬手狠狠一挥,将宋多颜的手打落,“那宋尊主呢?步步为营请我和师尊到此,又是什么目的?” “我什么目的?”宋多颜笑容不再,面容阴骘可怖,像是撕开羊皮的野兽,终于暴露出本来面目,“你恐怕不会想知道。” 谢无恙道:“宋尊主不试试怎么知道?” 宋多颜毫不犹豫,爽快答应,“好啊。” …… 宋多颜这个人,修真界对他的传言众多。 比起扶光神尊落在众人口中的悲天悯人、厚德载物,世人对宋多颜的说法多为负面。 有说他修习邪术、以人血肉为食,有说他居心叵测,意有颠覆乾坤之意。 但说来说去,总结过后,无非也就那来来回回几种意思。 仅凭片面言论,是无法看清一个人的。 当传闻中的人物真的站在面前,谢无恙警戒之余,还有几分复杂难辨的熟悉。 好像蜘蛛吐出的丝线、蜜蜂采走的花蜜、鲸鸣牵动的潮落,出走的孩子找到了归路,奔走的溪流汇入汪洋。 那是一种身体本能产生的妥协,来自于天性的牵引。 眼前的长廊漆黑一片,与殿外光明形成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谢无恙紧跟在宋多颜身后,不知怎得想起宋多颜回魔宫前说过的话。 “你身体里留着我的血。” 他的身体里留着宋多颜的血…… 是什么意思? 人间说法血肉至亲,父母兄弟姊妹血脉相连。 谢无恙起先想起的是原身不知来历的身份,猜测宋多颜是否与原身有何渊源。潜意识却又否定这件事,告诉他宋多颜的话绝非表面听起来这般简单。 随着二人逐渐深入,谢无恙心中莫名开始思绪杂乱,排斥起来。 “宋尊主这是要带我去何处?”谢无恙沉默片刻,出声询问。 前面的人一言不发,只是自顾自地沿着长廊前进。 漆黑空荡的道路,脚步回声荡荡,慢慢变得诡异起来。 谢无恙脚步一顿,停在原地,“尊主不妨直言。” 宋多颜终于转身搭理他,“你不是想知道真相?” 宋多颜右手掌心聚集魔气,黑暗中,魔雾笼罩,那张苍白艳丽的脸隐隐绰绰,越发阴森诡异。 “真相,就在此处。”话音落下,宋多颜聚满灵光的手反手一挥,身后虚无照亮,长廊尽头凭空划出一道石门,巨响过后,轰然而开。 灰尘飞扬,碎石震落。 寂静归来的前刻,宋多颜悠悠开口,“谢无恙。” 他的笑容邪气肆意,额间泛起诡异的红光,“你不进去看看吗?” 幽暗的灯火照亮黑暗,谢无恙的目光落在宋多颜身后,穿过长廊尽头的石门,落向不知悲喜的前路。 恐惧丝线般从脚底攀岩,带起的僵硬和战栗将谢无恙牢牢捆缚,令他动弹不得、无力脱身。 宋多颜意有所指地让到一旁,语气不明,“时至此时,你还想知道吗?” 谢无恙呼吸一紧,闭上眼睛。 宋多颜不是那么好心的人。他不杀他,留他性命,任由他在魔宫走动,甚至带着他去瞧那些所谓的真相,那真相定不是他所想那般简单。 他自幼母嫌父弃,无人疼爱,究竟出身为何,早就不在乎了。 但他害怕。 怕宋多颜口中的真相不仅仅是在谈论原身出身,更怕这个真相与夺舍重生前的自己有关。 自己为何来到五百年前? 宋多颜是如何做到千年后重临世间的? 这一切…… 到底是为何? 第133章 傀儡 “……这世间怎么能容得下两个天…… 像是一条看不见的大网, 将谢无恙的思绪包裹,谢无恙越想理清,那网却越收越紧, 直到所有思绪凝聚成一点,只留下眼前唯一一条路。 谢无恙想起见到宋多颜前,与云晚舟的道别。 他让他的师尊早些休息,告诉他很快就会回来。 但当真还回得去吗? 其实早就回不去了。 他是否早就该告诉云晚舟,他疼爱等待、尽心竭力教导的弟子,早已烟消云散了。 谢无恙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 他瞧不见石门的东西, 是否知道真相,全凭他的意识。 谢无恙不想时时失控,不想再这样不明不白的过下去了。 若是宋多颜意在颠倒乾坤、覆灭众生, 也许阻止他的机缘、知晓一切的机会,就在今夜了。 谢无恙不再犹豫,走向石门。 极致的白光过后, 人影重重叠叠,一举映进视线。 谢无恙瞳孔一缩, 脚下陡然升起寒意,浑身血液瞬间凝固,如坠冰窟。 屋外狂风呼啸,如猿啼虎啸, 裹挟着落叶吹入长廊,飘飞舞动,牵动起一段过往长河无人忆起的记忆。 那是一场无休无止的暴雨。如翻天倒海、泉水倒流,珠帘天降,将世界切割成数万模糊片段。 破财不堪的弃庙内, 年轻女子眉目温柔,轻轻抚过襁褓中的孩子,开口的声音轻柔到喟叹,“我这一辈子,苦难居多,幸事无几,唯有闽行与这孩子。我只愿他无病无痛、无灾无难。” 身边的老妇问他,“起好名字了吗?” “嗯。”女子躺在床上,气若游丝,苍白的脸上露出笑意,“就叫无恙吧。” 也许,在你不知道的时间里,你也曾在别人的期盼中降生。 有人爱你、护你、祝福过你。 只是世事无常,物是人非。 眼前人影交叠,一张张面孔上有着同样的表情、同样的五官,密密麻麻,层出不穷,令人头晕目眩。 谢无恙忽然觉得恶心,五脏六腑将要错位的恶心。他想要呕出肺腑、呕出血肉,匍匐在地干呕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有呕出来。 世间罪恶莫过于此了。 他总算知道自己为何与原身这般相像,为何能死后还魂,为何魔纹者千年难见,偏他与云晚舟弟子同名同姓、天生魔体。 原来,原来竟然这样。 望着眼前无数张与自己相似的脸,谢无恙想起了一面之缘的人屠四。 他们拥有同样清澈的眼睛,无悲无喜,无欲无求。 傀儡…… 没有意识全凭主人心念而动的物件。 傀儡之身,无法用灵,以神魂所塑,非上境界者不可为。 哪怕是云晚舟这种大乘后期修士,以傀儡入秘境,也差点身受重伤,灵力溃散。 宋多颜到底是如何造了这么多东西出来? 他又是什么? 不、不…… 他分明有自己的意识,他方才还看到了那个人给自己赐名。 他有自己的来处,怎么会是傀儡呢?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对。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谢无恙拳心紧握,睚眦欲裂。 在宋多颜身影停在身侧之际,忽而站起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怒声质问,“这些都是什么东西?你要让我看到什么?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宋多颜恶劣地勾了勾唇,“不是你想知道吗?怎么又怪起我来了?” 对上宋多颜那双与自己相似的眼睛,一股寒意攀上脊背,谢无恙指尖一颤,顿觉毛骨悚然。 无力在心头蔓延,那些愤怒、震惊慢慢退却,取而代之的是绝望与无措,像是溺水的人挣扎过后,清醒看着自己沉入海底。 谢无恙肩膀发颤,指尖倏而一松,眸中生气退却,变得晦暗麻木。 喉咙好像又开始疼了,谢无恙费了好大劲才发出声音,“我……我到底是什么?” 宋多颜的声音像是从地狱传来,“你看不清吗?” 他指向一侧密密麻麻、了无生机的人群,“你与他们一样,都是我造的傀儡啊。” “你说谎。”谢无恙咬了咬牙,不死心地反驳,“我有自己的意识,有自己的亲人、朋友,我还有自己的名字,我叫谢无恙。”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宋多颜道,“屠四也有。” “屠四也是?”谢无恙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说我是傀儡。但傀儡乃神魂所造,你如今站在我眼前,只有一个神魂。如何再塑傀儡。” “说来有趣,魔界衰落的这千年间,我一直待在魔宫,闲来无事,研究了许多好玩的术法。你知道都有什么吗?”宋多颜的目光平静柔顺,缓缓开口,“招魂术,控梦术,生死术,还有……” 平静湖面波涛汹涌,酝酿着暴风雨的来临。 宋多颜神情时而平静时而癫狂,像是积压许久、重见天日的疯子,“还有造魂术。” 谢无恙心神一震,耳边嗡嗡作响。 “造魂术?” “很久之前,有个人与我说了一个猜想。”宋多颜沿着数千傀儡,抚过他们的衣服、下巴、鼻子、眼睛,“傀儡术的作用,是寄托宿主神魂,掩人耳目。可人神魂不过一缕,三魂七魄拆分也不过能分成十个神魂。十个神魂还需分出一个主魂,主魂动其余皆动,太过无趣。” 宋多颜理了理其中一个傀儡的衣领,指尖灵光一动,挤出滴血落在傀儡上,“他提出,若是能用沾有宿主气息的其他东西替代魂灵,宿主动则牵动万军,是否能塑造出一支所向披靡、宿主不死生生不息的傀儡大军呢?” 滴落的鲜血发出红光,傀儡空荡的眼睛眨了眨,竟平添了几分生气。 他朝着宋多颜跪拜,语气像是冰冷的琉璃,“尊主。” 宋多颜将他从地上扶起,故意问他,“你叫什么?” 傀儡眸中划过一丝茫然,摇了摇头。 宋多颜对他说,“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像是一双无形的手从地底冒出,死死抓住谢无恙的脚,令他退无可退。 恐惧与不安在谢无恙心中叫嚣,犹如一条冰冷的毒蛇,一点点啃食着他的心脏。 宋多颜喑哑至极,如刀剑利刃,一点点将他凌迟,“就叫谢无恙吧。” 天旋地转。 鲜花萎靡,树木枯死,溪流干涸,飞鸟力竭。 头晕目眩间,谢无恙脸色一白,失去了所有血色。 宋多颜的声音如恶鬼般折磨着他,无休无止。 “你与他们并无不同,我用灵芝为你们塑造肉身,用我的血作为塑造魂灵的引子。你们集结了我的意志,可以行动可以思考,却只会唯我效忠。” “数百年间,我塑造了无数个傀儡。” “你该庆幸,你是其中最优秀的那个。” 原身是。 所以,他也是傀儡吗? 寒霜针好像又发作了,谢无恙感受到体内血液逆流、生机冰封、命运枯朽。许是早就在宋多颜的凌迟中痛到麻木,这次谢无恙并不觉得疼。冷还是有的,他想云晚舟拥过他的臂膀、牵过他的手、哄过他的唇,想云晚舟做过的每一件事,想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回忆涌入长河,一去不返,一同带来的还有那些不曾记起、早已忘却的东西。 谢无恙的意识沉沉浮浮,眼前一片漆黑。 耳边传来一道空荡冰冷的声音,好似从虚无中来,熟悉到令人残忍,“你该醒了。” 谢无恙于黑暗中睁眼,望向宋多颜熟悉的脸。 与现在相比,那个时候的宋多颜看上去年轻许多,面孔还透着几分生机,眉眼压得极低,唇缝紧绷,带着化不散的厉意。 他并没有按照自己的相貌为傀儡塑造身躯,但灵芝沾了自己的血,还是变得与主人有几分相像。 宋多颜有些不满,但数次的失败已经让他无从挑剔,他抿了抿唇,指尖灵光窜动点在傀儡身躯的眉心。 身躯忽然开始变小,变小。 直到化为三四岁孩童的摸样。 “如今魔界势微,凭一个你尚无法撼动仙门。”宋多颜道,“为防事情败露,你便以此面目示人,可记得了?” 傀儡听不太懂他说的话,却还是顺从的点了点头。 “还是应当给你取个名字。”宋多颜拧眉想了想,“就叫谢……” 话还没说完,忽被殿外传来的呼喊打断。 “尊主!尊主!” 宋多颜不耐回头,眉眼阴郁,“何事?” 没有他的命令,魔宫里的人不敢进来,只在外面答话,“东魔王带兵围了魔宫,似要反了。” 宋多颜神色当即变得难看起来,将原先想好的名字抛到一边,先去处理那些烦杂的事务。 他并不知道,他塑造的最成功的傀儡,在赋予他鲜血的那刻,就有了自己的意识。 后来战乱开始,无人顾暇。 傀儡竟自己打开重阴殿殿门,离开了魔宫。 他不知来处,不知归路。孑孓独行,走了很久很久,来到人间。 这是一处与魔界不同地方,头顶的云彩形态万千,太阳高高挂起,散发着光明与热意。 桃花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人间纷纷扰扰,热闹熙攘。 命运由此结束,亦由此开始。 谢无恙双手紧攥成拳,血迹顺着指缝滴在地上。 宋多颜的话如同恶鬼,不停地在耳边回荡。 每一句,都像是敲在心头的一记重锤,直到五脏六腑尽被搅碎。 谢无恙膝盖倏而一软,半跪在地,脑门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他近乎忍无可忍、崩溃烦躁地捂住耳朵,怒吼出声,“别再说了。你能不能闭嘴!!” 宋多颜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面容残忍,“我没想到,你居然连我的魔纹都能继承。但这世间怎么能容得下两个天生魔体呢?我身负重任,所以很可惜,你注定要消失了。” 宋多颜冰冷的指尖划过谢无恙的脸颊,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沿着他的肌肤爬行。 唇角、鼻子、眼睛…… 落在谢无恙额头时,那根冰冷的指尖倏而用力,皮肤凹陷,留下道深深的指甲印记。 与此同时,魔气汇聚。宋多颜唇角不住上翘,神色诡异疯狂,“临死前,就尽一尽你最后的价值,为我的大业铺路吧。” 一道惊雷划过夜空,照亮了漆黑的重阴宫。 暴雨倾盆而下。 树木被狂风吹弯了脊背,花草在暴雨中摇摇欲坠。湖水涨潮,鱼群踊跃。 苍穹山内,正在练功的弟子一剑挥出,不知怎得失了力道,剑锋凌厉划破雨幕,袭向授课长老的眼睛。 授课长老面不改色,在剑锋距离眉眼不过一寸时,抬起手指轻轻一夹,游刃有余地阻止了一场悲剧。 “拿好你的剑。” 弟子向前接剑,一脸愧疚地朝长老行礼,“是弟子疏忽,黄长老莫怪。” 黄长老叹了口气,“练剑切记戒浮戒躁,云仙尊授课时没有教过你们吗?” 第134章 剑修 “是、是魇石……魇石不见了!”…… 头顶的避雨结界被雨水打得“噼里啪啦”响, 再顺着结界流下,任外头风雨再大,练武场地面干涸, 滴水不沾。 “教过的。但是长老有所不知……”弟子抬手擦了擦额间的汗水,低声为自己辩驳,“云仙尊授课时,周身气质好似能冰冻三尺。弟子们只顾着打哆嗦,哪儿能分出心听他讲课。” “强词夺理。”黄长老“哼”了一声。 弟子面露担忧,“莲雾门内忧外患,我们与其他弟子虽未在场, 却也有所耳闻。他们说谢师……谢无恙伤了掌门,可是真的?” 黄长老睨了他一眼,“这种事情, 哪里是你们这些小弟子该问的。” “那云仙尊呢?现在所有人都说仙尊为了谢无恙叛出仙门,但我总觉得仙尊不是这样的人。” 黄长老:“仙尊他……” “仙尊当然不是这样的人。”一道声音横叉进来,打断了两个人的对话。 弟子回头瞧见来人, 心神一震,连忙行礼, “徐师兄。” 徐平生一袭黑衣,马尾高束,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望着弟子手中的剑, 透露出几分缅怀。 此去莲雾大比,徐平生再现苍穹山已是数日后。 在众弟子的印象中,他们这位大师兄刻苦修炼,痴迷剑术,待人温和有礼, 端得是风华绝代。 归来后却好像老了几岁,他不再钻研剑术了,重新研究起符咒,叫人险些忘记他原先是个符修。 望着徐平生的脸,弟子想起自己方才话中提到了云仙尊。他们这位大师兄自小爱跟在云晚舟身后,整座苍穹山,除了他的师父乌掌门,大概也就与云仙尊最亲了。 如今谢无恙魔族身份被发现,云晚舟不顾身份执意带他叛出仙门,最伤心的莫过于这位大师兄了吧? 他不再练剑,是不是也因为这件事? 想到这里,弟子唇瓣动了动,正想说些安慰的话,徐平生忽然伸手扶住了他手中的剑。 指腹擦过剑锋,轻轻抬起,“握剑时手腕要稳,出剑要快。” 弟子将嘴边的话咽回去,点了点头。心中的好奇却越演越烈,在徐平生转身去教别的弟子时,无心练剑,探头探脑地盯着他的背影瞧。 终于,在徐平生走向最后一名弟子的时候发现了他。 “你有什么问题吗?”徐平生拧了拧眉。 弟子斟酌着开口,“师兄刚才说云仙尊……” 徐平生眉目舒展开来。 他们来到结界边缘处,坐在石阶上,望着遥遥雨幕。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云仙尊时,我只有这么一点点,”徐平生抬手比量了一下,大概到他的大腿根,“那个时候我跟着师尊学画符。但是我自小不爱写字,连笔怎么拿都不知道。师尊身为掌门,长长脱不开身。哪怕平日里的时间都用来教我,最多也不过每日一个时辰。我这么小,哪里学得会?慢慢就不想学了。” “后来呢?”弟子问。 徐平生接着说:“后来我听其他师兄说,苍穹山的云仙尊回来了。我虽常听师尊提起,却从未见过这位仙尊真容,难免好奇。” “师兄偷偷去见仙尊了吗?” 徐平生摇摇头,“没有。但仙尊来见我了。” 那是云仙尊回山的第二个午后,小徐平生如往常一样,磕磕绊绊画着乌寒枫今日新教的符咒。 手上的笔在纸上划动,心却早就飞得远远的,想着他那位素未蒙面的师叔。 乌寒枫虽常与他提起这位师弟,其实对他的描绘并不多,更多的是徐平生画着符,乌寒枫讲着讲着事情,忽然提起一嘴,“这个符咒你云师叔画得极好。待他回来让他再好好教教你。” 徐平生就会问,“那师叔什么时候回来?” 乌寒枫说自己也不知道。 云晚舟近几年总是往山下跑,出去的频繁,归期却不定,如今应当在哪里斩妖除魔,替那里的人免除灾厄。 徐平生又问:“师叔是怎样的人?” 乌寒枫将问题退回去,“等到他回来你就知道了。” 外头的野花开得正艳,微风拂过,花香四溢,穿堂而过时,将珠帘吹得乱撞。 徐平生画得手酸腿麻,再抬头时,发现珠帘外头不知何时站了个男人。 那人生得风骨峭拔,仙姿玉质,目若朗月,唇薄如峰,好看极了。 徐平生一时出了神,直到云晚舟在他身旁坐下,摆正了他拿笔的姿势,“师兄没教你怎么拿笔吗?” 徐平生羞愧道:“教了。但我没听懂。” “他还教了你什么?” 徐平生虽然画不好,但是乌寒枫的话都有认真记着,口若悬河讲了好多好多师尊的事情。 等到讲完回头时,发现云晚舟正撑着脑袋发呆,像是陷入了眸中回忆般。 徐平生不知道他再想什么,好奇地问:“你就是我师父提起的云师叔吗?” 云晚舟点了点头. “你和师尊一样也是符修?” “不是。”云晚舟低下头,徐平生顺着他的视线,这才瞧见云晚舟腰间别的剑,“我是剑修。” 剑修。 这个词对徐平生来讲并不陌生。 苍穹山虽只有云晚舟一名剑修长老,但以剑修弟子却不少。 徐平生见过他们练剑,本也无甚兴趣。 但是云晚舟的剑似乎不太一样,这把色泽通明、透净如玉,像是活了一般。 徐平生心动了,“师叔这把剑叫什么?” “碎雪。”云晚舟淡声道。 “碎雪……”徐平生喃喃念叨。 苍穹山上桃花纷落,微风轻轻拂起,牵动一室花香,也牵动这徐平生蠢蠢欲动的心思。 后来,苍穹山内混进妖魔,欲伤门内弟子,反被云晚舟一剑斩于剑下。 剑锋染血,血落尘泥。 这与云晚舟一贯的形象不符,又好像本就如此。 那是徐平生第一次明白,原来剑上染血,并非是招惹罪孽。那满身的杀气,有时也可以救人。 后来徐平生毅然决然地弃符道修剑道,以剑道补符道,倒也走出了一片自己的天地来。 乌寒枫得知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师叔他虽性情冷淡、不与人亲近,但心里却比任何人都软。我师父不擅剑道,每回我去求问师叔,师叔总会与我解释,全了我的一片痴心。” 徐平生声音透着少有的坚定,“于公于私,我都不觉得仙尊会背叛仙门、勾结妖魔。” “原来是这样。”旁边的弟子点点头,“我也觉得仙尊不是这样的人。若是他能出现解释一番就好了。” “他……”徐平生唇瓣动了动,正欲开口,头顶结界一震,竟灵力消散,倾盆大雨陡然而下,将练剑弟子淋了个透心凉。 徐平生心神一警,顿时升起一抹不好的预感。 一名弟子火急火燎御剑而来,语气急切,“徐师兄,黄长老,大事不好了!” 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徐平生瞬间苍白的脸。 乌寒枫自莲雾归来,就重伤难愈,一直闭关疗伤,一连多日没有音讯。 徐平生虽然心急,也怕自己无辜闯入扰了乌寒枫的修炼,多日惴惴不安。 像是印证了心中异样,徐平生声音染上几不可查的颤意,“可是师尊出了什么事?” “不、不是……” 徐平生被攥紧的心脏一松,又因为弟子后面的话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是、是魇石……魇石不见了!” 徐平生赶到禁地时,禁地一片混乱。 那些封存的古籍零零散散落了一地,或残页破损,或整本化为灰烬,余地上一点风吹就散的残留。 乌寒枫刚刚出关,瞧见这一幕时手都在抖,若非徐平生搀扶,怕是会仪态尽失跌在地上。 魇石被盗,苍穹山历代先辈所铸心血在今日毁于一旦。 这对如今的掌门来说,属实是一场不小的打击。 徐平生在来的路上调整好心态,尚能思考眼下处境,“查到怎么回事了吗?” 弟子道:“弟子今夜在附近轮值,忽感阁楼异动,赶来此处时,那魇石竟在弟子眼前凭空消失。” 徐平生问:“是什么样的异动?” 弟子拧眉思索,“我也说不清。就好像……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吸弟子的灵力。” “吸收灵力?” 仙门当中,从未有过吸收灵力这种术法。更妄论是吸收活人能力。 徐平生面露惊色,下意识就往有人修炼邪术窃取魇石的方面设想。 就在这时,乌寒枫缓过了神,预知了徐平生心中猜测,“不是邪术。” 徐平生怔了怔,“不是邪术,那是什么?” “是魇石。”乌寒枫声音听起来苍老了许多。 他重伤未愈强行出关,眼下接连受到冲击,终究伤了根本,心神俱震下仍要秉着掌门职责,主持大局,“苍穹山禁地有结界护着,从外界难以攻破,更妄论还要悄无声息在结界内布下吸收灵力的术法。除非……” “吸收灵力的根本不是人。” 在场的人尽是苍穹山长老与内门弟子,身具守护魇石重任。 但哪怕他们对魇石的接触大于寻常人,仍是对魇石的力量一无所知。 此刻听到乌寒枫所言,无不心中一惊。 “我只知魇石力量强大,会蛊惑人心,没想到竟阴险至此。” 徐平生问:“魇石被盗,师尊可有对策?” “魇石自穹桡仙尊仙逝,便由云仙尊护佑。如今怕也只有他能弄清原因了。” “可是仙尊不是……” “他蒙冤受屈,现在怕是不想见我。”乌寒枫叹了口气,转头望向徐平生,“平生,你可愿前去魔界,寻他回来?” 徐平生道:“师尊放心,弟子定不辱使命,带回云仙尊。” “好。”乌寒枫抬手拍了拍徐平生的肩,叹息道,“我事务繁忙,自小亏待于你。你与云仙尊亲近,他出了事,你定也不好受。此去魔界,前路未卜,切要当心。” 徐平生唇瓣动了动,抬眸间瞧见乌寒枫鬓间不知何时升出的白发,眸光一动,终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弟子领命。” …… 魔界内,头顶黑雾比以往更加浓郁,乌泱泱一片,散发着无形的沉重与压抑。 云晚舟在屋内等了又等,直到夜半三更,魔界的灯火灭了一半,也不见谢无恙踪迹。 屋外不知为何锣鼓震天,歌舞升平,谈笑风生不断传来,像是在庆祝什么。 隐约听到有人道“重临天下”“魔尊”“仙门”等字眼。 云晚舟听得不甚清晰,内心却不见安稳,莫名升出些不好的预感。 在屋里烛火燃尽的前一刻,云晚舟终于停止了自己坐立难安的举动,推门而出。 第135章 心疼 “受伤的是我,师尊神色看起来怎…… 西南宫殿黑沉沉的, 一眼望去尽是死寂。 云晚舟仔细分辨了好一会儿,才听出了那些热闹是来自于西南宫外。 他想起谢无恙喜爱热闹,说不定躲在哪里与魔界的人聊天喝酒。 但一想起在屋内时, 谢无恙与他面临的尴尬处境,云晚舟又开始打起退堂鼓。 谢无恙这么久不会来,也许只是单纯不想呢? 既然如此,他何必自找麻烦? 想到这里,云晚舟迈出去的右脚退回屋内,正要关上房门,忽觉心神一震。 一股寒意密密麻麻从脚底开始攀爬, 不消片刻就席卷了全身,有如筋脉冻结之兆。 他并无内伤,这痛不是来源于身上。 那边只能是…… 云晚舟想起恶鬼村时, 谢无恙寒霜针发作时自己设定的阵法,几乎瞬间确定了痛苦的来源。 谢无恙的寒霜针发作了。 云晚舟布的法术可以替谢无恙分担寒霜针的痛苦,但寒霜针在谢无恙体内一日不除, 仍会对谢无恙的身体造成伤害。 灵力被冰封的感觉不会好受,他们身处魔宫, 谢无恙用不了灵力,要是遇到危险怎么办? 想到这里,云晚舟停下了关门的动作,食指并拢, 施法与帝王天木感应谢无恙的所在,却无论怎么样都探查不到帝王天木的所在。 一再尝试后,云晚舟神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 他本以为谢无恙说去探查消息不过缓解尴尬的借口,莫非真的去找了宋多颜? 云晚舟心下一沉。 魔族宫殿浩大,云晚舟并不熟悉, 若想在里面寻人,着实不是件容易的事。 幸运的是,云晚舟刚出宫门,就碰见了聚在一起吃肉喝酒休息的宫门守卫。 领头的守卫“嘿嘿”笑道:“不久前我还以为今天我霉运缠身,想着要不要偷偷找个神仙拜拜,谁知转头就听到魔尊下令,要带着我们一统修真界。我们魔族沉寂百年,终于有了一雪前耻的机会。” “是啊是啊。”手下纷纷附和。 “今夜我们好好庆祝,不醉不归!待到来日大胜,我们再用仙门人的头颅盛酒喝!” 云晚舟大步向前,在守卫没有反应过来时,灵力一聚,将所有人定身在原地,“大战?你说什么大战?” 领头守卫动弹不得,眼珠子咕噜噜转了转,“我只是听魔尊说要带我们攻上仙门,其他一概不知。” “魔族势弱,以何攻?” 宋多颜必是深知这点,才会在魔族潜藏数百年没有动作。 为何突然要攻上仙门? 身体里的寒意四涌,云晚舟脸色煞白到极致,不知想到什么,眸中寒光一闪,倏而拔出碎雪,架在领头守卫的脖子上,“宋多颜的寝宫在何处?” “在……”领头守卫磕磕绊绊,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 云晚舟将剑往下压了压,血液涌上剑锋,“说。” 领头守卫瞬间变了神色,连道:“在、在重阴殿!大厅后面的重阴殿!” 云晚舟碎雪一收,转身就走。 他并不清楚魔界的布局,哪怕知道重阴殿的具体方位,也找了好一通。 重阴殿被一股无名的力量环绕,那力量威压巨大,哪怕是云晚舟这种大乘期修士靠近,依旧稍有不适,换作常人,怕会在这道威压下晕死过去。 他隐约察觉出宋多颜想要做些什么,心中不安渐甚,恨不得顷刻冲进殿内,找宋多颜问个清楚。 即便早有预感,当云晚舟冲进殿内,沿着长廊进到石门时,依旧被眼前的景象震得说不出话。 滔天的黑气怒涌,吞天灭地,颠倒乾隆。 黑雾下,人影密密麻麻,瞧不清面孔。 看见跪在地上谢无恙的刹那,云晚舟扶手一挥,利用灵力拨开一条通道,冲了进去。 “无恙!” 眼看近在眼前,身前忽然出现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在了谢无恙三人外的距离。 谢无恙艰难转过头,视线一片模糊。 寒霜针发作,本是冻结灵力封存筋脉,但不知为何,体内灵力像是受到什么感召,一直暴动不安,两股力量拉扯下,谢无恙只觉筋脉被生生撕碎、将要爆体的痛苦。 “师尊……”谢无恙喘了两下,气若游丝。 就连他自己都不确定有没有发出声音,云晚舟却好像听到了,“你别动,我这就救你出来。” “别……你别进来……”谢无恙虚弱地摇了摇头。 云晚舟没有丝毫犹豫,拔出碎雪挥出一道剑光。 剑光所致,黑雾溃散,不消片刻又迅速聚合,源源不断。 云晚舟咬了咬牙,往碎雪上注入更多的灵力,正要提剑砍下,黑雾中响起一阵掌声。 “仙尊好手段,这么快就找到了这里。” 剑气与结界碰撞,强大的冲击震得云晚舟胸口发麻,后退几步。 一道模糊的身影越走越近,直到走到谢无恙身侧,半蹲下身,捏着谢无恙的脸强迫他抬起头。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云晚舟抿了抿唇,眸中寒意四起,“放开他。” 宋多颜轻啧两声,语气轻蔑,“你们倒是师徒情深。” 听到这话,谢无恙嗤笑一声,“你也懂什么叫师徒,什么叫情深?” 宋多颜手上力道加重,在谢无恙脸上掐出几道红痕,“我居然造出了你这么一具犟骨头。” 宋多颜神情阴骘,森冷道:“你那师尊还不知道吧?” 谢无恙神情一变,按住了宋多颜的手,“你想做什么?” 宋多颜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倏而转头望向云晚舟,“仙尊随我入魔宫,不是想要知道当日刑场劫难的真相吗?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你想问我,当日为何可以借谢无恙的身躯大开杀戒。” 谢无恙指尖用力,咬了咬牙,出声威胁,“你不能告诉他。你要是敢,我定会……” 话还没说完,宋多颜食指忽然抵在他的唇间,轻声道:“嘘。” 谢无恙只觉唇瓣一紧,待他回神,已然被宋多颜失了咒术,再难开口。 “我与云仙尊说话,你莫要插嘴。”说罢,宋多颜转过头,桃花似的眉目挑起,语气温柔,“仙尊可知,你这放在心尖上的徒弟,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谢无恙双眸猩红,挣扎着要从抵上爬起来,刚离开地面,就脱了力,重重瘫回地上。 他的耳边嗡鸣不断,对宋多颜道破身份的恐惧,巨浪般席卷了他。 谢无恙喉间痉挛,想要强行冲破禁言术的反噬侵蚀着他的五脏六腑,搅浑了他的血肉,却不及心中疼痛之万一。 谢无恙眼前阵阵发黑,疼得快要死去。 他心知自己贪心不足,罪无可恕,分明是满身罪孽,偏要装成一身清白的仙门弟子,分明与云晚舟势不两立,偏要隐瞒身份贪图强留。 可这世道对他不公啊! 为何在他死去,又要拉他回到五百年前?让他茕茕踽踽,以为触到温暖,又一举让他回到现实? 他不过是孤独惯了,遇到一个这样清白、这样好的人,想要落脚了。 这也有错吗? 嗡然声中,宋多颜的声音清晰可闻,令谢无恙避无可避。 宋多颜慢吞吞地站起身,撩起眼帘与云晚舟四目相对,声音漫不经心,残忍至极,“仙尊可有听说过傀儡,还有……” “造魂。” 谢无恙身躯一震,耳边静寂一片,只剩下自己凌乱粗重的喘息声。 不……不是这个…… 宋多颜没有说。 宋多颜竟然不知道。 劫后余生的喜悦后自后觉,涌进脑海。 谢无恙脑中绷紧的弦骤然一松,差点喜极而泣,笑出声来。 原来宋多颜不知道他的身份。 原来……原来是只是说了傀儡。 “你什么意思?”隔着屏障与黑雾,云晚舟眉心一拧,询问出声。 宋多颜抬起右手,掌心朝上,虚虚一握。 隔绝在云晚舟身前的黑气受召而动,齐聚宋多颜掌心。 周遭黑雾散去,露出原本的模样。 谢无恙唇间挂着禁言术反噬留下的血迹,神情苦涩地望着他。 在他的身后,万千张同样的面孔,眼眸漆黑如深渊,无情无欲的人形傀儡同样望向前方,像是一副恐怖、浩荡的画作。 云晚舟瞳孔一缩,握剑的手倏而颤了下。 “仙尊,可瞧清楚了?”宋多颜眸中邪气肆意,抬起的掌心轻轻一攥,再张开时,黑雾凝为浓稠一点。 是魇石。 宋多颜道:“你恐怕还不知道吧?当日你与你这徒弟从江临手中夺取魇石时,魇石则他为主,为他所控。” “如今魇石落于我手,颠覆修真,不过我一念之间。” 宋多颜神情倏而狠厉,抬眸间,魇石黑雾一聚,化作一道利器,眼看就要刺向云晚舟。 谢无恙不知哪里来得力气,迸发出一道极强的灵力。 霎时间,天轰地响,数千傀儡倒地。 宋多颜接连后退几步,黑雾凝聚的利器力道一偏,堪堪擦过云晚舟的侧脸,刺穿石门留下满壁裂痕。 谢无恙咬牙撑起身子,右手腕间一转,召出诛邪,借力猛扑向前。 剑尖朝下,刺向宋多颜的眼睛。 四目相对,形似神不似。 寒光转动间,宋多颜那双漂亮的桃花眸笑意荡漾,好似胜券在握,志在必得,不动声色就洞悉了在场所有人心。 与此同时,诛邪落下。 皮肉刺穿的顿感从长剑的另一端传来,身下的人挣扎几下,手臂一垂,失了生气。 谢无恙心脏砰砰直跳,好半晌才低下头去,定睛去瞧。 地上的人被一剑刺穿了瞳孔,长剑深入地下,不见鲜血,不见碎肉。 全然不似人身。 是傀儡。 谢无恙心脏猛得一跳,收回插在傀儡身上的剑。 挡在二人身前的结界散去。 云晚舟顾不得将碎雪插回鞘中,两步向前将谢无恙摇摇欲坠的身躯揽进怀中,声音透着抹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轻颤,“没事了,没事了。” 寒霜针刑,痛在五感修为尽失,刑罚发作时,灵脉冰封,受刑者无法使用灵力。 谢无恙浑身上下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身体本能产生的汗液尽失了衣衫,经脉因为强行运作的灵力一根根断裂,谢无恙甚至能听见体内崩坏的声音。 奇怪的是,寒霜针倒是没有再疼,倒显得这次没有那么难熬。 谢无恙勉强打起精神,掀起昏昏欲阖的眼帘。 落在云晚舟脸上时,忽然发现他的脸竟比自己还要白上几分。 是人都有私心,想让心上人为自己哭为自己笑,为自己受伤心疼,好像这样便能证明你在对方心中的地位,对方对你的情意。 谢无恙也免不了俗。所以后来认清心意,总盼着云晚舟对自己亲近些、再亲近些,最好会对着自己哭对着自己笑,不要总挎着一张脸。 但真的看见云晚舟神色尽失,面无血色时,心里远没有预想的那么高兴,取而代之的只有密密麻麻的心疼。 谢无恙抬手按了按云晚舟搂在自己肩头的手,朝他勾了勾唇,宽慰道:“受伤的是我,师尊神色看起来怎得比我还难看?” 不知是不是谢无恙的错觉,云晚舟眸光变得有些不自然,当他想要仔细分辨时,又如受惊鸟兽,逃得无影无踪,“我没事。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嗯。”谢无恙点了点头,借着云晚舟的搀扶起身。 他依旧没从方才的惊心动魄中回神,离开前,眸光在那些七零八落的傀儡上扫过,心中泛起冰冷的寒意。 “别看了。”注意到他的异样,云晚舟轻声开口,“你与他们不一样。” 真的不一样吗? “哪里不一样?”谢无恙问。 第136章 成全 若真心喜欢一个人,要的不该是强…… “你有血有肉、有情有义, 只是个寻常人。”云晚舟告诉他。 谢无恙收回目光,眉目间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真的吗?” “嗯。”云晚舟坚定地点点头, “无论常人眼中你是如何,在我眼中,你只是我的弟子。” 他曾亲自传授他剑法心诀,教导他怜悯众生。 他看他长大,知他秉性。 不会有错的。 酸酸胀胀的苦涩攀附生长,占满了谢无恙的心脏。 谢无恙没有再问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垂下攀着云晚舟肩膀的手臂, 卸了压在云晚舟的力道,一步步踉跄着向前。 他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处死胡同,头顶是天光, 四处却是围墙。 他看着光照耀大地,感受着光带来的温柔暖意,却始终出不去, 也抓不住他。 只是弟子…… 只是弟子。 竟只是弟子吗? 千言万语蕴藏在胸口,塞得谢无恙呼吸不畅, 身心发堵。有很多瞬间,他想告诉云晚舟真相,告诉他自己不是原来的谢无恙,不想只做他的弟子。 话到嘴边, 又被那些恼人的私心压回去。 云晚舟始终不懂他。 也幸好云晚舟不懂他。 …… 这场搅动修真界的雨,足足下了两日。 两日里,魔宫兵队集结,严阵以待。 仙门百家忽然召集,前往苍穹山。 无人知晓是何情况, 却都有着一种预感,修真界要变天了。 战乱将起,沉重的混乱中,唯有魔族与仙门交界处,一如往日平静。 人们烧火做饭、窜门交谈,被魔族遗忘排除在外,对这场酝酿中的暴风雨一无所知。 张婶推开房门时,谢无恙刚从床上爬起来。 床前打坐的软垫上空无一人,云晚舟不知何时又出去了。 谢无恙拧了拧眉,回忆着云晚舟出门前是否对他有过交代,想来想去没想到,张了张唇想问张婶。 张婶抢先一步看清了他的心思,“小云出去帮隔壁徐大爷搬东西去了。” “可有说过何时回来?” “没有。”张婶笑着摇了摇头? 谢无恙嘴里咬着发带,给自己扎了个精神的高马尾,含糊不清道:“那我去找找他。” 他总觉得云晚舟最近精气神不太好,脸上病殃殃的。虽说每回询问他都说没事,但谢无恙还是不太放心。 一个大乘期的修士,小病小灾早就无关痛痒,什么样的病能让云晚舟遮都遮掩不住,露出这样的病容? 谢无恙束好头发,匆匆给张婶道过别,刚要打开房门,被外头的人抢先推开。 云晚舟身上不知从哪里沾了灰尘,行色匆匆,显出几分仓惶。直到与谢无恙的目光对上,这才正了神色。 “师尊?”谢无恙觉得有些奇怪,压下狐疑唤他。 “嗯。” “你去哪里了?” “我……”外面不知为何响起杂乱的脚步,火光照亮了昏暗的村落,也照亮了云晚舟的半张侧脸。 那双眼睛眸底依旧冷清,哪怕是世间最深最冷的冰湖也比不过,不容人欲。 谢无恙却偏生爱极了他这副样子,爱他冰霜消融后偶尔露出的温软与潮湿。 身后不知为何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摇曳金黄的火光照亮了半个村落,也照亮了两个人的半边脸。 谢无恙这才注意到,云晚舟的脸比起昨日更难看了些,甚至趋于透明,像是被水浸透一触即破的纸张。 谢无恙心情瞬间沉到了谷底,眉宇阴郁道:“师尊有事瞒我。” 同一时刻,云晚舟抓住他的手开口,“跟我走。” 万籁俱寂。 云晚舟神色错愕地望向他,眸底慌乱混杂又散去,一时说不出话。 于是谢无恙懂了。 他确确实实有事瞒着自己。而且绝不是小事。 谢无恙动了动唇瓣,还想再问。 云晚舟忽然开口,“先跟我走。” 与此同时,那阵杂乱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来到门前。 顾不得谢无恙同意,云晚舟指尖灵力一聚在空中划了个圆,脚下土地颤了两下,露出一道灵光闪烁的图样来。 谢无恙低头一瞧,一眼认出了脚底的阵法。 是修真界最简单、也最常用的传送阵。 云晚舟什么时候布下的阵法? 谢无恙神色有瞬间地讶异,还没来得及询问,云晚舟脚尖在阵法划了两下,启动了阵法。 霎时间,风来尘起。 栅栏门被人粗暴推开,谢无恙眯起眼睛,看见了一群身着黑色铠甲、手执兵器的人闯了进来。 “那儿,他们在那儿!” “快抓住他们!” “是魔兵。”云晚舟顺着谢无恙的目光解释,“他们不知道怎么找到了这里。” 谢无恙轻飘飘地从他们身上晃过去,拧眉问云晚舟,“张婶怎么办?” “我在张婶身上施了咒,他们看不见。” 说不上来还在担心什么,他分明知道云晚舟会料理好一切,绝不让无辜人牵连其中,为何心中总是惶惶难平? 就好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一样。 谢无恙抿了抿唇,盯着脚下就要启动完毕的阵法,心中没有半分松懈。 风吹起的树叶飘过二人肩头,摇摇晃晃将要落下。 眼看就要擦过衣摆,谢无恙与云晚舟身上忽然亮起一道灵光,转眼之间消失不见。 枯叶落地,魔兵一拥而至,猛得停下了脚步。 领头的神色呆滞,回神后变得愤恨,“赶紧给我去找,魔尊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挖出来!” 桥下黑水奔腾,污浊一望无际。 传送阵的另一端在恶鬼村的尽头,桥的两头还绑着端午节时系紧的彩绳,好似节庆还未走远。 传送法阵结束的瞬间,云晚舟右手在腰侧一划,转身揽住谢无恙的腰一转,站到了碎雪剑上。 他们逃到魔界时,本想着休养生息,如今魔界也容不下他们了。 谢无恙攀住云晚舟的臂膀,微微低头,下巴靠在他的肩上,神色不明,“师尊要带我去哪儿?” 前方传来云晚舟清冷的声音,“回仙门。” “那魇石怎么办?” “回去再想办法。” 半晌无言。 良久,谢无恙才开口,“师尊觉得我还回得去吗?” 云晚舟身形僵了僵。 谢无恙自嘲似的轻笑一声,声音在风中割成无数个模糊的碎片,“我重伤仙门掌门长老、残害仙门同族,仙门人人尚且恨我入骨。现如今,我害魇石被宋多颜夺走,他们还会饶恕我吗?” 谢无恙叹了口气,双手放到云晚舟腰间搂紧,脑袋在云晚舟脖颈蹭蹭,深吸一口气,“师尊别说傻话了。” 谢无恙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轻,“我回不去了。” 云晚舟心尖一颤,碎雪剑偏了方向,很快被他拉回来。 “我帮你把魇石寻回来。” “是要拿回魇石。”谢无恙心中半是满足半是酸楚,“但不是帮我。是帮仙门,帮众生。” 他曾经一度不理解云晚舟口中的天下苍生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这么重要。事到如今,仍旧不懂,却想明白了一些事。 若真心喜欢一个人,要的不该是强留,而是去顺应,去成全,替他铲除一切阻碍。 哪怕阻碍是他自己。 谢无恙滚烫的呼吸拂过,吻在云晚舟脖颈,心脏像被分食、撕咬,疼痛入骨。 原来寒霜针发作、灵力散尽、筋脉断裂的疼痛也不过如此,虽刺骨,却总好过如今。 云晚舟察觉出不对发现谢无恙异样时,已经晚了。 谢无恙不知何时在掌心续了灵力,在云晚舟回头的瞬间,一掌击在云晚舟背后,与此同时,另一道浑厚的灵力包裹住他的全身,替他挡下了攻击。 同本同源,相生相克。 谢无恙唇瓣微动,无声开口,“师尊,我回不了仙门了。” 他的经脉早在重阴宫时就全部断裂了,灵力散尽,索性还剩最后一点,让他能再为云晚舟做件事。 仙门恨魔族入骨。 他们不会容忍云晚舟与一个魔族待在一处。 唯有他留在魔界,仙门人才会消除芥蒂,重新将云晚舟奉为仙尊。 从此山高水长,愿君常乐,无病无忧。 云晚舟瞳孔一缩,伸手想要抓住谢无恙的手,掌心擦过他的指尖,却只抓住一阵虚无缥缈的风。 那道身影如同折断翅膀的鹰,从高空坠落,逐渐变小变小,最终化为渺小一点,消散在无边天地间。 他不愿随他回去。 云晚舟膝盖一软,跪在剑上。 心□□像被人生剜下一块,冷风森森入骨。疼痛下,却是空落落的孤寂与难受。 那双素来清冷的凤眼闪过苦痛与悲恸,潺潺白雪化作流水,只剩下一颗残缺的心脏。 有那么一瞬间,云晚舟想要跳下去,至少去看看谢无恙去了哪里,在何处定居,这般山高水长,总能见上一面。 可身体动作的前一步,理智生生止住了他的动作。 蒙受冤屈,众人指责,刑罚一身。谁能无怨?如何无怨? 只要仙魔恩怨不消,谢无恙便生生世世不会与他回去。 那便由他,做那助长的东风,做那世人手中的刃。 止怨,止戈。 千年恩怨,众生万物。 也该有人来结束了。 不知过了多久,云晚舟才踉跄着站起身,费了好大力稳住身形。 脚下碎雪在云间穿梭,划出一道雪白的长尾。 云晚舟的身形如风驰,飞往远处苍穹山的方向。 …… 夜很静,风很平。 两日后,人界边远处的一座小城镇中,人流稀少,满地金黄。 这是建在荒漠中的城镇。 城镇上,唯一一所客栈的掌柜手撑在桌上,抵头打着瞌睡。 许久没有动静的客门“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 第137章 掌柜 “师弟……你是不是没有灵力了?…… 客栈掌柜浑身一震, 迷迷糊糊清醒过来,“吃饭还是住店?” 一把细碎的灵石放在了桌上,掌柜定睛一瞧, 望向来人。 那人身披黑色斗篷,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干裂起皮苍白的唇。 荒漠中很少有人来,客人多数是修真界各地行走的修士,就连魔族掌柜也见过几个,瞧见谢无恙并未觉得奇怪。只伸手将那一把灵石拢在手中掂了掂,“这些灵石可够住很久了。” 良久, 传来一道沙哑粗粝的声音,“包月。” “行,二楼地字二号房。”掌柜收好灵石, “要菜吗?” “嗯。” “想吃什么?” “随便。” 两个字丢下,男人似是不耐,拉了拉遮头的帽檐, 转身就往楼上走。 “嘿。这人真奇怪。”掌柜嘀嘀咕咕地出了柜台。 到了房间,谢无恙脱下宽大的斗篷, 做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 清凉的茶顺着嗓子一溜流入小腹,润滑了干渴,让谢无恙好受了许多。 说来好笑,他当时算计云晚舟, 从剑上一跃而下,偏偏算露了一点,他们当时正处荒漠上空,无实无水,哪怕平安降落不被其他人发现, 自己又该如何活下去。 偏生他又修为尽是,于是硬生生在荒漠徒步走了两天,终于在渴死前发现了一处城镇,侥幸能活下来。 肺腑都是烧灼的痛感。 谢无恙想起自己跳下时,云晚舟难得崩裂的面孔,心中越发闷胀堵塞。 就好像是喜欢的东西近在眼前,你有足够的能力得到,却因为其他原因不得不放弃。事后每每想起,虽不后悔,也不会好受。 客栈掌柜很快送了菜过来。 几道都是谢无恙不认识的菜,瞧上去不怎么好看,吃起来也又干又涩,谢无恙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躺到了床上。 自刑罚过后,清静的时候总是极少。 谢无恙走了两天两夜,身体疲惫不堪,哪怕是心里烦杂的事总是扰着他,还是没多久就入了眠。 他又做梦了。 却不是什么美梦。 梦里面,他独自行走在白茫茫的天地间,走了很久很久,比在荒漠还要久。 他的心情压抑沉重,透着绝望的悲恸,好像被人生生撕裂。 他要去哪? 他要做什么? 谢无恙安睡的面容忽然眉心紧拧,像是陷入了什么无法解决的困境难题。 梦醒时,这种感觉依旧历历在心,挥之不去。 他好像很难过。 谢无恙捂住自己的胸口,觉得怅然若失。 他好像弄丢了件很喜欢很喜欢的东西。 但到底梦到了什么,谢无恙也记不清了。 谢无恙将一切归咎在与云晚舟的分别上,没再多想。 望了眼外头黑沉沉的夜,谢无恙翻了个身,准备再次入睡。 余光瞥过时,一道黑影从房门前一闪而过。 “谁?”谢无恙眸中寒光一闪,意识清醒了大半,一把抓起旁边立着的诛邪,推开房门。 外头空无一人,就连客栈掌柜也回房休息,静悄悄一片。 谢无恙放轻脚步,沿着走廊向前。 路过相邻客房时,一双手忽然推开房门,将他拉了进去。 谢无恙拔出诛邪,一把架在那人肩上,“什么人?” 黑暗中,一双深褐色的眼睛注视着他,打量片刻后,开口唤道:“谢师弟。” 熟悉的声音让谢无恙神色微怔,不由松了手上的剑,“徐师兄?” “是我。”徐平生点头应下,抬手一挥,点燃了屋内的烛火。 灯火通明下,照清了那张久违的脸。 徐平生眼尾低垂,眼下乌青极重,短短几月不见,竟是无端多了几分饱经风霜的疲惫。 谢无恙好半晌才回了神。 “你怎么在这儿?” “我……”徐平生顿了顿,似在组织语言,“我奉师命前来寻云仙尊回去。”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云晚舟当初带谢无恙叛出仙门,推开门朝外看了看,“仙尊呢?在哪间客房?” 他不说还好,一说到云晚舟,谢无恙心头那股堵闷烦躁的感觉又有了升腾之意,语气也变得不怎么好,“你找他做什么?” “我……”脑海中闪过一段记忆,徐平生神情一僵,嘴边的话就这么卡了壳,生生咽了回去。 是了。 当初谢无恙魔族身份暴露时,刑场上受刑时,他都不曾为其说过一句话,后来谢无恙刑罚加身,云晚舟为其叛逃,他又可曾为云晚舟开脱? 他与那些落井下石、将二人推入深渊的人并无不同。 如今哪怕谢无恙愿意告诉他云晚舟的下落,他又有何颜面再开口? 徐平生眼帘微垂,情绪不明,沉默良久,叹了口气道:“罢了。既然就在客栈,总会见到的。但此处不太安全,你与仙尊要多加小心。” “这便不劳你操心了。”谢无恙神情阴郁,“我自会护好他。” “你护他?”徐平生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云晚舟修为强悍在整个修真界都难逢敌手,何需谢无恙一个金丹相护? 但不知怎得,思维运转间,徐平生又从这句话中品味出几分不同寻常来。 同为师徒,他可曾说过要护乌寒枫的话? 谢无恙所言,全然没有一个弟子对其师尊的敬重,反而更像是…… 徐平生思绪一顿,忽然不敢往下想了。 有些事,一旦有了苗头,就像是星火燎原,越烧越旺。 都说人濒死之际,最想见到的便是此生至亲至爱。 当初在莲雾地牢,谢无恙生受剖离肋骨的刑罚,血染衣衫时,曾像乌寒枫问过一句话,徐平生离得近,哪怕谢无恙声音微弱,也被他听得清楚。 他当时问—— “他……他何时回来?” 陷入危机之际,想要师尊快些回来救自己,乃是情理之中。 但“他”这个字用得过于微妙,当时的徐平生反应了许久,才勉强将“他”这个字与云晚舟对上号。 若当真是想让师尊帮他洗脱罪名,为何谢无恙脱口而出的不是师尊? 还是说…… 他根本没将云晚舟当师尊。 洪水决堤,奔腾席卷。 那些不明所以从未想过的真相,以一种坚决、难以自持的方式闪现脑海。 徐平生几乎是不可抑制的问自己,问刑场当日的所见所闻。 当真会有这么一个人,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舍掉一身尊荣清誉,只为将自己的徒弟带离是非吗? “还有事?”太久没听到声音,谢无恙拧了拧眉,语气颇为不耐。 徐平生被自己的想法震得心神难平,骤然回神,对上谢无恙的视线,竟是心虚似地躲了过去,“没有。” “没事最好。”谢无恙冷嗤一声,绕过他推开房门,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问,“方才在我之前,你是不是见过其他人?” 徐平生点了点头。 谢无恙问:“可曾见到是谁?” “我虽不知来人身份,但可以肯定,”徐平生顿了顿,眸中划过寒光,“那人绝非仙门弟子。” 此处时人族边界,一般魔族百姓绝不会踏足,那人在他房前驻留许久,若说他别无所图,谢无恙是绝对不信的。 如今客栈大门紧闭,窗前又无动静,没有来客,那人应当是在自己来之前就居住在此,至于是谁…… 怕是只能问问那客栈掌柜了。 谢无恙抬脚欲出房门,忽然想起了什么,步子一停,转头望向徐平生,“你来这里,可是因为魇石丢失一事?” 徐平生神情错愕,“你如何得知?” 谢无恙眯了眯眸,“我可以告诉你魇石的下落。但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 深夜的客栈,包裹着黑暗与寂静。 客栈掌柜忙了一天,回房时妻子已经熟睡。 他除去外袍衣物、脱掉鞋子,轻手轻脚地爬上床,触到床的瞬间,深沉的困意瞬间席卷了他,只稍微调整了下姿势,就急忙与那梦中周公会面了。 梦到高潮处时,那掌柜还“呵呵”笑出声,被身旁的妻子踹了两脚,“你大半夜发什么疯?” 掌柜的当即清醒过来,可惜地“啧”了下嘴,“你要是不叫醒我,我就能将客栈开遍真个修真界了。” “白日做梦。”妻子背过身去,不再理他。 掌柜的自知理亏,终于老实下来,闭上眼睛企图将方才的美梦续上。 迷迷糊糊间,好不容易又瞧见了那金光闪闪的金银珠宝与那高耸入云端的客栈,忽觉一阵头重脚轻,再睁眼时,已经被人生生从床上拖下来,离开了卧房,捆在了后厨的某跟柱子上。 睡意当即消散无踪,客栈掌柜瞪大了眼睛,“你们……你们怎么在这里?” 掌柜瞥了眼自己身上捆着的绳子,面露惊恐,“你们要做什么?” 谢无恙向前一步,半蹲下身,朝着掌柜扯出个无辜的笑容,“倒也没什么。只是有些事情想请教请教您。” 掌柜被吓得猛一哆嗦,愁眉苦脸道:“我不过是一个客栈掌柜,开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一天客人都没几个,真的没钱啊。” “我不要你的钱。”谢无恙眯眸拍了拍掌柜的肩,威胁之意尽显,“我想跟你打听几个人。” “谁?”掌柜唇瓣颤抖,身子往后缩了缩。 “除了我们两个,客栈里住的还有多少人?” “真没几个,也就……” 谢无恙落在肩头的手陡然使劲,捏的掌柜倒抽一口凉气,“废话少说。” “我说我说!”掌柜全盘托出,“还有三个!” “他们住在哪个房间?” “就在……就在……”掌柜的拍了拍谢无恙施力的手,待他松开些后,连忙指了指柜台墙上一连串的钥匙,“我也记不清了。你看看哪几间房的钥匙不在上面,你们去找就是了。” “行。”谢无恙点头起身,转向身侧的徐平生,“麻烦师兄看好他,我去探一探那三人的身份。” “你一个人能行吗?”徐平生拧眉问他。 “虽说我的修为不及你高,但你问出这话,也太小看我了。” 金丹修为,在修真界众修士中虽说不上强悍,基本的自保能力还是有的。 徐平生定然深知此道理。 但不知是不是今日的谢无恙表现的过于不同寻常,徐平生目光定定地瞧了他良久,忽然开口问:“换做平时,我自不会多问。但从见面到如今,我没有在你身上寻到一丝灵力。” 谢无恙眸底漆黑,面不改色地与他对视,“所以呢?” “师弟。”徐平生心脏沉了半截,“你是不是没有灵力了?” “是。”谢无恙毫不避讳,坦然点了头。 徐平生的心情瞬间跌落谷底。 第138章 荒唐 “云晚舟与我而言,不仅仅是师尊…… 多日以来对谢无恙的怀疑、愧疚, 对自己处事的质疑,皆化为一柄名为愧疚的利剑,击散了所有, 有那么一刻,徐平生甚至眼前发黑,不知从何开口。 “你……”喉间的痒意扩散全身,徐平生停顿过后,继续开口,“是因为寒霜针?” 谢无恙摇了摇头,“不完全是。” 虽说寒霜针刑罚, 是令人筋脉寸断灵力尽失,但行刑那日,刑讯长老并未将十三梅寒针尽数钉近他体内, 哪怕时而发作痛不欲生,却到不了修为尽失的地步。 若非魔界那日他强行冲开冰封筋脉,不至于落得这般下场。 徐平生理当松口气的, 心中却一时五味杂陈。 他虽与谢无恙不甚熟稔,却时常在旁人口中听到他的名字。 云晚舟身为仙尊, 名扬修真界,想要拜入其门下的弟子不计其数。 但数年来,他座下至始自终都只有两名弟子。 本就是其他修士的眼中钉肉中刺,偏生这两名弟子天资奇差, 更是惹得众人不满,常将其作为饭前饭后的谈资。 徐平生听到最多的,便是云晚舟座下的二弟子——谢无恙。 同门口中,谢无恙修炼刻苦,闻鸡起舞修炼剑术, 过了午时,又开始将自己泡进藏书阁,从太阳头顶高悬到余晖归入尘土,暮色降临,方才出来。 刻苦如他,数年过去,竟只是堪堪入了个门,同一时期的同门尽数筑基,有些甚至到了金丹,谢无恙身为云仙尊的弟子,竟只是个炼气。其修炼天赋,简直令人发指。 许是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谢无恙近一年云开见月,修为总算有了起色,好不容易到了金丹,徐平生打心底为他和云晚舟高兴,如今却突然告诉他,谢无恙修为一夜化为尘土,烟消云散了。 徐平生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滋味。 自谢无恙魔族身份暴露后,徐平生便再也无法直面于他了。 徐平生从腰间掏出一张符纸,抬手贴在掌柜肩上,朝谢无恙道:“我在他身上贴了定身符,他跑不了。暗中潜伏的人身份不明,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我与你一同前去,待辨明那人身份,再找云仙尊商讨。” 谢无恙眸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暗沉,漫不经心瞥了徐平生一眼,终是什么也没说,走到柜台前对了对挂着的钥匙,记下对应的房间,转头一声不吭地上了楼。 徐平生连忙迈开步子,紧跟其后。 如客栈掌柜所言,大多数的房间都还空着,那墙面上的钥匙只少了两把,两间都是天字房。 按照顺序,两个人先去了最里边的一间。 屋内还没熄灯,灯火透过门缝照在两人脚尖,在谢无恙脸上留下一道暖黄色的痕迹。 谢无恙从缝隙朝里张望,没瞧见什么,抬手悄无声息在门上戳了个窟窿。 天字房比地字房要大许多,外屋放着一张桌子四把椅子,桌子上放着两盏茶,正丝丝往外冒着热气。 这间房应该是住着其中两个人。 可惜的是,那两人不知去了何处,并不在外屋。 谢无恙张望半天无果,只得收回目光,咬破指尖,挤出一滴血画在门上。 竟是黑雾萦绕,魔气窜动。 “你这是做什么?”徐平生抓住了他的手腕。 谢无恙转过头,目光冷淡地望着他,“我魔骨已无,灵脉尽碎。没了修为,若不用些别的手段,如何探查?” “你要以血引天地灵气?” 谢无恙没有正面回应,只是转过头,指尖飞速擦过门框,血迹一点点渗出,留下一道深褐的血痕。 徐平生唇瓣动了动,尚未来得及再多说什么,忽然觉得周遭风起尘动,衣摆翻飞下,点点如萤虫的灵力从四面八方聚集,扑在半干的血迹上。 灵力越聚越多,到了极致时,谢无恙开口道,“师兄,可有隐身符?” 屋里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声,似是有人从床上起了身,脚步声逐渐靠近,“什么人?” 徐平生会意,立刻在腰间摩挲两下,抬手“啪啪”两下,分别在两人后背贴了张符纸。 下一刻,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 一名披头散发、穿着白色里衣、外头随意披着件外袍的人出了房门,朝走廊两端看了看。 “奇怪?我方才明明感觉有人在施灵力,怎么又没了人?” 男人的目光疑惑地扫过四周,落在门框时忽然顿住,向前凑近,指尖抚过门框上深色的痕迹,“这是……” “蒋明,你在做什么?”一阵香气拂过,一名男子衣襟半敞,端起茶盏,转身坐到了桌上。 他的神态慵懒,凤眸泛起春意,里衣未系,露出里面暧昧的红痕,望向蒋明的眼神缠绵露骨,“你再不回来我就睡了?” 说着,他抿了口茶,朝着门外的蒋明笑了笑。 任谁都能瞧出里头的人方才正在做什么。 哪怕徐平生再迟钝,此刻脸色也沉如锅底,像是撒了浓墨一般。 “如此看来,潜在门外的人应当不是他们。”谢无恙眉梢一挑,似笑非笑地瞥向徐平生,“师兄觉得呢?” 徐平生被眼前的情景刺激的一时头晕脑胀。 尤其是当那“蒋明”向前,拥住桌上的人,抬起那人的腿夹住自己的腰,将对方抱回里屋时,不知怎得,竟想起刑讯当日,云晚舟将谢无恙拥进怀中,脸上血色尽失,眉目间尽是心疼。 当时徐平生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回想起来,云晚舟的当时心疼的神色下,竟是多了几分缠绵的爱意。 不、不对…… 云晚舟是苍穹仙尊,自打自己认识他起,就从未见他对谁有过好脸色、露出过笑意,真么些年,他不找道侣,连亲近的人都没几个,怎么会是…… 一定是他当日看错了,或者是他的记忆出了岔子。 对,一定是这样。 好不容易将自己说服,徐平生匆忙点了点头,“既然不是,我们去另一间房看看。” “好。”谢无恙点头应下。 转身间,腰间挂着的帝王天木晃了两下,露出一半,不多时落回繁杂的衣袍中。 时机刚巧不巧,被徐平生瞧了个真切。 “师弟……”徐平生脚步一顿,忽然开口。 “怎么?”谢无恙回头,微微上挑的桃花眸里透着精明,像是洞察了对方所有的心思。 徐平生更加难以启齿了。 说起来,修真界龙阳之好他倒是听过几桩,谈论的人总是透着鄙夷,带着高高在上的蔑视,好像那些人生来低人一等、该被世人不耻。 徐平生倒不觉得有什么。 那是旁人的事,与他何干? 但当这两个人换成谢无恙与云晚舟,徐平生的泰然自若、不问世事,便尽数被他抛诸脑后了。 那种无处遁形、无处可躲的感觉又来了。 徐平生与谢无恙视线相撞,喉结滚动、唇瓣张张合合了半天,硬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最后五指一攥,破罐子破摔地开了口,“师弟,你和云仙尊……” 徐平生舌头忽然打了结,话锋一转,“你与云仙尊在魔界这数月过得可好?” 话出了口,徐平生才反应过来自己混乱下,找了多糟糕的一个话题。 身受重刑、判出仙门、声名尽毁。 整个修真界都知道两个人声名狼藉,他竟然还能问出“过得可好”这种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在变相地嘲讽。 徐平生恨不得当场将自己的脑袋挖出来,瞧瞧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耳边传来谢无恙一贯清朗的声音,“还好。” 徐平生愧疚得头皮发麻,草率地点点头,“你们过得好我便……” 话还没说完,谢无恙忽然又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但师兄想问的不只是这些吧?” “我……”徐平生神情一怔,错愕地抬起头。 谢无恙目光状似无意地瞥向那间紧闭的房门,唇角挂着几分讽刺的笑意,“你想问我是不是与那两个人同样?还是想问我……” 谢无恙敛起唇角的笑容,眉间露出戾色,“是否对自己的师尊心存不轨,欺师灭祖、大逆不道?” 徐平生眸光一震,唇瓣动了动,下意识反驳,“我不是这个意……” 一声“是”,硬生生阻住了徐平生的话。 徐平生喉间一噎,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谢无恙神态自若,风轻云淡,好似说出口的不过几句寻常的交谈,“云晚舟与我而言,不仅仅是师尊。” “你……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徐平生惊得话语结巴,“你说你对云仙尊……那云仙尊他……” 谢无恙坦然道,“他知道我的心思,但他与我不同。” 徐平生不知自己是不是该松一口气,这件事无疑是一件惊雷,将他的识海炸的一片粉碎,神思久久无法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徐平生动了动颤抖的唇瓣,“你真是荒唐……” 谢无恙没再回话,转身时的背影透着孤独寂寥,走向第二间房。 徐平生紧接着走在他的后面。 走廊空无一人,烛火也因为长时间燃烧走向终点,灯火暗沉,印出两个人的影子。 他们之间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不亲近,却不疏远。 一如曾经在苍穹山,因为云晚舟始终保持着一点联络的两个人。 四周寂静,只能听到两道极轻的脚步声。 眼看就要到天字五号的房门,谢无恙突然停了下来。 他的嗓音略微带着哑意,听起来让人觉得艰难中透着可怜,声音荡荡回在长廊,落在徐平生耳边,“我自己都觉得荒唐。” 他这样说。 徐平生一时没有听明白,隔了会儿才回过神,想起了方才两个人结束话题时,自己最后留下的一句话—— “你真是荒唐……”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问一问谢无恙,“既然你自己都觉得荒唐,为何还要承认的这般干脆,为何还要选择放纵?” 骨子里的教养阻止了他。 他忽然就想不明白了,为何同是情谊,亲友之情、师长之情、男女之情,谢无恙对云晚舟的情却要被称为荒唐。 谢无恙魔族身份暴露时,若是自己没有推波助澜,若是赶在云晚舟之前阻止了谢无恙受刑,若是两个人没有逃亡到魔界…… 是否就不会有这份荒唐? 偷盗魇石有这么多疑点,为何当日自己就没有多想一想呢? 自己始终欠他们一句道歉。 思绪拉扯下,徐平生唇瓣微动,开了口,“师弟,我……” 谢无恙却恍若未闻,径直走到了那扇紧闭的房门前。 徐平生只得将嘴边的“对不起”三个字咽回去。 第139章 故人 “宋多颜为何要给你造这么一张脸…… 与前面那间不同, 这间屋子一片漆黑,透过门缝,只能隐隐绰绰瞧见里面的布局, 没有一丝动静。 谢无恙依旧是用以血引灵的法子,想要将里头的人引出来。 却不曾想,天地灵气聚集,连先前那间房都被人推开了门,探头查看,这间屋子仍是一片死寂,好像没有住过人。 “会不会是普通人?所以察觉不到灵力?”徐平生不经怀疑起来。 “人界边境, 魔族横行,除却原来就住在这儿的,什么普通百姓会到这种地方来?” 谢无恙边说, 边抬手按在门上,将其推开,“是仙是魔, 一探便知。” 无论是魔修还是仙修,耳力视力都是极好。 谢无恙将动作放到最轻, 发出的微小声音依旧在黑暗中放大了数倍。 他们在客栈一路走来,并未发现旁的人影,所以推断,那人大概率潜藏在自己屋内。 谢无恙并不觉得这样直接推开房门, 可以瞒过屋内人的耳目。 可他偏生顺利进来了。 屋内空无一人,整洁到不可思议,好像租下这间房的人不曾在此落足,连床铺都整洁到没有一丝褶皱。 谢无恙拧了拧眉,从里屋出来, 走向同样查探结束的徐平生,“可有发现。” “没有。”徐平生摇了摇头,“会不会是掌柜放错了钥匙?” 谢无恙没有说话,潜意识告诉他,这件事绝对没有表面看上去这般简单,“出去再说。” 谢无恙眯起的眸中透着打探。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间屋子里似乎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香气,陌生却又熟悉,就好像不经意间在哪里闻到过。 在哪里闻到过呢? 谢无恙边想边往外走,抬手即将触到房门时,一道冷风拂过闪过身后,令他脊背发凉,下意识回头看向身后。 闭合的门窗不知为何打开,正往里灌着风。 “怎么了?”徐平生问。 “没什么?”谢无恙抿了抿唇,收回视线,随口问,“我们进来时,屋里窗户是开着的吗?” 徐平生想了想,开口,“好像是关……” 话还没说完,头顶忽然传来一道极强极厉的掌风。 徐平生拽住谢无恙的胳膊侧身一闪。 霎时间,风波暗涌。 强大的灵力轰然而下,落在地面,将其穿透,留下道能供一人通行的窟窿。 徐平生右手在腰间一划,召出灵器,挡在谢无恙身前,“来者何人?” 那人身形鬼魅,毫不理会,调整姿势,又是一道强劲的灵力击向两人。 徐平生反手一道剑气挥出,两道力量半空相撞,发出刺耳的嗡鸣。 尘土飞扬,黄沙满地,将三人身影引入其间。 徐平生扔出一张符纸,化出一道结界将谢无恙护住,自己则持剑相迎,双耳微动辨别出那人方向,剑锋一晃,在袭向自己的手上反手留下一道血痕。 继而剑尖一转,精准地刺入那人右肩。 “你若将目的与背后主谋脱出,我可饶你不死。” 尘埃弥漫间,那人一袭黑衣,帷帽覆面,抬手握住刺入肩膀的凤翎剑,逐渐施力,任其刺穿自己的血肉。 鲜血侵染,从剑锋滴落。 徐平生忽然瞪大双眸,想要将凤翎拔出,竟是难以用力。 “噗呲——” 剑锋没入。 黑衣男子趁机侧手劈在徐平生手腕,趁他吃痛松开灵器,一掌落在徐平生身上,将他击退数步,在墙上留下道人形印记。 徐平生胸膛震了震,身体无力滑下,偏头吐出一口血来。 抬眸间,不知瞧见了什么,眸光震动,艰难动了动唇,“师弟……” 黑衣男子不知何时将刺入胸膛的剑拔出,剑光刺破飞扬的黄土,逼近谢无恙。 寒光阵阵,在谢无恙眸中越来越近,电光火石间,谢无恙揭开符纸侧身一闪,凤翎剑气在地上划出长长的剑痕,将房门拦腰截断。 谢无恙趁机拔出诛邪,挡住了再次袭向他的攻击。 剑锋寸寸逼近,诛邪一退再退,谢无恙手臂颤抖,额间青筋直冒,咬牙切齿,“你是宋多颜派来的?” 黑衣人不吭声,面孔引入薄纱下,唯剩一双眼睛,乌亮清冷,似能穿透暗暗长夜。 几乎是毫无预兆,谢无恙脑中浮现出另一双眼睛。 重阴宫,屠四。 谢无恙神色骤变,手上力道一松,剑锋逼近些许,擦在他的脸上。 生死关头,谢无恙脑子转得飞快, 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转过头,冲着刚刚站起的徐平生喊;“师兄!用唤火符!” 徐平生来不及多想,从腰间掏出符咒,一掌贴在屠四后背。 屠四不察,回神时,烈焰已熊熊燃烧,烧烂了他的衣服、皮肉,竟还有越燃越烈之势。 傀儡没有痛觉,除非如同当日谢无恙对宋多颜那般,一剑刺穿屠四心脏,否则其会生生不息,难杀难死。 况且,这人还有用处。 若是不惧刀剑,那以火烧呢? 熊熊烈火,起有尽时? 只要屠四阻止,傀儡身便不会死,他们也可以…… 趁着那傀儡分神,谢无恙手上猛一用力,将眼前的长剑推离寸许。 紧接着,眸中弧光一闪,竟是松开握着诛邪的右手,反手扯下男子的帷帽。 剑锋瞬间落下,谢无恙掌心握住符咒,在身下一推,符咒爆出的灵力冲击着他翻转两圈,脚面在地上一踩,借力起身。 屠四眼疾手快收了凤翎,侧身一闪,背过身去。 谢无恙与徐平生的眼神于半空交汇,一人执剑一人运掌,一前一后同时袭向屠四。 屠四顾及不暇,一左一右抬手相迎,暴露出面具下那张陌生却又令人熟悉惊惧的面孔。 徐平生神情错愕,掌心灵力一停,险些被屠四钻了空子。 “你……你是……” 似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面孔暴露,屠四将灵力猛然强烈,推开两个人,纵身一跃就要跳窗逃跑。 谢无恙眼疾手快伸出一手,一条红绳从袖中飞出,赶在屠四逃跑前将他捆在了一侧的柱子上。 屠四眉心微拧,挣扎起来。 谢无恙走道他身前停住,蹲下身,一手放在膝头,一手握着诛邪立在地上,微微眯眸,在屠四的脸上四处打量。 这是张格外俊美的面孔。 眉如远黛,眼眸深邃,鼻峰挺拔精巧,唇瓣淡薄。 很柔和的长相,却不阴柔,反而多了几分精致的贵气。 放在修真界,定当引起许多女儿家的仰慕,若非…… 这张脸长得极似一位故人。 谢无恙侧眸看了眼尚未回神的徐平生,越发坚定了自己的猜想。 “宋多颜为何要给你造这么一张脸……”谢无恙喃喃低语。 不知是不是“宋多颜”三个字刺激到了他,屠四的挣扎变得有些激烈。 “没想到你竟还是个衷仆……”谢无恙轻“啧”一声,盯着面前这张脸,不由开始出神。 千年前宋多颜与扶光的那一战,在后世口中可谓是代代相传。 那战结束,魔族最有力的城池覆灭,最有前途的子弟宋多颜魂飞魄散,扶光则因功德圆满飞升上身,自此,再无人见过扶光本人。 可如今,只活在画师笔下、说书人口中的两张面孔,无缘无故再现凡是,宋多颜在魔界藏身数年无人发现,甚至还造就傀儡,弄出一张与扶光一模一样的脸,其中阴暗心思可想而知。 这个疯子,到底想做什么? 谢无恙脊背顿觉一阵发凉。 将视线从屠四身上移开,转身望向徐平生。 “师兄……” 比起谢无恙,徐平生这个仙门中人显然受到了更大的冲击,久久沉浸在惊惧中没有回神。 “徐师兄。” 徐平生猛吸一口气,胸膛一震,总算回了状态,“怎么了?” “你在仙门中,知道多少扶光神尊与宋多颜的事情?” 徐平生仔仔细细、无一遗漏地想了想,“没有多少。当年扶光神尊潜入魔族,凭一人之力将义城举城覆灭。民间传言皆为臆想,真正发生了什么,无人得知。就连我师尊也没有知道多少。” “你觉得,宋多颜为何要将一个与自己仇人有相同外貌的人留在自己身边?” 徐平生怔了怔,下意识道:“为了羞辱?” 按理来说,应当是为了发泄恨意的。 但是谢无恙怎么瞧怎么觉得,屠四这具傀儡气色红润、面如凝脂,完全不像是被折磨的样子。 当真只是为了恨吗? 不知怎得,谢无恙想起《御神录》中,那段被人批阅的小字。 “不可有杂念”四个字被人着重圈出,用着与宋多颜截然不同的字迹,“如此瞧来,这阵法你怕是用不成了。” 电光火石间,谢无恙思绪一闪,倏而开口,“师兄,你可知何处有扶光神尊字迹。” “有的。”徐平生道,“扶光神尊所著《修真录》,便收藏在苍穹山的藏书阁中。我这便传信与师尊,让他传送过来。” 话音落下,徐平生当即祭出一张传音符,不待谢无恙回神,已经录好要说的话,指尖一动,送了过去。 弄完一切,徐平生回头,对上谢无恙莫名的神色,“师弟,有什么问题?” “没有。”谢无恙压下满肚子的话,道,“既然已经传音掌门,不若将所有事情交代清楚,问问师伯意见。” “好。”徐平生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件被自己忽略的事,“但你为何不与云仙尊商讨。” 谢无恙一时语塞,含糊道,“云晚舟不在这里。” 徐平生神色一怔,“他没同你一道?” “因为些事,暂时分开了。”谢无恙继续含糊其辞。 云晚舟为了谢无恙不惜叛出仙门,什么事能让他放心留下修为尽失的谢无恙,兵分两路? 徐平生不禁心有疑惑,但他并非刨根问底的人,所幸将这点疑惑压在心底,不再继续追问。 茫茫黑夜中,传音符唤作的灵光在一望无垠的荒漠中飞速划过,越过高山与平原,最终落在一座青青郁郁的山头,落在一扇透着光的窗户前。 乌寒枫正与云晚舟及其他门派的几位掌门长老商量正事,从各执一词到殊途同归,一晚上的唇枪舌战总算有了结果。 “那便如乌掌门所言,我等回去召集弟子,严阵以待。” “多谢秦掌门。” “分内之事,分内之事。那我等便先告辞,只待掌门一声令下,我等即可齐聚苍穹,攻打魔界。” “辛苦秦掌门。” “无妨。告辞。” 拜别之后,乌寒枫合上房门,捏了捏眉心,语气烦躁,“一群老狐狸。那宋多颜重现修真界,魔族猖獗到了什么地步,就连魇石也被他们设法劫走,他们竟还不愿意派出弟子,非要等魔族将我仙门举派全灭吗?!” “自扶光神尊一战,仙门安逸千年,素来如此。” “师弟啊,你也真是。那个谢无恙不过是一魔族余孽,你为了救他,竟舍了仙尊之位,平白落人口舌。你方才没有听出,那几个老狐狸明里暗里都在点你勾结魔族的罪吗?” “清者自清。”灯火照亮了云晚舟的半张脸,另外半张脸隐在阴影中,神色难明。 乌寒枫长叹一声,似是不知拿这个师弟怎么样才好,“罢了。所幸尚未酿成大错,及时止损。谢无恙既选择留在魔界,已然挑明了立场。待到两日后,仙门齐聚苍穹,你便借此机会,昭告天下,将他从你座下除名吧。” “我不同意。”云晚舟抿了抿唇,掀起眼帘,火光闪晃的眸中透着从未有过的固执。 “你不同意也得同意!若是有将一日,那谢无恙与魔族沆瀣一气,对抗仙门,你要我苍穹山陷入不仁不义之地吗?” 第140章 字迹 “师尊信不信我?” “我说过, 他不会如此。” “刑讯那日,他伤了仙门弟子多少人,乃是众人亲眼所见!凭你一人之言, 如何为他担保?!” “我已查清,当日乃是宋多颜夺舍,并非谢无恙。” “夺舍?”乌寒枫冷笑一声,“你当我傻了不成?夺舍活人?除非那人心甘情愿献祭,否则绝无可能!” “宋多颜之能,在千年前甚能与扶光神尊一战,师兄为何觉得他不能?” 乌寒枫气得胸膛起起伏伏, 怒目而视,竟是说不出话来。 云晚舟也不想留在这儿继续碍眼,干脆起身告辞, “我不会将他逐出师门。望师兄以后也莫要提及此时。晚舟告退。” “你……!”乌寒枫气得眼前一黑,刚一起身就跌回座上,只能眼睁睁看着云晚舟推开房门。 将要离开时, 一道灵光忽然闯了进来,划过云晚舟耳侧鬓发, 被他一把攥在了手中。 云晚舟抿了抿唇,张开掌心。 一张画着传音符咒的符纸飘荡着停在眼前,传出徐平生的声音。 “师尊,我与谢师弟遇事, 可否借扶光神尊《修真录》一用?” 徐平生想来沉稳,借《修真录》当是有正事要用。 乌寒枫听到后,虽对同行人的名字有所不满,却还是想也没想地站起身,想要去藏书阁替徐平生寻书。 谁知还没落脚, 就听到方才还要告退的云晚舟开口,“师兄过几日还要主持大局,我去吧。” “你?”乌寒枫瞪眼,“你不走了?” 云晚舟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作揖行礼,“我去去就回。” 刚要离开,又是一道灵光划过夜空,冲进屋内。 云晚舟没来得及拦,被乌寒枫捏在了手中。 乌寒枫皱了皱眉,听着里头传出徐平生的声音。 “师尊,弟子还有一事需向您禀明。” 云晚舟收回了迈出的脚。 乌寒枫轻轻瞥了他一眼,没有戳破云晚舟的行径。 传音符里,徐平生的声音清晰有力,“弟子在人族边境荒漠,偶遇谢师弟。与其一同捉住了宋多颜的下属屠四。” “屠四”二字,令云晚舟的表情难得变了变。 徐平生继续道,“我与师弟在与屠四打斗途中,揭露其面具,发现屠四与……” 传音符里静了静,徐平生像是一时不知该如何阻止语言,许久才续上方才的话,“我们发现屠四的脸……竟与扶光神尊如出一撤,如其亲临。” 乌寒枫攥着符纸的手倏而一紧,猛得从桌前站了起来。 “这宋多颜到底想做什么?!”乌寒枫怒不可遏,一把将那传音符捏碎,“扶光神尊早已飞升,不问世事。他留那屠四,让其为他谋事杀人,其心可诛!” “师兄……”云晚舟拧了拧眉,虽心中惊愕,却没像乌寒枫这般冲动,出口劝说,“一切要等见到宋多颜才能查明。” “他潜伏数年,如今现身,是当我修真界无人了吗?” “当务之急,是告知平生,当如何处事。” “此事牵扯神尊与那魔头旧怨,关神尊清誉,不容小觑。”乌寒枫冷静了一些,“师弟,你传音给平生,让他即刻将屠四带回。” “好。” “还有,”乌寒枫捏了捏眉心,想起了某件棘手的事,“那谢无恙也……罢了,你亲自去一趟,务必在大战前,将他们平安带回。” “是。” …… 按着徐平生给出的提示,云晚舟找到他们时,已经又过了两日。 照着时间推算,彼时的各大仙门弟子已经集结完毕,前往苍穹山,共讨大计,人魔两界的大战一触即发,位于边境的城镇越来越动荡,人心不安。 对于云晚舟的到来,谢无恙并不觉得意外。 只是推门而出,撞见这张熟悉的脸时,汹涌的思念差点压抑不住,倾巢而出。 不得不承认,这几日,他每时每刻都在后悔。 他谢无恙臭名昭著、作恶多端,什么时候这般优柔寡断、替他人着想了? 他就该时时刻刻跟在云晚舟身侧,管什么仙门纠纷、管他会不会名誉受损、为他所累,大不了他将那些人全都杀了,看谁还敢多说一句不好的话! 但冲动过后,谢无恙又深知,若是重来一次,他大概还会做同样的选择。 云晚舟可以跌落尘泥、可以置身流言蜚语,但他舍不得。 云晚舟走近了。 有那么一瞬,谢无恙几乎能看到他脸上细小的绒毛,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洒在脸侧。 早在徐平生传音时,他就知道,他自作主张地离开,若是云晚舟那边乱局已定,他又恰好知道自己身处的地方,凭云晚舟的个性,定会寻来。 也许是生气,也许是质问,也许是担心。 但是什么都没有,仿佛只是进门的必经之路,那道清冷的气息风儿似的轻轻拂过,便再也没有旁得音信。 云晚舟进了屋,径直走向徐平生。 “屠四呢?”他问。 谢无恙默不作声地关上门,进了里屋。 徐平生还没从来人是云晚舟中回过神,就被两个人之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总之不怎么和谐的氛围弄得晕头转向,“屠四被我和谢师弟绑在了里屋。师叔什么时候回的魔界?” 当时乌寒枫给他回信,说有人会来寻他们,商讨对策。 他还以为来的会是哪位长老…… 云晚舟言语短浅,“昨日。还没来得及给你传信。” 徐平生悄无声息在云晚舟和谢无恙离开的方向间来回打量,正事在前,只能压下满肚子的疑问。 “师叔同我来。”说着,徐平生随手抄起桌上的凤翎,跟到了谢无恙身后。 屠四本来住的那间,因为三个人的争斗变得一片废墟,地上屋顶掏出的窟窿足有三四个,此外还不算上桌椅房柱的损失。 那客栈掌柜被放下后,瞧着那屋子老泪纵横,差点哭晕过去。 多亏徐平生下山时,带了许多灵石,赔了掌柜一大半,这场闹剧才勉强收尾。 徐平生没敢与云晚舟说自己和谢无恙给掌柜带来的横祸,避重就轻道:“屠四原来的客房就在楼上,只是那房间在打斗中不甚受损,怕是找不出什么线索了。” “宋多颜不会留下线索。”云晚舟没有多在意,蹲下身,细细琢磨着屠四的脸。 谢无恙被忽略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师尊可曾带来扶光神尊的字迹?” 云晚舟这才掀起眼帘,淡淡瞥了他一眼,“带了。” 嘴上这样说着,完全没有要将那《修真录》掏出来的打算。 谢无恙简直要被气笑了,“可否借弟子一阅?” “你要《修真录》做什么?”云晚舟问。 谢无恙觉得云晚舟在和他对着干,心里气闷憋了半晌,赌气似的道,“我在《御神录》里瞧见有人在里批注,怀疑是扶光神尊所为。” 那《御神录》乃是禁书,藏在禁地阁楼,被谢无恙误打误撞翻了出来。 寻常弟子接触不到此书,就连徐平生也没有听说过,听到书名时只问了句,“这是何书?” 谢无恙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没有说出是宋多颜所著,只盯着云晚舟的神色,企图从这张脸上瞧出一丝皲裂。 云晚舟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像是不认识《御神录》这本书,“你怀疑扶光神尊与宋多颜关系?” 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谢无恙心里不是滋味,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是。” 云晚舟掏出《修真录》递到了他手上,“仙门百家奉扶光于神明、为圭臬,你莫要在他人面前乱说。” “那师尊呢?”谢无恙忽然开口,掀起眼帘,露出微微上挑的眼尾,“师尊信不信我?” 云晚舟的目光从屠四身上,落到地下,又一点点向上攀爬,最终落在谢无恙脸上,不合时宜地想,谢无恙瘦了,脸颊轮廓变得锋利分明,下巴也越来越明显,像是在风霜中忽然褪去了稚气,一去不返。 扶光对仙门百家、乃至人族的恩情,从世人口中历代传承,无一有驳。 云晚舟恪守陈规,待人严格,待己更甚,对于这样一个丰功伟绩、名垂青史的人,本当敬重崇仰,不知怎得,对上谢无恙认真的视线,原则便消失的一干二净。 云晚舟唇瓣动了动,本想说“信”,却顾虑到一侧的徐平生,话语辗转,最终转换成了退而求次的话,“你不会凭空起疑。” 一句话,打散了多日来的隔阂与疏离。 谢无恙抿了抿唇,那些灵脉断裂、修为尽失的痛似乎这才有了冒出的苗头,将他所有的伪装、镇定都踩在脚下。 他忽然觉得眼底泛酸、鼻尖发热,心里矫情娇气,怕在云晚舟面前丢人,欲盖弥彰地别过脸,掀开那本《修真录》。 虽说有结界保护,但毕竟过了上千年,书页泛黄下,里头的字迹也因岁月洗礼变得深浅不一。 一眼望去,皆是字迹工整,如刀工石刻,足可见作者写下此书的用心。 扶光神尊的著作,世间少有,金银珠宝难求,谢无恙却没有多看其中的内容,注意尽数放在字迹上。 距离上一次看到那本《御神录》,已经过去了近一年的时间,关于书中偶然瞧见的字迹这种细枝末节的事,记忆早该变得模糊不堪,幸而谢无恙的记忆还算不错,所说无法将那自己一一复刻,对上相同字迹时,还是能一眼辨认。 不过短短扫过两行,他就合上了书,对上屠四空荡的目光,“是扶光的字迹。” 傀儡在没有主人的命令下,不过是具没有生气、毫无用处的躯体。 谢无恙本也没有想从一个傀儡口中得到什么话,但这张脸留在魔界,始终是个祸患。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40-150 第141章 呼吸 “我陪着师尊睡觉。” 谢无恙将书还给云晚舟, 道:“师尊将他带回仙门吧。” 云晚舟接过书塞进袖中,面色不改,“我已向师兄澄明, 你随我一同回去。” 徐平生视线若有似无地在两人间来回打量。 谢无恙站起身,拍了拍衣裳押出的褶皱,“我不回去。” 云晚舟严肃抿唇,“别任性。” 谢无恙不吭声,利落的转身走了。 他并不想与云晚舟分别后的见面以正常收尾,但也不想再回到那个令人极不舒服的仙门。 走到自己房门口时,云晚舟追了上来, “将屠四带回仙门,验明正身后,也可证明你的清白。” “证明什么?证明我与屠四一样, 是宋多颜造出的提线木偶?” “你和他不一样。” 谢无恙冷笑一声,转过身,“师尊未免过于天真。这世间凶邪险恶, 我见过太多,师尊不曾涉足的阴暗泥潭, 我深陷其中。师尊觉得我与傀儡不同,就理所应当认为仙门人也是这样?他们知道后只会对我多加揣测,将我与宋多颜绑在一起!” “天真”两个字用来形容云仙尊,显得有些违和, 就连云晚舟自己也怔了怔,全然未曾想到自己在徒弟心中已然冠上了“天真”的名号,令他无从辩驳。 云晚舟唇瓣微动,似再想开口,谢无恙先一步推开房门。 云晚舟抬手按在门框, 在门缝扩大的瞬间推了回去,“你在这里,我不放心。” 谢无恙眼尾沉了沉,“我有什么值得师尊不放心?” 云晚舟道:“你是我的弟子。” 又来了,又是这句话。 谢无恙抬手拧在太阳穴,只觉得针扎似的疼。 他抿了抿干到苦涩的唇,几乎是低吼出的话,“但是你知不知道,我根本就不是你的……” “嘭——” 身侧的房门忽然被人粗暴地撞开,徐平生一手执剑,一手捏符,额间冷汗直冒,咬牙望向两人,“师叔,师弟,事态不妙。” 谢无恙心脏剧烈跳动,嘴边的话戛然而止,“怎么了?” 话音刚落,一道灵力雄劲的掌风陡然从屋中袭来,徐平生下意识长剑一挑,房门猛得合拢,被一掌劈得四分五裂。 一缕诡谲的黑雾从屋内探出,伴着“哒哒”地脚步声,逐渐逼近,露出道诡异的身影。 黑袍蒙面,裸露在外的下巴尖锐,唇瓣干裂到苍白。 不待徐平生回神,那人身影一闪,竟又是一掌轰出,直将徐平生击退数步。 徐平生五脏六腑一阵错位,旧伤添上新伤,一口老血吐出,跪在地上。 巨大的威压在头顶,似要将他生生压进泥潭。 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一柄银光闪闪的长剑破空而出,“噌”得一声插在徐平生身前,形成一道看不见的保护屏障。 徐平生全身一松,握着凤翎的手猛然一松,瘫在地上。 谢无恙眼疾手快上去扶了他一把。 “还成吗?” 徐平生眼冒金星,晃了晃脑袋,“还成。” 他抹掉唇角的血迹,抬眸望着黑袍男子,“屠四……他想带走屠……”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从天而降,落在黑袍人身前。 屠四不知何时挣脱了束缚,刺穿的胸膛留下个黑漆漆的窟窿,却滴血不留,像是生命停滞,无知无觉。 他右臂张开,挡在黑袍人身前,眉目凌厉,呈现一种保护姿态。 “屠四。”黑袍人薄唇微启,一声号令。 屠四掌心魔气一聚,脚尖在地一踩,整个人如同一柄利剑,横空飞出,直击碎雪幻化屏障。 “咔嚓——” 结界四分五裂。 谢无恙双足一蹬,带着徐平生滑出数步,堪堪躲过屠四攻击。 与此同时,云晚舟飞身而上,拔出碎雪迎上攻击。 力量相撞,威压散布,骨骼断裂声响起。 屠四的胳膊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向内压缩,像是宣纸被揉皱、压扁,脸上的神情却是无关痛痒的冷漠,显得诡异麻木。 就在云晚舟灵力运转准备一击致胜时,一道身影以极快的速度轰出一掌,打在他的后背。 “师尊小心!”谢无恙瞳孔一震,下意识就要向前。 然而已经迟了。 云晚舟反应极快,收回碎雪去挡,仍是被那股力量击破,胸膛震颤不止。 力量相撞间的劲风将黑袍吹得起起落落,偶然露出袍下人半张面孔,苍白中是一双上挑漂亮的眉眼,却是阴沉遍布,讥讽满身,“仙尊。” 宋多颜唇角勾起,似讥似讽,“此人我就先带走了。我们日后再会。” 话落,周身黑雾四起,不消片刻便将他与屠四包裹,眨眼功夫不见踪影。 云晚舟身形一晃,瘫软的前一刻,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肩,将他揽进一片温暖的胸膛。 头顶传来谢无恙急切的呼唤,“师尊!” 云晚舟咽下喉间将要喷涌的血气,微微转头,对上谢无恙焦急担忧的眼睛。 “我没事。”云晚舟抬手按在谢无恙小臂,安抚着摇了摇头。 谢无恙扶着云晚舟的手紧了紧,神情没有放松半分。 徐平生站起来走到两人身侧,目光在谢无恙扶着云晚舟的手停留一瞬,神态微妙地别开视线,“师叔,师弟。此地不宜久留,难保魔族不会再袭。还是先回苍穹山吧。” 谢无恙抿了抿唇,望着云晚舟苍白的脸,神色有片刻挣扎,还是点了点头,“好。” — 通往苍穹山的山路蜿蜒曲折,两侧郁郁青青,皆是耸天巨木。 谢无恙跟在云晚舟身后,穿过山门结界,灵力波动间,苍穹山景已在眼前。 恍如隔世。 当初狼狈离开莲雾门,谢无恙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足仙门。 没想到,还是回来了。 目光虚浮间,落在云晚舟身上,像是空中飘荡的落花突然有了实地,眼看着云晚舟身影踉跄了下,强撑到了极致,谢无恙眼疾手快扶住了他的胳膊,不悦地抿了抿唇,“师尊,不若先回去休息,与掌门汇报的事交给我和徐师兄便好。” 云晚舟望着他,艰难地扯起唇角,露出一个僵硬的弧度,“无妨。” 谢无恙总觉得云晚舟似是在朝他笑,虽说这个笑实在不怎么像笑。 “你是怕掌门师伯刁难我?” 云晚舟垂眸不语,专注地朝前走。 徐平生合乎时宜地出来解围,“谢师弟所言有理,大战在即,师叔应当更加注意身体才是。” “师尊那边……师叔实在放心不下,不如带着谢师弟一同回去,平生自会与师尊解释。” 也怪不得徐平生大惊小怪。 宋多颜那一掌本就抱着一招致胜的想法,用了十成十的攻击。 若非是碎雪这种上等灵器承受了大半攻击,再加上云晚舟本身修为高深,恐怕已经被这一掌打得神形俱散。 那一掌的力量落在胸口,震得人浑身发麻,哪怕过去许久,那种强悍地威压依旧散落不尽,退散云晚舟脸上的血色。 乌寒枫对谢无恙抱有偏见,再见到他这副样子,怕是少不了要迁怒他。 分析利弊后,云晚舟点了点头,“也好。” 仙尊住处,院里的那棵桃树已经过了花开最盛的时节,花瓣落了一地。 有些褪了色,有些化为尘泥。 空气中桃花香经过几场雨水的洗礼,已经变得浅淡,隐隐绰绰地钻进呼吸,待到想要仔细闻时,却偏偏又抓不住。 谢无恙余光瞥见了云晚舟头顶的一片落花,下意识抬手替他拂去,惹得云晚舟停下步子,拧了拧眉望他,“怎么了?” 谢无恙摊开掌心,朝他笑了笑,“师尊头上开花了。” 这话太像调戏,完全失去了徒弟对师尊的分寸。 云晚舟下意识看了看四周,确保周围没有洒扫弟子经过,松了口气的同时,仍为谢无恙的不知分寸觉得气恼,抬手在他掌心上一挥,灵力卷着花瓣飞了好远,“没了。” 他的声音冷硬。 谢无恙见过太多云晚舟的高高在上,难得瞧见这样的人露出几分孩子气,心尖顿时酥了大半,轻轻“嗯”了声,瞧见他眉宇间的倦意,也不忍再逗他了,带着他回了屋。 云晚舟的屋子清净寡淡,一如他这个人,没有过多的装饰,除了床前一副鸟兽字画,再没有其他东西。 谢无恙一路跟着他进了里屋,一直到云晚舟坐到床上,瞧着他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忍不住开口,“你不走?” “不走。”谢无恙随意靠床坐下,仰头看着云晚舟,“我陪着师尊睡觉。” 话音落下,余光瞥见云晚舟耳侧突然升起的薄红,谢无恙才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有多让人误会。更像是情人间的耳鬓厮磨、情趣逗弄。 连谢无恙后知后觉回神后,也开始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解释,“师尊别误会,我不上床……” 什么不上床?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越描越黑? 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谢无恙恨不得一口咬断自己的舌头,脸颊“腾”地一下升起两团火来,犹如艳红的火烧云。 谢无恙浑身发烫,语调结巴,“我不是这个意思……” 越解释越苍白。 谢无恙抿了抿唇,试探着开口问,“师尊休息吧。我在旁边看着就好。” “你这样盯着我,我怎么睡得着?” 谢无恙道:“我可以帮师尊赶苍蝇。” 此时正值五六月,蝇虫蠢蠢欲动。 但仙尊住处常年设有结界,哪里有什么苍蝇? 云晚舟眸光静静地盯着谢无恙瞧了好半晌,将他心中那点伎俩了然于心。 应当拒绝的。云晚舟心中想。 但不知为何,简单一个“不”字在心中酝酿了半天,到了嘴边又被生生咽了回去。 云晚舟阖上眼帘,翻了个身,眼不见为净,背对着谢无恙,干脆不吭声了。 屋内静悄悄的,不知过了多久,响起一道清浅平静的呼吸声。 谢无恙趴在床边,目光下是云晚舟胛骨隐现的脊背,压低声音唤道:“师尊?” 没有回应。 谢无恙双手撑在床侧,一点点起身靠近,“师尊?” 鸦羽似的睫毛投落下阴影,那双清冷地眼眸微微合拢,薄唇微张,透着恬静与安逸。 睡着的仙尊与往日不同,没有往日里的拒人千里,像是收了利爪的猫,对着信任的人袒露肚皮。 谢无恙情不自禁地弯下头,目光从云晚舟的脸颊寸寸滑落。 说来可笑,分明日日得见,却好像怎么都看不够,像是即将渴死在荒漠时,突然出现的一壶水,让人上瘾着迷。 视线落在唇瓣上时,谢无恙眸光颤了颤,石子入湖涟漪四起,再难平静,一点点低下了头。 胆大包天,却又怕惊醒睡梦中的蝴蝶,只是轻轻碰了碰,感受着交融的呼吸与唇肉间柔软相贴。 欲望增长。 就在谢无恙逐渐放肆,想要更近一步时,门外传来“嘭”得一声巨响。 谢无恙动作一顿,几乎是瞬间抽离了身子,望向门外。 谢无恙其实并不怕被人发现他对云晚舟的情愫,纵横修真界的那些年,世人对他的流言蜚语不断,他们的看法,对谢无恙而言早就不值一提。 但谢无恙不想草率侮了云晚舟的一身清誉。 当声响落下的刹那,谢无恙是有些慌乱的。 但当他回过头,瞧清来人的脸时,那点慌乱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 对上江疏桐惊愕的眉眼,谢无恙近乎挑衅地挑了挑眉,指尖亲密拢了拢云晚舟耳边的碎发,薄唇微动,无声询问,“有何贵干?” 江疏桐被他的动作惊得回了神,扶着门框的手倏而一颤,温润如玉的面孔上逐渐划开裂缝,在无声的对视中彻底皲裂。 第142章 世盟 “……我可以做师尊的眼睛。”…… 谢无恙内心不可抑制地感到餍足, 像是讨厌的东西终于被亲手摔碎,碍眼的东西终于被赶走,快感爽利充实了每一寸肌肤。 江疏桐唇瓣张张合合, 信念在意识到看到什么后,终于尽数崩塌,从容不在。 最后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身处何地、为何来此,落荒而逃。 几日来的郁气因为这点小插曲,散了一半。 谢无恙守着云晚舟到了黄昏,看着他睫毛轻颤,睁开了眼睛。 初醒的眸底没有往常那么清明, 生理性的眼泪在眼眶聚集,透着几分朦胧与懒意。 在毫不设防与谢无恙的目光相撞后,那点朦胧瞬间散去。 云晚舟撑着坐起身, 从混乱中回神,望了眼外头的天,又看了看谢无恙, 意识到他在屋内留了一个白日,先是惊诧, 后是平静,“怎么还没回去?” 谢无恙喉结动了动,压下被云晚舟无意勾起的躁意,没有正面解释这个问题, “师尊睡着时,江疏桐来过。” “他有说什么事吗?”云晚舟问。 谢无恙眉目恭顺,避重就轻,“瞧见师尊睡着就走了,没有留下什么话。” 云晚舟捏了捏泛酸的眉心, 没再多问。 谢无恙是在第二日,才知道江疏桐来的目的。 人魔两界战争一触即发,仙门百家齐聚苍穹,将要开启百家世盟,以证“匡扶天下,救民水火”的决心。 盟誓一出,仙门同心,推选盟主,共商大计。 莲雾门分崩离析、自顾不暇,无相山庄趋势避害、胆小怕事,唯剩苍穹山稳坐首位、蒸蒸日上。 再加上,苍穹山还有一位实力超然、一步飞升的仙尊。 盟主一位,自然而然就落在了云晚舟身上。 再次见到江疏桐,已经是世盟当日了。 天昏地暗,一片阴沉。 无声的威压落在每个人心头,众仙家歃血为盟,人心沸腾。 云晚舟作为推选出的盟主,自然而然地站在高台中央,仙风道骨,气质出尘。 三大仙门掌门并肩而立。 许是受到的冲击太大,江疏桐面色苍白,眼底乌青,视线躲闪没有着落,竟是连头也不敢抬。 谢无恙的目光在他身上一闪而过,落在了云晚舟身上。 他的穿着少有的贵气,锦裳玉衣,雪白的腰带镶了一圈金丝云纹,头戴羊脂玉簪,与碎雪白玉剑穗交相辉映,清冷下多了几分矜贵,让人越发触不可及。 谢无恙显然无心去听仙门这劳什子的盟誓。 弟子们一个接着一个将血滴在那穿天的石柱上,带到石柱亮起,言明仙门弟子身份,转身下台。 一切井然有序,进行顺利。 云晚舟却不知为何,眉心紧拧,心中总是萦绕着一股不安与凝重。 就好像要发生什么事一样。 不出所料,这种不详的预感很快得到证实。 正当世盟进行即将收尾时,一名弟子忽然慌慌张张冲上高台。 浑身上下像是在泥潭里滚过,满是杂草尘土,脸上带血,神情惊恐,慌不择言,“仙尊,掌门,不好了!苍穹山下……苍穹山下……” 云晚舟眉目一冷,问道:“怎么了?” 那弟子牙齿发颤,抬手指向山门,“苍穹山下不知怎得萦上一层黑雾,所到之处万物枯萎,山下百姓凡触黑雾者,皆血肉腐蚀,形容难辨!” “你说什么?”乌寒枫向前一步,一把拎起弟子的领子,“苍穹山方圆百里布施结界,哪儿来得这种邪乎东西?” “我……我不知道……”那弟子恐惧难离,浑身发颤,“那黑雾散得极快,过不了多久,怕是整个苍穹山都难逃此难啊掌门……” 乌寒枫努力克制住濒临极点的情绪,松开抓着弟子衣领的手,神情难看,“平生,你带着几名弟子下山看看。” 徐平生拱手作揖,“弟子遵命。” 说罢,在人群中点了几名苍穹山的弟子,迎着众人凝重的目光,下了山。 随着时间的流逝,人群变得焦灼,本就因魔族动荡不安的人心越发不堪,流言蜚语在人群扩散。 谢无恙与各派弟子站在一处,听着他们的你言我语。 “他们怎么还没回来?”有人小声开口,搅浑了平静的水面。 不好的念想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不会吧……那可是苍穹山掌门座下大弟子,同辈弟子中为数不多的元婴修为……” “元婴修为又怎么样?你没听说吗?魔族这次卷土重来,是因为……”开口的人四处张望了下,生怕别人听到,又生怕别人不知道,压低声音凑近,“宋多颜回来了。” “你说什么?”弟子睁大了眼睛。 眼看那人唇瓣动作,还要再说些什么,谢无恙倏而嗤笑一声,打断了两个人的谈话,“你从何处听说?” 两名弟子转过头,打量着他。 谢无恙数月未在修真界露面,再加上魔界的那些磋磨,脸型气质微有变化。 两名弟子瞧来瞧去,只觉得他有些眼熟,不确定地开口询问,“这位兄台是……” 谢无恙道:“谢无恙。” 两名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倏而张大了嘴巴,“你是那个魔……” 话一出口,意识到有些不对,生生止住了话头,只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情绪全都写在脸上。 谢无恙眯了眯眸,闪着危险的弧光,“为什么不继续说了?” 开口的弟子如梦初醒般哆嗦了下,看着他的目光宛如看到什么臭虫,连连后退几步,“不敢不敢,方才是我失言。” 他扯着身旁弟子的胳膊,将他一同拽离,“谢仙友千万别放在心上。” 说罢,转身就要逃离这等尴尬场地,却被谢无恙身形一动,反手拦住了去路,“你们说得不错。” 谢无恙生了双多情的桃花眸,眼尾上挑,好像无时无刻不含着笑。 但那两名弟子却笑不出来,只觉得谢无恙眼底好像藏着寒冰刀刃,冷意四起。 “我确实是魔族。”谢无恙对自己的身份直认不讳,“但有些时候,你们比我这个魔族人还要恶心些。” 那弟子被他说的神色一僵,努力维持的笑容刹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满面愤怒,“你说话不要太过分!你一个魔族来参加百家世盟,居心叵测,我还没说你是魔族奸细呢!” 谢无恙浑不在意地挑了挑眉,“我今日前来,是以苍穹山弟子身份光明正大来的。此事掌门与云仙尊知晓。你这样说,莫不是觉得他们包藏奸细?” “你……”那弟子涨红了脸。 谢无恙嗤笑一声,面露讥讽,“大敌当前,你们却只会在背后说些风凉话。那魔界的尊主是谁,与你们何干?是宋多颜就怕了?莫不是要在后面当一辈子缩头乌龟?” 谢无恙口齿伶俐,说得心中畅快,“到时候真打起来,怕不是还要我这个魔族冲在前面?” 那弟子被他说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谢无恙没有心思再陪着他们瞎耗,绕过他们,起身走上高台。 云晚舟正坐在一侧的石阶上,眉目低垂专注,擦拭着手中的碎雪剑。 谢无恙下意识地走向前,在云晚舟身侧站定,“师尊。” 云晚舟手上动作一顿,抬眸望向他。 “山下黑雾,你有什么看法?” “弟子寻师尊,也是为了此事。”谢无恙在云晚舟身侧坐下,抬头望着远处的天空。 目之所及,天之彼岸,黑雾缭绕,乌泱一片。 那道泾渭分明的分界线,正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朝他们逼近,所到之处,黑暗永存,光明不复。 连带着谢无恙的心也跟着一点点下坠,跌进深不见底的黑渊。 黑渊下,一道不知来处的熟悉力量在牵引着他,与他共鸣。 谢无恙不由觉得心慌,攥紧了指尖,“这黑雾多半源于魔界。敌前我后,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云晚舟问,“你想怎么做?” “我想下山。”谢无恙抿了抿唇,对上云晚舟的眼睛,“师尊可愿与我一同前往?” 云晚舟毫不犹豫,点头应下,“好。” …… 情况比预想中的严重。 谢无恙与云晚舟在山门结界止步。 结界外,黑雾缭绕,肉眼所见,草木枯黄,无一活物。 谢无恙抬手穿过结界,与黑雾接触的刹那,灼热的刺痛感从肌肤蔓延,烫得他猛得收回手。 与此同时,视线穿透黑雾,窥进内里。 黑雾内,人影密密麻麻,周身魔气滔天汹涌,形容难辨。 宋多颜站在最前,一袭黑袍与黑雾融为一体,肤色白到诡异。 不知是不是有所感应,谢无恙视线落在他身上的刹那,宋多颜倏而抬眸,桃花流转,四目相对。 谢无恙眸光一震,正欲收回视线,余光忽然瞥见数千魔众一侧出现的几道身影。 那几人步伐匆忙,被四溢的灵力围成的结界护在里面,努力透过黑雾张望巡视,想要努力找到些什么线索。 谢无恙认出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徐平生。 许是因为魇石则主,魇石所见可为主人所见。 若是徐平生再往前几步,与宋多颜碰面,以魔族人的脾性,恐怕不会轻易饶了他们。 徐平生修为已至元婴,尚且可以自保,那其他人呢? 谢无恙神色陡然严峻,抓住了云晚舟的胳膊,“师尊能不能设与护山结界相同的法阵?” 云晚舟道:“能。” 谢无恙抿了抿唇,眸中寒光阵阵,“这黑雾是宋多颜用魇石所造,我方才透过黑雾,瞧清了一些事情。” 谢无恙顿了顿,“魔族大军已至山下,徐师兄有危险。” “你在这里待着,我去救他。”云晚舟自不会袖手旁观,指尖灵力凝聚,就要布阵。 谢无恙按住了他的手,“我和你同去。” “不行。”云晚舟想没想拒绝了他,“你没有灵力,若是出了事……” “我会顾好自己。”谢无恙生生打断了他的话,“黑雾内,师尊辨不清方向,我可以做师尊的眼睛。” 云晚舟还想要再说什么,目光倏而触及谢无恙认真地眉眼。 “再晚一些,怕是要来不及了。” 云晚舟抬手捏在谢无恙腕间,指尖微微用力,一道金色的灵力化作丝线,钻进谢无恙指尖,抚过黑雾浸染的伤口。 谢无恙指尖一阵温热,低头望去时,伤口奇迹般开始愈合,恢复如初。 云晚舟神情依旧淡如霜雪,说出的话却比六七月的烈日还叫人心脏发烫,“照顾好自己。” 他渡给他的,是大乘期的护身灵光。 不属于自己的强大灵力进入体内,与原来宿住的灵力交融,不分彼此。 谢无恙心脏一颤,点了点头,“好。” 第143章 交易 “仙尊是想弃门内弟子性命于不顾…… 为了不打草惊蛇, 两个人没有御剑。 云晚舟抓着谢无恙的手腕,一路轻功,飞驰而过。 直到视线透过黑雾, 能隐约看见密集的人群,这才停在一棵树上,得了片刻喘息。 谢无恙视线绕过人群,落在宋多颜身上,心中盘算着如何能在不惊扰旁人的情况下,越过这支庞大的队伍。 “徐平生到哪儿了?”云晚舟问。 谢无恙闭上眼睛,努力激发与魇石的感应。 魇石的位置似乎有所变动, 视线所及,没有了那些魔族,也看不见宋多颜, 只有在黑雾中枯萎没有生机的树木。 谢无恙正努力探寻着徐平生的影子,头顶传来一道似笑非笑的声音,“看够了吗?” 一道黑雾骤然窜出, 穿过人群,猛得刺向谢无恙。 谢无恙侧身一闪, 黑雾擦过眼尾,留下道鲜血淋漓的红痕。 谢无恙抬手捻了下伤口,从树上跃下,嘲讽一笑, “宋尊主好眼力。” 与此同时,云晚舟掌心在腰间一划,碎雪出鞘,破浪乘风势划过魔族大军,破开一条长道。 长道尽头, 宋多颜负手而立,眉目邪肆张扬,朝着二人眉尾一挑。 “云仙尊来此怎得也不知会一声?我也好叫人准备准备。” “宋尊主远道而来,要说知会……也该是宋尊主知会才对。”谢无恙道。 “是我思虑不周。”宋多颜面上彬彬有礼,笑容得体,“宋某本也想知会仙尊,只是遇到几位苍穹山弟子,想着让他们代为转达。” 谢无恙眸光一沉,眉宇凌厉,“你将他们怎么了?” 宋多颜抬手拍了拍,几个身着苍穹山弟子服的人被推出人群,踉跄几步,印入视野。 “仙尊,仙尊救命!救命!”其中一名弟子望见云晚舟,眼睛一亮,膝盖一软跪了下来,匍匐着向前爬,“救救我仙尊,我还不想死,我不想……” 旁边的魔兵一脚踹在他身上,腰间寒光一闪,持刀架在这名弟子脖间。 宋多颜语气阴邪,“仙尊听到了吗?仙尊可要救?” “你想怎么样?”云晚舟凤眸冰冷。 “我想怎么样?”宋多颜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眸,故作思索良久,目光落在徐平生脸上,“魔族与仙门积怨良久,误会颇多。本尊一直想要化解宿仇,与仙门重修旧好。” 云晚舟薄唇紧抿,神情随着宋多颜的话一寸寸冷了下去。 宋多颜半蹲下身,抬手挑起徐平生的下巴,露出他紧闭的双眸、嘴边的血痕。 不过离开短短半日,高高在上的苍穹山大弟子已是形容憔悴、奄奄一息,垂落的双手血肉模糊,瞧不见一块好肉。 谢无恙拳心紧了紧,牙齿咬得“咯吱”响,“重修旧好?我倒宁愿相信太阳会从西边出来。” 宋多颜没有看他,视线落在云晚舟身上,“我想与仙尊做个交易,如何?” 谢无恙下意识牵住云晚舟的手,想要将他扯到身后。 云晚舟先一步向前,眉目冷凝,“你想要什么?” 宋多颜早有预谋,笑意洋洋,“苍穹山四名弟子,趁我不备偷袭,反被我擒获,我本想与他们谈谈心,说清误会。但仙尊既然开口,我岂能强人所难?” “只是要重修旧好,总要有仙门中人在场吧?”宋多颜眸中划过算计的弧光,笑意欲深,忽而抬手,穿过层层人群,指向谢无恙,“我与谢仙友甚为相熟,不若以一人换四人,仙尊意下如何?” “痴心妄想。”云晚舟食指一并,灵光一聚,碎雪受召破空,落在手中,剑鸣四起,剑气聚集。 眼看就要挥出,宋多颜捏着徐平生下巴的手忽然一划,掐住脖颈,“仙尊是想弃门内弟子性命于不顾吗?” 与此同时,架在仙门弟子脖颈的锋刃按下,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那弟子疼得浑身一抖,惊惶大叫,“救我!救我仙尊!仙尊!” 云晚舟握着碎雪的手青筋毕露,“放了他。” “仙尊同意交易,我自然会保证这几位弟子毫发无伤。”说话间,手上力道更重三分,昏迷中的徐平生皱了皱眉,唇瓣微张,不受控制地发出破风声。 正当云晚舟处境两难、别无他法,甚至想要以自身换其他弟子性命时,脚下忽然开始地颤。 起先只是一阵细微抖动,在众人敏锐觉察时,越演越烈。 宋多颜眉目倏而一凛,猛然起身,询问一侧魔兵,“发生什么事了?” “属……属下不知。” “那还不快派人去察!”宋多颜语气阴戾。 这地震来的蹊跷,不像天灾,反而更像是…… 人为。 电光火石间,宋多颜猛然抬手唤出黑气,想要召出结界。 然而已经迟了。 宋多颜手中四溢的魔气尚未落在仙门弟子周身,地上忽然裂开一道深坑,一阵剧烈灵光闪动,不待宋多颜回神,连带着徐平生在内的几名弟子已然坠入深渊,消失不见。 “人呢?人呢!”宋多颜额间魔纹闪烁,眸中似有龟裂之色,右手一挥,魔兵被魔气击倒一片。 谢无恙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被云晚舟一把抓住手腕,“快走。” 与此同时,腕间一转,碎雪剑出,云晚舟足尖一点,带着谢无恙跃上碎雪。 “抓住他们!”有人发现,怒喝一声。 训练整齐的军队瞬间混乱至极,你推我攘扑向谢无恙。 “抓稳了。”云晚舟将他的手按在自己腰间,开口的刹那,脚下碎雪风驰电掣,一飞冲天。 混乱的军队被牢牢甩在后面,一点点变得渺小,直到化为虚无。 …… 苍穹后山,阁楼禁地。 柳语琴盘腿坐在阁楼中央,杏眸微阖,额头紧皱,像是陷入什么可怕的梦魇。 鲜红的血迹涌出唇齿,柳语琴眼帘一颤,睁开泛红的眼睛。 与其同时,胸口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眼前一黑,险些让她丧失意识。 盘坐的双腿前,是一本展开的古籍,书页泛黄,墨迹时重时淡。 柳语琴忍下胸口的剧痛,颤抖着合上古籍,艰难吐出一口气。 “回来了……回来了……” 柳语琴念念有词,拂袖一挥将古籍归于原处,步伐慌乱冲出门外,一路飞奔到高台,停在石柱旁。 “师姐,师姐……”守在石柱旁的弟子跟着她上来,再接近石柱前将他拦住,“世盟已经结束,立誓弟子不得靠近石柱,否则会影响盟誓结界。” 柳语琴恍若未闻,固执地站在石柱前,一双眼睛没有情绪,盯着石柱下空荡荡的地面。 “师姐!” 乌寒枫听到动静,拧了拧眉,踏步向前,“你来这里做什么?” 柳语琴指尖蜷了蜷,终于移开目光,望向乌寒枫的脸。 胸口的剧痛依然在侵蚀着她的意志,柳语琴无法思考,无法回应,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要寻一个人。 “师尊……”柳语琴唇瓣微动,沙哑出声。 身形摇晃,将要倒地,被乌寒枫一把扶住,“你怎么了?” 乌寒枫皱了皱眉。 柳语琴是乌寒枫座下记名弟子,术法剑法都是由徐平生代为传授,与乌寒枫的交流寥寥无几,自然也没什么深刻印象。 乌寒枫只记得这名弟子从未惹过事端,尊师重道,懂事乖巧。 当柳语琴不顾禁令冲上高台时,乌寒枫第一反应以为是出了什么事。 柳语琴面色苍白,摇了摇头,唇瓣翕动正要说些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吵嚷。 “徐师兄?钟师弟?” “这是什么情况?” 短短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柳语琴的识海炸开。 顾不得同乌寒枫解释,猛得推开拦路的弟子,挤进人群。 熟悉的身影印入视线时,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眼泪止不住落下,“师……师兄……” 柳语琴脚下步子一软,摊在地上,指尖颤抖着想要触碰徐平生的脸,目光触及脖间青紫的掐痕,喉间哽咽,“对不起,对不起……” 围观的弟子自动让开一条道,乌寒枫走向前,视线落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四名弟子,瞧见身上惨不忍睹的伤痕时,眸光沉了沉,“云仙尊呢?” “禀掌门,弟子发现几名同门时,并未看见云仙尊。” 乌寒枫神色不明,望着几名弟子叹了口气,“先将他们带去疗伤。” “是,掌门。” 脚步声逐渐远离,乌寒枫抬眸望向苍穹山山门的方向。 笼罩的黑雾似是又近了些,遮空蔽日,就连偶尔飞过的鸟雀也不见了踪影,留下的一片死寂。 乌寒枫从容的神色不再,眸光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仙门魔族一战在所难免,这修真界…… 怕是难以安宁了。 …… 徐平生是在云晚舟谢无恙回来后不久醒来的。 因为黑雾的侵扰,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所有器官像是被人拆掉重组,稍微一动就牵扯起一阵剧痛。 徐平生倒抽一口凉气,抬手扶住发昏的额头,用力晃了晃,好半晌双眸才恢复了事物的功能。 熟悉的摆设,熟悉的床铺,熟悉的气味。 徐平生正想下床,忽然察觉到身侧一股力量压住了他的衣角,回头一看,一张神色疲惫面露苍白的脸印入视线。 柳语琴呼吸时急时缓,眉头偶尔蹙起,笼罩着不安与忧愁。 徐平生最后的记忆是一行人寻到宋多颜,自己不敌身受重伤,失去意识。本以为难逃一死,没想到竟还能回到苍穹山。 是谁救了他呢? 徐平生想起昏昏沉沉间听到了云晚舟的声音,当下有了猜测。 徐平生小心翼翼地挪开柳语琴的手,正要翻身下床,身侧的人忽然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师兄?”瞧见徐平生的刹那,柳语琴惺忪的睡眼清醒过来,连忙抬手按住他的手,“你身受重伤,体内魔气残留,容灵师伯嘱咐说你不能乱动。” 徐平生不在意地摇摇头,“我有要事要告知师尊。” “关于宋多颜的事?” 徐平生面露诧异:“你怎么知道?” 柳语琴勾了勾唇角,笑容带着一丝苦涩,“云仙尊已经通知掌门了。现在仙门百家皆有戒备,魔界众人一时应当攻不过来。” “可是……”徐平生目光犹豫。 “仙门百家高手如云,师兄当务之急是将伤养好。以应对日后魔族倾袭。” 徐平生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按着柳语琴的肩,语气急切,“那云师叔呢?云师叔怎么样?他救我回来,可有受伤?” “仙尊术法高强,自然没事。”柳语琴一改往日的柔软温顺,神色中带着几分气恼,“师兄与其担心别人,不如先想想自己的伤势。你可知为了救你我……” 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柳语琴猛然止住了话头。 第144章 御敌 “……等我回来。” 徐平生敏锐地捕捉到她未尽的话语, “你说什么?你为了救我?” 他的目光从柳语琴撑在床边的手缓缓上移,最终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看见了她神色间的躲闪与不自在。 那是一个连他本人都觉得可笑的念头。柳语琴的神色却不断告诉着他事情的真实。 “师妹, 你……” 徐平生唇瓣颤了颤,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宋多颜修为之高,集合我与三位同门之力都不是他的对手,你是如何……” 面对徐平生的咄咄逼问,柳语琴摇摇头,声音颤抖打断了他的话, “你别问了,师兄……” 徐平生的心一点点沉了下来,“你是不是用了禁术?” 并非是他恶意揣测。 他与柳语琴自小相伴, 对于这个师妹修为如何、有几斤几两,再清楚不过。 凭借她的实力,哪怕是拼上性命, 也是不可能将他从宋多颜手中救出的。 徐平生双指并拢,落在柳语琴腕间, 紊乱的脉搏让他的神情越来越难看,双指不住收紧。 柳语琴被按得倒抽一口凉气,抽回自己的手,雪白腕间的红痕引人瞩目, “师兄……” “你知不知道偷练禁术是什么样的后果?!”徐平生语气凌厉,“若是被人发现,轻则废掉修为,重则逐出师门再不可修仙。更何况禁术本就是逆天而行,修行者必遭反噬, 你怎能如此不计后果?!” “师兄说我莽撞?”柳语琴眸中蓄泪,固执抬眸,“若有其他方法,我会选择偷练禁术?” “不管怎么样,你也不能偷练禁术!”意识到语气过重,徐平生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柳语琴不可抑制,怒喊出声,“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去死吗?” 这与徐平生认识的师妹大相径庭,他从未见到柳语琴如此失态。 话一出口,连带着多年来的委屈也跟着倾巢而出,难以压制。 “你我相识数年,日夜相对,师兄当真对我的情谊一无所知?”柳语琴声音哽咽,杏眸通红,“师兄一身正气,不屑妖魔邪术,可我不同。我本就无意修仙,机缘巧合入了仙门,家破人亡后,师兄便是我在苍穹山唯一的亲人。师兄说得轻巧,可曾想过看着你身受重伤、濒临险境,而我要无动于衷有多难吗?” “我……”徐平生唇瓣微动,目光落在柳语琴眼角流出的泪,所有话瞬间被堵在喉间,无从开口。 柳语琴胸口起伏,浑身发颤,“你心系修行,满心钻研剑术,目光可曾有过一刻是在我身上?” “师妹……”望着眼前低头流泪的人,徐平生指尖微蜷,终于忍不住抬手,想要触在她头顶的乌丝,被察觉到的柳语琴抬手挡在半空。 “我将全部的心意都告诉师兄了。师兄呢?师兄何曾告知我你的真心?”柳语琴抬手擦干脸上的泪,语气执拗。 她做够了徐平生身后的影子,只想求一个答案,不论结果。 沉默在四周蔓延。 四目相对,一个带着决心,一个无所适从。 徐平生也曾想过,自己未来会与什么样的女子交心动情,会与什么样的人共度余生。 那个人会与他一样,喜欢行走江湖,喜欢历练人间。 可能会是性情豪爽率性,可能会是活泼好动、别具一格。 却从没想过柳语琴这般性情的人。 相识数年,说没有情谊是无稽之谈,但儿女之情…… 徐平生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种情谊与柳语琴联系起来。 所以他沉默了。 他应当拒绝的,这样才是对眼前女子最好的选择,但触及柳语琴脸上的泪痕,毅然决绝、不留退路的神色,那些话就被堵在喉间,令他浑身不畅、胸口发闷。 良久的沉默。 柳语琴的神色从满心期许演变为绝望,最终万念俱灰,彻底黯淡。 有些答案即便不说出口,柳语琴也知道了。 外头是晴空浩荡,万里无云。 屋内气氛阴云遍布,两相无言。 正当徐平生坐立难安,甚至差点落荒而逃时,柳语琴扯出一抹苦笑,带着强行的释然,“我知道了。师兄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柳师……” 柳语琴毫不犹豫地翻身下床,只留下道纤细温婉的背影。 临近房门时,柳语琴停下脚步,没有回头,“我在师兄身后跟了太久,如今也想为自己活一次。日后若是无事,师兄与我还是不要见了。” 话音落下,推门而出,逐渐消失在徐平生的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徐平生才从空荡荡的房间回过神,放下了似要挽留的手。 …… 宋多颜亲率魔兵围困苍穹山的事很快在众弟子间传开。 一时间,人心惶惶。 也有不少人于这惶惶中燃起斗志,热血相迎。 “仙门百家高手众多,众人联手,还怕一个宋多颜不成?” “说得对!还没开战,诸事未定,怎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我等愿随盟主,殊死一战!” “诛灭妖魔!” 一传十十传百,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广,最后竟是百家齐心,声势浩荡。 “殊死一战,诛灭妖魔!殊死一战,诛灭妖魔!” 仙门弟子祭出灵器,摆阵设法,严阵以待。 半日后,宋多颜率领魔族攻破护山结界,黑雾汹涌,为其杀出血路。 “仙尊有令,今日我等为天下苍生,生死不论!” 一片混乱。 不知是谁的血洒在了谁的脸上,又不知是谁踏碎了谁的尸骨,模糊的血肉炸开,散落一地。 黑雾笼罩下,仙门弟子难以瞧清敌情,只能凭着杀戮间的魔气,来辨别敌人的方向。 失去视线,在战事乃是致命的存在。 很快,仙门众弟子一退再退,最后肩并肩汇聚在一起的,竟不过百余人。 “仙尊,这般下去不是办法啊。” 云晚舟抿了抿唇,手中碎雪寒光阵阵,成为黑暗中唯一的亮光。 束手无策之际,一双手于黑暗中抓住了他的手腕,熟悉的温度开始蔓延。 谢无恙似乎凑得极尽,呼吸近在咫尺,散在脸侧,“师尊。” 谢无恙毫无灵力,参加大战无异于送死。 云晚舟眉心一皱,语气严厉,“不是不让你来吗?” 谢无恙轻笑一声,“若我不来,岂能发现此处的一线生机?” “什么意思?” 谢无恙嗓音低沉,徐徐开口,“仙门弟子在黑雾间难辨敌情,魔族却不受影响。师尊记不记得,我体内也流着魔族的血?” “你的意思是……” “望师尊即刻传音与众弟子,朝阁楼禁地聚集,听我号令,共同御敌。” 虽说谢无恙能够视物,但仙门弟子过于分散,若是用传音术法指挥众仙门弟子,哪怕施法者是云晚舟,也势必是一场不小的损耗。 与其让众弟子散落各处,不如共同前往阁楼禁地,与魔族一战。 传音术法很快在苍穹山散开,不多时,云晚舟的声音在每个角落传开。 “众弟子,听我号令。即刻前往阁楼禁地,布阵御敌。” 说罢,谢无恙在前方开路,浩浩荡荡领出百名弟子。 这百名弟子,出自不同门派,服装功法迥异,却少有的团结同心。 意外的是,阁楼禁地因有阵法守护,并未被黑雾完全侵占,成了苍穹山为数不多的净土。 云晚舟将碎雪插在地上,用剑气凝出一道结界,这才转身查看众弟子的伤势。 有的弟子伤势严重,面容苍白,灵力也难以愈合的情况下,呼吸越发急促艰难。 云晚舟快步走到最近的伤重弟子面前蹲下,询问一旁照料的同门,“他怎么样?” “回仙尊,”那弟子身上也带着伤,面色透着几分惨白,“那毒雾邪门得厉害,弟子们起先以为布好结界便能防患未然,谁料一着不慎,还是着了魔族的道。且这毒雾不光腐蚀皮肉,弟子探查时,发现时间久了,毒雾竟有深入腐蚀灵脉之兆。时间一久,被黑雾侵蚀的弟子怕是会灵力散尽,性命难保。” 云晚舟拧了拧眉,抬手捏了捏昏迷弟子的脉搏,又落在照料弟子腕间,眉心凝起冰霜,“毒雾也在腐蚀你的灵脉。” 话落,云晚舟飞速点了弟子身上的几个穴位,“我先帮你们护住灵脉。但若要彻底除去体内毒雾,还需与我派容灵长老商议。” 容灵长老尚下落不明,为今之计只有涉险出结界寻他。 只是这样一来…… 有些弟子怕是等不到了。 云晚舟薄唇紧抿,神色严肃。 谢无恙望着碎雪凝成的结界,眉目沉思了半晌,忽然回头,“我去找他。” “不行,”云晚舟想也没想摇了摇头,“你虽不受黑雾干扰,但毕竟没有灵力傍身。太危险。” 结界内痛苦呻吟声不断,敲击着云晚舟的耳膜。 云晚舟抬手捏了捏疲惫的眉心,不假思索道,“你看着他们,我去。” “不行!如今诸位掌门分散,结界内百余弟子唯剰师尊护佑。若是师尊有个三长两短,宋多颜寻来,谁来统领这群弟子?谁来护佑苍生?” 云晚舟缄默不言,仍没有松口的迹象。 恰在此时,身后不知哪名弟子传来一声痛呼,其他弟子刹时惊叫出声,“不好,他的灵力开始溃散了。” “快给他渡灵力,快!” 云晚舟回过神,起身大步走向那名弟子身侧,握了下他的脉搏,“来不及了,我先替他封住灵脉。必须即刻将容灵寻来。” “无恙。”云晚舟这次的话显得不容置喙,“你在这里看着他们,等我回来。” 第145章 抉择 救一人,还是救百人? “师尊!”谢无恙急切出声。 这次云晚舟没再给他拒绝的权利, 转身就要走出结界,一步之遥时,又被谢无恙拦在结界前。 “你听我一言, 若是你出了什么事,就真的无人能阻宋多颜了!” “我绝不会让你去白白送命。” “事到如今,已经别无他法了。” 眼看云晚舟仍在犹豫不决,谢无恙一撩衣摆,双膝跪地,“弟子感恩师尊教养之恩,求师尊成全。” 说罢, 双手撑地,低头磕在地上。 这是他既登上魔尊位后,头一次卑躬屈膝, 恳求他人。 却无半点被迫之意。 云晚舟面色苍白,不忍抉择地闭上眼睛。 身后是仙门弟子数十人的性命,身前是他一手带大的弟子的安危。 舍一人而能救百人。 救一人, 还是救百人? 正当云晚舟犹豫不决,两个人互不退让、僵持不下时。 一道声音透过结界, 传了过来。 “让我去吧。” 众人皆闻声望去,只见徐平生手握凤翎,一身黑衣,站在结界外, 与结界内的人遥遥相望。 “平生修为虽比不得仙尊精悍,护一人也是足矣。平生愿与谢师弟一同前往,寻容灵长老归。” …… 苍穹山上,黑雾缭绕,草木萎靡。 凤翎凝成的结界内, 谢无恙与徐平生一前一后穿梭在黑暗中。 他们不过离开短短一个时辰,山上的黑雾竟又浓郁了许多,连徐平生的结界都有了波动的异样。 谢无恙借助魔族血统的优势,迅速探查着四周。 若是遇到仙门弟子,便带着一起,或为他们指一条路线,安排他们与云晚舟一众人混合。 一路上,虽说没有找到容灵长老,却也陆陆续续救了不少人。 “多谢两位仙友救命之恩。”不知第几批获救弟子朝谢无恙徐平生致谢。 谢无恙例行询问,“可曾见到容灵长老?” 站在前面的几名弟子纷纷摇头,“不曾。” “我们沿路在树上以灵力做了记号。诸位可感知灵力,前往苍穹山阁楼避难。我们还有要事,先行一步。” 说罢,谢无恙与徐平生转身欲要离去,队伍末尾一名沉默许久的小弟子忽然叫住了他们,“两位师兄。” 谢无恙回头,“还有事?” “我们虽未见过容灵长老,但与我派肖长老分开时,听他说魔族来犯,要有人去守苍穹山门。不知其他长老是否也在?” 谢无恙与徐平生听到这话,拧紧眉心,对视一眼。 “多谢仙友。”徐平生道谢。 两个人与一行人匆匆道了别,便去了苍穹山门的方向。 哪怕早就做好准备,山门前的景象仍旧叫人惊了惊。 护山结界灵力暗淡,破损不堪,大大小小的漏洞数不胜数,威力聊胜于无。 众多仙门弟子神容枯槁,面色狼狈,坐在地上休养生息。 容灵长老与其他几名药修奔波其间,为受伤的弟子疗伤。 “长老,长老你快来看看我师妹,她碰了黑雾,好像快要不行了。” 容灵长老连忙起身查看,指尖轻轻在脉上一探,眉心紧皱,“你们是同门?” “是,是。”唤人的弟子连忙点头,“我与师妹皆师承无忧门师长老。” “你将自身灵力在体内运转一小周天,渡给她,让她体内有足够能力压制毒气。我叫人给你护法。” “敢问长老,如何根除?”那弟子听到容灵的话,先是惊喜,后又担忧。 谢无恙与徐平生便是在此时上前的。 容灵长老叹息一声,摇了摇头,“这雾气出自魇石,宋多颜炼化后,除了魇石自身所带的腐蚀皮肉,还多了分毒素。这毒初时并不起眼,一旦受伤,便会从血液渗入,致五脏六腑筋脉溃烂,不死不休。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种毒。” “那长老的意思是……”弟子面色难看。 “当真毫无办法了吗?”谢无恙在容灵长老身前站定,眸中情绪莫测。 容灵长老这才注意到两个人。 “或许……”容灵思索片刻,沉声道,“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谢无恙忙问。 容灵长老面露难色,“但此法所需灵药早已绝迹,有或没有并无区别。” “师叔但说无妨。”谢无恙执着道。 容灵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开了口,“上古圣草,风灵草。” “风灵草,风灵草……”谢无恙低声重复,脑中思绪一闪,倏而浮现一道人影,眸光一亮,道,“或许,有人知道风灵草所在。” “谁?”容灵眸中惊诧。 谢无恙唇瓣微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正欲开口,离山门最近的长老不知为何忽而起身,金错声响,拔出灵剑,“魔族侵袭,诸位随我御敌。” 方才还在修整的弟子以极快的速度纷纷起身,召出灵器,严阵以待。 与此同时,多而杂的脚步声从黑雾中传来,越来越近。 透过黑雾,谢无恙看见魔兵密密麻麻、人影重叠,尚未逼近,就觉压抑盖在心头,令人难以呼吸。 谢无恙想也没想,冲上前去,抓住了领头长老的胳膊,“不行,这战不能打。” “不打难道等死吗?”那长老想也没想甩开谢无恙的手,“诸弟子听令,起阵!” 谢无恙咬了咬牙,不顾长老手中灵器四溢的杀意,径直伸手,竟以□□夺剑。 那长老活了这么多年,头回见到这么不怕死的,手中灵剑一抖,灵气瞬间溃散,“你是哪家弟子?不想活了吗?” 谢无恙心知这人听不进自己的话,只得搬出云晚舟的名头来压他,“我奉苍穹山云仙尊的命令,召所有人退守苍穹山阁楼,不得有违!” 长老语气有了松懈之意,仍不愿下令,“你当是我不想退?魔兵已经来了!四面楚歌,你让我如何退?!” 谢无恙倏而拔出诛邪,架在长老脖颈上,“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到底能不能退?” 其实他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宋多颜手握魇石,背后又有数万大军,毒雾所到之处,皆会化作他的利刃,随时可以给仙门百家一记重击。 正面迎敌,他们必败。 退守虽不一定逃脱,但总有一线生机。 谢无恙眸中寒意四溢,握着诛邪的手微微用力,冰冷的剑锋划过对方皮肉,牵扯起一道鲜红的血迹。 长老瞳孔睁大,没料到谢无恙居然胆大至此。 “如今大敌当前,中毒弟子众多,阁楼还有弟子等着容灵长老回去救治。你若仍一意孤行,恋战不退,我不介意帮仙门换名领头羊。” “你简直疯了……”长老唇瓣哆嗦,后退两步。 谢无恙剑尖指着长老喉间,“退还是不退。” 长老本就犹豫不决,见谢无恙坚守至此,咬了咬牙,终于松了口,“众弟子听令,随我一同退守苍穹山阁楼,不得恋……” “战”字尚未说出口,一声巨响从黑雾中传来,一道剑气破雾而出,以极为凌厉的气势划破天地,落在众弟子中间。 “快让开!”人群中不知谁先回神,急切出声。 众弟子纷纷散开,仍是有不少弟子被剑气重伤,哀嚎一片。 谢无恙手中诛邪一紧,瞬间回头,望向苍穹山门。 破损的结界外,黑雾被剑气破开,又缓缓流动,想要重新聚集。 宋多颜一袭黑衣,站在道路正中,身后魔兵身穿黑甲,仿佛与黑雾融为一体。 有眼尖的弟子一眼就认出了他,“那……那是……” “是、是宋多颜来了……宋多颜来了!” 如同惊雷在人群炸开,众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视过后,慌乱如潮。 谢无恙来不及多想,一把推开长老,站在仙门百家前,与宋多颜四目相对,火光四射。 宋多颜眉心一挑,邪蔑一笑,“好久不见,谢无恙。” 几乎是同一时间,徐平生两步向前,拔出凤翎,将谢无恙护在身后,“苍穹山乃仙门圣地,尔等妖魔踏足,必叫你们有来无回。” 话落,腕间一转,凤翎剑芒灵光窜动,电光火石,直冲宋多颜。 眼见剑尖触及眉心,宋多颜神色淡然,微一抬手,两手一并,轻飘飘止住了凌厉的剑锋。 顷刻间,怒气冲冲的剑气如同熄灭的火焰,烟消云散。 徐平生瞳孔微怔,来不及收手,腹部落上一道强悍的灵力,刹那将他连人带剑推出数步。 谢无恙眼疾手快捞了他一把,勉强帮徐平生稳住身形。 宋多颜身形佁然不动,低头理了理方才被灵力冲乱的衣袖,轻蔑道:“不自量力。” 徐平生咬了咬牙,再次举起凤翎,“师弟,你带着大家先走,我来断后。” 谢无恙松开扶着徐平生的手,拧紧眉头,“你一个人?” 徐平生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一人足矣。” 徐平生一掌推开谢无恙,手中凤翎剑鸣阵阵,所到之处风裂尘起,寒光闪烁。 不待谢无恙回神,竟又是一套剑法挥出,与宋多颜再次交手。 一动一静,一攻一守。 徐平生出招凌厉,宋多颜节节后退,面上却仍旧风轻云淡。 苍穹山大弟子最引以为傲的剑术,落在他手里,仿佛只是微动的涟漪,徐徐的风声,抬手就轻易化解。 片刻后,两个人已经退到了魔界大军中心,却无一人上前,无一人阻拦。 徐平生眸中寒光一闪,手腕陡然用力,交手之际凤翎攻击的方向一转,竟当真趁宋多颜不备,落在了他的腰间。 只听“锵”得一道金错声响,宋多颜脚下步伐一乱,后退两步,转而运转灵力,一掌攻在徐平生胸口。 伴随着周遭黑雾四溢,齐齐涌向徐平生胸口。 徐平生瞳孔一震,猛得抬手打掉宋多颜运功的掌心。 仍是晚了一步。 那些困住无数生命的黑雾,竟受召而来,随着宋多颜运功,穿透皮肉,刺在徐平生的心脏,不消刹那,随血液涌遍全身。 像是五脏六腑错了位,被无数张看不清的蚂蚁密密啃食。 徐平生后退数步后,尚未稳住身子,膝盖忽然一软,跪倒在地,血腥味随之涌向喉咙,闷哼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黑雾肉眼可见笼罩着徐平生。 徐平生手握凤翎,插在地上,呼吸急促而不稳,分神扭头,对上谢无恙的眼睛,“来不及了,师弟。快……走。” 紧接着又望向前方的长老,催促,“快带他们……走,去找……找云仙尊。” 笼在身侧的黑雾越来越浓。 先是下身,后是腰侧,再是胸口,后来逐渐蔓延至面孔,吞噬五官。 唯剩一双眼睛时,宋多颜眉目倏而一凛,丝丝灵力忽然从掌心与凤翎的交接处溢出,成为黑雾中所剩不多的色彩 谢无恙与诸位长老带着众弟子飞快逃离,忽然觉察身后灵力暗涌,脚步一停,回身望去。 那色彩与黑雾对比鲜明,越演越烈,交相辉映印在谢无恙眼底,竟逐渐有了失控之势。 扑天灵力冲击,草木疯狂摇曳。 一时间,天光大亮,光芒刺眼。 追逐的魔族大军逼近之际,不知为何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先锋不察,被巨大的灵力碾碎成齑粉。 谢无恙忽然预料到什么,瞳孔圆睁,不可置信地目光从魔族大军落到宋多颜,最终回归到将被黑雾吞噬殆尽的徐平生身上。 局势逆转,滔天的灵光冲散了黑雾,势不可挡地徘徊在天地间。 那是元婴期全部的力量,却足以与大乘修士匹敌。 思绪间,身体已然先一步有了动作。 谢无恙飞速冲向前去,手中诛邪在地上划下长长的剑痕。 腰间帝王天木随之闪烁,凝聚出一道极强的灵力附在诛邪剑上。 谢无恙来不及多想,一剑挥出。 剑鸣嗡然。 第146章 平生 “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两股灵力冲击下, 破开的余威激起狂风,轰鸣不断。 谢无恙怒喊出声,语气急切, “徐平生,你是傻子吗?自爆灵脉做什么?!” 周围是飞快逃亡的弟子,嘈杂声中,无一人逗留。 唯有谢无恙逆着人群,飞速奔向相反的方向。 宋多颜听到这话,怔了一瞬,望着徐平生笑出了声。 “你以为牺牲自己, 就能阻我吗?” 徐平生于光芒中抬头,眸中半是从容半是慈悲,“我知无法阻你。” “哦?”宋多颜饶有兴致地一挑眉心。 未曾想徐平生接下来的话, 瞬间让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唯愿以我毕生修为,阻你刹那。” “刹那?”宋多颜望着他天真的脸,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刹那之后呢?” “天道轮回,因果报应。片刻, 足矣。” 话音落下,滔天的灵光以排山倒海之势,朝着魔族呼啸而来。 所到处,黑雾消散, 草木丛生。 巨大的灵力下,宋多颜下意识抬手掩住面孔,唤出魔气挡在身前。 身后的魔兵却没这般好运了。 黑雾吞噬泯灭,元婴自爆产生的灵力却是度化。 度尽一切邪魔。 无论是魔族,还是宋多颜所造傀儡, 力量来源皆是天下怨念,乃极阴极邪。 灵力所致,每在魔族大军掠过一寸,皆是一片狼藉,哀嚎遍野。 宋多颜脸色难看一瞬,挡在面前的手猛而一挥,额间魔纹闪烁间,一股巨大的能量挡在了魔族军队前,与徐平生的力量互相抗衡,寸步不让。 “我倒是小瞧了你。”宋多颜冷笑一声,掌心翻转间,周遭黑气聚集。 天地开合,土崩石裂。 魇石出世。 谢无恙毫无灵力,眼看就要冲到徐平生身侧,便被修士自爆产生的灵力弹了回去。 巨大的威压下,想要靠近,寸步难行。 徐平生拔出插在地上的凤翎,剑上身上皆是灵力化作的火焰。 灵脉不复,他的身体没有了能够承载灵力的容器,多年修为便成了最利的剑,一股脑的想要从宿主体内脱离,直到燃尽宿主的肉身,重归天地,寻找新的栖身之所。 火焰猎猎燃烧,五色光芒衬得徐平生的脸前所未有的清晰。 徐平生在火光中回头,望了眼逃向阁楼方向的仙门同族,最终落在仍想奋力靠近的谢无恙身上。 嘈杂嚷嚷,他们听不到彼此的话。 谢无恙只能勉强靠着多年经验,依据徐平生张合的唇形,解读他的话语。 那是一句迟来的道歉。 刑讯过后,二人重逢,徐平生也曾对他说过。 当时的谢无恙未曾听进心里,如今听进去了,却是危机四伏,生死关头。 “对不起。”声未至,却犹在耳畔。 风声夹杂。 徐平生忽一抬手,那燃烧的灵力分出一缕,穿过硝烟战火,落在谢无恙身上。 是传送符。 谢无恙垂眸瞧见那张符纸时,指尖剧烈蜷了一下。 只见符纸之上,朱砂侧,血迹几乎与之重合。 谢无恙来不及多想,猛而抬头。 他还想说什么,却又无话可谈。 最后视线望向徐平生时,只剩下那似要烧尽一切的灵火,以及传送阵法启动时刺眼的白。 茫茫天地,威压浩荡。 徐平生拔剑大步迈进,所到之处,不知诛杀了多少妖魔。 但肉体凡胎,又岂能与那无知无觉、不死不灭的傀儡抗衡。 金错声四起,魔族蜂拥而上。 灵火燃尽,黑雾重启。 徐平生的话成了最后所剩的清明,仿佛能荡进人心邪祟。 他说:“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虽死犹生。 …… 刺目的白光消散,再次恢复视线时,谢无恙已然回到了阁楼内。 耳边响着七嘴八舌的询问声。 “师弟,感觉怎么样?” “其他人情况如何?” “你有见到乾坤派赵长老吗?” 谢无恙从嘈杂中睁开眸,视线恍惚地扫过眼前众多张脸,一时没有从苍穹山门处的战火中回过神。 直到一道清冷的声音穿过人群,清晰地传入耳中,“无恙。” 众弟子寂静一瞬,纷纷让路。 只见云晚舟面色苍白,眉心疲倦地走向他。 临近时,膝盖一弯,半蹲下身,扶住了谢无恙臂弯。目光在谢无恙身上搜寻片刻,确保他没有受伤,这才松了口气,问,“容灵长老呢?” 提到容灵,谢无恙脸上血色消失殆尽,“容灵长老与其他弟子尚在来往阁楼的路上。” 谢无恙唇瓣动了动,欲言又止,“师兄他……” 对上谢无恙闪烁不定的目光,云晚舟心中隐约冒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你说其他人还在路上,你是如何回来的?” 谢无恙犹疑地话戛然而止,垂落的指尖猛而蜷紧。 因为云晚舟的到来,围在谢无恙身边的人无一人开口,周遭悄而无声。 云晚舟的问题落下,众弟子视线皆落在谢无恙身上,等待着他的回答。 无数双眼睛,宛如无数看不见的丝线,将谢无恙捆缚,捏紧了四肢,也钳制住他的喉管,令他呼吸一时都成了难事。 沉默萦绕良久,谢无恙略微沙哑的声音响起。 他没有正面回应云晚舟的问题,只问:“自爆灵脉,可还有活路?” 云晚舟面色一怔,连带着呼吸都停了一瞬。 “平生他……” “师兄为众人断后,自爆灵脉,以一人之力,阻魔族数万大军。” 一句话,犹如一道惊雷,措手不及落在众人脑海。 万般寂静下,一道声音轻柔低哑,却清晰传进每个人耳中,“谢师弟……你方才说什么?谁自爆灵脉?” 谢无恙呼吸一滞,错愕抬头望向声源。 结界外,众弟子皆形容狼狈,身负伤痕。 方才瞧见的那名带领弟子的长老,不知为何昏迷,被其他弟子架住身子。听到身后的动静,那弟子往一旁侧了侧身,露出身后被遮挡的一张脸。 那是一张女子的脸。 五官温柔,脸颊轮廓柔和,初看虽不惊艳,但若是瞧得久了,总能从这张脸上瞧出些别样风韵,倒也撑得上“美人”二字。 伴随着这张脸彻底印入视线,那些迟钝压抑、尚未回神的愧疚,如同洪水奔泻,倾巢而出。 谢无恙甚至有一瞬间想要遁入人群,不敢抬头看一眼柳语琴的眼睛,恐惧从那双素来温柔地眸露出的询问与破碎,害怕里面的责备与怪责。 “谢师弟……”没有得到回答,心中的不安与恐惧似要将柳语琴压垮,废了好大劲才压抑住没有当场瘫倒在地,只颤抖着声音,执拗地追问,“师弟为何不说话……” 谢无恙闭眸复又睁开,唇瓣颤抖着张开,“我……” 他并不知柳语琴与徐平生之间发生过什么。 但柳语琴望向徐平生时眉目间饱含的情谊,无论是谁瞧见都能看得出。 这种眼神,谢无恙再熟悉不过了。 他每每与云晚舟对视,朝夕相对,心中浓烈的情绪都似将他淹没。 刻骨铭心、覆水难收。 而如今,徐平生因他而死,这个结果,对他这位名义上的师姐来说,未免过于残忍。 谢无恙开不了口。 紧握的拳心微微发颤,直到被一只微凉带着伤痕的手握住。 云晚舟抬起另一只手,挑起谢无恙的下巴,对上他泛红的眼眸,看尽了他的愧疚与酸楚。 那双眼睛里,早就没有了朝气,有时甚至让云晚舟觉得与之前的小徒弟判若两人,但触及的刹那,还是让他无端心软下来,愿意用那本就不多的柔情,抚平这个人心中所有的伤痛。 他不知该如何安慰人,嘴笨又无趣,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 只是在拂袖打开结界的瞬间,绞尽脑汁,笨拙地引用数年来读过的书籍,“是非黑白,本无界限。平生为大义而死,你心中有愧,本为善。柳语琴与他二人自小长大,如今心情,亦为善。她该知道。” 谢无恙眸光不可抑制地颤了颤,“师尊,我……” 云晚舟松开握着他拳心的手,转而抚在他的头顶,“无论前路如何,我陪你。” 谢无恙攥紧的拳心骤而一松,抬起的片刻似要抚上云晚舟的腰肢,却在即将触及的刹那清醒过来,顿在半空,最后悻悻蜷起收回。 谢无恙阖上眼眸,再睁开时,已然下定决心。 “师姐。”视线与逐渐走进的柳语琴在半空相撞。 柳语琴脚下步伐一顿。 谢无恙耳边自己的心跳震耳欲聋,喉间发紧,“师兄他为了拦住宋多颜……自爆灵脉,现今音信全无,生死未卜……” 柳语琴身躯一震,终是支撑不住。 “师姐!”一旁弟子眼疾手快,在柳语琴瘫倒在地的刹那扶住了她,“没事吧师姐。” 柳语琴面容苍白,整个人摇摇欲坠,脆弱得仿佛下一瞬就会破碎。 “无事。”柳语琴勉强摇了摇头。 “我扶着师姐去一旁休息一会吧?”那名弟子面露担忧。 待到柳语琴被那名弟子搀扶着离开,谢无恙仍是盯着身前空荡荡的地面,久久难以回神。 云晚舟一直坐在他身侧。 容灵长老归来,弟子们体内的毒雾得以压制,紧绷许久的神思得以松懈,眼下唯一扰乱他心神的,也就只剩下一旁的小徒弟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无恙终于从游离的状态中回神,有了动静。 “怎么了?”云晚舟面上担忧未退,当即望向想要起身的谢无恙。 “有件事想要请教容灵长老。”谢无恙道。 “何事?”云晚舟紧跟着站起身。 谢无恙拧了拧眉,转头问道:“师尊可曾听过风灵草?” 第147章 无名 还有别的办法吗? “风灵草?”云晚舟神情微顿, 转瞬即逝,“为何突然问这个?” “容灵长老虽能抑制毒雾,但若想彻底根除中毒弟子体内的毒素, 还需一味灵草。便是上古风灵草。” “必须是风灵草?”云晚舟抿了抿唇,询问。 不知是不是心不在焉产生的错觉,谢无恙觉得云晚舟的语气有些奇怪,却又让他说不出哪里奇怪。 谢无恙没有多想,只当云晚舟是因灵草绝迹而担忧弟子,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是。” 云晚舟眸中弧光微动, 试探着问:“这草不是在千年前就已经绝迹了?” “世人皆以为此,但我却曾见过。” “在何处?” 谢无恙道,“莲雾大比时, 福师兄曾赠我此草,助我疗伤。” 说话间,谢无恙的目光无意瞥向福之桃, 恰好对上福之桃望来的视线。 四目相对间,福之桃眉开眼笑, 朝着两个人招了招手,小跑过来,“师尊,小师弟。” 谢无恙点头回应, “福师兄。” 风灵草事关重大,容不得半点闪失。 谢无恙没有过多犹豫,“正巧,我有事想要请教师兄。” 谢无恙顿了顿,长驱直入, “上次莲雾大比,我受重伤,师兄可还记得当初曾赠我一物,名曰风灵草?” 福之桃听得认真,闻言眨了眨眼睛,“记得,师弟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如今众多弟子身受毒雾,恐有性命之忧,我寻了容灵长老,他说……” 谢无恙正说着,一双手忽而握住了他的手腕,熟悉的肌肤相触传来,谢无恙嘴边话音一顿,疑惑抬头。 云晚舟眉宇似被浓郁的乌云笼盖,像是陷入绝境中难辨出路的人,“无恙,我有话同你说。” 谢无恙目光在他身上停顿片刻,知道若非极其重要的事,云晚舟绝不会在此时打断他。 “师尊说得事一定是关乎仙门的大事,耽误不得。”福之桃体贴地推了推谢无恙的肩膀,“小师弟若是有事,等待同师尊讲完再同我说也不迟。” 说着,福之桃指了指一旁忙碌的容灵长老,“我先随师伯帮其他师兄弟疗伤。小师弟随时可以寻我。” 谢无恙点了点头,跟着云晚舟穿过古籍如云的书格,走到人烟稀少的空处。 一路的沉默将两人之间的氛围变得极为凝重,期间谢无恙若有似无扫过云晚舟紧绷的下颚,结合自己说出“风灵草”后云晚舟变得种种反应,心中逐渐有了一个荒谬疯狂的猜测。 是了。 福之桃自幼在苍穹山长大。 按照原身的记忆以及重生后的种种迹象,他应该从未出过苍穹山,又是如何得到早已绝迹的风灵草呢? 莫非是自小看他长大的容灵长老所赠? 可自己与容灵长老谈话时,对方的表现分明毫不知情?更何况事关仙门百家,容灵长老又有何理由隐瞒? 谢无恙想起福之桃赠他风灵草当日神态便逐渐清晰起来。中的异样,当时他只觉得是福之桃魂灵残缺下留下的旧疾。如今想来,这旧疾发生的时间也太巧了些。 怎得在苍穹山不发作,偏偏在给他风灵草时严重起来了呢? 一旦有了方向,曾经忽略的种种细节便接踵而至,涌进脑海。 谢无恙脚下步子一顿,停了下来。 “师尊有话便在这里说吧。” 他们身后便是高大的书格,将两个人的身影完全隐藏,再加上其余弟子自顾不暇,无人注意到他们。 云晚舟点了点头,唇瓣动了动,“我……” 刚发出一个音,又顾虑什么似的止住话头,欲言又止,神色挣扎。 云晚舟素来是个果决的人,这般犹豫反倒加深了谢无恙的猜想,令他的心情跌落谷底,寒意遍布全身。 “福师兄就是风灵草。”是肯定句,但谢无恙还是抬头,验证似的补充了一句,“对吗?” 云晚舟神情一僵,好半晌才点了点头,“嗯。” 哪怕早有准备,当猜测被证实,真相摆在眼前时,谢无恙仍不可抑制地身躯一震。 风灵草确实是入药的神药,灵药入腹,药到病除,这药也就不复存在了。 药本就是为救人而生,它没有灵智,没有五感,用药救人时药师亦不会觉得愧疚。 可若这药是活人呢? 谢无恙不敢在继续往下想。 福之桃虽说没有与他和原身相处十年那般久,可自己毕竟也叫了他一年多的师兄。 想救仙门弟子数百人,到底要用多少风灵草? 福之桃他…… 还有命活吗? 谢无恙抬头对上云晚舟紧皱的眉心,那双脸上从容不在,忧愁密布。 “我……”谢无恙脑中想了千万个安慰的借口,唇瓣微动,“我再去问问容灵长老,他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谢无恙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彻底消失。 真的…… 还有别的办法吗? 容灵长老于医书之精深,照顾福之桃这么多年,怎会对福之桃的真身一无所知? 容灵长老自小看顾福之桃,相处之久甚至比云晚舟这个师尊还要长,若是有旁得方法,他又怎么会不告知呢? 沉默在二人间无声蔓延。 似是自我安慰,又似是垂死挣扎,谢无恙垂落的指尖倏而蜷紧,低声重复,“有办法的……” 谢无恙回头,故作坚定地对上云晚舟的眼睛。作为福之桃的师尊,这个人应当是最难受的,远比谢无恙如今的感受痛苦千百倍。 可不知何时,那张脸上少有而流露出的脆弱,早就被他收回,难以窥见分毫。那双望着谢无恙的眼睛,如今竟是比他还重的劝慰与爱怜。 谢无恙心脏忽而痉挛不止,“黑雾是由魇石所生,我便不信,这阁楼藏书千万,苍穹山世代守护魇石,无一破解之法!” 话毕,谢无恙拳心一紧,抬步走向最近的书格,从第一层开始查阅。 云晚舟没有制止,却也没有顺从。 就好像是谢无恙自己的执拗早被看穿,他拼命想要抓住的,不过是渺茫无果的希望。 又有弟子体内的黑雾发作了。 容灵长老用的药只能解一时之急,一时过后,便要重新用药。 中毒弟子众多,那些药很快就所剩无几。 彼时,谢无恙翻阅的古籍不过十余。 若是再拖延下去,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柳语琴将药给刚刚发作的弟子服下,面孔上满是沧桑与疲惫。 药已是不够用了,她留在这里也是有心无力。余光瞥见一侧的谢无恙,柳语琴抿了抿唇,抬手扶了下身前的墙壁,站起身。 “容灵长老身上带的药已经用完了。”柳语琴走到谢无恙身旁的书格,翻找着上面的书,“若是再寻不到解毒之法,中毒弟子怕会有性命之忧。” 谢无恙余光瞥了眼毫不知情的福之桃,这个傻子还一脸笑意,正与几名弟子玩笑,“找不到解毒之法,那便拖,草药不够转用灵力,总能想到办法压制。” “压制?”柳语琴深深望着谢无恙,叹了口气,“就算能暂时压制,若是魔族寻到了这儿,弟子中毒无力应战,依旧只有死路一条。” 谢无恙捏了捏泛酸的眉心,满心烦躁,“那能怎么办?总不能在这儿等死吧。” 柳语琴摇了摇头,将手中的书放回,深吸一口气,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师弟,我方才见你与云仙尊交谈许久,你们……是不是知道解毒之法?” 谢无恙揉捏眉心的手倏而一顿,“我……” 以命换命,这根本就不是救人的方法。 哪怕是告知柳语琴又能如何? 不过是多一个人烦忧罢了。 “有些头绪,但是药方中有味药引早已绝迹,师姐帮忙查查,可还有什么代替之法?” 柳语琴没有多想,点了点头,“好。” 古籍如云,两个人的速度也快不了多少。 后来柳语琴又叫了些未中毒的弟子,依旧没从这浩如烟海的阁楼中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谢无恙眉心越拧越紧,眼底的烦躁越来越凝重,周身郁气萦绕,像是将外界的一切隔绝,无人敢扰。 柳语琴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书放回,拿出一侧没被翻阅的另一本。 这个动作她已经重复了上百次,心脏从刚开始的希冀逐渐转成麻木。 在她将新书再次翻阅完,放回时,余光忽而瞥见一旁约莫六七本书侧,放着个落满灰尘的木盒。 那木盒在此陈放太久,岁月留下的尘土早已遮盖了其原本的样子,更无从知晓放置的主人与其中隐藏的物品。 柳语琴动作顿了顿,尚未来得及思考此物来处,身体就已经先行一步走到了木盒前,腕间微抬,指尖落在木盒上,抚掉上面的尘土。 灰尘下,是蔓藤缭绕、叶片幽幽。 柳语琴没有妄动,先是观察了一番盒子的外形以及放置书格的四周,没有发现什么特殊的机关后,这才小心翼翼的将木盒从书格中拿起,抱在怀中研究片刻后,打开了木盒的锁扣。 里头是一本泛黄的小册子和一根笔杆磨损不平的毛笔。 “这是……”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谢无恙三步并两步走到柳语琴面前,高挑的身躯投落下一片阴影。 柳语琴摇了摇头,轻轻拿起木盒中的黄皮册子,翻了个面。 果不其然,上面被人提了几个字,乃此书书名——《无名》。 几乎是同一时间,谢无恙认出了上头的字迹。 有段时间,他曾日夜顿悟此人的书籍,所言所语皆令他感悟深刻。 不是旁人,正是那近在咫尺的仙门宿敌——魔界尊主宋多颜的字迹。 第148章 舍生 “谋微望,护苍生!”…… “你认得此书?”注意到谢无恙的异样, 柳语琴询问。 谢无恙摇了摇头,“没有。但我见过这上面的字迹。” 柳语琴:“何处见得?” 谢无恙指尖摩挲着干涸的墨迹,没有隐瞒, “我曾无意得到过宋多颜所著书册,此册与之一般无二。” 说着,谢无恙抿了抿唇,眸中划过一抹异样,“师姐可否将书借我一观?” 柳语琴不假思索点了点头,“当然。” 如今仙门腹背受敌,阁楼内无论何门何派, 皆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谢无恙与她师出同门,柳语琴自然没什么顾忌。 谢无恙接过递来的手,指尖抚过上头墨迹晕染的《无名》二字。 他想起曾经自己私闯禁阁偷看的那本《御神录》, 同为宋多颜所著,同样的字迹。 他寻到的《御神录》是被结界藏匿,而如今的《无名》, 又被人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藏在木盒中。 人人都将宋多颜所著列为邪书,却偏又不将其销毁, 哪怕是一身正气正道楷模的苍穹山也不例外。 如此可见,这世人多自称正义,实则也不过困于私心二字。 也多亏了这些人的私心。 谢无恙莫名有一种直觉,解除他们如今困境的方法, 就在这本《无名》当中。 不知是不是临近真相,谢无恙的心跳动得厉害。 汗液潮湿的生长在掌心,翻开古籍的指尖带起细微的颤意。 他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若是这本《无名》当真能破解僵局,福之桃不用死, 那些中毒的弟子也不用死,云晚舟也不用这般烦忧,自己怎么都应当高兴的。 可随着目光一寸寸略过书中的字迹,一点点深入其中内容,谢无恙却越不敢往下看。 仿佛冥冥之中,心中凝聚起抗拒之意,阻止他翻开这本尘封已久的禁术。 这书中藏着的…… 当真是克制魇石的法子吗? 谢无恙强行压下心中莫名的抵触与惧意,翻开了下一页。 与前面清秀整齐的字迹不同,像是书写者的研究陷入了一处死胡同,拼命推演计算,想要寻出一条新的出路。 “神力本源始于万物。”字体潦草,显现出主人书写心情时的烦躁,后来不知为何,又被主人粗鲁的用线条划掉。 划掉的字体旁,又落下新的字句。 “万物所生灵力,修士之本源。”划掉。 后面的字迹越来越没有规律,有些句子甚至只写了一半就被主人搁置,转而去写下新的思路。 虽说这两页凌乱到没有章法,但谢无恙细细看完,还是从中寻到了些主人的意图。 他在寻找一种力量,一种能凌驾三界乃至神明之上的力量,以至于神力本身也被其粗鲁划去,丢到了主人的计划之外。 阁楼内,弟子们的谈论声时时响起,在这种绝境下,这些平常的谈话反而显得难得可贵起来。 不知何时,其中掺杂进一道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从谢无恙身侧飞快掠过,以至于当雪白的身影从视线一闪而过,消失不见时,谢无恙的注意才勉强从手中书册上脱离,抬眸望见前方早已走远的冷冽身影。 身为众仙门推举出的盟首,世人仰望功德无量的仙尊,在人心惶惶之际,他总能表现出一副淡然应对的样子,譬如此时。 因为围聚在云晚舟身侧弟子们的阻隔,谢无恙瞧不清发生了什么,更是无法从云晚舟区区一个背影中读懂这个人的心中所想。 只是透过聚集的弟子间偶然露出的缝隙,瞧见一团被黑雾笼罩、形貌难辨的东西。谢无恙费了好大劲才认出那是一条人腿。 柳语琴显然也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转过身,“发生了什么?” 谢无恙抿了抿唇,一时竟不知心中该作何感想。 按照原身的身份来讲,原身虽与阁楼内这些人同为仙门修士,但与之有过交集、哪怕只是说过一两句话的却少之又少。 原身是魔,这些修士皆为人族。人魔有别,更何况谢无恙来自五百年后,而在五百年后的今日,这些仙门人无一不与他有着深仇大恨。 他本可以不插手这些是是非非的,若非是云晚舟放不下这些,他甚至可以利用自己是魔族的身份之便逃离此处,待到苦心筹谋后再与宋多颜一争三界共主的位子。 一个与他并无交集的修士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谢无恙不过瞥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有人毒雾发作了。” 与其担忧这些无力回天的事情,不如趁这个时间寻找根除之法,这般才能一劳永逸。 柳语琴显然不这样想。 耳侧传来一道物体的撞击声,谢无恙抬头时,柳语琴已然将木盒搁置在书格上,走向了事态根源。 “仙尊。”柳语琴穿过人群,朝着云晚舟行礼。 眼前的情景应当是比想象中的更加棘手,云晚舟甚至无暇给予回应,运用灵力输送压制无果后,半蹲下身,像是要采取别的方法。 容灵长老都拿这毒束手无策,灵力也无法压制后,怕是只有等死这一条路了吧。 谢无恙拧了拧眉,将目光重新放回到书册上,那些杂乱的字令他越发难以集中神思,无奈只得放弃,翻开了下一页。 不知主人是找到了想找的东西还是选择了放弃,这一页的内容终于恢复了正常,安抚了谢无恙的眼睛。 “神之飞升,可以情渡劫。世间最强,莫过生而八苦……”谢无恙目光顺着指尖一行行读下去,语气忽而一顿,“七情六欲,神魔人族,魔则最强……” “魔则……最强……”四个字在谢无恙唇齿间反复呢喃。 这是…… 一道灵光在脑中炸现,谢无恙眸光一震,目光飞速地往下翻阅。 七情八苦,魔族…… 最能蕴含魔族嗔痴怨念的,不就是笼罩魔族上空、使其不见天日的黑雾吗? 宋多颜到底想干什么? 随着后面提及魔族的次数不断增多,这个问题的答案渐渐显而易见。 苍穹山,阁楼禁地。 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收藏了宋多颜制造邪物的书。 而这邪物,便是天下人人畏惧、又人人渴望的—— 魇石。 那名毒发的弟子性命似乎走到了末尾,围观的弟子一片寂静,良久有人发出一道不甘心的询问。 “仙尊,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无人应答。 不知是谁拔出了腰间的宝剑,语气决绝,誓要与魔族决一死战,“坐以待毙休养生息也是死,与其这样苟且,不如与魔族一战来得痛快!我修仙数十载,岂是为了在这里做缩头乌龟?!” “说得对!” 那人振臂一呼,咬牙切齿,“尔等谁愿与我杀出阁楼,舍生忘死,尽我绵薄力,谋微望,护苍生!” 四周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是站起来不少人,方才四期一片的阁楼,一时间热血四溢、人心沸腾。 “好一个谋微望,护苍生!与其在这里生不如死,倒不如与魔族杀个痛快!这位仙友,我愿与你同去!” “我也愿意。” “我乾坤派虽比不上其他派,势力微弱。但我同门师兄弟十余人,皆愿与仙友冲出阁楼。哪怕死无全尸,也要削削那魔族的锐气!” “谋微望,护苍生!” 仙门弟子竟站起大半,手握灵器,聚集在阁楼结界前。 眼看人心渐盛,竟有不少人强行催动灵力,想要破界而出,碎雪在此时传出一声嗡鸣,巨大的剑气轰然炸开,响彻四方,将那些想要冲出结界的弟子横倒一片。 “谁说没有办法了?”云晚舟嗓音冰冷,眉宇间寒气四溢。 谢无恙翻看的速度越来越快,到了临近结束前的两三页时,终于眼前一亮。 许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宋多颜将书取为《无名》,书中记载着他从寻找三界至强之力,到用魔气锻造魇石,又到他所发现能够运用魇石所做所有事情。 而在最后记载的,便是魇石之力渗入人心,可吞噬其灵力血肉,直至彻底消散,化为魇石力量的一部分。 所以…… 这不是毒。 那侵入弟子肉身的黑雾也并非要置人于死地,而是…… 吞噬灵力,化为魇石的力量源泉。 “仙尊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找到救我们的办法了?”有人询问。 见证了之前同伴的消亡,云晚舟说的话显然无法让所有人信服。 有人质问,“仙尊既然早就有办法,为何先前不说?莫不是不想让我们出去,所编造的诓骗之言?” 云晚舟抿了抿唇,视线落在那名毒发的弟子身上。 当人一旦有了自己的观点,让人解释再多都是很难改变的。 与其浪费时间与其争辩,不如直接证明来得轻巧。 云晚舟两指并拢,运转灵力,半蹲下身,倏而点在那名弟子的眉心。 没人看清他是如何运功的,就连柳语琴也不过瞧见云晚舟指尖与那人眉心相触间,白光大亮。 那黑雾竟犹如惊弓之鸟,像是在宿主体内受到了什么胁迫,争先恐后从栖息的身体里逃脱,又在退出体内的刹那,碰到更适合他们生存的另一具躯体,争先恐后地进入云晚舟体内。 外界力量的冲击下,令云晚舟瞬间苍白了面色。 另一边,谢无恙翻阅古籍的指尖停了下来,书已然到了末尾,末页的字不再如前方工整满当、横横相贴,只有短短两句话,孤零零地写在书页中央。 谢无恙几乎控制不住指尖的颤抖,唇瓣张张合合,无论如何也读不出上面的话。 第149章 苍生 “你也处尘世,也是苍生。”…… 阁楼仙门俨然被分做了两派。 一部分在结界前, 随时准备与魔族决一死战。一部分与云晚舟站在一处,随时听命调遣。 唯独谢无恙,站在原地, 仿佛痛失了所有的听觉与视觉。 他的头脑发昏,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指尖一颤,古籍“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直到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将谢无恙拉回这片人间。 “仙尊,你……仙尊要将黑雾强行吸入自己体内?!”柳语琴语气一惊。 犹如一道惊雷,在众仙门长老间炸开。 谢无恙一时觉得四周万籁俱寂, 无论是惊扰还是繁杂,都隔了一层雾,唯留他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宣告般响在耳畔。 柳语琴顾不得礼仪,猛而抓住云晚舟的小臂,“不行!仙尊, 此法万不可行!” 云晚舟运功的双指轻轻一转,一股强大的灵力自指尖蔓延至小臂, 击退了柳语琴按住他的手。 柳语琴唇瓣微动,再次上前制止,尚未来得及触及云晚舟身侧,便被他召出的一道结界拦住了去路。 “仙尊!” 模糊的呼喊, 模糊的意志。视线却忽而变得无比清晰。 谢无恙总算看清了掉落的古籍上写的那一行字。 “魇石之力,若则主,唯主灭而终。” 何……何为主灭而终? 谢无恙眨了眨酸涩泛红的眼睛,好半晌,弯腰捡起地上的书册。 长久的站立令谢无恙腰背发酸, 身形一颤,险些直不起身,只能僵硬的维持着弯腰的姿势,任由那行字在视线中逐渐变得模糊、难以辨别。 原来……原来是这般。 原来竟是这般。 原来上苍赠他这一年光景,竟是为了今日…… 为了…… 赎罪。 他却从未想过,他一心觊觎的魇石,竟会成为这最后的催命符,让他躲无可躲,甘愿赴死。 何其可笑。 何其荒谬? 天命如此。 可他为何要顺应? 谢无恙眸光闪了闪,将手中的书册重新放进木盒,推进书格最里侧。好像从未有人发现这本《无名》书中的秘密,更不曾有人翻阅过。 另一边,云晚舟将毒雾尽数吸进自己体内,中毒的弟子面容逐渐变得清晰,露出完整的五官。 “师兄,师兄感觉如何?”同门师弟上前扶住他。 中毒的弟子面色苍白,盯着围观的弟子们瞧了许久,好半晌才回过神,“我……还活着?” “是仙尊救了你。” 中毒的弟子目光落在云晚舟身上,当即想要起身,“弟子多谢仙尊救……” 云晚舟摇了摇头,“不必。” 恰在此时,远处又传来弟子的痛呼,一名弟子踉踉跄跄冲上前,跪倒在地,“仙尊,仙尊求您救救我,我还……还不想死啊……” 说话间,体内黑雾翻涌,竟是从口中溢出,旋即化作绸带状,勒住了这人的脖子。 强烈的窒息感令他双眸凸出,脖颈青筋暴起,求生本能拍打着那团黑雾,“仙尊,仙尊救我……” 云晚舟匆匆扫了他一眼,便双指并拢,点在了这名弟子额间。 “仙尊……”柳语琴拍了拍阻拦自己的结界,神色担忧。 眼看这名弟子恢复如常,又有人在同门的搀扶下走向云晚舟,求他救命。 云晚舟面色苍白,却始终一言不发,来者不拒。 真是疯了。 谢无恙咬了咬牙。眼看距离的中毒弟子越来越多,云晚舟额间冷汗渐甚,他终于忍无可忍快步向前,一把按住了云晚舟的手,“你不要命了吗?” 云晚舟眉心一拧,挣了挣被按住的手腕。谢无恙却似铁了心,握他握得死紧,以至于手腕在挣脱间泛起红痕,也没有丝毫的挣脱之象。 “松手。”云晚舟放弃挣扎,无奈地盯着谢无恙攥住自己的手。 谢无恙怒极反笑,“你是不是真当自己无所不能了?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不知道?” 云晚舟唇瓣动了动,欲再开口,谢无恙先一步移开视线,目光讽刺,扫过围聚过来的中毒弟子,“还有你们,自己的命是命,旁人便不是了吗?” “谢仙友这话我们可不敢认。”有人开口,“我们在场修士多是下境界,承担不了魔族布下的毒雾,可云仙尊是大乘期修士,这种东西最多损害灵力,怎么着也危及不到性命吧?” “损害灵力?”谢无恙冷笑一声,掌心用力抬起云晚舟输送灵力的手,强行掰开他并拢的指尖,“这就是你们说得‘最多损害灵力’?” 一条条黑线如同树叶经脉交错蔓延,黑雾流转其间,没入衣袖。 只是裸露在外的景象就叫人头皮发麻,更妄论去探究衣袖下是何种模样。 争论的弟子双眸睁大,哑口无言。 “够了。”云晚舟用力抽出谢无恙握着的手,“我没事。” “没事?”谢无恙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你要不要看看自己的脸色,难看成什么样子了?这叫没事?” 因吸食了太多黑雾,云晚舟本就心力疲惫,不想与谢无恙过多争辩。他捏了捏泛酸的眉心,朝他挥了挥手,想让他先退下,“无恙,你先……” 话还没说完,抬起的手再次被人握住,谢无恙眉目间隐隐透着怒气,不顾众人异样的目光,强硬地将云晚舟从地上拽了起来。 “你做什么……”云晚舟凤眸微怔,空着的手掰了掰他的指尖,正想动用些灵力挣脱,谢无恙忽然在尽头的一处书格后停下了步子。 “云晚舟,你有没有想过,你是仙盟盟主,仙门百家中唯有你有与宋多颜一战的实力,谁都可以倒下,唯独你不行。”谢无恙压抑住胸膛的怒火,勉强维持着表面平静。 “无恙。”云晚舟叹了一口气,“盟主之责,并非独善其身。” “并非独善其身……”谢无恙盯他瞧了半晌,倏而冷笑,“好一个盟主,好一个独善其身。云晚舟,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云晚舟抿了抿唇,张开唇瓣似要为自己辩驳。 谢无恙却丝毫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我不明白,天下苍生,这阁楼中的人,到底与你有什么关系?他们自私、虚伪,表面伸张正义,却又随时可以不顾旁人的性命。你为他们做的一切,他们此时感激,可过了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之后呢?你自己给自己抗下的责任,实际上一无是处,在外人眼里轻如鸿毛!” 失控地怒吼过后,谢无恙闭上眼睛,平稳着凌乱的呼吸。 他努力想把这些负面情绪压下去,努力伪装成云晚舟喜爱的那个明辨是非、伸张正义的好弟子,但骨子里的自私、阴狠却好似决了堤,难以抑制、波涛汹涌,带着要将一切冲垮的气势。握着云晚舟的手不可控制地失了力,青筋根根绷紧。 云晚舟低头触及自己被攥得生疼的手,眸光犹豫了一瞬,没有挣脱,“不是这样的……” 他摇了摇头,抬头触及谢无恙的眉眼,神情间似有悲恸划过,“我没有这样教过你……” 是,云晚舟当然没有这样教过自己。 谢无恙几乎是尽了全力才克制住自己,站在这里听云晚舟解释。 他不是原身,不曾与云晚舟朝夕相对十几年,云晚舟更不曾教过他剑术、教过他道义、教过他为人处世。 所以他注定做不了云晚舟那种正义凛然、舍生取义的仙师。 谢无恙垂下眼帘,遮住眸中神色,视线无意间扫过云晚舟腕间溢出的红痕,悄无声息卸下了指尖的力道。 他以为云晚舟又会说些什么修道修真苍生为重的大道理,他不想去听也不想去懂。 落在耳畔的却是另一番话。 “你也处尘世,也是苍生。” 清冽的嗓音如同涟漪,在谢无恙心头层层泛起。 谢无恙心尖微颤,不可置信地抬起眸,与云晚舟认真坚定望着自己的视线交汇。 谢无恙几近颤抖地重复着这句话,“我……也是苍生?” 云晚舟点头,“你也是苍生。” 原来,他也是苍生。 谢无恙忽然有些想笑,心头却酸涩闷堵得难受。 曾经,他也为护魔族百姓,殊死一战。 可那些是他强迫自己接受的责任,是魔尊的责任。 谢无恙从来不懂,为何有些人必须为旁人牺牲? 可如今,他却好像突然懂了。 众生即我,我即众生。 他一心想要云晚舟卸下责任,可云晚舟又何尝不在众生其中呢? 谢无恙闭上眼睛,压下眸中将要涌出的涩意。 眼前好似又浮现起《无名》的最后一页,那句“唯主灭而终”。 他想起了自爆灵脉、以身殉道的徐平生,想起了痛失爱人、却强装镇定的柳语琴,想起远处毫不知情、却在尽力奔走解毒的福之桃。 谢无恙好像又回到了五百年后那场血流成河的魔族大战,身后是魔族仍在拼命所剩无几的大军,眼前是仙门士气高昂的众多弟子。云晚舟脚踏碎雪,站在云端,俯瞰众生,也俯瞰自己。 正邪两派,泾渭分明。 再次睁眼,那道界限却早已模糊不清,而谢无恙心中,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只是苍生吗?”谢无恙嗓音沙哑,不甘心地询问。 云晚舟眸中闪过挣扎,犹豫良久,“不是。” 谢无恙心中升起细微的希冀:“那你……” 尚未心中的问题追问,就被云晚舟抢先打断了话语。 云晚舟垂眸片刻,重新抬起眼帘,眸中情绪被尽数隐藏,唯留下表面那道明显的歉意,“我不是个好师尊。” 谢无恙心头仿佛又被捅了一刀。 第150章 宿主 “宿主灭,则魇石散。”…… 谢无恙想要开口, 喉间苦涩翻涌,竟是连气音也无。 再找回自己的声音,好似已经过了五百年。 “弟子多谢师尊解惑……”谢无恙双眸泛红, 声音像是被沙砾划过,“我知道答案了。” 话音落下,谢无恙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背过身去,生怕自己在云晚舟面前失态。 “但师尊说错了一句话。师尊是个好师尊,是弟子没有遵守本分……” 恰在此时,结界震荡,碎雪剑鸣。 阁楼里传来弟子的惊喊声, “是魔族,魔族找来了!” 结界被冲破的爆炸声淹没一切。 云晚舟抬眸望去,视线所及, 硝烟滚滚。 谢无恙的话穿透层层阻碍,落在耳畔,是咬得格外重的四个字, “尊师重道。” 云晚舟欲召唤碎雪的手一顿,视线慢了半拍, 尚未触及谢无恙,身前的人已经毅然决然地转身,身形孤寂,迈步走向混乱的中央。 没来由的恐慌突然席卷了云晚舟的心头, 密密麻麻蔓延至四肢百骸。 云晚舟几乎是下意识地追了上去,眼看离谢无恙不过一步之遥,一道强大的灵力倏而袭在云晚舟腹部,将他逼停。 “无恙!”匆忙用碎雪挡住攻击的同时,云晚舟近乎急切地呼喊谢无恙的名字。 可滔天战火, 兵刃交接,混乱一片。短短两个字如同石沉大海,力量渺渺。 谢无恙的身影很快被席地而起的扬尘吞噬,云晚舟心中的恐惧不断被加重,顾不得腹间被灵力冲击的剧痛,碎雪化为剑气一斩,便匆匆追了上去。 短短两三丈外,是与战火泾渭分明的世界。一端魔族仙门水深火热,一端两相对立,相安无事。 数万大军阵前,两只火风相互依偎,神色懒散。 宋多颜站在火风中间,眼帘低垂,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折扇。 屠四带着面具,像是一道影子般,寸步不离地跟在宋多颜身侧。 身后时不时传来灵力碰撞的轰鸣声,不知为何,谢无恙的心境却异常地平静。 人濒死境,反而容易看清一些事。 谢无恙眉目淡然,无声地注视宋多颜许久。 “你想以一人之力,抵抗我魔族大军?”宋多颜抬起眼帘,目光随意落在谢无恙身上。 “并非我一人之力。”谢无恙淡声回复。 宋多颜把玩折扇的动作一顿,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你是指仙门这群草包?” 谢无恙:“我只信邪不胜正。” “邪不胜正?”宋多颜像是听到多么好笑的话,突然大笑起来,“好一个邪不胜正。” 宋多颜神色一变,身形一闪,面孔顷刻间离谢无恙不过几寸之遥,“你知道上一个告诉我邪不胜正的人如何了吗?” 宋多颜眸中闪过自嘲,讽刺地扯了扯唇角,轻声道,“他死了。” 话音落下,一道剑芒迅速划过二人眼底,眨眼功夫,诛邪已经抵上宋多颜的脖颈,锋利的剑刃轻轻一动,带起一道鲜艳的血痕。 “我非他,结果……又如何会一样?” 宋多颜眉眼凉了几分,“屠四。” 一声令下,一道厉风袭来,谢无恙尚未来记得瞧清屠四是从何处出现,那张带着面具的脸已然闪至身侧,一掌劈落诛邪,紧接着一掌劈在谢无恙左肩。 骨头发出一声脆响,谢无恙脸色一白,闷哼一声,竟硬生生用□□挨下掌下浑厚的灵力,反手一剑捅在了屠四小腹。 “我说过,我、非、他!”话音落下,握着诛邪的手狠狠一转,剑锋顷刻穿透皮肉,露出冰冷的剑尖。 与此同时,巨大的威压倾盆而下,搅动了谢无恙的血肉。 谢无恙眼前骤然一白,一股灵力落在胸口。 □□落地,冷汗瞬间席卷了额头,密密麻麻的疼痛遍布全身。 视觉仿佛被夺走了,谢无恙的视线中一片黑暗。 剧烈的疼痛下,听觉变得格外敏感。 耳边传来清晰的脚步声,沉闷缓慢,越来越近。不知过了多久,在耳畔站定。 谢无恙头顶投落下一道阴影,有人缓缓蹲下身,目光极具侵略的端详着他痛苦的面容。 宋多颜的声音阴冷,似毒蛇般在谢无恙身体攀爬,“我倒是小瞧了你。” 谢无恙脑袋阵阵发昏,视线黑暗一片,仍是倔强的瞪大双眸,与宋多颜对视,咬牙切齿,“是。” 脖子上赫然被一双无形的手握住,“我本想看在你是我所造的份上,留你一条生路,你不感恩也就罢了,还处处与我作对。” 那双无形的手一点点收紧,谢无恙的呼吸逐渐变得艰难。 “既然不想活着,那就去死好了。” 宋多颜眸底黑沉,倒映出谢无恙目眦尽裂挣扎的面孔,唇角笑意冰冷,像是在欣赏濒死的猎物,直到猎物的挣扎一点点变小,呼吸一点点消失,一动不动。 宋多颜唇角的笑意一点点扩大,擦了擦脖颈溢出的血迹,目光停在谢无恙手中攥着的诛邪时,神色陡然染上杀气。 正当他微微弯腰,想要将这柄剑夺走销毁时,方才没了深吸的人忽然睁开眼睛,抓起帝王天木一掌打在宋多颜胸口,唇间念念有词,帝王天木的灵力化作丝线,渗入胸腔,捆住跳动的心脏。 心脏下,魇石异动。 喉咙涌出的血液染红了唇齿,谢无恙笑容却越绽越大,越来越肆意。 他修为不够,灵脉也碎了,肉体凡胎,怎么承受得住魇石这种强大的力量? 伴随着宋多颜骤变的神情,魇石以帝王天木与谢无恙的身体为媒介,从宋多颜撕裂的心脏一点点抽离。 巨大的力量像是要将皮肉撑破,将血肉啃食。 谢无恙疼得浑身发抖,盖在宋多颜胸口的手却如巨山般巍然不动。 “你疯了不成?”宋多颜额间青筋直冒,疼痛的冷汗顺着脖颈滑落,滴在地上。 面目扭曲下,连说话都成了奢侈,宋多颜用尽力气,才从唇齿挤出两个字,“屠、四……” 屠四足尖一点,飞身向前,迎面飞来一把长剑,刺穿了屠四的胸膛。 云晚舟凌空而至,拂袖一挥,碎雪应召而归。 屠四的身躯在空中化作黑雾,慢慢消散。 云晚舟双足稳稳落地,迅速回神,奔向谢无恙,“无恙!” 眼看距谢无恙不过一步之遥,一股滔天的力量轰然爆发,挡在两人之间。 谢无恙掌下灵力越来越盛,起先是唇间,后来是双目、双耳、鼻孔,腥锈的血气争夺而出,染红了鬓发,在地上汇聚。 魇石逐渐在谢无恙腹腔成型,黑雾滔天,像是要将他与宋多颜生生吞噬。 云晚舟的声音越来越急切,甚至开始崩溃,谢无恙却连回头看他一眼都不敢了。 他怕只是回头,只是触及这个人的眉目,他好不容易赴死的决心就会动摇,心中埋藏的贪念会如洪水般倾闸而出。 谢无恙死死盯着宋多颜,血液呛住喉管,胸膛巨震。 谢无恙放肆大笑,血沫喷涌间,像是一个疯子,“你自认为算无遗策,却忘了万物存在,便有破绽。你创造魇石,魇石却认我为主……” “此战,我……” “没输!”强大的力量将身体撕碎,四溢窜动,谢无恙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怒吼出声。 魇石彻底从宋多颜身体分离的刹那,巨大的力量反噬在身,将他瞬间击飞出去。 谢无恙握着魇石的手攥得死紧,任由肆虐的力量将手上的皮肉撕碎。 疼到极致,反而不那么疼了,只是身下鲜血越来越多,像是一条汪洋血河。 云晚舟眸底情绪尽碎,剑气灵力取之不竭,打在那道无形的屏障上。 没有用。 什么用都没有。 哪怕换成血肉,紧攥的拳头一下下落在屏障上,留下一道道血痕,那道结界却纹丝不动。 “你魔族,是我的弟子,这是仙门的事,何须你来承担!” 血迹染满了谢无恙整张脸,连带着那双眼睛也显得浑浊不堪,“你说了……我是……你的弟子……” 云晚舟将仙门和苍生认为自己生来之责,他又怎能袖手旁观置身事外呢? “谢无恙!”云晚舟目眦尽裂,聚集了十成灵力的拳头打在结界上。 深色的血痕顺着屏障流淌,像是一条蜿蜒的红河。 “真是个疯子。”宋多颜闷咳几声,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来。 魇石强行离体,在胸膛留下血淋漓的窟窿,窟窿里,血红的心脏少了一半,仍在顽强跳动着。 宋多颜却好似感觉不到疼,脸上血迹更添几分诡异妖冶。 他忽然转过头,朝着云晚舟露出一丝冷笑,“云晚舟,你恐怕还不知道摧毁魇石的代价吧。” 云晚舟手上动作一停,与宋多颜挑衅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宋多颜的眼尾被血迹染红,眸底透着讥讽与挑衅,还有几分阴谋得逞的弧光,他的声音空荡,犹如地狱中爬出的恶鬼,一步步朝着云晚舟逼近,“宿主灭,则魇石散。” 宿主灭。 则魇石散。 宿主…… 灭? 原来,当你以为跌入深渊时,深渊之下,仍有深渊。 哪怕早有猜测,真正听到真相时,云晚舟仍不可置信的身形一晃,差点瘫在地上。 余光瞥见谢无恙的瞬间,云晚舟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喘息也无比困难。 “宿主灭……”云晚舟呢喃出声,眸底像是陷入一场巨大的漩涡中,所有情绪陷入其中,挣扎不出。 他几乎是疯了一般,动用自己灵脉中能寻到的所有灵力,可魇石之力人人企图,更是超越三界的存在,云晚舟一个凡人修士,再强大又岂能突破魇石的桎梏? 巨大的损耗让云晚舟浑身上下如被蚂蚁啃食、撕裂出无数密密麻麻的细小伤口。 情绪濒临绝境,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好多年前。 苍穹山耸入云巅,他云游归来,带回一个孤独无依的孩子。 那个孩子骨瘦伶仃,眼睛却是清澈单纯,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跨进苍穹山的山门。 也许从那个时候就开始错了。 若是他当年救治谢无恙后,为他寻了一户好人家,而非因为对穷桡仙尊的情,将他带上苍穹山,固执地收他做弟子,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50-160 第151章 方法 “我求求你……别睡……别留我一…… 魇石的力量似无尽时, 源源不断涌出谢无恙体内。 不多时,阁楼这最后一片净土也被黑雾吞噬。 三界上空皆是不见天日,黑暗永存。 人间、魔界、神界, 一时地动山摇,川水倒灌。 凡界生灵涂炭,终惹神界诸神临凡。 洛桦雪山上,经年风雪,竟罕见的迎来霞光万道、灿烂金黄。 就连为夺秘宝上山的修士们也驻足停留,抬头惊叹。 雪地初融,水声不息。 有人指着那漫天的霞光, 眸底色彩绚烂,“大家快看,那是什么东西?” 议论声在行人中传开。 “我来过洛桦雪山数次, 从未见过这么强的日光。” “有生难见啊。这莫非是什么吉兆?” 一道与众不同的观点从中脱颖而出,“不对,这好像不是普通的日光。” 众人回头, 只见一身着紫衣、面容秀气的少年,指向霞光汇集处, “那里面好像有人。” 众人一听,皆是一惊,“有人?怎么可能?” 修士虽修术法,可御剑飞天入地, 可这世间哪有修士会伴着霞光而出呢? 就连那声名赫赫的苍穹仙尊云晚舟,也无此等神通。 一行人忙定睛去瞧,天上的光芒耀眼夺目,尽头似有万种颜色汇聚,五彩斑斓煞是震撼。 而在这万千光芒中, 几道人影若隐若现,越来越近。 那些人衣着华贵,风姿卓绝。为首的头戴玉观如雪,身披莹白如月。更是仙风道骨,气质出尘。 “他们……他们莫非是……”其中最为年长的人不知为何乱了神情,浑身颤抖,颜色惊惧。 恍惚间,一阵冷香拂过,眨眼功夫,那几人已至身前,双足轻点在地,皆是不苟言笑,无形威严。 为首的人点头示意,眉目淡淡,“吾乃九重天逍遥殿尊者扶光,奉天道使者之名,助三界免除大劫。” “你……你说你是扶光神尊?!” 话音刚落,身后人皆是神色一惊,齐刷刷跪了一地。 “我等不知神尊临凡,请神尊恕罪。” 扶光摇了摇头,目光略过众人,落在空荡荡的雪山之间,眸光微荡,好似陷入什么久远的回忆。 他太久没有下到凡间,以至于有一瞬间的错觉,分不清这到底是逍遥殿幻术化出的飞雪,还是当真回归故地。 直到身后一同下凡的神使提醒他,他才勉强回神。 “扶光神尊,时辰不早了。” 扶光唇瓣颤了颤,良久才从喉间挤出声音,“走吧。” 只是不知故人重逢,故人可还识他? …… 诛邪嗡鸣,剑身震颤,连带着谢无恙整条手臂都被震得发麻。 视线是黑暗的,知觉也消失了,唯有灵器与神魂相连,让谢无恙觉得自己依旧存于世间。 本来是担心瞧见云晚舟的脸会心生动摇,如今却是想瞧也瞧不清了。 “谢无恙,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你连我的话都不信了吗?”云晚舟的声音穿透黑暗,落进他的耳中。 谢无恙凭借着记忆,朝着云晚舟的地方微微一笑。 他看不见自己的脸,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么凄惨与绝望。 宋多颜指着两人,神情越发癫狂,“云晚舟,云仙尊。这话恐怕连你自己都不会信吧?你高高在上,镇定自若,冷漠无情,竟也会也会为了一个人失了分寸吗?当真是可笑至极!” 利刃破空,割裂声起。 也不知云晚舟是何时出的剑,宋多颜只觉脖颈一凉,低头时,碎雪剑锋已经悬在了他的脖子上。 云晚舟握着剑的手不停颤抖,好半晌才稳住凌乱的呼吸,他近乎是病急乱投医般逼问,“你一定知道如何毁掉魇石。” 宋多颜欣赏着他崩坏的神情,满不在乎地摊开手,“魇石虽为我所造,但它到底蕴藏着多大的力量,我自己也不清楚,否则又怎会轻易被这小子算计至此?” 宋多颜眯起眸,不顾脖颈间的长剑,步步逼近,“仙尊,你只有两个选择。是救这藏书阁的众多修士,还是救愿意心甘情愿为你赴死的痴情弟子?” 随着宋多颜的动作,剑锋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鲜红的痕迹,血液一点点染红剑锋。 宋多颜步步逼近,云晚舟步步后退。 天下人敬仰的仙尊,竟这般露了怯,任由敌人将自己逼近绝路。 “魇石本就是我为倾覆三界所造,如今它认了别人做主人,我这夙愿怕是做不成了。死前若是能拉一些人垫背,也不枉我这些年谋划。”宋多颜说着,胸膛一震,吐出一口血来。 可他却不觉得疼,不顾唇齿间翻涌的血沫,扯出笑容,“我早就该死了。但我要你活着。” 宋多颜眯起眼睛,扭头看向谢无恙,“我要让你也尝尝,这世间的爱恨,有多让人沉醉,就有多让人痛。” 周遭翻涌的黑雾不知为何有瞬间凝滞,那股令人胸闷气短的威压骤然撤离。 云晚舟几乎是僵硬地转过头,目光落在了结界中唯一没有被黑雾侵蚀的地方。 诛邪撕裂风声,停在谢无恙身前,正对着他的胸口。剑尖距离血肉不过咫尺。 握剑的手倏而一抖,碎雪应声而落。 几乎是同一时间,云晚舟用尽生平最快的速度,扑向谢无恙。 可是已经迟了,诛邪刺破胸膛的刹那,滚烫的鲜血一瞬间喷涌而出,模糊了云晚舟的眼睛。 云晚舟伸出的手与谢无恙的指尖一触即分,只留下指腹尚存的余温。 黑雾退散,地动山摇,书阁坍塌,阁楼经书散落一地。 兵刃相接的仙门与魔族弟子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望向摇摇欲坠的阁楼。 “什么情况?” “阁楼好像要塌了。” “别管这么多了,先召集弟子退离。” 柳语琴最先回过神,一剑刺穿身前傀儡的心脏,站在战火中央,“众同门,不得恋战,速速撤离。” 魔族征战多靠傀儡,傀儡力量多靠魇石。 如今魇石力量消散,魔族傀儡也变得不堪一击。 傀儡一个接一下倒下,宋多颜却像是个局外人,站在原地,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众仙门弟子纷纷结束眼前的朝着,朝着阁楼出口撤离,顷刻间,人头攒动。 而这一切,都与云晚舟无关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呼吸,忘记了眨眼,忘记自己还是个活人,直愣愣站在原地半晌,才缓缓移下视线视线。 目光所及,是谢无恙血迹斑驳的脸。 云晚舟双膝一软,瘫倒在地。 “无……无恙……”开口的瞬间,泣不成声。 云晚舟攥紧衣袖,抬手抚在谢无恙脸上,想要替他擦去脸上的血迹,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雪白的衣袖被染得鲜红,云晚舟停下手上的动作,终是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谢无恙,你别睡。我……我带你去找容灵,他一定有办法救你的。他是修真界最好的医士,他肯定有办法的。” 他救活过这么多人,也一定能治好你。 可无论云晚舟在心里如何告诉自己,当手落在谢无恙血流不止的胸膛时,一股滔天的寒意仍是从掌心蔓延至全身,侵占他的五脏六腑,好像置身在一场倾盆大雨中。 云晚舟冷得全身发抖,指尖紧攥住谢无恙的衣衫,好像这样就可以抓住将要离去的人,将眼前的人留下。 “谢无恙,我是你师尊,你要听我的……”云晚舟嗓音颤抖,“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说到最后,竟带上了恳求,变得卑微又可怜,“我求求你……别睡……别留我一个人……” 阁楼的结界破了。 苍穹山传承数百年的古籍被战火殃及,泥土血渍将书页覆盖。 古籍砸在云晚舟身上,将要落在谢无恙脸上时,一道结界升起,将两人护住。 云晚舟聚集灵力,按在谢无恙伤口处,想要替他抚平心脏上的缺口。 可灵脉已碎,输入的灵力仿佛石沉大海,毫无作用。 “谢无恙,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云晚舟输入的灵力越来越多,指尖越来越颤抖,“你不是想要个答案吗?只要你醒来,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仙尊之责,师徒之名?他什么都不要了。 只要谢无恙能够回来,搭上他这一身清白之名又有什么关系? 泪水模糊了云晚舟的视线,唯有掌心下温热的触感,代表着那人的一息尚存。 他的血分明还是热的,身体还是暖的。他们甚至还没有道过别,谢无恙怎么可能就这样走了? 灵脉的灵力耗尽,还有神魂,神魂耗尽,还有血肉。 正当云晚舟灵力枯竭,濒临绝境,想要燃烧神魂时,耳边传来一道艰难的呼唤。 “师……师尊。” 四周嘈杂。力量耗尽下,谢无恙开口的声音小到几不可闻,云晚舟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 他几乎是立刻停止了灵力输送,握住了谢无恙垂落的手,抵在了自己的额头,“我……我在。” 谢无恙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睛。 也许是苍天仁德,看他可怜,本已丧失的视觉得到恢复,让谢无恙还能最后瞧一眼朝思暮想的这张脸。 与记忆中清冷高雅的人不同,这张脸上慌张无措,眼尾通红,泪水不停地才眼角滑落。 除了梦境中的云小五,这是谢无恙第一次看到云晚舟哭。 长剑两次穿心而过,一次死不瞑目,一次甘愿赴死,却远不及云晚舟的一滴泪让他心疼。 “师尊这么大的人,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谢无恙抬起另一只手,强忍着撕心裂肺的疼痛,抚上云晚舟的脸颊,擦掉眼角的泪痕,“这么爱哭鼻子……” 第152章 落幕 “上苍不仁,云晚舟,你偏心。”…… 换做往常, 云晚舟必定会斥责他话中的“以下犯上”,今日却只是顺着他的话,擦干眼泪, 目光担忧地在谢无恙身上打量,“你感觉如何?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谢无恙扯了扯唇角,眉目温柔地望着他,“师尊这么厉害,我早就不疼了。” “好……”云晚舟和他对视片刻,忍不住别开视线,声音颤抖, “没事就好……” 谢无恙在撒谎。 不疼的话,身体又为什么抖得这么厉害呢? 云晚舟心知肚明,面上却强忍着悲怆。 他是师尊, 他的小徒弟身受重伤,他是他此时唯一的依靠,又怎能露怯呢? 哪怕极力忍耐, 当谢无恙胸膛猛震,咳出鲜血时, 指尖的颤抖仍是出卖了他。 “师尊……”谢无恙目光落在云晚舟指尖,心中一半喜悦一半难过,最后化为晕不开的苦涩滞留心头。 他和云晚舟两世纠葛,曾经最想看到的便是云晚舟跌落凡尘, 冷静尽碎。可当祈盼成真时,他却早就不想要了。 云晚舟这一生,无亲近之人,无自由之身。 曾经穹桡懂他,可穹桡却走了。若是连自己也走了, 还有谁能看到云晚舟自持下的脆弱呢? “我在。”云晚舟压下喉间哽咽,嗓音低哑,“阁楼禁制已破,这里就快要塌了。你先别说话,我带你出去。” 说着,云晚舟拉着谢无恙的胳膊圈住自己脖颈,想要搀扶着他站起来。 可灵力消耗太多,身体乏力,竟一时身体发软,跌倒在谢无恙身上,手不小心按在谢无恙的胸口,疼得他浑身一颤。 云晚舟呼吸似乎都被血腥气掩埋了,无助与气恼像是要将他吞噬,谴责着他的无能。 谢无恙忽然握住了他的手,笑着朝他摇了摇头,“师尊,算了。” 什么算了? 云晚舟大脑一片空白,像是听不懂谢无恙在说些什么。 “你这话什么意思?”须臾,云晚舟眨了眨眼睛,轻声问道。 谢无恙闷咳两声,疼痛让他的眉心轻轻拧成一团,却在触及云晚舟目光的瞬间散去,“为了我这样的人白费力气,不值得。” 他这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 他是他自小养大的弟子,他教他读书识字、功法剑术,引他向善。 十几年,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了。何来不值得? 云晚舟抿了抿唇,没有吭声。 只是被谢无恙握住的指尖缩得更紧了,像是受惊躲进洞穴的兔子,偷偷观察着外界的局势,令谢无恙的心脏软得一塌糊涂。 云晚舟将自己埋藏的太久了,久到外人看到的永远是冰冷遥不可及的仙尊,久到前世相处数年,他竟没有发现一丝端倪。 云晚舟这么好的一个人,自己却发现的这样迟。 造化弄人。 谢无恙细细端详着云晚舟的眉眼,像是要将这个人的每一寸都刻在心里,任由不舍与伤怀在心中蔓延。 “师尊,别为我难过。” 他这样一说,云晚舟干涸的眼泪忽又复发,落了下来。 “自你随我上了苍穹山,已有十余年。值不值得,当由我这个师尊说了才算。” 谢无恙喉结动了动,笑意终划过一丝苦涩,“没有十余年。” 哪儿有十余年呢? 满打满算,自他重生归来,在苍穹山的日子,也不过短短一年。 阁楼墙壁坍塌,碎石从天而降。 话中言外之意,云晚舟自是听不出,只是固执的抬手圈住谢无恙的腰身,将他拦腰抱起。 荒芜废墟中,碎雪嗡鸣,耗尽最后一丝灵力,在二人头顶凝起一道强悍的结界。 云晚舟已经没有多余的灵力御剑了。 他的面容苍白,唇瓣毫无血色,雪白的衣衫血迹浸染,像是红梅开放其间。 每一步,都留下一道血色的脚印。 宋多颜疯癫的笑声从身后传来,在耳畔挥之不去。 他说,“纵然身死,有人相陪,倒也不冤。” “纵然一无所有,临死之际,能看到苍穹仙尊神貌尽碎,此生快意。” 他的声音就这样一点点被碎石声击碎,消失在身后,苍茫天地,谢无恙抬头,只剩下云晚舟那双熟悉却已然破碎的眉眼。 黑雾散去,天空一碧如洗,日光耀眼。 一道刺眼的光线从二人身侧划过,落在阁楼废墟。 谢无恙认得,那是神灵临凡的神光。 凡间这场浩劫,已然惊动九重天上。 宋多颜怕是凶多吉少了。 谢无恙神思涣散的想着。 云晚舟的怀抱温暖有力,草木香混杂着血腥气,像是初雪沾染污泥。 谢无恙攥紧了他的衣领,贪恋着他在这世间的最后的牵绊。 他想,能看到云晚舟为自己哭,也算是夙愿得偿了吧? 上苍也许待他不薄,只是自己从未看得通透。 事到如今,他也该将一切复归原位了。 谢无恙喉结微动,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师尊……” 云晚舟没有回应,谢无恙却知道他一定听到了。 他的喉间哽咽,即将出口的话再心头反复盘旋。 谢无恙攥着云晚舟衣领的手在颤抖,酸涩涌在鼻尖,眼泪像是不受控制,随时会倾巢而出,“对不起……” 云晚舟抱着谢无恙的手一紧,像是生怕他掉了下去,“对不起什么?” 他怕谢无恙睡过去,勉强分出精力与他搭话,全然不知他的小徒弟心中经历着怎样的天人交战。 不知过了多久,谢无恙终于再次有了声音,“我瞒了一件事,瞒了很久。” 久到痴心妄想,久到信以为真。 云晚舟耐着性子追问,“什么事?” 谢无恙肩膀抽了两下,声音越发低哑,“师尊相信不相信时空扭转、死而复生?” 眼前的白光越来越近。 阁楼塌陷的瞬间,云晚舟带着他冲出废墟,脚下被石头绊了下,倒地的瞬间,失手将谢无恙抛出数步。 仙门弟子此时应当已到山下,山下百姓也当安全脱身。 苍穹山毁了大半,了无生气。 云晚舟顾不得身上划出的伤口,两下跪爬到谢无恙身侧,抬手将他揽进怀里,神情无措地检查着谢无恙身上的伤口。 “无……无恙,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谢无恙抓住云晚舟慌乱检查的手,摇了摇头。 心脉俱损,濒临死境,这点伤已经不算什么了。 可云晚舟却执拗着动用微弱的灵力,想要替谢无恙抚平身上新增的伤口,仿佛只要治好这些伤,谢无恙就会变成以前那样无忧无虑,跟在云晚舟身后叫着“师尊”的少年。 只可惜,一切都是徒劳。 若是云晚舟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知道死去的不是他的弟子,是不是就不会这样悔恨、这样难过了呢? 谢无恙没再制止云晚舟输送灵力,盯着云晚舟紧蹙的眉心瞧了半晌,忽而抬手抚平他的额头,“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喜欢皱眉。” 云晚舟好像没有听见他说的话,手上灵力忽明忽暗,丝丝缕缕。 谢无恙叹了口气,指尖在云晚舟眉目流连,最后落在云晚舟唇间,为他擦掉不知何时染上的血污。 “也许在我死后,真正的谢无恙就会回来。” 不断输送的灵力倏而停止,云晚舟不可置信地与谢无恙四目相对。 有些话一旦开了头,后面就变得容易起来。 谢无恙的神情变得柔软,像是透过云晚舟的面孔,看到了五百年后的悠悠岁月。 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轻,轻到近乎梦中呓语,令云晚舟难辨真假。 可身体枯竭的灵力是真,怀中人温热的体温也是真。 “你这么聪明,肯定也发现了些端倪。”谢无恙顿了顿,继续道,“云晚舟,我不是你的弟子。” 如同晴天霹雳,云晚舟指尖一颤,双耳骤然失聪。 过往种种,走马观花般在脑中一闪而过,从雪地中的稚童,到倒在血海中的少年。 云晚舟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或者是谢无恙安慰他而说出的玩笑话。 他的神魂早已不知去往何处,只留下肉身僵硬地跪坐在原地,语气晦涩地问谢无恙,“那你……是谁?” 谢无恙胸膛起起伏伏,说话极为艰难,“我来自五百年后,是为祸世间、最后被仙门联手诛杀的魔头。云晚舟……” 谢无恙望着他,忽然笑出了声,眼泪顺着脸颊滚落,“我是来找你索命的恶鬼啊……” “夺舍不会扭转时空。”云晚舟抿了抿唇,强迫自己冷静思考谢无恙的话。 “很荒唐是不是?”谢无恙指尖从云晚舟脸颊垂落,在地上微微蜷起,“但事实就是如此。我和宋多颜一样,曾想屠尽天下、夺取魇石。是你阻止了我。” 云晚舟唇瓣颤了颤,“我?” “是。”谢无恙目光落在碎雪上,嗓音沙哑,“我便是死在你的碎雪剑下。” 顺着谢无恙的视线,云晚舟望向自己腰间的碎雪,眸光倏而一颤,“你说什么?” 他说…… 他是死在自己剑下? 眼前的一切对云晚舟造成了极大的冲击,令他头晕脑胀,脑门嗡嗡作响。 他告诉自己这一切只是一场梦、一场幻境,是宋多颜离间他们设下的局。 谢无恙却总是轻易将这一切亲手打碎。 他的身体支离破碎,已经到了所能承受的极限,神思错乱间,那些平生不会出口的真心话一股脑全部抛出,将云晚舟所有的退路全部堵死。 “云晚舟,”谢无恙视线逐渐变得模糊,“我好恨。” 云晚舟唇瓣动了动,想问他“恨什么”,谢无恙却自己往下说了下去。 “我和他同名同姓,同样孤苦无依。为何他却遇到你?”谢无恙唇角扯起一丝苦涩的笑,“他有师门疼爱,有家可回。我却只能臭名昭著,身负骂名?” 谢无恙絮絮叨叨地细数着自己的嫉妒,也许是真的糊涂了,到了最后竟强撑着模糊的视线,对上了云晚舟的眼睛,哀怨道:“上苍不仁,云晚舟,你偏心。” 云晚舟却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抱着他的手又紧了紧。 他们的关系天翻地覆,从师徒沦落死敌。 可云晚舟却仍不愿相信。 他从小将谢无恙养大,哪怕是夺舍,突然间性情大变,他又怎会认不出? 怀中的人说自己十恶不赦,可当真有魔头愿意舍弃自己,只为还天下清明吗?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从哪一步出了错? 云晚舟胡乱地想着,忽然被人扯了扯衣袖。 垂眸时,正对上谢无恙浑浊的眼睛。 那双眼睛已经看不清什么画面了,可那一瞬间,云晚舟仿佛瞧见了很多年前雪地中抱住自己寻求生机的稚童。 “仙……仙长……您救救我吧……” 春夏秋冬,四季交替,十几年转瞬即逝。 不同的时间,不同的画面,却诡异般的重叠在一起。 谢无恙满脸血污,眼泪和鲜血混在一起,狼狈不堪,任谁见了也不会相信他曾端坐高位、视人命如草芥。 谢无恙的声音近乎哀求,艰难颤抖着,“我还能唤你一声师尊吗?” 如今真相大白,云晚舟知晓一切,可还愿让他再唤他一声师尊? 云晚舟心脏紧攥得难受,艰难地张开唇瓣,“我……” “我……” 同意的话就这么堵塞在喉间,任凭云晚舟唇瓣张张合合,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谢无恙的心情从期盼等到失落,再到释然,最后浑不在意地笑了笑,“算了。若是让五百年后的人知道,叱咤修真界的魔尊成了仙门仙尊的弟子,怕是要笑掉大牙。这样也好,至少我走后,你不会这么伤心。” 云晚舟心脏好像被人生生挖走了一块,疼痛蔓延四肢百骸。 谢无恙呼吸慢慢变得越来越艰难,胸膛起伏间,声音已是几不可闻。 云晚舟魂不守舍地听着他诉说着最后的话。 “你记不记得……造魂术?”谢无恙一点点回忆着《无名》书中的内容,当时他只匆匆瞥过,却因原身的身世留意了下,倒真派上了用场,“在我死后,若谢无恙不归,你便……” 谢无恙双手撑在地上,凑到云晚舟耳畔,轻声道:“以诛邪为魂引,以此身为傀儡,为他重塑魂魄。” 说罢,谢无恙双手失力瘫回,不放心的询问,“可明白了?” 此术虽为禁术,但若用于正途,也未尝不失为一个方法。 这是他最后能为云晚舟做的事情了。 只是不知云晚舟这样的人,可愿走这一步? 意识的最后,谢无恙抬起手,沿着云晚舟的衣衫一点点上移,描绘着他熟悉的眉眼,最后停在唇角,想起自己曾经在这张唇上留下印记。 指尖在唇角抚了抚,没再继续胆大妄为。 “云晚舟……”他说,“我是不是欠了你什么?” 所以上天才罚他两世不得善终,两世死于云晚舟之手。 谢无恙感受着心跳一下下变得缓慢,体内血液一点点干涸。 抱着他的人身上体温越来越清晰,而他却一点点被寒意侵占。 他要死了。 第二次…… 最后的最后,他好像听到云晚舟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具体是什么,他却无力辨别了。 谢无恙的呼吸就这么一点一点停滞,身体在云晚舟怀中一点点变凉。 废墟荒芜,天地苍凉。 云晚舟抱紧了他,脸颊贴在谢无恙的胸口,眼泪浸湿了胸膛的衣衫,哽咽着开口,“我没有不认你……” 谢无恙却再也不会听到了。 …… 仙魔大战正式落幕,已经是十几日后。 期间仙门调养生息,安顿难民,诛杀魔族余孽,宋多颜的傀儡大军被尽数清缴,唯有身为一切祸首的宋多颜不知所踪。 与同消失的,还有那位仙门楷模、世人敬仰的仙尊云晚舟,及其弟子——谢无恙。 “后来,有人称在苍穹那座阁楼的废墟前见过那位仙尊,仙风道骨、气质斐然,却是面如枯槁、神情哀伤。那场吞天蔽日的黑雾的消散,始终无人知其原因。但只要稍微想想,又有谁不知是云晚舟所为呢?”说书人摇扇拍桌,话声慷锵。 看台间,掌声一片。 说书人口中的故事换了一个又一个,台下的观众也换了一轮又一轮。 时间飞逝而过。 花开花落,寒暑易节。 这便是那场大战的结局了。 第153章 思念 一句话,跨越了五百年的岁月,直…… 谢无恙再次有了意识时, 鼻息间弥漫着浓浓的草药味。 他好像置身于一片汪洋中,身体被水流包裹,随着水流起起伏伏。 谢无恙费力掀开眼帘, 入目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这很容易让他联想到濒死时丧失视觉的那一瞬,恐惧将他淹没,谢无恙猛得坐起身。 “哗啦啦”得水声从头到脚,与此同时,一阵脚步声从黑暗中传来。 随着“吱呀”一声,天光大亮。 几名身着魔族侍女服的人推门而入, 在谢无恙身前跪地行礼。 “尊主。” 谢无恙指了指侍女,又指了指自己,不可置信地张开嘴, “你们唤我什么?” 中间的侍女抬头,虽心有疑惑,仍恭敬回复, “奴婢唤您尊主。尊主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谢无恙撑在身侧的手猛然收紧,连忙追问:“今为何时?苍穹山掌门今为何人?” “尊主刚醒, 可是哪里不适?”侍女关切问道,“现今是启光三十六年,苍穹为燕星竹燕掌门为首。” “燕星竹……燕掌门……”谢无恙低声重复,“哗啦”抬起浸在水中的手, 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仰头笑出声。 五百年,五百年…… 到底何为真实,何为虚幻? 苍穹山,云晚舟, 朝夕相处日夜相对…… 莫非是要告诉他,一切不过是上天开得玩笑,可怜他的一场梦? 那云晚舟呢?如今的云晚舟又在哪里? 谢无恙笑着笑着,忽然觉得鼻子眼眶发酸,随意抬手想要挥退几人,“你们先退下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是。”侍女点了点头,眼神与另一名侍女示意,那侍女端着衣服放在谢无恙身侧,“这是为尊主准备的新衣,尊主既然醒了,就不需要再泡药浴了。” 药浴?他为何要泡药浴? 谢无恙张了张嘴,思绪一片混乱,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又听那侍女问:“云仙尊尚不知尊主醒来,可要知会一声?” “你说……谁?”火光交错,谢无恙黑眸一亮,猛得从床上坐起来。 …… 魔族宫殿的道路蜿蜿蜒蜒,岔路众多,极恍人眼。 一名年轻侍女走在路上,时不时侧眸轻瞥,望向身侧的人。 那男子生得极为好看,眉目间透着如雪般的清冷,好似高山雪莲,令人心生仰慕。 但一想到这个人的名号,侍女不得不压下自己的那些心思,专心带路。 即将到达宫殿时,男人停下了步子,默了片刻,“你退下吧,我自己进去就好。” “仙尊,这……” “有何不可?”云晚舟拧了拧眉。 那侍女一时犯了难,支支吾吾。 虽说云晚舟帮扶魔界众多,且救了魔界尊主,但他毕竟还背着仙门仙尊的名头。当初修真大战,少不了他在背后出谋划策。 这样的人,为友尚可,可今深入魔界腹地,一旦有了二心…… 想到魔界对付奸细的手段,侍女渗了一背冷汗,小心斟酌着开口 ,“倒也没什么。只是魔族地界多为山地高原,道路崎岖,那宫殿瞧着近在眼前,其实还有很远的路。不妨由奴婢带路,也好让仙尊少走些弯路。” 云晚舟侧过一双凤眸,上下打量了侍女两下。 正在侍女双腿发软、呼吸不畅时,才大发慈悲地点了点头,“好。” 魔族宫殿,烛火未点,陈设朦胧,哪怕是常在魔宫侍奉的侍女都要努力辨别方向,云晚舟却好似轻车熟路,甚至不用特意查看,便能轻松躲过所有阻碍。 他本以为这婢女如往常一样,要将他带去谢无恙药浴的寝殿,不料出了魔宫后门,竟是走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 “怎么不去重阴宫?”云晚舟眸光微沉。 “奴婢是奉命行事,还请仙尊谅解。” “奉命?奉谁的命?”云晚舟敏锐地捕捉到她话中的漏洞。 自谢无恙死后,魔界群龙无首,魔界众多长老皆被仙门收押,关在莲雾门暗牢中。 他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让魔族少剰的几名忠心护主的侍从相信他并无恶意。 数月以来,他保谢无恙尸身不朽,尝遍世间奇术,日日前来,只为有朝一日这人能够苏醒。 往常魔族来人都是直接带他到魔尊寝殿,今日怎得这般反常。 电光火石间,云晚舟眉目一凛,沉下脸,“可是他出了什么事?” 婢女抬手指了指前方,“仙尊去看看就知道。” 云晚舟抬头望去,只见道路的尽头,立着一条金晃晃的长廊,张扬奢华,惹人耳目。 他来过魔界很多次,唯有一个地方从未踏足。 那便是一切祸乱的伊始——葬圣墓。 他告诉自己是尊重亡者,却也深知—— 这不过是他在逃避。 逃避什么呢? 云晚舟在心中反问自己。 黑潭般幽深的眸骤然泛起波澜,云晚舟垂下眼帘,遮盖住异样的情绪,抬脚走向前方。 越是临近墓地,心中的波澜越甚,无数个日日夜夜残留的思念与悔恨,刹时扑面而来,化为的海啸随着他的脚步越来越近,直到将他溺亡。 墓地内,桃花纷落,云晚舟猛然停下脚步。 视线所及,那座无字碑不知何时被人刻了字,字迹苍劲有力,一盘桃花酥精致小巧的桃花酥摆在墓前,桃花飘落在盘内,恰好成了点缀。 云晚舟心跳停了半拍,视线在墓中快速打量,像是希望找到什么,又像是害怕什么出现。 直到一无所获,这才抬起发麻的两条腿,走到墓前半蹲下身。 这是时隔数月,他再一次踏足这个地方。 却没有看见蹲在墓前那道孤独寂寞的身影,也没有人问他一句:是不是又来劝我回头? 云晚舟抬手落在碑上,轻轻抚过上面的字迹,每往下一点指尖便颤一次,直到露出碑上最后一个字。 先母沈青厌之墓。 没有刻碑的时间,也没有刻碑人的落款,只是简单一行字,却让云晚舟呼吸停止,心脏疯狂地似要跳出胸膛。 指腹下,还有刻字留下的粉末。 这是被人新刻上去的字。 不是别人,是…… “云晚舟。”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轻唤。 云晚舟身形一僵,维持着抚摸墓碑的动作,好半晌才回过头。 四目相对,极少显露情绪的人竟瞬间红了眼眶。 风穿堂而过,吹起两人的衣衫,一地的桃花瓣漫天飞舞,落在鬓发、肩头。 谢无恙身着靛青长袍,袍尾暗纹随风晃动,桃花似的双眸像被碾碎的花瓣,露出殷红的汁液,像是醉了酒、又像是迷了眼。 谁都没有多说什么,却在对视的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未尽之言。 哪怕心中仍有诸多疑问,也抵不过潮水般汹涌的思念。 他们被潮水淹没。 谢无恙迈步向前,心脏一下一下跳得坚定而剧烈。 每一下,都清晰地诉说着六个字—— 他想云晚舟了。 想得刻骨铭心、深入骨髓。 云晚舟站起身来的瞬间,谢无恙将他拥入怀中,草木香与他身上的草药味融合,一时撩拨了谢无恙的心脏。 谢无恙抱住云晚舟的双臂不由得收紧,脸颊埋在云晚舟颈间,深吸一口气,哑声道:“好久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云晚舟轻轻“嗯”了一声,回应他,“好久不见。” 一句话,跨越了五百年的岁月,直到今日终于落下。 云晚舟鼻头泛酸,抬手回抱住了谢无恙,将脸同样埋进谢无恙颈间。 他们失散很久、终于归巢的幼兽,互相舔抵着彼此的伤痕,无声诉说着这些日子里的思念与痛苦。 思念终于得到抚慰,紧靠的身体传来彼此的温度,两个人才后知后觉地尴尬起来,却谁都不愿意松开。 直到葬圣墓外传来侍从通报的声音,“尊主,属下有事禀告。” 云晚舟回过神,连忙从谢无恙怀中挣出,揉了揉泛红发烫的耳朵。 “何事?”谢无恙面露不满,指尖翘起朝着云晚舟的手无声靠近,眼看就要牵在一起,不料对方小臂一晃,轻松躲了过去。 最惨的还是那通报的侍从,毫不知情撞在了谢无恙的枪口上。 “禀尊主,离魂宗领着众多仙门正在城外,要我们交出云仙尊和……”侍从声音顿了顿,小心翼翼补充完后面的话,“和您的身体……” 话音落下,谢无恙和云晚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走出葬圣墓。 谢无恙刚刚复生,除了云晚舟和魔界日常侍奉他的几名侍女侍从,无人知晓此事。 仙门也是看重了这一点,以为魔界群龙无首,想要找个名头将剩余的魔族人一网打尽。 至于云晚舟,他们不敢得罪,思前想后只能找了“云晚舟被困魔族”这样一个借口。 若是云晚舟不想与仙门为敌,便可置身事外,自行抉择。 无人想到,那位令仙门百家闻风丧胆的魔尊谢无恙,已然复生了。 第154章 解愁 “你有什么烦心事,可以同我讲。…… 不久前的修真界大战, 仙门虽胜诛杀魔头,伤亡弟子却不在少数。 再加上谢无恙当初的功法阴邪,不将谢无恙尸身彻底销毁, 仙门众人委实难安。 哪怕冒着与云晚舟为敌的风险,他们也要出除掉这心头大患。 魔宫外,仙门百家集结了数百名弟子。 灵力浩荡,威压阵阵。 数百名弟子严阵以待,等着魔族或者云晚舟抬着谢无恙的尸身出现。 魔族修为高些的都被关押在仙门,剩下的都是些灵力低微的侍从侍女、老弱妇孺,无一人有能力一战。 哪怕是云晚舟, 当也要顾及自己的名节。 只是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云晚舟会孤身一人前来与他们对峙。 为首的新任离魂宗掌门怒气冲冲,手握灵器, “云仙尊,我等敬你在大战中贡献颇丰,对你一再忍让。你竟不识好歹, 私藏那魔族尸身,可还将我仙门放在眼里?!” 身边身着相似服饰的长老拉了他一下, “掌门甚言。此人修为深不可测,还是不要得罪为好。” 新掌门发泄完怨气,后知后觉意识到这点,满脸不情愿的止住了声音。 身边的长老笑呵呵地道:“掌门年轻气盛, 还望仙尊不要与他一般见识。听闻魔界余孽为争夺其主尸身,趁仙尊不备重伤仙尊,将仙尊囚在魔界数人。幸而仙尊伤势痊愈恢复修为,此番回归仙门,也为今日一事增添几分胜算。” 这人不愧是离魂宗长老, 处事圆滑,三言两语便将云晚舟从这件事中摘了个干净。 只要云晚舟应上一声,不仅可以保住清誉,成功夺回魔尊尸身后还能再添风光,人人传颂。 云晚舟没有吭声。 离魂宗长老以为自己打动了他,胜券在握地继续劝告,“那魔头生前杀人无数,屠无相满门,还让我离魂宗先掌门死不瞑目。单凭这些,就足以将这魔头挫骨扬灰、永无轮回!” “屠无相满门?”云晚舟终于吭了声。 他素来情绪寡淡,如今声音透着几分讥讽,倒让那长老怀疑是自己听错,神情怔怔道:“是。这事天下人皆知。” “天下皆知?可有人亲眼瞧见?”云晚舟咄咄逼问。 短短两句话,那长老便住了嘴。 新掌门道:“谢无恙杀害我派掌门可是所有人有目共睹!” “提到此事,我倒想问问在座各位,”云晚舟眼神倏而凌厉,扫在新掌门身上,“大战时,洪掌门在葬圣墓内布下杀阵,可有人知?” 云晚舟视线略过众人。 仙门数百名弟子,竟尽数支支吾吾,一言不发。 云晚舟瞬间明白了一切。 他遁世五百年,不理会世间恩怨。后来答应苍穹山入世对抗魔族,除了念在苍穹山对他有恩,更多的是因为他于某次游历至相岭山见到了一个人。 狂傲,奢靡。与过去相差甚远。 云晚舟甚至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却在对视的瞬间,从那双多情的眸中,读出几分苦涩的惆怅与寂寥。 入骨相思,经年一别。 云晚舟握着与诛邪相似、却天差地别的剑,听着他一句句诉说着这把灵器的来源。 故人重逢,记忆浮现。 却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有人无法忍受无声的压迫,斟酌开口,“仙尊,我们也是无奈才出此下策,您……” “若非你们执意挑起征战,洪掌门何故惨死?” 无人吭声。 云晚舟的每一句诘问,都是他们真真切切做过的。 只是仙门心照不宣,想着只要能除掉谢无恙,无妨用些手段。 当这些心照不宣的阴招被人摆在明面,哪怕他们有千百张嘴也说不清。 新掌门梗着脖子争辩,“谢无恙和无相门的恩怨可是人尽皆知,仙尊口齿伶俐我等自然说不过,可修真界百姓都睁着眼睛在看!烦请仙尊掂量清楚,再做决断!” 谢无恙造葬圣墓劳民伤财,百姓无不心怀怨怼。 想要改变世人对谢无恙的偏见,可非一朝一夕能做到的。 云晚舟却无丝毫犹豫,开口道:“若我能证明他的清白呢?” 新掌门双眸睁大,像是听到了多好笑的事,“证明清白?证明谁的清白?云仙尊莫不是在魔族待久了,竟真的相信谢无恙没有做过这些事?” “是。”云晚舟斩钉截铁,黑眸认真地扫过众人,“三日内,我证明他的清白。” 新掌门被云晚舟语气中的信誓旦旦气得半天说不出话,直到身边的长老用胳膊肘怼了怼他,这才回神,没好气地冷哼一声,“若是仙尊三日内无法证明那魔头的清白呢?” 云晚舟道:“我随掌门回仙门。” 新掌门眼睛一亮,“届时望仙尊记得今日的话。” “好。” 只要云晚舟随他们回到仙门,魔界苟延残喘的那群乌合之众自然不足为惧。 如此一来,还怕拿不到谢无恙的尸身吗? 新掌门思忖一番,觉得云晚舟不过是在垂死挣扎,当即大手一挥,“众弟子听令,先随我归山待命。” “是。”百名弟子异口同声,声音浩荡。 …… “尊主,仙门的人已经退了。” 谢无恙听到这件事时,云晚舟还没回来。 他坐在大殿的金椅上,身子倾斜,垂落的睫毛遮住眼睛,让人难辨其中神情。 侍从话落,谢无恙却没了声,既不吩咐旁的事,也不让人退下。 生生拖得那侍从双腿发麻,额间冷汗直冒,反复想着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了话,得罪了这位阴晴不定的主。 不知过了多久,大殿内想起了谢无恙低哑的声音,“有酒吗?” 侍从连连点头。“有。尊主想喝什么?” 谢无恙问:“有没有美人醉?” 侍从点头道:“我这便去拿。” 当初在莲雾门的那坛美人醉确实醇香,在魔宫内却算不上罕见。 侍从退下没多久,便领着人带来了杯子和酒。 有侍女眼疾手快想要为他斟酒,手还没触及酒坛,就被谢无恙抬手挡了下来。 “不必。你们先退下吧。” 几人点头应下。 不多时,偌大的宫殿只剩下了谢无恙一个人。 少了外人的窥探,谢无恙深埋许久的情绪终于可以宣泄。 他自暴自弃地坐起身,单手端起酒坛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味顺着喉咙滑进胃里,这才让他好受一些。 谢无恙重重叹了口气,空着的另只手微微一勾,一张黄色符纸凭空出现。朱砂为笔,灵力为引,符咒上像是几个大字堆叠,从头至尾,连接两地,一方代表谢无恙,一方代表云晚舟。 正是被催动的传音符。 谢无恙换成了酒杯,倒满了酒,不喝,只拿在手里把玩。 盯着符纸的面色越来越阴沉,握着酒杯的指尖一抬,传音符瞬间化为灰烬。 与此同时,云晚舟走进宫殿。 “怎么喝酒了?” 云晚舟一进门就闻到了浓重的酒气,在谢无恙身前站定,望着一地的酒坛皱了皱眉。 “你不喜欢我喝酒?”谢无恙问。 不知被这句话勾起了哪段回忆,云晚舟神情变得有些不自在,又被他很快调整回来,“不是。” 谢无恙身子一歪,支住了自己的脑袋,朝着云晚舟弯了弯眼睛,“要不要陪我喝一杯?” 云晚舟看了眼他泛红的眼尾,抿了抿唇,“你醉了。” 谢无恙盯着手里的酒杯看了片刻,声音含糊,“好像是。” 谢无恙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端起酒坛又要倒酒。 云晚舟按住了他端起酒坛的手。 “饮酒伤身。” 谢无恙反驳,“小酌怡情。” 云晚舟坚持己见,“小酌不会醉。” 谢无恙抬眸对上云晚舟的视线,一时竟找不出辩驳的话。 人在遇到烦心事时,总需要找朋友倾诉,但谢无恙没有朋友。所以喝酒,便成了他解愁的唯一方式。 闲暇时小酌,烦闷时大酌。开心时喝,难过时也喝。 时间久了,酒量自然也就上来了。两三口酒,又怎么会让他醉? 只是有些话,必须要借着酒劲才能问口。 谢无恙醉醺醺地摇了摇头,“师尊好生霸道,自己不喝酒,怎得也不让别人喝?” 云晚舟一时不知如何与醉鬼解释,抬手将他手中的坛子夺了回来。 谢无恙又拆开了另一个酒坛,仰头往嘴里灌。 云晚舟对他的样子颇为头疼,“你有什么烦心事,可以同我讲。” 谢无恙喝酒的动作一停,眼神越过酒坛,落在云晚舟身上,“你愿意听?” 云晚舟轻“嗯”一声。 得到想要的回应,谢无恙将酒坛放下。 “为何要替我说话?” 仙门想要将我挫骨扬灰,就让他们来好了,你为什么要替我说话? 谢无恙垂下眼帘,遮住眸中一闪而过的烦杂,目光落在酒坛上,强忍住没有再喝。 他怕自己如果真的醉了,会记不住云晚舟今日说得话。 他有好多好多个问题想要同他讲。 云晚舟沉默良久,“无相门的事,我很抱歉。” “你是指没能阻止我杀人?还是指没能救下无相门的那些弟子?”谢无恙语气懒散随意,像是对这件事浑不在意。 云晚舟睫毛倏而一颤,眸光与谢无恙视线相撞时,带着愧疚与悔恨。 谢无恙不知他为何悔恨,却清晰地瞧见悔恨下带着的心疼,“千夫所指时,我没能站在你这边。” 谢无恙身形略微僵了僵,旋即嗤笑出声:“人是我杀的,山庄是我屠的。我谢无恙敢作敢当,何惧千夫所指?” “我去过无相门。”云晚舟眸色沉沉,轻易看透了谢无恙所有的伪装。 谢无恙眸光一颤,瞬间失了声。 第155章 造魂 “还说你不喜欢我……”…… 云晚舟继续道, “无相被屠那日,你去见过顾掌门。” 隐瞒的真相忽然被人抛开,谢无恙心脏快得像是要跳出来, “所以呢?” 云晚舟语气笃定:“他同你有过仇怨。” 谢无恙问:“什么仇?” 云晚舟摇了摇头,“我不知,应当是你当魔尊前的渊源。” 谢无恙笑出了声,“是,他同我有仇。我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剁成肉泥。” “但你没有。” 谢无恙忽然很讨厌云晚舟成竹在胸的样子,“你怎么知道?” “顾掌门死于剑气。”云晚舟说。 谢无恙:“我用却邪杀了他。” “你确实用了却邪,但是那一剑, 你故意斩偏,落在了无相祠堂的神主位上。” 谢无恙彻底说不出话了。 云晚舟说得不错,那日他闯入无相, 拔剑直指顾掌门。 本以为会有一场恶战,谁知他不过是抬了下却邪,就将那声名在外的掌门吓趴下, 令他觉得无趣至极。 他并没有杀他,只是擦着那掌门的耳朵挥出一道剑气, 将身后整齐的牌位打得七零八落,留下一众慌乱无措的弟子。 第二日,无相满门被灭的消息传入魔界,随之而来的, 还有仙门百家宣战的战书。 证明谢无恙的清白并不难,却无人在乎真相到底如何。 因为只有谢无恙屠灭无相满门,仙门百家才有正经的由头,诛杀谢无恙。 事情已经过去太久了。 回忆起来,谢无恙自己都不确定自己那一剑有没有伤到那掌门, 云晚舟却格外笃信,仿佛很是了解他这个人一样。 谢无恙终究还是没忍住,举起手里的酒坛,动作快到云晚舟还没来得及反应,那酒坛子就已经空了大半。 未尽的酒水划过喉结,沾湿了衣领,令谢无恙瞧上去多了几分可怜与狼狈。 云晚舟心中冒出几分动容与悸动,张了张嘴,“你……” 谢无恙同时开口:“云晚舟,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云晚舟话音一顿,神色愕然。 谢无恙扯了扯唇角,笑容苦涩,“我见你的第一面,你认识我吗?” 在相岭山,你看着我时,在想谁? 云晚舟知道他的一切,他却对一切都一无所知。 空气寂静许久。 无声的等待中,谢无恙只能靠喝酒,掩盖心中的紧张与恐惧。 云晚舟声音落下时,谢无恙的呼吸也停止在原地。 “嗯。” “果真如此。”谢无恙点了点头,面容颓废地放下酒坛。 云晚舟望着他的目光变得虚无且缥缈,一如相岭峰初见,分明是望着他,却好像在透过他看着旁人。 “你和之前没怎么变。” “是吗?”谢无恙无法忍受这种目光,侧身躺在了椅子上,“这话是指我,还是指我和他?” 云晚舟轻声回答:“都是你。” 谢无恙心脏泛起钝痛,讽刺道:“仙尊说这话,不觉得好笑吗?” 身后的人没有给他回答。 谢无恙停顿过后,又问:“你一早就知道,我会回到五百年前?” 这一次,他等来了云晚舟的回应,“我想过。但不确定。” “那一剑……”谢无恙声音变得沙哑,“是为了让我想起来?” 沉默,像是无声的默认。 谢无恙喉间一阵痉挛,再无法开口说话。 他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高兴的是,原来在自己不知道的这五百年,他以为敌对的十余年,云晚舟一直记着他们之间的种种。 难过的是,哪怕如此,他那一剑依旧刺得毫不留情。 云晚舟刺向他时,可曾有过片刻心软? “对不起。”云晚舟的话彻底证实了谢无恙的猜想。 谢无恙还未来得及悲恸,云晚舟的未了的话再次传来,“碎雪……那日不太对劲。我控制不了它。” 如枯木逢春、万物复苏,谢无恙凝固的心跳突然变得剧烈,开口的声音带着颤意,“那一剑……非你本意?” “我记得曾经你说,自己是死在碎雪剑下的。可我不确定我的猜测对不对,我怕你醒不过来。无恙,我……” 每当想起那一幕,碎雪剑刺穿胸膛迸溅的血迹,苦痛化作的海啸都像要将他淹没,直到谢无恙的声音将他从溺亡中救起。 云晚舟抬起眼帘,眸中茫然与痛苦交汇,“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五百年,我走后,你用过造魂术吗?”谢无恙嗓音沙哑。 云晚舟道:“用过。” 五百年前,谢无恙最后留下的话,日日在他耳边萦绕。 造魂术需要主人气息,贴身物件必然是最好的东西。 但是那个说要来找他索命的人走了,什么也没留下。 只剩下那具光秃秃的躯壳。 后来云晚舟尝试着将自己的弟子复生,结果却差强人意。 原来的谢无恙再没有回来。 唯一的原因只能解释成,这具身体被旁得神魂占据的久了,沾染的气息也不再纯粹。 那这些气息中,是否也有着那个人的气息呢? 在谢无恙走后的第三个月的某日,云晚舟从噩梦中惊醒,回头时,看见了那把熟悉的剑。 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想的,那一日,他如往常一般再次尝试造魂,却是在塑另一个人的魂。 云晚舟:“我按照你说的话,尝试为他再造神魂。” “成功了吗?” 云晚舟摇了摇头,“没有。” “为什么?”谢无恙问。 云晚舟回答:“我去过魔界,寻找原因时得知,造魂术之所以失败,除了方法用错,还有一种可能。” 谢无恙眉心一跳,隐隐猜到了云晚舟后面的话。 “是什么?” “主人魂灵消散。”云晚舟顿了顿,继续道,“夺舍虽会伤及原来魂灵,却不会严重到溃散的程度。我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可以确定,你就是他。你走了,我造不出他的魂灵,也造不出你的。” 谢无恙眸光一颤,转身对上云晚舟的视线。 空气凝滞般无声流动,一种微妙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 谢无恙的目光变得很烫很烫,像是要将眼前的人灼穿。 “你为我造过魂吗?” 云晚舟目光微微一凝,如实点了点头。 正要说些什么,忽听谢无恙闷笑一声站起身,“还说你不喜欢我……” 云晚舟尚未来得及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下一瞬,谢无恙倾身吻住了他的唇。 这个吻来得突然、霸道,像是骤然而下的暴雨,叫人措手不及。 酒气在唇齿间缠绕,潮湿、黏腻的空气在鼻息间萦绕。 谢无恙抬手放在云晚舟的腰上,紧紧箍住,像是要将他融入自己的骨血。 他长大了,比起曾经年少的青涩,更多的是侵犯与占有。 呼吸间的滚烫,令云晚舟一时无法思考,大脑一片空白。 直到唇瓣被人狠狠咬住,铁锈味在舌尖蔓延。 “你在走神,”谢无恙唇瓣离开些许,呼吸暧昧地洒在云晚舟唇缝。 喉结滚动间,一声轻笑落下,伴随着咬得极重的两个字,“师尊。” 云晚舟体内血液倏而翻腾,直冲耳畔。 这是时隔五百年,云晚舟再次听到这个称呼。 分明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两个字,在这样的情景,从谢无恙嘴里说出,竟是多了几分旁得东西。 云晚舟脸颊脖颈红了一片,抬手推开谢无恙的胸膛,却转瞬被谢无恙握住了手,拉向自己。 炙热的吻再次落下,像是在沙漠中走了很久将要渴死的人,迎来了一场久违的甘霖。 起先是唇,后来是眼睛、鼻子、耳朵,再后来,呼吸落在了脖颈间。 云晚舟头一次知道自己的脖子这么敏感,只是轻轻一碰,电流瞬间传遍全身。 他下意识抬手捂住脖颈,阻止了谢无恙接下来的动作,抬眸怒嗔,“够了。” 可怜云仙尊对情之一字知之甚浅,全然不知此时的他眸光水润、眼尾泛红,深陷情欲的样子有着多大的诱惑。 如同火上浇油、雪上加霜,谢无恙呼吸突然加重,近乎急切地掰开云晚舟的手,哑声道:“不够……” 与此同时,他将云晚舟的手反扣在背后,顺势将他抵在了椅子上。 唇齿相接,鼻息再次交融。 呼吸间的酒气像是将云晚舟架在火上烹烤,在谢无恙撬开唇齿的瞬间,温度达到了顶峰。 云晚舟好像要被炼化了。 迷迷糊糊间,他听见身上的人喃喃念叨着他的名字。 起先是叫他“云晚舟”,后来又叫他“云仙尊”,再后来,竟又叫起“师尊”来。 每当这时,云晚舟反应总是格外大,身子先是一颤,紧接着睁开眼睛,捂住了谢无恙的嘴,“别叫这个……” 掌心传来一阵湿意,谢无恙舔了他,又在他收回手时装得一脸无辜与淡然,“那叫什么?” 云晚舟不知该怎么回答。 谢无恙凑到他耳边,故意压低了声音,戏谑道;“云、小、五?” 话音落下,谢无恙顺势亲了亲云晚舟的耳朵,将他咬住。 “小五,”谢无恙语气含糊,“喜不喜欢我这样对你?” 谢无恙一只手箍住云晚舟的腰,一只手在脖颈间用力摩挲,点燃着云晚舟所剩不多的理智。 谢无恙说了什么,他根本无暇去听,只是偶然谢无恙的手或者唇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条件反射的抬手阻止,又被谢无恙轻松移开。 直到后来,衣衫摩挲,谢无恙的手落在云晚舟腰间,企图解开他的腰带。 云晚舟勉强拉回了一丝理智,按住谢无恙的手,声音沙哑,“不行……” 谢无恙温热带着薄茧的手在云晚舟手上摩挲,垂眸直勾勾地盯着他,“为什么不行?我不在的这五百年,师尊没有想过我吗?” 第156章 情劫 直到那时,他才隐约明白穹桡口中…… 云晚舟犹豫片刻, 点了点头。 谢无恙嗓音低沉,声音蛊惑:“你想我的时候,都会做什么?” 云晚舟眸光躲闪, 面色变得有些不自然。 有些人的离开,初时不会觉得有什么,时间久了才发现,这是一场永不停歇的绵绵秋雨,留下的是永远的泥土与潮湿。 起先是帮他造魂,结果差强人意后,又开始云游四方, 企图寻找着天下也许并不存在的复生之术。 福之桃常常给他写信,信中絮絮叨叨讲述着苍穹山的一些琐碎杂事,云晚舟读着这些信, 却仍觉得孤寂。就好像心脏被人生生剜下一块肉,每到深夜,这种感觉变得尤为强烈。 云晚舟开始变得难以入眠, 偶尔睡着也会频繁做梦,都是些曾经在苍穹山发生过的琐碎小事, 从谢无恙儿时到他长成濯濯而立的少年。 他在梦里教他练剑,教他画符,带着他钻研心法要数。 谢无恙学得很认真,但因为体内的禁锢, 总是收效甚微。再大的斗志,也总有被磨平的一天。 谢无恙在某天早上消失了,既没有给云晚舟问安,也没有去上纪元长老的早课。云晚舟得知后寻了他一整天,直到太阳落幕, 才在苍穹山后山的溪边找到了他。 少年蜷缩抱住身子,坐在石头上注视着溪水,不知在看些什么。 直到云晚舟靠近,在他身侧坐下。 这个时候,他们的关系已经不如谢无恙儿时亲密了。这样的独处变得难能可贵,云晚舟作为师尊,竟也不知从何处开始谈起。 后来还是谢无恙先说了话,“师尊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找了你很久,后来想起你小的时候总是喜欢偷偷跑到后山。” 谢无恙将头埋进膝间,闷声道:“还是师尊最了解我。” 云晚舟没有回应这句话。 两个人就这样肩并肩,坐到太阳彻底消失在视线,只留下一片火烧云,染红了溪水,也印出了谢无恙眉间的惆怅与哀怨。 微风徐徐,树叶沙沙,牵起少年哀愁的思绪。 谢无恙叹了口气,问出了困扰了他一天的问题,“我听其他师兄说,仙门招收弟子,都是要看资质灵根的。我资质这么差,师尊为什么要收我?” “为什么觉得资质差?” 谢无恙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多余,还是老实回答:“其他师兄都到了筑基后期,我却连炼气都难以突破。” 时间过得太久,云晚舟早就不记得当时的自己是如何回答的这个问题。 但是梦里场景重现,他竟奇迹般想起了这件琐碎小事。 他说:“能都修仙,并不只在于修为。行善事,积善果,有仁善之心,方为一名修士最好的资质。” 云晚舟从梦中醒来,窗外月亮高悬,还是深夜。 他想起自己在梦中说的那句“行善事,积善果”,想起那句“仁善之心”,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人人都将“善恶有报”挂在嘴边,可世间又有几人真的是“善恶有报”? 若是恶人永存,善人倾尽一切却不得其果,那他所秉承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云晚舟又想到那个人了。 他想问问他是否真的如他自己口中所说,他是地狱中的恶鬼、世间最大的魔,后来剜心不过是苍天报应? 可若真如此,为何自己也这般痛?就好像这报应,也落在了自己身上一样? 云晚舟告诉自己,他想到那个人不过是偶然,他不过是想问个究竟。 所以他从怀中掏出了那根如梦烛,点燃了他。 他想着一个人的名字,再次沉睡,陷入一场梦。 却没有问出准备好的问题。 是忘了?还是不想? 为什么他醒来懊恼,待到夜里又带着同一个问题点燃蜡烛,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哪怕云晚舟竭力为自己的种种行径寻找着借口,还是不得不承认—— 他似乎。 有些想那个人了。 直到那时,他才隐约明白穹桡口中的劫数。 竟是一道情劫。 岁月匆匆,川流不息,思念不减。 云晚舟从久远的记忆中回过神,胸口间的如梦烛像是又被点燃,慢慢发烫,带起他不愿回忆起的无数个深夜。 思念在涨潮,意识在褪去。 云晚舟按着谢无恙的手倏而抽离,抱住他的肩膀,想了好久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话。 都说相思如梦烛所造梦境犹如现实,起先他确实混淆过,直到真真切切与这个人相拥、气息交缠,他才发觉那无数场梦,竟是有这么多端倪。 “我给你写过信……”云晚舟呼吸有些不稳。 “什么信?”谢无恙吻了吻云晚舟的唇角,微微抬头,“我没有见过。” 云晚舟道:“是你不在的时候……” “我想看看。”谢无恙低下头,鼻尖贴着他的鼻尖。 滚烫的呼吸洒在唇瓣上,比起接吻,更添几分朦胧的暧昧。 对于云晚舟来说,五百年前的记忆已然模糊。 但对谢无恙,却犹在昨日。 那些平淡的、激烈的、喜悦的、难过地,桩桩件件都印在他的心头,不曾忘怀。 相同的人、类似的情景,很难不让谢无恙联想到一些事,他想起了年少时的那个梦境,想起云晚舟双眸饱含情欲、用那双执剑画符的手抚摸他的热欲。 “信已经烧……” 没等云晚舟说完,谢无恙再次吻了上来,舌尖探过唇缝,撬开了他的唇齿。 腰带散了。 谢无恙沿着散落的衣衫一点点往上,所到之处皆像是着了火,燃烧着云晚舟的肺腑,令他不自觉颤了颤。 腰、胸膛、脖颈、肩膀…… 谢无恙指尖沿着云晚舟的手臂寸寸滑落,最后落在他的掌心,五指强硬地插进指缝。 五指相扣,不留一丝缝隙。 谢无恙停下了动作,也停下了吻。 只是用毫不掩饰情欲的眸,直勾勾地盯着云晚舟的眼睛,额间魔纹显露,鲜艳欲滴。 四目相对,云晚舟这才从他们正在做的事情中觉察出几分羞赧与难堪,不自在地别过了头。 “我……”声音脱口而出,云晚舟才惊觉自己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若是有经人事的人一听,瞬间就能知道他们方才做了些什么。 云晚舟耳朵红得想要滴血,想要挣出被谢无恙握住的手,谁料对方力道大得惊人,只得退而求其次,用空着的手拢了拢散落的衣衫,思忖着对谢无恙说:“时间不早了,我该回……” “我没有给师尊写过信。”谢无恙忽然说。 云晚舟大脑转了许久,才为谢无恙这没头没尾的话找到了头。 不等他想好怎么回答,又听到谢无恙开了口,“但我做过一个梦。” 云晚舟想到自己用过的相思如梦烛。 他毕竟是仙尊,不肯轻易示弱,自然也不愿意让谢无恙知道,他为了再见他一面,甘愿沉溺梦境、醉生梦死。 谢无恙提到“梦”,云晚舟不免有些紧张,强装镇定地问:“什么梦?” 谢无恙没注意到云晚舟的异样,牵起他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然后凑近,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个字。 云晚舟先是震惊,后是恼怒,最后面红耳赤,怒蹬着他,“你怎么这么不知羞。” “这也叫不知羞?”谢无恙捏了捏他的手,意味深长道,“那要是我做了更过分的,岂不是要不得好死?” 人一但没了脸,那将会天下无敌。 云晚舟无言以对,心中气闷无处发泄,狠狠推了谢无恙一把。 谢无恙毕竟是大乘期的人,云晚舟这一推虽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却没舍得用灵力,自然没法将他推开。 谢无恙不但纹丝不动,反而趁着云晚舟收回手时,卸了身上一半的力,整个人压在了云晚舟身上,真真正正的严丝合缝。 □□相贴,身上的某些反应也就盖不住了。 察觉到谢无恙的变化,云晚舟脸上一时精彩纷呈,浑身一僵,一动也不敢动了。 “你真的醉了?”云晚舟产生了怀疑。 谢无恙不羞不躁地点了点头,“醉了。” 其实他也不算说谎。 他在今天见到了云晚舟太多神情,平静的,生气的,高兴的,难过的,饱含爱欲的…… 一想到云晚舟的这些样子只有他一个人见过,谢无恙就好像做梦一样,和醉了酒没什么两样。 谢无恙又想吻他,低头凑近,呼吸相交。 唇瓣将要相触之际,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云晚舟神色一慌,挡住了谢无恙唇。 谢无恙替云晚舟整理好衣衫,面色阴沉地起了身。 “尊主。”侍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何事?” 云晚舟面上薄红未退。 谢无恙没有回头,宽大的身影将椅子上的人挡了大半。 侍从只能瞧见那人的半块衣角,想起仙门的云仙尊常来魔界走动,以为二人是在此谈话。 “南北两位魔君听闻魔族苏醒,有事求见。” “仙门没将他们带走?”谢无恙问。 侍从如实道:“战乱当日,两位魔尊在栖梧山寻会旧友。” “会旧友?”谢无恙冷笑一声,“我看是贪生怕死,逃到栖梧山躲祸吧?” 侍从小心翼翼问:“魔尊要见吗?” 谢无恙语气讽刺,“见。当然要见。你让他们在长生亭等着。” “是。”侍从行完礼退下。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殿内,云晚舟才从椅子上站起身。 “我先回去了。”他道。 许是因为方才慌乱,幻容术一时失了效,那颗被遮盖的泪痣此刻犹如一点深墨,惹人晃眼。 谢无恙的视线不可抑制地在上面停留下来,“好。” 云晚舟低头抚平外袍上的褶皱,迈步离开。 即将走出宫殿,谢无恙忽然叫住了他。 “师尊。” 第157章 蛀虫 不知过了多久,谢无恙唇瓣动了动…… 云晚舟停下脚步, 回头。 “你明日何时去无相门?” 云晚舟面露诧异,“你如何得知?” 谢无恙笑而不语,掏出张符纸晃了晃。 云晚舟知晓他是趁自己不注意时放了张传音符。 “一早就去。” 谢无恙点了点头。 殿内很静, 二人相识无言,四目相对,皆是无声的缱绻。 不知过了多久,谢无恙唇瓣动了动,“注意安全。” “好。” 谢无恙又道;“早去早回。” 云晚舟轻声应下。 谢无恙终于道了再见。 云晚舟“嗯”了声,回复了同样的话:“再见。” 殿内的情意绵绵退去了,谢无恙孤身一人站在殿门许久, 直到云晚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这才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 是时候处理魔界那些蛀虫了。 …… 长生亭,南北两位魔君相对而坐, 北魔君端起侍女沏的茶,抿了一口,又放回了桌上,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没有酒吗?” 侍女面露犹豫,“有是有, 但……” “但什么但?”南魔君端起面前的茶泼到地上,“魔族如今仅剩我与连兄两位魔君,难道连口酒也不配喝吗?” “魔君说的这是什么话。”亭外传来一道低沉淡漠的声音。 南魔君动作一顿,闻声回头。 只见一人逆光而来, 身形高挑,一身黑色长袍以金线纹绣,贵气逼人。 正是传言中苏醒不久的魔界尊主——谢无恙。 两位魔君怔愣间,谢无恙一脚迈进长亭,朝着侍奉的侍女开口, “两位魔君远道而来,是我重阴宫的贵客。怎能如此怠慢?” 说着,谢无恙眸光一转,似笑非笑地看向南北魔君,“两位魔君是想喝酒?” 南魔君抬眸间与谢无恙的目光相撞,只觉得那双弯月似的眼睛像是野兽潜伏,令人胆寒。 他不由得想起谢无恙之前对付人的凌厉手段,心中有些忐忑,奈何身前就坐着貌合神离的北魔君,只得硬着头皮往前。 “那是自然。”南魔君艰难扯出一个笑,“我魔族性情豪爽,学不来仙门那样装腔作势的活计。” “这样啊。”谢无恙神色了然,挥手示意侍女倒了杯茶,抿了一口,“可我怎么觉得这茶比酒要好喝多了?照着两位魔尊的意思,我也与仙门人一样在装腔作势?” 南魔君额头冷汗唰唰往下坠,“不敢,不敢。尊主自然与那仙门人不同。” “是吗?”谢无恙指尖敲了敲手中的茶杯,声音淡淡,“不知两位魔尊是想随本尊喝茶,还是自己喝酒呢?” 北魔君看形势不妙,连忙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这茶不错……不错。我随魔尊喝茶就好,喝茶就好……” 南魔尊也跟着表明衷心,喝完了杯中的茶。 谢无恙昏迷太久,久到他们都闲散惯了,竟连这个人的可怕之处都忘得一干二净,还大着胆子前来挑衅,真是闲自己命长。 南魔君搓了搓冒汗的手,讨好似的朝着谢无恙笑了笑。 “再给两位魔君满上。”谢无恙对着侍女招招手。 伴随一阵“哗啦啦”的水声,方才干净的茶盏又装满了茶水。 谢无恙下巴微抬,点了点南北魔君面前的两盏茶,“既然这么喜欢喝,那就多喝些。” 两位魔君哪儿还见开始的猖狂,听完谢无恙的话,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咕嘟咕嘟”将杯里的茶一饮而尽。 本以为这样就到了头,谁知谢无恙示意侍女递来茶壶,亲自又倒了满满两茶盏。 “尊主,这……”北魔君擦了擦额头的汗。 谢无恙眉心一挑,耐着性子问:“不是喜欢喝?” “喝……喝……”两位魔尊一听这话,心道要完,哪儿还敢多说什么,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茶盏空了,谢无恙再续。茶壶空了,立刻又让侍女换上新的。 就这样反反复复不知倒了多少杯,南北两位魔君愁眉苦脸,肚子撑得像是要炸开,连胃里也翻江倒海。 眼看谢无恙又倒了,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是忍不住将茶盏往前推了推,“魔尊,我……” “你什么?”谢无恙一撩眼皮,南魔君的话瞬间咽了回去。 两个人好不容易再次将茶喝完,手指哆哆嗦嗦正准备放下茶盏,余光瞥见谢无恙提起茶壶又有倒茶的趋势,动作一转,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将空茶杯攥在手里,抿了口早就不存在的茶。 “尊主,其实我二位前来,是有要事相商。”北魔君斟酌着开口。 看着两人终于忍不住进入了正题,谢无恙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故作不知情,“什么事?” “自与仙门的大战过后,尊主昏迷,仙门欺我魔族群龙无首,攻入魔界。如今,魔界的几位长老和魔君皆被仙门关押在莲雾门。望尊主带领我等,救出同门。” “大战之前,魔界各城明争暗斗,恨不得将对方吞吃入腹。如今他们被抓,只剩下了你们南北两位魔君,不是应该高兴才对?怎么还突然想救他们了?”谢无恙盯着面前的空茶盏,眼帘低垂,神色难辨。 两位魔君猜不透他的心思,像是头顶悬了一把利剑,稍有不慎就会命丧黄泉。 北魔君顿时如坐针毡:“我等平日里虽……虽有冲突,但对待外敌,还是同心协力的。” “是吗?”谢无恙掀起眼帘,眸中闪过一道寒光,“可我怎么听说,你北魔君家的世子,还有这位南魔君的爱妾……也被仙门捉去了?” “是。”北魔君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你们当真是想要救出同族?而不是……”谢无恙寒潭般的眸子倏而眯起,视线凌厉地扫过两人,“想在救出你们的人后,趁魔族与仙门混战之际,借刀杀人,斩草除根?” 听到自己的计谋从别人口中说出,北魔君心中一慌,忙想出口解释,被谢无恙伸手抵住了唇。 “嘘。先听我说完。”谢无恙嗓音懒散,却处处透着压迫,“你们觉得谁是草?其他几位魔君?还是……” 谢无恙薄唇微启,轻声吐出最后一个字,“我。” “啪——” 北魔君指尖一颤,手中的茶杯落在地上。 与此同时,南魔君“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连磕几个响头,“属下不敢,属下不敢。” 北魔君这才回神,也跟着跪下求饶。 “魔尊功高盖主,属下敬佩都来不及,绝无反叛之意。望魔尊明察。” “是吗?”谢无恙踢了一脚滚到脚边的茶杯,那茶杯“咕噜噜”滚了两圈,摔下台阶,落了个七零八碎,“那你们倒是说说,大战发生时,为何不见两位魔君身影啊?” “我……我们是去探寻旧友……” 谢无恙冷笑一声,“我早上下令,你们下午去探寻旧友?” 南魔君浑身一僵,头颅挨着地面,维持着磕头的动作,不敢起身。 北魔君结结巴巴,话都说不成样子,“我……我们……” “两位魔君今日的提议,本尊记下了,”谢无恙冷声打断了北魔君的话,“人,我会求救。但你们,我不会带。” 两人还没明白谢无恙话中的意思,就听到谢无恙一声令下。 几名身着黑甲的魔界兵士进了凉亭,将两人拖下凉亭。 南北魔君顿时冷静无存,痛哭流涕,“魔尊,魔尊我们错了。” “知错就要罚。”谢无恙道,“我去救人的这段日子,你们就乖乖待在聚灵阁,好好反省。” “聚灵阁”三个字,给了两人当头一棒。 南北魔君身子一软,顿时失了力气。 — 魔族在大战中耗损严重,如今兵弱,想要救出那些同族,并非易事。 谢无恙想了整整一夜,也没什么良策。 仙门势强,又在大战中得了胜。魔族若此时发兵,无异于以卵击石。 绝不可与仙门硬碰硬,只能智取。 谢无恙唤来身边的侍从,问:“我醒来的事,有多少人知道?” 侍从道:“最先知道的是近身侍候的几名侍女,消息没多久就传出重阴宫,以尊主的声名威望,此时怕是快要传出魔界了。” “下令封锁消息,莫要让本尊苏醒的事传出魔界。” “是。” 谢无恙面色疲倦,捏了捏眉心,“我有事要离开一趟。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安排昏迷时照料我的侍女,继续当时行迹。” “是。” 将一切安排妥当,谢无恙挥退了侍从,走出重阴宫的殿门,天边尽头,已能窥见日光。 魔界的琐事搅得他头疼,想到即将见到的人,这些不适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心头的悸动与舒畅。 算算时间,云晚舟应当也该出发了。 不知他瞧见自己时,可会与他一样心生喜悦? 谢无恙摸了摸食指的指环,唤出却邪,摩挲着上头精致的花纹。 与记忆中的一般无二,心头却空落落的,觉得缺了些什么。 谢无恙想起了自己的另一把佩剑,取名时只差了一个字,却如前世与今生的他一般,天壤之别。 云晚舟虽未告知谢无恙全部,谢无恙却也能隐约猜到。 若是云晚舟五百年前的徒弟就是自己,那么诛邪与却邪,便也很好猜了。 他忘了诛邪的样子,却又凭借本能打造出了相似的却邪。 有些事情,刻进了骨子里,岂是轮回转世记忆重塑可以剥夺的? 只是不知五百年过去,云晚舟可还留着那把诛邪? 谢无恙心中想着,指尖在诛邪剑柄轻轻一点,那剑飞跃而出,稳稳停在谢无恙脚边。 天刚蒙蒙亮,一道恢弘的剑气划破天空。 醒来的百姓抬头望去,只瞧见了长剑划过黑雾留下的长尾。 无人知晓那一日的魔界尊主,竟一反常态,罕见地御了剑。 第158章 时云 “他是顾掌门座下弟子,顾时云。…… 谢无恙赶到无相门时, 一眼就瞧见了门前那道熟悉的身影。 云晚舟今日穿了件月白锦缎长袍,袍上以云纹做饰,手握碎雪剑, 剑柄白玉流苏坠下,在晨光下像个修仙世家的矜贵公子。 谢无恙悄无声息地站到云晚舟身侧。 云晚舟回头对上他的眼睛,面露诧异,“你怎么来了?” 谢无恙故作沉思,拧着眉道:“本尊昨日想了一夜。这件事毕竟因我而起,还是应该回来看看。” “你刚醒来,不需要处理魔族堆积的大小事务?” 谢无恙道:“恰好, 魔族堆积的事务中就有这么一条。” 云晚舟怔了怔:“什么?” “仙尊云晚舟助魔族良多,但毕竟是仙门中人,频繁来往魔宫, 恐有不妥。”谢无恙话音顿了顿,身子忽然凑近,“需要人时时跟在身边, 以防他图谋不轨。” 滚烫的气息落在云晚舟脸上,令他不合时宜地想起昨夜的某些旖梦。 云晚舟抬手抵在谢无恙胸前, 推着他后退两步,“别靠我这么近。” 谢无恙朝着他微微一笑,格外好说话地应了下来:“好。” 云晚舟不禁面露怀疑,多看了他两眼。 见谢无恙真的没有多余举动, 这才放心地进了无相门。 谢无恙紧随其后,规规矩矩,竟有几分回到曾经还是师徒的时候。 无相门内,杂草丛生,枯叶遍地, 荒芜一片。 曾经辉煌的门派一夜倾覆,惹人唏嘘。 当初最先发现此事的,是无相门附近一个村落的村民。 听闻,那村民所住的村子闹了邪祟,村子里死了不少人,无奈之下,那人想寻求无相门出手相助,谁料门派,却是血流成河,满地尸骨。 那村民差点被吓得当场昏迷,好不容易逃回村子,这才将此事传出,又由人传进离这里最近的莲雾门。 莲雾门当即派了弟子前往无相门查探,替无相门满门收敛尸骨,查明真凶。 后从附近村民口中得知,无相门被屠当日,有一名身着黑衣、气度不凡的男子上了山,又在无相门祠堂发现了谢无恙挥剑残留的魔气,便一口笃定了真凶,并告知其他仙门,联合讨伐。 也正因此,导致了后来的悲剧。 谢无恙走在枯叶遍布的路上,感叹着岁月更变间的物是人非。 当初无相门被屠,仙门百家指责,他深觉这一切不过是其想拉他下位的借口,不愿前来探寻真相。 谁知再见,竟是此等情境。 “师尊。” 久违的称呼让云晚舟一时失神,忘了回应。 谢无恙走到了他身侧,与他手臂挨着手臂,“你在无相门被屠后来过这里?” 云晚舟点了点头,“其实当日无相门并非没有活口。” 谢无恙面露诧异,“你的意思是……” 云晚舟道:“当日,莲雾门弟子带来你屠灭无相的消息。我知此事尚存疑点,找借口下山来了一趟。莲雾门虽派人收敛了无相门弟子的尸身,却不知祠堂案底还藏着一个人。” “莲雾派人来,这人为何不随他们离开,反而躲着?” 云晚舟抿了抿唇,道:“他疯了。” “疯了?无缘无故怎么会疯?”谢无恙皱了皱眉,“这人现在在哪儿?” 云晚舟道:“无相被灭后,他便没再出过祠堂。” 谢无恙跟着云晚舟走到了无相门的祠堂。 因久无人打扫,石阶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每走一步,都会留下脚印。 谢无恙从这灰尘中,找到了除却他们这次来的另一串脚印。大小长短皆与身前人这次留下的相似,不难猜出是云晚舟之前留下的。 随着祠堂紧闭的门被推开,入目的先是案上腐烂的贡品,贡品后上方,是无相历代掌门长老七倒八歪的牌位。 其中几个牌位不知为何被劈成两半,牌位后的墙壁上,是一道深深的划痕。 是却邪留下的剑痕。 这需要走上去,抚摸过自己留下的凹痕。 身后传来云晚舟的声音,“当时这上面还残留着魔气,所以仙门才一口咬定是你屠灭无相。” 谢无恙回过头,目光幽深地望着他,“那你怎么知道不是我。” 云晚舟道:“直觉。” 前世今生,其实他也不确定谢无恙比之从前到底变了多少。 但是听着莲雾弟子的陈述,他的心里有道声音告诉他,谢无恙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他们是在帘布后找到那名幸存弟子的。 如云晚舟所说,谢无恙看见他时,已无法从他身上找到一点修真者的样貌。 蓬头垢面,弟子服满是血污与泥土,破烂不堪。 瞧见谢无恙时,那弟子仿佛见到什么地狱煞鬼,神情惊恐,疯狂往墙角缩去,嘴里不停念着,“别……别杀我!别杀我!” 谢无恙眯了眯眸,半蹲下身,问那弟子:“你怕我?” 那弟子瞳仁瞪大地盯着他,像是一头受惊的困兽,“你别杀我……我求你别杀我!” “你见过我杀人?”谢无恙问。 幸存的弟子退到了墙角,双手抱头,一个劲儿的打着哆嗦,“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你做错什么了?” 那弟子抱着头不愿撒手,反复呢喃着前面的话。任凭谢无恙如何询问,得到的始终只有“我错了”、“别杀我”这两句话。 看样子是问不出什么了。 谢无恙叹了口气,从地上起身,“他一直都是这样子?” “不是。”云晚舟深深看着谢无恙,摇了摇头,“今日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讲话。” “他一定是在那日看到我砍顾询那老头了。”谢无恙捏了捏泛疼的眉心。 屠门那日对这人的冲击定然不小,导致他记忆错乱,弄混了一些事情。 幸好这人没有直接被带去仙门,否则…… 他想要证明清白,怕是更难了。 “我用了许多法子,都没有效果。”云晚舟朝着他开口。 身病易治,心病难医。 要想让这人想起来,怕是只有除去他的心病了。 谢无恙忽然弯腰,朝着幸存弟子伸出手,两三下压下他的反抗,将他按在了墙上。 旋即转头看向满脸不解的云晚舟,扯了扯唇角,“劳烦仙尊帮个忙。看看这人身上有没有无相门的令牌。” 云晚舟虽不知他想做什么,还是照做。蹲下在幸存弟子身上摸索一番,果然在他腰间找到了无相门的弟子令牌。 瞧见那腰牌式样,云晚舟眸光一凝,沉声道:“他是顾掌门座下弟子,顾时云。” 谢无恙接过令牌,抚过令牌上的鱼鳞纹,翻了个面,果真在顾时云三个字下面,看见了一个小小的顾字。 谢无恙将令牌握在手里,站直了身子,“我想见见顾询的尸身。” …… 无相墓林,石碑鳞次栉比。 从建派之初,到满门覆灭,无相门古今所有掌门弟子都深埋于此。 顾询是无相门的最后一任掌门,墓碑就立在墓林边界处,极易瞧见。 谢无恙走到碑前,唤出却邪挥剑欲斩,被云晚舟抬手烂了下来。 “顾询死因不明,贸然刨坟怕会激化其戾气。” 云晚舟指尖聚集灵气,在碑前隔空化了个除邪去戾的阵法。 顾询的棺木被埋得极深,好不容易瞧见了棺木的一角,谢无恙动用灵力想要将其强行拖出,未曾想那棺木竟纹丝不动。 若是还在五百年前,谢无恙或许会觉得是自己修为低下,可他如今是大乘期修为,怎会抬不动区区棺木? 除非…… 谢无恙眯了眯眸,声音一沉,“这上面被人下了阵法。” 他们本意只是看看能不能在尸身上寻到线索,如今看来…… 这布下阵法的人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做了亏心事的意思。 谢无恙沿着那棺木一角的边缘,又往一侧挖了挖,棺木完全露出后,棺木上的阵法也露了出来。 是最常见的封印阵法。 不用鲜血、不用朱砂、仅以灵力布阵,可见布阵人修为之深。 谢无恙眸光一凛,手握却邪反手挥出一道剑气。 “轰——” 两股力量相撞,阵法消散,巨大的冲击下棺盖腾空飞出,露出里面躺着的尸身。 谢无恙瞧见了顾询那张熟悉的脸。 云晚舟说得不错,他与顾询确实有着深仇旧怨。 谢无恙压下因顾询浮现的旧梦,向前查探起顾询的尸身。 一夜灭门,凶手就算修为再高,也无法将元婴后期的顾询一击毙命。 但这具身体除了脖颈那道致命的剑痕,竟完好无损,没有一点外伤,着实令人奇怪。 谢无恙将尸体翻来覆去瞧了好一通,也没瞧出什么所以然来,起身想与云晚舟商谈时,指腹倏而擦过那道剑痕。 异样的触感令谢无恙身形一顿,停下了动作,指腹在那道伤口上反复摩挲,终于确认了方才不是错觉。 以颈后方向为始,伤口初时深末时浅。 要想留下这样的伤口,除非是打斗时凶手与顾询正面交锋。 可顾询这样修为的人,怎会在有所察觉时被人一击毙命? 伤口由深至浅、且伤在颈侧…… 谢无恙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顾询有可能是自杀。”谢无恙道。 云晚舟神情陡然变得严峻,目光落在顾询旁的另一道碑上,径直走了过去。 他掘开了另一位无相弟子的墓。 棺上没有阵法,开棺后的尸体却是一具被人吸干了血肉、只剩下皮囊的干尸。 两人齐齐变了神色,走向不同方向的两座墓碑,掀开了里面的棺木。 一连掀了十几个棺木,除却一名弟子是被砍断手脚流血过多致死,其他人的死状皆与先前那具一般无二。 如此残忍的手段,倒像是…… 第159章 无相 无相山庄建立几百年,竟全毁在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 谢无恙眸光一沉,大步走向顾询的棺木,一把扯开那具尸体的衣领。 裸露的皮肤上竟全是树枝般的紫色脉络, 以心脏为始遍布全身。 无需过多证据,谢无恙便猜到了一切,沉声道:“顾询是邪修。” 瞧清顾询身上的情景,云晚舟神色越发难看。 “以阴邪之法修炼,最易走火入魔。”谢无恙两指点在顾询心口,以魔气深入探查,“顾询当是修炼邪术走火入魔, 山庄弟子没有防备,尽被失去神志的顾询所杀。” 这样一来,顾询自杀便好解释多了。 “顾询醒来后发现因自己一时贪心, 害山庄血流成河,心中难以承受畏罪自尽。”谢无恙理好顾询的衣裳,扭头看向云晚舟, “师尊觉得我说的可对?” 云晚舟眼帘微垂,不知在想什么。 谢无恙也不执着求他的回答, 转而在顾询身上用魔气画起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谢无恙停下了动作。顾询身上魔气凝结成阵法的形状,魔气暗涌,一触即发。 “我会还你一个公道。”耳边传来云晚舟的声音。 谢无恙先是一愣, 好一会儿才读懂了云晚舟的话中之意。 他们能一眼看出无相灭门是邪修所为,仙门那群人定然早就瞧了出来。 即便如此,他们仍是不顾真相,将这个名头栽在谢无恙身上,所谋为何可想而知了。 谢无恙唇角荡开笑意, 问道:“你想怎么做?” 云晚舟思忖片刻,抬眸认真道:“去找顾时云。” 作为无相山庄唯一的幸存弟子,他一定要让顾时云想起一切。 …… 谢无恙方才布下的阵法,是道传送阵。 除却顾询的尸身,他们还挑了两具弟子的尸身布下此阵,只等前往仙门时将这几具尸身一同带上。 这件事对云晚舟的打击不小,前往祠堂的路上,谢无恙没再听到云晚舟说过一句话。 谢无恙臭名昭著惯了,对是否多一条灭门之罪并无过多感想。 但当看到云晚舟这般在意,谢无恙也跟着认真起来。 两个人赶到祠堂时,顾时云还在原来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好像是睡着了。 云晚舟向前正想将他叫醒,谢无恙忽然伸手拦住了他,“师尊。” 云晚舟不解地回过头。 谢无恙生怕吵醒顾时云,压低声音,“我有个法子,也许能让顾时云恢复正常。” “什么法子?”云晚舟问。 谢无恙道:“重现当日场景,以毒攻毒。” “可以试试造梦术。”云晚舟瞬间明白了谢无恙的想法。 此时,顾时云昏睡没有察觉,便是施展造梦术最好的时机。 谢无恙盘腿坐在顾时云身前,“师尊为我护法。” 云晚舟召出碎雪,凝出道结界。 谢无恙额间魔纹亮了亮,食指并拢,抬手在顾时云额前轻轻一点。 魔气运转,造梦既成。 谢无恙睁开眼睛,再是一指,点在了顾时云的胸口。 此为窥心入梦。 天旋地转,场景变幻。 谢无恙依旧身处祠堂,却已然身处梦境。 — 时间一点一滴流过,谢无恙再睁眼时,已是一个时辰后。 云晚舟仍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在他醒来的第一时间就有了反应,“可有何不适?” 谢无恙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身前的顾时云身上。 他方才在梦中目睹了全部的过程,如他想的一样,顾询偷练邪术致走火入魔。 他本就修为深厚,入魔后更甚,满门弟子又顾忌着他的掌门身份有所留手,最后满门被屠。 顾时云是被一位师兄护住,这才逃过一劫。 只可惜,目睹同门被屠,师尊自戕,自此便疯了。 谢无恙收回了点在顾时云身上的手,顾时云眼帘颤了颤,睁开了眼睛。 “你们是……谁?”过度的精力损耗令他喉间沙哑,目光迷蒙了好半晌,直到触及谢无恙的脸时,才清醒过来。 顾时云猛然抬手掐住谢无恙的脖子,神情激愤,怒吼出声:“是你,是你害了师尊!你到底对我师尊做了什么?!” “顾时云,你冷静些。”云晚舟抬手抓住顾时云的小臂,“你师尊的事并非他所为。” “不是他还能是谁?!”顾时云双目猩红,显然已经被仇恨蒙住了眼睛,“一定是他用了什么邪术,我师尊才会在他走后变成那样!一定是他!!” 云晚舟一掌劈在顾时云腕间,厉声呵道:“是你师尊练了邪术!” 顾时云腕间一痛,猛得收回了手,震惊抬头,“你说什么?” 云晚舟扶起地上的谢无恙,瞧见谢无恙脖颈上的红痕时,不高兴地抿了抿唇。 谢无恙揉了揉被他掐疼的脖子,嗤笑了声:“他的尸体现在还在墓林,你若是不信,大可去看看。” 顾时云起先是不信的,可当顾询的尸体摆在眼前,那因邪术所得的反噬,一点一点摧毁他的信念。 他想起了之前忽略的许多细节。 为何顾询每月都要下山一趟?为何每隔一段时间顾询都要闭关?又为何总是自己一个人躲在祠堂,被他发现时面露怪异? 原来…… 他那令人敬重的师尊,竟是个邪修啊…… 顾时云双膝一软,跪倒在顾询棺前,望着身前那林立的墓,失声痛哭。 满门倾覆,满门倾覆啊! 无相山庄建立几百年,竟全毁在了他的师尊手里。 他就这样浑身颤抖着伏在地上,像是要将自己与那些同门一起葬进墓中,再不愿面对那孤独的曾尘世。 直到云晚舟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节哀。” “仙尊……”顾时云哽咽道,“这一切都是我师尊咎由自取吗?” “善恶有报。”云晚舟回。 “可他却从……未伤害过门内弟子。” 所以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人发现过顾询修炼邪术。 他表现得是那么正直磊落,传他与诸师兄弟术法,将他们抚养成人,怎就入了邪道呢? 顾询死了,没有人再给他答案。 不知过了多久,顾时云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 此时天色已晚,太阳已经落山了。 他们敛好其他弟子的尸骨,为他们重新立了碑,只留了顾询与另外两名弟子的尸体。 “近些日子我浑浑噩噩,常梦到与同门练剑的日子。”顾询哑声道。 谢无恙无情开口:“醉生梦死,总归不是好事。” 顾时云笑了,笑中有苦有涩,也有几分释然,“你倒是与传闻的不太一样。” 云晚舟借机开了口,“其实我们这次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仙尊但说无妨。” 云晚舟:“无相被灭后,仙门指谢无恙为凶手,我想请你出面澄清真相,还无辜之人一个公道。” 顾时云目光轻轻一转,落在谢无恙身上,“谢尊主既救了我,我自当竭尽全力。只是天色已晚,二位今日不妨现在此逗留一晚,明日再启程。” 云晚舟余光瞥见谢无恙眼下的乌青,不假思索地点头应下,“好。” 无相门荒废许久,多数屋子落了尘,三人寻了许久,才找到了两间房能勉强住人。 顾时云面露难色,“我再给仙尊打扫一间……” “无妨。”云晚舟淡声制止了他,“今日先这样。” 说着,便先踏进房门,点燃了屋里的灯。 留下顾时云单独与谢无恙一起,心中忐忑不安。 云晚舟是出了名的的不与人亲近,更别说让他与人同住。 那剩下的这一间岂不是让他…… 虽说今日对谢无恙有所改观,但每每想起坊间传闻,顾时云仍忍不住想打哆嗦。 正当他想要不要主动开口问问谢无恙的意见时,身侧的人忽然动了,擦过他的肩头,径直走进云晚舟那间房,当着他的面关上了门。 顾时云沉默在夜风中。 …… 房间内,云晚舟盘腿坐在床边,似是准备入定。 昏暗的烛火为雪白的衣衫镀上一层暖色,融化了云晚舟眉目间的寒雪。 谢无恙不由放轻了脚步,靠得近了,云晚舟抬眸轻瞥了他一眼。 “师尊不睡吗?” 云晚舟道:“不困。” 谢无恙坐到了床边,垂眸便能瞧见云晚舟的发顶。 一日的奔波,哪怕正经如云仙尊,此时容貌也有几分凌乱。 谢无恙瞧见了他头顶倔强翘起的几根发,悄然抬手为他抚平。 谢无恙问:“你之前说为我写过信,是什么样的信?” 云晚舟脊背僵了僵,没有吭声。 谢无恙知道他这是又犯了犟。 意乱情迷时脱口而出的话,清醒下总是很难说出口。 更何况是云晚舟这样从不与人表露心迹的人。 谢无恙虽然好奇,但也不想在这种时候过多逼迫他。 谢无恙弯腰抱住云晚舟的肩,脑袋在他脖颈间蹭了蹭,“陪我睡会吧。” 云晚舟侧了侧头,本想拒绝,又听见谢无恙可怜巴巴地开了口,“我总觉得现在像场梦,一睡醒你就不见了。我想抱着你睡。” 云晚舟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地方,等到他回过神来时,竟然真的顺着谢无恙的力道躺道床上。 后背紧贴着宽阔的胸膛,云晚舟甚至能感受到他强烈的体温与心跳。 于是他的心跳也响如擂鼓、震耳欲聋。 像是一把火从后背烧起,要将他融化。 “师尊。”温热的声音洒在耳后。谢无恙的声音有些懒散,像是要睡着了,“你身上好香。” 云晚舟脸颊一烫,瞬间想要斥责他的大逆不道,却被谢无恙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你之前从不让我这样抱你……”谢无恙的声音含糊,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几乎只剩下了气音。云晚舟却听得清清楚楚。 第160章 相逢 自此山高水长,再无纷扰。…… 像是一盆冷水从天而降, 浇在云晚舟身上,水珠坠落,只留下铺天盖地的冷。 是了。 他从前从不让谢无恙碰他。 说者无心, 却拔起了云晚舟心头那根深埋已久的刺。 他想起了那具在他怀中冷掉的尸骨,想起那把被融掉的剑,想起了他散尽神魂也找不回来的魂。 以及那无数个黑夜中,纠缠着他的思念与懊恼。 一夜多梦。 云晚舟再醒来时,身边的位子已经空了。 他下床穿好鞋靴,随手披上外袍,刚要打开房门, 就被人抢先一步从外面推开。 谢无恙手里拿着刚买的油条和粥,笑着朝云晚舟举了举,“我买了些早点, 师尊吃一些再上路。” 云晚舟接过谢无恙手里的东西,站在原地欲言又止地盯了他半晌。 经过一夜的修整,谢无恙今日精神极好, 那双本就多情的桃花眸显得越发温柔和煦,像是夺人魂魄的钩儿。 “师尊有话要说?” 云晚舟别开与他对视的视线, 转身走到案前坐下。 油条买了许多,应是两人份的,但粥却只有一碗,令人捉摸不透谢无恙到底有没有吃过。 云晚舟自然而然地引开了话题, 贴心询问:“你吃了吗?” 谢无恙摇了摇头。 “你不喝粥吗?”云晚舟疑惑地问。 “出门太急,银钱没带够,只够买一碗粥了。” 云晚舟盯着面前的粥沉思片刻,站起身,“我去寻个碗来, 分一半给你。” 谢无恙拉住云晚舟的手,将他按了回去,“无相山庄荒废成这样,哪儿还有碗?师尊别白费功夫了,快趁热喝吧。” 说着,谢无恙拿起一根油条,递到云晚舟嘴边,“师尊尝尝好不好吃?” 云晚舟无奈地叹了口气,将油条接了过来。 油条是刚出锅的,外酥里内颇有嚼劲。 云晚舟却有些食不知味,嚼了两口就停了下来。 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谢无恙抬起眸,关切询问:“怎么了?是不合师尊胃口?” 云晚舟摇了摇头,忽将身前的粥朝着中间推了推,“一起喝吧。” “好啊。”谢无恙应下,爽快地端起粥喝了一口。 云晚舟便没有什么扭捏的理由了。 粥是甜的,上面飘着零碎的蛋花。 只是不知是不是云晚舟的错觉,他喝粥时,谢无恙唇角似乎扬起一抹若有似无地笑意,待他想要细究时,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专注,谢无恙有所察觉,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师尊有话想说?” “没事。”云晚舟没有找到端倪,摇了摇头。 谢无恙不再多问,端起粥喝了一口。 直到他放下碗,云晚舟才后知后觉注意到一件事。 他们共用一个碗,难免会有混淆方向的时候。 而谢无恙喝粥时,好像恰好用了他用过的那一处。 云晚舟嚼东西的动作顿了顿,默默抛开脑子里的胡思乱想。 只是再次喝粥时,特意避开了谢无恙用过的那一处。 …… 用完早膳,三人一同御剑上路。 为了不引起仙门弟子的恐慌,谢无恙在上山前特意易了容。 有云晚舟在的关系,三人到苍穹山一路畅通无阻,在弟子通传后,很快就见到了燕星竹。 年轻掌门在见到云晚舟时,面露喜色,忙为三人安排了位子,叫人备了茶。 “自从谢无恙死后,仙尊便再没有踏入苍穹山了。”燕星竹眸中闪过愧疚,“洪掌门布阵一事,我未能阻止,实在惭愧。” 云晚舟没有说话,目光落在门外,不知望向何处。 燕星竹面露尴尬,只得再找别的话题,视线停在谢无恙身上,“不知这两位是何门派的仙友。星竹瞧着有些面生……” 燕星竹视线一转,瞥见了顾时云,“这位仙友倒瞧着眼熟,可是……” 他飞快在回忆着找寻着同样的面孔,忽而电光一闪,神色惊讶:“莫非是无相山庄顾掌门座下弟子?” 顾时云点了点头,起身行礼,“正是。弟子名唤顾时云,正是顾掌门座下弟子。” 云晚舟便是在此时回眸,捕捉到了燕星竹眸底略过的那抹异色,面上却不动声色,不急不缓道:“此次前来,除了顾时云,我还想让掌门见一个人。” 燕星竹虚握成拳地手倏而一紧,似有所感地望向谢无恙。 谢无恙抬手在额间点了一下,殷红魔纹乍现,幻容术退去,露出了本来面目。 燕星竹眸光一震,猛而站起身,“谢无恙,你……” “掌门。”云晚舟声音似碎了冰,目光凌厉如刀刃,“我来见你,只为一件事。” 燕星竹双唇轻颤,逃避般闭上眼睛。 云晚舟的话清晰响在耳畔,“当初无相满门被灭,仙门百家联合征讨魔界尊主。您可曾看过无相门弟子的尸身?” “我……”燕星竹握起的指尖有些发白,找不到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我知道。” 一句话,便将所有的谜都解开了。 莲雾门知道,苍穹山知道。 除了他们,仙门百家又有多少人见过顾询和其他弟子的尸首? 偌大的修真界,无一人说出过真相。 他们自蒙双目,不分善恶。 云晚舟倏而抬手握住了腰间碎雪,极力克制着心中怒意。 谢无恙坐在他身侧,甚至能看清他发颤的指尖,抿到发白的嘴唇。 云晚舟自小长在仙门,人人教他分辨善恶、守护苍生,如今却是仙门亲手打破了这一切。 谢无恙握住了云晚舟的手,无声给他力量,抚平他的颤意。 谢无恙嗤笑一声,神情讥讽,“苍穹山就是这样作仙门之首的?” “是!”燕星竹双眸涨红,声音暴怒,“可你就无辜了吗?你修炼邪术,手染鲜血杀了多少人?你劳民伤财,抓了这么多人,就为了修一座墓!你缘何不该杀?缘何不该杀?” “我是杀了不少人。”谢无恙扯了扯唇角,相对于燕星竹的暴怒,更显风轻云淡,“可你知道我杀的都是些什么人?魔族反叛之徒,该杀吗?你们派仙门弟子潜入魔界,杀我魔界守卫,以命偿命,不可吗?” 谢无恙眸光锐利,字字如刀刃,扎在燕星竹胸口,“强抢民女之辈该不该杀?打劫偷盗之辈该不该杀?你说我满手鲜血?可是燕掌门,我杀的人,可远比不上仙门挑起的一场战争死的人多。” 谢无恙每落下一句,燕星竹脸色就白一分,直到最后,他的脸上已经毫无血色,头脑发昏,险些站立不稳。 他抓住谢无恙话中的漏洞,仍在寻找可以为自己开罪的借口,“那葬圣墓呢?你强迫这么多人为你……” “燕掌门,你去过灾荒之地吗?”谢无恙徐徐开口,“十六岁那年,我被同族追杀到一个地方。那里干旱,大饥,甚至有人以人肉为食,我虽在这里没待几日,却仍印象深刻。你说,若是让这里的人建墓,我给他们吃食,是善还是恶?” 谢无恙牵着云晚舟的手站起来,“我不解释,只是因为解释无用。而你们不解释,却是因为自己的私心。” 谢无恙牵着云晚舟,走了出去。 外头日头正好,照得人暖洋洋的。 谢无恙低头,瞧见了云晚舟因不高兴而抿起的唇角。 他的心脏因为这个人变得柔软,以至于其他不顺心都化作浮云。 “旁人信不信我不在乎,有人信我就够了。”谢无恙笑道。 瞧着云晚舟仍不高兴,谢无恙扭头问一旁的顾时云,“顾仙友可信我的话?” “自然相信。”顾时云点了点头,忽又面露犹豫,“只是谢尊主可否先告知,当时寻我师尊,究竟是何事?” “真想知道?”谢无恙眉心一挑。 “是。” “倒也没什么。”谢无恙面色风轻云淡,“只是我被困灾荒之地时,你师尊同样在此,抢了我两个烙饼。我瞧不惯他这样的人稳坐高位……” 谢无恙眯了眯眼睛,望着顾时云嗤笑道:“所以去找他寻仇了。” 虽说的轻巧,但灾荒时,粮食与水最是可谓,两个烙饼,却是当时人人疯抢的东西。 灾难面前,最先展现的是人心的恶。 云晚舟终于从气闷中抬起头。 “你日后如何打算?”他问顾时云。 顾时云思忖片刻,认真道:“我自小被师尊带到无相山庄养大,所识所学也皆源于此。我师尊虽有罪,但山庄其他弟子总归无辜。我想重建那里。” 顾时云越说眼睛越亮,最后后退一步,朝着二人行了个礼,“仙尊,无恙兄,我们便在此别过吧。愿山高水长,有缘再会。” 谢无恙与云晚舟同样回了个礼。 “有缘再会。” 目睹顾时云的身影消失在尽头,谢无恙重新牵起云晚舟的手。 日月既往,不可复追。 如今回看,那几十年人生,仿若一场大梦。 此后无论功成名就、亦或者臭名昭著,都有身边的人陪着。 “师尊。”谢无恙忽然唤他。 云晚舟像是在想什么事情,眉目未抬,发出一道鼻音作为回应。 “我不在的这几百年里,你都做过些什么?” 云晚舟想了想,道:“游历人间,驱邪除祟。” 话落,他似又觉得自己的回复过于单调,拧着眉寻找着记忆中的趣事,“长枫山终年积雪不化,却长着永开不败的花。悬天境中有处阴阳谷,谷中云雾缭绕,泉水剔透如晶石,鸟栖于水中,鱼游在天上。还有云中瑶台、海市蜃楼……” 他绞尽脑汁,五百年的记忆中竟真藏着许多世间奇景、离奇怪事。 直到谢无恙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师尊带我去看看吧。” 云晚舟神情一愣,转头望向他。 谢无恙唇角含着淡淡笑意,眉目温柔,“我想去看看师尊独自走过的五百年。” “云晚舟。”谢无恙晃了晃云晚舟的手,凑到耳边低声道,“云晚舟。我们去游历吧。” “只有我们两个人?” “只有我们两个人。” 云晚舟鼻尖一酸,垂眸压下心中涩意,点了点头,“好。” 苍穹山的桃花又开了一季。 故人相逢。 自此山高水长,再无纷扰。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第161章【结局】 第161章 结局 这是他不在的那五百年…… 与顾时云告别后, 谢无恙云晚舟并未直接离开苍穹山,而是回了趟云晚舟五百年前的住处。 在这五百年里,这里的主人换了很多个, 后来云晚舟重新回归仙门,兜兜转转,又在此处住了二十多年。 云晚舟收拾东西时,谢无恙在屋子里闲逛起来。 空气中飘荡着熟悉的草木香气。 谢无恙抬手抚过那些陌生又熟悉的物件,想象着云晚舟使用这些的样子,无聊的事情竟也做得乐此不疲。 云晚舟还是喜欢将书案放在窗边,画符累了一抬头便能瞧见那棵桃十三, 树影婆娑,婀娜多姿。其中夹杂着几颗浑圆饱满、粉嫩嫩的桃子。 桃十三,十三年长成, 至此每隔十三年结一次过。 好巧不巧,这一年,恰是桃十三结果的某个十三年。 谢无恙视线从桃十三移开, 瞥见了书案上被镇尺压着的一沓纸。 将镇尺移开,这才发现那沓纸竟是许多封心。 谢无恙心尖一颤, 想起云晚舟曾提起的那些信,指尖哆嗦了许久才拆开了其中一封。 信封上的字清秀飘逸,雅而不僵。 【致无恙: 鄙寓均安,可释远念。 今距大战已久, 吾念苍穹,遂归。 苍穹山容颜依旧,师兄鬓发却落了霜。 之桃闹着想要见你,他忘了那日的事,也不知道你不会回来。 昨夜你进了梦中, 说想吃十三桃,今晨起来一看,那棵树竟真结了果子。 我替你尝了尝,很涩,不太好吃,待过几日等桃子熟了,我再带给你。 承光八年。 六月廿九。 云晚舟亲笔。】 这是他不在的那五百年,云晚舟写给他的信。 谢无恙指尖颤得厉害,拆开了第二封。 【致无恙; 鄙寓君安,可释远念。 久闻魔界有复生之术,遂往。 从古书中得知,有一咒名为炼魂,可以亲近人的魂魄为死者炼新魂。 我试了很久,却不见你。 承光十三年。 三月十九。 云晚舟亲笔。】 炼魂…… 何为炼魂? 谢无恙眸光晃动,想了许久竟是闻所未闻。 短短几句话,却仿佛无数根银针穿心而过,痛得他眼前发黑。 虽说不知炼魂为何,谢无恙也猜得到。 云晚舟竟曾割裂他的神魂,想要复生他。 谢无恙只觉得手中的信格外刺眼,又格外荒谬。 分明有了预感,接下来的信会与他想的背道而驰,谢无恙还是打开了一封又一封。 每一封都是“鄙寓君安,可释远念”。 鄙寓君安…… 君安? 谢无恙手中的信因为用力泛起褶皱。 短短四个字,却概括了云晚舟孤独等待、舍尽一切的五百年。 他不是身负责任,要护佑苍生吗? 为何要做到这样的地步。 他是傻子吗? 谢无恙喉间堵得要命,眼前的字迹渐渐笼了一层水雾。 六十七封信。 他一封封看完,再将他们叠好放回信封。 每看一封,眼眶就红上一封,到了最后,竟晕开了纸上的墨迹。 一直到了最后一封。 谢无恙拆开,却不再是“致无恙”,也不再是“鄙寓君安”。 信上只有一句话,一条日期,一个落款。 日期是启光十二年。 云晚舟亲笔。 上面写着:“别经数年,思何可支。” 云晚舟从没向自己述说过他的心意。 此时信上却写着一句“思何可支”。 他说他想自己了。 在他们相逢在相岭山那日。 而那思念跨过二十多年,到了如今,谢无恙才感同身受。 谢无恙将信封理好,放回远处,仿佛自己从未打开。 谢无恙离开案边,走向里屋。 云晚舟正站在窗边,对着一堆丹药瓶一筹莫展。 谢无恙忽然从身后抱住了他,双手箍住他的腰,力道大的要将他融入骨血。 云晚舟拍了拍他的手,偏头轻声问:“怎么了?” 谢无恙就是在这时瞥见了云晚舟鬓发间那抹银白,心中紧了紧。 也是,五百年,什么人不会老呢? “就是想抱抱你。”谢无恙侧开头,埋在云晚舟颈间。 不知过了多久,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已然哑了,“师尊都有白头发了。” 云晚舟身子一动,似要转身,被谢无恙按在了原地。 他松开一只手,在云晚舟青丝拂过,灵力催动,那抹异色消失在了发间。 “现在没有了。”谢无恙吻了吻他的耳畔,柔声道,“师尊。我们回家吧。” …… 苍穹山的弟子是在云晚舟谢无恙离开后,发现了院中尸身的。 尸身一共有三具,最中间那具有着一张人人熟悉的脸,便是那无相山庄的掌门顾询。 剩余两位虽容貌陌生,却身着无相山庄弟子的衣服,很快就被人确认了身份。 燕星竹赶到时,流言蜚语已经在苍穹山中传开了。 众弟子望着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有好奇胆大的凑向前询问,“掌门,这顾询身上……可是邪修反噬?” 提问的人以为自己会先迎来痛骂,然后再得到燕星竹的解惑。 却不料,他们这位严厉的掌门一反常态,选择了沉默。只留下句“好生安葬”,便离开了。 他走后,围观的弟子议论四起。 “掌门今日是怎么了?” “莫非这顾询真的是邪修?” 又不知哪位弟子凑近参与了话题,“我听掌门院中的洒扫弟子说,他在掌门屋里好像瞧见了一名无相弟子。” “无相弟子?无相不是被灭门了吗?” “那弟子侥幸活下来了。听说今日前来,是想替谢无恙洗刷冤屈呢!” “你是说,灭无相山庄满门的不是谢无恙?!” 顾询修炼邪术走火入魔,屠灭满门的事情很快传遍了修真界。 有人信以为真,有人觉得这不过是谢无恙复生后为了洗脱罪名的借口。 后来,听闻苍穹山掌门无缘无故去了趟灾荒之地,回来后竟与莲雾门划清界限,不再往来。 再后来,无相山庄重建,那位新庄主亲自出面,这件事才得到证实。 有人唏嘘谢无恙蒙冤受屈,有人仍觉得是谢无恙恶有恶报。 再后来,又有人传来谢无恙与云晚舟降服某处邪祟,救下数人的消息。 真真假假,只有亲眼目睹的人心中清楚。 …… 许是白日里忧思过渡,夜里,谢无恙做了个梦。 梦中,他好像变成了一团雾,飘啊飘啊飘。 后来不知飘到了哪儿,挤进了一个小小的罐子里,在里面待的极为憋屈。 待到谢无恙好不容易睁开眼睛,瞧见的却是宋多颜的那张脸。 还是那句话,还是那幅情景。 宋多颜抬手点在了他的眉心,唤醒了他的神志。 他说:“你该醒了。” 谢无恙猛然惊醒,后背被冷汗浸透,回过神时,却发现自己不在酒楼客房,而是在一片清澈如水面的虚空中。 不远处,坐着一个人。 谢无恙起先只是觉得背影熟悉,走近一看,那张脸更熟悉。 正是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穹桡。 “穹桡仙尊?” 谢无恙知道他在云晚舟身上留着一丝神魂,却不知他见自己的目的。 穹桡点了点头,“是我。” 谢无恙盘腿坐在他面前。 他心知穹桡不会无缘无故唤他来此,心中虽有诸多疑问,还是选择先听听穹桡的话, 穹桡朝他笑了笑,“我知晓你心中疑问,此番便是来答疑解惑的。” “仙尊知道五百年前的事?”谢无恙忍不住开口。 “知晓。”穹桡点了点头,“说起来,你能有这样一番机缘,全是因我而起。” “因你而起?” “五百年前,我曾算出小五有一劫数。” 谢无恙眉心一皱,“什么劫数?” 他从未听云晚舟提起过。 穹桡声音苍茫,缓缓开口,“是道情劫。” 两个字,令谢无恙思绪一震,隐约猜到了穹桡接下来的话。 穹桡望着他的脸,似陷入了什么久远的回忆中。 风隐镇那日,他以毕生精力助云晚舟渡劫,本以为会烟消云散,却是沉睡在碎雪剑中。 也是在苍穹山大战那日,他才知晓,云晚舟一直以来所渡的劫数,竟是一道情劫。 他自小将云晚舟带在身边,知他虽面冷,却最是重情重义。 这也就是他为何总是说云晚舟没有仙缘。 别的劫数倒也罢了,可这劫,偏偏是道情劫。 万千劫数,为此难渡。 谢无恙神情震愕,忍不住开口问:“然后呢?” 穹桡道:“小五为你造魂时,意外保住了你一丝魂魄,让你在五百年后得以苏醒。我再睁开眼时,便是你与他重逢那日。” 那时,已经是五百年后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再次见到谢无恙那日,穹桡便知道,谢无恙在五百年前赴死时所说,都是真的。 他不求云晚舟能够得道飞升,这情劫渡不渡得过又有什么关系? 人世间的潇洒放纵,何尝不是另一番滋味? 谢无恙忘了一切,他便要想法子让他想起来。 于是,穹桡擅窥天机,瞧清了他们的因果。 穹桡唇瓣微动,问谢无恙:“你可知宋多颜所造傀儡本是无魂,却因五百年后的机缘巧合,让你宿了进去。” “你的意思是……那具傀儡里住的,从一开始就是我的灵魂?”谢无恙唇瓣张张合合,好半晌才找回声音,“我为何一点印象都没有?” “扭转时空,本就有违天道。暂时忘记一些事,并非出乎意料。” “所以我……”穹桡的话太过匪夷所思,崩坏了谢无恙先前所有的认知。 穹桡肯定道:“宿主灭,魇石散。五百年前,你以性命摧毁魇石,可数月后,魇石重现阁楼,我便知道,你就是他。万事有因有果。你若不死,五百年前的那具傀儡便不会有神识,傀儡若不灭,五百年后的你也不会苏醒。我在其中下了一个赌。” 穹桡深吸一口气,面色依旧平和,眉目身处却染上分狠厉,“我控制碎雪,赌天道法则,万物规律。” “为什么?”谢无恙仿佛刚刚认识眼前这个人,“干扰天道,仙尊不怕反噬吗?” “我欠他太多了。”穹桡叹息一声,眉目哀伤,“这抹残魂能活到今日,已是天道恩德。” 说话间,穹桡的身体化作点点灵光,四散而去。 谢无恙心中一紧,忙用灵力想要护住他的神魂,却见穹桡摆了摆手,“无用了。” “仙尊不再见他一面吗?”谢无恙急切地追问。 “不见了。”穹桡摇了摇头,朝他笑笑,“日后他有你陪着,总不会孤身一人。” 穹桡倏而一挥袖袍,似有无数双手从背后拉住谢无恙,将他拽离梦中。 谢无恙眉心紧拧,反抗都是徒劳无功。 穹桡声音如在空谷,幽灵空洞,“你该醒了。” 话音落下,谢无恙脚下步子一划,忽然失重,身体穿透那晶莹的虚空,遁入水中,窒息感扑面而来。 谢无恙猛然从床上坐起来,额间汗珠滚落。 他随手抹掉水泽,目光望向窗外。 月亮高悬,夜晚寂静无声。 谢无恙想起了穹桡的话。 哪怕匪夷所思,但他却冥冥之中有种感觉,对穹桡的话深信不疑。 所以他真的穿越到五百年后,失去记忆,与云晚舟有过十几年的朝夕相处? 谢无恙喉结滚动,心潮澎湃。几乎是急切地翻身下床,走出房门,敲响了隔壁那间房门。 屋里静了许久,终于亮起灯火。 云晚舟披着件里衣,睡眼惺忪地拉开门,“什么事?” 谢无恙的心脏“砰砰”直跳,像是有几天几夜也说不完的话。 他不知从何处开始,最后满腔肺腑之言化成了一句,“我能不能在你这里睡?” 云晚舟从睡意中惊醒,睁大了眼睛,“你说什……” 最后一个字尚未出口,谢无恙忽然将他挤进房中,关上了门。 烛火明灭间,谢无恙探头吻住了他的唇。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