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决绝 “我带你走。”
“说。”云晚舟声音像是渗了冰锥, 刺得两名弟子身形一颤,双膝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高个弟子话没说完,耳畔忽而响起一道金错声, 与此同时,腿边袍尾被疾风划过,一道白色身影窜过眼前。
待到高个弟子抬头时,身前已是空无一人,唯剩天地间近乎与苍茫融为一体的雪白一点。
到处都是收到传音赶往高台的莲雾弟子。
与云晚舟擦肩而过时,或面露诧异,或蠢蠢欲动, 最终却都不过匆匆一瞥,便投身到队伍中。
云晚舟跟着人流向前,一片嘈杂中, 只剩下胸膛下的心跳凌乱清晰,从未如此失态过。
莲雾门弟子数百,此番尽数受到传召, 云晚舟对谢无恙的情况一无所知,担忧猜测下越发胆战心惊。
他是见过谢无恙被魔气魇住时的样子的。
就在不久前, 莲雾门墓林下的密室中。
谢无恙曾受魇石蛊惑,体内魔气动荡,重伤江临,幸运的是后来找回理智, 还拿回了被盗的魇石。
他早该想到的。
他一眼便知谢无恙并非寻常魔族,他的额上有印记,乃是天生魔族,承载魔气的圣体。
当初设下禁锢,想帮谢无恙隐瞒身份是重要缘由, 同时也是隐有担忧。
人有好坏,魔也有善恶。云晚舟后来一直秉信此念。
但天生魔族,记载寥寥无几。
唯扶光神尊留下的书作有着只言片语:“额间印记,天生魔体,承怨念而生,杀伐过重。日久见增,终理智全无,灭六欲,成杀戮,无可更改。”
可人初始不过婴儿呱呱坠地,无知懵懂,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与身世。那些寥寥几句前车之鉴,又有几分可信?
不若引之向善,为这世间多增一分善果。
云晚舟留下了谢无恙,同时将禁锢永埋心中。
后来禁锢破除,他担忧的同时又不忍再拘着谢无恙,查阅藏书,终于找到了旁的解决之法——以纯净魂灵之力压制魔气。
而云晚舟,便是最好的人选。
此法虽仍有弊端,不能长久,但一时无忧已是足够。只需每隔一段时间输送魂灵之力,日久天长,总有尽时。
想到这里,云晚舟眉心皱得越紧,拔出碎雪跃到剑上,不顾莲雾门内结界的禁锢威压,御剑直奔高台。
莲雾墓林密室时,他分明已经将魔气短暂压制,为何谢无恙体内又有异动?
云晚舟到达高台时,一众莲雾弟子正将高台团团围住。
高台被结界笼罩,瞧不清里面的情境,唯有刀刃交错灵力碰撞声响彻不绝,象征着争斗的激烈。
不知是谁受了伤发出一道闷哼,云晚舟心下一乱,不待脚下碎雪停稳,便匆匆起身,一跃而下,落在一众弟子身前。
白衣如雪,翩然若飞,身后弟子恍了一下眼,认出云晚舟后惊呼出声,“是云仙尊!云仙尊回来了!”
“江掌门在结界内与魔族缠斗数时,仙尊归来,定能替我仙门除祸!”
“他伤了多少人?”云晚舟薄唇微抿,神色不明。
“伤了两位掌门及仙门弟子二十余人。”
“这魔族乃是仙尊座下弟子……”有人隐有忧虑,不言而明。
云晚舟微一侧眸,没有理会,目光落向雾气笼罩的结界上,片刻恍惚过后,担忧矛盾尽数隐藏于黑暗,如同大雪封山寒冰冻结,再难窥探分毫。
碎雪剑出,灵力轰然,一道剑气势若惊鸿,划开遮挡的结界。
雾气散去的瞬间,一双戾气横生的眼眸与云晚舟的目光相撞,瞬间撕裂了他所有的伪装。
云晚舟握剑的手细微一颤,眸中波澜四起。
谢无恙停下攻击的动作,朝他歪了歪头,邪肆一笑,在布满鲜血的脸上显得诡异妖邪,“好久不见啊,仙、尊。”
不。不对。
对上谢无恙视线的刹那,云晚舟脚下寒意四起,忽而冒出一个荒唐惊人的猜测。
与此同时,一道寒光划过眼底,身后一把长剑横架谢无恙脖颈处。
江疏桐面色冷凝,唇角血迹未干,“他已入魔。”
“不是。”云晚舟坚定摇头,对着谢无恙陌生的眼眸,“他没有入魔。”
在谢无恙探究玩味的目光下,云晚舟缓缓抬手,骨节分明的指尖被风吹得泛红,泛着惊心的凉意,点在谢无恙额间。
肌肤接触,白光闪烁。
一道灵光自周身汇聚,最终凝成额间魔纹那一点。
谢无恙眸中惊愕交错,神色一怔。
云晚舟薄唇微启,声音冷凝压迫,“异者,绞杀。”
刹那间,光芒大盛。
江疏桐双目被白光刺得一疼,手中将倾剑抖落在地。
与此同时,修真界另一端的魔族宫殿,一男子斜卧榻上。
面具遮盖的脸上眸眼浅阖,倏而睁开,闪过一道戾色。
高台上,谢无恙目光悠悠转醒,景物颜色重现。
谢无恙先是面色迷茫地在四周望了一圈,落在云晚舟身上时,眸光一颤,陡然清醒,似是不可置信,垂在一侧的手一缩,克制着攥紧指尖,声音沙哑模糊,“师……尊?”
话音落下,谢无恙身形一软,栽进了云晚舟怀里,冷香扑鼻。
头顶抚上一只温柔宽厚的手,“别怕。”
谢无恙下巴在云晚舟衣领上蹭了蹭,没有吭声。只在瞧见那雪白的衣领上被自己带上的血污,悄无声息停下动作。
喉间血意弥漫,谢无恙忽觉哽咽,鼻尖酸痛,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夺目而出。
半晌,他听见自己几不可闻的声音,“我……不怕。”
他是曾经登顶修真界、将所有人命捏于掌心的魔头,手上鲜血无数,早已不论生死……怎么会怕呢?
云晚舟搂在谢无恙腰间的手紧了紧。
高台荒芜,血液浸染。
四面八方,仙门弟子聚集,众目睽睽,怨恨深沉。
云晚舟却不在乎。唯有掌心下传来的热度、怀中人紊乱的心跳是真实存在。
“嗯。我知道。”云晚舟想说些宽慰的话,却不善言辞,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是摸着谢无恙的头,想到那根相思如梦烛,“我从山下带了礼物给你,你想看看吗?”
谢无恙身上疼得难受,仍强打起精神,顺着云晚舟的话问:“师尊带了什么?”
云晚舟低声答道:“一根蜡烛。”
谢无恙闷笑一声,强忍着胸膛震动牵起密密麻麻的疼,“师尊瞧上的蜡烛,定不是普通的蜡烛。”
云晚舟点点头,“听说可以叫人美梦成真。”
他的声音轻柔得好像一场一触即散的幻梦,而谢无恙则是梦中停留的蝴蝶,生怕将他惊扰,扑簌的翅膀都是轻微的。
分明是云晚舟拿来讨谢无恙欢心的东西,被哄的却更像哄人的一方,顺着他的话问:“真的?”
“真的。”云晚舟轻轻抚着谢无恙的头,“等到离开莲雾,我点给你看。”
谢无恙眼睛一湿,忽地就哽咽了,“嗯……那师尊一定要给我看。”
他觉得身上很疼,胸口更疼。
肋骨抽去的那刻,像是有什么东西一并跟着走了,灵力、魔气、血液、体温……
如今只剩下遍身的寒意,一点一点蚕食着他的意志。
云晚舟在骗他……
如今莲雾人人唾他厌他,恨不得将他寝皮食肉。
他离不开的……
但云晚舟的声音却坚定固执,低低落在头顶:“我带你走。”
与此同时,利刃划过,割裂风声。
谢无恙睫毛一颤,错愕抬眸。
云晚舟下巴冷峻坚硬,眼眸沉得如同正月飞雪。碎雪剑锋没入地底,獠牙被封。
“苍穹山第四十三任弟子云晚舟,任仙尊位数年。今因教导无方,促门内弟子犯下大错。但弟子确信,座下弟子谢无恙绝非正邪不分……”
江疏桐神色震惊,唇瓣翕动,“仙尊……”
云晚舟却好像没有听到,心神注意尽数被怀里的人占据。
云晚舟搂住谢无恙的腰,小心翼翼将他转到身侧,另一只手落在自己腰间,解开那条祥云腰带,伴着外衫翩然落地。他忽然有些庆幸自己将那块玉佩压在凤迎镇,这样不至于担心摔碎。
“不肖弟子云晚舟,愿除衣冠、卸灵器,以仙尊之位担保,只求三日,允弟子查明真相。”
众人俱惊。
“云仙尊!”刑讯长老瞳孔一震,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他可是天生魔体!”
江疏桐唇瓣张张合合,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仙尊你……你可知此举何意?如今形势非不可逆,若谢无恙当真清白,我定会……”
“会如何?”触及谢无恙冰冷的肌肤,云晚舟指尖一缩,心脏像是被人紧紧攥住,“审问、刑罚……他都已经受了。”
江疏桐垂下目光,语气喃喃,“若仙门不允呢?”
世人眼中,苍穹仙尊乃是山巅白雪,一尘不染、高高在上。
美则美,却总显得不食烟火,不近人情
江疏桐也这般认为,所以当他蒙冤无措、彷徨无措,这个人从天而降将他护在身后时,那些少年怦然的心思上,更多被尊崇敬仰占据,不敢亵渎。
但此刻,那山巅白雪忽而融化,坠落凡间。
眸眼相撞间,江疏桐从那双眼睛里瞧见了不安、忐忑、担忧,甚至有着濒临绝境下孤注一掷的决绝。
江疏桐后知后觉想起,云晚舟再强大再厉害,也不过是个肉体凡胎、有血有肉的人。
台下弟子或惊或惧,无一妄动。
郭长老不知何时起身,掏出块令牌高举头顶:“此乃先掌门所赐掌门令,江临虽死,令牌仍在。众弟子听令!”
“弟子在。”回声浩荡。
“随我一同诛杀魔族,以清天下!”
一声令下,台下弟子拔剑而出,冲上高台,一拥而上。
第122章 叛逃 “若是师尊还怕,就杀了我……”……
一片混乱, 刀刃相交,灵器交错,声声刺耳。
不知是谁忽然喊了句“魔族冒充仙门弟子”, 一身着无相弟子服的弟子被捅穿心脏,轰然倒地,鲜血凝成河流,一路流淌,直到染红谢无恙脚下。
郭长老衣袍猎猎,足尖一点落在谢无恙身前,拔剑指他:“谢无恙, 你诛杀同门,其心可诛!”
与此同时,地上尸体化作一团黑气, 烟消云散。
众仙门弟子咬牙切齿,愤恨难平,士气高涨。
没人看清到底是谁杀了无相弟子, 但人人都认定是谢无恙杀了他。
一如当初无相山庄一夜被灭,无人得到证据, 却全都剑指谢无恙。
谢无恙唇瓣动了动,面色苍白地想要说些什么,忽被一只好看的手遮住了眼睛。
“不用解释。”云晚舟说。
有些话没说出口,谢无恙却全都懂了。
云晚舟知道、信他, 所以他不用解释。
“诛杀魔族,报我血仇!”
“魔族当死!”
不知是谁的剑捅了谁的心脏,谁的灵器砍掉了谁的脑袋,血气喷涌而出,血色弥漫, 哀嚎遍野。
自相残杀,却无人意识,犹如疯癫。
一道寒光划过眼前,江疏桐侧身一闪,堪堪躲过劈面迎来的刀刃,从容不在,反手一指点在那弟子耳后,唇间溢出法咒,眉心一凛,厉声念出一个“破”字,那弟子身形一僵,神色恢复清明,如梦中初醒,“掌……掌门?”
江疏桐食指并拢,一股灵力落在弟子掌心,言语匆匆,“速将此咒置于其他弟子身上。”
说罢,便匆忙转身,却怎么也没找到方才手举令牌号令弟子的郭长老。
江疏桐瞬间脸色煞白。
另一边,云晚舟一掌击在堵住两人弟子的胸口,脚下步伐飞快,腕间一转想要拔出碎雪。
不料迎面飞来一道灵光,逼得他侧身一闪,带着谢无恙后退几步。
紧接着,数名弟子早有预谋,挡在云晚舟身前,隔开碎雪。
“师……师尊……”谢无恙眉目紧闭,不安地拽紧云晚舟的衣袖。
云晚舟凌冽的神色倏而柔和,抬手抚平他的眉心,“若是累了,就睡一会儿。等你醒来,我们就回家了。”
谢无恙意识早已模糊,听到这话又清明起来,“是回……苍穹山吗?”
云晚舟默了默,良久才轻轻“嗯”了声:“回哪儿都行。”
无论是不是苍穹山,只要我们一起,天涯海角、四海八荒……哪里都行。
……都是家。
溅起的血花迸在谢无恙脸上,滚烫的热意叫他有了片刻的清醒,谢无恙费力抬眸,瞧见云晚舟紧抿的唇瓣和不舒展的眉,压着重重的愁绪,让谢无恙想要抬手替他抚去,用尽力气却只蜷起了指尖。
体内的寒意让谢无恙回到幼时那场寒风刺骨的雪夜,他蜷缩在一墙之隔的角落里,偷偷向往屋内那捧灯火。
桌上酒肉淋漓,热气飞溢,属于他的只有刺骨的寒意与不知是否还会见到的白昼。
直到一双手落在肩头,替他扫去并不存在的雪,“若是累了,就睡吧,等到醒来,一切就都过去了。”
会过去吗?
他骨子里藏着的污秽,双手染满的鲜血……会过去吗?
一双无形的手蹂躏着他的心脏,撕扯拉拽,像是恨不得将它粉碎。
谢无恙唇瓣微张,发出难以自抑的喘息,喉间忽然涌来一阵干渴的涩意,让他睁开了眼睛。
入目漆黑一片,好半晌才勉强瞧清。
一捧明火摇摇曳曳,暖黄色的光照在石壁上,印出上头的凹凸不平。
过度昏睡让谢无恙头脑发昏、意识昏沉,弄不清身处何地,视线盯着灰溜溜的石壁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动了动脑袋,若有所感扭过头。
云晚舟手执碎雪,负手而立,脊背挺拔傲然,单薄的白色里衣上血迹晕染,无端多了几分孤独脆弱。
“师尊……”声音牵扯起喉间刺痒,剧烈咳嗽中,谢无恙胸膛猛震,连带着五脏六腑都要分崩离析,
云晚舟慌忙转身,扶住谢无恙即将歪倒的身子,“我在。”
云晚舟轻轻拍着谢无恙的后背,一边给他顺气一边语气担忧,“可是哪里难受?”
“就是一时没注意,呛了下……”谢无恙强忍住咳嗽,撑起身子牵强地朝云晚舟扯了扯嘴角,“师尊这样我倒还有些不习惯……”
“是我力气大,你不舒服了?”云晚舟手上动作轻了轻,像是鹅毛一样拂在心头,令谢无恙心中软成一团。
谢无恙抬手握住云晚舟的手腕,苍白的脸上再也瞧不见往日的年轻气盛,“师尊不用这样,弟子又不是什么易碎的瓷器。”
“那你……”
“我以为那天过后,师尊不会再理我了。”
云晚舟手上动作僵了僵,“没有不理你。”
“但师尊总是刻意避着我。”谢无恙撇撇嘴,做出格外委屈的样子,想要离云晚舟近一些,不料牵扯到了伤口,疼得他面目狰狞一瞬,只得放弃了这个念头,“师尊去凤迎镇也没有告诉我。”
话音刚落,谢无恙才意识到这话说得有些不合时宜,侧头望向云晚舟。
云晚舟眉眼低垂,神色难辨,唯有睫毛投落出淡淡的阴影,让人觉出几分伤怀。
“师尊,我……”寒霜针留下的伤口传来刺痛,谢无恙脸色一白,瞬间止住话头。
寒意锥心刺骨,在体内遍布开来,如同千万只蚂蚁在血肉中啃食。
谢无恙一时说不出话,身形佝偻倒在地上,冷汗密密麻麻渗满额头。
“无恙,无恙……”即将落地时,一只微凉的手托住了谢无恙的额头,语气慌乱焦急。
谢无恙掀起眼帘,想要瞧一眼身旁人的神色,却发觉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瞧不清。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蚀骨碎心的疼痛,一半是寸寸升起的痒,两相交叠下,谢无恙恨不得咬烂自己的舌头,给自己个痛快。
口腔铁锈味侵占的刹那,两根手指撬开他的牙关,死死拧住了他。
云晚舟的声音犹如世间最好最冷的药,顺着骨头间的缝隙钻入,拉回了谢无恙最后一点神思。
“别咬自己。”云晚舟一点点抽出自己的两根手指,“会受伤。”
那咬什么?谢无恙疼得意识模糊,身体痉挛。
与此同时,指尖抽离,撬开唇齿的换成了旁的东西。
又是一阵绵麻刺痛,谢无恙鼻间发出一道痛苦的闷哼,牙齿忽而用力,重重咬了下去。
属于另一个人血液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如同饮鸠止渴,难以言说的战栗席卷全身。
谢无恙牙关打颤,思绪恍惚间,意识到自己咬得是谁。
后来的几天里,谢无恙的意识一直都模模糊糊,处于半梦半醒的边缘。有时睁眼是白天,有时睁眼已经到了黑夜。
具体逃亡了多久,谢无恙也分辨不出,只是模糊记得,期间他们穿过树林,走过荒漠,云晚舟为了不被仙门发现,一路都没有御剑。
有次意识好不容易清晰,云晚舟正端着碗给他喂粥。
这位仙尊不知从何处弄了块粗糙滥制的麻木斗篷,脸上也灰扑扑的,与冷凝的面孔很是不搭。
谢无恙难得有力气调侃,笑得艰难勉强,“师尊怎得弄成这样?像是在泥潭滚过一圈。”
云晚舟吹了吹勺里的粥,递到他嘴边,“仙门下了追杀令。”
谢无恙正盯着云晚舟手腕结痂的牙印伤口出神,冷不防听见这么几个字,抬起头,“追杀令?”
“嗯。现在到处都是我们的画像。”
那一瞬间,谢无恙在心里想了很多,想他们是如何沦落到今日这番境地,后来发现,若非没有自己,没有他夺舍重生,没有他妄想强大的修为解开云晚舟设下的禁锢,谢无恙还是原先什么都不懂的低阶弟子,也不会有后来的种种,云晚舟为了他成了世人眼中私放魔族的罪人。
原来竟是因为自己……
谢无恙唇瓣动了动,出口的每个字都说得极为艰难,“师尊,我其实……”
外头忽然想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惊呼声中夹杂着仙门弟子的质问。
“见过这两个人没有。”
“没有。”
“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没有没有。”
“那这个人呢?”
……
越来越近,谢无恙嘴边的话戛然而止,猛然望向门外。
伴着“吱呀”一声,供他们藏身的破庙被人推开。
光线透过门缝照进的刹那,一只手抓住谢无恙的小臂,猛得将他提在了背上。
“他们在这儿!快来人,来人!”有人大喊。
云晚舟一手掏出腰间碎雪,一手顾着谢无恙的后背,既没有用法力,也没有让剑锋出鞘,以一敌十,带着谢无恙冲出重围。
那一天,他们逃亡的路上下起了雨。
迟了很久的雨,还是浇了下来,将两个人淋得狼狈不堪。
寒霜针在疼,在尖叫,谢无恙的又逐渐归于模糊。
这是他们逃得最艰难、最久的一次。
雨水和血水在脸上交融,谢无恙疼得浑身颤抖,脸颊贴着的脊背亦是同样。
即便是仙尊,也到了强弩之末。
而这些,本不该是他承受的。
情绪起伏,又牵扯了刑罚中留下的隐疾,谢无恙咳得厉害,脸颊下贴着的脊背也越来越僵。
恍惚间,他忽然觉得这场逃亡、这场雨、背他的这个人,都似曾相识,像是记起一段被他遗忘了很久的记忆。
好像这个人在很久很久之前,也带着他这样奔走过。
是现在吗?还是五百年后?是原身的记忆?还是他的?谢无恙已然没有精力分清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无恙终于勉强提起一口气。
“算了……”谢无恙脸颊在云晚舟脊背蹭了蹭,像是爱抚,“师尊,放下我吧。”
不管那段记忆是发生在谁身上,如今都要死了。
我本就是长在泥潭里的人,天道下逃亡的恶鬼。
可你不同,你是清冷无瑕,高高在上的云仙尊。
何必为了一个满身罪孽的人,叛逃,舍命?
良久的沉默。
云晚舟脚下步伐依旧,抱着谢无恙的手有瞬间收紧,“在说什么胡话?”
“我是说真的……”谢无恙气若游丝,“你是仙尊,他们应该不会为难你的……”
“你真这么觉得?”云晚舟问。
谢无恙意识重归混沌,却心有念响,执着着没有睡去,“是……”
他的声音渐渐归于呢喃,中间很长一段话被雨水冲刷,云晚舟没有听清。
到了后面,他不得不歪着头凑近,才勉强听清了小徒弟的后半句,“若是师尊还怕,就杀了我,带着我的首级,就当是我来这世间……”最后为你做的一件事。
后半句话成了气音,哪怕云晚舟凑得再近也听不清了。
云晚舟喉间哽得厉害,这种感觉尤像当年穹桡走的时候,却又有些不同。
谢无恙还活着,身上还是热的,他有了能力保护想保护的人,心里却依旧疼得厉害。
脚下像是有一双手无形拽着他,每一步都重若千斤。
云晚舟腿脚发软,呼吸难以抑制越来越重。身体的极限叫嚣着让他停下,本能却促使着他越走越快。
就、就快到了……云晚舟心里想。
只要到了魔界,仙门的人便不敢再来,他们就安全了。
至于其他的,可以留给很久很久的以后去想……
终是力竭。
云晚舟脚下步子一滑,谢无恙从背上脱手而出,滚了到草丛上。
他慌忙上前,弯腰抓住谢无恙的胳膊,想要将他重新架回背上,怎么也架不回去。
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多日来不吃不喝,铁打的身子也化为尘土。最后只能紧紧抓着谢无恙的衣袖,额头抵在对方颈间,如同回到温暖的巢,沉沉睡去。
第123章 烟花 云晚舟眼底被映得明亮一片,如同……
一个月后, 魔域边界,鬼煞镇。
黑雾遮在头顶,日光难进, 宛若无形的牢笼,将魔界万物困在其中。
牢笼之内,却是少有的热闹祥和,街头人流奔走,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
“孤山长老新鲜出炉的灵器,五十上品灵石,都来瞧一瞧看一看嘞!”
“妙悦阁掌柜亲手缝制的鲛灵衣, 二手转卖!”
“新鲜出炉的仙门修士人肉包子,馅大皮薄,一块下品灵石两个,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一名黑衣修士穿过人流,目的明确走进一家药房,从善如流地报了一串药名, “白芍、茯苓、当归……”
他的声音清冽好听,透着一股与魔界格格不入的干净。
掌柜药师不免多看几眼, 瞧见一张俊秀柔和的面孔。
“原来是你啊。”药师熟练地拉开身后对应的小匣子,按照分量抓好,边打包边问,“上回拿的药又吃完?你家徒弟的病还没好呐?”
“没。”云晚舟摇了摇头。
药师将包好的药递给他, “病得很重?”
云晚舟伸手接过,瞧见自己的黑衣黑护腕,仍旧觉得不习惯,怔了片刻才回,“是。”
“你这拿得都是些活血补气的药, 起不来什么大用。若是不对症下药,恐怕难好起来……”
云晚舟接过药材没吭声,那双凤眼微微垂落,显得有些无助,又瞧出往日几分冷凝的影子。
“罢了罢了,我说没用。等到病死你别找我哭就行。”掌柜药师摆手送客。
出了药房,云晚舟抱着药站在原地又愣了会儿,听到身旁的包子叫卖声,走上前去买了几个包子,一同踹在怀里,想了想没落下什么要买的东西,这才迈步远离街上的繁华热闹。
鬼煞镇的西面,有一片漂亮的曼珠沙华丛,远远瞧去一片汪洋,红艳似火,夺人眼目,在这寸草不生的魔域,唯有此花命运顽强,别有特色。
穿过曼珠沙华丛,有一条浅浅的被黑气污染的河流,河上是一条简陋的小木桥,下头黑气蠢蠢欲动,盼着桥上人不慎跌落,让他们饱餐一顿。
过了木桥,便是鬼煞的恶鬼村了。
云晚舟点了两下足尖,轻松越过。
“小云回来啦?今日又出去帮张婶买东西了?”有人认出云晚舟,熟稔地打了招呼。
“是。”云晚舟点点头,不自在地回应。
擦肩而过时,云晚舟听见那人嘴里嘟囔,“摸样倒是好,可惜不爱说话,跟个哑巴似的,怪不得找不到道侣。”
云晚舟不自觉侧眸瞧了他一眼,那人又故作无事发生,打发他道:“不是给张婶买了东西?她估计已经等你很久了,小云快些回去吧。”
张婶是名五十岁的妇人,恶鬼村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一个月前,云晚舟带着谢无恙逃到魔域边界昏迷,再次醒来,便是这位住在魔族边界村落的张婶救了他们。
只是自从来到魔界,他再未见到谢无恙醒来。
这个人好像就这样沉睡了,如同这世间的花开花落。花会什么开,会不会开,无人说得清。
云晚舟推开围着院落的篱笆门,三间屋子先是敲响了中间那间,“张婶,在吗?”
房门从里面被人拉开,一头戴纱巾的中年妇女站在门边,仔细端详着云晚舟,好半晌才认出他是谁,“啊,原来是小云啊。有什么事吗?”
“我今日去镇上抓药,顺便买了几个包子给您。”
“什么陷的包子啊?”张婶笑眯眯地问。
这包子的陷有点难以启齿,云晚舟唇瓣张张合合,费了好大劲才将那几个字吐出来,“仙门修士肉陷的。”
“猪肉陷的啊?”张婶笑得更灿烂了,“是我喜欢的。”
对于将猪肉叫做仙门修士的事情,云晚舟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将怀里的包子递给张婶后,张婶拿出来两个,剩下的又递给云晚舟,“你的徒弟今日怎么样了?”
云晚舟接过包子,如实回答,“没什么变化。”
“唉。”张婶叹了口气,“你也别太着急,伤成那样,能保住性命就很好了。至于何时醒,就交给天意吧。倒是你,没日没夜的照顾他,也要注意注意自己的身子,万一他醒来,你自己又倒下了,你的徒弟该有多自责啊?”
“谢谢张婶,我知道。”云晚舟睫毛颤了颤,与张婶简单道完别,走进最东侧的那间屋子。
魔族本就示弱,身为边界村镇,鬼煞镇更是穷困贫瘠,因而屋内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张土炕和一个被用来做柜子的高凳子。
屋内昏暗,唯有高凳上一根烛火拼命燃烧,努力带来热与光明,照亮炕上人的半边脸。
谢无恙躺在上头,眉目恬淡紧闭,双手交叉握在腹部,面上透着不属于常人的苍白。
一层淡淡的金色结界将他照住,灵力像是活泉般流动更换,源源不断地朝谢无恙体内输送。
而结界另一头,输送灵力的源泉,便是这结界的主人——云晚舟了。
云晚舟将包子放到一边,抬手一挥打开结界,小心翼翼碰了碰谢无恙的手。
是热的,里头流着滚烫的血。
云晚舟松了口气。
这几乎成了他每日必做的一件事,哪怕结果相同,不安与后怕仍旧浓浓地侵蚀着他,叫他日夜难寐。
十几年,朝生暮死。
穹桡走后,他第一次这样期盼一件事——哪天推开房门,他的小徒弟正睁眼靠在床头,朝着他笑,再唤他一声师尊。
……
魔界的春节,比云晚舟想象中药热闹许多。
外头喜气洋洋,鞭炮烟花络绎不绝,魔族人的呐喊欢呼,将这座昏暗的城镇染了另一种光。
云晚舟是与张婶一同过的。
张婶的丈夫死得早,无儿无女。每逢佳节,旁人家灯火通明,唯她与世隔绝,孤独无依。
云晚舟起先是并没有出来的,后来听到外头谁放了烟花,又恰巧想起苍穹山禁烟火,谢无恙十岁那年因为私放烟火受罚,忽然想要出去替他瞧瞧魔界烟火是什么样的。
拉开房门时,恰好瞧见张婶房门敞开,自己坐在门口,仰头含笑地望着亮腾腾的夜空。
烟火匆匆绽放消散,衬出那张长着轻微皱纹的脸。
孤独。
这是云晚舟第一次这么直观的感受到这个词。
穹桡刚离开的时候,他应该也是孤独的,否则为什么会一连几日,执着地盯着没有点燃的灯火,一看就是一整夜?
可后来呢?
孤独成了习惯,没有了陪伴,便不会再有孤独。日久天长,除了徒弟们偶然想起,他自己的春节又是如何过的呢?
云晚舟忽然发现自己对这些竟是毫无印象,每次过节都像是完成任务般,任务结束,他也就该抽身了。
人因牵绊而生,本不当如此的。
云晚舟思绪纷扰,不知不觉已经迈开步子,走到张婶面前。
张婶落在烟花上的视线落在了云晚舟身上,“小云?”
许是太久没有主动与人相邀,云晚舟没由来得冒起一阵紧张,掌心冒汗,简单一句话到了他这里需要组织许久,“张婶,你想不想出门放烟花?”
“我瞧他们放就很有意思。”
“但是我有些想放,”心跳声震耳欲聋,云晚舟脸上烫得厉害,自己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天涯,来自另一个人,“张婶陪我放吧。”
烟花在耳边炸开时,云晚舟犹在梦中,他不善言辞,连个笑容都难以回馈,只是等到一束烟花放完,紧接着带点亮另外一束。
“嘭——”
“哗啦啦——”
烟花交相辉映,与领居家放的那道重叠,绽放出更大的一朵,炫彩夺目,美不胜收。
云晚舟眼底被映得明亮一片,如同芸芸众生的每一个人。
说不上来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当他望向张婶时,张婶盯着两个人放的烟花目不转睛,唇角挂着浅淡笑意,温柔幸福。
他帮一个孤单多年的人重拾光明,应当是开心的,心中却又总想着谢无恙。
若是他在的话,又是怎样一副光景呢?
时光荏苒,光阴似箭,转瞬之间,春去夏来,又是三个月。
春节的喧嚣像是一场不会重复的梦,恶鬼镇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
依旧是那座木桥,那片曼珠沙华,那个集市,云晚舟一如往常,带着包好的药,推开了紧闭的房门。
屋内的烛火不知是燃尽还是被风吹灭,从院落行至屋内,依旧是一片漆黑。
云晚舟摸索着将药放在床边,指尖微动聚集灵力,想要将蜡烛重新点燃。
身侧忽然掀起一阵轻微的风动,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制止了他的动作。
意识到最有可能是谁,云晚舟身形一抖,声音发颤,寻求验证:“谁?”
许是昏睡太久,醒来短暂,落下的声音沙哑粗粝,多了几分沉重成熟,“师尊,是我。”
话音刚落,拥抱入怀。
云晚舟的身子颤抖得比方才还要厉害,交叉在一起的手恨不得将怀里的人融入骨血。
没人说话,一室寂静。
过了好久好久,怀里的人艰难地抬起胳膊,搂住了他的腰,“是谢无恙。”
不是魔尊,也不是原身,醒来的……只是谢无恙。
怀里的腰肢似乎比以前更细了,轻易就被人圈禁锢紧,像是一折就断。掌心下的触感也不再是锦衣绸缎,而是再普通不过的粗布麻衫。
谢无恙眯起眼睛,企图透过黑暗辨认身处何地,却一无所获,最后只能顺毛似的摸了摸云晚舟的颈,提议,“师尊,要不要先点个灯?”
第124章 烧火 “那烧火这个艰难地任务可要拜托……
大逆不道的手法瞬间让云晚舟回了神,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从谢无恙怀中挣脱,“我来点。”
火光燃起传来一声轻响, 照亮了两个人的脸。
谢无恙目光定定,从云晚舟的眉眼划到下巴,又落在红意未散的侧耳,久违得熟悉。
谢无恙不知道自己到底昏睡了多久,心里去隐隐有个声音在诉说着久别重逢,好像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这张脸了。
云晚舟被盯得不自在,躲开谢无恙的目光望向别处, 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转移注意,“你睡了很久。”
“嗯。”谢无恙望着他泛红的脖颈,没有拆穿, “感觉到了。”
“距离审讯那日已经过去了七个月。”
谢无恙顺着他的话点头,“那确实很久了。”
“是。”这个话题讲完了,云晚舟又开始寻找新的话题, “这里是魔界。”
万物皆有其顺应之地,身为魔族, 身处人界和魔界自是天差地别。
谢无恙醒来后虽有所察觉,从云晚舟嘴里听到时,却是另外一番滋味。
一个嫉恶如仇、正道楷模、一尘不染的仙尊,为了他, 居然甘愿屈尊躲在魔界。
与之一同浮现在脑海的,还有逃亡路上的种种,说不上是对这个人舍身相救的欣喜更多,还是对这个人因为自己跌落尘泥的怜惜更多,谢无恙只觉心口堵闷, 万般情愫皆不是滋味。
云晚舟低声诉说着两人目前的处境,“我们现在在的地方,是魔域边界的一个小村落,叫做恶鬼村。是张婶救了我们,这里是她……”
“师尊。”谢无恙忽然出声。
云晚舟嘴边的话一段,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
昏睡的数月,两双眼睛再次对上,忽而惊觉,无形中都变了许多。
谢无恙那双桃花眼上挑地弧度更大,更漂亮了,多得是蛊惑人心,如同深海中的漩涡,将人的意识牢牢吸附。
云晚舟一时像是被夺了魂,思绪凝固间,只剩下本能的心跳与喘息,还有眼前这个人。
谢无恙忽而抬手,指尖蜷缩间要抚上他的脸,不知顾忌着什么,最后只是理了理云晚舟耳畔的碎发,“师尊瘦了。”
手指摩挲,凉意拂过脸颊,停在上面来回摩挲。
云晚舟一时怔然,忘记了躲开。
两个人的脸越来越近,近到呼吸交错,落在对方脸上,掀起一阵难言的痒意与潮湿。
谢无恙呼吸逐渐变得粗重,像是压抑着一头野兽,顷刻就要冲破牢笼,喷涌而出。
气氛旖旎,惹人沉醉,眼看就要相触。
云晚舟倏而惊醒起身,后退一步,神情慌乱,“你刚醒,还没有吃饭,我去给你拿些吃食。”
谢无恙有话要说,抬手想要抓住他,却只触到一闪而过的半边衣袖。
云晚舟脚下步伐凌乱,落荒而逃。
烛火被带动的风熄灭,重新燃起。
转瞬间,屋内归于寂静,只剩下了谢无恙一个人。
他垂眸苦涩干笑了声,脊背靠回床头,抬手捂住了眼睛,好半晌才止住了方才因情动而想入非非的思绪,整理起昏迷前的记忆。
魔族与仙门对立数百年,恩怨难平,戾气难消,魔界人人对仙门也是恨之入骨。
虽普通百姓无心战争,却也因数般牵扯互相抱有偏见。
魔族瞧不起仙门,仙门自也瞧不起魔族。
云晚舟带他逃到魔界,侥幸被人所救,实乃万幸。
只是待在魔界这些日子,怕是不能再用仙法了。
谢无恙摸了摸已经当初挖肋骨留下的伤,疼痛过去,只剩下了道浅浅的疤痕,没人能瞧出这里曾经经历过什么。
身上的几道寒霜针伤口更是隐蔽,发作时却是刻骨锥心。
谢无恙不知道云晚舟对当日的来龙去脉知道多少,只记得当时这个人救他水火,却对事情原由疑问一问不问。
那些信任又是从何而来呢?
如今回过神,却是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这个人就在身边,就在门外。
谢无恙撑着身子下床,久卧床榻令他一时不适,身子发软,脑袋昏了半晌,才清醒过来。
推开房门,一片漆黑。
远处偶尔传来几道灯火,那是有人手提灯笼在赶路而行。
余光瞥见一束灯火,谢无恙侧眸望去,院落中,东侧的房间光亮堂堂,为这黑漆漆的院落添了一抹活气。
谢无恙一路扶着墙,步伐虚浮的走向有光的地方。
这里的火比其他地方都要亮,足以照清房间内的所有陈设。
灶台、桌子、干柴。
张婶与云晚舟一同站在长桌前,面前的菜板上放着根切了一半的胡萝卜。
云晚舟手持菜刀,正愁眉苦脸的对着胡萝卜比划。
张婶弯着眉毛笑着,“切成差不多大小的薄片就可以。”
云晚舟深吸一口气,找准位置开始下刀。
这双手耍得一手漂亮的剑法,剑势惊鸿,矫若惊龙,惊艳数人。
如今灵器换成了菜刀,却是笨拙的可怜。
“咔哒——”刀落出声。
张婶皱了皱眉道:“小云,你切得太厚了。若是差距太大,薄的片都熬烂了,厚的还是没熟。”
云仙尊听得认真,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好。”
又是一道落下。
张婶眉毛拧得更紧,拿起自己切的与云晚舟切的放到一起,比划了道:“这个有点太薄了。”
云晚舟抿了抿唇,语气诚恳,“抱歉。”
张婶摇了摇头,接过云晚舟手里的菜刀,“这个我来切吧。你去帮我生个火。”
云晚舟犹豫着点了点头,“好。”
云晚舟起身走到灶台,做到了旁边的小凳子上。
身后的柴火杂乱无章,与他的气质甚是相驳,显出几分滑稽可笑。
云晚舟浑然不觉,从身后随意抓了把柴火,指尖并拢似是想用灵力点燃,余光瞥向张婶又心有顾忌,将蠢蠢欲动的手收了回去,目光在附近搜寻起生火的工具来。
那把柴火都是些木棍,不易点燃,若不加点什么助燃,这火不知要升到猴年马月。
谢无恙在门边瞧得清楚,虽觉得云晚舟偶然表现出的笨拙可爱的要命,还是不忍他在旁人面前丢脸。
许是云晚舟来时就将他醒来的事告诉了张婶,张婶瞧见他时没有过于惊讶,只是笑着朝他点点头,又在谢无恙竖起手指在唇边时,了然没有发出声音。
直到谢无恙走到云晚舟身侧站定,投落的阴影将窝在凳子上的他罩住,他才若有所觉,却没有认出谢无恙,“张婶,火折子在哪?”
谢无恙悄无声息接过张婶给的火折子,递到云晚舟眼皮子底下。
“在这里。”
“多谢。”云晚舟接过东西转过身,正要点火,忽然动作一顿,意识到些许不对劲来。
“你怎么来了?”云晚舟扭过头,神情错愕。
“师尊,这些杂事还是让弟子来吧。”谢无恙将云晚舟从凳子上轻轻拉起来,夺走了他手里的火折子,“若是交给师尊,我们怕是要很久才能吃上饭了。”
“你会?”意识到谢无恙是在变着法的说他不会生火,云晚舟抿了抿唇,面露不悦。
谢无恙朝他弯了弯唇,没有说话,只是自顾自地做到了云晚舟方才的位子上,拽出他塞进灶台的树枝,换了些晒干的碎柴进去。
点燃后又塞了些木柴,拿着吹火筒对准火种轻轻一吹,弱小的火苗瞬间燃起,将两个人照亮。
明明晃晃中,谢无恙炫耀般回过头,挑了挑眉,“师尊说我干得好不好?”
印在眼里的火光细碎,如同瞳孔中的繁星点点,衬托出久违的年少朝气。
云晚舟一时恍了神,忘记了回答。
直到谢无恙不厌其烦地再次唤他,“师尊?”
“嗯?”
“师尊不夸夸我吗?”
“挺好。”云晚舟干巴巴地开口,“你何时学会的这些?”
谢无恙下意识回复:“自是流落街头,自小学来的本事。”
“五岁就会了?”云晚舟皱了皱眉。
他遇见谢无恙那年,谢无恙恰好五岁,可那时时逢大雪,若是会生火,怎会差点冻死街头?
意识到说漏了嘴,谢无恙呼吸一顿,干笑一声,连忙改口,“其实是十岁那年闲来无事,我自己溜到后山偷偷学的。”
云晚舟抓到了重点,“你在苍穹山私自纵火?”
“也不是……”谢无恙想要继续狡辩,对上云晚舟盯着自己的眼睛,抓了抓头发,自暴自弃地耷拉下肩,“是我私自纵火。师尊罚我吧。”
大不了他再抄十遍静心咒。
总不能让他为那熄灭的火种赔命吧?
谢无恙心里嘀咕。
谁知云晚舟沉默了半晌,开口时竟然只说了句:“下不为例。”
谢无恙猛得抬起头,诧异道:“师尊不罚我?”
云晚舟不自在地点了点头,“嗯。”
一旁的张婶看了两个人半天,笑呵呵地附和,“你昏迷了这些日子,你师尊日日夜夜守着你,每隔几天都要去镇上抓药,再亲自煮了喂给你。好不容易醒来,哪儿还舍得罚你。”
“是吗?”谢无恙眉心一挑。
张婶作势还要再说,身侧突然传来两道轻咳。
“你的火要灭了,再添些柴。”
这些事不难,常人瞧见顺手就帮着添上,云晚舟却偏生要喊上谢无恙,明眼人都瞧得出他这是不想两个人继续说下去了。
张婶识趣地闭上了嘴,目光若有似无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
谢无恙朝着里头添好了柴,扭头看云晚舟瞧得认真,便问:“师尊会添柴吗?”
云晚舟似是轻轻哼了声,“会。”
“那烧火这个艰难地任务可要拜托给师尊了。”
第125章 安宁 若是自己也站起身,也许会发现自……
“柴火没了师尊就添柴火, 若是火烧得不旺了,师尊就再添些干柴,用吹火筒对着火种吹上一吹。”
“好。”云晚舟点点头, 手里握着吹火筒,一眨不眨地盯着灶膛里的火。
“张婶,这里交给我吧。”谢无恙走到长桌前,拿走张婶手里的刀。
张婶道:“你大病初愈,怎么能交给你呢?”
“无妨,我们修炼的身强体壮,我睡了许久, 早就无碍了。”
张婶乐呵呵地笑了,“那我就等着吃个现成的饭了。”
“好。”谢无恙毫不犹豫应下。待到张婶走后,跃跃欲试对准了桌上的食材。
云晚舟再次瞧向谢无恙时, 谢无恙动作流畅地切好了大半食材,正在将他们一一对应放入盘中,动作干净利落, 好不拖泥带水。
谢无恙走到身侧,将盘中菜倒入锅中时, 云晚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当真忽视了这个徒弟太多。
自将谢无恙带上山的那刻,他虽努力模仿着穹桡的样子,在努力做个好师尊, 吃穿用度、符咒心法虽样样不落,却难免因本性寡淡少言,在细节上留有疏漏。
比如自己的小徒弟何时长高了,何时学会了自己没教过的术法,何时学的烧火做饭, 又是从何时起与自己逐渐疏远,从幼时的亲密无间,到了后来了师徒有别。
生菜落入锅中,发出“滋啦”声响,云晚舟骤然止住思绪,垂眸抿了抿唇,专注眼前的火光没再吭声。
不知过了多久,鼻息间隐约涌进饭香味,一双筷子夹着肉片递到云晚舟面前,“我方才放了盐,师尊替我尝尝咸淡?”
在苍穹山时,云晚舟从未进过后厨,亲手做东西更是不曾。
望着谢无恙递到嘴边的东西,云晚舟怔了怔,心里冒出抹不自然。
这与被人投喂似乎无甚区别,更妄论对方还是自己从小养大的弟子,这弟子不久前还想以下犯上,做出诸多出格之举。
“你怎得不自己尝?”云晚舟偏过头去,往烧得正旺的灶膛里随手添了些柴。
正当他以为谢无恙会如往常一样,找些旁得借口哄他吃下时,谢无恙却出乎意料地应了下来。
“好。”谢无恙声音低沉,透着风浪过后的柔软,“我先尝尝。”
云晚舟诧异抬眸,对上谢无恙苍白带着笑意的面孔。
他的小徒弟历经磨难风雨,昏迷数月,如今好不容易苏醒,却变了许多。
他长高了,起身时的身影可以将他完全笼罩,如同一块密不透风的大网。
若是自己也站起身,也许会发现自己的小徒弟比他还要高些,却不见了少年的傲骨恣意。
就像春节那场盛大夺目转瞬即逝的烟火,火光泯灭,最后留下的只有漫天的烟灰与风霜。
虽是笑着,却只让人觉得心疼。
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做出反应,云晚舟回过神时,手已经按住谢无恙的即将抽离的手腕,薄唇紧抿,最后化为无奈的的叹息,“还是我来吧。”
云晚舟探头叼走那块肉,放在唇齿间嚼了嚼。
出乎意料,那肉软烂细腻,咸淡也是不多不少,味道比苍穹山厨子的拿手菜还要好些。
谢无恙低头瞧着他,眸中暗藏期待,“如何?”
云晚舟咽下嘴里的东西,点头夸赞,“尚可。”
谢无恙顿时眉开眼笑,“师尊若是喜欢,弟子常做给师尊吃,可好?”
云晚舟心尖颤了下,半晌轻轻点了点头,“嗯。”
—
魔界与仙门对立许久,魔族对仙门恨之入骨,仙门对魔族也是鄙夷刻板,轻易不会踏入魔族地界。
云晚舟选择带着谢无恙逃入魔族,看重的也是这点。
魔族外风雨飘摇,魔界内寂静安宁,毫无纷扰。
独自生活多年的缘故,张婶不善交际,与村中其他人的关系并不亲近。
年轻时除了没人说话有些孤寂外,倒也无甚,但随着年龄日增夜长,曾经未曾显露的问题也渐渐多了起来。
通往镇上的那座木桥,年久失修,每每经过摇晃不堪,桥面咯吱作响。
村中曾有人不慎跌落,不过片刻便被黑煞气吞噬干净,连根骨头都不剩下。
盛年人经过尚且害怕,更何况张婶已经年过五十,身体心力大不如前。
日子总要往前过,买来的吃食用品不断消耗,时不时就要往镇上走一遭。
云晚舟没来之前,张婶无人可求,只能等到所有东西全部用完,拖到不能再拖,再一同道镇上采买,凑够小半年的量,等到下次用尽再去。
过桥说为生死攸关也不为过。
云晚舟与谢无恙到来后,上镇采买的重担便落在了他们身上。
日子过得还算舒坦,但那场刑讯终究还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疤痕。
那是很平常的一个夜晚,谢无恙醒来刚满一个月。
昏迷时许久没有发作的寒霜针,随着主人日渐苏醒,第一次有了动静。
加上刑讯那段日子,这是第二刺,一如当日,痛彻骨髓。
谢无恙因疼痛扭曲的身躯从床上滚落,发出重重一声闷响,吵醒了正在打坐的云晚舟。
未熄的烛火照亮谢无恙冷汗淋漓的脸,白日里的平静自在宛如幻梦,消散全无,梦醒之后,痛苦与狰狞争先恐后。
谢无恙喉间抑制不住发出沉重的“嗬”声,脖颈青筋暴起,像是随时崩裂血液喷涌。
痛苦到了极致,谢无恙抬起筋脉凸起的手,似触非触,从脸移到脖颈,双手落下猛然用力。
“无恙!”云晚舟瞳孔一缩,慌乱冲到谢无恙身前,拽住他想要将自己活活掐死的双手,“醒醒!谢无恙!”
“师……师尊……”谢无恙喉咙震动,声音艰难,如同陷入黑暗的困兽,“我……我疼……”
“我在。”云晚舟手上力道不敢松懈,另一只手抚上谢无恙的脸,“师尊在。”
被谢无恙攥住的指骨“咯吱”作响,像是要将五指折断。
五指连心,云晚舟心脏像是撕扯般泛疼,喉间哽咽:“你先松手,告诉师尊……是哪里疼?”
谢无恙指尖痉挛,在松开与握紧间剧烈挣扎,“我……全身……哪里都疼……”
寒霜针,锥心刺骨。钉入体内后,便是寒气进入血液,流入全身。
谢无恙也说不上哪里疼,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体内撕咬,密密麻麻遍布全身。
他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知道抱着自己的人是谁,听着这个人焦急的呼唤与耳语,迷离的像是现实与梦境重叠。
云晚舟……也会这般失态吗?又在担心谁?
世人口中,云晚舟伟岸高大不染尘世,既心善又凉薄。这么一个高高在上的人,谢无恙却觉得此时的他要哭了。
谢无恙用尽全身的力气抽去掐着脖子的手,让自己的面目瞧上去不再这么狰狞,想要再朝云晚舟笑笑让他宽心,却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最终放弃,“师尊,我……”
巨大的嗡鸣贯彻双耳,唇瓣翕动间,谢无恙却什么都听不到了。
意识的最后,他因疼痛从云晚舟怀中挣出,在云晚舟再一次伸手抓住他的手时,反手重重握了回去,“我、我求求你……师、师尊,杀了我……我好疼……”
掌心中的手猛然一僵。
谢无恙的意识遁入黑暗。
迷糊中,谢无恙像是做了一个绵延冗长的梦,梦中青山绿水,鸟兽鱼虫。
有水抚过他的额头,带来一阵凉意,消融了他的痛苦。
耳边再次有了声响时,外头人声相和,夜晚已过。
谢无恙撑起身子,手臂酸软外并无不适,与昏迷数月醒来后的身心俱疲截然不同。
谢无恙心中困惑,没有多加思索,将一切归咎于上次是昏迷太久的缘故。
想起寒霜针发作时,云晚舟慌乱焦急的面孔,谢无恙心中酸软一片,环顾四周没有瞧见他,穿靴下床推开房门,恰好撞见张婶一手端粥一手顿在半空,正要敲门进来。
“你醒啦?”张婶进门,将粥放在床头的柜子上,“这是小云估摸着你快醒来,特意托我熬得粥。你趁热尝尝,看看合不合胃口?”
“多谢。”谢无恙状似无意间问,“我这次昏迷了多久?”
张婶笑了,“这次倒算不上昏迷,只是睡了一夜罢了。”
一夜?谢无恙拧了拧眉。
寒霜针第一次发作时,他虽意识迷糊,却也发作时的痛苦难耐维持数日不曾停歇。
怎得这次只有一日?
想到醒来没有瞧见云晚舟,谢无恙心中不安更甚,“我师尊呢?”
“你师尊他一早就出去了,只是嘱托我帮忙照顾你,去了哪儿……”张婶拧眉想了片刻,摇了摇头,“倒是没说。但是我瞧着他脸色有些苍白,是不是近日太辛苦生病了?”
谢无恙猛然攥紧指尖。
耳边陆陆续续传来张婶的声音,“前段日子你还在昏迷,小云忙前忙后,他往常带你应当也是极好吧?”
谢无恙喉间涌出一股涩意,喉结滚动,“是。他是个好师尊。”
张婶忽然问:“你喜欢他吗?”
谢无恙瞳孔一震,愕然抬眸。
张婶唇角带着盈盈笑意,眼底没有震惊,只有关切与询问,瞧见谢无恙的神情,面露了然,“果真如此。”
谢无恙抿了抿唇,呼吸杂乱,没有吭声。
张婶道:“我眼睛不好,但是不瞎。你瞧着他时的神情样貌,我看得一清二楚。明眼人都知那是什么心思。我也曾年轻过。”
张婶转过身,望向空荡荡的院落,“我与我的夫君是青梅竹马,自小一同长大。后来顺其自然的成了婚,夫妻和睦。只可惜……”
张婶目光恍惚一瞬,神情怅然,叹息一声。
谢无恙眸中诧异未散,“您……不觉得奇怪?”
“哪儿奇怪?”这下轮到张婶疑惑了。
谢无恙垂眸道:“师徒有别,枉顾伦常。”
“我们是魔族,又非人族那些迂腐之辈。为何要顾忌这些?”张婶拧了拧眉,面色不解,“万千世界,芸芸众生,你与他本无干系。如今师徒相称,因缘际会,为何不能说是红线牵扯下的一种缘分呢?”
张婶走后,桌上的粥逐渐变凉冷透,从开始的热气萦绕到无声无息。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黑雾外太阳逐渐西沉,许是隔壁邻居散值归家,谢无恙端起桌上凉透的粥,一口一口塞进口中。
重生之前,他还是魔尊时,享万人跪拜,山珍海味什么没吃过,谢无恙却只觉寡淡无味,无甚区别。
手里的粥连丝甜味也没有,入口时冷,落入腹中却是热的暖的,暖变全身,散去身处的寒意与晦暗。
直到最后一口入肚,云晚舟才姗姗来迟,推门而入。瞧见谢无恙时,眉心倏而舒展,行色匆匆一扫而空,“你醒了?”
第126章 冷战 “师尊怕才是最疯的那个。”……
“师尊去了何处?”谢无恙眼眸深邃, 情绪难辨。
“去了趟镇子。”云晚舟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个袋子,递给谢无恙,“本来是帮张婶带些东西, 见到路边有人在卖桃花酥,顺手买了一些。”
谢无恙眸光微颤,“师尊不是不爱吃甜的?怎得想起买桃花酥了?”
云晚舟轻咳两声,偏过头去,“倒也不是不爱吃。”
谢无恙眨了眨眼睛,抬头瞧出了云晚舟神情里的不自在,窘迫中又带着几分可爱, 素来冷清的人偏生最让他心软。
“特意给我买的?”谢无恙不由得放轻了声音。
云晚舟将糕点塞进他的手里,板着一张脸道:“不是你说喜欢吃桃花酥?”
“是我。”谢无恙目光温柔得点了点头,忽然抬手抓住了云晚舟的手, “我只是没想到,师尊还记得。”
温热的体温顺着指尖一路蔓延,如同未灭的火星坠落心头, 烫得云晚舟指尖一颤,猛得抽回了被谢无恙按住的手。
“喜欢的话你便多吃一些。”云晚舟心跳响如擂鼓, 振聋发聩,催促着他快点转身,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云晚舟指尖攥紧,喉间发涩, 匆匆开口,“你先好好休息。我去张婶那儿看看有什么活需要帮忙。”
话一出口,云晚舟才发觉这个借口有多拙劣。
现在不是饭点,去镇上采买的借口又在他进门时就消耗殆尽,张婶一个妇人, 没有田地耕耘也没有什么旁得重活,只偶尔绣些漂亮的帕子卖出维系生活,有什么忙需要他帮呢?
云晚舟
如同临阵脱逃的逃兵,云晚舟转身就走,眼看就要迈出房门,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窸窣,一只手赶在踏出房门前,抓住了他的手腕,牵扯着他的每寸神经。
“师尊是又在躲我吗?”谢无恙眯了眯眸,神色晦暗不明。
“没有。”云晚舟拧紧眉心,挣了两下,谢无恙的手却仿佛钉在上头,纹丝不动。
云晚舟抿了抿唇,心中慌乱化为气恼,凤眸微睁回瞪过去。
两个人你瞪我我瞪你,谁都不肯后退,目光相撞就这么僵持在了半空。
须臾后,谢无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原来师尊也有这般幼稚的时候。”
“你说谁幼稚?”
“你。”谢无恙毫不犹豫。
“你……”云晚舟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半晌憋出一句,“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谢无恙像是被四个字打通了任督二脉,忽而凑近,鼻息交融,潮湿滚烫,“师尊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云晚舟呼吸一顿,头皮发麻,僵在了原地。
有那么一瞬,云晚舟近乎以为谢无恙想要吻上来。
理智催促着他后退,但脚下却像生了根,连眼睛也眨不了一下。
外头的脚步一声接着一声,不知是谁又经过了张婶的院前。
云晚舟起先还能数轻过去了多少人,后面双耳逐渐失聪,除却胸腔下震动不止的心跳声,什么也听不清了。
他们的呼吸越来越热,越来越重,鼻尖摩挲带起痒意,谢无恙身子往后一撤,倏而抽离。
“师尊。”
原来不是要……
意识到自己方才想了什么,云晚舟欲盖弥彰地揉了揉耳朵,“嗯?”
“弟子有一事不解。”
云晚舟问:“何事?”
谢无恙声音不疾不徐,言下之意难辨,“今日弟子醒来,寻师尊无果,遇到了张婶。张婶告诉弟子你面色不好,可是身体何处不适?”
云晚舟眸底划过一抹异色,“许是张婶瞧错了。”
“但弟子瞧着,师尊面色苍白,并非错觉。”
“许是肤色。”
谢无恙倏一眯眸,抬手抚上云晚舟右眼下方,牵起一阵若有似的痒意。
云晚舟下意识偏躲过。
耳边响起谢无恙咄咄逼人的质问,“那师尊怎会法术失效,灵力全无?”
云晚舟神色一变,想起自己脸上灵力维持的幻容术。
灵力消失,原貌显露。那颗泪痣乌黑夺目,正在眼尾下熠熠生辉。
谢无恙生气了。一连几日,除却必要的接触,哪怕到了夜里同处一室,也总是默默背过去。
云晚舟让他上床,他头也不回,只道自己要勤加修炼,静心打坐。
两个人从密不可分到突然的疏离,连置身事外的张婶都瞧出了问题,云晚舟更是心知肚明。
他知道谢无恙想问什么。
那日两个人不欢而散,离开前,谢无恙目光暗沉,问他是不是在他昏迷时对他做了什么。
寒霜针的痛楚谢无恙曾经经历,刻骨铭心。可这次发作,却仅有一日,甚至在他昏迷后毫无不适。反骨那些痛楚被什么东西抽离,被什么人挡在了外头,让他安心、安睡。
谢无恙不是傻子,联想起云晚舟的种种状态,前因后果已在心中推演出雏形。
云晚舟定是用了什么损耗自身的法子,将他体内的寒霜针压制下去。
但云晚舟却只是岔开了话题,不愿回答。
两个人无声打起一段很长的冷战,谁都不愿意放下自己的固执,也舍不掉身上的尊严和面子。
就连张婶问起两个人之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双方也都是默契摇头,谁也不愿意承认提起。
这场冷战,就这么打了十多日。
他们依旧同桌吃饭,云晚舟问谢无恙话,谢无恙照常给出回应。但却不像往常一样主动亲昵,也不再与云晚舟轮番打坐睡觉了。
谢无恙一个人霸占了床边,烛火再亮也照不见他的脸,只留给云晚舟一道挺拔坚实的脊背。
云晚舟辗转反侧了数日,终于忍无可忍翻身下床,坐到了谢无恙身侧。
“你去床上。”
谢无恙睫毛颤了颤,似乎想要睁开又强行忍住,双腿动了动侧了个身,重新将后背对着云晚舟,“弟子不累。师尊睡便好。”
“我已经睡了十二日了。”云晚舟道。
虽说这几日,他躺在床上无法安睡,但总归还是霸占了这么多天,自己身为师尊,总不该如此苛待自己的徒弟。
谢无恙默不作声,像是又入了识海。
云晚舟头回体会到被人冷落的滋味。
他身为仙尊,所见所识非常人能比,独独没有过哄人的经历。
云晚舟盯着谢无恙的背影,好半晌才憋出一句,“你生气了?”
听见云晚舟的话,谢无恙垂在两膝间的指尖颤了下,紧闭的双眸悄然睁开,声音冷凝中透着强硬,“没有。”
云晚舟犹豫片刻,抬手触上他的后背,“那你怎么……”
谢无恙眸光一暗,倏而回头抓住云晚舟的手腕,“师尊不是一贯喜欢自作主张?如今这是睡醒了,关心起弟子的感受了?”
“我……”谢无恙攥着的力道极大,按在云晚舟按间腕骨上,挣扎间能瞧见上头若隐若现的红印。
云晚舟拧了拧眉心,“你这又是发哪门子疯?”
“我发疯?”谢无恙嗤笑一声,极具侵略的目光在云晚舟脸上来回打量,“师尊怕才是最疯的那个。”
谢无恙攥紧云晚舟的手腕一松,眸中波澜四起,平静过后漆黑一片,宛如深不见底的黑潭,“我不是傻子。那夜我身上的寒霜针发作,一夜停歇。好巧不巧,第二日师尊就灵力尽散。师尊敢说两者没有丝毫干系?”
不知是不是被说中了心事,云晚舟睫毛颤了颤,没有吭声。
谢无恙心中酸涩,险些喘不上气,“区区寒霜针而已,忍过便罢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何劳师尊亲自……”
“寒霜针。”云晚舟倏而抬眸,面色难看,“你如今说得轻巧。数月过后,你五感渐失,变成了聋子瞎子,又当如何?”
让他如何?
“那也是我的事。”谢无恙语调淡薄,“与师尊无关。”
“你是我的弟子。”
“是。”谢无恙眼帘低垂,抿紧唇角,“你我不过是师徒。师尊授业,没必要为弟子做这么多。”
云晚舟唇瓣动了动,不知想到了什么,眸中异色闪过,没再吭声。
这场谈话最终以相对无言告终。
两个人谁都没有上床,在下头枯坐了一宿,表面凝心打坐,实则思绪难安,各怀心思。
翌日一早,谢无恙一起身云晚舟就有了察觉。
衣服摩挲发出窸窣声响,没过多久,房门被人推开,发出“吱呀”一声。
周遭寂静了好一会儿,云晚舟才缓缓睁开眼睛。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那人身上的温热气息,驱之不散。
室内空无一人,只剩下云晚舟坐在原地,盯着紧闭的房门,神色怔然。
果然还在生气。云晚舟在心中闷闷地想。也不知穹桡当初带他时,可曾因他时不时耍起的性子日夜苦恼?
想到一去不回的穹桡,又想起他与谢无恙如今的尴尬处境,云晚舟越发觉得他这个师尊做得失败。
本意只是想护住自己的弟子,结果却惹了对方不快。
云晚舟眉心紧锁,陷入了天大的难题,苦思无果。
恰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推开房门。
谢无恙一手执灯,一手端着包子和粥,去而复返,站在门外微微侧头。
“师尊醒了?可要吃些早点?”谢无恙自然娴熟地将早点放到两人打坐的地上,仿佛多日来的冷战争执不曾存在,“这是师尊昨夜带来的,张婶帮忙放到锅里重新热了热。师尊趁热吃。”
云晚舟望了望地上的粥和包子,又望了望谢无恙的脸,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目光莫名奇怪,对上谢无恙投落过来的目光。
与昨夜的激烈难以接近不同,谢无恙平静的眸底下萦绕着温柔与和煦,就像是回到了冷战之前,回归往常。
第127章 责任 他的私心告诉他,想要云晚舟永远……
有那么一瞬间, 云晚舟近乎有了委屈的错觉,好像万般情绪都可以告诉眼前这个人,得到这个人的理解与包容。
可分明他才是师尊, 谢无恙是弟子。
他比谢无恙大许多岁,就算包容,也当是做师尊的包容徒弟才是。怎能反着来呢?
云晚舟没有吭声,微微错开视线,捧起了地上的粥,“谢谢。”
谢无恙摇了摇头,怀揣希望地问:“除了谢谢, 师尊就没有旁得话想与弟子说吗?”
云晚舟指尖扣紧了手里的碗,抿了抿唇,内心天人交战, 经历好一番挣扎,好不容易开了口,出声后又不知说些什么好, “我……”
戛然而止。
谢无恙望着他的目光从期待逐渐暗淡,像是天空坠落的星辰, 一点点消失在眼底,最终化为重重一声叹息,透着无奈,“罢了, 先吃饭吧。不然又要劳烦张婶重新热一热。至于其他的……”
“便放到以后吧。”
昨日的争吵,云晚舟有句话说得对。
寒霜针入体,发作十三次后,宿主便会灵脉全碎,五感尽失。
如今寒霜针在他体内, 只有四根。
虽不会如十三根寒霜针一样修为五感尽失,但会发生什么,谁都无法预料。
若是当真聋了瞎了呢?
自此沦为废人,再难辨其容貌音色。
如今已经第二次,谢无恙能感受到体内灵力溃散逐渐流失。
寒霜针带来的影响只增不减。
也许哪一天,他与云晚舟之间,连最简单的注视与呼唤都会消失不见。
谢无恙垂下眼帘,心里闷得发疼。
既然如此,便将那些不好的、惹人难过的,都留给以后,再多看那个人几眼。
云晚舟抬眸对上谢无恙的目光,点了点头,“好。”
其实也并非不能说。
那夜谢无恙每痛一分,他的心就会跟着颤上一颤。
寒霜针刑,他只在书卷里看到过,无论记载有多叫人痛楚,却都并非经历。
但那夜,他看着谢无恙几次想要了结自己,求着自己给他一个痛快,云晚舟确实真真切切体会到了。
十三寒霜针,一但入体,便与宿主血肉融为一体,哪怕宿主身死,寒霜针也不会脱离。
刑罚无解。
但痛却可解。
云晚舟从未如此庆幸,自己这些年看过的诸多古籍。其中有记载:以血相融,灵力引渡,可结阵法,渡苦灾厄。
所谓渡,非消散也,而是要布结界人将痛苦从他人身上引到自己身上,代替承受。
他是谢无恙的师尊。
理当如此。
—
自那日过后,两个人和好如初,相处间又回到了从前。
张婶心情也跟着好上许多,每回瞧见都带着笑意。
眼看来到魔界已有数月,再过几天,便是人间的端午节了。
谢无恙在位时,从不屑于过这些人间的节日,只是碰巧瞧见属下装扮或举止不同寻常,问上几句,得知在过什么节。
所以起先谢无恙是并未想起过节一事。
直到后来张婶嘱托,要他去镇上带些雄黄酒和五彩丝线,谢无恙好奇下多问了句,这才后知后觉回过神。
端午将至,街上繁华热闹,就连恶鬼村的桥头,也不知何时被人扎上了五彩绳,寓意驱邪避祟。
谢无恙买好东西回去的时候,张婶已经做好晚饭,与云晚舟坐在桌前等他。
瞧见谢无恙回来,张婶忙伸手招呼他坐下,接过手里东西在空地放好,“小谢回来了?”
“是。”谢无恙点了点头,顺其自然地拉开凳子坐好,“今日吃些什么?”
“你尝尝看?”张婶神秘兮兮地夹了块饼子似的东西递给他。
饼子呈不规则状,看上去微黄软糯,不知加了什么。
谢无恙眉心一挑,用自己的筷子夹走,塞进自己嘴里。
甜滋滋的,香甜下透着熟悉,但谢无恙拧眉想了半天,也没将这份熟悉与记忆中的什么对上号。
“尝出什么了吗?”张婶问。
谢无恙细细品味半天,最终摇了摇头,“没。”
张婶意味深长地望向云晚舟,道:“是小云特意带来的柿子。我将它磨碎,与面粉混合,在油锅中煎炸制成。”
谢无恙眼帘一颤,抬眸望去。
云晚舟正动作优雅闲淡地吃着面前昨夜的剩菜,像是置身事外。
但谢无恙瞧过云晚舟旁得样子,知道他从容的面具下另一副面孔。
旁人觉得云晚舟拒人千里,殊不知那寒霜似的面孔一触即化,露出内里的柔软温和。
“很好吃。”谢无恙弯了弯眉眼,低头又嚼了一大口,“现在不过夏季,又在魔界,柿子当是不太好寻吧?”
云晚舟唇瓣动了动,正欲说话,一旁的张婶忽然开了口,“何止不太好寻。我在恶鬼村生活这么些年,也没吃过几回柿子。”
谢无恙点了点头,扭过头问:“那师尊是从何处寻到的?”
云晚舟神情顿了片刻,道:“在人界。”
谢无恙正欲夹菜的手剧烈一颤,指腹血色尽散。
是了。
在魔界这些日子,他与云晚舟朝夕相对、日夜共处,日子过得太过美好。以至于他差点忘了,云晚舟不止身负师尊之责,更贵为仙尊,肩负众生。
他们离开时,莲雾门大乱,仙门百家状态不明,哪怕云晚舟嘴上不说,心中的道义责任又岂是说放下就能放下?
叛逃隐世已是意外,云晚舟总会回归仙门,拨乱反正。
谢无恙心底乱成一团,故作平静,“师尊与我已许久未去人界,想去转转也是应当。是我疏忽了。”
谢无恙听自己的声音好像隔了层雾,迷雾之下,是另一个自己在讲着违心的话。
“师尊日后若是想去人界,随时可以前去。魔界昏暗,没有花草树木,比不得人界的青山绿水。”谢无恙喉间梗涩,顾虑着张婶在场,没有直接挑明,只是抬起那双上挑的桃花眸,透着只有两个人的压抑与酸楚,“弟子就在这里,等师尊回来。”
云晚舟被他说得怔了怔,“你在说什么胡话?”
“弟子所说句句真心。”谢无恙深吸一口气,忽然放下手中筷子,望向张婶,面色冷凝生硬,“我吃饱了,先回房。”
话落,头也不回起身离开。
“唉小谢,你吃了这点就饱了?”张婶后知后觉回过神。
奈何谢无恙已经走远,没有听清她的话。
盯着堪堪动了两块的柿子饼和完好如初的咸粥,张婶神色为难。
“我拿去给他吧。”云晚舟夹了两块柿子饼放在空碗里,面色平静地站起身。
云晚舟推门而入时,房间里一片漆黑。
谢无恙没有点火,孤身靠在床前。
微抬的下巴轮廓模糊,盯着悬梁,不知在想些什么。
“无恙。”云晚舟将手里的柿子饼放在一旁,挨着谢无恙坐下,“我瞧着你放才没怎么吃,要不要再吃一些?”
谢无恙回头望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许是因为身在魔界,没有了仙门那些规矩的桎梏,师徒间的那些界限逐渐模糊不清,甚至到了快要让人遗忘的程度。
谁都没有吭声,就这么安静坐着,任由黑夜吞噬着残留不多的理智。
肩膀紧挨着肩膀,体温传递着体温。
两个人撑在地上的手,只差分毫就可以相触,无人再进一步。
如今这样,已算逾矩。
不知过了多久,身侧传来谢无恙的轻唤声,“师尊。”
“我在。”
“师尊想回苍穹山吗?”
顷刻间,风雨呼应,撕开了两人勉强维持多日的平静。
云晚舟喉结动了动,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怎么突然问这些?”
谢无恙轻笑一声,似是自嘲,“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
“是因为我出了魔界?”联想起谢无恙的种种反常,云晚舟心中有了猜测。
谢无恙没再出声,云晚舟当他默认了。
“想听真话吗?”
谢无恙依旧沉默。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问出这个问题时,到底是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当日你我离开仙门时,莲雾门也陷入大劫。我身担仙尊之责,总不能坐视不理。”云晚舟垂下眼眸,声音淡淡,“离开魔界,确实是想打听些消息。”
谢无恙眉目低垂,一旁的指尖微微蜷缩起来。
哪怕早就知道云晚舟舍不下身上的责任,听到云晚舟亲口承认,仍是觉得胸口发闷。
他并非蛮不讲理,有意阻拦。
但为人本就自私,他的私心告诉他,想要云晚舟永远留下。
什么仙门什么苍生,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可以永远待在魔界,待在恶鬼村中,做两个平凡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
可终究不过妄想。
“然后呢?”谢无恙压下心中酸涩,喉间嘶哑地问道。
“莲雾门大乱。郭长老不知所踪,江疏桐重伤。”
“你打算如何?想回去?”
云晚舟摇了摇头,“我是苍穹仙尊。”
苍穹仙尊,理当回去主持大局。
这是他从穹桡身上学到的,也是自幼坚守的道心。不知为何,这次却有了犹疑。
如果这些坚守,连身边的人都护不住,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又是为何?
“我明白了。”谢无恙点了点头,忽而抬手握住了云晚舟的手,“师尊不想说的,弟子以后不再问了。”
“师尊若是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云晚舟扭过头,清冷的眸子透过黑暗,撞进谢无恙眸底的漩涡。
谢无恙似乎是勾了勾唇,“弟子也有件想做的事,不知师尊允不允?”
他的话题转得太突然,云晚舟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疑惑出声,“嗯?”
“我听张婶说,过几日要到端午节了。”谢无恙说着,微微凑近,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出奇,“师尊可愿与弟子一起,瞧瞧魔族的风土人情?”
云晚舟呼吸一顿,胸膛心跳不知怎得剧烈起来。
过了许久,云晚舟轻轻点了点头,“好。”
—
许是因为魔界久不见天日,魔族人平日里极少有过热闹欢笑,魔界的端午竟是比人族还热闹几分。
谢无恙与云晚舟并肩走在街上,任由周围人声熙攘。
不知是谁擦肩而过,拥挤下不小心撞在云晚舟肩膀,令他踉跄两步,近乎挨近谢无恙的胸膛。
谢无恙眸光一动,抬手扶住云晚舟的肩头,“师尊小心。”
“多谢。”云晚舟悄无声息往另一侧移了移,目光慌乱落在不远处。
一群人正聚集在一起,热闹腾腾的争论着什么。
“猛虎队还差一个人,还有没有人来报名?”
“和我们在一起,保管你拿下赛舟头筹!”
顺着云晚舟的视线望去,谢无恙眉眼含笑,往人群中指了指,“要去那边看看吗?”
云晚舟点了点头,“好。”
第128章 头筹 “师尊执意说我醉了,那便当我醉……
魔界常年被煞气侵蚀, 土地河流都变得污秽不堪。
被鬼煞镇的居民选作赛龙舟的地方,是为数不多,还能称得上是湖的地方。
远远望去, 湖面灯火环绕,燃烧的蜡烛被灵力护住,在上空凝成一条长长的灯河。
“你想什么呢。这次头筹肯定是我们封异村的,哪儿轮得上你们恶鬼村?”
“话别说太满啊。小心一会输给我们,落得个啼笑皆非的下场!”
“你们还是先找着人再说吧!”
“谁说我们找不着人了?”说话的男人光着膀子,上头刻着个蛇纹刺青,一身腱子肉顺着呼吸抖了两下, 瞧上去好不威猛。
男人说罢,视线在人群中转了一圈,抬手朝着一旁一指, 毫不迟疑道:“我瞧着这位小兄弟就很不错。”
说着,男人笑呵呵地走上前,抬手搭上谢无恙的肩, “你就是张婶家那亲戚吧。你我同为恶鬼村人,今日恰好可以联手, 为咱们恶鬼村争一争这头筹!”
“这位大哥,这次赛舟头筹可有何奖励?”
“当然有了。”男人道,“若是能得头筹,不仅有魔尊赏赐的珠宝首饰。还有锦璃堂如意娘子亲酿的美酒呢!”
谢无恙注视着云晚舟, 问:“师尊想要吗?”
云晚舟不喜珠宝首饰,当了数年的仙尊,也品过仙人佳酿,对如意娘子的美酒也无甚兴趣。
但对上谢无恙希冀闪动的眼睛,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好。”
风吹过人群,吹起了谢无恙竖发的蓝色发带。
谢无恙的唇角逐渐扩大,笑容中透露出几分孩子气的张扬肆意,“那弟子去帮师尊赢回来。”
魔界的人多数粗犷豪放,谢无恙与他们同宗同源,却毕竟自小被云晚舟养在仙门。
谢无恙的身上有着魔族有的骄狂恣意,也有着仙门人的形貌风骨。
这种在魔界极具反差的气息,哪怕是与其他人同样穿着粗织麻衫,也能叫人一眼分辨,鹤立鸡群。
谢无恙在一群人的推攘下上了龙舟,周围响起一片鼓励叫好声。
不知是谁为了瞧得清楚,往前挤了挤,推得云晚舟蹙眉转头,视线收回时,恰好与谢无恙再三回头的视线撞在一处。
谢无恙笑了笑,唇瓣翕动想要说些什么,一道长鸣忽而响在耳畔,最后方的男人一声零下,龙舟木浆破水而出,冲向对岸。
河面的黑雾被船桨划开,露出两道清浅的河面,悬在半空的烛火映照在上面,像是点点闪烁的繁星。
魔族人没有见过太阳,也没有见过月亮和星星,但生而为人,仍会不受控制地受美丽事物的吸引。
岸边的稚童牵起母亲的手,面容纯真无邪,“娘亲,那是爹爹故事里讲的星星吗?”
年轻的女子微微低头,半边脸被光照得岁月姣好,“是啊。囡囡觉得美不美?”
小姑娘高兴得跳起来,伸手像是要抓头顶的烛火,“好看!”
仙门人界是没有这些黑雾的,到了晚上每每抬头,皆能看到满天繁星。
过于常见,便极少有人在意这些美景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小姑娘的话,又或者是节日氛围烘托渲染,云晚舟神思不如往日清醒,目光落在那两道熠熠闪烁的星河,落在谢无恙脸上,只觉好像是醉了酒,好像是浑浑噩噩间做得一场梦。
梦总是美好而虚幻,梦的结局结束在此起彼伏的欢呼中。
龙舟冲破终点的那一瞬,谢无恙足尖一点越下龙舟,所踏之处涟漪阵阵。
属于胜利者的哪壶酒尚未送到胜利者的手中,就被胜利者一阵风儿似的卷在了手里,奔向人群中心心念念的人。
“师尊。”谢无恙高高举起手里的酒,俊俏的脸被火光印得温暖柔和,“我赢了。”
云晚舟轻轻点头。
谢无恙将酒贴在云晚舟脸上,轻声诱哄,“要喝酒吗?”
……
今夜的风过于不同寻常。
肩并肩与谢无恙坐在屋顶上时,云晚舟心中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否则自己怎么会不顾谢无恙曾经做出的那些逾越之事,不顾师徒有别,与他坐在屋顶上喝酒?
“今晚的星星真亮。”谢无恙语出突然。
“你醉了。”
“师尊怎知我醉了?”谢无恙歪过头来,下巴近乎搁在云晚舟的肩膀上。
醇厚甘甜的酒气喷洒在脖颈上,掀起的痒意让云晚舟偏了偏头,推开谢无恙的脑袋,“魔界常年黑雾笼罩,哪儿来的星星?”
谢无恙轻笑一声,清亮的瞳孔倒映出云晚舟的面孔,“师尊没瞧见吗?”
他说得一本正经又诚恳,云晚舟再次抬头望向黑漆漆的天空,沉默良久,几乎以为自己瞎了。
谢无恙的脑袋再一次探过来,“师尊的眼睛很好看。”
谢无恙唇瓣近乎贴上云晚舟脖颈间的皮肉,用最认真地语气说着最轻浮的话,“像是星星一样。”
云晚舟瞳孔微微睁大,不可思议地扭过头,“你……”
鼻尖撞上另一个人的鼻尖,谢无恙眼尾染上红霞,眸底是酒气熏陶后难以压抑的欲望。
心中的理智撕扯,警告他不要逾矩僭越。
谢无恙时而清醒时而浑浊,后来逐渐被膨胀的欲望抛诸脑后。
什么逾矩僭越,他谢无恙何时这般瞻前顾后?
况且……
舌尖蠢蠢欲动舔了舔后槽牙。
谢无恙听到自己在心里默默补完后半句。
况且他与云晚舟本来就不是师徒。
“师尊。”谢无恙反手扣住云晚舟落在一侧的手,霸道扯着他按在自己的胸膛上,“弟子有话想说。”
似乎是意识到谢无恙想要说什么,云晚舟清浅的眸光闪了闪,手不安地想要抽回,“你醉了。”
“师尊执意说我醉了,那便当我醉了吧。”
鼻息间纠缠的酒气忽然变得浓郁,谢无恙微一侧头,吻了上来。
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吻。
与前面两次的浅尝辄止不同,谢无恙没有止于简单的唇瓣相触。
呼吸交融的刹那,不待云晚舟反应,撬开他的牙关,舌尖长驱直入,另一只手按在云晚舟的后颈,缓缓收紧,像是要将他揉入骨血。
滚烫潮湿,缠绵霸道。
云晚舟几乎是被迫做出回应,双手推拒做出的挣扎如笼中鸟般几不可察。
云晚舟拳心紧了紧,下意识地距离灵力想要推开谢无恙。
谢无恙攥紧了他的手,唇瓣有片刻的抽离,又紧跟着复上。
呼吸交缠间,云晚舟听到谢无恙近乎哀求的声音,“就这一次,师尊。就这一次……”
从此以后,山高水长,你想去哪,我便不再拦你。
云晚舟诧异间睁开眸,对上了谢无恙紧皱的眉心和颤抖的眼帘,不知怎得心脏软了下来,聚集灵力的指尖骤然溃散。
“是使者,魔尊派来的使者来了!”
“我还瞧见玉长老了!”
街道上的人群纷纷朝着两侧让开,跪在地上双手伏在身前。
黑雾笼罩的天上,四只羽毛华丽烈火缠身的巨鸟割风而过,带起一辆富丽堂皇、金光闪烁的车轿,几名气度不凡身着黑衣的男子御剑在后。所到之处无不民众跪伏。
不知过了多久,谢无恙按着云晚舟的手终于收了力道,唇瓣抽离,与云晚舟的额头相抵。
凌乱的呼吸难以平稳,更难平稳的是因为这个吻掀起的情潮与妄念。
云晚舟从脖颈红到耳后,尚未抽离谢无恙胸膛的手指尖微微蜷缩,寻找着抛诸脑后的清醒。心中不由自主地想,也许他才是醉得那个。
“师尊知道我想说什么。”谢无恙抚上云晚舟的脸,露出手背寒霜针留下的伤痕,“师尊可有话对我说?”
云晚舟唇瓣微动,对上谢无恙希冀的眼睛,想要说些什么。
谢无恙抬手轻挡住云晚舟的唇,“师尊不用急着给我答案。”
谢无恙垂下眼帘,神情似有瞬间落寞,再抬头时,又恢复了方才的温柔笑意,“只求师尊往后若是想起我,能够偶然想起今夜。”
望你日后提起谢无恙,想起的不只有原身。
也有来自五百年后这具苟延残喘、可怜可恨的亡魂。
云晚舟怔了怔,一时没有说话。
谢无恙牵着云晚舟的手站起身,望着已经走远的使者队伍,以及地上追随的人,“师尊见过魔界使者赐福吗?”
在五百年后,他与云晚舟针锋相对的数年,云晚舟曾孤身一人数次前往魔族,轻车熟路,又或许是谢无恙有心纵容,亦无人敢拦。
但五百年前的云晚舟……究竟到没到过魔界,谢无恙并不知晓。
云晚舟摇了摇头,拧眉反问:“你见过?”
“师尊有所不知,前几日我在魔界遇到个小魔兵。”谢无恙弯了弯眉眼,笑得荡漾,“小魔兵说,若是谁得了魔界使者赐福,那人会余生顺遂,百罪皆消。”
“百罪?”云晚舟眉心皱得越紧,神情认真,“百罪倒不必。”
“那百罪皆消留给我,师尊许个余生顺遂?”
云晚舟莫名其妙地望向谢无恙,“你哪儿来的百罪?”
谢无恙浑不在意道:“人生在世,孰能无过。许个愿而已,师尊还当真了?”
瞧着云晚舟越拧越紧的眉,谢无恙扣紧他的手,□□一点从屋顶跃下,“就当入乡随俗,与民同乐。”
脚下是魔族群众俯揽而过,前方是使节车队魔兵随行。
一切恍如前世,魔尊亲临。
不同的是,彼时的谢无恙不过是名仙门弟子,手里牵着的是与他纠葛两世的宿敌。
浓重的恨意褪去,剩下的爱意浓郁,仿佛眨眼就是余生。
他们落在群众的尽头,气质出尘,又毫无芥蒂的与其他百姓融为一处。
没有仙魔对立,也没有师徒有别。
好像两个可以任由情愫蔓延的寻常人。
一名男子从车后御剑向前,声音威严洪亮,响彻四方,“今日节庆,魔尊特派我等前来,为诸位赐福。尔等有何愿?”
话音落下,一道浓郁漆黑的魔气掀起半边车帘飞出,露出轿中的一片布景。
富丽堂皇的金色中,一名男子红衣似火,脸戴面具,眉眼微阖。戴着黑皮手套的手一手撑在头顶,一手随意搭在膝头,神态慵懒,侧卧而坐。
一位老头从人群中站出来,右手放在胸口,俯身行礼,“恭迎使者身驾。”
御剑在前的男子微一点头,以示回应,“免。”
“谢使者。”老头恭谨起身。
黑衣男子右手一抬,掌心朝上,那团黑雾受召落在上方,随意蠕动变换形状。
“此为使者赐福,尔等尽呈心中所愿,福若有缘,必降其身。”
说罢,抬手一拂,黑雾从掌心离开,飘向人群。
第129章 使者 “只可惜,计谋虽好,百密一疏。……
五百年后的魔界, 谢无恙继任魔尊时,重整制度,废掉了许多不必要的条框规矩。因想着使者赐福的习俗在魔界传承数千年, 便保留了它。
谢无恙继任魔尊的第一年,抱着视察民情稳定民心的想法,瞧过一次赐福的全过程。
赐福的使者一身黑白祭祀衣,脸上用颜料画满奇怪的纹路,手执牛头骨法杖,舞姿奇怪,念着叽里咕噜的难懂咒语。
不过是一场类似于祭祀祈求神明护佑的活动, 与谢无恙如今瞧见的全然不同。
谢无恙拧了拧眉,也不知是后来有人改了习俗,还是这场祭祀本就别出心裁。
“怎么了?”察觉到谢无恙的出神, 云晚舟眸光微晃,语气透着股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关切。
“没什么。就是觉得……”谢无恙下意识偏头躲过漂浮过的黑雾,总觉得心中不安, “哪里不太对劲。”
“你发现了什么?”云晚舟没有过多惊奇,语气平静地好像在进行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对话。
谢无恙抬头, 视线触及车帘缝隙透出的那抹红,忽然变得古怪莫名,“师尊有没有觉得,轿中的使者有些熟悉。”
云晚舟寻着指引望去, 棕黑的瞳仁仿佛洞悉一切,“我们见过他。”
谢无恙眉心突兀一跳,紧接追问:“在何处?”
云晚舟薄唇紧抿,垂落的指尖忽而蜷紧,声音发冷, “洛桦雪山。”
谢无恙瞳孔猛得一震。
不……不止……
洛桦雪山,冰山雪莲。
这个人不止与他和云晚舟教过手,甚至还曾潜入莲雾,引诱他误入魇石布局,沦为众矢之的。
他……
联想起重生后的种种怪事,谢无恙心中惊疑,脊背冷汗拔凉。
颤抖的指尖被掌心温热包裹,云晚舟眸中的寒意不知何时散去,只剩下春水消融的暖意,“想到什么了?”
“我……”谢无恙胃中翻江倒海,喉间干呕,“若是有一天,师尊发现自己经历的一切时别人精心布置的骗局……师尊会如何?”
云晚舟握他的力道倏而一紧,“你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我现在甚至怀疑……””谢无恙喉结滚动,望着云晚舟的眸底暗沉晦涩。
他甚至怀疑夺舍重生、五百年前的种种都是一场精心编制的梦,是他人别有所图的筹谋。
谢无恙还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语气卑微到接近哀求,语无伦次,“师尊,一年之前……不对,是魇石被盗之前,我可有受过什么伤……或者犯过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就跟盗窃魇石的刑罚一样……”
云晚舟用力将他扯进怀中,抱紧了他,“无恙,冷静。不管你想到什么,这种时候,我们都不能自乱阵脚。”
嗅到云晚舟身上的冷香,谢无恙闭上眼睛,艰难平复自己杂乱的呼吸,“我知道,我只是……”
只是太怕梦醒梦碎。
他还是孤零零的跪在葬圣墓,跪在无名冢前。是云晚舟最痛恨、最十恶不赦的魔头。胸膛插着一剑穿心的碎雪剑。
直到这一刻,谢无恙才不得不承认,他怕死。怕好不容易抓住的、能照到自己的光再次消散,重归黑暗。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些,但是这些我们可以以后再讲。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真相。”或许是觉得自己的安慰过于干瘪,云晚舟不熟练地抚着谢无恙的脊背,动作僵硬,“也许,一切的背后主使就藏在魔界。”
“好。”谢无恙眼底酸涩得要命,睫毛一颤闭上眼睛,嘶哑着声音道,“我们一起找出幕后主使。”
是梦也好,是现实也罢。真真假假岂是一言两语能够说得清。
哪怕最后真的是幻梦一场,至少还剩下这些回忆,让他在地狱不会这么难熬。
“福至则主,诚心诚情。”黑衣男子大手一挥,“则主。”
黑雾在人群中停顿,忽然开始往后回退,直到人群散尽,停在了谢无恙眼前。
谢无恙头皮倏而一麻,猛然抬头,对上帘布起伏间不知何时睁开的一双眼睛。
红衣男子神情趣味打量,对上谢无恙的视线眉心一挑,像是黑暗后觅食的野兽,不知在身边环伺徘徊了多久。
“停了停了。”人群中有人发现,指着谢无恙的方向,“这便是使者选择的第一个受福人。”
“当真是好运气。这人是哪个村子的?”
“我方才好像瞧见他与恶鬼村的人一同赛舟。”
“这样的好运气怎么不落在我身上啊?”
艳羡四起。
唯有话题中心的谢无恙与云晚舟唇角紧绷,神色难看。
带着黑皮手套的手掀开车帘,探身出来,目光若有似无地环过四周,兴味甚浓的停留在谢无恙身上,“既然有缘,还请这位小公子上前来。”
谢无恙一言不发,目光暗沉地盯着他。
红字男子却也不恼,挥手招呼随从端来一坛雄黄酒,自己拿起一边的艾草,探进坛中,旋即朝着人群一洒,水珠甩落,灵力催动下,恰好落在每个人的掌心或者额头,“雄黄酒点,艾草拂过,五毒皆避,招福纳祥。”
“多谢使者。”鬼煞镇民将雄黄酒互相在眉心抹开,父母用雄黄酒给自己的孩子画上奇怪的纹路图案。
谢无恙抬手挡住洒落的雄黄酒,将云晚舟护在身后。
鬼煞镇内,尽是崇敬使者的镇民。他与云晚舟身份特殊,若是动起手来,势必会在众人面前暴露身份,届时镇中大乱不说,若是被人有心利用,不论什么局面都很难收场。
哪怕谢无恙心中有千万件事想要追问,此时也只能忍气吞声,一言不发。
红衣男子故作瞧不出谢无恙神情中的愤怒,“使者赐福并非人人皆有,你难道不愿?”
谢无恙冷笑一声,“若是寻常赐福,自然是不会拒绝。就怕有人居心叵测,想借此有所图谋。”
“你在质疑使者?”魔族侍从怒目圆睁,大有将他千刀万剐之嫌。
谢无恙道:“是不是质疑,想必使者心里才是最清楚的吧。”
“这位小兄弟,你对使者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魔族使者乃是魔尊钦点,临进鬼煞镇乃是镇中居民之福。你说使者有所图谋,不如说说他所图为何?”
“就是就是。我们这镇子本就位于魔域边境,在魔界无人在意。这么个穷乡僻壤,使者能图我们什么?”
“你质疑使者,莫非是在质疑魔尊识人不清?祸从口出这个词你不会没听过吧?”
魔族百姓你一言我一语,越说情绪越是激烈,最后竟是有人神情愤怒,直接给谢无恙定了罪,“我从未在鬼煞镇见过他!他不会是人族那群杂碎派来的奸细吧?!”
“我也从未见过他。”有人小声附和。
“不如把他抓起来,严加审问!”
“把他抓起来。”
“抓起来!”
犹如石子入湖,涟漪圈圈扩大,情形越演越烈,不多时就将谢无恙推成了所有人声讨的对象。
身后的言论一句比一句过分,针扎似的钻进云晚舟耳中,刺耳无比。
有那么一瞬,竟是与莲雾刑场那日重合,孤立无援,无人相信。
云晚舟喉结微动,抬手主动牵起谢无恙的手,对上谢无恙诧异转过的视线,平日里不善言辞的唇瓣轻起,无声吐出两个字,“别怕。”
像是一汪春水,冲散了谢无恙心中所有的不安愁思。
谢无恙弯了弯唇角,同样无声回复他,“我没怕。”
他早就是死过一次的人,地狱中逃离的亡魂。
若是能与云晚舟站在一处,刑讯神鞭、寒针加身,又有何惧?
谢无恙转过头,眸中三分嘲讽三分挑衅,“你们口口声声说魔族使者是魔尊钦点,镇中之福。那我倒要问问,若是这魔族使者与仙门勾结,意图颠覆魔族,诛杀魔尊,你们可还会将他视为福泽?”
“颠覆魔族,诛杀魔尊……”
短短四个字,犹如惊雷劈面,所到之处无人不惊。
“你这人满嘴胡话,到底在说些什么?”
“使者赐予我们福泽已有数年,护佑魔界,岂是你一个身份不明之人三言两语就能撇清的?”
“你们不信?”谢无恙视线凌厉扫过人群,意有所指,“你们可曾想过,历代使者皆以真面示人,唯独到了使者这里,却是面具世示人?”
人群有瞬间安静,视线惊疑不定地在谢无恙与红衣使者脸上来回徘徊。
谢无恙知道自己赌对了。
五百年后的赐福习俗与五百年前不同,并非是因后来传承所改。只是这位使者自己所行。
谢无恙继续朝着人心煽风点火,“魔修以魔气修炼,仙门修士修炼的却是灵气。若想潜入魔界不被发现,必是以灵气之身强行灌入魔气。”
谢无恙转向使者,“好心”提议,“使者想要证明清白,倒也简单。只需使者摘掉面具,让在场族人瞧瞧使者真容。灵气之身强行灌入魔气,定会留下反噬印记。若是没有,岂不就是证明了使者的清白之身?”
红衣男子指尖敲了敲另只手的手背,挑起眉心,“哦?”
谢无恙气势不减,咄咄逼问,“使者可愿?”
“不愿会如何?”使者反问。
谢无恙道:“那便是心中有鬼,不敢见人。”
红字男子笑容收敛,目光冰冷森寒,让人发毛得不知盯了谢无恙多久。
就在人群渐渐开始躁动时,红衣男子忽然抬手拍了两下,诡异地笑了两声,“好。当真是个好计谋。普天之下,怕是只有你我才想得出这样的点子。”
红衣男子从车中起身,轻飘飘落在地上,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睛触及云晚舟有片刻停留,又回到谢无恙身上,“只可惜,计谋虽好,百密一疏。”
“你这话什么意思?”谢无恙危险眯眸。
红衣男子抬手抚上自己的面具,不疾不徐道:“你无法反抗。因为……”
面具摘下,露出一张苍白如雪、漂亮近妖的脸,“你身体里留着我的血。”
与此同时,红光闪过,魔气凝聚,一道鲜红欲滴的面纹显露额间,妖冶夺目。
轰——
谢无恙瞳孔一震,脑中一片空白。
提起魔界尊主宋多颜,除却他研究的功法心念,谈论更多的,便是他之前如何桀骜不驯、风光无两,后来又是如何败在扶光手中,死无全尸,真正应了那善恶有报。
世人口中说法居多,孰真孰假无人清楚。唯一能够确定的,便是这宋多颜于千年前死于扶光手中,自此落幕。
可如今又是怎么回事。
宋多颜不是死了吗?
谢无恙神情被惊诧占据,一时忘了反应。
身侧涌上熟悉的灵力,云晚舟召出碎雪,与宋多颜拔剑相对,“你是何人?”
第130章 婢女 “仙尊你看,你那徒弟好生恐怖。……
“我是何人?”宋多颜眸眼深邃, 唇角带笑,面孔温润和善,“仙尊真是贵人多忘事, 分明与我不久前刚见过,短短数月,就将我忘得一干二净。宋某当真是伤透了心。”
两道视线在半空相撞,电光火石间,云晚舟脑中画面一闪,握剑的手猛然收紧,“是你?!”
宋多颜赞赏般挑了下眉, 点头应下,“是我。”
谢无恙从震惊中回过神,听到二人对话, 转头询问,“师尊认识他?”
云晚舟垂在一侧的指尖顿时收紧,薄唇紧抿成线, 面容阴冷低沉。
宋多颜迈步向前,在他们身前站定。
离得近了, 谢无恙甚至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香气,似是女人身上的脂粉味,又夹杂着常年檀香熏陶的残留,多种气味掺杂, 浓烈怪异,没闻两下就叫人头晕脑胀。
谢无恙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
身后的镇民从震惊中回过神,张目结舌道:“是、是魔尊……他是魔尊!”
“真的是魔尊!三年前鬼煞镇结界受损,我曾见过魔尊亲临, 修复交界结界。”
“如今边境结界完好无损,魔尊怎么会突然来鬼煞镇?”
镇长率先回神,“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行礼,“我等不知魔尊前来,有失远迎,魔尊恕罪。”
身后百姓紧跟其后,“哗啦啦”跪倒一片。
“恭迎魔尊。”
宋多颜随意摆了摆手,似是极好说话,“无妨。不知者无罪。”
镇长道:“魔尊宽宏。”
宋多颜眸光紧紧锁着谢无恙与云晚舟,开口道:“本尊今日以使者身份来此,是为寻一故人。”
“不知魔尊想要寻得是谁?”镇长抬起头,恭敬询问。
宋多颜似笑非笑,倾身凑近,对上谢无恙的眼睛,“我寻得……”
“乃是被仙门追杀、逃入魔界的苍穹山仙尊云晚舟,与他的弟子……”
“谢无恙。”
“苍穹仙尊?!”
镇长瞳孔一缩,猛得抬头看向云晚舟,顿觉头晕脑胀,“啪啪”在地上磕了两个头,“魔尊饶命。我自任镇长后,向来以魔族安危为己任,一时不察才叫仙门潜入,绝非有意!”
宋多颜没有瞧他一眼,一双上挑的桃花眸透着好奇与探究,专注盯着谢无恙。
任谁被人这样瞧着,都会觉得毛骨悚然,浑身不自在。
不知是不是方才宋多颜说得那句“你身体里留着我的血”,对视得久了,谢无恙竟隐约从这双眼睛中瞧出诡异的熟悉。
竟是有……
谢无恙与宋多颜瞳孔中的自己对上视线,呼吸一顿,顿觉寒毛卓竖。
宋多颜这双眼睛,竟与自己有三分相似。
察觉到谢无恙的异常,云晚舟不动声色挡在他身前,遮住宋多颜望来的视线,“我听闻,魔界前任尊主宋多颜,早于千年前与祎城一同死在扶光剑下。如今突然现身魔界,怕不只是寻人这般简单。”
“仙尊真是好生聪明。”宋多颜声音意味不明,让人听着颇为不适,“我今日来确实并非寻人。而是想请仙尊与仙尊的弟子,到我魔宫一叙。”
谢无恙冷笑道:“我们与魔尊怕是没到叙旧的缘分吧?”
宋多颜神色从容不迫,胜券在握道:“你就不想知道,你为何身负魔纹,为何云晚舟无事而你却易受魇石蛊惑,又为何……”
宋多颜压低声音,如空谷幽灵,“能让魇石则主?”
宋多颜每说一个字,谢无恙的心就跟着沉几分,最后几乎是不可抑制,出声制止。
“够了。”谢无恙咬了咬牙,面孔难看得要命,“你说的这些我全都不想知道,也不在乎,我……”
“我们去。”
谢无恙嘴边的话猛然一停,回头望去。
只见云晚舟面色冷凝,眉目比以往的更加坚决孤冷。
二人四目相对,云晚舟握住了他的手,再次重复,“我们去。”
“还是云仙尊更识时务。”
宋多颜顿时眉开眼笑,心情极好地招来随行侍从,吩咐,“给仙尊和弟子准备一辆车架,再传信给魔宫,说本尊请了贵客到访,让他们好生准备。”
吩咐完一切,宋多颜转身望向二人,眸中愉悦闪烁,“云仙尊谢公子,请吧。”
一直到跟着云晚舟上了车,谢无恙才松开了压抑许久的心情,望着云晚舟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垂下眼帘,遮住眸中低落的情绪,“师尊若是想知道我与魇石有何牵扯,大可以回头筹谋后再做决断。如今应下,不怕宋多颜突然使诈吗?”
云晚舟搭在膝头的手微微蜷起,“你还记不记得,莲雾刑讯那日发生过什么?”
“我受刑时,是师尊救了我。我还……”
“你伤了莲雾门掌门长老。”
“师尊说我伤了江疏桐?”谢无恙神色错愕。
“准确来说,是有人借你身躯、夺舍所为。”
谢无恙呼吸一滞,僵在了原地。
……
五百年后的魔宫发生过内乱,内乱当中,一场大火将魔族宫殿摧毁大半,当任魔尊消失,魔宫内死伤惨重。
后来魔尊回归,将魔族宫殿重新修缮,因此,谢无恙继位时,魔宫与曾经的模样已经大相径庭。
这是谢无恙重生以来,头一回踏足这片土地。
目光所到之处,陌生中透着几分熟悉,连带着曾经位居高位的野心与抱负,也一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重回故土的恍如隔世。
长长的石阶上,是高耸入云的魔宫,魔宫之上黑雾环绕,久聚不散。
黑雾困扰魔族千年之久,乃是魔族死去冤魂所话。魔族百姓苦其久矣。
五百年后的谢无恙曾用过数种方法想将其除去,皆无效果。
如今想来,宋多颜潜伏魔界隐藏身份千年,也无法将这东西彻底溃散,不知魔界是否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谢无恙抬头,目光落在石阶尽头巧夺天工的宫门,想起自己年幼时被谢夫人带回,初到魔族时也是这样一副情景。
只是故人不在,就连自己是谁,谢无恙也弄不清了。
宋多颜的奢侈风靡比谢无恙有过无不及。
魔宫前厅歌舞升平,美酒佳肴摆了数桌。
宋多颜不知为何又带上了那面具,坐在正首斜倚着身子,身侧几名美艳婢女为他斟酒夹菜,还有两名捏肩揉腿。
瞧见谢无恙瞧他,宋多颜抬手示意,“谢公子自幼长在仙门,恐怕早就忘了魔族饭菜的味道,怎么不尝尝?莫非是怕本尊在菜里下毒?”
谢无恙没有吭声。
宋多颜笑而不语,朝着身侧挥了挥手。
伺候他的两名婢女当下听了手里的动作,足尖在台上轻轻一点,薄纱红裙飘荡,腰肢扭动媚眼如丝,步伐轻盈,一前一后朝着谢无恙与云晚舟下了头。
“公子是仙门中人,可曾尝过我魔族美酒?”婢女抬起芊芊素手,拿起酒壶,雪白的腕子在薄纱下若隐若现。
谢无恙不动声色地往另一侧挪了挪身子,“我不喝酒。”
“那公子可要吃菜?”婢女换下酒壶,夹起其中一道菜,“这是魔界特有的佳肴,乃妖兽妖丹腌制,一口可涨一年灵力呢。”
婢女紧追不舍地往前凑了凑,没骨头似的倒在谢无恙身上,酥|胸半袒着蹭了蹭,“公子尝尝?”
意图可见。
之前魔族长老为了巴结他,也曾送过各路美人,想要以此讨他欢心。
奈何谢无恙对情欲一事半点不沾,后来多次碰壁,发现此路行不通,这才不了了之。
宋多颜与他之前并不相识,如今这幅样子,又是弄哪一出?
谢无恙拧紧眉心,不解烦躁地朝着宋多颜的方向望去。谁知余光一瞥,恰好瞧见云晚舟正襟危坐,一同下来的那名婢女正端着酒杯,往他嘴边送。身娇体软,近乎歪到云晚舟怀里。
谢无恙脑子嗡地一声,当即拍案而起,将身旁凑来的婢女下了一跳,歪倒在地。
“谢公子这是做什么?”宋多颜眉宇轻佻,眸中戏谑四起。
“我……”谢无恙抿了抿唇,目光紧紧盯着云晚舟身侧的婢女,活像要将对方刮了。
那婢女身子颤了颤,担惊受怕地扯了扯云晚舟的衣袖,娇嗔,“仙尊你看,你那徒弟好生恐怖。”
云晚舟不动声色将袖子抽出,淡定抿了口酒,“他向来如此。姑娘莫要见怪。”
苍穹仙尊天性凉薄不近人情,名号在修真界如雷贯耳。但这婢女总归未曾亲眼见过云晚舟,只觉得他生性再过凉薄,也逃不过男人的天性。云晚舟又确实生得一副好样貌,待人处事素来有礼,惹得婢女越发蠢蠢欲动起来。
哪怕只是一度春宵,得这样谪仙般的男人眷顾,也是生平幸事。
想到这里,婢女眨了眨眼,泪珠顷刻续满眼眶,梨花带雨漱漱落下,“他是仙尊弟子,奴家岂敢怪罪。奴家听说人界有句古话,‘教不严,师之惰’。”
婢女抬起涂着红色指甲的手,沿着云晚舟的小臂轻轻攀附,眸若秋水,言语挑逗,“仙尊可要好好补偿奴家。”
婢女努了努嘴,一边晃着云晚舟的胳膊撒娇,一边回头望谢无恙,声音嗲到令人头皮发麻,“仙尊你看,这位公子他瞪我。”
谢无恙咬了咬牙,望向婢女抓着云晚舟的手,眼珠子冒火。
当初那些魔王什么绝色美人没给他送过,继任魔尊这么多年,他碰都未曾碰过。云晚舟倒好,任由宋多颜派来的人为所欲为,身旁婢女都快黏他身上了,他莫非感受不到?
还是说瞧着这女子面容姣好,真的动心了?
可分明不久前云晚舟还与他、与他……
虽说是他先强迫的云晚舟,可云晚舟后来不是也没拒绝吗?
既然如此,他就不能允许云晚舟就不能做个朝三暮四、见异思迁的人!
想到这里,谢无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拳心一紧,抬步向前,不待众人反应,猛得抓住婢女的手,怒气冲冲,咬牙切齿道:“你们魔族都是这般不知廉耻吗?”
“公子这就说笑了,”婢女毫不示弱地迎面对上谢无恙的视线,“我魔族女子可没有人间的那些规规矩矩。瞧见喜欢的人,想要与之欢好,你情我愿,有何不对?”
“你情我愿?”谢无恙胸膛气得震了震,一点点掰开婢女的手,漆黑的眸中情绪翻涌,“若是他有道侣呢?”
此话一出,万籁俱寂。就连当事人云晚舟也对此毫不知情,跟着怔了怔。
婢女神情一呆,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有道侣?”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