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辗转(已修) 心不自己,何以自控?……
谢无恙心跳一停, 耳畔嘈杂远去,唯剩自己起伏的呼吸声,片刻停顿后, 传起云晚舟淡漠如雪的声音,一如他这个人,坚定笃信,点燃谢无恙心中快要熄灭的火,“不会有这一天的。”
他信自己,信自己的徒弟,信那个街边流浪受尽冷眼、依旧心存善念的孩童, 自然也相信谢无恙。
乌寒枫被云晚舟三言两语噎得不轻,临走时唇瓣哆哆嗦嗦,从云晚舟指向谢无恙, 只憋出了句“朽木难雕”,最终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师尊!”眼看乌寒枫一走,徐平生也顾不上七七八八, 面露难色地瞧向云晚舟,得到了准许后, 着里忙慌追了上去。
“师尊,我……”福之桃眨了眨眼睛,似是刚从两个人的话里回过神,“掌门师伯的话是说……”
“你若是无事, 便也先回去吧。”云晚舟捻了捻眉心,眉眼疲惫,“今日之事莫要乱说。”
虽说福之桃大概率会忘了这事,但乌寒枫的话含义颇多,一旦传出, 稍有不慎便会引来麻烦。
届时无论是谢无恙还是苍穹山,都会陷入众矢之的,沦为世人指摘的对象。
福之桃嘴边的话憋了回去,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弟子谨遵师命。”福之桃撇撇嘴,“弟子告退。”
像是一阵风略过,初时的叫嚷与争吵不再,屋内归于平静,很快只剩下了谢无恙与云晚舟两个人。
“若他日后罪孽滔天呢?”乌寒枫的话犹在耳畔。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
谁能想到,这么一句无心之言,竟一语成谶,应了五百年后的光景。
谢无恙心中寒凉,既苦涩又好笑,“师尊怎知不会有那一天?” 他忽然问。
云晚舟思绪凌乱,一时没回过神,“什么?”
“掌门师伯说的……”谢无恙喉间堵得厉害,低垂的眉眼情绪翻涌,“若是将来我罪孽滔天。”
若是你的徒弟,你可会如同当时对我那样,如此决绝果断,将他一剑穿心?
云晚舟被问得怔了怔,只觉得谢无恙周身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哀伤。
云晚舟犹豫片刻,依旧摇头,“不会……”
“可人总是会变!”谢无恙忽然抬头,胸膛剧烈颤了两下,眸中火星迸溅,“哪怕师尊修为绝尘,可未来难料,又怎知日后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你自小在我身边长大,我自然知道你……”
“包括我的心思、我喜欢你这件事吗?”谢无恙深思一口气,目光灼灼打断了他的话。
云晚舟神色一怔,猛得瞪大眼睛,“你怎么突然提起这……”
“师尊不想我提?”谢无恙低头凑近,嗓音暗沉,似抑制又似难耐,“是因为知道弟子说得对,还是对弟子厌恶痛恨、避之不及?”
云晚舟狼狈后退,别开脑袋不愿看他。
“你非要这般曲解?”
“我……”谢无恙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是我言错。”
长久的静默。
两个人一个别着脸,一个低着头,就这么默默无言地对峙着,谁也不肯再进一步。
谢无恙想要的,偏是云晚舟不能给的。
贪心不足,终是伤人伤己。
时间一点一滴奔流而去,谢无恙闭眸复又睁开,望着眼前缄默不言的人,发觉喉间堵得厉害。
他还能奢求什么呢?
云晚舟对那日的事情闭口不提,不就是顾忌师徒情分,不忍开口吗?
只要他将那些肮脏龌龊的心思深埋心底,从此不言,不就可以同之前一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以坐下弟子的身份陪在云晚舟身边一辈子?
只要他……
只要……
谢无恙拳心一紧,不知怎得,想起了几日前的那场大雨。
落花枯叶滚乱成泥,鼻息间萦绕着腥臊的泥土味。
睡梦中,一切都是混乱模糊的。
他先是梦见了葬圣墓、梦到了魔族那群古板迂腐不通变化的长老,又梦见了五百年后的云仙尊,和他死后那一个个光怪陆离的幻梦。
场景堆砌交缠,谢无恙只觉呼吸滚烫头疼得厉害,直到熟悉的清冷草木香气涌入鼻息。
倾盆大雨杂乱无章,云晚舟白衣如雪,就这么格格不入地闯入视线,身后一切浑然成景。
以至于后来,雨水冲刷了他的身体,衣衫湿漉漉地、紧紧贴在身上,露出若隐若现的身躯线条与那瘦劲的腰肢,将高高在上的谪仙拉入泥潭,如同少年春心萌动的梦境。
心不自己,又如何能控?
谢无恙唇瓣紧抿,神色晦暗,像是不见天日的深潭。
拳心握了又紧紧了又松,谢无恙抿了抿干涩的唇瓣,喉间沙哑难耐,“弟子能否问师尊最后一个问题?”
云晚舟没说“不行”,谢无恙便全当他同意了。
于是,那些数月来另他惴惴不安,辗转反侧的噩梦,不为人知的黑暗,被谢无恙生生剖开,鲜血淋漓地展露人前。
“师尊……若是日后……”话语忽然近乎哽咽,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攥住心脏,疼痛遍布全身,意识痉挛不堪,“若是日后弟子当真罪无可恕,可否请师尊不要参加审讯,也不要……”
谢无恙闭上眼睛,遮住通红的眼眶,颤声补完最后的话,“也不要来看我。”
谢无恙已经不敢奢求太多了。
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可以赎罪,可以偿命,只求留最后一丝清白在这人间。
若是真到了那一日……
只希望云晚舟不要用碎雪……
不要让他连见云晚舟的最后一面,都是污脏不堪、跌进泥潭……
短短一句话,缘由不明模糊不清,却是耗尽了谢无恙毕生的力气,谢无恙甚至连抬头看闭一眼的勇气也没有了。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出了房门,又是如何回到弟子院落,好似与云晚舟匆匆到道过别,又好似连回应都没得到,只是回过神时,自己已经坐在了床前,望着洒扫弟子扫成一堆的落叶出神。
其中一名弟子经过窗前,瞧见了他,放下手里的活计朝他作揖,“谢仙友今日怎得没出去?”
谢无恙眉心拧了拧,微抬起眸。
莲雾掌门继任大典期间,苍穹云仙尊的弟子可谓是大放异彩,不止大比连连取胜,更是在后来秘境与墓林中立下大功,如今谁瞧见谢无恙,都想寒暄几句。
只不过近几日谢无恙总是徘徊在外,同院落的弟子少有碰见,被人瞧见了,总要上前询问两句,套套近乎。
这位弟子显然运气不太好。
谢无恙心里烦得厉害,只是撩了撩眼皮,脑袋一转换了个方向,连个眼神也没给他。
那洒扫弟子也有些尴尬,挠了挠后脑勺,“谢仙友,你不记得我了?”
谢无恙心中纳闷,仙门当中想结交他的人这么多,他需要个个都记得吗?
只是这弟子也是个不依不饶地,被人冷落也不退缩,犹豫片刻解释道,“那日我们还一起喝了酒,我坐在老许旁边,就是那个总想与你拼酒的老许。”
谢无恙这才漫不经心掀起眼皮瞧了眼,竟真从这张脸上瞧出了几分熟悉。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谢无恙勉强将这人对上了号,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对对,我当时还给谢仙友递过烤串呢。”洒扫弟子眼睛亮了亮,笑容灿烂夺目,“如今想起,还未告诉仙友我的姓名。在下姓陈,单名一个升字。”
不过是凑巧一起喝了酒,谢无恙连那几个人的脸都没认清,对他们的名字,也不甚在意,闻言敷衍地点了点头,“我晓得了。陈升。”
“哎!”陈升高兴应下,忽而低头凑近,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今日老许下山,又买了好些东西,听闻里头还有坛五十年的美人醉。谢仙友若是喜欢,今夜老地方,可一同品尝。”
酒这东西对于谢无恙来说,沉浸算不上,不过是平日里用来消烦解闷的东西,研究的不多,自是对好与坏没什么概念。
听到旁人的盛情相邀,下意识地摇头拒绝,“你们喝吧。”
“别啊别啊。老许还想着与谢仙友拼酒,把他那千杯不醉的酒鬼名头夺回来呢。”
谢无恙被吵得脑子疼,收回身子便想关窗重归平静,谁知这陈升也是个不太会看脸色的,在谢无恙收身的瞬间,紧贴着趴在了窗台上,“谢仙友,其实老许也并非非要那名头不可。只是听闻你与仙尊几日前,误入莲雾墓林,发现了一处密室,可否与我们讲讲其中见闻?”
“你问这做什么?”谢无恙眉心一皱,竖起防备之色。
“谢仙友有所不知,莲雾墓林藏有魔界前尊主宋多颜画像的事情,传得可谓是沸沸扬扬。我与老许几个听着真真假假,想着与谢仙友有过共饮的交情,所以就想着……”说着说着,陈升也有些不好意思,心虚地挠了挠后颈。
他们这些外门弟子洒扫弟子的,平日里接触不到什么特别厉害的人物,最多就是远远的对着长老掌门极其弟子们打个招呼。那日谢无恙忽然跑来找他们喝酒,纯粹是意料之外,自是竭尽所能想要抓住他们这为数不多的人脉。
更何况他们也没多大的野心,最多是想听谢无恙讲些新鲜的所见所闻,涨点见识。以后与家里人互通家书或者归家时,也好有些炫耀的资本。
谢无恙目光警惕地观察了眼前人半晌,瞧着是真不知情,这才微微放下心中芥蒂,眼皮半掀不掀的随口敷衍,“不过一副壁画而已,没什么稀奇的。”
“莲雾门怎会有魔界魔尊的壁画?”陈升听得直皱眉,“谢仙友不觉得蹊跷吗?”
谢无恙抬眸望来,神情似笑非笑,“这便不是你我该操心的了。”
“啊,”陈升恍然回神,一脸歉疚,“是我多言,惭愧惭愧。谢仙友全当没听见。只是今晚的美人醉……”
不言而喻。
谢无恙想也不想开口拒绝,“不去。”
“谢仙友是担心被云仙尊发现?可是云仙尊……”
不知是哪句话惹得谢无恙不快,当即沉下了脸色,“你是听不懂吗?说了不去。”
“可是谢仙友,云仙尊他方才出……”
话还没说完,那支起的窗棂忽然被人用力合上,差点正中陈升脑门。
谢无恙声音透过窗户缝传出,渐行渐远,“你若是有事,不妨自己去找他。”
“我是想说……”洒扫弟子面露茫然,“山下不知怎得闹了妖邪,云仙尊他自请诛魔,与莲雾门的两名弟子刚下了山。”
屋内没了动静,估计是人已经走远,听不到了。
陈升叹了口气,放弃了劝说,转身拿起一旁的扫帚,蔫头耷耳地继续扫起院中的落叶。
第112章 黑衣 “世间事,无我不晓。”……
屋内烛火未然, 窗户房门紧闭,只有几道细微的光线。
谢无恙倚在床边,眉眼微阖, 盘腿而坐,心里因着方才那弟子的话烦得厉害。
也不知莲雾门的人是不是个个都没什么眼力劲儿,先是江疏桐,又是这洒扫弟子,总是轻而易举地往他痛处戳,甩也甩不掉。
提谁不好,偏偏提起云晚舟……
他们明明方才……才……
想起不久前的不欢而散, 谢无恙心中越发堵闷,索性及时止损,即时找了个旁的由头转移注意。
这一找, 倒是让他想起了莲雾墓林,以及在莲雾墓林陷入的那段关于五百年后乱七八糟的梦境。
宋多颜那副壁画……
谢无恙想起自己陷入迷惘前,最后瞧见宋多颜那双冰冷诡异的眼睛, 以及额头惹人注目妖冶邪魅的魔纹。
他近几日满脑子都在为云晚舟的事情烦乱,今日被旁人一提, 这才想起被自己抛之脑后的诸多细节。
先是魇石,再又是刻有宋多颜的壁画……
密室藏在墓林底下这么多年,莲雾历代掌门当真一无所知吗?
这莲雾门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像是环环相扣的蛛网,越是深究便越是觉得诡异可怖, 宛如一团乱麻,线头分明近在咫尺,不管怎么努力都解不开。
谢无恙眉心紧蹙,努力联系着近来来零碎的线索。
恰在入神时,外头忽而响起一阵突兀的敲门声。
“谢师弟, 谢师弟你在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谢无恙眉心微松,收起神思走去开门。
福之桃正站在门外,满脸笑意地望着他。
“你怎么在这儿?”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从云晚舟到墓林壁画,耗费了谢无恙太多心神。
如今对着福之桃,竟有些力不从心思绪恍惚,连声音都像是隔了层雾。
“是师尊让我来的。”福之桃笑嘻嘻地眯起眼睛,“这几日墓林壁画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许多弟子都慌了神。师尊想让师弟过去一趟,一同探探那壁画虚实。”
“师尊……叫我去?”谢无恙怔了怔,不禁觉得有些荒唐可笑,“我莫不是还在做梦?”
最后一句声音小到近乎呢喃,福之桃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谢无恙摇头苦笑,“你确定师尊叫得是我?”
他前几日对云晚舟做了那样大逆不道的事,方才又口出妄言,云晚舟却还愿见他,不知是该说他毫不在意,还是该说他当真是冷静自持心怀大义的好仙尊。
“谢师弟怎么这样问?当然是你啊。”福之桃不明所以,点头道,“师尊此刻应当已经到了墓林,正等着谢师弟呢。”
“我知道了。”谢无恙思忖片刻,点头应下,“除了叫我,师尊还叫了谁?”
福之桃道,“应当还有徐师兄。”
不知想到了什么,谢无恙脑中灵光一闪,忽而问道,“那江掌门可在?”
“好像……在?”福之桃语气犹豫。
谁知话音一落,谢无恙像是被针扎了下,浑身一抖,当即抬脚跨出房门,脚下生风。
“多谢师兄告知,我这便前去。”说罢,一溜烟似的消失在了院落,不见踪影。
当真是笑话,有那么一瞬,他竟然以为是云晚舟单独唤他,想借此机会与他消除芥蒂。
没成想,竟还叫了徐平生与江疏桐。
难道不怕这莲雾门水深火热,连江疏桐也心怀不轨吗?
……
墓林密室,碎石堆砌,一片废墟。
谢无恙远远瞧见,□□一点从剑上跃下,稳稳当当立在一块巨石上。
诛邪应召而下,在谢无恙手中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视线轮转间,已是在四周扫视一圈,没瞧见人,微微敛起眉头。
自从密室化作一片废墟,先前的石壁走廊消失不见,一眼便能将布局尽收眼底。
除却废墟荒芜外,视线所到处空无一人,连个活物都没有。更别说云晚舟几个人的影子了。
莫不是还没到,又或是中途遇到旁的事情,所以耽搁了?
谢无恙从巨石上跳下来,沿着上次记忆中的方向,在碎石中搜寻着。
云晚舟的担忧并无道理,那壁画诡异非常,若是猜得不错,应当是有能令人陷入虚妄梦境。
只是到底是因为被人下了术法,还是什么旁的力量,便不为所知了。
谢无恙这般想着,不知瞧见了什么,倏而脚步一顿,弯下腰,扒拉了两下身前的石块,修长的指尖轻轻一挑,露出块线条复杂、颜色鲜明的石头来。
因着破裂,石头四周不平,坎坎坷坷。唯一还能瞧出本来面貌的,唯剩正中那块艳红鲜亮的红色一点。
谢无恙指尖轻轻在上头抚过,几乎是瞬间,便瞧出了这块石头的出处。
当是壁画上宋多颜额尖那点魔纹无疑。
虽说对宋多颜面容早有听闻,但耳听不如目见,如今亲眼瞧见那道与自己额尖一般无二的东西,谢无恙心中依旧腾出一股怪异之感。
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牵引着两个人,引他一步步走向既定的路线。
谢无恙摇了摇头,抛开脑中这些毫无根据的思绪,将这块石头揣进怀中,又从腰间掏出张符纸,聚集灵力在上头画了两下。
既然云晚舟也想要一探究竟,不妨等到他来,再好好研究研究这宋多颜。
谢无恙唇瓣微启,点亮符咒,“弟子已至,恭候师尊。”
说罢,手臂一扬,那符咒化作一道明晃晃的光,在废墟徘徊一圈,飞天而去,不见了踪影。
传了音讯,谢无恙转身正想找处地方歇歇脚,忽觉身后响起熟悉的灵力波动,转身回眸之际,一道黑影一掠而过,快得如同光影交错,若非这气息过于熟悉,谢无恙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缭乱下的错觉。
这人是……
电光火石间,谢无恙眉心倏而一凛,抬脚便追了上去。
当初他察觉体内有禁锢,为解封印,曾孤身一人前往洛桦雪山,差点命丧不明身份人之手,幸而云晚舟及时出手相助,这才勉强捡回一条命,解了禁锢。
而后来追查魇石追查到江临身上,正是因为打斗间,从黑衣人身上掉落的掌门令牌。
他怎么忘了这茬?
眼看追踪无果,那黑衣人就要消失在黑暗中,谢无恙眼疾手快从腰间祭出一张符纸,掷向那人后背。
灵力窜动花火四溢,谢无恙口中念念有词,手臂一转,掼出道灵力,与那符纸交相呼应,倏而起了一道灵火,落在黑衣人腰间。
饶是对方法力高深,也不过反复□□,一时不察被烫出一道闷哼,身形踉跄两下从屋檐跌落,重重摔在地上。
谢无恙紧随其后,诛邪寒光一凛,横在黑衣人脖颈,“你到底是谁?”
黑衣人微微偏头,露出带着面具的脸,瞳孔森冷阴骘,不知瞧见了什么,倏而阴寒一笑,“这话倒是该问问你自己,到底是谁?”
“你什么意思?”谢无恙握剑的手紧了紧。
他自诩夺舍还魂一事无人知晓,可眼前人自出现开始,便深不可测令人难以琢磨,莫不是知道他……
握剑的手倏而一颤,谢无恙回神时,已经渗了一背的冷汗。
剑下的人毫不畏惧,弯着眉眼瞧他,轻飘飘地抬手按在脖颈剑锋,挑向一旁,“你我本出一脉,身上流着魔族的血。如今莫不是做仙门坐久了,连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都忘了?”
“你怎么知道?”谢无恙腕间一用力,剑锋在黑衣人指尖划开一道血痕,血珠渗渗冒出,染红一片,对方却似浑然不觉,眸中兴趣越发浓厚。
“世间事,无我不晓。”黑衣人语气狂妄。
谢无恙嗤笑一声,眉心一挑,“无你不晓?好生狂妄。若当真无你不晓,你又岂会冒险潜入莲雾?又何须……”
谢无恙眸中暗芒一闪,忽而弯腰,直直对上面具下那双眼睛,“又何须舍掉江临与魇石,保你身份?”
“哦?”黑衣人语调上扬,赞扬似的拍了两下手,“猜得不错,倒是个少有的聪明人。”
旋即尾音一沉,眸中寒光闪过,“那你不妨再猜猜,我此番来到莲雾,又是所为何事?”
谢无恙眯了眯眸,唇瓣微启,一字一顿,“所、为、魇、石。”
话音落下,右手忽而聚集灵力一掌劈出,似有排山倒海之势,直击黑衣人胸口。
轰然彻响间,那人忽而诡异一笑,谢无恙心下一惊,尚未来得及收手,灵力轰然而下,穿膛而过。
黑衣人竟是化作一团黑雾,眨眼功夫窜入一旁的门缝当中。
“轰——”得一声,土崩石裂。
谢无恙被迸进地底的灵力反噬得后退几步,踉跄稳住身子。
一缕黑雾在诛邪剑锋上萦绕不散,如藤蔓蔓延增长,寸寸往上。
眼看就要缠至指尖,谢无恙倏而回神,眼疾手快地斩出一道剑气,将其劈散。谁知不过短短一瞬,黑雾竟又开始聚拢,像是有了眼睛般,“嗖”得一下寻向黑衣人的方向。
谢无恙被震得胸口发疼,拢起眉心,紧随其后。
此处人眼荒芜,分明是白日,却不见一丝活人气息,唯有几声鸟鸣掠过,惊扰间似被什么东西遮挡,在空中回荡。
谢无恙来不及多想,抬手推开紧闭的房门,霎时间,门框堆积的灰尘铺天盖地,扬起一片。
谢无恙捂住口鼻,抬手扇去灰尘,视线朦胧间,勉强瞧清屋内的布局。
屋内空落落的,四周蛛网遍布,似是久无人烟,唯剩灵力凝聚的零星几道烛火摇摇晃晃,在明亮白昼里显得可怜又无用。
第113章 横祸 “生挖肋骨,生受脱离血肉之痛………
谢无恙将屋内扫视一圈, 一眼可见的陈设中并无多余物件,那黑衣人像是凭空消失一样,毫无踪影, 只在空中留下几丝不显眼的黑雾。
因着前车之鉴,谢无恙丝毫不敢放松警惕,抬脚向前,目光一寸缝隙也不放过。
不知是不是因为当时情况紧急,黑衣人来不及多想,随意找了间房躲避,这里头的陈设过于简单, 桌椅也不见一对,完全不像是能藏人的地方。
唯一令人奇怪的……
谢无恙身形微顿,目光缓缓落在中央的圆形石柱上。
这房中, 除了那黑衣人残留的气息灵力外,还有另外一处灵力波动,正是从这石柱上方传来。
若是感应不错, 应是结界无疑。
可此处无人居住,为何要设下结界?又是谁设下的呢?
那黑衣人既能悄无声息从苍穹禁地窃走魇石, 又能将江临收归己用,出入莲雾却无人觉,心计城府令人发指,叫人不得不防。
谢无恙抿了抿唇, 手中诛邪缠绕指尖化作指环,径直走向那作柱台。
果不其然,瞧见上头灵光窜动形成一道圆顶屏障,一个方方正正、藤草花纹的盒子坐在中央,被其牢牢护住。
许是莲雾门的什么奇珍异宝。谢无恙心中猜测。
想他作魔尊时, 旁人贡献的宝物数不胜数,那世人难求的千年不散墨都能被他随手拿来练字,除了魇石,对旁人家的东西提不起丝毫兴趣。
瞧着这结界与黑衣人无关,便也不再深究,谁知刚一转身,视线忽而闪过一道黑气,谢无恙下意识侧身一转,黑气擦着脸颊而过,径直撞在了盛着宝物的石柱上。
裂缝攀岩而上,石柱坍塌,结界破碎,扬尘四起。
谢无恙眉目一凛,提剑就要朝着灵力来源追去,刚迈出一步,一阵零散的脚步声忽然从四面八方接踵而至,眨眼功夫将谢无恙团团围住。
人群正中,江疏桐踱步而来,手中将顷剑寒光凛冽,瞧清他的刹那,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眸,“怎么是你?”
谢无恙心中一“咯噔”,顿感不妙,指尖一紧,“江掌门此为何意?”
江疏桐抿了抿唇,缓缓举起长剑,对准了他,“你可知你身后为何?”
他的……身后?
谢无恙脊背发凉,脚底寒意渗入,转身之际,木盒散落,一块熟悉的、奇形怪状的石头引入眼帘,像是人的心脏,却千疮百孔。
宛如一盆冷水脚下,谢无恙遍体生寒,口不能言,像是连喉咙都凝在了一起。
江疏桐的声音似惋惜又似喟叹,响在耳畔,“谢无恙,这是魇石。你可知你出现在此意味着什么吗?”
谢无恙面上神情已经尽数凝固,僵硬着转过身来,对上江疏桐的视线。
江疏桐于心不忍地侧开眸,缓缓补完后半句话,“苍穹山弟子谢无恙,疑偷到魇石、勾结魔族之嫌。即刻收押,待仙门会审。”
“证据何在?”谢无恙扯了下唇角,觉得这罪名来得颇为荒唐可笑。
魇石之力人人向往,他曾痴妄于此,并不否认。
可几经生死,他见识太多,早已看透,甚至敛起锋芒,想要就此一辈子做个仙门弟子。
偏偏在此时,无端给他扣上这么个罪名?
何其可笑……
“谢仙友,江某确也不信你是这种人,但此处结界重重,你无故出现在此,说是无心,恐怕叫人难以信服。”江疏桐道。
谢无恙神情讥讽,冷笑道:“结界?您们莲雾门的结界莫不是纸做的?被人潜入毫无察觉便罢了,放置魇石这种重地,我一路畅通无阻,你如今告诉我有结界?”
江疏桐食指并拢抬臂一指,袖袍猎猎,掀起一阵“哗”响,语气凝重响彻四周,“那你不妨看看,这些是什么。”
话音落下,续着灵力的烛火倏而熄灭,与此同时,四面八方灵光骤亮。
一道道结界重重叠叠,层层相复,照亮了屋内每个角落,似有与外头日耀争辉之势。
谢无恙瞳孔一缩,抬手挡住了眼睛。
与此同时,四面八方的弟子蜂拥而至,剑悬脖梁。
江疏桐背过身,低声下令,“带走吧。”
掉出盒子的魇石被一众弟子踢来踢去,滚到谢无恙脚边。
谢无恙视线在上面停留一瞬,目光冷了冷,抬脚跨过。
莲雾掌门住处离此处数里有余,集结弟子更是耗费时间。
除非早有准备,否则怎么能在短短刹那赶来,擒捉他这个“奸细”?
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仙门一心想要铲除奸孽,不曾想,自己不过是那幕后黑手的替罪羔羊。
这天,当真是要变了。
……
莲雾地牢,伸手不见五指。
因为结界的缘故,地牢内湿气环绕,四周水汽凝聚,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堆积成洼坑。
谢无恙双手被缚,目光冰冷地盯着紧闭的牢门,如同黑暗中伺机待发的困兽。
昏暗之中,连时间都难以辩清,唯有耳边滴滴答答不断的水声,象征着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尽头的牢门锁链被人打开,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过后,几道身影停在了谢无恙面前,目光各怀心事,交错着落在他身上。
“云仙尊什么时候回来?”
熟悉的三个字令谢无恙指尖一颤,转了转已经僵硬的眼珠,望向了身前模糊的身影。
“回掌门,弟子已经传音与云仙尊,只是……”
“只是什么?”
“云仙尊此行下山乃是对付邪祟,如今怕是正在路上,御剑飞行难免不稳,怕是……”那弟子犹豫道,“怕是收不到传音符。”
“那便算着时间,等他到了凤迎镇再传。”
“可……”
“还有什么问题?”
“凤迎镇若是真有邪祟,云仙尊怕是要设结界护住百姓,传音术……”弟子顿了顿,声音越来越低,“传音术怕是也传不进去。”
“你……”不知是气得还是急得,说话的人加重了语气,竟是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身旁有人劝慰,“行了江掌门,大不了我们等上几日,待云仙尊回来,再好好审一审这奸细。”
“呵。你倒是在云仙尊那边卖了好,可曾想过,魔族狡猾,万一就在这几日出了岔子,该当如何?是不是又该怪在我莲雾门头上?”开口的人声音沙哑浑浊,年纪当是不小。
随之响起的是一道清冽凌厉的声音,“长老甚言。如今事实未落,我师弟是否为魔族之身,怕不是长老一人说了算的。”
“你这小辈好生无礼,如此袒护这人,莫不是也……”
“郭长老。”一道灵火窜出,点燃牢房烛火,照亮了乌寒枫肃然凌厉的面孔,他说话一贯直来直去,目中无人,“谢无恙本为我苍穹山弟子,是非对错自当由我苍穹山评判。你一个外人,参与其中已是不妥,莫非还想逾举插手我苍穹门派内部的事不成?”
“乌掌门说笑了。”郭长老深吸一口气,挺了挺佝偻的腰杆,似是这样就能压下乌寒枫,“但这件事毕竟是在我莲雾门发生,我莲雾门想要一个交代,应该不算过分吧?”
郭长老浑浊的眼珠子一转,望向立在一旁的江疏桐,寻求认同,“掌门觉得呢?”
江疏桐犹豫片刻,点了点头,“郭长老所言有理。”
乌寒枫目光沉定地扫过两人,语气淡淡,“那江掌门想要如何?”
江疏桐没说话。
郭长老沉思片刻,眸中倏而闪过狠绝,“我仙门素来与魔族势不两立,既有人觉得谢无恙身份未定,我莲雾无权问责。不若今日便试上一试,看看到底是我莲雾看错了人,还是你们苍穹山瞎了眼?”
“你……!”徐平生面容一怒,踏步向前,被乌寒枫抬臂一挡,拦了下来。
“哦?”乌寒枫挑了挑眉,唇边笑意冰冷,“你的意思是……”
“魔族性狡多贪,普通测试之法,自是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但我听闻,魔族胸腔有道肋骨,有别人族。”
徐平生咬了咬牙,“你这话什么意思?”
“这位小仙友不妨听我把话说完,”郭长老捋了捋下巴上的胡子,端得是仙风道骨,出口的话却极尽血腥刻薄,“那魔族修炼急功近利,魔气早已将那块肋骨侵蚀。所以……”
郭长老眯了眯眸,恶狠狠道,“郭某觉得,若是想要辨明谢无恙的身份,不妨将这块肋骨挖出来,瞧上一瞧。也算是给我们莲雾一个交代!”
“可……可若是不是呢?”有人小声询问。
郭长老沉思片刻,开口道:“若是魔族,便是证明了谢无恙却为魔族奸细。可若不是,也不能完全排除其心向正道。毕竟连江掌……”
郭长老话音一顿,摇了摇头,“罢了罢了。若不是,我莲雾可保证不插手此事,由乌掌门全权定夺。”
“生挖肋骨,生受脱离血肉之痛……”徐平生眸光震惊地望着他,“可若是普通人呢?岂不是天降横祸,平白忍受这无妄之灾?!”
“小仙友这话可就不对了。怎能说是无妄之灾?”郭长老瞥了徐平生一眼,语气丝毫不见愧疚之色,“他平白无故私闯莲雾结界,无论是否有心,都不能说是毫无过错吧?”
“可……”
他与谢无恙虽不亲密,但毕竟是同门师弟,且从小一同长大。
眼下情况未明,莲雾门又咄咄逼人,这幅嘴脸徐平生委实瞧不下去。
谁知这次连话都没来得及出口,身旁沉默许久的乌寒枫忽一颔首,应了下来,“好。”
徐平生瞳孔一震,猛得瞪大了眼睛,“师尊?!”
第114章 暴露 这场验证与刑罚,结果注定,无可……
“平生。”乌寒枫侧眸一瞥, 暗含警告。
徐平生心中认知尽数颠覆,连自小教导自己的师尊都变得陌生起来,“但谢师弟……”
“师兄说再多也无用……”身前传来一道沙哑干涩的声音, 谢无恙艰难动了动被手铐勒到毫无知觉地手,唇角笑容似嘲似讽,“有人画地为牢,自蒙双目,岂会被旁人三言两语唤醒?”
徐平生望着他,眸光晃动,满是愧疚与怜悯。
唯有强者高高在上, 藐视万物又悲悯万物。
恍惚间,谢无恙透过这道眼神,好像瞧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如此孤寂缥缈、独立天地。
似是被他的话逗笑,郭长老扯了扯唇角,神色鄙夷, “我们自蒙双目?你这奸细死到临头,居然还敢妖言惑众!当真觉得我们在场诸位是傻子吗?”
说着, 郭长老朝着江疏桐拱手作揖,余光轻蔑,“郭某请掌门下令,挖出此人肋骨, 验明正身!”
江疏桐眸中掀起波澜,抬眸望向谢无恙,“谢仙友于我有救命之恩,江某实不敢忘。但此事牵连众多,非你我一人之事。”
谢无恙嘲讽道:“江掌门说得倒是好听。”
江疏桐垂下眼帘, 声音低沉:“抱歉。”
“其余人可有异议?”郭长老视线环至在场众人。
徐平生拳心紧握,神色愤愤,被乌寒枫拦在身后。
在场近十人,无一人言。
郭长老脸上得意尽显,目光落在谢无恙身上,“既如此,那便由我亲自执行,以证公……”
“郭长老且慢。”乌寒枫倏而抬手,沉声打断,“此子为我师弟云晚舟座下弟子,由郭长老执刑,岂不是越俎代庖,乱了规矩?”
郭长老不耐回眸,“那依乌掌门只见,该当如何呢?”
乌寒枫抬起右臂,拳心一握,化出一柄寒光阵阵、刀尖锋利的匕首,“我愿替我师弟,去污除邪,清理门户。”
说罢,大步朝前,手中匕首一凛,径直刺向谢无恙胸口。
“师尊不可!”徐平生大吼一声,猛得扑来,按住乌寒枫的手腕。
“师尊,您自小教弟子清正廉明。如今真相不明,您怎可如此轻率!”
“放手。”乌寒枫侧眸一瞥,寒光凛冽。
乌寒枫素来严苛,徐平生从小被训斥到大,却也知晓他是嘴硬心软,是个深明大义的人,对他颇为敬重。
此刻对上他一如以往的视线,心中被斥责的阴影接踵而至,指尖松了一瞬,却又忽而攥紧,咬了咬牙道:“就算要罚,也要等云仙尊回来再罚!”
“放开!”乌寒枫怒喝一声,右臂忽而爆出一股灵力,将徐平生整个人震得后退几步。
与此同时,那柄匕首灵力碎成,刀尖一闪,猛得刺向谢无恙胸口。
“噗——”
刀锋没入胸膛,搅了一方血肉。
鲜血渗渗沿着匕首往外冒,顷刻将那片衣衫染红。
谢无恙一声不吭,拳心紧握,因为疼痛额头脖颈冒出青筋,冷汗铺满了整张脸,目光模糊冰冷地望着乌寒枫,咬紧牙关,半晌发出声音,“掌门师伯……深明大义……大公无私……实乃仙门典范……”
听出他话语间的嘲弄之意,乌寒枫抿了抿唇,眸光闪过一丝郁色,“你自小上山,苍穹山教你养你,自认待你不薄。如今断不会因为你一个人,让整个苍穹山置于险境,你明白吗?”
“掌门师伯深谋远虑,当真是……”谢无恙喉间痉挛一瞬,咳了两声,“打得一手好算盘。”
莲雾门江临勾结魔族,闹得人心惶惶,如今正是人人自危、疑心揣测之际。
若是自己当真被证实魔族之身,苍穹山怕是会被沦为众矢之的,流言四起。
云晚舟将原身带上山时,他与乌寒枫就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乌寒枫是料定了今日他全身而退难以收场,可魔族身份暴露又恐苍穹山危已,这才想出如今的计谋。
与其被别人拆穿身份,不若由苍穹山亲自动手,自而哪怕他魔族身份暴露,苍穹山也是大义灭亲、公道正身。
胸膛间的匕首深入搅动,比想象中疼了些,似是触及到了肋骨,乌寒枫神色稍微动了动,另一只手推动匕首猛而灌入了灵力。
如同一同凶猛的野兽在体内撕咬拉扯,撕开血肉死死咬住骨头,拼命往外拖拽,疼痛炸开般传遍全身,谢无恙眼前发黑,浑身抖得不成样子,整个人像是被撕成了两半,四肢百骸疼得钻心。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以为那冰冷的刀刃要刺破他的心脏,挑开他的血肉,将他凌迟致死。
疼……好疼……
谢无恙指尖抖了抖,喉间的血腥味绵延不断,视线恍惚间,竟让他有一瞬间,好像回到了五百年后的葬圣墓,回到了仙门百家攻破魔界,碎雪一剑穿心身死魂散的时候。
可是为什么……明明没有捅穿心脏,他却还是那么疼呢?
直到察觉体内魔气逐渐聚拢,肋骨剥离的刹那,谢无恙才真真切切意识到,自己似乎完了。
逼近死亡与未知的恐惧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他整个人都吞没笼罩。
属于身体的一部分正在渐渐流失,无数双眼睛盯着他,有漠然有怜悯,还有愤恨。
谢无恙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像是茫茫红尘中,有什么东西牵引着他,引着他情动思念、不能自己。
于是,意识的最后,谢无恙强撑着抬起因疼痛垂落的头颅,强行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他甚至忘记了身前站着的人是凌迟自己的刽子手,潜意识抓住离自己最近的救命稻草,“他……他何时回来?”
霎时间,喉间翻滚不休的血液寻到了出口,争相恐后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的下颔与脖颈。
乌寒枫握着匕首的手顿了下,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谢无恙话中的“他”指得是谁。
许是心有愧疚、又或者是瞧着谢无恙濒死的样子触到了他高高在上的怜悯心,素来严肃的人沉默半晌,大发慈悲地回答了他的话,“三五日。”
“三五日……三五日……”冰冷的数字反复在唇齿间咀嚼,谢无恙喃喃重复,心脏一点点跌进冰点。
三五日。
怎么会这么久?也不知自己还能不能等到。
谢无恙喉间动了动,意识酸痛不已,“弟子还有一事想问……”
“你问。”乌寒枫这会儿格外好说话。
谢无恙牵强扯了扯唇角,开口的话断断续续,“掌门师伯……打、打算……如何处置我?”
乌寒枫猛得抽出匕首,溅起一串血液。
谢无恙的话没有说完,他却懂了。
抽取肋骨并非无端妄言,而是真真切切可行的法子。
可谢无恙的身份于他人是秘密,于自己与他而言,确是心知肚明。
这场验证与刑罚,结果注定,无可更改。
滚烫的血珠溅在脸上,有几滴划过睫毛,流进乌寒枫乌黑沉着的眼睛里。
“我不知道。”乌寒枫闭眸复又睁开,紧接着回过身去,手中匕首往人群中一丢。
匕首落地弹了两下,发出几道清脆的响声。
乌寒枫的声音威严肃浑厚,响彻地牢,“我已验明正身。”
说着,乌寒枫右手一翻,掌心朝上,一块骨头鲜血淋漓浮在上方,随着乌寒枫的话,逐渐从染黑。
“此子,却为魔族无疑。”
与此同时,掌心肋骨震动,魔气汹涌而出。
“竟……竟当真是魔族?”
“我就知道!”郭长老呵呵笑了两声,眉宇挑衅地望向徐平生,“如今乌掌门亲自剖骨,正身已明。那些忠奸不分的人可擦亮眼睛了?要我说,魔族奸细罪不容诛,不如当场将其斩杀,也省得他们再搞出什么变故!”
谢无恙意识模糊,脸色苍白,指尖无力的垂下,唯剩唇间翕动,尚存一丝气息。
常人只是肋骨断裂,就已经痛不欲生。修士虽有灵力,也不过是具凡人之身,如何能忍受骨头抽离的痛楚?
徐平生唇瓣动了动,似还想说些什么,目光落在那块魔骨上,又瞬间被抽光了力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今日发生的事情,早就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
仿佛一息间,那些熟悉的人和物,忽然脱下了外皮,内里与之截然不同,难以辨其原貌。
徐平生眸中一片死寂,宛若一具行尸走肉。
四周愤声四起,在场的都是仙门有头有脸的人物,言语激烈,出奇一致。
“先是莲雾门掌门江临,如今又是云仙尊的弟子,这魔族到底在仙门潜伏了多少人?”
细思极恐。
“乌掌门,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苍穹山必须给仙门百家一个交代!”
乌寒枫没有直接回答,目光悠悠落在江疏桐身上,“谢无恙是我派云仙尊关门弟子,唯恐他人觉得有失公允,不若由江掌门裁决,江掌门意下如何?”
江疏桐阖上眼帘,睁开时一片清明肃寒,“那便于三日后,莲雾门高台审讯问劫。”
……
消息彻底传出时,已经是第二日午后。
奸细再现,行刑的告示贴满了莲雾门,又由传音符传遍了仙门百家。
期间,江疏桐与乌寒枫同样传给了云晚舟数张,却没有丝毫回音。
当是真如那位弟子揣测的,云晚舟为护百姓,设下了结界,将危机挡在了外头,同样也挡下了带去谢无恙消息的传音符。
眼看刑期将近,门外头设了术法绽放的桃花不知怎么有了凋零之象。
江疏桐立在门前,望着满地的落花出神,忽然听到院外传来门内弟子的声音。
“问乌掌门安。”
“江掌门可在?”
“在。不知乌掌门寻江掌门所谓何事?”
“问些明日事宜。”
话落,乌寒枫的身影出现在院门,抬脚迈入。
“乌掌门。”
“嗯。”
两个人都不是什么热情的性子,简单招呼过后,庭院恢复了一贯的死寂。
乌寒枫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却谁都没有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开口打破了这份静默。
“乌掌门可要一起来赏花?”
所谓的话,不过是门外那几株桃树,以及那片青青葱葱的竹林。
乌寒枫没有言语,迈步站到了江疏桐身侧。
风急忽起,卷起了一地落花,湿漉漉的水汽弥漫在空中,带来一阵冷飕飕的凉意。
天上乌云密布,阴沉沉的,压抑与窒息卷席着四周。
今夜怕是有场大雨要下。
乌寒枫负手而立,嗓音淡淡:“明日的审讯定在了何时?”
江疏桐收回落在远处的目光,神情复杂地望着他,“乌掌门当真觉得……谢无恙是偷盗魇石的人?”
第115章 刨坟(结尾已修) “你怕什么?”……
“先是苍穹山魇石被盗, 莲雾门你我布局,再是魔族身份暴露,证据确凿。江掌门问这话, 可是有什么疑惑之处?”
江疏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这倒没有。只是想到云仙尊……回山后知道自己的徒弟犯了这般大错,怕是要伤心了。”
江疏桐神色忧愁,眉心锁了锁。
这段时日,没有人比他承受得更多。
先是亲手歼灭自己的师尊江临,如今魔族再现, 又是自己的恩人。
思绪飘飘渺渺,竟是步步被动,解无可解。
……
莲雾山下, 灵力充沛,乃是莲雾弟子下山历练的必经之地,再加上弟子下山巡视, 妖邪轻易不敢造次。
但不知怎的,近几日忽然有人传出, 夜半子时有妖怪吃人的言论。
起先几次只是吸人精魄,被人发现横死家中,后来竟是连尸体也无,凭空消失, 只留下满地的斑斑血迹,于是传言变成了如今的妖怪吃人,细思极恐。
谣言一传十十传百,闹得人心惶惶,不多时就传到了不远处的莲雾门内。
彼时的莲雾门风波刚过, 尚且安宁。
因前任掌门江临投靠魔族,修真界百姓对莲雾门的信任本就岌岌可危,如今凤迎镇又出了事,若不及时解决,怕是山下各处都要闹翻天,对莲雾的罪证再添一笔。
于是,收到的消息的第一时间,江疏桐就点了几名修为颇高的弟子,命他们下山除祟。
云晚舟是在谢无恙后面出门的,好巧不巧,恰好碰到了被点到的几名弟子议论。
“凤迎镇百年来都无甚危机,如今妖邪作祟,想来也不是什么如同的魔族。掌门此次点我们下山,当真是倒了大霉。”
“是啊是啊,若是遇到个厉害,恐怕你我要耗上一段时间,把小命搭上都有可能。”
“得了得了,你想死我们还不想死呢。赶紧呸呸呸,天道老爷,这话可是这位师兄说的,与我无关。”
“如今只能祈求这邪祟乃是百姓心慌意乱下的错想,并不存在了。”一声长叹过后,脚步声渐行渐远。
因着谢无恙方才一番话,云晚舟心绪杂乱的厉害,匆匆下听见了这么一番话,也不知怎么想的,竟是直接跑去找了江疏桐,自请下山。
一番话后,江疏桐也是惊了一惊,神色诧异,“云仙尊想去凤迎镇除邪?”
云晚舟说完便后悔了,可话已出口,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正是。”
“仙尊怎得忽然想去凤迎镇了?”
普通妖邪怎么用得上云晚舟亲自下山,江疏桐想也没想,下意识以为他去凤迎镇是有别事要半,顺路除祟。
云晚舟形不显色的在脑内斟酌一番,淡然开口,“只是想到过几日再回山,再来莲雾不知何时。近日听说凤迎镇有处灵泉,可令枯木逢春花开并蒂,想要求得一二。”
“既是如此,江某也没什么好拒绝的。”
见江疏桐没有拒绝,云晚舟暗中松了口气,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只是结界之内,须劳烦江掌门多加留意。”
江疏桐点头应下。
待到领着几名弟子浩浩荡荡出了莲雾门,云晚舟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冲动之下做了什么蠢事。
其实说蠢也算不上,只是他一贯严苛守矩,凡事以大局为重,几乎没有私事一说。
如今竟然因为自己从小带大的徒弟昏了头,大局缥缈下带着几名弟子下山去除不一定存在的邪祟,当真是……
当真是……
云晚舟一时不知该对自己说些什么好。
只能心中默默发誓,此等冲动之举仅此一次,绝不再犯,以此来得到几分慰藉。
从莲雾门到凤迎镇,御剑飞行不过半炷香,眨眼功夫,村落之中俨然屋舍印入眼帘。
云晚舟指尖一动,控着碎雪渐渐下沉,稳稳当当落在地上。
随行的七名弟子紧随其后。
“这村子也太空旷了,怎得一个人也没有?”
“嘘,仙尊还没发话呢,你急什么?”
修真界的仙门弟子,对于云晚舟的名号事迹可谓是耳熟能闻。
尤其是听到他十几岁时就到了元婴,更是面露羡色,活生生将他奉为修仙路上的英雄楷模。
更幸运的是,机缘巧合下,他们竟有机会与云晚舟一同下山除祟,一睹仙尊威仪,本来还不情不愿的心绪瞬间烟消云散,既喜悦又激动。
云晚舟站在最前方,忽视掉身后弟子的窃窃私语,神色淡然地巡查着周围的环境。
如莲雾门几位弟子口中说得一样,这处村落寂静到有些诡异。
街边摊铺如云,货物丹药摆在上头,应当是其中哪位商贩懂些术法,唤了道结界在上头罩着,却因灵力不够,若有似无,像是随时都会消散般。
普通百姓的心血大抵全在这里了。
云晚舟隐约觉得有些奇怪,皱了皱眉,沿着街道缓步向前。
荒芜寂寥的气氛让他不禁联想到了大石坡,又借此联想了谢无恙,想到了早上不欢而散以及谢无恙最后不明所以的一段话。
无缘无故提起审讯,是不信自己还是不信他?
想着想着,云晚舟心中浮现一抹躁意,不由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不知从何处忽然吹来一阵风,掀起了就未打扫的灰尘,身后的几名弟子怨声载道,极力压低声音,生怕被云晚舟听见。
但他们忘了,云晚舟是大乘期,听力耳力非常人能及,将小如蚊蝇的吐槽一字不落全听了进去。
“前不久差点死在秘境,今日又被派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我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吧!”
“幸而今日带着我们的是云仙尊,若是进行的顺利,应当能比预期的早些回去。”
“我想膳房厨子做的枣花糕了。”说着,这名弟子的肚子默契传来一阵咕噜声,引得一阵哄堂大笑。
云晚舟默默走在前头听着,背影挺拔独立,像是脱离丛林的一点,隔绝在外又偏惹人注意。
忽然,身后的弟子提到了他,“云仙尊出行怎得不带上谢仙友与福仙友?”
“听说仙尊的大弟子自小体弱,很少下山历练,这次想来也是因为如此吧?”
“那谢仙友呢?”
谁也不知道。
几名弟子默默无声了半晌,不知是谁大起了胆子,冲向前来,站在了云晚舟身侧,“仙尊,我们都有些好奇,你能不能讲讲?”
冬日的光线相比夏日,少了烈日烹烤,取而代之的是黄橙橙的暖意,照在云晚舟脸上,半张脸沐浴在光辉里,面孔精致淡漠,好像即将飞升的仙人。
弟子说完,发觉了话里的唐突,羞赧地挠了挠头。
不知怎得,头回靠云晚舟这么近,却并有察觉到传闻中令人冰冻三尺的寒意,只像个不喜言语的寻常长辈,虽不好接近,却也不至于拒人千里。
云晚舟拢了神思,好半晌才意识到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今日匆忙,没来得及。”
随口应答,半真半假,那弟子却是信了,甚为开怀地退了回去,朝着另外几名得意洋洋挑了挑眉。
凤迎镇灵力充盈,又落座莲雾门下,村落不少,百姓常常人满为患。
如今一反常态,眼看镇子就要到了头,连个人影也没,着实令人深思。
这般盲目找下去,寻到线索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不如主动出击,问问此处到底发生了何时,他们也好“对症下药”。
思及此,云晚舟脚步一顿,指尖灵力一聚,隔空画了两笔。
“这是什么?”
“瞧上去好像是扩音符。”身后的弟子们小声议论着。
指尖灵力收回的刹那,沿路所绘变作金色光线,熠熠生辉。
云晚舟唇瓣微启,嗓音清冽:“我等得莲雾掌门之令,特意来此铲除妖邪。若有人闻,烦请现身讲明事由,还凤迎镇百姓安宁。”
空中符咒荡了又起,灵光明明灭灭,环环绕绕,将云晚舟的话传遍了凤迎镇每个角落。
没过多久,不远处传来道“吱呀”声,有人推开房门,悄悄探出个半个脑袋,目光略有犹疑地打量着一行人,“你们当真是来为我们除邪的?”
身后弟子上前一步,拱手作揖,“我乃莲雾门郭长老坐下弟子风隐,特奉掌门之命来此除邪。”
说罢,风隐掏出了自己腰间挂着的令牌,朝前方的人举了举,耐心解释,“此为莲雾门弟子令牌,大伯不信或可一观。”
中年男子面露犹豫,似在权衡,最终还是闭上眼睛,一狠心出了屋子,走到了风隐面前。
凤迎镇的百姓是认识莲雾门的令牌的,中年男子凑近瞧了两眼,再抬头是神色激荡,竟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我乃镇长殷惑,求几位仙长救救凤迎镇!”
话音落下,周遭推门声错落,方才紧闭的房门尽数被人推开,男女老少听到声音,纷纷从家里走出,“哗啦啦”跪了一地,“求仙长救我等性命。”
凤迎镇百姓不少,数辈经营于此,哪怕闹了妖邪,也极少有人离开。
就这么多了数日,总算等到了仙门前来支援。
人头密密攒动,跪了一地,活像是在拜什么活神仙。
风隐被跪得有些不好意思,朝前扶起村长,又对着面前一众百姓抬了抬手,“守护百姓本就是我们仙门弟子分内之事,诸位无需如此,快快起来吧。”
“仙长可是答应救我们了?”有人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询问。
风隐忙点了点头,“自然。”
话音一落,人群中竟是爆发出一道哭声,哽哽咽咽好不凄惨,“多谢仙长!多谢仙长!仙长洪福齐天,必能早日飞升得道!”
倒也……不必如此。
风隐笑容一僵,无声瞥了眼一旁的云晚舟。
真正该要飞升的,当是旁边这位才对。
“仙尊,您觉得应当如何?”
生怕因为百姓的不知言语怪罪到他头上,风隐悄无声息转了话头,将主场引到云晚舟身上。
云晚舟眉心微蹙,若有所思,像是没听到那百姓哭嚎中喊出的话,忽而抬眸望向镇长殷惑,询问道:“村中怪事从何时开始?”
殷惑叹息一声,神情忧虑,“七日前。”
云晚舟又问:“先前发现的百姓尸体呢?”
“刚开始是有,后来不知怎得,那妖怪竟连尸体也不放过,只剩下滩滩血迹。”
“一具也没了?”云晚舟眉心一蹙,眸中寒光闪过,吓得那村长哆嗦两下。
“是……总要让他们入土为安。”村长斟酌开口,瞥见云晚舟脸色不善,情急之下又改口道,“不过若是死者亲人同意,或可刨坟!”
风隐有些为难,“死者为大,刨坟的话会不会……”
云晚舟冷声道:“刨。”
……
因为妖邪的缘故,镇上人生怕尸体留着有什么隐患,全都埋在了风隐镇外的一处树林中。
征询了死者亲人的意见,殷惑带着一行人在树林中穿梭许久,才隐约瞧见了坟冢的位子。
“几位仙长,便是这里了。”殷惑指了指前面。
云晚舟径直绕过他走上前去,风隐紧跟其后,走了没两步,忽然回过头来,“殷村长,您不一起吗?”
殷惑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我……”他的腿哆嗦两下,“我害怕……”
“可是还有何隐情?”风隐问。
“仙长有所不知,因这妖怪多在子时出没,所以极少有人见过他的样子。说来不巧,小人就曾见过……”
“那你方才怎么不说?”风隐皱了皱眉,神情中染上怀疑。
“我是镇长,镇上本就人心惶惶。那妖怪长相极恐,若是再被人添油加醋,传到百姓耳中,怕会引起更大的恐慌。”
“你这镇长思虑还挺周全。”其中一名莲雾弟子多瞧了他两眼,忽然抬手掷出一张符纸,贴在了殷惑肩上,手中长剑一挽,眯眸笑道,“如此说来,殷镇长怕是走不了了。”
“仙长何意?”殷惑瞪大了眼睛,脚下像是灌了铅,一动也不能动。
“抱歉殷镇长,”风隐满怀歉意的解释,“我与其他几位仙长尚不熟悉那妖物,待刨出尸体,可能会有诸多问题询问村长。”
云晚舟没有说话,背对着他们,捻了捻坟上的土。
“挖吧。”
“是,仙尊。”
风隐挥了挥手,集合一众弟子,画符的画符,施法的施法,没多久,就挖到了深埋地底的棺木。
“便是此处了。”莲雾弟子面色一喜,手中未用完的符纸塞回腰间。
平民百姓用不起多好的木材,坑中的棺木表面不平,坑坑洼洼,却不知花费了家里人多少心血。
风隐长剑一挥,正欲挑开棺木盖,身后传来殷惑的声音:“仙长且慢。”
风隐饿了皱眉,眉宇间不耐隐现,压抑了半晌,“镇长还有何事?”
殷惑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道:“小人只是忽然想起,那些尸体形貌有损,恐惊扰了仙长,出言提醒一番。”
风隐风轻云淡道:“无妨。”
仙门弟子,见过妖邪无数,又岂会被区区面貌有损吓到?
说罢,风隐重新举起剑来,朝着两侧弟子点头示意,“开棺吧。”
变故发生只在刹那。
正当几名弟子将灵器插入棺木缝隙,一齐用力时,林中忽然传来“沙沙”几声碎响。
云晚舟耳朵微动,循声望去。
几道藤蔓不知何时冒出,蜿蜿蜒蜒不见尽头,头部摇晃着沿着几人的脚裸攀附,蠢蠢欲动。
云晚舟忽而变了神色,碎雪剑出划出一道绵长的剑气,将几株藤蔓拦腰斩断,“当心,此处有诈!”
话音刚落,几人脚裸上残留的断裂藤蔓忽而一紧,再次拼接起来。
云晚舟面色变得有些难看,挥剑斩断后想起身后的殷惑,当即回头。
与此同时,脚下一紧,那藤蔓死灰复燃,猛得将他拽倒在地。
梦境悠悠,恍如隔世。
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拉着云晚舟的身体慢慢下沉,穿过那些年年岁月,将他带回故里。
有道声音问他。
“你怕什么?”
云晚舟意识恍惚,顺从地想着。
怕什么?
好像没有。
“穹桡身死呢?”
“怕。”
“飞升渡劫呢?”
“怕。”
“为何眠不熄灯?”
“怕。”
那道声音顿了顿,又问,“为何而怕?”
云晚舟意识有一瞬间的清明,似要挣脱束缚,却短短一瞬,又陷入沉寂。
耳畔声音嘈杂,时而遥远时而模糊,年轻的声音充满恶意与嘲讽。
“呦,这不是仙尊弟子吗?今日怎得大驾光临,来我们这些外门弟子修炼的地方了?”
“咱们还是离他远些吧,我听说,上次有个外门弟子招惹他,被告到了穹桡仙尊那里,罚了好一通。”
“怕什么?今日我呢,就是为了除掉这个灾星来的!”
第116章 劫数 “……卦象显示你功德圆满飞升在……
“灾星?”这词放在苍穹山很是稀奇, 当下引起了在场弟子的好奇。
有人指指云晚舟的脸,嘴巴贴着耳朵,声音却故意加大说给他听, “你瞧,他脸上有一颗痣。”
“我娘亲说,这颗痣象征着不祥。天煞孤星,克父克母。不知会给苍穹山招来怎样的灾祸呢——”
每每听到这些,云晚舟总是抿抿唇,主动远离纷扰,或坐于河畔或背倚树身, 独自用树枝在地上画起今日学习的符咒。好像这样,就能一心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外界言语皆与他无关。
可当真无关吗?
有时候人活得如何, 重要的是运气与机缘,有的人出生富贵,有的人天赋超群。
云晚舟就这般恰巧被穹桡带回苍穹山, 不费吹灰之力,成了人人艳羡的仙尊弟子。
一人艳羡, 无忧。
两人艳羡,无惧。
若是人人如此,便会嫉妒怨恨从生,众矢之的也不过如此。
后来连带着穹桡也一并淹没在流言蜚语中, 说穹桡门下弟子个个容貌昳丽出尘,收入门下必定别有居心。
“尔痣不详,恐遭灾祸。”
一语成谶。
当真不详。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你的师尊因你受辱,是否?”
“是。”
“我有一法,可还你的师尊清誉, 你可愿?”
“弟子……愿意。”
幻境外,捆缚云晚舟的藤蔓缓缓上移,落在掌心,幻作一柄匕首。
云晚舟神情空荡,傀儡般抬起手,对准了自己的右眼。
幻容术散,露出那颗褐色的泪痣。
“若是不详,那便除了它吧。”
“只要一下,穹桡就能回来,师兄弟会待你和睦,你尚在襁褓,父母不会弃你。所有灾祸,皆源于此。”
云晚舟眸光晃了晃,刀尖一凛,缓缓朝下。
万千思绪停滞之际,一道灵光乍现脑海。
云晚舟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苍穹山。
那个时候的苍穹山,桃花未散,山水长清,穹桡总是将他带在身侧,不强迫他练功,也不强迫他画符。
可画面一转,却是溪水当中,他握着刀,毫不犹豫的凑到右眼,划烂眼尾下的血肉。
“云晚舟!”一声怒喝传来。
云晚舟恍然间回过头去,对上了穹桡愤怒慌乱的面孔。
惊恐之下,手中刀刃一划,瞳孔炸开般的刺痛直击脑髓,尖叫声响在耳畔。
穹桡声音急切,步伐匆匆,两指点在他眼上的穴位,“你不要命了?”
置身黑暗的恐惧让云晚舟惊慌失措,紧紧抓住穹桡的手,“师……师尊……我是不是快死了?”
穹桡抱着他,声音狠厉,“可不快死了吗?我再晚来一步,你眼睛还想不想要了?”
云小五眼睛更疼了,眼泪哗哗往外冒,“想……想……”
穹桡无奈地发出一声叹息,温柔地抚上他的脸颊,“既是想,又为何这般?”
“他们……他们笑话我。还……还笑话师尊……”云小五哽哽咽咽。
穹桡“呵”了一声,像是被气笑了,“所以你就想挖了自己的眼睛?”
“没、没有。我只是想挖掉这颗痣……他们说、说这颗痣不详。”
“睁眼。”穹桡捏了捏他的脸,语气有些凶。
云小五畏畏缩缩地掀了掀眼帘,光明重现的那刻,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划伤的只是眼皮。
“多好看的痣。现在伤了。丑了!”
云小五脸上红了红,知道自己闹了笑话,小声反驳,“才不丑呢。”
“哦?”穹桡既觉得好笑,又觉得心疼,强忍着板着张脸继续装凶,“现在知道不丑了?”
溪水撞击河岸,洇湿了穹桡的衣摆。
穹桡浑不在意,叹了口气,“小五啊,为师教过你多少遍了。生而为人,总有人诟病。若是每个人的话都要在乎,终会连本心也丢了。”
“就不能修仙了吗?”
“不能啦。”
声音流转,穿透悠悠岁月,落在心间,落在耳畔。
云晚舟眼中清明闪过,手中匕首一转,在左耳划过一道血痕,深深没入身后的树干。
一声哀嚎传出,身上的藤蔓骤然散去,树干连根拔起破土而出,变成了殷惑的模样。
殷惑面色震惊,不可置信喃喃自语,“怎……怎么会?你怎么可能……”
戛然而止。
碎雪受召而来,如潮鸣电掣,穿透了殷惑的胸膛。
鲜血喷涌而出,洒落一地。
殷惑瞳孔猛睁,面目狰狞,直直倒在了地上,化作一团黑气,钻入地底,只留下一滩污浊变色的液体。
“仙尊!”
几位莲雾弟子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目光迷茫困惑,像是刚从幻境中清醒。
“仙尊,方才是怎么回事?”有人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问。
“是魔界魇气幻化的妖物。”
“魔界的魇气怎会跑到凤迎镇?”
云晚舟踱步走到殷惑留下的那摊液体,拔出插在地上的碎雪剑。
方才鲜红的血迹如今乌黑如墨,渗着丝丝缕缕的气体。
云晚舟心中隐有不详,没有正面回答他们的话。
“许是遗漏逃窜。”
一声金错交响,长剑入鞘。
云晚舟回过神来,睁眼迈步向前,忽听身前莲雾弟子传来一道惊呼,“仙……仙尊?!”
“怎么?”云晚舟微微蹙眉。
莲雾弟子抬手指了指他,“仙尊,您的身上……”
云晚舟不明所以,顺着莲雾弟子手指的方向低头瞧向自己的身体。
一道淡薄的金光将他浑身上下包裹在内,灵脉灵力前所未有的蓬勃躁动,像是受到了什么感召。
那一瞬间,云晚舟好似看到了高山流水,听到了鱼虫鸟叫,百花香气扑散鼻间,襁褓婴孩到垂垂老矣,世间万物奔流而过,蜉蝣天地沧海一粟。
他看到天空裂开了一道缝,长长天梯无边无际,尽头一座天门,而他,距离天门不过几步之遥。
天门之内,一只眼睛遥望人间。
那是天道在看万物,看苍生。
古书曾云,修士飞升,天降奇景,可见天道。
云晚舟往前走了两步,那只眼睛忽然落在他身上。
天道问:“你是何人?”
云晚舟压下心神间的震撼,抿唇答道:“是求道之人。”
“道法万千,所修何道?”
云晚舟答:“有情道。”
那只眼睛忽然变得哀伤起来,“可惜。可惜。”
云晚舟皱了皱眉,唇瓣翕动,想问它在可惜什么,那只眼睛却倏而迸发出一道白光,恍了他的视线。
云晚舟再恢复意识时,周遭赫然换了一幅场景。
天梯没了,天门也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白虚无,而他立于正中,不知该往何处。
耳畔忽而水声四起,一道熟悉的身影远远踱步,朝他走来。
对方一袭白衣,身影似松如柏,行走间步步生风,似要与这虚无缥缈的天地融为一体。
云晚舟静静站在原地,视线落在那双熟悉的眉眼,恍然间与梦中那道身影逐渐重合,耳畔时而波涛汹涌时而风平浪静,最后化成一声喟叹、一句慰语,“小五。”
云晚舟像是被分成了两部分,灵魂遥遥上升,只留下僵硬躯壳,思绪凌乱地想要为眼前的事理出因果。
他觉得像在梦中,却察觉到穹桡身上那层熟悉的灵力波动,微弱且真切存在着。
故人重逢,比震惊怀念更甚的,是近乡情怯。
直到穹桡走近了,近到云晚舟一抬手,就可以触到他的身体,埋进他的怀中,就和二十年前一样。
穹桡面容未变,笑容一如既往温柔和睦,“怎么?不过数年不见,连师尊都认不出了?”
一句话,跨越了流年似水,跨过了那夜暴雨中的血与泪。
好半晌,云晚舟才扯了扯唇角,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认得。”
当是有许多话的,可喉头哽咽,竟是不知从何说起。
穹桡盯着他瞧了半晌,眸中透着怀念与怜惜,好像透过他看向曾经,最终只剩叹息,“罢了。说说你吧。”
“数年不见,你变了好多,害得为师方才差点没认出来。”
云晚舟脑中乱哄哄的,想问穹桡为何在此,想问眼前是梦还是真实,最后却只牵强的扯了下唇角,“师尊没变。”
岁月更迭,却没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依旧是芝兰玉树,温风和煦。
穹桡宠溺地笑了笑,抬手想要如从前般摸摸他的头,不知想到了什么,顿在了半空,“当年我离开时,曾在你身上留有一片神识。如今不过残魂一道,时间有限,便先说正事吧。”
云晚舟眸光颤了颤,没有吭声。
穹桡倒也不介意,无奈地摇了摇头,又自顾自接着往下说,“我寄存在你的识海,感你所感,知你所知。我一直盼着你平凡安乐,未想你还是走上了我的老路。”
在那个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夜晚。
穹桡浑身是血,将自己的弟子搂在怀中,声音近乎被外头的轰鸣声埋没。
“万不要活得如我这般……”
可命运弄人,兜兜转转,周而复始。
穹桡目光先是惆怅,后又释然地笑了笑,“但你做得比我好。你护住了魇石,年纪轻轻就得到了天道的眷顾。为师很欣慰。”
云晚舟指尖颤了颤,心里千疮百孔。
可你不在。他想告诉穹桡。
穹桡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薄唇翕动继续开口,“我此次前来,便是为了飞升一事。”
云晚舟神色挣扎,不知在别扭什么,最终其中一端占了上风,没有继续缄默不言,“师尊请讲。”
穹桡听出了他话中的恭敬疏离,眸中萦绕着淡淡伤怀,顿在空中的指尖一缩,终究还是收了回去,“你可见到了天道?”
“是。”云晚舟道。
“天道说了什么?”
提到此处,云晚舟拧了拧眉,“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叹了两声‘可惜’。”
“那便不会错了。”穹桡恍然地点了点头,抬手一挥,云晚舟身上方才萦绕的金光再现,“我不久前曾为你卜过一卦,卦象显示你功德圆满飞升在即,却不知为何仍有一劫未过。”
听出穹桡话语中的担忧与关怀,云晚舟神色未有动容,语气缓和一瞬,“师尊请讲。”
“浮生千劫,劫数万千,此乃天机,凡人难扰。我虽算不出你的此劫为何,但知此卦凶险,恐有不利。”
“请师尊赐教。”
穹桡抬指捏出一道白色的光点,莹莹晃晃,散发着淡淡的灵力。
云晚舟掀起眼帘,对上穹桡认真沉重的视线,“我如今不过残魂,帮不了你太多。此乃我这些年精力所在,望关键时刻保你一命。”
话落,穹桡指尖一抬,那光点虽心念而动,飘进云晚舟胸口。
第117章 相思 偌大的苍穹山,却无一亲近之人………
浑厚的灵力带起一股暖意, 包裹了云晚舟全身,一柄抚平了心底的悲伤与苦痛。
恍然间,叫他有了那么一瞬的错觉。好似穹桡还是那个穹桡, 苍穹山也还是那个苍穹山,他可以无忧无虑做自己的云小五,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承担。
不知是不是多年相处带来的默契,穹桡眸光微动,若有所感。
虚无缥缈的天地间,裂缝横生, 密密麻麻的伤疤裂痕从穹桡脚下蔓延,不多时就让他面目全非。
英俊不再的脸上,唯剩一双眼睛仍有温存。
穹桡的声音穿过层层岁月, 好像从未离去,“小五。”他唤,声音很轻, “你可在怨我?”
颤抖从指尖开始,到手臂, 到全身。
穹桡刚走的那段日子,云晚舟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入眠。
每每闭眼,便是看到穹桡浑身是血倒在眼前,而他除了哭喊无能为力, 在梦中喊到嘶哑,再陡然惊醒,唯剩喉间铁锈味蔓延,哽咽着好似要呕出血来。
余光瞥见没有点燃的灯火,又想起曾经。有次他听到自己泪痣带来的谣言, 一度想要用刀尖剜去,结果不小心以为伤了眼睛,以为自己再也看不到了,后来知道闹了笑话,却依旧怕黑。
于是每到夜里,穹桡会提前点燃他屋里的灯火,为他留一束光亮。
如今却没人给他点灯了。
云小五蜷起腿,抱住自己的膝盖,盯着蜡烛一坐就是一整夜,直到清晨第一束光照进屋内,他才动了动僵硬的身子,麻木的穿衣洗漱,推开房门独自在院中练习穹桡生前教给他的剑法。
穹桡擅作主张以身殉道,徒留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守着苍穹山,看着院中花开花落四季轮回,怎会不怨呢?
云晚舟素来擅长隐痛,此刻却像被抛弃的稚童,抖落的睫毛下眼眶泛红,“我……”
穹桡看出了他的为难,没再逼问,自嘲着摇了摇头,“你不想说便不说吧。”
穹桡抬起头,望向那虚无缥缈的天地。
这里是神识虚无所在,天地浑然一体,不分昼夜。
残留的魂灵向前受到什么感召,一点点消散于四周。
云晚舟脚下开始有了实物,一寸寸化为棕黄色的土地。
穹桡的魂灵越来越弱越来越淡,即将消失殆尽时,克制许久的手终于再次落在了云晚舟的发顶上,像许多年前一样,“小五,力所能及,方得自在。”
“余下的,便有缘再会吧。”一声喟叹,虚无寂灭。
云晚舟眨了眨眼睛,再抬头时,又回到了那片林中,没有天门,没有天道,也没有穹桡。
有的只是一群年轻的弟子,面色担忧地望着他,“仙尊,仙尊?”
云晚舟倏而回神,下意识抚上眼角,好似做了一场绵延冗长的梦,如今梦醒,只剩下淡淡的悲伤。
见他动作,风隐松了口气,“仙尊是怎得了?方才我等唤您好多声也不见回神。是除那魔物时受了伤?”
“无妨。”云晚舟悄无声息缩回手指,嗓音淡淡,“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事。”
“关于魔族?”风隐想到云晚舟提到魔族魇气流窜。
“不是。”云晚舟摇了摇头。
魔物已除,风隐镇的百姓还在等着,他们此刻理当回去,将殷惑的事情一并告知。
镇长为魔物所扮,真正的殷惑许是早已死在了某场妖邪作乱。
云晚舟抬起眼帘,眼前是一众等着他发话的弟子,“此次邪物作祟,百姓忧患已除,尔等随我回镇安抚百姓,回山上报。”
“弟子领命。”几人齐声应下。
风隐拱手作揖,抬起头时欲言又止,“仙尊,弟子方才瞧见您身上……”
云晚舟瞥向他,心中掂量一番后,摇了摇头,“除邪祟时的法术残留,无甚大碍。”
修真界久无人飞升,他此次劫数未定,贸然告知恐引起不小的风波。他也不想借此事引人注目。
风隐也不知信了没有,愣了半晌才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是弟子多虑了。”
如预料中的一样,风隐镇的百姓聚在村口,瞧见他们归来远远就迎了上来。
得知殷惑的噩耗时,有人错愕,有人惊恐,还有人红了眼眶抹了抹眼泪。
真实的殷惑在职时间并不长,却是尽心尽力,是个很好的人,如今听闻他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连具全尸都没留下,着实令人难以接受。
云晚舟一行人静默无言,像是在举行一场无声的哀悼。
后来不知是哪家的孩子冲了出来,扯了扯云晚舟的衣袖,天真无邪地仰起头,“仙长,您吃糖吗?”
“我……”云晚舟一时手足无措。
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女子从人群中钻出,弯腰抱起了孩子,神色慌乱,生怕冲撞了他,“仙长莫怪,是我一时照看不周,这才让他跑出来惊扰了您。”
云晚舟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无妨。”
这孩子却忽然抬手又抓住了他的衣领,脆生生道,“仙长,殷镇长他人很好。”
“嗯。”许是觉得自己冷淡了,云晚舟后又补了句,“我知道。”
女子朝云晚舟边陪笑边退回人群,“仙长见谅,我这就带他离开。”
眼看着就要退出人群,那孩子不知哪儿来得劲儿,挣脱了母亲的怀抱跳下来,小跑着到云晚舟面前,抱住了云晚舟的大腿,“仙长仙长,你这么厉害,可以教我修仙吗?”
不远处,女子唇瓣张了张,面色为难,“仙长……”
云晚舟低头诧异,望着刚过腿弯的孩子,恍惚间,竟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场雪天,谢无恙也是这般,于人流中抓住了自己,眼神悲切脆弱,哪怕是轻飘飘的鹅毛雪,也能轻易取走他的性命。
云晚舟眸光软了软,微微弯腰,他的面色依旧平淡甚至透着冷气,声音将近漠然,“你叫什么名字?”
“小虎子。”那孩子呲了呲牙,笑得开怀。
“你想修仙?”云晚舟问。
小虎子重重点了两下头,“想!”
“为什么?”
小虎子想也没想,声音清脆,“可以保护爹爹和娘亲!”
“是个好想法。”云晚舟赞同道,“但我已经有徒弟了,没办法教你。”
“有徒弟就不行了吗?”小虎子歪了歪头。
云晚舟思忖片刻,认真开口,“也许是因为我不是个好师尊。”
他确实称不上是一个好师尊,将福之桃带上山后,却没法子治疗他的魂灵残缺。教导了谢无恙数年,最后竟然让他误上歧路。
小虎子面露不解,“可你长得很好看啊?”
云晚舟心中失笑,揉了揉他的头,“与这没关系。”
“好吧。”小虎子有些失望,"那我可以跟着别的仙长修仙吗?”
像是又看到了希望,小虎子的眼睛重新有了光亮,目光在后面的几名莲雾弟子间流转一番,抬手指向风隐,“这位仙长我瞧着也很喜欢。”
“啊……”风隐连忙摆手,“不行不行,我资历尚浅,收徒怕是会误人子弟。”
被接连拒绝,小虎子彻底伤了心,嘴巴一撇,眼泪汪汪红了眼眶,连带着风隐也跟着晃了神,无所适从起来。
“小儿口无遮拦,仙长莫要放在欣赏。”孩子的娘亲看不下去,跑来牵起小虎子的手,责备似得打了两下他的屁股。
没用什么劲儿,却将人着实吓得不轻,娘亲拉着他往回走,他走走停停一步三回头,续满的眼泪下雨般扑扑落下,好不可怜。
许是神情像极了初见时的谢无恙,云晚舟恻隐心动,犹豫地开了口,“若是五年后,你本心不变,仍想修仙,可往苍穹山寻我,我可为你引荐。”
小虎子脚步一顿,扭过头来,“当真?”
“嗯。”
泪水糊满的脸露出笑意,小虎子扯了扯娘亲的手,兴奋得跳起来,“娘亲娘亲,你听到了吗?仙长说我可以修仙!”
女子朝着云晚舟感激一笑,回头抬手擦干小虎子脸上的泪,“嗯嗯,听到了。”
“我可以修仙了!”
“我家小虎子以后要修仙啦。”
风吹动母子两人的衣摆,欢呼荡漾在人群,带来欢笑与幸福。
云晚舟眼尾柔软的垂下,闪着光亮破碎的光点。
他想起了穹桡,又想起了谢无恙。
想起这段日子里,他与谢无恙各怀心事、日渐疏远的关系,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前段时日分明还有所增进,怎么一夜间就变了呢?
自己是不是应当先好好与他道个歉?
毕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至于其他的……
大不了日后多加引导,再慢慢将他拉回正轨。
云晚舟越是深想,越觉得这个法子可行,以至于身边弟子唤了几声,才后知后觉回过神。
“怎么?”云晚舟眉心微蹙,侧眸一瞥。
莲雾弟子指了指身前百姓,“仙尊,凤迎镇的百姓方才提起除祟,心怀感念,想要设宴答谢我们。”
修仙者除魔卫道乃是本分,取百姓物什实为不该,云晚舟唇瓣微动,下意识开口拒绝,忽见有人向前作揖,语气恳切,“仙长,凤迎镇居于此处数年,若非您几位出手,祖祖辈辈多年积蓄恐将毁于一旦。仙长就当看在我们凤迎镇在场所有人的面子上,莫要拒绝了!”
“是啊仙长,此为我们心甘情愿。”
“仙长们就看在我们的面子上,留下来吧。正巧明日赶上集市,各地修士都会来此卖些符咒丹药,仙长在此多留两日,许是运气好,碰上合眼缘的物件法器呢?”
云晚舟最终还是留下了。
晚宴结束,云晚舟在自己枕头下头藏了些银两,想待到屋主整理时恰巧瞧见。
本想着就留一日,次日在集市逛逛,既要赔礼道歉,总要有些诚意,也好缓和与谢无恙的关系。
若是碰见什么能巩固魂灵的,带回去送给福之桃也未尝不错。
谁知到了第二日,找来找去也没什么合心意的,后来听闻有一远方散修要来,那散修有一宝贝,名为相思如梦烛,那香是用鲛人泪所制作,可叫人在梦中心愿成真,实现所思所想。
云晚舟对这些本不感兴趣的,可想到有回谢无恙昏迷入梦,曾重复呢喃唤着娘亲,忽然意识到谢无恙自小是没见过娘亲的。
偌大的苍穹山,却无一亲近之人,应当很孤独吧?
想到这里,云晚舟脚步一顿,走向正在议论的人,犹豫片刻问:“那相思如梦烛可否让人见到心中思念之人?”
议论的几名是外来的散修,一时没认出云晚舟,瞧着他气度不凡,不免多打量了几眼,“既是心愿成真,自然不论所想是人是物。”
第118章 神器 他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哪怕真的……
“几位可知那散修是何样貌?”
那人笑了, “仙友可是想要那相思如梦烛?”
云晚舟点点头。
那人道:“倒也好认。你明日就到这里来,见到一蒙眼青衣修士,便是那人了。”
蒙眼青衣?
云晚舟心中默念一番, 有了盘算后,朝着几人拱手道谢,这才离开。
回去后,云晚舟先去见了风隐,让他先回莲雾,将此次除祟始末告知江疏桐,告知他自己有事未清, 需在凤迎镇再留一日。
风隐神色有些古怪,望了他半晌,询问:“仙尊何事?可用弟子留下帮忙?”
察觉出风隐的刨根问底, 云晚舟觉得奇怪,只摇头道:“不用。”
风隐唇瓣张张合合,似还有话要说, 对上云晚舟无甚表情的眉眼,还是选择将话咽回了肚子里。
当天下午, 风隐带着一众弟子回了山。
第二日一大早,云晚舟就去了那天碰到几位修士的地方,早早等着。
如他们说的一样,那卖相思如梦烛的散修极好辨认, 几乎是一出现,云晚舟就瞧见了他。
所幸这相思如梦烛再奇妙,也不过是个消遣的玩意,价格又昂贵,多数人不过是秉着好奇, 围过来瞧一瞧问上两句,再看看哪个富豪一掷千金,买下他。
云晚舟身上钱财没带够,着急回山,不得已压下了腰间的玉佩,告知散修来日可凭此物往苍穹山,自己自会出钱财换回。
散修见多识广,摸了摸玉佩的纹路质地,知晓它价值不菲,又听出云晚舟谈吐气质不凡,点头应下。
如此一来,只差回山见谢无恙了。
云晚舟将相思如梦烛妥善收好,心中有些忐忑。
说起来,之前也送过不少东西给两位弟子,但不知为何,今日却有些不同。
竟是忧心忡忡、怀揣不安。
谢无恙会喜欢相思如梦烛吗?
云晚舟抿了抿唇,觉得自己是越活越回去,许久来的泰然自若心若止水,忽被搅的一团乱,频繁失控。真是白念了这么多年的静心咒。
回到苍穹后,自己当更加勤勉静修才是。
云晚舟边想边召出碎雪,□□一点跃到剑上,朝着莲雾门飞去。
自己这趟耽搁许久,也不知布下的局收网了没有。
……
审讯日眨眼而至。
莲雾高台尚未修葺,一片废墟中,两道撑天柱立在中央,几道锁链从撑天柱顶端扯下,斜斜落向中心。
锁链之下,一名少年身形的人跪在地上,双手高举被锁链捆缚。
一袭黑衣,头颅低垂,发丝凌乱,瞧不出面貌。
可若是细看,便能看出那胸前黑衣像是晕开的墨水,更深更浓,被血迹浸染。
伤口已经痛到麻木了。
肋骨被生生抽出后,几位掌门长老商量一番,唯恐审讯前再出意外,设法封了关着谢无恙的地牢,不许任何人探视。
伤口就这么血淋淋的挂了两天,直到血迹干涸,疼痛也逐渐转变为钝痛,到最后麻木,只剩下空落感。
高台下,围观的一众弟子议论纷纷。
“台上的人是谁啊?犯了什么事,闹出这么大动静?”
“你居然不知道?台上那个,可是前段时间莲雾大比一战成名的仙尊弟子,谢无恙啊——”
“谁能想到,这仙尊弟子居然是魔族奸细?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可不嘛。先是莲雾掌门江临,如今又是苍穹山,我们仙门怕不是要完了?”
“我仙门能才辈出,区区魔族怎能相比?任那魔尊有通天的本事,安插在仙门的奸细还不是被我们一一揪出?”
“这位仙友说得有理。”
“对!不如杀了这奸细,以示我仙门威仪!”
周围人纷纷附和,语气愤恨,恨不得将台上的人食肉寝皮。
谢无恙耳边一片嘈杂,耳畔的头发随着冷风起起落落,无力垂落的双手被冻得肿胀不堪,呼吸起伏牵动着胸膛,忽而剧烈一提,从昏睡中醒来。
头顶的乌云密布,将天空挡得黯淡无光。
谢无恙灵力被封,重伤未愈,力气在几日的关押中已然流失,唯一能做的只有勉强抬头,想要辨认身处何地,却发觉连视线都模糊不清了。
身体上的疲惫几乎将他压垮,唇瓣动作牵扯起撕裂的疼痛,“师……师尊……”
“时辰已到。请莲雾门刑讯长老——”莲雾弟子的高呼一声,刑讯长老面容严谨,一身白色华服,红边镶嵌,手执长鞭,踱步而来。
袍尾扫过层层石阶,灵力吹过不染尘埃,最终停在谢无恙眼前。
“谢无恙,你可知罪?”
万里浮冰,寒气入骨,不容私情。这便是掌刑人。
谢无恙眯眸仔细辨认着眼前人的脸,发觉是个陌生人,低下头,神色难辨,嗤笑一声,“认罪?何罪?”
刑讯长老倒也不恼,冷漠的面孔下胜券在握,微一抬手,撑天柱锁链收紧,生生拖起谢无恙,“为何潜入莲雾?”
“潜?”谢无恙喉间嘶哑,半晌吐出一口气,“分明是你莲雾主动相邀……”
一道金色灵光横空劈开,重重落在谢无恙身上,新旧交叠,撕裂了胸膛的伤口。
谢无恙闷哼一声,意识有瞬间的模糊,却是倔强着清醒过来。
额间冷汗下,是一双锋芒阴骘不肯服输的眼睛,“这便是你们莲雾门的待客之道?”
话音刚落,又是一鞭落下。
莲雾门,审讯人,一柄长鞭。
传闻中,这三样东西在一起,连死人的嘴都能撬开。
只因那长鞭可随执行人心念变换形态,或大或小,或如荆棘或电流密布。
谢无恙起先并不觉得有什么,他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哪怕真的死了,也不过是罪有应得。
只是濒临绝望时,难免贪心。
他想起了那些个零零散散的梦,梦里头,云晚舟为了他死后的一具尸体,拼却一身清白。
那些人的眼中有震惊、有愤恨,有的人出声指责,有的人拔剑相逼。
如今莲雾高台,泾渭分明。
台下的众人齐聚,目光化为刀刃,刺向谢无恙。一如梦中刺在云晚舟身上。
谢无恙忽然想做个好人了。
哪怕不得好死,只求身后清明,尘埃不染。
求世人谈起,不因自己,论足他人。
“我……”疼痛钻心,谢无恙面色煞白,话音有一瞬间的滞涩。
“你可认罪?”刑讯长老右臂高台,长鞭电流传过,倒刺横生。
谢无恙指尖无力垂下,身上血汗混为一体,声音虚弱到近乎呢喃,“我……不认。”
“倒是个犟骨头。”刑讯长老目光轻蔑,冷笑一声。
手中的长鞭如有破风恢宏之势,又是一鞭落下。
凸起的尖刺划破谢无恙的衣裳,叼住一片血肉,蛮横撕咬。
丝丝电流齐聚,痛彻百骸。
谢无恙腹中翻江倒海,紧紧咬住唇瓣,堵住喉间痛呼,痛得几欲晕死过去。
结界外,台下有人面露不忍,别过头去。
“这……这不是审讯,是逼供吧?”
“你在瞎说什么?”身边的人压低声音呵斥,“这谢无恙可是被苍穹掌门亲手挖出肋骨,这么多掌门在场,怎会有错?”
“可魔族也不一定是……”坏的。
“你闭嘴吧。替魔族说话,莫不是不想活了?”
那人懦弱抬眼,唇瓣一合,剩下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就在这时,一道身形从天而降,扑在了结界上。
柳语琴身着青色长裙,身形纤细,三千青丝温婉梳起,眸中悲伤痛苦,眼眶通红,声音洪亮到台上每个人都能听清,“莲雾门自诩名门正道,可如今罪名未判,怎可滥用私刑?!”
郭长老坐在高台,闻声望来,“你是何人?”
“我乃……”
“郭长老,”站在一侧的徐平生右踏一步,拱手作揖,“她是我师妹。”
“哦?”郭长老似笑非笑,勾了勾唇角,讥讽地望向台下。
柳语琴神色固执,双手撑在结界,那双饱含水润的黑眸在徐平生身上轻轻瞥过,没有理会他的挺身而出,执拗地补充完后半句,“我乃苍穹山掌门座下弟子柳语琴,今日到此,不为其他,只为我的师弟谢无恙。”
徐平生抿了抿唇,从臂弯间侧眸,眉心紧皱,咬牙示意,“师妹,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柳语琴罔若未闻,抬手拍了拍结界,“弟子斗胆,请师尊即诸位掌门长老,允我上台。”
郭长老眉心一拧便要拒绝,忽听正中传来一道温润平淡的声音,“结界内为审讯地,除诸位掌门长老,不可轻易入内。为何允你?”
柳语琴眸光一闪,唇齿微启,“弟子有话要陈。”
“何话?”
“肋骨所验,说我师弟是魔族。可人有好坏,又怎可凭借区区身份,定义一个人的居心?”
郭长老眸色愠怒,“你这话是在说我莲雾门栽赃陷害了?可那魔骨是你师尊亲手剖……”
“不。”柳语琴摇了摇头,目光坚定,“魔骨真假弟子不论,弟子只论心迹。”
郭长老嗤笑一声,“莫不是剜心而论?”
江疏桐拂袖一挥,散去结界。
柳语琴踏上石阶,步步向前,“弟子携苍穹山神器窥心轴,望诸位仙门道友一观。”
“窥心轴?”台下的人窃窃私语。
“可是我想的那个窥心轴?”
“先是莲雾门公开审讯,如今又是苍穹山窥心轴,这谢无恙到底什么来头?”
结界重新启动,柳语琴站在中央,双手捧起卷轴。
江疏桐目光在上头停留片刻,落向乌寒枫,“乌掌门,这也是你的意思?”
“不是。”乌寒枫皱了皱眉,“我从未有此授意。”
郭长老阴阳怪气地“呵”了声,“那便是私盗神器?”
第119章 罪名(新增600+) “我……我认罪……
“师尊……”徐平生倏而回眸, 目光祈求地摇了摇头。
乌寒枫的目光却掠过他,落在别处。
郭长老气焰越发张扬,唇角压抑不住抽搐两下, 正要开口说些惩治的话,忽听乌寒枫道,“此事待回到苍穹山,我派会探查清楚。至于郭长老……”
乌寒枫微一眯眸,闪过寒光,“还是先管好眼前事吧。”
不远处,谢无恙跪在地上, 气息微弱犹丝,长鞭掀起凌厉的风,眼看又要落下, 嘈杂声中,忽然冻结了。
谢无恙抬头眯眸,瞧见那刑讯长老头颅半转, 不知在瞧谁。
瞧谁呢?谢无恙意识迷糊的想。如今他身份已被公之于众,还有谁会站在他身边?
一只素白纤细的手伸入视线, 根根如葱,袖口半卷,露出脆弱的腕骨。
谢无恙恍惚间有些怔愣,掀起眉眼的瞬间, 对上一双温柔似水的眼睛。
“师弟,你要验吗?”柳语琴粉唇微启,轻声开口。
胸口的钝痛侵蚀着谢无恙的理智,令他无法思考,只是凭借本能, 下意识询问,“为何……为何帮我?”
柳语琴眼里含着泪花,笑着摇了摇头,“不是帮你,是帮我。”
“帮……你?”谢无恙艰难吐息。
哪怕到了此等境地,他心中依然记得,自己这具身体是旁人的身份。
名字是旁人的,师兄弟姐妹是旁人的,就连师尊……也是旁人的。
柳语琴与原身的纠葛,当真有这么深吗?
谢无恙心中茫然无措,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可还记得,我以前同你说过,在上苍穹山以前,我有一个阿弟。”柳语琴的目光变得伤怀回忆,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东西,“他若是活着,当与你一般大。他小的时候,同你一样赤子心性,总是心怀善意,连棵花草都舍不得践踏。”
谢无恙眸光颤动,自嘲一笑,“师姐说的怕不是我吧?”
他是魔尊,手上鲜血无数,连人命都不放在眼里,区区花草,又岂会入他的眼?
谢无恙知道,这里的人,替他求情的,予温暖的,皆是源于他占的这具身体,不过鸠占鹊巢。
可真当听到柳语琴坚定不移的话,又难免心中动摇贪恋。
身居高位太久的人,难免渴求人间一捧火、一束光。
柳语琴摇了摇头,声音哽咽,“怎会这么想?至少,如今我还信你。还有……还有云仙尊,他定会救你的。”
谢无恙眸中闪过亮光,忐忑抬头,“师姐知道我师尊现在何处?”
“我不知。”柳语琴垂下眼帘,心疼地望着他,“但同行的弟子昨日已经回来,仙尊定然很快就会回山的。”
谢无恙说不清自己是怅然还是庆幸,目光垂落,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多谢师姐。”
只可惜波涛暗涌,也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见云晚舟一面。
许是察觉到他情绪间的落差,柳语琴素手抬起,将窥心轴放在谢无恙镣铐扣着的手中,紧紧将他的指尖扣起,“师弟,如今局势对你不利,你无凭无据,唯有窥心轴可以证你清白了。”
“我……”谢无恙指尖微蜷,喉间被犹豫与畏惧填满。
上辈子他还是魔尊时,看不惯仙门作风,常给仙门使绊子,后来为了魇石潜入苍穹,偶然发现了仙门神器窥心轴,想也没想就将那人人艳求的神器烧得一干二净。
后来再见,便是重生当场。
谢无恙唇瓣颤了颤,想起最终结果,隐隐觉得脊背发凉,冷汗渗出。
时至今日,他追查魇石数日,只知晓有人在背后布局,却不知布局为何人,为何事。
这窥心轴……
当真能测出他的心中所想吗?若是测出旁的什么……
思绪忽止,谢无恙不敢继续深想。
视线前是柳语琴隐含祈盼的眸,谢无恙并非原身,对这个师姐的记忆不多,只记得这个师姐修为不高,待人处事极其温柔,对他与福之桃也是照顾颇多。
如今众矢之的,就连刚开始为他说话的徐平生也对他避之不及,胆敢这般冒失往前送的,也只有这位名义上的师姐了。
谢无恙勾起唇角,朝着柳语琴笑了笑,“既是师姐所愿,那便试试吧。”
反正结果再坏,也比不过现在,不是吗?
柳语琴点了点头,宽慰般拍了拍他攥着卷轴的手,起身退到一侧。
“既无意义,那便试试这窥心轴吧。”江疏桐抬手朝着刑讯长老示意。
刑讯长老道:“遵掌门之命。”
郭长老唇瓣张张合合,心有不甘,却无话可辨。
台下人群拥挤,皆想凑前看看那苍穹神器能测出什么。
为证公平,审判人在高台中央设了道法阵,抬手一挥,用灵力将窥心轴与法阵连接。
一道圆形虚影落在法阵上,展露窥心轴所呈所现。
“为公正,窥其心,显其思,观其想。谢无恙,你可有议?”
谢无恙头颅低垂,语气虚弱平静,“弟子……无议。”
审判人两指并拢,在手铐方向虚虚点了两下,手铐应声而落,谢无恙身子一软,重重跌在地上。
有那么一瞬间,谢无恙意识全无,陷入黑暗的前一刻,眼前冒出了云晚舟的脸。
他的宿敌,命中花道中劫。
两世为人,恨深爱深,在心意明朗的刹那,皆化为无尽的思念与爱意。
谢无恙不得不承认,他似乎有些想那个人、想自己的师尊了。
窥心轴摊开时,无尽的恐惧再度涌上心头,谢无恙指尖颤抖,撑住又滑落,反反复复几次,终于放弃了起身的念头。
只能狼狈的趴在地上,仰着头,盯着那宣判自己结局的一张卷轴,任由忐忑不安在心中翻涌。
审判人冰冷的声音落在头顶,公正无私不含私情,“你以魔族之身潜入仙门,意欲何为?”
体内的血液在急速流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心脏,谢无恙呼吸缓慢,艰难开口,“我、我不是潜入……”
审判者静静盯着他,目光安稳的像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
谢无恙喘息片刻,因为极度疲倦,双眼泛红布满血丝,“是师尊带我上山……我没有潜入……”
他甚至有些慌不择言,只能喃喃重复着“没有潜入”。
整个高台,除了谢无恙,再没有其他声音,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向窥心轴投落出的影像。
窥心轴上,大雪纷飞。
年幼的谢无恙蜷缩在一边,衣衫褴褛,身形单薄。
人来人往,多得是锦衣华服金银车马,却无片刻安宁给予他。
谢无恙仿佛被窥心轴代入了尘封已久的回忆中,回到了他登顶人极前,撕开那些不为人知的伤疤,再度鲜血淋漓。
幸而原身与他不同。谢无恙心中仍存希冀。也许他可以借着这些虚幻影像,再多看云晚舟几眼。
时间如流水逝去,云晚舟的身影迟迟没有出现,窥心轴画面转了又转,直到熟悉的魔族宫殿出现其间,谢无恙才后知后觉心神一震,眸光愕然。
这不是原身的回忆。
这是……
寒意侵蚀骨髓,谢无恙如坠冰窟遍体生寒,思绪尚未开始涌动,身体就抢先一步用尽力气,猛得扑了上去。
变故横生。
高台中央投落的窥心轴影像猛得关闭,不待众人反应,谢无恙将窥心轴夺在手里,指尖黑雾一现,燃起一道火光,落在窥心轴上。
“他在做什么?”惊呼响起。
审判人抢先回神,纵身一闪要抢夺窥心轴,被谢无恙翻身一滚,堪堪躲过,旋即爆出一道灵光将自己护住,加大了火焰燃烧的速度。
生挖魔骨,本就剥去了谢无恙大半修为,如今强行突破禁制,早就到了强弩之末。
窥心轴化为灰烬随风散去,谢无恙精力也跟着流失。
一道浑厚的灵力忽而落在护身法阵,破裂声响,谢无恙身躯一震,被人击倒在地,身形跌落数下,肋骨破裂。
黑暗与重影在视线中交错,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有人蜂拥而上,将谢无恙团团围住,利刃出鞘金错声起,对准了他。
方才端坐的掌门长老立于身前,熟悉的声音咬牙切齿,怒气鼎盛,“谢无恙,你果然别有所图!”
喉间堵塞的鲜血再也止不住,从口中肆涌而出,谢无恙强撑着往前爬去,抬手想要够到身前剩余的半张卷轴,一只黒靴从天而降,踩住了四指。
十指连心,疼痛钻心。
郭长老高高在上,“事到如今,还想摧毁苍穹神器,其心可诛。”
“我……”谢无恙手臂后撤,疼痛牵动全身,终是罪无可辩,“我认罪……”
抬头间,徐平生沉默不言,柳语琴别过头去,哭红了眼睛,不忍再瞧,转身离去。
一切回归初始,再无一人在侧。
刑讯继续。
刑讯长老语气平静地陈述谢无恙所犯罪过,“罪一,隐瞒魔族身份潜入仙门。罪二,勾结魔族偷盗魇石。罪三,摧毁神器。”
念完罪过,刑讯长老转身询问,“掌门认为,当何刑罚?”
江疏桐沉默不言,神色意味不明。
无论是按照莲雾,还是按照苍穹山门规,只其一条,就到了断其筋骨、废其修为的地步。
如今三大罪名,条条清晰,当处极刑,生死不论。
江疏桐却是说不出口。
他已尽己所能,想要护谢无恙一命,却被一双无形的手推着向前,最终骑虎难下。
“乌掌门认为呢?”他转头望向乌寒枫。
乌寒枫面色沉得可怕,没有吭声。
四周一片死寂。
片刻过后,威严冰冷的声音落在众人耳中,“魔乃异类,其罪当诛。但乌某认为,此子尚且有用,死罪可免。”
“在场谁人不知,此子乃苍穹山云仙尊座下弟子,乌掌门这般,莫不是想要徇私?”郭长老眯眸质问。
乌寒枫语气平静,“我心中坦荡,是否徇私,非郭长老一人之言。”
有人追问:“可此子身犯重罪,难道就这么算了?”
乌寒枫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刑讯长老问:“那以乌掌门之见,当如何定罪?”
乌寒枫神色淡淡,“莲雾刑罚七十二道,若论酷刑,不知诸位可听过十三寒霜针?”
“十三寒霜针?可是扶光神尊飞升前留下的寒霜针?”
“我听说过此刑具,听闻那十三枚冰针分别对应人身上的十三个穴位,逐渐封存受刑者的筋脉灵力,让人修为尽失,沦为废人。”
“修士修为尽失,那岂不是生不如死?”
“可不是嘛?”解释的人面色唏嘘,“先前还以为这乌掌门要包庇门内弟子,如今看来……这乌掌门当真狠得下心。”
传闻扶光神尊飞升前,曾有一悔事,后自惩于人魔交界处,用的便是这十三寒霜针。
后来扶光神尊飞升后,这十三寒霜针流落人间,兜兜转转,被莲雾门某任掌门得到。
此针属寒,共十三枚,分为十三次,钉入人身后,会以极快的速度散发寒意,冻结体内灵力,后再破碎,犹如万蚁穿心。每月十五月圆,至满十三次,直至灵脉全碎,修为五感尽失,痛不欲生,是惩戒用的上好兵器,但也因过于残忍,鲜少用到。
前几个受此刑的修士,皆在不久后自缢而亡,无人生还,可谓惨烈。
台下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就连台上的掌门长老也无不面色诧异,面面相觑,沉默半晌,语气疑虑,“乌掌门确定?”
乌寒枫抬眸一扫,淡然问道:“有何不妥?”
那人噎了噎,心里为乌寒枫的无情捏了把汗,“这倒没有。魔族奸细,该受此酷刑。”
第120章 刑罚 这让他恍惚间回到了很久之前的梦……
乌寒枫收回视线, 重新望向刑讯长老:“长老认为呢?”
刑讯长老点头应和,“乌掌门所言有理。”
谢无恙重新被架回撑天柱,镣铐重新捆住手脚。
为了防止他再有余力做出反抗, 锁链上又被人设了两道符咒,哪怕是元婴巅峰的修为也难以挣脱。
随着一阵窸窣声响,派去取十三寒霜针的弟子手执木盒,御剑落在高台上。
“长老,寒霜针已经取来了。”那弟子两步向前,拱手呈上木盒。
刑讯长老抬手一挥打开木盒,寒气扑面, 一阵白烟袅袅,十三枚透净如水冰针根根排列整齐,随着刑讯长老并拢的指尖, 被灵力圈禁着浮在空中。
刑罚当前,氛围凝重,无一人言。
刑讯长老指尖一转, 两枚冰针飞出,强大的冲击下钉近谢无恙手腕。
宛如濒死前受到极大的痛苦, 寒意刺骨的瞬间,谢无恙拳心一紧,恢复了意识,昂起的脖颈上青筋毕露, 唇瓣微张发出一道痛呼。
“啊……”
寒意顺着手腕滋长,很快侵蚀了手臂到了肩膀,谢无恙甚至能感受到滚烫的血液是如何一步步冷却、凝固,最终停歇,紧接着, 密密麻麻的疼痛像是蚂蚁攀爬啃食,带起的痒意让人想要挠穿血肉。
缠绕的锁链“哗啦”作响,犹如一场无声的谋杀。
谢无恙疼得几次想要晕死过去,临到关头,又被手腕疼痛惊醒,反反复复。
刑讯长老冷眼瞧着这一切,直到两道寒霜针彻底渗入骨髓,指尖一动,灵力牵扯下重新唤出两根冰针,寒光冰冷刺眼,悬在半空。
谢无恙痛极了,身体深埋冰窟,周遭除了寒冷,没有一丝生气,像是要浇灭一切,直至生命终止。
这让他恍惚间回到了很久之前的梦魇,那些暗无天日、难熬难过的雪夜。
亲生父母厌他至死,卑如尘埃却无人怜悯,没有人为他停留,亦没有云晚舟。
疼痛落在脚腕,刺穿筋骨。
谢无恙浑身哆嗦,朦胧视线中,第五根寒霜针停在他的眉心上空,刑讯长老掌心摊开,运转灵力,将针刺入。
如同海浪翻涌,干涸地突然降下的倾盆大雨,一股陌生蓬勃的力量在体内凝聚,涌进识海。
疼痛下,巨大的冲击力席卷而来,透着倒海之势,吞并了意识中最后一丝清明,带人永坠黑暗。
天空中,密布的乌云无声翻滚,一片阴沉中,忽而响起一道惊雷,闪电撕裂幕布,像是出场的号声。
刑讯长老面色严峻,眼看寒霜针即将刺入,忽而瞧见谢无恙眉心一亮,一道鲜红欲滴的奇怪痕迹一闪而过,似血珠将泣,诡异邪魅。
刑讯长老动作一顿,目光缓慢落在尚未触及肌肤的针尖。
这是什么?
不知想到了什么,刑讯长老面色剧变,掌心灵力一凝,想要收回寒霜针,针下忽而传出一股巨大的力量,瞬间黄沙遍起,山石崩塌,将刑讯长老击出数步,与此同时,针尖穿透掌心,血花飞溅。
“啊!”
刑讯长老目眦具裂,捂住右手,伤口结满冰霜。
“哐当——”
撑天柱锁链断裂,一般飞出,一半虚虚坠在谢无恙手上。
黑雾通体萦绕周身,牵起丝丝缕缕的血色,谢无恙双目血丝弥漫,上挑的桃花眸不知何时染上粉红,眉目正中,魔纹古怪鲜艳,像是从地狱脱逃而出的恶鬼。
刑讯长老双腿蹬地,狼狈后退,唇瓣哆嗦,“你……你想做什么?”
谢无恙步伐缓慢,眼神若有似无扫过刑讯长老全身,平静如同在看一坨死物,直到鞋尖相撞。
“谢……谢无恙……”刑讯长老面色惊恐,喉结剧烈滚动。
“谢无恙!你究竟在做什么?!”乌寒枫怒喝起身。
“做什么?”谢无恙瞳仁微动,眉心蹙了蹙,唇齿间呢喃重复,像是真的在想自己要做什么。
没过多久,谢无恙舒展开眉心,“许是一报还一报?”
“你在说什么?什么一报还一报?”江疏桐悄无声息握紧了手中的剑。
谢无恙勾了勾唇角,语气低沉优雅,周身黑雾如同数条触手蠢蠢欲动,越发诡异,“当年那场大战,死去的人魂归地狱,活着的人……”
谢无恙忽一眯眸,指尖一挑,一条黑雾缠上江疏桐的脖颈,如同攀附的毒蛇,在肩头吐信,“莫不是也坏了脑子,将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
江疏桐语调冰冷,挥剑挑散脖颈黑雾,“谢无恙,你可直到你在做什么?”
谢无恙置之不理,好像江疏桐不过是他行动间无伤大雅的插曲,插叙结束,视线重新落在身前挣扎起身的刑讯长老身上,微微倾身,笑意盈盈:“寒霜针的滋味如何?”
“百年前,扶光随手造出的东西,怕也没想到会被作为刑罚,沿用至今?”
刑讯长老后退两步,颤抖开口:“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谢无恙眸光审视一绕,“不过才过去数百年,仙门竟只剩下了你们这群废物。”
说着,额间魔纹感应一亮,衬得眉目越发艳红。谢无恙隔空抬手,黑雾纷纷聚集,化作绳索,勒住了刑讯长老的脖子,“他们不知。你既掌管刑罚问询,怎会不知……魔族数百年前为何堕落?”
刑讯长老脸色涨红,“嗬嗬”两声,瞳孔睁裂惊恐,“你……你是……”
一道凌厉的剑气倏而袭来,谢无恙抬手间食指一并,轻而易举夹住了袭向自己的剑尖。
乌寒枫眉目凶狠,咬牙切齿,“今日我便替你师尊清理门户,免得你再生事端。”
谢无恙轻“啧”一声,语气不耐,“老东西,你也配?”
与此同时,指尖用力,竟是生生夹断了苍穹山掌门用了多年的随身佩剑,紧接着手腕一翻,一掌击出。
乌寒枫脊背一弯,径直飞了出去
江疏桐眼疾手快扶住他,目光陡然严肃起来。
一招致胜元婴期,甚至断了对方佩剑,到底是何等修为的人才能做到?
不知是乌寒枫那一击惹恼了谢无恙,刑讯长老脖颈间的黑雾越收越紧,白眼外翻,将晕死过去。
直到一柄星光熠熠的长剑横空出世,割断捆缚黑雾。
江疏桐跃身而至,长臂一转,轻松将灵剑收回掌心,身姿卓然,衣袍翻滚,猎猎生风。
与此同时,刑讯长老挣脱束缚,踉跄后退,“他……他是天生魔体!是天生魔体!”
一句话,宛若惊雷,在人群炸开,人群窜动,你言我语,混乱一片。
……
莲雾门坐落的山头,原叫做青郁山,陕建灵力充裕,山清水秀,灵花草树木遍布,后来有一名门修士在此处立派,带领门下弟子惩奸除恶,守护百姓,名声大噪。清屿山也潜移默化改了名,成了莲雾山。
斗转星移,今非昔比。
云晚舟御剑落下时,远远就瞧见了莲雾门那巧夺天工、引人注目的门头。
门头外,是没有结界相护的冬季严寒,枯树秃枝,荒芜寡淡。
一步之隔的结界内,却是藤蔓花朵缠绕,郁郁葱葱,生机盎然。
云晚舟收了碎雪,踏步迈过结界,目光落在门头两侧,忽而皱了皱眉头,心中隐隐绰绰冒出些许不安。
自从江临一事毕,莲雾门上下动荡,按照往日作风,当派遣外门弟子守住入口,以防东窗事发。如今却是空落落一片,连个人影也不曾见到,全然不见几日前的谨慎小心。
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云晚舟怀揣着满腹疑虑,走了好一段路,总算碰见了两名弟子,身佩灵器,行色匆忙,不知去往何处。
直到云晚舟走到身前,脚步一顿抬眸望去,这才从杂乱无章中回神,其中矮些的弟子拱手作揖问好,另一名眼神略有些不自然,待到身边的人起身后,才后知后觉地弯下腰。
“问云仙尊安。”
云晚舟的目光在高弟子身上停留一瞬,以为是自己出现的突然,对方一时没回过神,没多在意,“莲雾可是出了什么事?”
矮弟子像是吓着了般,猛一抬头,“仙尊何时回来的?仙尊竟然不知?”
高个子闷不吭声,自以为悄无声息地掐了下矮弟子的腰。
矮弟子疼得“嘶”了一声,猛得闭上了嘴。
云晚舟心中不安渐盛,眸光越发沉冷,“发生了什么?”
高个子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心知瞒不过去,只能将近几日发生的事告诉了云晚舟。
从谢无恙触碰假魇石结界被人发现,到后来魔族身份暴露,到了今日高台问刑时,云晚舟已是面沉如铁、眸若寒冰。
高弟子一边将一边观察着云晚舟的神色,不敢有丝毫隐瞒,说得多了不免跟着唏嘘,“听闻江掌门撞破谢无恙偷到魇石的当日,就已经派人给您传了音,您竟不知?”
云晚舟一言不发,神情间已说明一切。
他全然不知。
那日下山诛杀邪祟后,云晚舟在凤迎镇接连逗留了几日,期间莫说曾传音,连符咒的影子都未曾见,更妄论莲雾门与自己的徒弟间发生的诸多变故。
高个弟子也没料到会是这番结果,交谈间没了方才的拘束,“怪不得……我还当仙尊是因为厌恶,不想见到那谢无……”
思绪百转千回,化为极为强烈的一点,云晚舟忽然开口打断高个弟子的未尽之言,“你方才说,刑讯定在何时?”
“今日。”
“今日何时?”
“今日……”高个弟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帘一抬,话音忽止,变得支支吾吾起来。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