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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10

作者:孤山负雪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01章 壁画 额上的魔纹越闪越艳,壁画上男子……


    风从石碑间穿过, 发出阵阵呜咽,好似婴儿啼哭,在墓林间显得惊悚诡异。


    见识过了墓林的古怪, 两个人一路上都十分谨慎。


    云晚舟自方才开始,脚下步子就像是生了风,一路未停。


    谢无恙跟得气喘吁吁,才勉强跟上。


    莲雾墓林自莲雾成立之初便建在此处,有些碑立得早,因着风吹雨打、霉藓腐蚀,早已不再完整。


    终于, 在谢无恙不知第几次被脚下突然冒出的石头绊到时,身形不稳,一个踉跄往前扑去。


    人在危险降临时, 身体总是会比大脑抢先做出反应。


    谢无恙尚未回神,手已经率先就近攥住了不知什么东西稳住了身形。


    “你干什么?!”云晚舟恼羞成怒呵斥出声。


    谢无恙头皮一紧,这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望向自己情急之下的攀附物。


    掌心下,祥云纹样的刺绣纹路若隐若现, 金色线条穿梭在如雪的布料上,紧跟其下的,是纤细劲瘦、微微起伏的腰身。


    自己一时情急抓在手里的东西,竟是云晚舟的腰带?!


    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再对上云晚舟羞愤难当的面孔,谢无恙掌心一烫,烫手山芋般猛得松开了紧握的手。


    紧接着,只听得“扑通”一声。


    堂堂魔尊竟面孔朝下栽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


    “师……师尊……”谢无恙双手撑地, 正欲借力而起,忽而掌下一痛,被什么东西刺了下。


    云晚舟深吸一口气,极力维持住声音中的平静,“还不快起来?”


    谢无恙怔了下,借力起身半蹲在原地,抬手蹭了蹭沾了自己血的石头,“师尊,这里有点不对……”


    “劲”字还没说完,头顶忽然传来云晚舟焦切的声音,“你受伤了?”


    谢无恙抬起头,无所谓地晃了晃手上的伤口,“无妨,小……”


    目光触及云晚舟紧皱的眉头,谢无恙心念一动,话锋偏转,“可能是这地方过于古怪,伤口虽小但五指连心,倒叫人疼得厉害。”


    说着,谢无恙眨了眨眼睛,硬挤出两滴泪来。


    都说关心则乱,任云晚舟平日里再精明,此刻也信了七八分,双指落在谢无恙掌心上方,轻轻一挥。


    痛意消散的同时,像是一把小刷子挠过谢无恙心头,勾得他浑身一激灵,猛得一颤。


    “还疼?”望着已经快要愈合的伤口吗,云晚舟眉心蹙得更紧。


    谢无恙心虚地将手背去身后,慌忙摇头,“多谢师尊,弟子已经好了!师尊不妨……”


    “师尊不妨看看这个!”谢无恙顿了顿,这才想起自己方才的发现,转移话题,“此处许是布了什么阵法。 ”


    云晚舟的目光在谢无恙身上停留片刻,这才望向地上的石头。


    碑林中本就道路崎岖,碎石常见。


    这块石头深入地下,平常望去只当是谁的墓被劈掉一角落于此地,不会多加留意。


    云晚舟抿唇思忖。


    谢无恙道:“弟子方才在上留下了血迹,但不过片刻,血迹便已干涸。”


    寻常石头断不会干涸得如此快,更何况上方一丝痕迹未留,必有古怪。


    谢无恙心中有了思量,动用灵力准备试上一试。


    通透冰凉的剑柄触上谢无恙手腕,云晚舟眼帘微垂,声音淡淡,“既不确定,便莫要轻举妄动。”


    说着,云晚舟轻轻用剑柄将谢无恙的手挑开,“你退后。”


    谢无恙下意识顺从起身,与此同时,碎雪出鞘,通体灵光一闪,剑尖直刺异处。


    “轰——”


    巨大的冲击下,谢无恙抬手掩面,连退数步。


    “噗咳咳……”谢无恙挥了挥眼前弥漫的灰尘,稳住身子。


    方才还望不见边际的莲雾墓林,正中不知何时多了个数里宽的大坑,深不见底,漆黑一片。


    谢无恙擦了擦蒙了灰尘的唇,前进一步,正欲查探究竟,忽听一道金错声,紧接着,熟悉的剑柄怼上小腹,将他连推数步。


    “当心。”云晚舟不知何时撤到了谢无恙身后,右手扶住谢无恙后腰。


    碎雪虽未出鞘,却着实也将谢无恙捅得不清。


    小腹痛意阵阵,事发突然,谢无恙一时没回过神,“什么?”


    土石碎裂声自脚下而开,谢无恙下意识望向脚下。


    只见深坑又朝外扩散一圈,数块碎石落进万丈深渊,良久无声。


    谢无恙思绪一滞,瞬间明白过来。


    若非云晚舟眼疾手快,自己恐怕早就不知所踪,死无全尸。


    “莲雾墓林非一朝一夕建成,此处应当是先祖所留。”云晚舟将手背去身后。


    谢无恙没忍住摸了摸被触过的后背,强行稳住心神,“与其在此猜测,不如弟子下去一探究竟。断不可放过江临这祸患。”


    “地下情形尚不明确,一人前往恐生意外。我与你同去。”


    说罢,不待谢无恙回神,云晚舟忽而抬手将碎雪朝空中一抛,足尖一点,将谢无恙揽到了剑上。


    黑暗尽头,光点越来越近。


    云晚舟双指并拢,微微向前屈膝,“抓紧了。”


    想到之前数次同御的经历,谢无恙心下一滞,忙攥紧了云晚舟的衣袖。


    紧接着,本就迅猛疾行的碎雪如闪电劈下,猛然加速。


    谢无恙手上力气一脱,本想学学君子之道的手瞬间抱紧了对方腰身。


    一道白光刺入瞳孔,谢无恙双眼一闭,再次睁眼时,周遭俨然换成另一番天地。


    “果真别有洞天。”谢无恙跳下碎雪,感叹道。


    云晚舟拂袖一挥收回灵器,回头望向谢无恙,“跟紧些。”


    “弟子明白。”谢无恙点点头。


    他好歹也是经过数次生死的人,此番敌暗我明,魇石又不知去向。


    自己一个金丹修为,哪儿比得上云晚舟身边安全?


    谢无恙几乎想也不想地紧跟其后,许是因为墓林中布有先人留下的结界,追踪术一时无法施展,二人只能凭借直觉盲目穿梭。


    好在黑洞底层留有的空间不大,仅有一条几人宽的路供人通行。


    两端灵力罩住的烛火摇摇晃晃,谢无恙借着火光打量着四周的陈设,可惜目之所及,一眼到边,别说魇石了,连江临的影子也不曾瞧见。


    莫不是江临虚晃一枪,设下此处误导他们?


    谢无恙脚步微顿,朝着前面的人唤了声,“师尊,已经到头了。”


    云晚舟在石壁前站定,没有开口。


    谢无恙抿了抿唇,犹豫再三,“江临能在仙门潜藏这么久,定是城府极深。设下此处诱导我们也未尝没有可能。”


    “你说得不错。”云晚舟点头应和。


    “那师尊为何还……”


    “但你忽视了一点。”云晚舟忽然开口打断,“墓林无数英魂,莲雾历代都会设下结界。结界遍布之下,怎会轻易叫人设下此地?”


    谢无恙神情一顿,正了神色,“师尊的意思是……”


    “绝路之下,必有乾坤。”


    云晚舟抬起右手,掌心与石壁接触时,灵力一聚。


    谢无恙虽与仙门打过数年交道,却总归不是仙门中人。


    对于仙门内部之事,尤其时各门各派数百年的圈圈绕绕,怎么也称不上了解。


    更何况他一心扑在苍穹山的魇石,更是不将其他门派放在眼里。


    灵力从指缝溢出,化作星星点点,与其同时,掌下石壁开始震动,条条裂纹散开,碎石落下,露出一道石门来。


    云晚舟掌心一推,石门应声而开。


    云晚舟神情淡然,像是一切预料掌握其中,“走吧。”


    比起初入洞底时的狭隘简陋,石门之后的景象截然不同。


    装饰低调奢华,四周灵火照明,宛如白昼。


    更为壮观的,则是墙上纷繁绚丽、栩栩如生的壁画。


    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匠之手,壁上所画之人盘腿而坐,神色淡然,偏生眉心一点红,衬得面色苍白如雪,一双瞳仁深邃幽深,黑如深渊。


    几乎是对上这双眼睛的瞬间,谢无恙心跳露了半拍,紧接着,一股由外而内的阴森寒气深入肺腑,将他整个人冻在了原地。


    “无恙?”云晚舟余光注意到谢无恙异样,皱了皱眉扭过头,“无恙?”


    谢无恙恍若未闻,毫无回应。


    云晚舟眉心皱得死紧,抬手抚上谢无恙肩膀,“无恙?”


    谢无恙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般,猛得往后一退,躲开了云晚舟的手。


    “无恙,你可是瞧见了什么?”


    谢无恙转过头,目光空洞恍惚地抬起头。


    “无恙!”云晚舟音调拔高,语气严肃,“定心凝神!”


    谢无恙神情片刻清明片刻混沌,极力撕扯挣扎间,若隐若现露出额间魔纹来。


    眼看大事不妙,云晚舟当机立断,食指并拢触上谢无恙额头,以灵力压制,“无恙,醒醒!”


    额上的魔纹越闪越艳,壁画上男子端坐,额上宛若泣血,细看来竟与谢无恙额间纹路一般无二。


    春去秋来,岁月变换。


    不知过了多久,谢无恙终于再次听到声音。


    “你怎么还不醒?”有人在他耳边问。


    “他好像睡了好久了。”


    “睡了多久?”又有人问。


    “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他来时,洞外的桃子还没熟。”


    “送他来的仙尊呢?”


    仙尊?


    他们说的是云晚舟?


    此情此景,此心此感,似曾相识。


    倒像是……


    不久前那个五百年后的黄粱一梦。


    只是梦境琐碎,并不连贯,他如今又在哪儿?今夕又何年?


    “你是说,那个整日冷着张脸,眼神能冻死人的修士?”


    “你不认识他吗?”


    怎会不认识?谢无恙心道。这描述定是云晚舟无疑。


    果不其然,那人继续道,“那可是苍穹仙尊,手刃魔头的第一大功臣。”


    “他?”似是有什么东西扑腾了两下翅膀,又凑到谢无恙脸上啄了两下,“那这人莫不是……”


    “正是那作恶多端、最后被仙尊一剑刺死的魔头。”


    “救啾……”不知是否是睡得太久,恍惚间,谢无恙听到一声鸟叫,紧接着,一声“锵”响,利刃割裂风声。


    “我不是说过,让你们不要来了吗?”熟悉的声音传来。


    谢无恙呼吸一滞,不可抑制地兴奋铺天盖地袭来。


    那是一种久违的、棋逢对手的快感。


    如今又掺杂着那段不为人知、五百年后的隐秘情谊。


    当人处于黑暗时,视觉消散,其他感官会随之扩大数倍。


    谢无恙人不能言,压抑着心中喷涌而出的情感,身体发肌,每一寸都与云晚舟的一举一动密切关联。


    他听着这人走进,感受着这人俯身,又感受着缓缓抬起的手触上他的面颊。


    明明神识以无法控制身体,谢无恙却觉得浑身都在颤抖。


    云晚舟到底想做什么?


    第102章 妄欲 滚烫的呼吸先是落在右眼眼尾,紧……


    “仙尊!”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道声音, 即将触上脸颊的手一顿,紧接着起腰抽身。


    “何事?”


    “仙门那群长老坐不住了,非要您给个说法。”


    声音逐渐走远, 变得模糊不清。


    谢无恙费力凝神,只能听见“修真界”、“魔头、“不顾道义”几个模糊的字眼。


    想来是在指责上次云晚舟带走他的尸身。


    可云晚舟怎会对一个魔头留有善念呢?


    谢无恙自嘲笑了笑。


    若说上次他对云晚舟带走自己的尸身将信将疑,如今又走一遭,反而确信了如今处境。


    当是死时不甘,自己为自己捏造的黄粱梦罢了。


    ……


    “谢无恙!”焦急的呼唤穿透隔层,落在谢无恙耳畔。


    谢无恙指尖一颤,倏而睁开眼睛。


    云晚舟指尖四溢的灵力模糊了他的视线, 透过星星点点,谢无恙瞧见额间紧锁不耐的皱纹。


    恍惚间,谢无恙想起了梦中五百年后的云晚舟。


    后来他努力去听, 勉强拼凑出了前因后果。


    苍穹仙尊,为救魔头,叛出仙门。


    何其荒谬。


    可不知为何, 有这么一瞬,谢无恙竟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就好像, 五百年后真的发生过一样。


    “无恙,醒醒。”


    谢无恙眸光微颤,回过神来,“师尊?”


    “此处诡异, 莫要瞧壁画人的眼睛。”


    “那画上人是……”谢无恙想起那人额间的魔纹,心中隐有猜测。


    “魔界数百年前的尊主,宋多颜。”云晚舟眸中寒光隐现。


    谢无恙身躯一震,竭力克制下才没去瞧壁画,心中却想起百年后听过关于此人的事迹。


    五百年后, 在谢无恙称霸修真界,臭名昭著时,随之响起的还有另一个名字。


    常有人将谢无恙与宋多颜拿来对比,你一言我一言,非要争论两人谁更荒唐无道、暴虐成性。


    谢无恙自认不是个好人,听着宋多颜不知多少年前的事迹,也时时出乎意料。


    原来世上还有这么个先人衬托,二人想相差数百年,却好似亲兄弟,名声臭到了一块。


    相比之下,谢无恙觉得自己倒是不这么面目可憎了。


    这么个恶人,为何莲雾墓林下,却藏着他的壁画呢?


    谢无恙百思不得其解。


    “谁能想到,莲雾身为三大仙门之一,内里竟如此龌龊不堪。”


    就连百年后,依旧是以清明留存于世,遥立顶端。


    谢无恙语气讽刺,“当真是可笑至极。”


    云晚舟抿了抿唇,面色也称不上好看,“此事尚不明确,先找到江临再论。”


    “是。”谢无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不甘。


    正当二人要继续向前时,身后忽而发出一声轰响。


    云晚舟眉心一拧,当即转头,碎雪出鞘。


    一道剑鸣响彻四周,与此同时,出入石门轰然闭合,土地震动,扬尘四起。


    碎雪剑尖直击石壁,剑身震颤连连,四面墙壁土崩石裂。


    “师尊,当心!”眼看石壁轰然倒塌,谢无恙来不及多想,朝着云晚舟扑了过去。


    可他不过是个少年身躯,甚至无法将云晚舟完全护在怀中,就这般死死搂着滚了两三圈,直到不知谁的后背撞上石头,发出骨骼碎裂的脆响,这才堪堪停下。


    “师尊?!”谢无恙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慌忙从云晚舟身上爬了起来,“师尊感觉如何?”


    云晚舟唇瓣动了动,面色苍白地抬起头来,“你……”


    目光落在谢无恙脸上时,话戛然而止。


    许是方才过于情急,又或许滚落时只顾着躲避头顶的岩石,不知哪儿来的碎石划破了脸颊也不知晓,留下道醒目渗着血滴的伤痕。


    修士受伤最为常见,云晚舟自己受过的伤更甚。


    可他养的徒弟,却是个个养得身娇体内,鲜少受伤。


    更别说脸上这么惹人注目的地方。


    云晚舟瞧了许久,依旧觉得刺眼无比,连带着想要指责对方擅作主张、不顾危险的话也一并堵在了喉间,不上不下。


    “罢了。”云晚舟叹息一声,“你先起来。”


    谢无恙这才注意到自己还有半边身子压在云晚舟身上,忙不迭地爬起来。


    “师尊,我……”


    话还未落,谢无恙忽而瞧见云晚舟额间冷汗直冒,眉心紧锁,似是极为难受,心中一紧,“师尊怎么了?”


    云晚舟摇了摇头,双手撑住身旁的岩石想要起身,谁知手臂一软,一口鲜血喷出,衣衫染红了一片。


    “师尊?!”谢无恙眸光一震,伸手去扶。


    尚未触及到云晚舟衣摆,只见他眼帘一颤,阖眸倒向一侧。


    “云晚舟?云晚舟?”谢无恙眼疾手快垫在云晚舟头顶,任由尖锐的碎石刺头手背,鲜血染红一片。


    谢无恙无暇顾及,小心翼翼将云晚舟扶正半揽在怀中,右手聚集灵力去探他的脉搏。


    方才状况紧急,谢无恙来不及过多思考,只能凭借本能护住对方。


    莫非是自己不慎,害得云晚舟途中受了重伤,这才昏迷不醒?


    谢无恙想起方才听到的撞击声,目光若有似无落在云晚舟后背。


    洁白的外袍满是尘土枯草,肩胛骨间,鲜红的血迹染成一团,衣裳紧紧黏住伤口,瞧上去惨不忍睹。


    谢无恙眸光暗了暗,探着脉搏的手微微松了松。


    石堆下,一道剑鸣响彻天地,谢无恙借着余光前去,碎雪破开巨石轰然飞出,自天地而下,落在云晚舟身侧。


    剑身震动间抖落灰尘,露出寒光隐现的剑锋。


    谢无恙脑中灵光一闪,望向云晚舟紧闭的眸。


    他方才只顾着探察云晚舟是否受了什么外伤,却忘了石洞坍塌时,云晚舟正控着碎雪,想要打碎结界。


    寻常伤口是不会让大乘期修士如此狼狈的。


    云晚舟莫不是……受了什么内伤?


    思索间,谢无恙已控着灵力在云晚舟灵脉间探寻一遭,果不其然,灵脉灵力横冲直撞,乱成一团,分明是反噬之兆。


    云晚舟唯一用过的,便只有碎雪了。


    谢无恙眉心紧锁,目光在碎雪身上停留一瞬,反手将碎雪剑插进主人腰间剑鞘。


    紧接着,飞速点了云晚舟身上几处穴位,好让无处释放的灵力得以挥发,这才有了心思去处理云晚舟的外伤。


    世人眼中,苍穹云仙尊素来高高在上,如山巅白雪,不染尘埃,难以靠近。


    可如今这人却双眸紧闭,衣衫尽是被碎石划出的裂口,头顶束发欲散未散,鬓角凌乱。


    谢无恙抬起的指尖停在半空,似是在思索着从何下手,半晌才犹犹豫豫触上云晚舟的衣领。


    情况紧急下,谢无恙做不到万事俱备。


    外衫褪去,内衫滑落,露出浑圆肩头的刹那,谢无恙才注意到触目惊心的伤痕。


    除却渗血的地方,淤青如同落梅,肆意散落,凌乱凋零,惹人摧残。


    谢无恙大脑一片空白,触上肌肤的刹那指尖一颤,谨慎过后又胆大妄为地在红痕上捻了捻。


    直到痕迹扩大了一圈,谢无恙才后知后觉停了手,盯着自己留下的痕迹愣了神。


    竟是有几分像那场旖旎春梦。


    画面碎片般闪过脑海,谢无恙喉结微动,指尖蜷了又紧、紧了又松,几遍清心咒念完,才压下心中大逆不道的念头,从自己袍尾扯下一块布,垂眸盖住伤口,小心翼翼地绕过云晚舟右肩缠紧。


    不知是哪里不小心用过了劲儿,云晚舟疼得眉心皱了皱,鼻尖微动间发出一声闷哼,像是受了伤收了利爪的幼兽,脆弱无助,全然不见平日里的冰冷寒意。


    谢无恙呼吸越收越紧,手上的动作变得毫无章法,废了好一番劲儿才勉强系了个结,眼神慌乱转向一边,心中默念着“非礼勿视”、“纲常伦理”,摩挲着将内衫扯了上去。


    直到将云晚舟挪到一处巨石靠好,谢无恙这才松了口气,紧挨着盘腿坐好,念气静心除欲的咒法来。


    幸好云晚舟昏迷不醒,否则看到自己如今这幅状态,不知该是何等愤怒震惊,许是会气到不顾与原身的师徒情谊,当场将他逐出师门。


    这般想着,谢无恙心中好不容易压下的杂念又开始张牙舞爪,有了冒头的趋势。


    他想起云晚舟捅穿他心脏的剑,想起大石坡云晚舟的舍命相救,想起自己后来无数次幻想过,借着师徒之名留在苍穹山一辈子,又想起自己的暗自庆幸与惶惶不安……


    又想到五百年后的黄粱一梦,与云晚舟如今为他昏迷不醒。


    若是有朝一日,云晚舟发现他是谁,发现自己的弟子身躯被占,发现他觊觎魇石。


    可会重现五百年后的旧事,一剑将他斩于剑下?


    谢无恙胸口发闷,终是忍无可忍地睁开了眼。


    恨意与爱欲在眼底交织,演变成另一种更为浓烈、偏执的妄欲。


    谢无恙侧身凑近,鼻尖近乎贴上云晚舟的侧脸,目光贪婪流连地打量着他的面孔。


    他是魔头,脚下踩着无数尸骨,自然逃脱不了骨子里的卑劣。


    而此时的云晚舟会纵容他的为所欲为。


    终是理智被欲念战胜,两方撕扯下,谢无恙轻颤着抬起手,指尖极尽克制地抚上云晚舟的面孔。


    滚烫的呼吸先是落在右眼眼尾,紧接着与另一个人的呼吸交融,唇瓣相触。


    谢无恙眸光微颤,珍重地、缓慢地,蹭了蹭云晚舟的唇角


    残破不堪的心脏像是被什么填满了,满足中又带着几分酸楚怅然。


    原来,山间白雪、触不可及,跌落尘埃的刹那,也可以是热的、暖的。


    许是心中有鬼,又或许怕云晚舟发现真的断了和他的关联,谢无恙不敢太过放肆,只能流连于表面触碰,退回时仍觉得意犹未尽。


    若非是怕云晚舟醒来,他当是还能更过分些。


    心中想着,谢无恙不免觉得可惜,蠢蠢欲动又要凑近,眼看离云晚舟唇瓣只有一寸之遥,忽见对方紧闭的睫毛颤了颤。


    “师……师尊?”谢无恙喉间一紧,后退几寸,试探着唤了声。


    碎雪嗡鸣声起,云晚舟眼帘一掀,忽然睁开眼,黑眸沉定、薄唇紧抿。


    谢无恙指尖一颤,一瞬间竟有种无处遁形、被人看透的错觉。


    云晚舟什么时候醒的?


    他……他不会……


    谢无恙艰难地动了动唇瓣,却好像有张无形巨手抓住喉咙,将所有话语生生碾碎,只剩下几声破裂急促的气音。


    胃里翻江倒海。


    “我……师……”尊。


    头顶像是悬着一柄利剑,而他无计可施,只能等着最后的宣判。


    “我睡了多久?”云晚舟凤眸微闭,复又睁开,喜怒难辨。


    “约莫半个时辰。”谢无恙喉结微晃,惴惴不安地对上云晚舟的眸,“师尊觉得……可有不适?”


    第103章 化神 江临竟然强行突破元婴,到了化神……


    云晚舟垂眸点了点头, 并未正面回答,“我是怎么了?”


    谢无恙道:“剑气反噬。”


    话落,云晚舟身形一动, 定定望向谢无恙,“可曾发生什么事?”


    云晚舟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非是有所察觉,试探于他?


    谢无恙被盯得心中一紧,舌头忽而打了结,“不……不曾。”


    空气凝固了。


    云晚舟眼眸黑润,全无笑意,隐约透着试探与打量, 叫人惶然。


    正当谢无恙心慌意乱、坐立难安时,云晚舟舒然叹了口气,“罢了, 先走吧。”


    “师尊……”谢无恙欲言又止。


    直觉告诉他,云晚舟定是发现了什么,只是碍于师徒情念不好开口, 也不好问责。


    这比谢无恙原先设想的局面好了千万倍,但谢无恙心中却没有丝毫快意。


    没有任何一位师尊, 能容忍自己的徒弟对自己抱有大逆不道的心思。


    愤怒、失望、震惊。


    什么情绪都好。


    但云晚舟偏生淡然自若,脱离俗世、心无波澜。


    将谢无恙的辗转挣扎、惴惴不安,衬得多情又可笑。


    谢无恙唇瓣紧抿,眉目低垂, 藏在衣摆下的手紧握成拳,任由指甲深陷肉中。


    衣摆摩挲发出窸窣细响,一股淡淡的冷香划过鼻息。


    云晚舟自顾自地起了身,微微挥袖用灵力抚平袍尾上的污垢与褶皱,意识到谢无恙还未起身, 复又侧眸,“还有事?”


    语气平淡如常,毫无异样。


    “无……”谢无恙喉间嘶哑干涩,艰难开口,“无事。”


    密室坍塌,四周碎石堆积,荒芜杂乱,巧夺天工的壁画四分五裂,再难见其辉煌。


    谢无恙跟在云晚舟身后,目光若有似无地打量着云晚舟的神色。


    苍穹仙尊,素来声名在外。


    除却万人之上、修真第一的修为外,更是生得神清骨秀、惊才风逸。


    曾一剑将上古凶兽斩于剑下,身负盛名,万人青睐。


    谢无恙曾经居功自傲,目中无人。


    头回见到云晚舟,也不由赞叹此人生得绝世。


    只是后来在他身上栽了跟头,那些初见懵懂、惊鸿一瞥,也尽数被争权夺胜压在了地下,不见天日。


    眼前人面容清冷,眉目疏离,侧脸线条轮廓分明,行走间袖袍翻飞,黑发如墨倾泻而下,气质冷酷生硬,不容染指。


    谢无恙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猜测出了误,自己的狼子野心尚未窥见天日、昭然若揭。


    “可曾试过追踪术?”熟悉的声音打断了谢无恙的思绪。


    谢无恙顿了顿,如实回复,“墓林有结界,可遁其术法。”


    云晚舟停下脚步,凤眸微侧,目光认真地锁住谢无恙,“如今呢?”


    谢无恙神色一怔,很快明白了云晚舟的意思。


    结界遁术法,可石门落下,碎雪震荡,结界当早已破碎,方呈废墟,石洞坍塌。


    想到此处,谢无恙不由敛了神色,双指并拢聚集灵力,唇瓣微起间,飞出一道法咒,直指正前。


    江临,就在此处。


    谢无恙收回灵力,眸光一凛。


    为了不打草惊蛇,二人用了隐身符隐藏气息,按照追踪术的指示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初时的废墟已经不再,与之而来的是越来越窄的路与漆黑一片。


    不知此处是何时建立,又是多久没有人通行,空气中尽是潮湿阴暗的泥土腥味,头顶的蛛网遍布垂落,剐蹭在两人的脸上,格外瘙痒磨人。


    “江临挑在哪里藏身不好,为何非要选在这里?”谢无恙语气不耐。


    云晚舟一言不发,专注挑开身前垂落的蛛网。


    恰在此时,一阵陌生的灵力波动传入二人识海。


    谢无恙脚步一顿,倏而抬眸。


    “师尊……”


    云晚舟食指竖起立在唇间,微微侧头,侧脸被黑暗笼罩,只能看出些许轮廓,“噤声。”


    谢无恙怔了怔,乖乖闭上了嘴。


    有那么一瞬间,谢无恙很想伸出手,按照记忆中的样子,一一在那张脸上描绘出熟悉的五官。


    碎雪剑气凝聚的刹那,识海中的灵力波动轰然而散。


    只听得一声巨响,一道白光刺入眼底。


    谢无恙下意识抬臂遮住眼睛,一道身影却抢先挡在了前面。


    剑气交汇只在刹那,强悍的灵力在触及谢无恙的瞬间擦边而过。


    谢无恙后知后觉放下手,入目白袍衣袂翻飞,身姿卓然。


    云晚舟手执碎雪,将谢无恙挡在身后,眉目间霜雪凌然,定定望向室内正中,“江临。”


    “仙尊在说些什么?”“江疏桐”勾了勾唇角,慢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可是莲雾门出了什么事?”


    云晚舟一言不发。


    “江掌门是失忆了不成?昨夜我与江掌门偶遇时尚还提及……”谢无恙顿了顿,上前一步,语气嘲弄,“江前掌门江临,魂灵失踪。如今莲雾门弟子上上下下皆在寻人,谢某倒是想问问江掌门,为何不在仙门主持大局,反而独自一人窝身在这么一处破洞中?”


    “江疏桐”神色坦然,不畏不慌,“谢仙友有所不知,此处乃我莲雾先人魂灵所居。江某错信于人,犯下大错,自觉心中有愧,方才来此处跪坐忏悔。”


    “哦?”谢无恙眉心微挑,饶有兴趣地笑了笑,“如此说来,倒是我与师尊误闯此处,扰了先人清净了?”


    “无妨。既是贵客,又无意到此,我莲雾门也并非不讲情面之人。”江疏桐眸中寒意一闪而过,面上依旧温和有礼,“只是此处毕竟暗藏死气,恐污了谢仙友与仙尊的身。二位还是速速离去的好。”


    “多谢江掌门关心。”谢无恙拱手作揖,“不过我与师尊初来此处,瞧见外头壁画甚伟,颇为赞赏。不知江掌门可否容我们在此观摩一二?”


    边说,谢无恙边借着余光偷偷观察“江疏桐”神色,提及“壁画”二字时,果然瞧见江疏桐神色一变,心中暗暗有了底气。


    “莲雾重地,设有机关,怕伤到二位,恐怕不妥。”“江疏桐”脸上笑意淡去。


    话已至此,任谁都能听出话里话外的逐客之意。


    但谢无恙好似丝毫未觉,满脸天真无辜,“这有何妨。我师尊乃是大乘后境,区区机关,自是不在话下。”


    “江疏桐”脸色极为难看,盯着二人咬牙切齿道,“既如此,江某也不好拒绝,二位但请自便。只是……”


    “江疏桐”眸光暗藏狠意,“若出了什么事,还请二位不要怪罪得好。”


    说罢,“江疏桐”侧身让路,抬手做出请的动作。


    云晚舟神色淡淡抬脚向前,擦肩而过时,侧眸扫了他一眼,点头示意,“多谢。”


    “江疏桐”牙齿“咯噔”一声,差点绷不住神色,“不敢当。”


    暗室不大,陈设布局尽收眼底。


    谢无恙细细观察了一圈,瞥了眼不远处负手而立的“江疏桐”,若有所思。


    追踪术是他放走江临魂灵时设下的,当时术法指向范亭苑,江疏桐出来时他虽有疑心,交谈中却未曾抓住对方把柄。


    如今再次跟来,倒是确定了。


    一次是凑巧,那么两次呢?


    此人虽顶着江疏桐的面容,与江疏桐行为举止一般无二。


    但追踪术三番两次指向他,任凭江临有千百张嘴也解释不清。


    谢无恙眯了眯眸,抬脚向前决定再试探其一二。


    不料身形未动,一道灵光忽然飞射而来,劈头袭向谢无恙。


    元婴修为,七成功力。


    灵光触到谢无恙身体的瞬间,强大的威压轰然而下,压在谢无恙身上,谢无恙瞬间明白了江临的意图。


    这是知晓身份败露,想将他置于死地。


    眼看躲闪不急,谢无恙心下一紧,闭上眼睛,“江疏桐!”


    他在赌江疏桐心中那丝渺茫的意识。


    元婴灵光铺天盖地,袭来的刹那,江临掌心灵力忽然一滞,灵力错节而开,从谢无恙周身擦边而过。


    与此同时,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谢无恙的手腕,将谢无恙拉入怀中。


    “可曾受伤?”


    一路上的各种纠结与委屈涌上心头,谢无恙鼻尖一酸,竟是差点红了眼睛。


    “无事。”谢无恙摇了摇头,仓惶别过了脸。


    云晚舟顾不得太多,匆匆放开谢无恙的手,拔剑相迎。


    剑锋交错,锵声四起。


    无论是元婴期还是大乘期,其修为威压都非常人所能忍受,更何况两个上境界的人斗法交手。


    谢无恙只是站在一侧,便被压得头晕脑胀,两膝发软。


    洞内一时刀光剑影,昏天黑地。两道白色身影打得难舍难分。


    昏昏沉沉间,谢无恙身上忽然一轻,一道金色屏障凭空升起,将威压尽数阻在了外面。


    耳畔传来云晚舟清冷平静的声音,“快去寻魇石。”


    谢无恙抬眸望去,只见云晚舟侧身一闪,轻松躲过江临攻击的同时一剑挥去。剑气精准落在江临腰间,留下道血淋淋的伤口。


    目光自始至终没有在谢无恙身上停留片刻。


    是传音术法。


    几乎是瞬间,谢无恙明白了云晚舟的意思,眸光一转,落在了江临方才打坐的地方。


    此处虽陈设简单,但结界机关重重。


    若是魇石在此,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被江临藏在身体某处。


    二是被江临藏在此地某处。


    大乘期与元婴期虽同为上境界,中间却隔着一整个化神境。


    凭借云晚舟的修为,并非不可一击即胜。


    云晚舟如今处处留情,实则招招落在灵脉灵墟处。


    数招下去,毫无反应,魇石应当不在江临身上,而是在……


    谢无恙脚下发力,趁江临与云晚舟纠缠不备之际,纵身一跃,顷刻落在江临打坐之地,旋即凝聚灵力,一掌轰出。


    “嘭——”


    烟尘混杂着石子迸溅落下。


    江临瞳孔一震,一着不慎,被云晚舟一剑劈在肩头,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


    室内正中,黑雾笼罩,四面翻涌。


    一道宽肩窄腰的少年身影若隐若现,模糊间,似是触上中央魇石,紧接着,那少年额间一亮,黑雾尽数收归体内。


    江临心神巨震,唇齿间鲜血翻涌,“他……他竟是……”


    眼见云晚舟扭头望去,江临眸中寒光一闪,趁着云晚舟手中长剑一抖,一招打偏肩头碎雪,一跃而起,奔向魇石。


    谢无恙意识回笼,回头的瞬间,恰好对上江临猩红赤血的眼睛。


    “都给我去死!”


    与此同时,化神期的威压轰然而开。


    江临竟然强行突破元婴,到了化神?!


    谢无恙瞳孔一震,倏而抬手。


    “无恙!”此情此景全然脱出云晚舟的掌握,回神之际云晚舟出手去拦。


    但短短瞬息,骤然突破的化神之力又岂是人力能及?


    第104章 忧愁 玄阳派真是好生无耻。


    眼看江临一掌就要击破谢无恙勉强升起的金丹屏障, 腕间不知何时聚集的一缕黑气迅速膨胀,竟是生生吞掉了滔天灵力,反噬其身, 将江临击退数步,眼底错愕,一口鲜血喷出。


    黑雾紧跟而上,遍布江临全身。


    “不……不行……你不能杀我……”江临动弹不得,神色惊恐。


    谢无恙额间魔纹渐显,步步向前。


    他似乎有些迷惘,望着江临的脸瞧了半晌, 这才认出是谁,抬手挑起江临的下巴,一双桃花眸微微上挑, 尽是逗弄与嘲笑,“哦?为何?”


    “这是江疏桐的身体……是咳咳……莲雾门的掌门,你杀了我……”江临喘了口粗气, 心中逐渐有了底气,“你杀了我……莫非是想叛出仙门, 万劫不复吗?”


    谢无恙浑不在意,眸中笑意更浓,“我为何在意这些?”


    江临还想说些什么,“你……”


    谢无恙眸子一沉, 抬手掐住了江临的脖子,“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我并非仙门中人。”


    “无恙!”耳边传来一道急切的呼唤,谢无恙充耳不闻,手中逐渐用力,“仙门如何看我, 与我何干?我又为何要在意江疏桐的生死?”


    提及这个名字,不知为何,谢无恙心中掺杂了几分类似嫉妒的情绪,躁意更甚。


    就好像有人送了他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做了信物一般。


    想到这里,谢无恙皱了皱眉,手上力道又重了几分。


    灵力催动下,哪怕江临如今是元婴修为,也开始招架不住,费力挣扎起来。


    眼看呼吸越来越重,就要断了气,方才的声音再次响起,越发焦急,“谢无恙!”


    谢无恙思绪有瞬间的停滞,手上力道松了松,扭头望向声源处。


    一道白色身影快步走来,倏而抓住谢无恙的手腕,眉心紧拧,“莫要被魇石所惑。”


    谢无恙眉眼微眯凑近,像是动物嗅闻猎物,鼻尖近乎贴在云晚舟脸上动了动。


    呼吸间带起的痒意让云晚舟下意识想要后撤,谢无恙抢先一步停下了动作。


    不知是不是闻到了熟悉的气息,眉目间的敌意与警惕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困惑与亲近,“师……尊?”


    “嗯。是我。”云晚舟心下一松,抬手触上了谢无恙的额头,“还记得我教你的静心咒吗?”


    谢无恙慢半拍地点了点头,“记得。我上次用过。”


    “好。接下来跟着我念。”


    谢无恙本能应下。


    云晚舟的嗓音清冽沉定,敛去凉薄锐利,无端让人心静,“清心如水,清水即心。”


    谢无恙唇瓣微起,跟着重复,“清心如水,清水即心。”


    “心宜气静,气宜相随。”


    “心宜气静,气宜相随……”


    两道声音一前一后,交相呼应。


    谢无恙睫毛颤了颤,微微阖上了眼帘。


    他的意识本就模糊不清,如今更是不知身在何方、身处何地。


    只是下意识地跟着那道熟悉的嗓音,念着熟悉的话。


    后来,他听到那人念,“无痴无嗔,无欲无求……”


    敛去寒意的嗓音只剩下温和柔软,无意间,似是与多年前的两道声音重合。


    谢无恙声音逐渐呢喃不清,跟着念完下半句,“修真者当无舍无弃,无为无我。”


    谢无恙在苍穹山的数年间,自是收到极尽宠爱。


    哪怕乌寒枫不喜,但还有云晚舟、福之桃,以及一众师兄师姐护着他。


    谢无恙瞧见了许多,从稚子幼童到如今年少,桩桩件件。


    他看到云晚舟教他剑尖,极尽温柔地拂去落在他肩头的枯叶。


    又瞧见他吐槽了句修炼枯燥艰难,对方便在藏书阁里枯坐一整晚,次日里赠给他一本满是批注的苍穹剑招。


    只可惜,云晚舟不善言辞,哪怕心中有爱心中有意,为两个徒弟做了太多事,依旧闭口不言,再加上那张总是布满霜寒的脸,让人难以接近。


    时间越长,谢无恙年岁渐长,师徒之礼横跨下,幼时那些为所欲为逐渐烟消云散,熟悉却不亲近,一待就是十余年。


    紧接着便是魇石被盗,魔头苏醒。另一个人取而代之,成了新的仙尊弟子。


    谢无恙睫毛颤了颤,宛尔睁眼。


    额头指尖灵力源源不断,不知输送了多久,云晚舟阖眸闭眼,咒语在唇齿间轻声呢喃。


    意识到谢无恙醒来,云晚舟眉心微动,露出那双清冷如水的眸,“清醒了?”


    “是。”谢无恙心知心性不坚受了蛊惑,乃是仙门大忌,颇为心虚,讨好似的举起手中魇石,“师尊,我拿到了。”


    魇石溢出的黑雾,亲密绕在指尖,带着世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力量。


    修真界为它血流成河,五百年后的魔尊为它颠覆两界,陨了性命也不得。


    谢无恙曾经有多想得到,如今就有多庆幸。


    庆幸曾经的自己留了一丝善念,没有真的为此让修真界血流成河。


    庆幸魇石终不得于手,如今回望,还留有最后一片清明净土在身上,让自己这个恶人,站在云晚舟身边时尚能抬得起头。


    云晚舟没有吭声,垂下眼帘,先是在谢无恙手腕四周穴位飞速点了两下,止住了疯狂涌入体内的黑气,手臂收回之际,掌心在魇石上空一晃,这才收了魇石。


    “你与常人不同,修仙本就不易,受其蛊惑为常事。”云晚舟唇瓣动了动,酝酿许久继续道,“但既已入仙门,便莫要说那些话了。”


    谢无恙一时没想起云晚舟指的是哪句话。


    云晚舟拽住他的胳膊将他拎起来,也无意多说,转而望向半瘫在地,气若游丝的江临。


    夺舍后舍主的反噬与强行突破的力量,疯狂的占据着身体筋脉,两项碰撞。


    江临指尖蜷缩,面色苍白,脖颈上的青筋与冷汗昭示着他此刻承受的巨大痛苦。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云晚舟与谢无恙自是不会对一个勾结魔族、枉顾道义的人产生同情,但这具身体不止有江临,还有江疏桐。


    江临罪不可数,但江疏桐多次出手相助,且为人正直,如此跟着江临陨散,未免不值。


    更何况将江疏桐扯入局中,有一大半是因为自己。


    想到这里,谢无恙两步向前,聚集灵力的掌心隔空落在江疏桐胸口上方,沿着筋脉脉络寸寸向下,将反噬的化神之力尽数压于丹田,转头问云晚舟,“师尊,此人当如何处置?”


    云晚舟思忖片刻道:“先带出此地。”


    碎雪剑破风而出,安静温顺停在云晚舟脚侧。


    谢无恙抬步向前,正欲跳上碎雪,忽见云晚舟食指并拢,微一抬手,化出一道灵光,裹在地上躺着的江临身上。


    谢无恙脚步一顿,倏而抬头,眸中震惊诧异难掩,“师尊我……”


    云晚舟□□一点,轻飘飘落在碎雪上,打断了谢无恙的话,“莲雾掌门,窝身符咒实乃不敬。”


    说罢,身躯一晃,碎雪掀起一阵灰尘,陡然飞升,朝着上空飞去,不多时就没了踪迹。


    谢无恙抿了抿唇,沉了脸色。


    虽说云晚舟赠了他诛邪,但习惯使然,后来行事二人依旧常常共乘一剑,谁也没有提及另一把灵器。


    这是头一回,云晚舟将他抛在此处,带着另一个人率先离开。


    这里如此古怪,云晚舟都不会担心他会遇到什么不测吗?


    谢无恙心情晦暗至极,指尖相触间,变出一道黑色指环,再一转,变换为诛邪剑的模样。


    两道剑鸣声起,诛邪剑晃了晃,谢无恙脚底重重在地上一蹬,已泄心中愤愤难平。


    这才沿着云晚舟离开的路线,扬长追去。


    ……


    莲雾大厅,各掌门长老聚集。


    乌寒枫居于正中首位,无相掌门居其右,其余掌门长老依次在两侧排开,皆面色忧愁,愁眉苦脸。


    “在场诸位先前当魔族弱小,每逢魔界动荡皆视若无睹。如今倒好,莲雾身为三大仙门之首,竟连掌门都是魔族奸细,当真是……当真是……”那人面色难看,难以启齿地闭了闭眼,“荒谬至极!”


    “诶,子虚长老此话就不对了,什么叫在场诸位视若无睹?难道你们离魂宗就是什么好东西了?”身旁的人面色讥讽,嗤笑道,“当初也不知是谁,当缩头乌龟当得津津有味,就连魔族欺负百姓作恶到了山门口,依旧毫无作为!若不是其他仙门弟子历练路经此地,恐怕离魂宗今日到场都难吧!”


    “你说话别太过分!”子虚长老面露愠色,起身怒喝,“我敬你是位掌门,不想当众损你的颜面。可逆如此辱我离魂宗,浑身上下哪里有作一派掌门的样子?!”


    “呵。小门小派,不足挂齿。哪儿比得上三大门派在众人心中威望。既如此,这掌门的样子,做与不做有何区别?”那人浑不在意,端起桌上的茶盏一饮而尽,竟是起身要夺门而出。


    乌寒枫拧了拧眉心,抬手制止,“王掌门言重了。如今大敌当前,玄阳派又多擅奇门遁甲。若因口舌之争离去,我仙门恐又少了几分胜算。”


    “乌掌门所言甚是,”无相秦掌门望了乌寒枫一眼,连连附和,“如今大敌当前,我们仙门各派理应同气连枝,莫要因这般小事伤了和气。”


    子虚长老冷哼一声,将头瞥向一边。


    王掌门转过身来,犹犹豫豫,表现得十分为难,“乌掌门与秦掌门如此挽留我玄阳派,我自当答应。但我玄阳弟子稀少,比不过其余门派。若真有与魔族交手那日,可否让我玄阳作后阵,辅助诸位?”


    乌寒枫好不容易挤出几句好话,听到王掌门的言论,笑意顿时僵在了脸上。


    玄阳派真是好生无耻。


    秦掌门面露难色,视线在众仙派掌门间打量了一圈,求助地目光落在了乌寒枫身上。


    乌寒枫腹中暗诽,面上不显,“真有那日,我与莲雾、无相两派掌门自当好生商议,以黎明苍生为重,诸位自当也应如此。”


    “黎明苍生?”王掌门一挥袖袍,摆了摆手,“这四字太重,我玄阳小门小派,承受不起。唯有退居一侧,保自身无虞。今日起,诸位仙门便当我派不存在,也莫要提起我玄阳派了。”


    说罢,竟拂袖转身,又要离去。


    乌寒枫气得眉骨跳了跳,心中飞速思索着对策。


    玄阳派的实力威望在修真界各仙门中,确实居于后者。


    放在往日,甚至甚少被其他仙门提及。


    可如今魔族咄咄逼近,仙门岌岌可危,走一个玄阳派不打紧,若是玄阳派起了先例,其他门派纷纷效仿,走了千千万万个玄阳呢?


    乌寒枫抿了抿唇,顿觉惆怅不已。


    眼看王掌门一脚就要踏出大厅,不知是谁暗中相助,掐诀升起一道屏障,生生拦住了王掌门的去路。


    众掌门掌门长老面上一惊,尚未来得及顺着灵力波动探查来源,忽听最末端响起道雌雄难辨的声音,“各位稍安。”


    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虽说共事数年,这仙门各派的秉事作风乌寒枫早已一清二楚。


    可架不住每逢突变,皆有小人络绎而出,环环相扣,乌寒枫只觉胸闷气短,眼前黑影阵阵。


    秦掌门循声望去,一名女修站在外侧,身着青衣,头顶束发,姿态挺拔,面容瞧上去甚为熟悉。


    直到有人认出,轻唤一声,秦掌门才将其容貌名姓对上号。


    “玉少谷主。”


    女身姓玉,且能称得上一声少谷主的,便只有日月谷中,那位久居谷底、避世少出的玉拂音了。


    玉拂音神色冷清,毫不避讳一脚迈出,站在了大厅正中,“诸位齐聚于此,皆因云仙尊传信,说有要事商议。如今仙尊尚未归来,诸位掌门岂能轻易离席?”


    第105章 造梦 造梦术,便是后来散修造给自己的……


    “少谷主这话, 许某不太认同。虽说那云晚舟修为绝世,又贵为仙尊。但反观在座诸位,哪位又不是修真界有头有脸的人物?莫非真要为他云晚舟马首是瞻, 被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玉拂音神色轻蔑,“自当如此。”


    “你……”开口的人被气得脸红脖子粗,争论不出,转头望向乌寒枫,“少谷主此行乃是囚禁!是逼迫!乌掌门难道不该管管吗?”


    “是该管管。”乌寒枫叹息一声,松开了捏着眉头的手,“玉少谷主此行不妥。”


    玉拂音一言不发。


    座下人纷纷附和, “此非正道所为。”


    “所言极是啊。”


    谁知下一秒,乌寒枫轻飘飘地又开了口,“仅此一次, 莫要再犯。”


    仅……仅此一次?莫要再犯?


    议论戛然而止,众人望向乌寒枫,无不双眸大睁, 面色震惊。


    王掌门气得浑身发抖,唤出灵器凝聚灵力, 纵身一跃就要强行破开阵法,不料下一刻,一柄长剑忽而穿透阵法,直直刺向王掌门。


    王掌门瞳孔一缩, 身形一顿,长剑距离眉心一寸,堪堪停住。


    “这位掌门莫急,何不多等上一等,许是想等的人就来了呢?”


    “何人?”王掌门灵力一收, 稳稳落在了地上。


    “你猜?”门外的声音越来越近,听起来尚是少年音色,“却邪,回来。”


    悬在半空的长剑围着王掌门转了一圈,欢欢喜喜应着主人的呼唤,飞了回去。


    与此同时,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从天而降,稳稳当当落在了地上。


    云晚舟眉目冷清,淡淡扫过王掌门的脸,朝着厅内拱手作揖,“诸位,久等。”


    谢无恙跟着弯了弯腰,语调敷衍,“弟子谢无恙,问诸位掌门长老安。”


    王掌门瞪了谢无恙一眼,深吸口气,强压下怒意,望着云晚舟道,“原来是云仙尊。”


    “不知仙尊今日召集我等所谓何事?”有人问道。


    莲雾门前掌门与魔族勾结,被囚后又消失无踪,闹得人心惶惶。


    众仙门内本就动荡不安,云晚舟又突然写信召集,更是引得众说纷纭。


    如今正主现身,很快就有人迫不及待想要问个清楚。


    云晚舟抬手一挥,那道用了玉拂音七成灵力的结界顷刻化为风尘,为两人开了一条路。


    “我已找到江临了。”话落,云晚舟指尖一抬,碎雪灵剑显现,那灵剑正中,赫然趴着个人。


    身形年轻,难辨容貌。


    “江临?”秦掌门抬手擦了擦眼睛,指着上头的人问,“你说这是江临?”


    云晚舟不卑不亢,单声道,“正是。”


    伴随着碎雪一声剑鸣,剑身抖动间,剑上男子坠落在地,露出那张众人熟悉又觉惊悚的面孔。


    “云仙尊莫非是在说笑?还是觉得在座的我们老眼昏花,连江临长什么样都认不出来了?”那人拧着眉心,上前探查。


    掀开地上男人遮住面孔的头发时,忽而瞪大了眼睛,“这不是莲雾新任掌门江疏桐吗?”


    “仙尊……此……此举何意啊?”一名略显年轻的修士出声询问。


    云晚舟正欲开口,身侧沉默许久的谢无恙抢先一步,掷出一道符咒来,“诸位可瞧清楚了,这具身体住的到底是谁的神魂?”


    众人端坐其位,那符咒大小有限,上头画了什么,也都瞧得模糊不清。


    只瞧出那红色朱砂盘综错节,走线凌乱毫无章法,竟是前所未见。


    谢无恙口中念念有词,符咒落在江临身上的刹那,化作一团红色火焰,灵光四溢。


    离得近的掌门长老纷纷撤了撤身子,似是生怕这奇怪的符咒是谢无恙使得加害众人的诡计。


    “朱砂夺舍,魂灵有归。”谢无恙食指并拢,指尖一转,“显。”


    四散的灵光一停,倏而聚拢,不过片刻,逐渐显现出两道人形来。


    “这……这是江临?!”


    瞧清魂灵面貌,众人又是一惊,像是被抛到了云端,难以下落。


    “不对,这……这还有江掌门江疏桐!”


    “云仙尊,这到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望着这群变脸比翻书还快的老东西,谢无恙眼底划过一丝冷笑,“此为侵身,”谢无恙顿了顿,扫过在座大半掌门,语气加重,“夺舍。”


    “夺……夺舍?!”


    “你说得可是魔界禁术——夺舍之术?”乌寒枫眯了眯眸,神情严肃。


    “是,也不是。”谢无恙摇了摇头,绕到魂灵身前,“魔界禁术夺舍,虽可夺其身躯,却只能夺死人之舍。”


    “江疏桐魂灵仍在,身躯未死。那江临是如何夺取?”乌寒枫又问。


    江疏桐修为佼佼,已在元婴,江临不过一道将散魂灵,又是如何让江疏桐神识退居其后,心甘情愿让他掌控身体呢?


    此处疑点重重,引人不得不往深处想。


    谢无恙转身,掌心灵力窜动,在江疏桐与江临神魂面孔一划,声音淡淡,“自是想方设法,让被夺舍人心甘情愿,自行献躯了。”


    只见江临眉心倏而一闪,眉目紧闭的江疏桐似是有所感应,魂灵一颤,睁开眼睛。


    眸底漆黑一片,如深潭凝固,毫无生气,呆愣诡异。


    有人见多识广,一眼瞧出了其中端倪,“这……这是造梦术。”


    “正是造梦术。”谢无恙目光赞许,点了点头。


    造梦术与入梦咒同宗同源,皆出自百年前修真界一散修之首。


    虽记不清那散修名姓,但其事迹至今仍为说书先生口中资本,在民间口口相传。


    因此,这造梦术与入梦咒诞生起因,也演变出了许多版本,最为热议的,还当属这位散修的恩怨情仇。


    听闻散修曾有一位同性道侣,其道侣乃名门大派,下山历练,为百姓除魔时与散修一见钟情,后坠入爱河。


    当时修真界对同性道侣的排斥程度比当今更甚,更有仙门到了一经发现,便将此弟子按照背叛门派、不从道法论处,废弃修为,逐出仙门。


    因此,当好景不长,二人情谊被外人发现时,便也到了终结之日。


    往日除魔卫道、功德无量,随之一同散去,留下的唯剩世人的唾弃与谴责,乃至仙门问责。


    入梦咒便是在这时形成的。


    散修道侣被仙门捉拿,困其门派,而散修则日日守在仙门入口,望有朝一日,仙门可放他出来,与之厮守。


    可二人之力,岂能与整个仙门,乃至世俗偏见对抗?


    非死别。


    便是生离。


    后来为了相会,散修用游遍天下时的所见所闻,自创了一种咒法,名为入梦。


    入其梦,解其思,梦中相会。


    当初云晚舟被困莲雾,谢无恙便是用此术进了云晚舟梦中,方才见到穹桡。


    至于造梦,谢无恙更愿称其为自欺欺人、黄粱一梦。


    此术诞生,乃是后来入梦咒被仙门发现,散修道侣被废灵脉,重病在床,却无人可医,硬生生被囚致死。


    造梦术,便是后来散修造给自己的黄粱一梦。


    不过是情无所依的虚无妄想而已。


    “造梦术如其名,便是根据被施咒术人自身创造的梦境,使其被困梦中,不愿醒来。”认出造梦术的人眉心紧拧,神色沉重。


    “那当如何唤醒梦中的人呢?”有人问。


    那人回:“造梦入梦既出自同一人之手,生来便相生相克。造梦可控入梦,这入梦咒自然也可破造梦术。”


    造梦术入梦咒并非常见术法,哪怕当众施术,也并非人人都能辨认出是其术法。


    就连谢无恙,也不过是在做魔尊时恰巧听过,并未放在心上。


    直到后来翻开了云晚舟赠予他的蓝册子,又恰巧有用,这才正儿八经地记了记。


    如今听到仙门这群空有其表的人中有人识得,难免起了兴趣,挑了挑眉。


    “江掌门虽年纪尚轻,于在座都是小辈,其灵力修为却比诸位差不了多少。既是能叫醒他,烦请这位长老施法,试上一试。”


    “这……”开口的人顿了顿,面露难色,“恐怕不太好办。”


    “为何?”秦掌门问。


    “入梦咒本就是入他人之梦,极易遭到主人排斥。若是能唤醒倒好,若是唤不醒……恐连入梦人也将遭到反噬,殃及自身。”


    乌寒枫抿了抿唇,视线扫过众人,“既如此,可有人自愿入梦,唤醒江掌门?”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发表了意见。


    “并非在下不想,只是如今大敌当前,我派对比其他仙门本就实力悬殊,在下身为掌门,若是出了意外,恐怕……恐怕门派弟子群龙无首,要乱成一锅粥了。”说罢,这人重重叹息一声,一副沉痛惋惜的样子。


    谢无恙眼皮一撩,默不作声瞥了说话的人一眼。


    “乌掌门,我此行莲雾,本是答应内子快些回去。如今耽搁太久,我怕是也不妥。”


    “乌掌门,我也不行,我前段时间刚受了内伤,尚未恢复,恐带不出江掌门……”


    “乌掌门……”


    “乌……”


    “够了。”乌寒枫脸色阴沉,“同辈遭难,我偌大修仙门派,在场诸位竟只知相互推辞,独善其身!一群胆小鼠辈!”


    乌寒枫冷哼一声,拍案而起,“既然无人上前。那便由我入梦,我乌某此去,必将江掌门完璧带回。”


    乌寒枫气势冲冲,大步流星走下台阶,“烦请哪位会入梦咒的,为乌某作法护阵,也算是全了自己当缩头乌龟的面子。”


    眼看行至江疏桐与江临神魂面前,乌寒枫抬手要碰,一道金色灵光缓缓缠住乌寒枫手腕,阻止了他的动作,“师兄,此事危险。”


    第106章 护法 “谢小仙友怎么进去这么久还不出……


    云晚舟眉眼低垂, 瞧不清神情。


    乌寒枫挥袖一甩,灵光顷刻散开,“难不成要我置之不理?此非我乌寒枫所为!”


    不知是不是都师出穹桡, 乌寒枫与云晚舟对某些事情的执拗甚为相似,无论是暴躁还是漠然,在此境地下,选择的路却颇为相同。


    云晚舟抿了抿唇瓣,敛眸抬眼,“自然不是置之不理。我愿代师……”


    “弟子愿代为前往。”一道洪亮的声音打断了即将脱口的话。


    谢无恙垂眸耷眼,浑不在意地撩了撩袖口, “在座掌门长老皆有顾虑,掌门师伯要坐镇大局,师尊身为仙尊, 亦不可在此时有失。思来想去,由弟子入梦,当最为合适。”


    “无恙。”


    耳畔传来熟悉的轻唤。


    云晚舟的声音一如既往, 淡漠中掺杂了几分疑惑与劝诫。


    谢无恙压抑住身体下意识想要回头的冲动,沉默不言。


    云晚舟声音逐渐靠近, 在空中掀起一阵冷香,“入梦咒非同小可,江临与江疏桐又都是元婴修为,你不过金丹, 如何……”


    谢无恙轻笑一声,抬眸看他,“师尊信不过我?”


    “不是……”云晚舟摇了摇头,下意识想要否决。


    “既是信得过,为何不让弟子一试?”谢无恙站直了身子, 面向乌寒枫,“掌门师伯,弟子曾用过入梦咒进过师尊的梦境。还请师伯准许弟子一试。”


    云晚舟眸中诧异一闪而过,“何时?”


    谢无恙笑而不语,只是扭头瞧了云晚舟一眼。


    少年的眸光深邃,水光潋滟,脸颊轮廓分明,瞧上去坚定又可靠。


    云晚舟不可避免的,想起来数年前,谢无恙刚上山的样子。


    那个时候的谢无恙不过小小一团,总是透着柔弱无助,但实际上又牙尖嘴利,被谁欺负了,必定反咬一口回去,非得让对方见点血不行。


    如今小徒弟脸上的稚气褪去,不知何时已经长成了大人模样,可以独当一面,身高与自己竟也所差无几了。


    云晚舟神色不禁有些恍惚,只觉得谢无恙初上山时的样子不过昨日,历历在目。


    这种似怀念似追忆的视线盯得谢无恙心中一沉,心情极为不好地抿了抿唇,“师尊被困莲雾的时候。”


    几乎是瞬间,梦中那道模糊熟悉的身影有了面貌。


    云晚舟神情一僵,不可置信地定在了原地。


    乌寒枫沉默片刻,开口道,“既然你有心,那便由你来……”


    “乌掌门稍等,”王掌门倏而抬手,打断了乌寒枫的话,“我有一问。”


    谢无恙皮笑肉不笑地扭过头去,“王掌门有何赐教?”


    王掌门斜睨向他,语气透着轻蔑与怀疑,“我等掌门都不知道的入梦造梦,这位小仙友又是从何得来?甚至还知晓夺身取舍此等邪术?”


    入梦造梦倒还好说,虽说少见,却也并非毫无记载。


    可夺舍这种禁术,早已被修真界禁用损毁,他当如何解释?


    谢无恙唇瓣动了动,正欲解释,就听到云晚舟开口,声音凌厉,“是我教他的,王掌门有何意见?”


    这是头一回,谢无恙从云晚舟语气中感受到咄咄逼人这个词。


    甚至一时分不清是在护他,还是只为了护自己的弟子。


    谢无恙心中半分苦涩半分喜悦,竟是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修为灵力威望,尽数被压制,王掌门气焰灭了一半,声音含糊,“那也是禁术……”


    “禁术不可修炼,但你何时见过我的弟子用过?”


    “这……”


    云晚舟冷声解释,“不过是教了些辨别禁术的要义方法而已。”


    “那自是……”顶着云晚舟极具压迫的目光,王掌门脑门冷汗直冒,眼神飘忽,总算清晰认识到自己惹了什么人,“是我武断了。向……向……”


    王掌门望着谢无恙,想了半天,“向这位……徐、啊不……谢小仙友道歉。”


    云晚舟默不吭声,视线落在谢无恙身上。


    “多谢师尊解围。”谢无恙垂眸掩住眸中情绪,动作规整恭敬,与面对其他人时相距甚远。


    明明是正常的师徒之礼,不知为何,落在云晚舟眼里竟只剩下了别扭与烦躁。


    就好像是内心深处,并不希望他与谢无恙局限在这种疏离客气的关系,反而应当朝着他无理取闹,朝着他玩笑嬉闹似的。


    良久没有得到回应,谢无恙眸光微沉,收回半空中行礼的手。


    他与云晚舟之间似乎隔了道旁人看不见的鸿沟,分明近在咫尺,却无法横跨触及,若即若离,又若隐若现。


    待到谢无恙转过身子,从腰间掏出符咒时,还是忍不住借着余光瞥了眼身侧。


    那张素来神色冷清的脸,此刻眉头紧皱、面容愁苦,一对凤眸忧虑地望着他。


    唇瓣翕翕合合,似是有话要说,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剩下一句,“我替你护法。”


    谢无恙怔了下,点了点头,旋即指尖一转,符咒燃烧。


    入梦咒谢无恙虽只用过一次,但仗着天资桀骜,谢无恙早已将口诀要义烂熟于心。


    入梦咒施展的刹那,云晚舟掐指捏出一道结界,将二人护住,紧接着碎雪飞出,化作无数剑气,围住两人。


    其实护法结界一道足以,但云晚舟放心不下,又多唤了一道剑阵,如此才可保证万无一失。


    时间随着谢无恙入梦一点一点流逝,四周氛围逐渐变得焦灼躁动。


    “谢小仙友怎么进去这么久还不出来?”


    “已经一个时辰了。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这谢小仙友好歹是个金丹修为,应当不会吧。”


    “你们莫不是忘了,施咒的和入梦的……可是两位元婴修为。”


    “这可当如何是好……”


    叹息声一道接着一道,乌寒枫脸色越来越黑,终于忍无可忍,怒喝一声,“都给我闭嘴。他若不行,难道要你们去?!”


    “那倒不是……”众人尬笑。


    大厅重新恢复宁静,视线再次聚焦在正中央的谢无恙身上。


    云晚舟唇瓣抿成一条缝,施咒的手蜷了蜷,眸中水波敛动,忧虑重重。


    眼看阵法有些不稳,云晚舟凝气抬手一挥,将碎雪召回立于中央,动身走向谢无恙。


    “云仙尊这是在做什么?”


    结界外的人无不跟着云晚舟的动向提了口气。


    护法结界阻隔外界波动的同时,也隔开了结界内外两处的声音。


    因此,无论外面的人说了什么,有多吵闹,云晚舟都感受不到丝毫。


    人在梦中的时间流逝与外界不同,外界一个时辰,谢无恙子在梦中当已过了数日。


    数日不醒,究竟是没有找到江疏桐,还是出了什么意外?


    云晚舟抬手触上谢无恙的额心,闭上眼睛,心中念咒,想要通过谢无恙身躯与神魂的联系,强行介入探查主人神识当前的处境,忽觉指尖下的人浑身一震,当即中断灵力,不顾术法反噬,睁开眼睛查探谢无恙的情况。


    谢无恙额间不知何时附上一层冷汗,眉心紧锁,唇瓣翕动,似是在经历极大的艰难折磨。


    云晚舟动作间,长袍垂落,指尖顺着眉心移至脖颈,又顺着脖颈动脉缓缓上移,即将落在耳后时,眼前人紧皱的眉头倏而一松,睫毛颤动,睁开眼睛。


    近距离的面孔印在眼底,谢无恙唇瓣微动,干涩出声,“师……”


    刚吐出一个字,忽觉喉间血气上涌,伴随着一声闷咳,竟是吐出一口鲜血来。


    “谢无恙!”


    云晚舟眼疾手快接住谢无恙下坠的身子,指尖飞速在身上点了几个穴位,面色难看,“发生了何时?”


    谢无恙手肘撑地,从云晚舟怀中起了身,“无妨,不过是在梦里跟江疏桐打了一架。”


    “当真?”云晚舟松了一口气,仍旧隐隐不安。


    谢无恙却不愿多说,只摇了摇头,指向地上江疏桐的身躯。


    身躯上空,江临江疏桐的神魂同时亮起。


    谢无恙垂下手臂,声音干涩沙哑,“造梦术已破。师尊……”谢无恙抬眸望向云晚舟,“护法结界撤了吧。”


    碎雪受到感召,寒光一闪归于鞘中。


    随着结界散去,谢无恙擦干唇边血迹,强撑着站起身,面朝大厅众人,“我已破了咒法。”


    谢无恙指尖并拢,唤出两道亮光,飞向两道神魂眉心。


    江临魂魄周身倏而灵力四溢,逐渐消散。


    谢无恙咽下喉间血腥气,缓缓开口,“造梦既醒,夺舍失效,江临神魂破散,江掌门……”


    谢无恙声音落下的同时,属于江疏桐的那道神魂爆出一道灵光,瞬间冲破禁锢,打碎了江临神魂。


    “神、魂……”谢无恙声音重重落下,一字一顿,“将。归。”


    灵力包裹下,地上的江疏桐缓缓起身,陡然睁眼。


    刹时间,化神威压遍布大厅,众人皆是身躯一震,窒息感扑面而来。


    唯有云晚舟行动自如,在谢无恙膝盖一软跪地的瞬间,扶住了谢无恙的胳膊。


    “江掌门……江掌门化神了?!”有人从威压中回过神,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乌寒枫神情错愕,喃喃重复,“化神……”


    多少年,修真界未有突破元婴的人了?


    乌寒枫目光晃动,落在了云晚舟身上。


    数百年前,修真界也曾英才聚集,更是有神尊扶光飞升之例。


    其余人虽难渡劫难,到了元婴的却也算不上少数。


    但不知为何,后来修士境界提升越发困难,尤其是到了近十年,到达元婴的修士竟是已经到了屈指可数的地步,更妄论突破元婴,到达化神大乘的人了。


    上一个化神的人,便是如今的苍穹仙尊、已至大乘的云晚舟。


    再上一个……


    乌寒枫思绪不禁有些恍惚,似是透过数年光景,回到了旧时的苍穹山。


    再上一个——便是他们的师尊,穹桡仙尊了。


    眼看谢无恙脸色越发苍白,化神威压依旧未有收敛之势,云晚舟眸中好似结了一层霜雪,望向江疏桐,声音沉冷,“疏桐。”


    声音落下,一道符咒自腰间飞出,贴在了江疏桐的胸口,四周汹涌的化神灵力中道而止,蓦地收回。


    江疏桐目光空洞茫然,瞳孔毫无目的地转动着,直到云晚舟的身影印入视线,才倏而有了神采。


    灵脉中翻涌着雄厚陌生的灵力,江疏桐眸光暗沉,沉默片刻,充满歉意地朝着众人拱手行礼,“诸位,失礼了。”


    大厅内紧张的气氛一松,消散无踪。


    秦掌门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结结巴巴地回复:“江掌门这趟出去可真是……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呀……哈哈。”


    秦掌门干笑两声,引得周围人纷纷效仿,尝试化解僵局。


    “确实确实。江掌门年纪轻轻,就已经到了化神修为,当真是未来可期。”


    可不是未来可期?


    除却云晚舟外,在场人中哪个不是掌门长老,年过半百不在少数,修为最高的也不过是个元婴。


    江疏桐不过二十五六,就已经到了化神,哪怕是放在百年前的修真界,也是天资卓越的佼佼者了。


    若好好修炼,成为如同云晚舟一般的大乘后期,也并非没有可能。


    在场的人个个八面玲珑心知肚明,对莲雾门的态度也重新有了掂量。


    江疏桐没有理会,径直走向云晚舟,目光落在谢无恙身上时顿了顿,眼底浮现出不自然的光,“谢小仙友……可还好?”


    谢无恙撩起眼皮,语气寡淡敷衍,“无事。”


    “无事便好。”江疏桐随口应下,复又看向一侧的云晚舟,“云仙尊呢?在墓林时我……”


    谢无恙静如死灰的瞳仁闪了两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一瞬间光影交错,沉了下来。


    第107章 谎话 诚信为君子之本,谢无恙信。可他……


    “既到了化神, 日后当巩固修为。”云晚舟云淡风轻打断了江疏桐的话,“此处乃莲雾地界。江掌门既已苏醒,还当由江掌门统事。”


    说话间, 乌寒枫自首座台阶而下,行至几人中间,微微颔首以示招呼,接过了云晚舟未说完的话,“我与师弟云晚舟尚有门内要事商议,不便于此多逗留。余下事宜还望江掌门好生处理。”


    江疏桐硬生生咽下口中的话,清亮的眸子一时变得晦暗不明, 情绪复杂地瞧了云晚舟半晌,最终无奈应下,“自当如此。”


    乌寒枫点了点头, 无声与一侧的云晚舟交换了下目光,一同匆匆退下。


    擦肩而过之际,谢无恙头顶传来一道灼热复杂的视线, 虚虚抬头时,恰好对上江疏桐缱绻流连的眼睛, 以及眸中那抹白色高挑的身影。


    这种眼神他太熟悉了,他曾无数次盯着云晚舟的背影,跟在云晚舟身后,心中的感情越压抑越疯涨, 直至长成苍天大树,从此再无逆转。


    而江疏桐如今的神情,与当初的他一般无二。


    梦中所见再现,如排山倒海,冲垮了谢无恙努力维持的平静。


    谢无恙脚下一软, 整个身子撞进了云晚舟怀中,害得身旁的踉跄几步,慌忙将他扶稳。


    云晚舟皱了皱眉,目光担忧关切,“怎么了?”


    谢无恙闭上眼睛,似是极为难受,“不知。可能是梦中带出来的伤。”


    谢无恙有气无力,说着又往云晚舟怀里靠了靠,整个脑袋埋进脖颈,呼吸若有似无擦过裸露在外的皮肤。


    云晚舟身子僵了僵,脖子往外撤了撤,谢无恙又像狗皮膏药似的黏了上来,甚至更甚从前,唇瓣近乎挨上凸起的动脉。


    云晚舟半空中手无措地举着,在谢无恙又一次将全身力量往他身上凑时,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谢无恙,够了。”云晚舟压低声音,暗含警告。


    谢无恙舔了舔唇角,从云晚舟脖颈间抬起头,与江疏桐错愕呆愣的目光半空相撞。


    谢无恙眉心一挑,尽是挑衅与得意洋洋,声音语气却是另一种画风。


    “是自己冒犯,”谢无恙委屈吧啦地撇撇嘴,“但弟子脑袋疼。”


    云晚舟推开肩膀的力道一松,微凉的指尖抚上他的额头。


    体温不热不冷,灵力探察也并无异样。


    云晚舟抿了抿唇,扶住谢无恙的臂弯,将他从怀里扯出来。


    “江掌门。”云晚舟低声唤道。


    江疏桐瞬间回神,眸中情绪荡然无存,“仙尊有何指示?”


    云晚舟沉思片刻,凝声道,“活人夺舍,你可还有期间记忆?”


    不知想到了什么,江疏桐面色一时有些难看,青白交加,“有些模糊,但多数都记得。”


    云晚舟点点头,“如今魔族蠢蠢欲动,江临尚被蛊惑,难保还有其他人有此意图。”


    “仙尊是指……”


    “魇石。”云晚舟往前凑了凑,声音几不可闻。


    谢无恙竖起耳朵,也跟着想要凑过去,还没来得及,云晚舟又顷刻退了回来。


    江疏桐面色了然,“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谢无恙视线在两个人之间来回周旋,奈何两个人都是少将心情写在脸上的,哪怕连跟头发丝都瞧了一番,也不知索然。


    谢无恙心中像是压了块石头,郁闷难疏,只得挣了挣云晚舟手中的臂弯,昭示自己的存在。


    云晚舟扶着他,朝着江疏桐点了点头,“告辞。”


    二人肩并肩出了大厅,谢无恙才终于好受了些,连周围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自从那个吻之后,谢无恙心里就像是藏了无数只蚂蚁,一点一点啃食着心脏,一面泛着痒意,一面又痛得他抓心挠肝,恨不得剖开心脏与云晚舟问个明白。


    一路沉默不言,从寸草不生到枝繁叶茂,再到一片荒芜。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伴随着一阵冷风灌入,云晚舟拂袖一挥,点亮了屋里的蜡烛。


    烛光摇曳下,谢无恙被扶着做到了床边,盯着眼前近到毛孔可见的面孔出神。


    “师尊……”谢无恙喉结动了动,微微倾身靠向云晚舟。


    云晚舟猛得后撤一步,活像见到了什么洪水猛兽,拧眉瞪眼,“你做什么?”


    窗户不知何时被吹开,冷风顺着缝隙呜呜往里钻。


    烛火晃了两下,被突然的冷风灭了个干净。


    不知是不是经过莲雾哪处结界,桃花开得正盛,悄然在云晚舟身上留了香,在床尾萦绕不散。


    谢无恙脸色忽然就变了,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唇瓣颤抖,“师尊,你……”


    “方才在大厅可是装够了?”云晚舟语气倏而凌厉,不待谢无恙反应,说出一连串质问的话,“为人诚信乃君子本分,我从小交予你的东西,你莫非全还给我了?”


    谢无恙的目光从震惊到怔愣,唇瓣张张合合,一时竟找不到插话的余地。


    云晚舟瞧他沉默不语,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轻咳两声,“你可知错?”


    谢无恙老老实实应下,“弟子知错。”


    云晚舟侧眸瞥他,“可还再犯?”


    谢无恙视线闪了闪,话语有瞬间犹豫:“弟子知晓。”


    诚信为君子之本,谢无恙信。


    可他并非正人君子。


    他肮脏、恶毒,满手献血堕入地狱,又硬生生从地狱里爬回来。


    夺舍站身、冒充云晚舟的弟子,明知大逆不道却放任自己沉沦。


    一桩桩一件件,做过的恶事数也数不清,谎话无数,也无妨再多这一句。


    谢无恙定定抬眸,语气笃信坚定,“弟子定不再犯。”


    少年的视线灼热赤城,像是要把人炼化。


    云晚舟猛然抬手捂住脖颈,只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藏在了心脏,顺着血液游遍全身,掀起一阵火辣辣的热意,叫人仓惶无助,只想逃离。


    云晚舟确实逃了。


    面色冷凝,脚下步子早就不成样子,甚至于出门时,差点两脚别在一起。


    幸而他自幼修炼,反应极快,才没有当着徒弟的面扑在地上,丢人现眼。


    莲雾门刚逢大乱,如今一波未平,唯恐一波又起,巡逻视察的弟子增添了不少。


    哪怕是弟子居所,也常有小队经过。


    瞧见云晚舟慌慌张张从里头出来,纷纷朝他行礼。


    “云仙尊。”


    云晚舟脚下步子一顿,冷着脸朝着一行人点点头,“嗯。”


    “仙尊怎得有空来弟子宅院?可是要找什么人?”


    苍穹云仙尊德高望重,实力斐然,谁人不想与其攀附几句。


    如今正巧撞上,若是能得其指点,许久能一飞冲天、平步青云了。


    想到方才的事情,云晚舟平静面孔有些割裂,浮现出一抹不自然,“无事,我是去……”


    “你是傻了吗?云仙尊来弟子宅院,自是来见自己弟子的。”有人出言打断,笑呵呵地向前,“听闻仙尊两名弟子在大比中大放异彩,尤其是二弟子谢无恙,更是在擒捉魔族奸细中立下大功,当真是少年英雄,后生可畏……”


    若是换做平时,云晚舟也许会认真听上一听,回上这么两个字。


    可今日在谢无恙三个字出现时,大脑便一片嗡然,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嗯。”云晚舟脚下像是生了刺,站立难安,不待这名弟子把话说完,便草草回应,行色匆匆。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否则怎么会在墓林时经历这么个荒诞不经的幻境?


    更妄论幻境中的对象还与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徒弟……


    云晚舟唇瓣紧了紧,后面的画面光是想想就不忍直视、难以启齿。


    不知不觉到了祠堂,云晚舟深吸一口气,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抛之脑后,抬手推开花纹精致的木门。


    江疏桐与乌寒枫对面而坐,闻声望来。


    “仙尊。”


    云晚舟点点头,弯腰回礼,“师兄,江掌门。”


    “坐吧。”乌寒枫眉目淡淡,眼神了眼身侧的空蒲团示意。


    云晚舟理了理衣袍,跪坐在地。


    与此同时,屋外大风忽起,祠堂木门“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


    是夜。


    谢无恙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了半天,眼睛闭上又睁开,最终哀叹一声,坐起了身,抬手拧了拧眉心。


    屋外传来弟子的交谈声,欢天喜地热闹洋洋。


    “近几日真是累死我了,也不知江掌门是怎么想的,那江临都死了,到底放心不下什么呢?”


    “你也不想想,那江临掌管莲雾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没有几个心腹。我猜,莲雾门里肯定还有其他妖邪。”


    “行了行了,今日好不容易不用巡夜,吃饭喝酒才是大事。”不知谁给谁的酒杯斟满了酒,水声过后,有人醉醺醺地举起酒杯,大喊一声,“喝!”


    谢无恙拂袖一挥,点亮屋中的烛火,任由暖黄色的火光照亮他面孔间的忧思重重。


    今夜定是个无眠夜。


    谢无恙穿上鞋靴,虽手捞起一侧的外袍披上,自然而然推开房门。


    冷风扑面而来,将人吹得清醒几分。


    谢无恙抬脚踏出房门,沿着声源处寻去。


    果不其然,距离弟子宅院没多远的空地上,四五个人围着火光而坐。


    中央一根铁棍,棍上穿只烤羊,香气扑鼻。


    有人喝酒,有人吃肉,好不热闹。


    谢无恙毫不客气地挤到其中两人中间,指着中间的烤羊问:“能分我个羊腿吗?”


    身侧的人神色莫名,望着他瞧了好一会,才想起来是谁,“你是云仙尊的弟子?”


    提到云晚舟,谢无恙指尖微蜷,闷不做声点了点头。


    那人笑了,“没想到仙尊弟子也有与我们一同吃食的一天。吃吧吃吧,东西多着呢。吃完烦请谢仙友在诸位掌门面前多提提我们,让我们也有些脸面。”


    第108章 醉酒 “师尊,我也喜欢你。”……


    接过身旁人递过来的烤鱼, 谢无恙随手拿了个空酒杯,示意别人给他满上,浑不在意地点头应下, “行。”


    几个人爽朗一笑,拿了坛新酒递给他,“有谢仙友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想喝酒尽管喝,这可是上好的美人醉,保你一醉解千愁!”


    谢无恙笑而不语,接过酒坛子,指尖一挑挑开坛嘴, “咕咚咕咚”就往嘴里灌。


    酒水顺着唇角溢出,瞬着脖颈没入衣领。


    谢无恙喝得又急又猛,喉结滚动间, 竟是一口气喝完了大半坛。


    谢无恙擦了擦唇角,周围响起一阵叫好声。


    “谢仙友果真是少年豪杰,酒量绝佳。”


    “老许, 你这千杯不醉的名头可是要被人抢了?”


    “未到最后不见真章,再给谢仙友满上。”


    说着, 那被唤作老许的人不知从何处又拿来一坛,“哗啦啦”将谢无恙快要见底的酒坛子倒了个满。


    “旁人喝酒用杯,你我喝酒又坛。谢仙友可有兴趣比上一比?”


    后劲上涌,谢无恙眼尾熏得通红, 一双桃花眸此刻水光潋滟,看谁都像是含了情。


    听到邀约,谢无恙扯了扯唇角,眉目轻蔑,语气散漫, “不比。”


    “不比便不比吧。”老许被谢无恙这副样子恍了下眼,悻悻退回原位,心道,早就听闻云仙尊容貌一绝,莫不是连座下弟子也是看脸收的?


    想到这里,老许不禁内心唏嘘,摸了摸自己的脸,总算明白自己为何被如今依旧只能待在外门了。


    抱着醉酒消愁的念头,谢无恙灌了自己不少酒,谁知越喝越愁,就连江疏桐梦境中被自己特意抛诸脑后的所闻所见,也一并涌进脑海。


    循环往复,生怕他瞧不明白。


    谢无恙心里越发烦闷,最终将手里的酒坛子往前一丢,酒水淅淅沥沥洒了一地。


    “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抢到的美人醉……”


    谢无恙充耳不闻,自顾自地摆摆手,“不喝了。”


    说罢,不待其余四人反应,拍拍袖子起了身,转身离去。


    徒留下醉醺醺的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笑呵呵地指了指头顶的月亮,“什么人啊这是。”


    “不管不管,王师兄,咱们继续。”


    “喝酒果然还是要咱自家师兄弟一起才痛快。”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吵嚷嚷又要开始下一轮,转头的功夫,却是醉得连酒坛子也找不到了。


    空气中弥漫着积雪的请冷气,在谢无恙鼻息间环绕了一路,恍惚间,谢无恙想起云晚舟身上的气息好像与之相同,也是这般清冷不近人情。


    谢无恙觉得自己大概醉得不清,眼前天旋地转,头脑也昏昏沉沉的。


    上辈子做魔尊时,与其他魔族长老城主周旋时练出的酒量,随着重生消失无踪。


    他好像只喝了两三坛,也有可能是四五坛,就已经开始频繁想起云晚舟,想起云晚舟与江疏桐了。


    自莲雾大比秘境里的事告一段落,莲雾门总流传着些莫名其妙的谣言。


    多数谣言谢无恙无聊时听完便忘,有些谣言却神经兮兮,勾起了他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好奇心。


    谣言说,江临与江疏桐的恩怨远不止江疏桐勾结魔族这般简单,至于有多复杂,便要追溯到十多年前的百家世盟,从江落鸣被除名说起了……


    十多年前,百家世盟,仙门齐聚。


    魔族并无如今的蠢蠢欲动,却不知为何,当日世盟,滴血结盟时,发现众仙门弟子中有魔族潜入。


    魔族人族血液不可相容,人族血红,魔族却像是凝固许久的血污,红中泛黑。


    那滴血结盟的柱子上,黑色的魔族血液蜿蜿蜒蜒,格格不入,一眼就被人认了出来。


    当即便有人大惊失色,指着那血哆哆嗦嗦,“我仙门世盟,怎会、怎会有……怎会有魔族的血。莫不是我仙门里混入了魔族奸细不成?!”


    一句话,掀起惊涛骇浪。


    尚且年轻的乌寒枫此时已能独当一面,在众人喧闹中冷静自持,挺身而出,出谋划策,“我仙门世盟,滴血结契时,按门派之列。诸位与其在此自乱阵脚,不如好好想想,这滴血究竟是何时出现?”


    一语惊醒梦中人。


    在场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窃窃私语。


    有弟子望了望四周,犹犹豫豫,“好像、好像是……是在莲雾门上去的时候。”


    立刻引起其他弟子的回应,“我记得好像也是。”


    “无相山庄弟子滴血结契时还没有这滴血。”


    身为三大仙门,苍穹、莲雾、无相在百家世盟中首当其冲。


    如今世盟未到一半,倒是先查出了个魔族奸细,还是在莲雾门查出来的,可想而知,现场人心惶惶。


    虽说如今魔族示弱,但也有数百年根基,更别说如今仙门在明魔族在暗,防不胜防。


    众目睽睽下,江临擦了擦额角的汗,清了清嗓子站出来,“诸位,既然事情出在我莲雾,我莲雾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第二日,江落鸣便被压入地牢,其与魔族的信件也落入众人眼中。


    江临痛心疾首,借着怕惹得人心惶惶为由,压下了这件事。


    自此,无人知晓事情真相,只留下了真假难辨的零星几句传言。


    谢无恙不可抑制地回忆着梦中的所见所闻,对常人口中江疏桐江临的恩恩怨怨并无兴趣,只是事后多年,江疏桐不知为何魔气侵体,眼看就要冲破灵脉死于非命,恰逢云晚舟与乌寒枫入莲雾商谈要事,自此捡回一条命。


    江疏桐的梦中,最重的是情谊,一为二人师徒情,江临未背叛魔族,他们师友弟恭,和和睦睦。


    二者,便是那魔气侵体捡回一命后,睁眼惊鸿一瞥,自此尚处懵懂,却悄然情根深种。


    这些都是谢无恙在江疏桐意识中瞧见的。


    后来谢无恙瞧见二人时常往来,虽不曾逾矩,对云晚舟这种不与人亲近的人来说已是独特,像是灌了一瓶猛醋,咕嘟咕嘟冒着酸楚。


    谢无恙越想越难受,烈酒灼喉,腹中翻江倒海,迷迷糊糊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下,踉跄下扶住了身旁的树干,这才没有整个人栽倒在地上。


    谢无恙双膝发软,顺着树干缓缓坐在了地上,泛红的眼眶眨了眨,越发酸涩不已,索性闭上眼睛,任由意识散去。


    天为被地位床,倒也逍遥自在。


    ……


    另一边,莲雾祠堂。


    江疏桐摸了摸茶壶,冷冰冰的,里面一滴水也无。


    江疏桐默不作声,起身驱去倒,被云晚舟抬手按回原位,“罢了,今日便到这里,魇石一事就拜托江掌门了。”


    江疏桐瞥见屋外漆黑一片,眉心微敛,语气恭敬,“仙尊放心,江某必当尽心竭力,看好魇石。”


    乌寒枫:“这仙门还藏着多少危机,就看这几日了。”


    江疏桐微微躬身,转身打开房门。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地上水洼晃眼,湿漉漉一片。


    云晚舟行至门前,望着外头的瓢泼大雨拧了拧眉,指尖微动,掐了道诀罩在头顶,与江疏桐道过别,便与乌寒枫一前一后离开祠堂,各奔院落。


    白日里,各种事情压在头上,云晚舟无心其他。


    如今乍一得空,那些杂乱思绪又开始涌向心头,交织成乱糟糟的一团乱麻,占据了云晚舟所有的神思。


    起先是那个模糊不清印在唇角的吻,后来又是睁眼一瞬,谢无恙慌乱无措的脸。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云晚舟无数次回忆,从谢无恙上山到墓林寻找江临,竟是一时不知从何找起。


    若说亲密之举,师徒间搂搂抱抱似也正常,就连亲吻,也并非不曾有过。


    起因云晚舟已经记不太清,应当是在他封住谢无恙体内魔气之后。


    也是初雪未融,空气冷清,谢无恙被裹成一团,扑进自己怀里时比往日都沉了不少。


    福之桃从身后垫着脚尖,搂住云晚舟的脖子,脸颊轻轻贴在云晚舟背上。


    虽是冬季,穿得厚重,云晚舟依旧能从两位小徒弟身上感到热意,直达心底。


    小福之桃声音稚嫩,软乎乎地开口,“师尊,我好喜欢你。”


    谢无恙忽然从云晚舟怀里探出头,满是敌意地瞪了福之桃一眼,不顾福之桃的不解无措,又换了副面孔望向云晚舟。


    小时候的谢无恙浑身上下软得像棉花,脸颊也被云晚舟养得圆嘟嘟的,被风吹得有些红。


    为了不输给福之桃,小谢无恙突然凑近,弯了弯眼睛,“师尊,我也喜欢你。”


    云晚舟内心软成了一片,不善言辞也不知怎样表达,最终只是将手放在谢无恙头顶柔了柔,轻声回应,“嗯。”


    紧接着,脸上传来“吧唧”一声。


    谢无恙望着云晚舟脸上的口水印子得意洋洋,无辜又天真。


    上一个亲他的还是穹桡。


    云晚舟一时无所适从,脸颊发烫,欲盖弥彰地将身后的福之桃拉出来,揉乱了容灵给他扎的发髻。


    回忆倏而止住,云晚舟踏入院门的脚步一顿,眸中情绪交错,身形一转,朝着与院落相反的方向走去。


    大雨瓢泼,树叶摇曳,路边花瓣散落一地,脆弱又萧条。


    雨滴淅淅沥沥,顺着结界滑落,云晚舟身上滴水不沾,行步匆忙,好似暴雨中短暂盛开的昙花,转瞬即逝。


    自墓林归来后,谢无恙便主动搬去了莲雾弟子的院落,今夜对面那盏灯火不必亮起。


    不知是不是想起了那些往事,云晚舟没想起对面的暖光,心中便平添几分孤独寂寥。倒是数年未曾有过。


    弟子院落灯火通明,有弟子匆忙躲雨,瞧见云晚舟后步伐一顿,拱手行礼,“云仙尊。”


    云晚舟匆忙点头意识回应,眼看谢无恙的房间不过一步之遥,不知从何处冒出几个醉鬼,摇摇晃晃推推嚷嚷挡在了身前,“云仙尊?”


    第109章 染指 “师尊非我,怎知我本心?”……


    换做从前, 谢无恙定然是要对着这群人冷嘲热讽一通,然后扭头就走。


    但今时不同往日,谢无恙无心关注这群人是何居心、说了什么, 谢无恙只想喝酒。


    中间一人眯了眯眼睛,忽然凑近,“云仙尊怎么在这儿?”


    扑面而来的酒味熏得云晚舟眉心一皱,面色不悦地无视掉几个人,侧身绕道,“吱呀”一声推开房门。


    屋子里,点燃的蜡烛已经燃至末尾, 蜡油稀稀落落顺着灯台滴落,留下一片干涸。


    云晚舟目光飞速在屋里扫了一通,发现空无一人, 薄唇一抿,转身就要离去。


    那几个醉鬼还没走远,回头又瞧见他, “原来是找谢仙友啊。”


    其中一人一拍脑袋,突然回过神, “谢仙友不是早就走了吗?屋里没人?”


    说着,探头探脑地要往屋里瞧。


    云晚舟身形微动,挡住了那人的视线,“你见过他?”


    “何止见过。我们还一起喝了酒、吃了同一头羊呢。”


    那人笑呵呵的, 借着酒后壮胆,还想与云晚舟多说几句,眼前人影一闪,一道疾风划过耳畔。


    眨眼功夫,身前已是空无一人, 只剩下随风摇晃的木门和被穿堂风吹晃的一室烛火。


    凭着与帝王天木中阵法的感应,云晚舟轻功运行了一路,很快找到了谢无恙。


    不知是不是该说谢无恙运气好,醉酒昏倒的地方正是棵布了阵法的苍天大树,树叶郁郁葱葱,为谢无恙挡住了落下的风雨。


    枝叶繁茂下,谢无恙靠树而坐,姿态端正安然,完全看不出喝了多少。


    云晚舟心里有些没底,脚步远远就顿了顿,犹豫片刻这才继续上前,来到谢无恙身前。


    谢无恙眉眼紧紧闭着,眼尾微红,呼吸间唇瓣翕动,像是与多年前乖巧无害的小徒弟有了短暂重合。


    云晚舟好不容易平静的思绪忽而又起,凌乱又不安。


    他其实并没有想好如何面对这个从小照顾到大的弟子,那个梦是真是假,他也尚不分明。


    可想起谢无恙幼时,想起数十年光阴,想起自己是如何眼睁睁看着这个人从稚童长成如今,云晚舟又舍不得就这么分道扬镳了。


    云晚舟缓缓蹲下身,袍尾在结界内缩成一团,抬手想要触及谢无恙的脸,在肌肤相触的前一瞬倏而抽离,蜷缩着垂在身侧。


    垂落的睫毛颤了颤,云晚舟喉结微动,胸膛下的心脏跳动不安,“无恙。”


    谢无恙眉心紧了紧,不知梦见了什么。


    云晚舟抬手放在他的肩头,轻轻拍了拍,“无恙。”


    “别烦本尊。”谢无恙抬手抓住身前人的手腕,在白皙的腕间落下五个手指印,“谁教你的规矩,没大没小。”


    被烈酒熏陶过的血液滚烫炙热,藏在指尖薄薄的一层皮肤下,像是能将人灼伤。


    云晚舟心下一惊,猛得甩开谢无恙的手。


    谢无恙眸光清明一瞬,眯眸凑到云晚舟眼前,一眨不眨,像是要在这张脸上瞧出个窟窿。


    过了片刻,谢无恙朝着云晚舟扯出个傻乎乎的笑来,“原来是师尊啊。”


    谢无恙眉心紧锁,好似陷入什么难题,“可是这荒郊野岭的,云晚舟怎么在这儿……”


    酒精麻醉人的思绪,让人无法思索,酒后吐真言,也无限壮大了醉酒人的担子。


    谢无恙眼前像是蒙了一层雾,视线中的脸近在咫尺却虚无缥缈,仿佛身在遥不可及的云端,令谢无恙分外烦躁。


    虽说他早知自己与云晚舟的差距,但为何连梦中也不放过,非要这样时时刻刻警醒他?


    当真是……惹人厌烦。


    谢无恙牙根发痒,垂落在一侧的手忽然抬起,蠢蠢欲动伸向身前的人。


    眼看就穿透那层雾,云晚舟身倏而一侧,侧脸堪堪擦过伸来的指尖。


    云晚舟眉宇染上怒意,偏生眼尾泛红,莫名多了些别的意味,“你做什么?”


    那层雾不知何时已经散去,记忆中的面孔五官清晰可见。


    谢无恙心尖颤了颤,好似被嗔了下,连带着酒也醒了几分,语气犹疑不定,“师尊?”


    “酒醒了?”云晚舟抿了抿唇,眸中怒气未消,“江临魂灵一散,你的心思可是也跟着飞走了?竟然放纵至此,醉成这幅样子?”


    “师尊怎么气成这样?”谢无恙轻笑一声,靠回树上,神色懒散。


    这酒果然厉害,换做平时,谢无恙自然不敢如此不尊不敬,时时刻刻小心翼翼,唯恐心中情念泄露半分,此时浑身上下跟着酒气翻涌,只觉得眼前的人模模糊糊,像在做梦一样。


    既是做梦,岂不是任由自己为所欲为,所做什么就做什么?


    谢无恙心中蠢蠢欲动。


    云晚舟被他的问题梗住了喉咙,目光沉默地盯着他,半晌过后,一声不吭掐了个避雨的诀在谢无恙头顶。


    “吊儿郎当,毫不正经。”云晚舟冷哼一声,别过脸去,“既然酒醒了,还不快些回去。在路边入睡,若是被旁的弟子瞧见,成何体……”


    “统”字还没说完,一道细微的灵力波动划过耳畔,云晚舟唇边的话音一顿,倏而回头望去。


    谢无恙深色的眸中笑意盈盈,一根手指竖在头顶,玩儿似的轻轻在避雨阵法上戳了两下,一脸天真懵懂地望着他,“师尊,这是什么?”


    云晚舟唇瓣张了张,还没来得及说话,谢无恙指尖倏一用力,“啪叽”一声,结界应声而破。


    “你……”


    一根手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落在了头顶阵法上,戳破了云晚舟的阵法。


    谢无恙唇角笑意玩味儿,指尖刻意在半空中划了一圈,“这阵法瞧上去……着实有趣。”


    四溢的灵力被指尖划开,如同繁星点点,奔入茫茫雨夜。


    云晚舟神情错愕,尚未回神,忽然被谢无恙抓住了手腕。


    谢无恙起身靠近,眸中像是藏了一团火,越燃越烈,顷刻便将一切吞噬殆尽。


    “师尊不喜欢雨吗?”谢无恙舌尖悄无声息抵了抵后槽牙,步步逼近,“但避雨咒法破了怎么办?”


    “可以再布。”云晚舟目光躲闪,挣了挣被钳制的手腕。


    不知从何时起,他从小养大的弟子力气已经比他大,竟是如同磐石一样坚不可摧,任凭他如何使劲也挣脱不开。


    望着挣脱中留下的红痕,谢无恙眸中暗欲一闪而过,声音低沉,像是林中伺机待捕的野兽,“师尊怎得不用灵力?”


    云晚舟胸膛震了震,眉宇愠怒地望向谢无恙。


    还不是怕自己一时失手,不甚伤了他?


    云晚舟不想与一个醉鬼解释,语气一沉,板着张脸企图拿出师尊的威压,“你发什么酒……”


    谢无恙的脸忽然凑近,眼看就要触到鼻尖,云晚舟慌乱一撤,踉跄几步跌入雨幕,“疯”字尚未出来,便被吞噬在暴雨中。


    噼里啪啦的雨水浇在脸上,砸得人脸颊生疼。


    云晚舟眸中震惊未散,愕然抬起头。


    散乱的雨水浇湿了两人的鬓发衣襟,谢无恙紧紧抓着云晚舟的手腕,神情被雨幕遮挡,模糊不清,目光中的情愫却好似能穿透一切,让云晚舟觉得头皮发麻。


    分明滴酒未沾,却好像也被熏得头脑发昏,意识模糊,竟重合了莲雾墓林的那场梦。


    有什么东西在这场雨夜,悄无声息发生了变化。


    云晚舟回过神时,自己正穿梭在雨夜中,袍尾被泥土玷污,锦衣绸缎被水浸湿,严丝合缝的粘在身上。


    谢无恙跟在身后,呼吸在暴雨中清晰可闻,谁都没有主动提出捏一道避雨阵法。


    云晚舟心脏狂跳,脚下步子越走越急,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到,踉跄几步,身后飞快伸出一只手,强有力地扶住了他的臂弯。


    湿透的衣服如今不过薄薄一层,贴在身上,潮湿温热的体温顺着指尖传递,像是一群蚂蚁,摩挲间掀起阵阵痒意。


    云晚舟手臂一抬,从谢无恙手里挣脱出来,无所适从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弟子院落,步伐急切到与轻功时的速度相差无几。


    沉重的袖袍垂落,云晚舟推开房门,五指在门上留下道潮湿的印记,睫毛留下的阴影遮住眸底神色,侧过身瞧也不瞧谢无恙一眼,“你好生休息。”


    水珠顺着喉结没入衣衫,谢无恙瞧见眸光一闪,喉结动了动,“师尊……”


    “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像是生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云晚舟语气急切打断了他的话,“你今日神志不清醒,做什么都不是出自本心,我不与……”


    小臂忽然被人猛得朝屋内一拽,耳畔风声划过发出一声巨响,房门闭合的刹那,谢无恙抬手按住门栓,将云晚舟困在了房门与胸膛之间。


    额头上的水珠滑落,滴在云晚舟抵在胸前的手上。


    谢无恙眸光微变,侧头贴在云晚舟耳畔,“师尊非我,怎知我本心?”


    体温隔着衣裳焦灼轮转,被雨水浸透的冷木香在鼻息间四溢。


    谢无恙心跳得厉害,不知是酒气还是旁得什么,浑身血液发烫,连呼吸都在沸腾,喉结频繁滚动,终是忍无可忍,扭头在云晚舟鬓角处落下一个潮湿的吻。


    极轻极柔,一触即分,快得仿佛一场错觉。


    云晚舟瞳孔睁大,愕然抬眸,下一瞬,被人狠狠吻住了唇。


    呼吸炽热交缠,带着压抑许久的情愫,瞬间冲垮了谢无恙所有的理智。


    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唯剩下怀中人的温度清晰可见。


    谢无恙呼吸重了重,忽而伸手圈住云晚舟的后颈,仰头舔了舔云晚舟紧抿的下唇。


    谢无恙忘了思考,也不想思考。只是凭借着本能,在那双唇上汲取掠夺。


    后颈的手越发用力,酒精的作用下,谢无恙渐渐不再满足于单纯的唇瓣相触,凭着本能,狠狠蹭了蹭对方的唇,伸出舌头企图撬开他的牙关。


    屋外狂风暴雨,吹得门“咔吱”作响,谢无恙按紧门框的手不知何时落在云晚舟的腰侧,掌下用力迫使两人贴紧,另一只手逐渐往下,流连忘返抚着云晚舟的脖颈。


    凸起的筋脉在指尖下跳动,脆弱无助,像是可以被人随意掌握。


    就在谢无恙沉浸于掌控与掠夺的快感时,抵在胸前的手倏而用力,一道寒光一闪而过。


    谢无恙脖颈一凉,眉心不满一皱,不情不愿放过那双柔软娇嫩的唇,睁开被情欲晕染的双眸。


    云晚舟脸色涨红,眼尾带着湿意,唇瓣水光潋滟,像是初出水的芙蓉。


    谢无恙停留片刻,视线划过云晚舟脖颈凸起的筋脉,落在那双紧握碎雪抵在他喉间的五指上。


    衣衫黏腻地糊在身上,云晚舟手执碎雪,胸膛剧烈起伏,语气怒意零散,“你发什么疯……”


    谢无恙指尖捏了捏他的后颈,复又低下头,眸中情欲更甚,在他唇角吻了吻,“怎得梦中也不安分……”


    遥想五百年后,云晚舟时常与他作对,也是这般眉目凛然。


    只不过那时的他足底御剑,在空中遥遥相望,不容染指,如今眼尾却像染了桃花,又红又艳。


    终坠凡尘。


    谢无恙喉结动了动,握着劲瘦腰肢的手不禁用力,灼热的呼吸落在耳畔,想要含住那粉嫩如玉的耳垂,忽觉脖颈一疼,宛如一桶冷水浇在头顶,寒意蚀骨锥心,传遍全身。


    谢无恙唇间动作一顿,陡然僵住了神色。


    寒风透过撕开的门缝争先恐后,吹散了屋内残留的旖旎灼热。


    谢无恙脚下像是生了根,遍体生寒,被人从天堂推入谷底。


    第110章 喜欢 “那日莲雾墓林,你是醒着的吧?……


    记忆如同走马观花, 在脑中奔流而过。


    短短一瞬,谢无恙想起了大石坡,想起了苍穹山, 想起了莲雾。


    从五百年后的相岭山,想到了原身记忆中的人间相逢。


    街头乞儿遇贵人,一招上枝头。


    修真大战死逢生,却把枝头误。


    他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维系着偷来的光阴,就这么猝不及防被他亲手打破,摇摇欲坠万丈深渊。


    谢无恙艰难地张开唇瓣,喉咙却像是被一双手紧紧攥住, 痉挛不止,只能发出几道干涸的喘息。


    “师、尊……我……”谢无恙低下头颅,将自己埋进了尘埃里。


    他甚至不敢抬头看云晚舟的眼睛, 怕从里面看到曾经世人看他时的厌恶憎恨。


    自己也许真的是朽木难雕、污浊难洗,骨子里卑劣到了极致,稍稍一点风吹草动, 就会露出骨子里的卑劣。


    碎雪在脖颈间留下道血痕,滋滋往外渗着血珠。


    云晚舟握剑的手抖个不停, 倏而一掌打在谢无恙胸口,震出两三步远,同时腕间一转,长剑一收。


    云晚舟深吸一口气, 勉强稳住呼吸,“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面上心如止水,其实心中早就乱作一团,像是一块巨石砸进湖底,久久不平。


    云晚舟闭了闭眸, 不去看他,默念数遍清心咒。自己是师尊,徒弟疯了他却不行,至少要问上一问,也好过这般糊里糊涂。


    万一……


    万一只是谢无恙一时酒乱情迷,心神不定……换做了常人也是一样的。


    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云晚舟掀起眼帘,想要听听谢无恙的辩解,目光落在对方垂落的双手时,忽然瞧见他指尖一颤,“我不知道。”


    四个字沙哑得厉害,像是克服了极大的困难才说出口。


    云晚舟不约想起了幼时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弟子,心肠软了软,觉得自己方才是不是说重了话。


    他只是一时慌乱无措,这才拔剑阻止,未曾想一时失手伤了人,回想起来愧疚不已。


    龙阳之好明面上并不常见,但是背地里修真界的那些他倒也听过不少,前不久在莲雾林中还撞见两名弟子亲密。


    云晚舟当时只觉得愤恨厌恶,觉得此事荒谬怪诞,如今落到自己的弟子身上,竟是一时不知该是个什么反应。


    莫非真的是自己年纪大了,理解不了这些年轻人的情感作为?


    云晚舟喉间动了动,放软了声音,“你可是……可是喜欢……”


    后两个字放在这句话中有些难以启齿,云晚舟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闭上眼睛肥了好一番劲儿才说出口,“可是喜欢男子?”


    云晚舟虽不觉得自己容貌惊为天人,但当仙尊这些年,却也听过不少说他长相俊美的话,想来应当是长得不差。


    谢无恙方才十六七岁,正处于血气方刚好冲动的年纪,他平日里又多加管束,若是谢无恙真的喜欢男子,醉酒后一时把持不住失了态,也算是情有可原。


    大不了日后罚他每日抄写心经,精神凝神,以防……


    “若我说是,师尊当如何?”谢无恙倏而抬眸,漆黑的眸底情绪难辨。


    不知怎得,云晚舟被盯得一瞬慌了神,方才好不容易理清的思绪又被团成了一团。


    云晚舟目光躲闪,动了动唇,“我……”


    谢无恙:“我不喜欢男子。”


    云晚舟提着的心刚要落下,忽见眼前人身形一动,向前一步,“断袖于我本不存在,我只是恰好喜欢你。”


    那双桃花眸微微上挑,泛红的眼尾流转着偏执与万般柔情,“师尊,”谢无恙扯了扯唇角,似是自嘲,“那日莲雾墓林,你是醒着的吧?”


    云晚舟眼底闪过一丝错愕,唇瓣微张怔在原地,脑中一片嗡然。


    “云晚舟,”谢无恙声音近乎呢喃,却字字炸在耳畔,“我心不纯。”


    云晚舟转身按住门栓要逃,忽被一把按住了手腕。


    谢无恙的掌心干燥宽厚,肌肤相触,宛如滚滚岩浆,像是要将他灼透了、烧烂了。


    云晚舟脑海一团浆糊,素来精明的人竟慌乱到无所适从,混沌僵持间,喉间一哽,病急乱投医,“我是你师尊。”


    谢无恙睫毛敛起遮住眸中情绪,声音低沉,“我没把你当师尊。”


    “哐当”一声,门栓被人彻底挑开。


    云晚舟右臂一甩,挣脱了谢无恙的钳制,头也不回夺门而出,近乎落荒而逃。


    外头雨露未消,扑面而来的冷风割得人脸颊生疼,谢无恙却浑然不觉,望着空荡荡的弟子院落立足良久。


    那些爱恨纠葛,随着云晚舟的离开一并远去、冷透,唯剩屋内残留的草木香,象征着此人来过。


    谢无恙彻底醒了酒,许是说清了心意,又许是痛到了麻木,心脏逐渐归于平静。


    寒风吹走地上的落叶,掀起的雨露溅在脸上,凉意下,谢无恙恍然响起了云晚舟问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依稀记得,还魂重生后,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是真的想维系着与云晚舟的师徒之名,做一位尊师重道的好弟子。


    可他终究不是原来的谢无恙。


    他与云晚舟棋逢对手,相斗数十年,见过这个人的冷硬,以至于后来得到了柔情,无可自拔深陷其中,而这些,从不在于师徒之情。


    也许是重生后,也许是更早。


    相岭山桃花遍野,白衣袂飞惊鸿瞥。


    情之一字初不可察,日久经年,最终入骨。


    ……却没有以后了。


    —


    自江临一事落幕,莲雾门严阵以待了三日,总算是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江疏桐的莲雾掌门继任大典办得鸡飞狗跳,如今落下帷幕,多了不少杂事处理。


    比如那残存的密林幻境碎片,又比如那莲雾墓林下突然出现的密室。


    因着莲雾大比,加上江临这场变故,多数仙门修士尚未离去,因此,那密室之中有着魔尊宋多颜画像的事,一夕间在仙门传开,议论纷纷。


    不知是刻意躲避,还是真的诸事繁忙,谢无恙后来故作无意路过云晚舟院前多次,心中忐忑不安,既盼着碰见,又害怕碰见,却无一不是房门紧闭。


    偶然在他处碰见,喉间痉挛尚未组织好措辞言语,便擦肩而过,连个眼神都未曾碰上。


    唯一的对话只有乌寒枫召见说有事要议,谢无恙推门而入,率先入眼的是站在中间的那抹素白。


    徐平生与福之桃站在两侧,前者眉心紧蹙似有难题,后者瞧着恭敬,实则四处张望,瞧见谢无恙时,眸中喜悦四溢,想要朝他挥手,又想起旁边的云晚舟与乌寒枫,刹时收了回去。


    “小师弟来啦?”极力克制下,依旧掩不住上扬的语调。


    谢无恙微微点头,回笑过去,拱手作揖,“福师兄徐师兄,掌门师伯。”


    经过云晚舟时,动作顿了顿,眸光一暗,语气也低了几分,“师尊。”


    两个字婉转齿间,竟多了些别的意味。


    云晚舟素来清冷的神情面孔裂了条缝,在旁人发现前迅速复归平静,视线若有似无地瞥向旁处,没有瞧他,声音淡淡,“嗯。”


    他尚未想好该如何面对这个被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徒弟,几日来甚至常常反思,是否是做了什么事情让谢无恙误会,这才不知不觉走上歧路,有了那样的念头。


    但无论如何回忆,相处间只觉自己冷淡,除却惹两位徒弟疏远,竟然找不出丝毫亲昵的痕迹。


    云晚舟眉心紧蹙,一时想得出神,直到乌寒枫唤了两声,“师弟,师弟?”


    这才慌乱回神,压下跳得厉害的心脏,“嗯?”


    “瞧你想得出神,可是发现了什么关于魔族的线索?”


    “抱歉师兄。”云晚舟摇了摇头,“只是想起不日便要启程回山,想想有何遗漏之处。”


    云晚舟素来恪尽职守,乌寒枫并未多想,随意结束了这个话题。


    “虽说江临已死,但魔族仍在,尚不可掉以轻心。”乌寒枫目光落向在场小辈,“可明白了?”


    “弟子知晓。”


    福之桃与徐平生异口同声,谢无恙心不在焉地跟上,“弟子知晓。”


    嘴上应得极好,却连乌寒枫说了什么都没听清,借着低头行礼的空闲,目光悄然一转。


    他来得最晚,云晚舟两侧都站了人,自己只捞着了个最后面的位子。


    抬眸间,瞧不见云晚舟的神色,唯有那道巍然挺立的背影。


    端得是仙风道骨、翩然若仙。


    谢无恙心中半是甜蜜半是苦涩,一边是为自己喜欢上这么个人觉得庆幸,回想起三日前夜晚种种,又如利刃划过心头。


    若说不久前尚不能确认云晚舟是何态度,今日同见乌寒枫,便是证实了云晚舟在故意躲他,自他入门,甚至瞧也不愿瞧他一眼。


    谢无恙指尖蜷紧,近乎陷进肉里。


    一旁的福之桃兴奋劲过了后,想起了正事,“掌门师伯与师尊今日唤我们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乌寒枫眼帘微抬,神色自然,“也无甚要事。只是莲雾大典落幕,江临已死,魇石已归,想着唤你们前来,也到启程回山的时候了。”


    “何时?”谢无恙眸光微闪,忽而抬眸问道。


    乌寒枫:“后日。”


    听到这话,徐平生也是怔了怔,“怎得这般急?”


    乌寒枫道:“已是耽搁许久。”


    说来也是,若非莲雾大比闹了一出,他们本该于两日前便启程回山。


    乌寒枫身为苍穹掌门,云晚舟又贵于仙尊,苍穹如今群龙无首,也不知其他几位长老可还安好。


    徐平生点点头,不再多问,“弟子这便通知门内弟子。”


    “嗯。”乌寒枫点了点头,目光望向云晚舟,似还有话想说,唇瓣动了动,不知有什么顾忌,又选择了闭口不言。


    “可莲雾不是要重新操办继任大典吗?我们就此一走了之,可是有何不……”谢无恙斟酌开口。


    乌寒枫眉心一凛扫了过来,“各仙门百家皆已入山,莲雾门自己识人不清坏了大典,为何要耽误他人时间?”


    乌寒枫眯了眯眸,语气凌厉意有所指,“还是说,你留在莲雾,还有其他事要办?”


    “我……”


    “师兄!”云晚舟唇瓣微动,出声制止,“绝无可能是他。”


    “可他……”乌寒枫深吸一口气,仍不愿松口。


    云晚舟望着乌寒枫的眸坚定强势,恭敬却不容置喙,“师兄与我同样看着他长大,事到如今,难道还在怀疑他的秉性吗?”


    乌寒枫不说话了,干瞪着眼盯着谢无恙。


    徐平生与福之桃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怎得就吵成了这样,视线在谢无恙与乌寒枫云晚舟身上来回徘徊。


    谢无恙却好似已经习惯了这幅样子,只在乌寒枫刚开始时微微抬眸,期间再无动静。


    就这样僵持了不知多久,乌寒枫许是冷静了,又许是有了别的考量,冷哼一声挪开视线,“你这般护他,可想过有朝一日他身份败露,世人剑指苍穹、你被千夫所指时,该当如何?”


    谢无恙唇瓣紧了紧,黑眸割裂光影交错,内心死灰复燃,重新燃起希冀。


    他甚至想着,无论是自己也好,原身也罢,只要能让云晚舟有片刻心软,自己是谁都行。


    谢无恙就这么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在心中祈求,像是要将余生的运气全都耗尽。


    他太渴望那道光了,以至于希望渺茫魂飞魄散,也想将那道温暖握在手里,从此风雪雨露,不再只留孤寂。


    不知是不是上天垂帘,在谢无恙声声祈盼中,云晚舟终于开了口,“非他之过,我必倾力保他安虞。”


    乌寒枫又问:“若是他日后罪孽滔天呢?”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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