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痴心错付
孟清辞却就势搂紧她的纤腰, 大笑着步出酒肆:“那便不叫她知晓,省得她伤心,咱们悄悄的, 自在快活, 岂不更好?”
此间认识金韫年的人不在少数,见他美人在怀, 风流不羁的模样,都是男人, 不由得,互相之间会心一笑:男人嘛,哪有不偷腥的呢。
果然, 孟清辞送红绡回去后,秦妈妈撂了脸色,一把拧上红绡的手臂, 骂声刺耳:“早叮嘱过你,今日不能得罪,不能得罪, 今日这么好的机会,你若是能攀上陈七爷,什么好日子过不得?你如今是翅膀硬了, 连我的话都当作耳旁风!你再娇狂, 我也是你妈妈, 不信你还能飞我的手掌心去不成?”
秦妈妈冷嗤一声, 嘴角撇得老高:“金爷再喜欢你又如何?如今看着是肯为你一掷千金, 可你也不看看,他一个入赘的小白脸,自己还要靠女人养, 难不成真能赎你出去?我告诉你少要痴心妄想,趁早死了这条心。你真要是个凤凰,也落不到我这花楼来,你天生就是这个馆姐儿的命,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可没什么好下场。”
孟清辞饮了酒,便没有下马车,想着秦妈妈见了他的马车,知道是自己亲自送红绡回来,便不会太难为红绡。不料秦妈妈今日陪客人吃了两杯酒,并未留意到门外动静,只顾扯着红绡斥骂。
孟清辞执扇挑帘,半张脸隐在暗夜里,似笑非笑地睨着秦妈妈,眸中却凝着寒意:“秦妈妈,当着我的面这般辱骂,是不是太不把金某放在眼里了?”
嗓音平缓,却似裹了冰碴:“金某从不讳言入赘岑家,只是我夫人怕是听不得有人在外面诋毁我,毕竟,你辱我,她面上也不光彩。”
孟清辞话音微顿,他眼底骤沉,一字一顿问:“方才你说——金某要靠夫人养活?这话是谁传的?你指出人来,我亲自与他对质。若指不出”扇骨轻敲在车窗边缘,轻蔑一笑:“那便是你蓄意散布谣言,毁我名声。金某虽不才,要不了你的命,但敲碎你满口牙,倒也不算难事。”
秦妈妈这才看见金韫年那堪称芝兰玉树,丰神俊逸的脸,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她不过是想要敲打红绡这棵摇钱树,不想一时口快,这下好了,叫正主儿撞见了。
她拿着帕子擦了擦额角冒出的细汗,神色慌乱的支吾:“哎呦,原来是金爷送红绡回来的,这死丫头也不早说?”说着还责怪的瞪一眼红绡。
红绡的团扇遮了脸面,并不瞧她,她刚不拦着,也是想叫秦妈妈长个记性,省得什么香的臭的客人都想叫她接。
孟清辞却冷笑:“若是告诉你,岂不是听不见你的一番肺腑之言了。”
秦妈妈尴尬的谄媚笑着,一张老脸堆了褶皱,连忙赔不是:“金爷您息怒,是我吃了酒老糊涂了,您可别和我一般见识,前面不过是为了威吓红绡瞎说的,我给您赔不是。”这秦妈妈也算是个人物,豁得出脸面,站在花楼门前,人来人往,便往自己脸上招呼,左右开弓,一边还道:“叫我胡咧咧,我给金爷赔罪,金爷消消气。”
孟清辞眸色冷淡的看着,并不做声。
秦妈妈扯了扯嘴角,脸上生疼,知道糊弄不过去,又道:“后面都是我昏了头,胡说的,并不是说金爷,在小海,想要做番人的买卖,谁不知道金爷的本事,都是我喝多了马尿湖沁的。”
孟清辞笑笑,温声道:“我看你是喝少了,还能说两句明白话,不如当我的面再灌两杯马尿,看你还能说出什么来?”
秦妈妈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身子晃了晃险些吓晕过去,连连摆手:“金爷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只这一次,我再不敢了,再不敢胡言乱语。”
孟清辞:“不过是玩笑几句,秦妈妈倒是当真了。”
秦妈妈忙不迭道:“当真,当真,金爷菩萨心肠,我再也不敢了。”
孟清辞给跟着自己的仆从严江一个颜色,严江掏出一张银票,递给秦妈妈。
孟清辞:“这两个月,红绡的牌子我包了,我既然包了红绡,不论我来不来,你都不能叫她出去再陪别人,若是叫我知道,你阳奉阴违”
秦妈妈拿着三千两的银票,觉得烫手的很,只能作揖应承:“不敢,不敢的,金爷放心。”三千两固然不少,可红绡正当红,当然是接的客人越多越赚钱,只此刻秦妈妈哪里敢讨价还价,只能认了。
红绡在秦妈妈身后,向金韫年投来一个复杂的眼神,见金韫年看过去,红绡又难堪的别过头去,心道:她不值得他如此费心,若非他指点,以她的舞艺,夺不下花魁的头名。可得了这名头又如何,这泥藻,如何挣扎也无用,被人买下破了|身|子,不过早一天晚一天罢了。
“走罢!”孟清辞恍若未觉的放下车帘。
严江和车夫坐在车辕上,马车咕噜噜驶离。
秦妈妈喘口气,心总算放进了肚子里,她将银票揣在怀里,扭头见红绡一副失了魂的模样,一指头戳在红绡的额头上,恨铁不成钢的道:“看你那没出息的模样,早晚要栽跟头,都说了,做咱们这一行的,最忌讳的对客人动真心,真是怎么教都不会,我就看你以后怎么后悔。”
秦妈妈摇了摇头,转身迈过门槛进门去,一边暗自摇头,她在这欢场三十年,什么男人没见过,别以为她不知道,红绡还是个雏|儿。什么男人能不喜欢碰女人?哼!红绡那死丫头不听她的话,眼下看是捧着,以后心被养大了,姓金的又不肯赎她,到时候有她后悔的。
孟清辞歪靠在车壁上,今夜的酒劲儿有点大,她额头一胀一胀的疼,她脑子里又将席间的话过了一遍。
说来也怪,此地风物诸多皆似明代,却独独没有炸药一类热武器。她正是敏锐地抓住了这至关重要的一点,每次偷偷带了材料上青云观藏起来,以炼丹为名,遮掩自己借炼丹炸炉的真实意图。
因为出其不意,傅珩又不在身边,才能如此顺利的出逃。只是孟清辞万万没想到,不过短短两年,傅珩竟是参透了火药的奥秘。只不是知道,傅珩是否对两年前的事情起疑了。
如今他手握火药的秘方,对于其他仍持冷兵器的割据势力而言,无异于降维打击。傅珩问鼎天下,恐怕只是时间问题。
念及此,孟清辞心中一片凛然。自己从前竟未看出他有这般鲸吞天下的野心,可见他心思之深沉一如既往。
不过,他既然有心问鼎天下,便没心思用在她身上,她姑且走一步看一步。
只是她倒是小看了傅珩,也小看了青云观,不知道这炸药是清虚子研制的,还是傅珩自行勘破的,倒是阴差阳错助他一臂之力。
一时又想:到底是傅珩一早有心帝位?还是傅氏早有图谋?某朝篡位,从来都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若是一早便有谋划,为何傅氏还让傅静妤嫁给太子?
或者说太子被大皇子毒死,到底是谁的手笔?不知道,傅静妤是否知道,又是否亲自动手了。
孟清辞细思则恐,想想便不寒而栗。
傅氏还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好一个无毒不丈夫。
不过这些与她都没有干系,若是真没有余地了,她想,她还可以跟着传出海,总归不是非要在这片土地上讨生活。
“怎么到家了,还不舍得下来?”车帘被掀起来,朱幼宜团扇遮了遮面,挥动了两下,嫌弃道:“怎么喝了这么多?”
孟清辞这才回神,睁开眼睛,看见朱幼宜在车辕上正关切的看着自己,安慰笑笑:“熏着夫人了,实在抱歉。”
“少要贫嘴。”朱幼宜哼笑道:“你可是难受了?”
孟清辞就着朱幼宜的手臂下车:“还好,今日的酒有点烈。”
“叫你少要应酬他们,今日是见了什么人,喝了这么多?”朱幼宜扶着孟清辞进了正房,打发了一众下人,帮她把外衣脱了,一面唠叨:“快去洗洗,好好睡一觉便没事了。”
孟清辞指尖轻掠,在朱幼宜脸颊上一扫而过,随即朗声一笑道:“夫人果然聪慧,竟是一猜便中。”
朱幼宜明知眼前这人同是女儿身,此番作态也不过是戏谑玩笑,颊边却仍不受控制地漫上一层热意。
实在怨不得她,要怪只怪孟姑娘这男装扮得太过逼真,一言一行风流倜傥,潇洒不羁间不见半分女气,让人晃神间难免心弦一颤,见了多少次亦是情难自控,又想,难怪那红绡眼热的紧,这等颜色,又温润如玉,哪个女子见了不心动?
朱幼宜没好气的推着她进了浴室:“没人在,还装什么,快去洗洗。”
孟清辞从善如流的进了浴室,将中衣解了,同束胸的布条一同搭在架子上,踏入浴桶,人叫热气一熏,精神几分,扬声对外间的朱幼宜道:“今儿周霁宸给我引荐了陈君砚,陈七爷。”
朱幼宜道:“是与浙江知州有姻亲的陈家七爷?”
孟清辞意外问道:“唔?你知道?”
朱幼宜接过婢女送进来的醒酒汤,又把门关好:“怎么不知道,陈老爷子当年也是个人物,商场上手段了得,否则当年也不会叫人觊觎身价。不过嘛,他最出名的,却是人到中年,喜欢上了现在的夫人,他一个鳏夫却喜欢上小自己近二十岁的小姑娘,也就是陈七爷的亲娘,否则陈七爷怎么能有个比自己还大几岁的侄女。”
孟清辞莞儿:“确实过分,不过这并不稀奇。”
朱幼宜站在浴室外,靠着门框,又道:“若是寻常人家的姑娘自然没什么,那姑娘祖上做过官的,据说出过官至二品的大员,如今改朝换代没落了,亦不可能叫自家姑娘嫁给一介商贾。”
孟清辞来了兴致,这两人身份可谓云泥之别,她好奇问道:“后来呢?”
朱幼宜轻轻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陈老爷待夫人确是真心,当年陈老爷也算金诚所至,金石为开。姑娘家那时虽已没落,陈老爷却毫不介意,不仅出了丰厚的聘礼,还出钱出力扶持她那几个弟弟读书,更许诺此生绝不纳妾。只可惜,姑娘娘家那边,竟没一个子弟争气,能在科举上有所进益。后来嫁给陈老爷,陈老夫人又将全部指望都寄托在儿子陈七爷身上,谁知这位陈七爷,偏偏只热衷于商贾之道,一心扑在生意上,伤透了陈老夫人的心。”
她略顿一顿,又道:“不过话说回来,陈七爷于经商一道确有天分,手段灵活、眼光独到,连浙江知州都对他颇为赏识。”
孟清辞换了件干净的中衣出来,露出原本清丽的容貌,双眸被水汽氤氲得盈盈欲语,发梢还滴着水珠。
她端起醒酒汤便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滚过喉咙,立刻让她皱紧了眉,忙不迭地呷了口茶漱口。
朱幼宜跟在她身后,拿着干布为她细细绞着湿发,一边忍不住念叨:“你慢点呀!”
孟清辞接过朱幼宜手里的帕子,自己擦头发,一面问:“孩子睡了?今日可有闹你?”
“也不看你几时回来的,他才多大,自然睡了。”朱幼宜呵笑:“他聪明着呢,你不要以为他小什么都不明白,从前的事情和他没关系,你见了他自然点,别迁怒他。”
孟清辞将湿透的巾帕搭在一边,叹一口气:“他帮我解脱,我谢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怪他,只是他越长越像他,对着他那张脸,我自然有些抵触。”
朱幼宜推了推她,让她往床榻里边挪,语气里带着怨怪:“他才多大,能看出什么来?你别自个儿胡思乱想,平白添堵。”
孟清辞似乎是听进去了,幽幽地长叹一口气。
两人各自盖好被子,仰面躺下,朱幼宜才道:“巡抚府跟岑家订了明年一整年的天丝棉,还下令明年不准岑家卖布给番商。还有”
孟清辞已是睡意昏沉,含糊问道:“还有何事?”
朱幼宜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解:“还有一桩怪事,巡抚府近日竟下令,责令各大世家与豪商上缴大量木炭、硝石,并加紧开采黄铁矿。”
话音落下,漆黑的床帐内,孟清辞的眼睛眨了眨,此刻很确定:傅珩,确已制出了火药。
正当朱幼宜昏昏欲睡的时候,孟清辞忽然问道:“制糖研制的如何了?咱们和番商的生意总还要做。”——
作者有话说:傅珩:我只配出现在别人说
孟清辞:轮不上你,听说要安排我白月光了
第52章 第 52 章 互不相欠
翌日, 孟清辞比平日醒得迟了些。刚用罢早饭,便见朱幼宜抱着孩子走了进来。
小家伙有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一瞧见孟清辞, 立刻在母亲怀里扭动着要下地, 他脚一沾地,就迈着小短腿噔噔噔地, 朝着孟清辞冲过去,一头扎进她怀里, 软糯糯地喊着:“爹爹,抱!”
这一声叫得孟清辞心头发软,他俯身将小家伙稳稳抱进怀里, 甚是亲昵的揉了揉小家伙的发顶,语气里带着纵容的温柔道:“你一早这是去哪里撒欢了?瞧这一头的汗。”
孟清辞将小家伙放在榻上,接过朱幼宜递过来的素帕, 仔细替小家伙擦拭额头和脖颈间的细汗。
孩子最能感知旁人待自己的情绪和态度,尤其是自己最依恋的阿爹。岑亦初觉得,今日的阿爹格外不同, 周身都散发着一种柔软的亲和。他忍不住伸出小胳膊,紧紧环住孟清辞的脖颈,将热乎乎的脸蛋贴上去蹭了蹭, 想:阿爹的味道真好闻呢!
岑亦初嘴里嘀咕道:“阿娘刚带我去街上吃早点了。”
朱幼宜站在一侧, 正背对着儿子, 悄悄向孟清辞递了个眼色, 忍不住用帕子按了按眼角, 心里又是酸又是软,心想这么好的大儿子,谁舍得硬起心肠不喜欢呢?又不由得暗暗瞪了孟清辞一眼, 嗔怪她太狠心。
她又赶忙,遮掩的接了儿子的话,取笑道:“你还好意思说?是你自己巴巴求着我去的吧。结果听说你爹还在家,你连早饭都不好好用了,便嚷着要回来。”又对孟清辞半是抱怨半是宠溺道:“你还不知道,他是自己跑着回来的,整整两条巷子,你儿子有了爹忘了娘。”
孟清辞在榻上坐下,将儿子揽到膝头,轻轻刮了下他的小鼻子,叹气:“下次可不许再这样乱跑,若是跑丢了,可就回不了家了。”
说罢,她忽然把脸一板,冲孩子做出凶恶的表情,夸张地“嗷呜”一声:“记不记得阿爹说过的,外面有野狼,专叼乱跑的小孩,被叼走就再见不到爹娘了。”
岑亦初非但不怕,反而咯咯笑着往她怀里钻,奶声奶气地揭穿:“阿爹骗人,根本不是什么野狼,都是拐子贩人。”
孟清辞抬眼看向朱幼宜。朱幼宜正坐在对面捧着茶,见她望来,连忙摆手:“别看我,我可没教他。你儿子像你,别看他小,精着呢。”
孟清辞颠了颠有点重的儿子,小家伙圆滚滚的,压得她腿发麻,她没有反驳儿子,只是将他搂得更稳些,低头耐心问道:“谁告诉你的?”
岑亦初挺起小胸脯,得意洋洋地说:“那天人牙子来家里,我偷偷听见他跟管事说话!他说,哪个发烧的别看病着,但穿得好,细皮嫩肉的,个发烧的别看病着,还说,年纪相仿,叫管事买了,给我做伴读小厮正好!”
两岁的小家伙,学起话来竟摇头晃脑、惟妙惟肖,逗得孟清辞忍不住弯了嘴角,轻轻点了下他的额头:“鬼灵精,下次不许偷偷去,身边要带上人,记住了吗?”
“知道了。”岑亦初乖巧的点头,心里却想:不偷偷去,哪能听到这么有意思的事?
一旁的朱幼宜却听得脸色渐沉,这事她竟全然不知,她脸色难看的说:“你今儿出门晚,多陪陪儿子吧。他早上没用多少,我去给他弄碗燕窝粥……”
直到朱幼宜出了门,岑亦初才怯怯地抬起小脸,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一眨一眨,小声问:“阿爹,阿娘是不是生气了?”
孟清辞没想到儿子是个活宝,不由失笑:“你既然知道,往后就乖一些,你娘平时也忙,你这样,她只会责怪自己没照顾好你。”
岑亦初诚恳的用力点了点小脑袋,又问:“阿爹,我两岁了,以后能不要奶娘了吗?就让那个新买的陪我玩儿,他烧得从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怪可怜的。”
孟清辞眸色微微一深,抚了抚儿子的头发,爽快应道:“好。”
小家伙顿时欢喜起来,一头扑进她怀里,听着阿爹的心跳,嗅着阿爹身上的味道,闷闷说一句:“阿爹最好了,我最喜欢阿爹了。”
孟清辞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直,喉间发涩,一股酸涩在心尖蔓延开,这孩子,是因利用而算计得来,她更应该补偿他,不应该迁怒他,疏远他,她从前,确实亏欠他。
只是儿子那一双黑湛湛的眼睛,实在太像傅珩。每当孩子凝望她,都仿佛傅珩在无声地质问:为何要骗他?叫她心惊。
朱幼宜甫一踏出门,只消一个眼色,心腹仆役便已会意,上前将候在外间、还不及求饶的奶娘嘴一捂,径直拖向前院。
朱幼宜脚下步履生风,百褶裙裾翻飞,似要晃出残影,云鬓间那支虫草鎏金点翠步摇随之急促摇曳。她一张精致的脸上阴云密布,几乎能滴出水来。
贴身婢女珍珠见主子先是动怒,继而嘴角泛起森森冷笑,便知此事绝难轻纵。
一到前院,珍珠立时命人将奶娘按在长凳上,又急遣小厮去唤管事。
岑管事曾是朱幼宜母亲的陪房,被朱幼宜从朱家带出来,做了如今岑府的管事,素来在朱幼宜面前有几分体面。
此时见朱幼宜端坐在堂前廊下,面寒如霜,岑管事心下不由一哆嗦。从前在朱家,老爷去后,大小姐多有隐忍,自从回了岑家,这两年,大小姐手段越发利索雷厉起来,心思也愈发深沉难测。
外人都道大小姐招了赘婿,姑爷须得背靠岑家,仰妻子鼻息,惧内的很,却不知道,在岑家,大小姐几乎是对姑爷唯命是从。
照理说,经了朱家一事,大小姐应是防备心重,轻易不会信人,何况是个招赘的男人。大小姐不仅招了赘婿,且据他看,大小姐只信任入赘的姑爷一个,叫他越发看不透起来。
朱幼宜瞥一眼岑管家,并不理会他,只执起团扇轻摇,目光冰冷地看着奶娘被打板子。
珍珠见朱幼宜胸脯剧烈起伏,便知道主子气得狠了,小少爷如今是主子的逆鳞。
珍珠见岑管家分不清轻重的模样,还在兀自出神,冷声道:“岑管家,姑娘信重你,才叫你管着府里,你如今是老糊涂了不成,后院你进不得,前院你也管不严实?小少爷在院子里乱跑,你们都瞎了?你和人牙子也不避着点?”
岑管家心下一惊,看看被打板子,堵嘴闷哼的奶娘,回过味来,定是这奶娘开小差儿,没看好小少爷,叫小少爷跑出来,看见他和人牙子买卖了。他膝盖一软,扑通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老奴有负夫人,老奴求夫人给老奴一次机会,老奴一定好好整治他们。”
朱幼宜不看他,院里只闻打板子的‘啪啪’声,让岑管家不寒而栗。
直至二十板打完,奶娘已昏死过去,珍珠才扬声喊停。
朱幼宜摆了摆手里的团扇,嫌恶地瞥了一眼长凳上的奶娘:“拖下去,把她送矿上去,非死不得出。”
仆役们应声而动,利索地将瘫软的奶娘如死狗般拖了下去。
岑管家额头磕破的血迹沾在地面上,感觉自己后背的冷风搜搜的。
朱幼宜凝视他半晌,见他浑身战栗,待她缓过心口郁气,方道:“念在你儿子如今在肇庆府那边得力,此次便饶过你,但你要知道,但你须明白,岑府虽非高门大户,却也不能漏得如同筛子。若再有下次,休怪我不顾旧情。若自觉年迈力衰,现在便可领了银子,回家养老。”
岑管家儿子正得重用,他岂肯此时离去?一听主子说饶过他,如蒙大赦,不顾额上伤势,连连叩首:“老奴明白!绝不再犯!谢夫人恩典!谢夫人开恩!”
后宅主屋内,孟清辞勉励把傅珩的所有痕迹驱逐出脑海,抱着儿子,又问:“奶娘欺负你了?”
岑亦初摇摇小脑袋头,皱了皱鼻子,似乎在想从何说起,那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叫孟清辞失笑。
小家伙沉了小脸,模样更像傅珩几分,严肃道:“她总是私下里和我说,我吃了她的奶,就是他儿子,以后也要像孝顺阿娘一样孝顺她,还说她儿子是我的奶兄弟,就是我的亲兄弟,又因为我,奶兄弟没吃上一口她的奶,是我亏欠了奶兄弟,叫我以后要对奶兄弟好,什么好的都要让着奶兄弟。”
孟清辞蹙眉,没想到看着本本分分,唯唯诺诺的奶娘还有这样的野心。
又听儿子说:“可她明明拿了咱家的月钱,我不欠她的。”
孟清辞摸了摸儿子的头,她本也没有那些迂腐的想法,安抚的摸了摸儿子的后背,夸奖道:“我儿子真聪明,没叫她给你唬住,她是咱们家雇佣的,银货两讫,你不欠她,是她想要欺负你。”
岑亦初听阿爹夸他,开心的又卖弄:“是她贪心,什么蛇吞”
孟清辞哈哈笑道:“人心不足蛇吞象。”
岑亦初红着小脸,跟着阿爹呵呵笑着,心想:这我也知道。
“别只顾着缠着你爹,快过来把燕窝粥喝了。”朱幼宜端着燕窝粥进来,见两父子正笑得开心,脸上也不由自主浮起一丝笑意,语气柔和了几分:“在说什么趣儿呢,这么高兴?”
岑亦初闻声,便乖乖地从孟清辞膝头滑下来,端端正正坐到自己的小花凳上,仰头等着母亲喂食。
他其实早就不喜欢被人喂了,但阿娘方才似乎动了气,便忍耐下,哄哄阿娘开心罢了。
孟清辞便说了刚才的事情,气的朱幼宜险些甩了碗,恨恨道:“这么狠毒,敢教唆我儿子,罚她去矿上都是轻了。”
孟清辞很清楚那奶娘的下场,她也不是什么大善人,那奶娘今日能教唆孩子这个,日后指不定会是什么,并不觉得朱幼宜做的过分,她如今心肠硬的很。
只略过这些,和朱幼宜说了,不再给儿子找奶娘,另给儿子安排个玩伴儿,他们儿子早慧,也可慢慢教他认些简单的字了。
孟清辞昨夜已经将朱幼宜的话听进去,今日亦觉得自己亏欠儿子,陪着小家伙儿玩了半晌,又哄着睡了,才出府去。
戏楼二层的雅间内,孟清辞凭窗而正看得入神,戏台上,管弦声悠悠扬起,正上演一出书生女鬼情深似海的痴戏,那女鬼水袖轻抛,眼波如水流转,声声泣血,字字含情。
顾淮序推门走进雅间时,正见孟清辞倚在窗前,正入神的合着拍子击打窗沿,连他推门的动静都未曾察觉。他不由唇角一弯,也不出声打扰,只悄然走到她对面坐下。
待楼下一折唱罢,满堂喝彩,孟清辞方从戏中回神。一扭头,便见顾淮序不知何时已坐在对面,正闲闲地品着茶。她微微一怔:“你几时来的?怎也不出声?”
顾淮序抬眼看来,眼底含着一抹宠溺的笑意:“见你听得入迷,我不忍扰了你的兴致。”
孟清辞略有不自在,偏过脸:“呵,取笑我?”
顾淮序:“我什么时候笑过你?难得见你松快,不想你扫兴罢了。”
两人正说着,便听有人敲门,一个女子柔美的声音传来:“听说金爷来了,奴家特来拜谒。”
孟清辞:“进来罢!”
雅间的门被推开,那女子还没卸了装扮,正是方才在台上曲调婉转,勾魂摄魄的‘女鬼’。她眼波如勾,媚眼扫过金韫年,又很有分寸的规矩垂目,对着孟清辞盈盈一拜:“奴得金爷点拨,才有成角的造化,您能来已经是捧场,如何还能教您破费打赏,奴家心里有亏。”
孟清辞很是随意的靠在椅背上,手里的折扇刷的展开,潇洒的摇了摇,风流笑道:“你有天分,不忍你埋没了,也是你自己争气,我来了,自然要捧你的场,你若是实在要谢,便饮杯酒罢!”
“金爷大恩,奴家无以为报,那奴家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这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女子,也知道过犹不及,很是识趣的上前一步,给自己倒了杯酒,爽利的喝了,知道此时有旁人在,想必是有事要商谈,她不好再纠缠,便告退出去了。
雅间一时沉默下来,只余那女子甜腻的香粉味儿在两人间飘散。
良久,顾淮序叹口气,问道:“你还真当自己是男人了?”
孟清辞耸耸肩:“不演的像些,怎么叫人信服?”
孟清辞不想和他纠缠这个,反而问他道:“你今日约我,是有何事?”
顾淮序垂下眼睫,唇角扯平,淡声道:“无事便不能约你么?”
孟清辞垂目,合上折扇,转了两圈,放在桌上,实事求是道:“你如今的身份,于我一个做通事小民,总是见面,多有不便。”
顾淮序见孟清辞面无表情的看自己,又听她说这样的话,简直心如刀割,他握了握拳头,他与她对视良久,终究是败下阵来,嗓音低哑中有几分祈求:“你要的我都给你了,我只是想见你一面,也不能吗?”
顾聿琛一年多前穿越过来,成了顾太傅的嫡子顾淮序,后他将自己由御史台调任至礼部。不久,恰逢番邦遣使来朝,他奉命南下广州,督办贡品接收事宜。
正巧遇见当时已在商埠间已经颇有名气的掮客通事金韫年,别人识不出她的真身,他却是一眼便认出了她。
那时,他才明白自己为何会穿越而来,自从她坠机去世后,他的身体便每况愈下,没了她的世界,似乎失去了所有的颜色,他每时每刻都在懊悔,每时每刻都在想她,直到熬干了自己最后一滴血,猝死在实验室里。
孟清辞叹气:“我们是合作,我给你留了分红,顾家是清流,日后总有你需要银子的时候。”
顾淮序被她气的不轻:“我给你配方是为了银子吗?”
孟清辞侧头,很平静的面对他道:“你就当造福百姓了,毕竟这里太落后了。”
顾淮序深呼吸,知道她的脾气,不想被她牵着鼻子走,又问:“你总不能一直如此,你就没有别的打算?”
孟清辞:“什么打算?我现在不是很好?”
顾淮序深呼吸一口气,眸中情深似海,不再掩饰他的意图:“你总不能一直做男子,这世道你一个女子在外总是不方便,不如你随我回去,我娶你为妻,有了这个身份”
“聿琛哥。”孟清辞轻声打断他。
顾淮序的心尖发颤,这一声好似隔了一辈子,自他们重逢,她再没这么唤过他,他难言激动的握紧了拳,又缓缓的松开,指尖难抑激动的轻颤。
孟清辞垂眸没有看他,音色透着凉薄:“这里的女子只能被困在后宅,这不是我想要的日子,暂且不提这个。你如今出身顾太傅府,带我回去你要如何交代?顾家不会接受一个来历不明,或者做过婢女的女子,成为顾家最出色的嫡长子的正妻,你要我做妾吗?”
顾淮序心沉到底,慌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怎么可能想要委屈你。”
“我现在挺好的。”孟清辞又道:“倒是你,如今这个局面,你该回去了,傅珩已经参透了□□,很快就会有所动作,你现在已经是顾淮序,此时怎么也要混个从龙之功。”
“若是没有你,那些又有什么用?”顾淮序被煎熬了多年的心,终于再难忍耐,他有些悲伤道:“我知道我来晚了,你受了很多苦,清辞,我喜欢你,你给我一个机会。”
他是因为她,才上书朝廷,留任在此。
孟清辞听了,清凌凌的眸子毫无波澜的回视顾淮序,从这张与顾聿琛几乎一模一样的脸,看入他的灵魂里,很平静的道:“你从前拒绝我的时候不是这样说的。”
顾淮序听了,只觉得心脏一阵一阵的绞痛,他不复温润沉着,卑微的道:“从前是我错了,我不该,不该”
他有些说不下去,他有预感,如果他说了实话,得到的一定不会是她的原谅。
这一年,他已经发现,清辞与从前的变化很大,顾聿琛有顾淮序从前的记忆,他不敢问她更多,也不敢想,从前金枝玉叶的孟家大小姐在这里受过多少苦。
两人重逢后,她对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依恋,更没有从前的爱慕敬仰,对他只有利用,而他只能抓住这一丝丝靠近她的机会,他已经错失过一次,他绝对不允许自己再愚蠢一次。
孟清辞很冷淡的道:“不该什么?不该利用我的喜欢?还是不该利用我对你的信任吊着我?又或者,在我死后,你后悔了,觉得,自己不该没有答应我的求爱?”
顾淮序浑身一震,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骇。他未曾想到,自己那些深埋心底,阴暗隐秘的心思,竟被孟清辞窥破。
他倏地侧过脸去,喉结滚动,半晌才从齿间艰难地挤出几个字道:“是我配不上你,玷污了你的真心。”
孟清辞这一刻真是要感谢傅珩,若不是他对自己种香,她只怕无法平静的面对顾聿琛,只要看见顾聿琛忧伤的眼神,她便无法硬起心肠,何况要说这些伤人的话。
那年他为了救她,推开她,他自己反被车撞了,从此便不良于行,只能做在轮椅上。她一直心怀愧疚,后来,她情窦初开喜欢上他,她鼓起勇气表明心迹,想要和他在一起,他因为身体的原因拒绝了自己。
她从小便是个执拗的性子,想做的事情,从来都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她觉得,他们有近二十年的感情,幼时他便照顾自己,少时他给自己补习,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这样长,感情这样深,只要她愿意等,他总会想清楚的,可到自己飞机遇难,也没等来一个结果。
她那时候有使不完的热情,总是趁着自己不登台的时候去缠着他,甚至大胆的坐在他早就已经没有知觉的双腿上,任由他怎么呵斥都不下去。
如今想想,自己真是傻的透顶,他每次借故引开她身边出现的异性,每次让自己将心思只专注在他的身上,她那时候竟然从来都没有发现过,他对自己使的手段。
那些肮脏的、被逼的、阴暗的心思,被赤裸||裸的揭露在阳光下,让向来温和沉着的顾聿琛难堪的不敢抬头看孟清辞一眼。
这个他喜欢、深爱,视若瑰宝的女孩儿,他不想拖累她,却也无法眼睁睁的看着她去爱别人,只要一想到有一天她要离开自己,去爱另一个男人,他就嫉妒的几欲发狂,于是他仗着她的喜欢,她的信任,龌龊的欺骗她,霸占她,不允许她去喜欢别人,也不回应她。
孟清辞扯开唇角轻笑一声:“我欠你的,已经还完了,如今我们两清了,你欠我的,也还了,以后咱们互不相欠。”
顾淮序眼底骤然通红,目眦欲裂,猛地将人扯进自己怀里,似是想要将人揉进骨血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碾磨而出:“不,你不能这么残忍,从前是我错了,你给我个机会,我不能没有你。”
这个曾令孟清辞无数次沉溺的怀抱,往日里每一分贴近都足以让她心弦颤鸣,而今她竟毫无感觉。她其实在种香前就已经放下了这段感情。
可她想,惯性是很难改变的,如果没有种香,她此刻是否还会因此心悸?
她的沉默让顾淮序彻底失去了理智,他不管不顾的去寻她的唇,曾经,她也主动亲吻自己。他现在是个完整的人,可以堂堂正正的站在她身边,给她依靠,做她的男人。
孟清辞没有动,她还没有尝试找人试过,她至今仍对种香有一种好奇的心里。
顾淮序想要的也不是宣泄私欲,孟清辞那从骨子里透出的疏离与冷漠,顾淮序几乎瞬间便察觉到了,即便是她不爱他了,他们终究是彼此生命中最亲近的人,他却感受不到她的一丝温度,一丝牵念。
顾淮序有些绝望的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眸中全是破碎的忧郁之色。
孟清辞只是淡笑道:“我被种香了,除了给我种香的人,我对任何人都不可能有一丝感觉,现在看来是真的。”
顾淮序握着她纤弱肩膀的手止不住的颤抖,他虽然不知道什么是种香,可也听懂了她话里的含义,他忍着心痛问:“是谁?”
孟清辞轻叹一声:“你不需要知道。”说完挣开他,转身离开,开门前道:“早点回京,我们终究要活着,活着才能再见。”
顾淮序没有再追,他知道这便是她的态度。
孟清辞步出戏楼,正要走向自家马车,却见一辆奢华的马车徐徐驶近,恰好在她面前停下。
车帘轻掀,露出的竟是陈君砚的面容。孟清辞眼底掠过一丝讶色,随即含笑拱手道:“巧了,在这里遇见七哥?七哥是来听戏的吗?”
陈君砚看了眼金韫年身后的戏楼,一副了然笑道:“子闵好兴致,不如陪为兄喝去几杯。”心想:说金韫年风流真是不假,还真在戏楼遇见他了。
孟清辞不想与他过多接触,总觉得陈君砚离傅珩太近了,她搪塞道:“哎呦,不”
陈君砚压下唇角,略显冷沉,呵了一声:“怎么?说改日陪我的话,难道是子闵框我的?”
孟清辞知道不能再驳陈君砚的面子,当即展颜笑道:“七哥既有此雅兴,小弟自当奉陪。只是你我独饮难免寂寥,不若请红绡前来舞上一曲,也好助助兴?”
陈君砚唇角微扬,目光却不容置喙:“不必,就你我二人足矣。”
他刚才在戏楼里,便见金韫年和礼部顾大人在二楼的雅间里,看上去,二人言谈间神态从容,不似初识,倒有几分熟稔之意。可不过片刻,那雅间的窗扇便被轻轻合上,此后许久未见动静。
他不由得心生疑窦:金韫年纵使通晓番语,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介通事,有什么本事,叫京城来的顾大人另眼相待?两人又在雅间洽谈何事?若真是紧要之事,又怎么会在人多眼杂的戏楼里?
孟清辞唇角的笑意几不可察地淡了三分,她心中暗自揣度,陈君砚此举何意。未及细想,陈君砚已淡然开口:“也不必另备车马,你直接上来与我同乘便是。”
孟清辞心下狐疑,却只能应下,又侧首交代随从严江,让自家马车跟在后面——
作者有话说:傅珩:媳妇有人惦记,在线等,挺急的[化了]
孟清辞:等吧你[白眼]
昨天的+今天,前天休息一天,感谢等我,感谢催我,感谢支持
第53章 第 53 章 心焦难耐
深夜, 闽州巡抚府的书房内灯火通昼。
亲信上前禀报::“近日拨下来的新军服质地更轻薄,似乎比之前也更耐穿,属下试过了, 那天丝棉确实是个好东西……”
一瘦弱老头, 摇了摇手里的扇子,不咸不淡道:“此事不必再赘述。你只说说, 你麾下兵士练习投掷的准头,如今练得如何了?大战在即, 到时候攻城,都指望它了,你须得知道, 有了利器,也要有神兵。”
那亲信将领本就不善言辞,不过随口感慨一句, 却被这牛鼻子给撅回来,脸上立时有些挂不住,梗着脖子不忿的道:“我手底下的兵, 自然个个都是神兵!”
小老头随竿子而上,追问道:“既然如此,何时请我等前去一观?”
亲信将领不屑嗤笑一声:“军中机密, 岂是尔等想看便能看的?”
傅珩端坐上首, 见正事已议论得差不多了, 底下人开始‘打牙祭’, 便抬手制止:“行了, 今日便到此,都散了。”
众人见他面色沉肃,皆不敢多言, 齐刷刷起身告退,一个个撤的比兔子还快。
属实是,如今主上心思难测,阴晴不定,最要紧的是,处罚起人来毫不手软,谁也不想在此刻触他的霉头。
待亲信与门客尽数散去,书房内骤然空寂。
傅珩向后靠入椅背,他抬手用力揉按着发胀的额角。良久,低哑的嗓音唤道:“墨简。”
一直守在廊下的墨简应声而入,步履无声:“主子。”
傅珩缓缓吐出一口积压的郁气,眼也未抬,阴郁冷沉道:“如何了?”
墨简躬身回禀道:“已遵照您的吩咐,将当初沈大小姐不,已经将沈云夕当初如何谋害夫人的事情,传信给孟王爷了,不过”
傅珩眼皮掀了掀,眸色寒凉如寒潭:“不过什么?”
墨简背脊一凉,赶忙道:“只是孟王爷那边,似乎并无动那沈云夕的意思。”
“暂且不不必理会他。”傅珩呵呵冷笑一声,又问:“还有吗?”
墨简继续禀告:“小顾大人在市舶司,专司番邦交涉之事,从不过问其他,平日也深居简出,唯有一处……”
傅珩指尖在案上轻轻一敲,声线沉冷:“你如今回话,怎么愈发吞吞吐吐?是皮紧了?”
墨简一个激灵,再不敢迟疑:“是!小顾大人似乎与一名在小海做掮客的通事往来甚密。据说那人颇有本事,通晓数种番语,与番商关系深厚。最奇的是,那掮客,竟是岑家大小姐的赘婿……”
傅珩目光微动,似是无意识地摩挲了下书案上一本早已卷边的游记,默然片刻,方道:
“去查。”
墨简深深躬身应诺:“是。”
蜀地孟王府的后宅里,主屋里一侧是黄花梨的博古架,格内琳琅满目,摆着定窑的白釉刻花梅瓶,三寸高的一尊红珊瑚红釉观音坐像惟妙惟肖,并青玉螭龙镇纸皆是价值连城。
另一侧与内室间隔着一架描金双面绣的八扇屏风,金银双线秀出一幅烟波浩渺,峰峦叠嶂的春晓图。
绕过屏风的主卧里,铺着色彩浓艳的西域缠枝牡丹纹裁绒地毯,一张雕刻玉兰、海棠、桂花寓意“玉堂富贵”的金丝楠木架子床,天青色软烟罗的幔帐松松挽起。
孟王妃沈氏神色恹恹的靠在床头,孟王爷刚亲手喂她服下汤药,小几上的药碗,还余着一缕温热的药气。
“只一颗便不苦了。”孟王爷亲手味她一颗蜜饯,又闻声道:“你今日起色好了多了,大夫说你思虑过重,不妨请戏班子进来给你解闷儿,让那些夫人小姐的过府陪你说说话。”
孟王妃沈氏倚在锦垫上,她面色白皙,透着三分病态来,眉眼间凝着一抹散不去的愁绪,却难掩倾国倾城的姿色,她年近四十,看着却像是三十来岁的美妇人,风姿绰约、雍容华贵。
“你知道的,我我不喜欢那些热闹,你叫她们过来,也不过是奉承谄媚,倒叫她们战战兢兢……”她轻叹一声,似是想到了什么,她忽然以手抚胸,轻蹙黛眉,低低咳了两声,更是让人我见犹怜。
“你是蜀地的孟王妃,便是她们的天,多敬畏你也不为过,伺候你,更是他们的本分。”孟王爷轻轻抚顺她的背脊,疼惜道:“怎么还是不好,叫大夫来给你再瞧瞧?”
孟王妃沈氏止住了咳,纤手轻轻握住孟王爷的手臂,柔声阻拦道:“不必,并没有什么大碍,不过是些陈年的老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
孟王爷闻言,心口一滞,他倏地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戾气,将她揽在怀里,他轻轻握住她微凉的手,仍旧闻声哄慰:“你总是这般,心肠太软,什么都要往自己身上揽,谁也不想的,并不是你的错。”
一番话,说得沈氏泪盈于睫,那强撑的坚强瞬间瓦解。她将额头无力地靠上他坚实的肩头,语带哽咽:“别说了。”
恰在此时,一道轻盈的身影,绕过那架精美的八扇屏风,人未至,声先到,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脆与讨巧:“姑母,云夕来探望您了!您今日,身子可好些了……”
孟王妃沈氏闻声,赶忙推开孟王爷,偏过头,用袖角仓促地拭去眼角的泪痕。
沈云夕突兀的闯入,恰触怒孟王爷压抑的怒火,厉声呵斥:“放肆,谁让你进来的?”
沈云夕来姑母院里向来无需通传,也从未见过姑父对她如此震怒,当即吓得止住脚步,声音发颤:“我……姑、姑父……云夕知错了。”说话间她的眼眶已迅速泛红,泪珠儿也在里面打转,此时竟是和王妃沈氏有三分相似。
“是云夕来了啊。”孟王妃立刻放柔了嗓音,温声安抚道,“你姑父今日心绪不佳,你别往心里去。”
说罢,孟王妃又侧首轻声嗔怪孟王爷:“好端端的,吓孩子做什么?若非云夕时常在我身边陪伴说话,只怕我这身子撑不住这么久。”
孟王爷眉头紧锁,压抑着心头火气,沉声制止:“莫要说这些丧气话。当年随我来蜀地时,你亲口说过,要一直陪在我身边。“
见妻子神色哀恸,孟王爷为让她宽心,只得缓了神色,转向沈云夕道:“原来是云夕啊。方才本王未曾留意,吓着你了。稍后让你姑母在我私库理选两件首饰,权当给你压惊。”
沈云夕忙垂首福身,恭谨回话:“姑父说的哪里的话,原是云夕不懂规矩,莽撞闯入。云夕身为小辈,岂有让长辈赔礼的道理?姑父这般,反倒是让云夕无地自容了。”
在妻子无声的注视下,孟王爷唇角微抿,再度开口:“本王平日政务繁忙,多亏有你常伴你姑母身边。赏你,是应当的。”
沈云夕再度深深一福,娴雅端庄,言辞恳切道:“云夕自幼在姑母身边长大,姑母与姑父待云夕犹如亲女,孝顺姑母、敬重姑父,本是云夕分内之事,云夕不敢居功。”
孟王爷看着沈云夕低眉顺目的乖顺模样,眸色深了深,凝视沈云夕良久道:“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你姑母没有白疼你一场。”
他轻拍了怕妻子的手,又对沈云夕道:“你姑母今日也乏了,你既已请过安,心意到了,便退下罢。”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沈云夕身子像是风中细柳,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晃,她当即垂下头,恭顺应道:“是,云夕改日再来给姑母、姑父请安,云夕先告退了。”
孟王妃望着沈云夕那失魂落魄、备受打击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不由得轻叹一声,她带着几分责备,纤手在他臂上不轻不重地推搡了一下,怨怪道:“你心里不痛快,何苦迁怒于她?看把这孩子吓得,王爷的威风都耍到我面前来了。”
“是我不好。”孟王爷任由妻子撒气,语气里满是认错的温存。他顺势扶着她缓缓躺下,动作轻柔地为她掖好被角:“你该午睡了,莫要再为这些事劳神费心。”
孟王妃顺势躺下,又是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她确实精神难以为继,加之汤药中,安神的成分渐渐起效,她眼睫缓缓垂下,不过几息之间,气息便变得匀长而深沉。
孟王爷抿唇,眸色阴郁的看着妻子,在膝上的拳头紧了松,松了紧,他若不是看在妻子身体羸弱,怕她经受不住打击,岂会容那害了她女儿的下贱坯子活到此时?
想到他那贴心乖巧的小棉袄,孟王爷忍不住眼眶一热,喉头滚动,终究忍了下去。
沈云夕出了孟王妃的院落,越走越快,步子凌乱不稳,她藏在袖中的手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她却浑然不觉疼痛。
一路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院落。直至进了她的闺房,除了金秀,将其他婢女全都屏退。此时沈云夕才惊觉,中衣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凉地贴在肌肤上。
她此刻顾不得这个,惊惶的在屋内来回踱步,恐惧不断在心里蔓延开,搅得她心神不宁。她一边徘徊,一边低声喃喃:“他肯定是知道了,他肯定是知道了。”
“小姐,您是怎么了?”金秀被自家小姐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吓得不轻。
金秀方才并未随侍进屋,只隐约听得内室里,孟王爷似乎发了火,而后又像是平息了。此刻见沈云夕如此情状,更是满心茫然,全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沈云夕豁然转身掐住金秀的肩膀,一向优雅从容的面容变得狰狞可怖,嗓音颤抖又恐惧:“他肯定是知道了,知道了是我干的,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金秀疼的蹙眉,却不敢声张,虽然不知道沈云夕在说什么,让酒安抚道:“小姐别慌,若是知道了,又怎么会安然无恙,您别自己吓自己了。”
像是听进了金秀的话,沈云夕清醒了几分,她别过耳边的碎发,拿出帕子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又给自己灌了一杯冷茶,双手撑着桌沿,嗓音阴森低沉:“她都死了两年了,死无对证,我又有什么可怕的,这是连老天都在帮我。”
沈云夕转而又仰头,咯咯咯的桀桀怪笑起来:“这就是她的命,小姐身子丫鬟命,呵呵呵呵。”
沈云夕又几分癫狂的神色,吓得金秀咬住唇不敢出声,自从两年前,自家小姐从闽州回来,就变得神神叨叨,疑神疑鬼,平日在外面仍旧端庄娴雅,私下里却是性情大变。
广州城内本就炎热,日头毒辣得能将青石板路烤出氤氲热浪,小厮跑得鞋底都快冒了烟,一路冲进岑府,他上气不接下气,连滚带爬的到了朱幼宜面前,着急道:“夫人,夫人不好了。”
侍立在旁的珍珠当即竖起了眉毛,呵斥道:“呸呸!胡吣什么!一点规矩都不懂!夫人好端端在这儿呢,会不会说话?”
那小厮被珍珠一喝,惊得满身暑气都散了大半,登时清醒了几分。他赶忙咽了咽干得快要冒烟的喉咙,躬身急禀:“夫人容禀,是爷让小的赶紧回来报信,他被陈七爷拉去酒楼喝酒了,让夫人速去迎迎。”
正在核对账目、拨弄算珠的朱幼宜闻言,算盘“啪”地一搁,人已腾地站起身,雷厉风行的往外走,行动间带起一阵风。
“啰嗦这半天,怎不早说!”她语带埋怨,又交际吩咐:“快备马车。”
且说,孟清辞上了陈君砚的马车,马车内逼仄局促的空间内,厚重的车帘将大半是日光都隔绝在外,只余几缕光线在幽暗中浮动。
如此近的距离,陈君砚似有若无的打量如影随形,那目光似是不着痕迹,却让孟清辞倍生警惕,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三分。
陈君砚不动声色的关切问道:“子闵似乎有些紧张?”
孟清辞尽量放松自己,唇边牵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笑道:“叫七哥发现了,能得七哥抬举,小弟却有些激动。”
陈君砚没料到他会这般作答,先是一怔,随即轻轻摇头,眼底漾开笑意,失笑道:“你既肯唤我一声七哥,又说什么抬举不抬举的,岂非太过见外?”
孟清辞只得顺着话头继续胡扯,他轻叹一声,眉宇间适时染上几分黯淡,故作怅然道:“哎,世人如何看我,我又岂会不知,七哥待小弟真心,这般真心,小弟自然深感五内”
话音未落,马车猛地一晃,孟清辞猝不及防,整个人顺着惯性向前栽去,眼看额头就要撞上坚硬的车壁,陈彦君眼疾手快的扶了他一把。
陈君砚不想,掌心触及的腰身竟异常纤细柔软,隔着衣料也觉细弱,只感觉这个新‘弟弟’手臂也是细若无骨,不觉心下诧异:也不知道,岑大小姐是否会嫌弃他这个赘婿过于单薄。
孟清辞的额头磕在陈君砚的肩膀上,疼的她哎呦一声,更让她心惊的是箍在腰间的那只手掌,衣衫单薄,那手掌炙热的温度像是能烧透她衣衫下的肌肤。
她慌忙借力直起身,一手揉着发红的额角,一面打趣自嘲道:“多谢七哥,若不是七哥扶了我一把,只怕我便要破相了,要知道,我家夫人最是看重我这张脸,若是今日破了相回去,可没有我的好果子吃,便是小弟捧着多少银子回去怕都无济于事。”
陈君砚被她这番话说得哭笑不得。见她非但不以赘婿身份为忤,反而坦然自嘲,心下倒对她生出几分另眼相看。
“爷,到了。”这时候小厮在外道:“刚有马行得急,差点躲避不急,叫爷受惊了。”
陈君砚:“无妨。”便与金韫年一同进了酒楼。
孟清辞被陈君砚半请半拉地带到酒楼雅间,原以为对方有什么紧要之事相商。不想一壶酒都快见了底,陈君砚却始终言笑晏晏,半点不提正事。
孟清辞心下愈发纳罕,摸不准陈君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几番欲将话头引向正题,奈何陈君砚或是语锋一转,不知是过于油滑,还是无意,总也不给她这个开口的机会。
陈君砚此刻与那日筵席间的沉稳持重判若两人,竟是一副谈兴正浓、挥洒自如的模样。
又是半壶酒下去,孟清辞的脸色浮红,面对陈君砚的举杯,她回应的慢了几分。
陈君砚并不催促金韫年,他自顾自饮了一杯,含笑端详他片刻,方温声问道:“不知子闵家乡何处?我观子闵谈吐见识,绝非困于俗务的等闲之辈,胸中自有丘壑。大丈夫志在四方,何以会沦落到入赘这条路?你可是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若不介意,不妨与为兄说说,说不定为兄可为你谋划一番。”
孟清辞的酒量并不如何,今日又只有她和陈君砚两人,被他盯着,喝得又急,只觉得脑中阵阵发晕,心想:朱幼宜什么时候才来?她刚才就暗示了严江派个小厮回去报信,怎么过了这许久,还不见朱幼宜来救她?
又听陈君砚问起她的隐私,强压下脑中翻涌的晕眩,眼睫低垂,将五分醉意佯装十分情态,一手拄着桌面,支着额头,一手把玩手里的酒杯,任那澄澈酒液在杯壁间晃出潋滟波光。
只见孟清辞几分忧郁,几分低落,恰到好处的演给陈君砚,被酒水浸润过的嗓音,微微暗哑道:“小弟出身寒微之事,在这广州城里本就不是什么秘密。不过是仗着老天赏口饭吃,会些不值一提的微末伎俩。幸得我家夫人不弃,才有小弟今日。”
说着,孟清辞抬眼,扫一眼陈君砚,轻笑一声,洒脱道:“这天底下,又何来那么多的难言之隐?说起来,夫人于我恩同再造。若非她当年垂怜,小弟这般微末之人,还不知要烂在哪处泥淖里,又岂能有幸与七哥在此处,把酒言欢,称兄道弟?怕是给七哥提鞋也轮不到我。”
金韫年是周霁宸介绍的人,陈君砚自然是有心想要用他。今日不过是想要试探金韫年的深浅,不想这小子酒量如此不济。
暗自好笑,难怪方才在戏楼外,一听要吃酒便急着要唤红绡同往,原是自己酒量不济,早备好了退路。
看着他驾轻就熟的利用女子,还好不避讳的提及如何利用女子,反倒显出几分真小人的坦荡,虽说手段不算高明,却因这份不加掩饰的坦诚,倒叫人生不出什么恶感来,反觉得有几分可笑又可怜。
只见金韫年醉意朦胧,先前那些刻意的周全与客套统统褪去,竟显出几分意想不到的真性情来。那侃侃而谈时的眼波流转,那不经意瞥来的一眼,原本清澈的眸中似有万千情丝缠绕,像是全都缠在了陈君砚的心上,其间又似藏着说不尽的未尽之语,那一眼竟莫名地叫陈君砚心口猛地一跳。
再细看,金韫年已是又垂下眼眸,只那微低的下颚,于男子而言,似乎线条过于精致了些。那长长的眼睫像是煽动在了陈君砚的心尖,又是酥又是痒,叫他心焦难耐,还有那浮红的脸颊,陈君砚竟然品出一分魅色来,移不开眼。
陈君砚本是不想再喂金韫年喝酒的,却不由自主的又为金韫年满上一杯,音色透着意味难明的暗色:“一醉解千愁,再喝一杯。”
孟清辞望着酒杯里晃动的澄澈酒液,心中暗悔,刚才就不应该为了效果喝了那一杯,一杯又一杯,夫人何时来?——
作者有话说:傅珩:为什么不提我想媳妇了?
孟清辞:能不安排酒局吗?
作者:昨天+今天,最近改成二合一更
解释一下:女主之前在侯府的清醒,一部分来源于穿越前白月光顾聿琛,被最亲近信任的人,还是救命恩人拒绝很多年,还发现了其中端倪,女主本来就有点封情绝爱的,穿越后傅晏桉还想叫她做妾,这个女主就更看不上,因为顾聿琛至少是身心洁,除了自私,对女主在精神和生活方面都是无微不至的。男二在现代基数是大拿,但是在古代他只有技术不够看。
至于我们封建大爹男主,他是强取豪夺的代表,但是他身心洁,只是他原罪是不正常,还受封建教育,所以肯定也是有瑕疵,但是他有可塑性。
重点:最近看好几个文下面,大家都在抨击男主,这我可以理解大家现在对这个男主的要求是很高的,一般看不上,但是我们这个是强取豪夺文啊,嘎嘎嘎。我们是以教育男主,让女主毒打他,让他认清社会,在他通过后,悔过后才能he,所以重点想想怎么操练他。
第54章 第 54 章 吃干抹净
陈君砚见金韫年凝眸望着杯中酒, 却迟迟不饮,不由得轻声问道:“贤弟,怎的不喝?”
那语气中暗示她‘快喝’的意思在明显不过, 孟清辞心知拖延不过, 暗自深吸一口气,咬咬牙, 把心一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但孟清辞还是耍了个心眼, 故意让酒水自杯沿溢出,顺着下颌滑落,流过纤细白皙的脖颈, 最终没入中衣领口。
她心中暗想,如此摆烂,醉的明显, 陈君砚总不好还要灌她酒。
她醉眼迷离的将空杯往桌上一搁,酒杯被孟清辞凌乱的动作带倒,在桌上滚了半圈, 她却浑然不觉,只含糊低语:“七哥的酒真烈。”
她身子一软,便要伏案醉倒, 不想酒意上头, 一阵眩晕失了分寸, 手臂竟搭空了桌沿, 重心骤失, 她整个人向着桌面下栽倒下去。
“小心!”陈君砚眼见金韫年的额头便要磕在桌角上,也是猝不及防,赶忙眼疾手快的探身, 一手稳稳托住她下坠的手臂,一手则及时扣住她单薄的肩头,堪堪将人扶稳。
孟清辞整个人的重量,几乎都倚在了陈君砚的手中,陈君砚才发现金韫年竟然如此的轻,轻得不似一个男子,也软得不似一个男子。金韫年穿着得体,又一丝不苟,隔着衣衫,依旧能觉出肌骨纤匀。陈君砚指尖微烫,竟有些舍不得松手。
这一惊倒让孟清辞清醒了三分。她揉着额角,顺势从他掌中挣脱,拉开两人的距离。
“多谢七哥,小弟实在不能再饮了。”孟清辞声音微哑,趁机示弱,她晕乎乎的晃了晃身子,终究伏倒在桌上,枕着一只手臂,连眼也睁不开了。只余两片唇微微张着,呵出温热的酒气。
微张的唇,湿润润的闪着光泽,颊边红云浸染,如玉山将倾,玉面含春,一副春色半醉模样,又是一身青衫玉冠的俊俏模样,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风流姿态,直教人移不开眼。
看得陈君砚眸色深幽,不由舔了下略有些干涩的上唇,腹中似有一团暗火灼烧。陈君砚从未想过,男子也能美得叫他心生痴妄,叫他情难自禁、心猿意马。
幸好有桌案遮掩,才没让金韫年瞧见他此刻衣袍下的狼狈狰狞。
陈君砚终究不是耽于情欲的庸碌之辈。虽被撩得心神荡漾,他却还有些理智在,半靠回椅背上,嗓音略有几分暗哑道:“为兄也曾听闻,弟妹巾帼不让须眉,天丝棉便是弟妹的手笔。”
他略顿,话锋一转:“只是岑家在肇庆府几代深耕端砚,不知弟妹这织布的好手艺从何而来?我听说,弟妹不仅开了织布作坊,还开设了造纸作坊,今年又大肆收购了肇庆府周边的甘蔗,不知是又有何打算?”
言罢轻笑,半真半假地打趣:“若有发财的门路,可别忘了为兄。你既唤我一声七哥,我自然不能白占便宜,有哥哥我给你保驾护航,到时候定不叫你吃亏。”
酒意一阵阵上涌,让孟清辞脑子一胀一胀的突突跳,将陈君砚的话一字不漏的听进耳里,她闭着眼,眼睫微微颤了颤。
如今这时候,虽说肇庆府距离广州城近,却也是信息流通闭塞,他们在肇庆府制糖的事情都是低调行事,消息断不可能穿过来。
她昨夜才与陈君砚初见,这才一夜的功夫,陈君砚却是能将她打听的清清楚楚。
孟清辞暗忖:不愧是浙江知州的姻亲,借着傅珩的势力,果然耳目灵通,便宜的很。
从陈君砚的言辞间,也叫孟清辞知道,陈君砚绝非寻常商贾,他眼光毒辣敏锐,且眼界非凡,问的每个问题都切中要害,敏锐得教人心惊。
正当孟清辞想要着,要如何敷衍一番的时候,雅间的门忽被推开。
“哎呦,这是喝了多少?酒气都腌入味儿了!昨夜才醉过,这时候晌午才过,你怎么又来喝?要不是我恰巧路过,你怕是要醉倒在哪个温柔乡里都不自知!”朱幼宜嫌弃的蹙眉,不停的摆着团扇。
陈君砚初时一怔,微仰着下颌,懒散随意的靠坐着,似笑非笑,不着痕迹的打量着不请自来的女子,这位传闻中手段不凡、胆敢自招赘婿的奇女子。
孟清辞闻得此声,醉意瞬间被吓退了大半,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从座位上惊起。椅腿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刺啦”声,她却恍若未闻,活像老鼠见了猫,对着朱幼宜便是一揖到底,语气里带着七分告饶、三分讨好:“夫人恕罪,夫人海涵!”
似是求救一般,侧身对陈君砚挤眉弄眼,脸上堆着笑,向陈君砚介绍:“七哥,这便是拙荆。”又转过身来,讨好的搀扶朱幼宜,为她引荐道:““这位便是我与你说过的陈家七爷,快,快唤一声七哥。
朱幼宜仿佛此时才看见屋里还有别人,眸光凝向陈君砚,惊讶的美目圆睁,团扇半遮檀口,随即眼眸弯弯,笑意盈眸,福了个全礼,脆生生道:“弟妹见过七哥。”
不待陈君砚开口,清凌凌好听的嗓音又道:“早便听闻七哥的大名,我一早便有心想要结识,哎。”说着朱幼宜还轻叹一声,似是遗憾,似是惋惜:“若是当初早一点有结识七哥,我那天丝棉哪里还有到处托关系,才能先给巡抚大人。”
“不过如今认识七哥也不算晚。”说着朱幼宜又高兴的笑起来:“弟妹最近刚研制出一种洁白如雪的纸张,更坚韧更轻薄,吸墨又不易晕染,刚好可以借七哥之手进献给巡抚大人,好为巡抚大人尽绵薄之力。”
陈君砚淡笑道:“弟妹有礼了,既然是弟妹开口,为兄自然不推辞。”
孟清辞忽的掩唇打了个酒嗝,身体的重量都靠在了朱幼宜的身上。
朱幼宜赶忙扶住他,一面催促婢女珍珠:“你怎么还干站着,还不赶快扶着你们爷回去,一会儿失态了,岂不是叫人笑话。”
“是,夫人。”珍珠应声,忙上前扶着孟清辞往外走。
孟清辞一面脚步虚浮,一面很无奈的和陈君砚道别:“七哥见笑了,小弟今日便回去了。”却是不敢再说改日再续的话,她的余光忌惮的撇过朱幼宜的背影,尴尬的对陈君砚歉意的一笑,便由着珍珠搀扶着离开了。
朱幼宜却是没急着走,而是继续道:“今日扰了七哥雅兴,改日弟妹做东,定让七哥尽兴。”
陈君砚微扬起唇角:“无碍。”
“谢七哥体谅。”朱幼宜对陈君砚福了福身道:“他是个不中用的,改日弟妹,改日弟妹请七哥过府,定然好好陪七哥痛饮几杯。”
意思便是:我夫君不行,想喝,我陪你饮个够。言罢,朱幼宜便不再留恋的转身离去。
陈君砚悠悠道:“弟妹慢走。”
陈君砚站在雅间窗户边,见两夫妻上马车,岑夫人竟然拒绝了金韫年的小厮,亲自扶着金韫年上马车,那仔细又小心翼翼的爱重模样,半点儿叫人看不出那是他的赘婿。
陈君砚忽然觉得这两口子很有意思,似乎和他想的很是不太一样,也和传闻不太一样。
今日是巧遇吗?自己赘婿被灌酒心疼了?呵呵,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马车里,孟清辞歪在靠枕上,呼出的酒气连她自己都嫌弃的厉害,真是臭不可闻。
朱幼宜心疼的打湿了帕子,给她擦了擦额头,没好气的骂道:“真是不做人的玩意,竟然灌你酒,看你把你作践的,你可是难受了?”
“五分醉罢。”孟清辞倾吐口气,懒散道:“这位陈七爷可是精明的很,和我套话来了,他背后代表的是傅珩,咱们待他还要客气几分,尊着敬着便是。”
朱幼宜冷笑一声:“管他是谁,这闽广浙的世族豪商,哪个又不是巡抚大人的人,你等着,下次,看我灌醉他,给你报今日这个仇。”
孟清辞看她气鼓鼓的模样,不由得失笑摇头,一时又觉得头晕的厉害。
朱幼宜赶忙叫孟清辞枕在自己的膝上,好不心疼的,轻轻帮她揉着额角,轻声道:“你这个酒量,但凡我今日没来得及,你醉了酒,就严江那个榆木脑袋,你在里面被吃干抹净了,他都不能知道。下次再遇见他,你便直接引去家中,我倒是看看他有多大的酒量。”
孟清辞轻笑一声:“夫人威武,千杯不醉,为夫佩服。”
严江被珍珠从车上挤下来,只能跟在车后面,严江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今日他竟然叫夫人给嫌弃了,竟是连爷的一片一角都不叫他碰,看她活似什么脏的臭的,碰一下爷,爷便要脏了似得。
珍珠更是给了他好几个白眼,严江却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她。
在戏楼和孟清辞分别后,顾聿琛失魂落魄地回到在广州临时赁下的两进宅院。刚踏进院门,小厮便来禀报,有两封他的信。
一封来自京中的顾老太傅。信中大半是训斥他“不务正业”、“不知进取”,又提及京城如今动荡不安,念及他与闽州巡抚傅珩有半师之谊,令他速去投奔,莫再虚度光阴。
无人知晓,他早已暗中搭上了傅珩。傅珩能如此迅猛地掌握火药技术,背后正是他在推波助澜。
顾聿琛那时候初至广州,偶然听得一则坊间传闻:傅珩的夫人于道观中意外殒命,当时一声巨响,殿宇倒塌失火,丹炉亦成碎片。
顾聿琛对自己专业向来敏感,立刻便有了猜想,毕竟想要炼丹渣炸炉,无非那么回事。
随后,他又听闻傅珩封禁了那座道观,一直在追查巨响缘由。彼时,他已经找到孟清辞,人也不再浑浑噩噩。结合当时朝中的微妙局势,顾聿琛很敏锐的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
加之在广州的所见所闻,凭借后世的眼界,他看出傅珩已俨然一方霸主,牢牢掌控闽、广、浙三地。不仅地方世族豪强唯其马首是瞻,百姓间亦渐闻巡抚而不知皇帝。
这些年,傅珩不断在三地攫取巨额财富,若非为了豢养私兵,他是如何都不信的。
那时候京城已是波诡云谲,大皇子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顾聿琛审时度势,凭借原身与傅珩的些许交情,决意将宝押在傅珩身上。
于是他修书傅珩,附上对方求之不得的火药配方。自此,他便算正式登上了傅珩的船。
而另一封,正是傅珩的亲笔信,催他前往闽州,言时机已到,邀他共谋大计。
顾聿琛将两封信并排置于书房桌案,独自枯坐整整一夜。直至天光彻底放亮,晨曦映上他下颌新生的青灰胡茬,他僵坐的身影才微微一震,仿佛活了过来。
他目光再次扫过那两封信,心中已有决断。
无论清辞如今如何看待他,在这方陌生的天地间,他们唯有彼此。没有人会比他更值得她托付信任,他必须成为她坚实的依靠。
然而,若仅凭顾家嫡长子的身份,他在族中实则“人微言轻”,顾太傅一言便可将他打发。
他需要真正的话语权,便必须建功立业,挣脱“顾家嫡长子”这个虚名,建立起超越家族的权势。而最快的捷径,便是他扶持傅珩,博得从龙之功。
到那时,清辞便不必再有任何顾虑,无须被世俗的规则所束缚,更不用看傅家以及任何人的脸色。他依然能如往昔一般照顾她、保护她。
终有一日,她会明白他的真心,会原谅他,会重新回道他的身边,他们也会如从前一样美好。
毕竟如今的他,已是一个健全的人,配得上她,他可以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站在她的身边,能给予她更好的一切。
他们大可重新开始,弥补从前所有遗憾,以及他错误——
作者有话说:[比心]多写了一点,到底更晚了,下次再也不说几点更了[化了]
第55章 第 55 章 徐徐图之【修错字】
广州府小海的码头上, 顾聿琛临行前,孟清辞前去送行,两人在码头上迎风而立。
顾聿琛身着一件墨绿色织八达晕暗纹圆领长衫, 海风掠过, 衣袂随风轻扬,衣衫上繁复的八达晕暗纹, 浮光锦流转着不动声色的矜贵之气。
金镶玉冠束发,金玉之色于墨发交织生辉, 衬得顾聿琛面容清俊出尘,温润如玉,恰似陌上君子。
细雨如丝, 绵绵不绝,他手执一并墨色油纸伞,修长的手指稳握竹制的伞骨, 腕骨清隽,愈发衬得他芝兰玉树。
顾聿琛不好痕迹的把伞面微倾,将孟清辞护在伞下, 任凭雨水顺着油伞边缘打湿他背脊的衣衫。
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孟清辞精致的脸上,那双眸子清澈如一泓秋水,眸底尽是温柔的涟漪。那目光里盛着的, 是他在这人世间所有的温存与眷恋, 似乎柔得能融化天边连绵的阴霾。
他神情自若的遮掩下心底的痴恋, 音色如春风拂过琴弦清越温雅:“谢谢你, 没想到, 你还愿意来送我。”
孟清辞抬眸,恰好撞上顾聿琛眼底漫开的笑意,他眸中笑意温润, 缓缓漾至眉梢,如春风拂过的静水。
时隔月余,他似乎又清瘦了不少,看他眼底有掩不住的疲惫之色。孟清辞终究是抵不过心软,轻叹一声,声线融在连绵的细雨中:“种种前尘,皆如云烟。你我之间,终究有二十年的情谊。今日你远行,我怎么能不来送你。现在见你能放下过往,自然是好的。”
顾聿琛听着她轻描淡写一字字割席的话,心脏如被细针密密扎过,泛起一阵无言的刺痛。他只能选择将这份痛楚小心翼翼的收敛起来,不敢叫她窥见一丝的痕迹。
他陪伴她长大,他太过了解她,她看似是个好脾气的,骨子里却倔强的很,她做了决定的事情,如何也要拧到底。若让她知道了,他打着徐徐图之的主意,只会叫她更躲着自己,将她推的更远。
顾聿琛展颜一笑,将手边一叠新制的绘本递过去,自然地转开话头:“岑大小姐的孩子,虽然不是你亲生的,我却知道你疼他若亲子。这东西,你应该不陌生。”他语带温煦,如谈论寻常旧事:“我想着,他如今两岁了,正是能用得上这些的年纪。”
孟清辞接过来,翻开一看,里面都是深入浅出的启蒙知识,有数学、化学还有物理的,都是小孩子能正能学的,很是全面。
孟清辞触及纸面上,那熟悉的字迹和内容,恍如重温了那些无忧无虑开怀的旧时光。那时候,她不善于这些,他总是不厌其烦,一遍遍耐心讲给她听。
她仰起脸来,诚心谢道:“谢谢你,聿琛哥,这东西一定费了你不少功夫吧?难怪你看着都瘦了。”话语间带上几分真切的自责:“早知如此,我该多带些补物来的,总该为你补回来才是。”
孟清辞丝毫不客气的,边说边将绘本仔细收进怀中,妥帖地护着,不让一丝雨气沾染。
顾聿琛见她果然面露欣喜之色,又珍重非常的模样,他便知道,这一步棋他走对了。
他要唤起她对自己早年的好感和依恋,他不能陪伴在她身边,便要想个法子,叫她时时刻刻能记起自己。
这绘本,只能是她亲自教孩子,他要她用这绘本,在教孩子的时候,重回他们从前在一起的每一寸光阴。她也说了,他们毕竟相伴了二十几年,情谊非比寻常。
他只是犯的一个错误,他总能够修正它,抹去它。
“里面夹了你想要的几种配方,我已经想出办法,找到替代的法子,和提取的方法,让你可以将东西做出来。”但顾聿琛也知道她的道谢如今浅薄的很,却纵容宠溺的不去戳穿她。
清辞从前,从来不会用自己的聪明去算计,她如今想利用自己的心思,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叫他心如刀割。
那些顾淮序的记忆里,她在安义侯府过的并不算好,他曾经骄傲明媚的小姑娘,竟为了生存,用她引以为傲的舞蹈给傅家大小姐做替。
虽然那些权贵子弟都配不上她,但她婢女的身份,让她无法匹配任何出色的男子。可这些,从前都是她唾手可得,又不屑一顾的。
即便清正如顾淮序,从未有过半分轻看她,却也怕害了她,不敢越雷池一步。
自从他穿越后,便深深体认到这世道的严酷,深知为奴为仆者,命若微尘,稍有不慎得罪主子便要受罚,乃至丧命。女子处境更是艰难,又听说安义侯府,原侯爷和世子,父子聚麀,尤为荒唐不堪。
他那时候找人打听过,她是如何从安义侯府离开的,又去了哪里,都只道到她是自赎出府,去了哪里无人知道。
要不是顾淮序记忆里,她的舞姿如此的熟悉,又有打听来的只言片语佐证。他险些以为,是自己太过想念她,以至于产生了幻觉,若不是有寻她的执念,他恐怕难以在这异世支撑不下去。
顾聿琛知道,一个奴婢绝不是简单自赎便能出府,尤其她还被傅晏桉觊觎。
她从前如此骄傲,是孟家的掌上明珠,又有鲜花掌声,走到哪里都是被人追捧的天之骄子。安义侯府里,这样卑贱的日子,他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重逢后,他从不敢问她一句。
孟清辞垂眸,心口贴着的那本册子似是烫了她的心。
她很清楚,这时候工艺粗陋,想要做点东西出来,提取原料不易,顾聿琛为了她要的这些配方,一定没少熬心血。
饶是她如今冷心冷肺,心硬似铁,也不免被他的真心打动,让她这颗冷透的心,也不由自主地为之一颤。
孟清辞沉默半晌,终究无法迎上他那双情意深重的眼眸,只微微侧首,望向灰尘雾蒙的海面,声音轻得几乎散在海风里:“你此去,万事小心,一定保重身体。”
见她言语间仍难掩关切,顾聿琛心头一暖,他就知道,她一向心软,不会说不要他,便真的舍弃他,狠下心将他摒弃。
他绽开一抹真切开怀的笑意,如月破云层,温声宽慰:“你放心,傅珩与顾太傅有半师之谊,算顾淮序的半个师兄,两人是旧识,他只会重用我。”
说道傅珩,顾聿琛不免多问一句:“你为何想我去投奔他?怎么料定他的胜算大?”
孟清辞勉强不去想傅珩的恶劣,勉力持中,客观道:“我在广州府这些时日,亲眼见他于闽广两地民生多有建树,政令通达,上下信服。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地方世族,皆愿听其调度。此人不仅胸有丘壑、行事果决,更兼经世济民之能。”
她略顿一顿,却字字清晰:“如今时局瞬息万变,傅珩既已掌握火|药研制之先机,此时若另择他处,不仅前路未卜,更恐错失良机。何况各地世族盘根错节,未必能有容你施展的余地。两相权衡,不如选他。”
更深一层的思虑,她如今与岑家休戚与共,若傅珩未能在群雄逐鹿中胜出,依附于他的岑家必将面临倾覆之危。
待到那时,追随傅珩的岑家也不会有好下场,将被胜利者宰割分食,她也不能独善其身。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抛弃现在的经营,远航遁走。
顾聿琛面色淡了几分,眸色中略过一丝心疼之色,口中却是调侃道:“你如今倒是大了,这口气很像你大哥,要他知道你也能对实时经济侃侃而谈,他的脸色,想必一定很精彩。”
孟清辞抿唇,想到从前,略过赧然之色,嘴硬道:“是你问的。”
顾聿琛眸光微动,看似随意地将视线掠过她低垂的侧脸,语气放得轻缓,似是不经意的问道:“上次你提及被人‘种香’,是什么意思?你身上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提及此事,孟清辞后悔那日口不择言,对顾聿琛提了此事,只能尽力挽回道:“此事一时难以说清,这是岑家的秘方,幸遇岑大小姐,早已经帮我解了,你不必放在心上。”怕他不信,又装作若无其事,轻快的笑着强调:“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顾聿琛指节微紧,强自抑制,才不让孟清辞察觉他眼底的那抹痛色。她所受的每一分苦,都似在他心尖凌迟。叫他生不如死,恨不得替她承受。
且说孟清辞与顾聿琛两人,在码头上执伞话别,牛毛细雨如丝,极目远眺,海面与天际的尽头融为混沌的深灰暗色,像是能吞噬一切的巨口。
远处歇脚的酒楼里,窗牖半开,陈君砚负手立于窗前,遥遥望去,油纸伞下两人姿态审视亲昵。
从前见金韫年对着花魁戏子风流倜傥,游刃有余,此时一对比,倒显得身量略矮,身姿纤细羸弱,一副弱柳扶风之态。
陈君砚疑云满腹,目露迷茫,越发迷惑起来。若非见识过金韫年与他夫人举案齐眉,感情甚笃,瞧着码头上这两人形影相携,举手投足间的默契,他都要以为,金韫年与这位顾大人有着分桃断袖之情了。
孟清辞立在码头,直至顾聿琛的宝船化作孤帆远影,最终从视野里彻底消失,她才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她心知肚明,她如今的功利之心很难掩藏,过于直白露骨,待顾聿琛如待宋泊简、宋闻璟兄弟别无二致,皆是利害重于情谊。
顾聿琛本就是聪敏、敏感之人,她变化之大,定是让顾聿琛难受了,可这是个弱肉强食,吃人的世道,他俩都要努力活下去,她虽然少了温情,却自认做了正确的选择。
正当孟清辞想要乘坐马车离开之时,暹罗的番商纳隆.提拉沙叫住了她——
作者有话说:傅珩:外面野男人真多,着急上场
孟清辞:老实待着吧
第56章 第 56 章 声色犬马
“今日天气不好, 却是我的幸运日,看吧,来码头转一圈也能遇见子闵。”纳隆.提拉沙边走过来, 边朝着金韫年打招呼, 他语带关切的问道:“你看上去有些伤感,你还好吗?”
纳隆.提拉沙说着, 还拍了怕金韫年的肩头:“放心,我会祈求佛祖保佑你的, 兄弟。”
孟清辞被纳隆.提拉沙的诙谐逗笑了,她莞儿笑道:“那我就拖你的福了。”一遍不着痕迹的躲着纳隆.提拉沙那蒲扇一样的大手掌,开玩笑, 再拍,她肩膀怕是要肿上几日,这小子说地手底可没个轻重。
“不, 不,不,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做人不能贪得无厌’。”纳隆.提拉沙摇了摇头, 一脸正色:“你已经是个很有福气的人了,娇妻红颜,还有个大胖儿子, 你妻子不仅漂亮, 还很能干, 我看的出来, 令夫人很爱你。你可不能再贪心惦记我的福气, 我只是帮你和佛祖说两句,我还指望拖你的福做成这笔白糖的买卖。”他很是得意的又道:“而我的福运,会保佑我平安的往返暹罗, 真是不能给你一点,抱歉啦,兄弟。”
孟清辞忍俊不禁,对纳隆.提拉沙点头,打趣道:“你还真是精明的商人,难怪你们国王这几年将海贸这一块都拨给你管了。”
纳隆.提拉沙差异了一瞬,感慨一叹:“子闵,你真是那个什么‘火眼金睛’,我以为自己掩藏的很好,不料你早就看出来了,汉人要是都是你这样聪明,我们买卖起来太艰辛了。”
“是你有威信,你们暹罗的番商,对你都毕恭毕敬,才叫我看出来了。”孟清辞也没说实话,她知道纳隆是暹罗皇家姓氏,纳隆.提拉沙即便不是主事人,也定然是身份贵重。
她不过趁着纳隆.提拉沙不防备,旁敲侧击,不料叫她猜中了,这不叫火眼金睛,这叫兵不厌诈。她心道:汉语对番人来说,确实太难了。
纳隆.提拉沙一言难尽,很快释然道:“兄弟,没有什么是一杯酒解决不了的,提拉沙请你喝一杯。”
两人各自打着伞,暹罗话和汉化混着,一路有说有笑,并肩进了酒楼。
纳隆·提拉沙到底没能按捺住激动的心绪,才踏上二楼,连雅间的门都未进,便压低声音急切问道:“子闵,你上次说的白糖,一年当真能匀给我们三百吨?”
纳隆·提拉沙的话音才落,隔壁雅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陈君砚脚步从容的从雅间里踱步而出,与他两人撞了个正着。他笑着打了声招呼:“提拉沙,好久不见了。”
这迎面而来的不期而遇,让纳隆.提拉沙眸中闪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意外,他迅速收敛了心神,几乎是本能地换上他那副热络的笑脸,拱手道:“陈七爷,别来无恙!幸会,幸会!”
纳隆.提拉沙方才虽然压低了嗓音,他的话却还是一字不落的叫陈君砚听清楚了。
陈君砚因着家族渊源,算是自小便和番商打交道,多少都会些番语,他似笑非笑的眸子凝着孟清辞问道:“子闵,纳隆说的什么白糖?你哪里来的这个好买卖,竟然不想着为兄?”
陈君砚那副仿若被辜负的口气,让孟清辞甚是无语,若说这相遇纯属巧合,未免概率太低了,只眼下,叫陈君砚问到她脸上,她一时也无暇细想。
一时得意忘形,惹了篓子,纳隆.提拉沙垂眸掩饰懊恼与自责,他这是给金韫年惹了麻烦。却也心知肚明,此刻的自己根本没有说话的余地。
他与金韫年的交易本是私下进行,说直白点儿就是夹带私货的走私。而陈家和市舶司的关系密切,又有闽广巡抚做靠山。
陈君砚此此时出现,意图太过于明显,无非是想从中分一杯羹,而他一个外来的番商,却无力置喙。
“没想到七哥也在,相请不如偶遇,不如一同进来坐坐。”孟清辞含笑将二人请入雅间。
纳隆·提拉沙都能看透的关窍,孟清辞又岂会不明?陈君砚那明晃晃的目光,丝毫不掩藏他的算计。
她本也没指望能长久瞒着,毕竟,这码头之上,从来就没有真正的秘密。无非是民不举、官不究罢了。跑海上买卖的,谁家不夹带些私货,好填饱自己的腰包?
傅珩深知水至清则无鱼,他靠着豪商‘供养’,不好太过苛刻,只要不是很过分,想捞点油水,市舶司都会松松手。
此事说来也巧。约莫半月前,肇庆府那边来了消息,依照顾聿琛所给的配方与工序,朱幼宜的作坊成功制出了白糖。岑管事的儿子,亲自日夜赶路,把白糖的成品送过来。
如今坊间工艺尚只能制作黄糖,即便成色不够纯净,也已是供不应求、价格不菲。而暹罗正是昭德朝数一数二的黄糖采购商,每年从此地购入的黄糖,数以千吨计。
孟清辞与纳隆.提拉沙算是老交情,两人也不是第一次夹带私货,她便把白糖的样品拿给他看。
提拉沙一见那纯白如雪、晶莹剔透的糖粒,霎时瞪大双眼,几乎惊为天人,激动得恨不得俯身去跪舔她的脚指。
当下抓着她签订了契书,待到楔书落成,他还满脸不甘,只有三百吨的份额,实在是太少了,不甘心的一再叮嘱孟清辞,给别人的分割不能比他多。
今日两人在码头偶遇,纳隆·提拉沙心头最紧要的事,便是将这三百吨白糖的买卖再当面确认一番。若他能稳稳拿下这份白糖的货源,待将这三百吨白糖带回暹罗,他在家族乃至王室眼中的分量,必将水涨船高,地位更上一层。
陈君砚并没有逼迫太过,直至酒过三巡,方才闲闲地将话头引到了白糖上来:“子闵有好东西,竟不先让为兄开开眼界,实在令人伤心。说来惭愧,陈某长到这般年纪,只知道黄糖,还从不知道何为白糖?”
他语气端得一板一眼的正经,话里话外却是调侃。
孟清辞只能找补道:“小弟本是想寻个妥当时机与七哥细说的,只是一直不得空,倒叫七哥赶了先,七哥想看白糖还不容易,回头我便吩咐人,亲自送到您府上,请您品鉴。”
聪明人之间说话,向来不需点透。陈君砚此前便问过孟清辞,为何采购大批的甘蔗,想必一早就探听了一二,心中想必早有猜测,想来今日也特意来寻自己的。
陈君砚颔首,把玩着手里的酒杯,却意味不明的问了句:“不知道,这白糖是贤弟的手笔,还是弟妹的手笔。”
这话外人轻易是不会过问的,但陈君砚左一句贤弟,有一句为兄,他开口了,又有纳隆.提拉沙在场,孟清辞更不好驳他脸面,又见提拉沙也是一脸掩饰不住的好奇,她好笑的敷衍回道:“是小弟从一本残卷古籍中偶然得来,不想竟然叫我夫人手底下的工匠研制出来,实在是意料之外。”
孟清辞这话的意思便是告诉陈君砚:这东西和岑家不挨着,所以也不准备走岑家的路子,这是他和夫人另起的炉灶。
陈君砚了然的点点头:“那为兄便不和子闵客气了,以你我的情分,要你产量的七成的产量,应当不过分罢。”
见陈君砚目光灼灼不似玩笑,提拉沙不禁暗自咂舌,暗道:这陈七爷真是好大的底气和胃口,竟是开口便要了七成,想想他那可怜的三百吨份额,这四成真让他眼热的很。
孟清辞见陈君砚连价钱都不谈,直接一锤定音,要了这个数额,便知,此事他代表陈家,也代表傅珩,同意她与番商走私白糖,从中赚取一份利,但代价是,陈家要当她白糖的代理商,包揽了她白糖走私外的全部份额。
“这感情好,有七哥给小弟保驾护航,倒是省了弟弟许多麻烦。”孟清辞毫不犹豫的笑着应承下来,端起酒杯:“这一杯弟弟敬七哥,先干为敬。”说着她一仰脖,痛快的一饮而尽。
糖这东西,虽然比不上粮食和盐,却也是紧俏东西,她收购了大批的甘蔗,还制出了品质更好的白糖,陈君砚不是抢配方,只是想掺一脚,已经算是仁义君子了。
她便顺水推舟,上了陈家的这条船,也好过日后岑家宗族眼热他们夫妻手里的方子。到时候再巨大的利益和权势面前,便是朱幼宜的舅舅有心护着他们夫妻,怕也是有心无力,未必能护得住。
纳隆.提拉沙见两人轻描淡写,墙什么飞灰的,便将事情定了,有些吃惊。
提拉沙更是佩服金韫年的格局和魄力,他十来岁便随着商队往来暹罗和昭德朝,别说没见过金韫年这样能在各个番商间左右逢源的通事,更是没见过哪个通事做到金韫年这个位置。
“我就说今日是个好日子,来咱们一醉方休。”提拉沙高兴的端起酒杯,至少他拿到的是一手货源。
陈君砚颇为体贴地为金韫年布了一箸菜,亲昵之意尽在不言中。随即他不紧不慢地将纳隆·提拉沙敬来的酒杯挡了回去,温声道:“子闵酒量浅,城中谁人不知晓他素来惧内?咱们便不为难他了。今日既然高兴,我来陪你喝个尽兴。”
说罢,他眼含深意,笑吟吟地睇了金韫年一眼,将灼灼炙热隐匿在眼底。
孟清辞将酒杯放下,嘴角几不可察地轻抽了一下,她一时辨不清,陈君砚这话究竟是出于体贴,还是故意想要贬损她。
旁人至多在背后蛐蛐她入赘惧内罢了,本就是为了如今这个身份故意为之,她便全当做不知道。陈君砚倒好,毫不避讳地当她面点破她“惧内”之名。她面上不显,心中却已默默“呵呵”了两声。
孟清辞想不到陈君砚竟说到做到,她对陈君砚此举着实有些看不明白,他当真拉着提拉沙“一醉方休”,直喝得酒量还不错的提拉沙招架不住,借故尿|遁溜之大吉,让她在一旁看的哭笑不得。
而陈君砚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醉倒在桌上,此刻已伏在案上,醉得不省人事。孟清辞四下望去,这才发觉他的小厮与随扈竟一个都不在身边。
孟清辞招来店小二一问,才知道陈君砚早将人遣出去办事,此时仍未归。
孟清辞只道心累,总不好留下陈君砚自己再次,陪着,也不知要等到几时。她无奈下只好唤来严江,吩咐他将人扶上自己的马车,打算先将陈君砚送回陈府。
严江手脚利落,当即将人稳稳背起,送入车中。
平日孟清辞一人独乘马车,尚算宽敞,此刻多了一人,竟显得分外逼仄。车轮碾过石板路,晃晃悠悠,都让车厢里那份无言的局促更深一分。
马车一摇一晃间,原本倚着车壁昏睡的陈君砚骤然失了平衡,忽然倒向孟清辞,额头沉沉枕上孟清辞的肩头,更有向下滑落的趋势。孟清辞避无可避,只得伸手将陈君砚半扶半抱住。
陈君砚的脸颊顺势埋入她颈窝,温热的唇无意间擦过她领口微露的一丝肌肤。昏暗车厢内,在孟清辞全然无法窥见的角落,陈君砚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勾,露出得逞的笑意。
他虽过了弱冠之年仍未娶妻,却并非不谙世事的少年郎,此刻他将山峦般的重量交付于她身上,那柔弱无骨的触感,以及衣衫下隐约的温软曲线,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鼻尖萦绕着那缕幽似有若无的幽香,陈君砚心下暗自叹息:难怪,难怪。
难怪那日岑大小姐急于将人带走,原是怕她酒后在自己面前露出破绽,她二人到是感情深厚,那岑大小姐护她的很,连仆役都不叫近她的身。
又难怪那位顾大人驻留在市舶司不肯走,今日在码头与她又依依不舍,原来两人根本不是什么粉桃之好!
不得不承认,她扮得实在精妙。陈君砚敢断言,无论是过尽千帆的红绡,还是戏楼痴恋她的小戏子,恐怕无一识破她的真身。好一个善于伪装、多智近妖的小骗子。
孟清辞被陈君砚压得险些歪倒在一边,她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性,此刻见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更懒得再扮好‘贤弟’,她索性抽身一让,任陈君砚毫无依托地倒在坐榻上,自己则利落地转身,移到了对面的位置,不再理会。
陈君砚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抽身一带,重心骤失,险些直直栽下坐榻。他心下暗啧,这姑娘当真是冷心冷肠,毫不留情。
他自然不敢再借醉唐突,只阖眼假寐,他想,自己既然知晓了,来日方长,总要叫她心甘情愿的跟了他。
又不免狐疑,她原是何身份?为何要和岑大小姐假凤虚凰扮作一对假夫妻?他二人的孩子,又是谁亲生的?一时抓心挠肝,好奇的紧。
一面又佩服她一个女子,在商场上手腕了得,半点不输给男子,若是日后能娶她为妻,得此艳色,他陈君砚此生夫复何求,定当此生不负。
顾聿琛掀帘下了马车,驻足在闽州巡抚衙门前。他微微仰首,沉静的目光掠过门楣上高悬的匾额,“巡抚府”三个鎏金大字在日光下显得庄重肃穆。
他望着牌匾出神,才离开广州府几日,他便觉得心下空荡荡的木然。
未及细想,傅珩亲自迎出来,向来冷肃的脸色,难得缓了三分,语气亲昵中略有责备道:“淮序你可真是难请,不知道广州府有什么稀世风光能将你绊住,竟让你流连忘返,连京城都搁下了。你若再不来,为兄当真要以为,你打算在广州府安家了。”
“劳师兄挂念,是淮序之过。”顾聿琛从善如流地淡笑着致歉,他语气温和,却透着一丝不着痕迹的疏离,敷衍道:“哪里是什么风光,不过是京华风云激荡,不适合我,才借着公务之便,到师兄的宝地躲个清静。不想竟这么久,倒是让师兄见笑了。”
这句话不过是个托辞,傅珩心如明镜,却也不去点破,他底下的人自会去查,遂他略过此话,将人迎进府内。一面寒暄,一面不着痕迹地暗中审度着他这个‘师弟’。
说起来,两人上次相遇,还是两年多前,在乐安大长公主府的春日宴上。彼时,他和孟清辞躲在假山之内,而顾淮序便在假山之外,隔着一片嶙峋山石,怒怼长宁郡主。
待将一众贵女赶走后,转而在假山外小心翼翼的对孟清辞致歉,那情景,傅珩至今记忆犹新。
他这位师弟可谓是好脾气的谦谦君子。呵,那还是傅珩第一次见顾淮序这个真君子,当众给一个女子难堪。又惊讶于他这个素来不通情事的师弟,对孟清辞轻声细语,生怕惊扰唐突了佳人的模样。
他很难将印象中那个耿直得近乎执拗,能在大殿上不畏权贵,直抒弹劾的“师弟”,与在书信间同自己侃侃而谈火|药|秘方,且见解精妙绝伦的“顾淮序”相重合。
不论他从不知道,顾淮序藏有这般不为人知的天赋,退一步说,即便顾淮序真有此等天赋,以顾太傅身为清流领袖之尊,也断不可能允许,继承衣钵的嫡长子,沾染这些匠气之事,自贬身价,沦为摆弄奇巧|淫|技之徒。
更不要说,此番书信往来中,顾淮序非但与他纵论当今天下纷乱时局,诸侯竞相蠢蠢欲动。竟还主动为他献策,以机变韬略破局,这般手腕与眼界,远非他记忆中那个耿直单纯的师弟可比。
只是,傅珩一想到至今仍生死不明的爱妻,不免心中又是钻心刺骨的疼,如同一道永不结痂的伤口,只稍触碰,便是犹如蚀骨腕心,瞬间淹没了傅珩对顾淮序转变的疑虑与探究。
傅珩为顾淮序设宴接风,席间,将麾下心腹将领与谋士一一引荐,众人把盏言欢。
傅珩麾下将领张跃激动地举杯向顾聿琛敬酒:“久仰顾大人威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末将是个粗人,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便自饮三杯,以表敬意!”
张跃对能研制出威力无比火|药|的那位神人向往已久。如今得见,他紧张得手心沁满了汗,竟也全然顾不上,顾淮序是个他平日瞧不上的文弱书生。
谋士谢栾是个精瘦的小老头,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手里那把秃了毛的羽扇,嗤笑道:“你个莽夫,倒是有几分自知之明,晓得自己是个粗人。哪有接风宴上,陪客人,反先把自己灌醉的道理?真是笑话,丢尽了主公的脸面。”
张跃连饮三杯,脸色涨得通红,闻言气急败坏地回怼:“总比你一开口就满嘴酸腐味强!人家顾大人都没说话,要你多管闲事?”
谢栾不紧不慢地回敬:“路见不平,老朽自然要吼上一声,你这样,叫人家顾大人要回你几杯?你到底会不会做人?简直是个猪脑子。”
张跃更恼:“哪里不平?我看就是你存心挑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歪主意,你个糟老头子,心眼坏得很!”
顾聿琛适时举杯打圆场:“今日得蒙诸位盛情,顾某感怀于心。初来闽州,理当由我敬各位一杯,自当由我先干为敬。”说罢,顾淮序从容饮尽。
张跃见他不仅不像谢栾那小老头一样嫌弃自己是个莽夫,还为自己解围,感激的望向他,他对顾淮序的好感更深一层。
“承蒙顾大人看得起。”谢栾眯着一双小眼,满意地笑了笑,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不再搭理张跃那厮,这蠢货,自古文武便不可相容,这么简单的道理张跃都不懂,日后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张跃的上司看不下去,在一旁扯了他一把,低声斥道:“行了,次次被那谢老头耍得团团转,也不见你长记性。”
张跃一愣,茫然反问:“他、他这回又耍我什么了?”
傅珩仍旧在一边不冷不淡的冷眼旁观,心内却是惊诧,顾淮序的脾性竟也与从前大相径庭。
玄清真人今日也在席间,他静坐一隅,兀自捋着胡须,目光如烛,久久落在顾淮序面上。他时而微微颔首,心中暗忖:此子龙章凤姿,乃大贵大吉,逢凶化吉之相。有他辅佐主公左右,何愁大业不成?主公坐拥天下,指日可待。
直至酒过三巡,宾客尽欢,宴席将散,傅珩出言挽留,欲将顾淮序留在巡抚府中下榻。
顾淮序婉言谢绝了傅珩留宿之邀。他早已遣人先行一步在闽州城内备妥宅院,并不想居于傅珩的眼皮底下,叫人窥伺掣肘。
傅珩便也随他去,从善如流地命人备车相送,暗处却另遣眼线随行。于他而言,只要顾淮序人还在闽州城内,宿于东街亦或者西巷,本无分别。
且说,孟清辞回去将顾聿琛给她的配方细细捋一遍,做好了先后顺序,准备大刀阔斧的干出一番事业,只想着,待自己富可敌国,便是傅珩做了皇帝也奈何不了她。
秦始皇时期的巴清还是个寡妇,不也因富可敌国,始皇帝对她礼遇有加,还允许其豢养私兵,孟清辞觉得没有什么是钱解决不了的。
孟清辞的事业版图如火如荼的推进着,傅珩这边也因顾聿琛,将火|药|的威力发挥到最大。
又过数月,大同府、山东府、河南府一起攻打京城,傅珩亦准备,待两败俱伤之际,挥兵坐收渔翁之利。
大军开拔在即,巡抚府的书房内,墨简躬身立于案前,将近来探得的密报一一呈上:“顾大人甫至广州,便与通事金韫年一见如故,往来甚密。另查得,金韫年乃是两年多前,岑家大小姐招赘之婿,夫妻二人琴瑟和鸣,且育有一子,如今两岁了。”
傅珩眉目未动,指尖在案上轻叩,他对一个小小通事并无兴趣,略有不耐烦的道:“捡紧要的报来。”
墨简此时微低着头,并不敢看傅珩一眼,嗓音滞涩一瞬,尽量显得平铺直叙道:“经查,这位岑大小姐,实为当年变卖家产、离闽远走的朱家大小姐。如今她记名于舅家族谱,才改姓为岑。
两年前,朱大小姐以岑家之名,于广州城外庄子上安胎,深居简出,甚少见人,直至十月后产下一子。其夫金韫年,通晓番语,在小海小有名气,为人很是长袖善舞。与各路番商往来密切,常与世族豪商流连于秦楼楚馆,尤爱声色犬马,最喜歌舞”——
作者有话说:感谢等啊,二合一,明天再更这些
第57章 第 57 章 确凿无疑
越是说到后来, 墨简额角已渗出细密汗珠:“这位入赘的金韫年,经探子前往肇庆府查证,出自岑家旁支的亲戚, 却父母双亡, 竟寻不到一个知根知底的故人,此人倒像是专为岑大小姐招婿一事, 凭空冒出来的一般。”
余下的话不必多说,以岑家在肇庆府的势力, 想要给人安排个身份简直不要太简单。太多的巧合凑在一处,便绝不是巧合,这入赘的‘金韫年’是孟清辞确凿无疑了。
‘种香’当初便是岑家献给傅珩的, 朱大小姐母亲又出自岑家嫡支一脉。
难怪当初她忽然改了心思,想要孩子,原是窥破其中关窍, 一早在为自己铺后路。
这一招灯下黑果然是好手段,任他这两年,大江南北的撒出去多少人, 都遍寻无果。
她不仅改头换面,还扮作男子,又与朱家大小姐扮作恩爱夫妻, 有名正言顺的身份, 真是好的很。
若非他一时好奇顾淮序, 牵扯出她来, 莫说两年, 只怕十年他都未必能发觉。她竟敢如此堂而皇之地藏在自己眼皮底下,还在小海招摇过市,逍遥快活。
傅珩眉目低垂, 勾唇冷笑,看不出怒意,只手中的翠玉笔杆应声折断。
他嗤笑:就他那好师弟,怎么去了市舶司便不走了,只不是知道,他两人是偶然相遇,还是早就背着他有了勾连。当初她在青云观炸毁炼丹房死盾,是她自己的手笔?还是那时候,她便与他那好师弟暗度陈仓了?
思绪及此,傅珩心头猛地一紧,她如今既能安然无恙的摆脱他,那个两岁孩子,也必然是他的。
他还真是小觑了她的能耐,当初用他的钱财买下朱家家产,助朱幼宜摆脱朱家,甘愿与她假扮夫妻,替她隐瞒身份。
书房里诡异的寂静,笔断的声响,让墨简一个激灵,他喉咙滚动,差点发出恐惧的嗝声。他战战兢兢的屏息敛神,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生怕被迁怒。
若不是墨松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说自己儿子刚出生,一家老小孩指望他,他才不会替墨松来回此事,他这也算是为了那狗东西两肋插刀了。
小海的市舶司里,都是墨松的人,墨松也是跟着夫人最久的人,让人在眼皮子下两年毫无察觉,不仅能大摇大摆进出市舶司,于广州府的世族豪商间更是混的风生水起,买卖更是做到了主子的军中。
若是墨松今日自己来回此事,主子怕是能剥了他的皮。
傅珩终是发出一声寒意刺骨的冷笑:“这么久,就无一人发觉,她是女子?”
傅珩眸光一凛,忽地记起一桩旧事。
约莫一年半前,姚如海前来述职时,为了讨于好他,曾说起当年他从京城归来,带着孟清辞途经浙江,在其知州府邸,他夫人与孟清辞闲谈之事。
忆起姚如海当时似乎提道:“说起来,师母当年曾与拙荆闲话过几句,对拙荆娘家的海贸生意有几分兴趣。拙荆对师母的垂询关怀至今铭记于心,时常感念师母温和贤德,未曾因她门第浅薄而有半分轻慢”
又想到,当年在船上,他只当她是年幼不定性,借此猎奇消遣,从未深想到打着这个主意。呵,何等讽刺!她去了何处,竟是早便有迹可循。
原来她那么早,便想着怎么离开自己,连去处都已盘算清楚。从始至终不曾改变过心意。
墨简几乎硬着头皮,字斟句酌地回禀:“夫人她……极擅易容之术,气质模样与原先大相径庭,并看不出来。加之,除了有‘入赘惧内’的名声在外,在外更广为人知的,是有数位红颜知己,且几位佳人都对夫人情深意重,此事在番商与豪商之间被引为佳话,人人皆称羡夫人能享齐人之福。因此,从无人起疑。”
傅珩此时脸色已是阴翳非常,胸膛间那股滞闷翻涌的戾气,几乎要破膛而出。
她怎么敢!非但诈死欺他,更在外抛头露面,与旁人演尽风流佳话!傅珩压抑着眸底的惊涛骇浪,理智的弦绷紧欲断,咬牙切齿吩咐道:“备船,即刻启航。”
墨简闻言大骇,眼下距挥师京城仅剩数日,万事俱备。此时主子因故离开,岂不是有动摇军心之嫌。
当墨简触到傅珩那看似平静,实则下一刻就要焚尽一切的双眸,他一个字也不敢劝,躬身领命,匆忙退下安排,半刻也不敢耽搁。
深夜的巡抚府骤然灯火通明,仆役们皆步履匆匆,穿梭往来间却无一人敢弄出半点声响,压抑的寂静中,有序的各司其职。
谢栾年迈觉浅,加之大军开拔在即,他作为傅珩的谋士,更是心绪繁杂,难以安枕。忽见院外燃起灯火,光影重重,他心下一动,当即披衣起身。
他的小厮正在廊下打盹,被惊醒后忙上前搀扶他,睡眼惺忪的问:“老爷,您这是要去哪?”
谢栾无语,屈指敲了敲他的额头:“没看见外面灯火全明,你出去莫说是跟我的人,老夫丢不起这个脸。”
“一时睡懵了。”小厮憨厚的笑笑,狐疑道:“这大半夜的,是要做什么?”
谢栾:“出去看看。”
出了院子,小厮见着府里的仆役,拉住便问:“出了何事?”
“小的不知。”那仆役低着头连连摆手,嘴巴紧的很,跑的比兔子都快,转眼便消失在暗处。
谢栾知道傅珩的规矩,巡抚府里的仆役一个个都是木雕泥塑一般,断不会多嘴一个字,他叹口气:“走,去前面看看。”
主仆二人穿行于忙碌的府院,看着往来搬运的箱笼,小厮忍不住又问:“老爷,这半夜三更的,是要作甚?”
谢栾沉默以对,直至府门外,他恰好望见傅珩策马远去的背影,一骑绝尘,消失在夜色里。
老头子捋了一把胡子,略有所思。
小厮瞧着,大半夜的,慌得他六神无主,扯着他衣袖急问:“老爷,这是有大事啊,可是有敌袭,要打仗了?”
谢栾嫌弃的拽回自己的衣袖,没好气的吹胡子瞪眼道:“袭什么袭,休要胡言乱语。”
小厮被训斥却心情大好,只要不是打仗便好,他怕死的很,却也不敢多问。
谢栾的小眼睛精光闪烁,站在大门前,静谧的夜色里,转身往府里去,忽然大笑两声:“夫人怕是要回来了,妙极,妙极,那牛鼻子老道果然能窥探天机,活该他活不过我,哈哈。”
小厮跟在谢栾身后,很是无语凝噎,暗道:这都是什么虎狼之词。心下却对这个府里讳莫如深的巡抚夫人好奇的要死,只再不敢问。他可是亲眼见过,有人因为提起这位夫人,被活活打死的。
京畿城外,栖霞观静立于云雾缭绕的山岚之间,宛若神仙的清修之地,隔绝了京城内一切的波诡云谲。
三清殿内,香火缭绕,为肃穆威严的法相平添几分不容侵犯的朦胧。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的沉静气息,偶有铜磬清音回荡殿内,更显道境幽深,道法恢弘。
偏殿一隅,傅静妤一身宽大的素色道袍,更显得纤腰楚楚不盈一握,她只用莲花青玉冠束发,不施粉黛,眉目疏淡气质出尘,除了晚间白玉镯,通身再无其他首饰。
傅静妤于粗陋的木案前俯身,正垂眸静心,一笔一画地誊抄《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此乃道教度亡祈福之重典。
桌案上已抄完不薄一叠,墨迹工整,心念专注,似是诚心祈福,潜心向道的女冠。
唯有在她搁笔凝神的瞬间,望向窗外那重重殿宇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却无法尽掩的繁杂心绪。
傅静妤想:她多抄些,太子在下面,便不要怪她了罢,她作为傅氏嫡女,也是身不由己。
紫芙从外面进来,将端着的热茶放下,很是心疼道:“主子,您何苦难为自己,太子殁了,最难过的便是您,你这样日夜抄经,熬坏了自己,太子在天有灵,知道了也是要心疼的。”
傅静妤笔下不停,头也未抬的淡道:“无碍,你去忙你的罢。”
紫芙红了眼尾:“山上寒露重,你的身子怎么受得住,总不好一直在观里。”
这时候,春熙进来将紫芙拉出去,两人到了没人的角落里,春熙才压低声音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紫芙擦了擦眼泪,抿唇问:“什么意思?”
春熙没好气道:“如今整个皇城都叫大皇子把持着,他对咱们主子什么心思不知道?若是不躲来道观,咱们主子这个前太子妃还不叫大皇子吃干抹净了。”
紫芙瞥她一眼,低垂眼眸:“只你聪明,我是个榆木脑袋,只知道关心主子,旁的不是还有你们嘛。”
春熙觉得紫芙没救了,恨铁不成钢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紫芙见春熙走的不见了身影,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意,谁还不是做戏了,大皇子怎么死的,她们几个心知肚明,只是主子不说,各个都在做戏罢了。
她如今倒是羡慕晴儿,早早脱身离开安义侯府这泥潭,好过她这样日日提心吊胆的做戏。
什么躲避大皇子,当她真不知晓,不过是托辞罢了,这道观里如今哪个是吃素的,如今什么局势,主子们什么心思,她们这些贴身伺候的岂有不知道的道理。
颠覆天下,毒杀太子,嫁祸大皇子,里应外合,哪个都是不能与外人道的。
芸笺和柳春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剩她和春熙,打量着她不知道,春熙那小蹄子和她使得什么伎俩,呵呵。
紫芙暗道:她若是不装傻,便要做那马前卒,待到尘埃落定,必躲不过被灭口的下场。
孟清辞自从和陈君砚做成了白糖的交易,两人有了休戚相关的利益关系,交情便不再浮于表面,趁着两人的‘蜜月期’,孟清辞借机提及想要做矿场的买卖。
有了铁矿,孟清辞便能依照顾聿琛给的方法,研制精铁和钢,她能打造更好的刀具,乃至木仓。
她于一年前便找人去寻矿山,如今已有眉目,不过,这时候想做矿山的买卖,官府里没人,是万万不能的,只说铜矿便决不可能让商贾私自开采倒卖。
而她相中的是一处铁矿,虽然不比铜矿金贵,铁器也受官府管制,孟清辞不想参合岑家的人情,只能以利益和陈君砚置换他的人脉关系。
赶巧今日赵经伦做东,约了闽广商会的豪绅并番商,聚在戏楼里看戏吃酒,孟清辞便想着,待到筵席结束,她再单独和陈君砚商谈此事。
酒过三巡,筵席正酣时,薛天禄目光一凝,便见不远处的陈君砚微微侧首,正与身旁的金韫年凑在一处,几乎头颈相抵,凑在一处低语。不知陈君砚说了些什么,金韫年偶尔轻笑一声,那姿态懒散,两人甚是亲近。
见他两人不过才认识不久,便已相交甚深。
薛天禄几乎嫉妒的要发狂,他气不过金韫年的才能和运气,一个赘婿便应该要夹着尾巴做人,怎么能和他们这些世族豪商同席而坐,简直是抬举他,可这席间的番商和陈君砚却偏要抬举金韫年,无论他如何也不及,怎能不叫薛天禄嫉恨。
周霁宸见薛天禄的神色不对,推了他一下,问道:“看什么呢?脸色冷冰冰的,哪个又惹你了?”
薛天禄讥讽笑道:“周兄倒是好心,如今金韫年攀上了陈七爷的高枝,怕是早把你的知遇之恩抛诸脑后,你平白为这白眼狼做了嫁衣,不知周兄如今是何滋味?”
周霁宸太了解他了,闻言失笑摇头,为他斟满一杯酒,劝道:“你怎的年纪愈长,心眼反倒回去了?买卖,买卖,‘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此乃人之常情,你我皆在其中,你又何必独自钻这牛角尖。”(出自《史记》)
周霁宸心道:我这个牵线搭桥的好处已经尽收囊中,买卖,买卖,卖什么不是卖。他这介绍人的买卖可是无本万利,看在兄弟一场的份儿上,便点拨薛天禄几句,算是仁至义尽。
薛天禄没拂周霁宸的面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却并未将他的话听进去。
此时,孟清辞借机凑近,与陈君砚道:“七哥,一会儿筵席散了,容小弟单独再开一席,弟弟有事相求,还需七哥帮衬。”
陈君砚见她神神秘秘,眉目张扬灵动的模样,唇角便不自觉扬起一抹清浅的笑意,几乎要抑制不住对她的宠溺之心,目光掠过她耳后细软的茸发,低笑道:“那你可千万别喝醉了。”
孟清辞的目光下意识往席间穿梭的红绡那儿一瞟:“七哥放心,自有为弟弟救场的。”羞赧之色一闪而逝,于她而言,她和红绡也算是银货两讫,她全当是高价雇了个金牌公关。
说来也奇怪,自打与陈君砚做成了那白糖生意,但凡是他在场的酒局,她便再未被多为难过,也不知这是个什么卖就送的‘福利’。
两人近得衣袂相叠,叫人看着倒像是一对亲兄弟。
这时,楼下的戏散了,掌柜的带着名伶妙言前来谢赏,今日唱的是女将军替父从军,那女戏子妙言女扮男装,一身利落的武将戏服英姿飒爽,相交在场一众娇滴滴陪酒的姑娘们,别有一番韵味儿。
妙言与在座的诸人皆相熟,她耍了个花腔,大大方方抱拳对着在座诸位行礼,余光含情带怯的撇一眼金韫年,那如丝的绵绵情意,没几个男子能抵挡。
赵经伦这个东道主自然不会小气,立刻叫小厮再单独打赏,又笑着打趣道:“子闵兄真是艳福不浅,连咱们广府有名的名伶妙言也倾心于你。”
孟清辞赶忙摆手:“赵兄饶我,若是乱说叫我夫人知道,小弟我可是要吃苦头的。再说,我一个大男人被玩笑几句无妨,妙言姑娘清白名声却是要紧,若因我坏了妙言姑娘的清誉?那子闵才真是万死莫赎了。”
红绡摇着扇子娇笑一声:“赵公子,你还是莫要吓他,没见着金公子脸都吓白了吗?”
席间几个相熟的花楼姑娘,起哄似得,皆掩面的笑作一团。
妙言敛眸掩下一抹难言失落,再抬眸则是笑着道:“难得诸位今日都来给妙言捧场,妙言敬诸位一杯,先干为敬。”说完在席间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红绡捧场的赞道:“好个爽快的女将军。”
此时,薛天禄不阴不阳的道:“要我说,看她有什么意思,你们还不知道罢!子闵可是戏楼的票友,妙言那手舞剑随好,在子闵面前可不够看。”
孟清辞想到自己曾一时心软,教过当时名不经传的妙言,正好叫薛天禄撞个正着,当时还当她是这里的戏子,差点要将她掠回去的事情,脸色立时淡了几分。
果然薛天禄见金韫年脸色冷了下来,他更为得意的道:“啧啧,说是惊为天人也不为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楼里成名的角儿。”
周霁宸斥责道:“我看你是喝多了,湖沁什么?”
将人比作戏子贬损,真是赶着作死拦不住。没见陈七爷的脸色已经不好起来,这个混不吝,也不怕得罪岑家,岑家大小姐可是护短的很。
却不想,纳隆.提拉沙来了兴致,他自从来了昭德朝,接触了戏楼,便是一等一的戏痴,并没听出来薛天禄的不怀好意。他兴致勃勃的道:“子闵,怎么从没听你说过,也不叫好兄弟开开眼界,你知道,我对此向来如痴如醉。”
陈君砚心知金韫年是女儿身,又听薛天禄如此说,心下虽然差异,却还是拦道:“今日他饮了不少,还是改日罢。”
有那擅长载歌载舞的番商也来了兴致,他们和金韫年关系都不错,知道金韫年不谈买卖的时候,脾气温和,很是好说话,诸人酒后更是兴致高涨,跟着起哄。
“子闵,不要吝啬你的天赋,叫我们大家见识一番。”
“还有什么是子闵不会的,太让我们好奇了。”
“择日不如撞日,来罢,子闵,我的好兄弟,好兄弟我给你击节,你也给咱们助助兴。”
薛天禄阴笑着道:“怎么?不给大家面子?咱们这么多人,还请不动你不成?”
此言一出,算是将孟清辞架在火上烤。
陈君砚心知此刻已不便再强行拦阻,只得按捺不语,他冷沉的眸光如利刃般射向薛天禄,要他适可而止之意不言而喻。
薛天禄虽有胆怯心虚,但酒壮怂人胆,仍旧强撑着,心道不过是叫金韫年舞剑罢了,又不是只有他想看,是大家都想看。
孟清辞并不怯场,她只是不想太过招摇,以免宣扬出去,不知会埋下什么祸根。此刻知躲不过,她状似无奈叹一声:“既然盛情难却,子闵便献丑了。”她对妙言道:“还要借你的剑一用。”
妙言欲言又止,心知都是她思念他心切,叫人抓住尾巴,向他发难,拖累了他,可事已至此,此间没有她说话的余地,妙言只能将剑取来递给金韫年。
孟清辞看懂了她的心思,轻声安抚一句:“无事。”
孟清辞接过剑,利落的抖了个剑花,对众人道:“久不上手,生疏了,耍的不好,诸位莫要笑话小弟。”
言毕,她手腕轻转,手中的剑似与她通了灵性,翻转间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划破空气时铮然作响,剑身翻转间发出铮铮鸣响,破风之声锐利,尽显飒爽英姿。
孟清辞的身法,比之妙言的女将军刚柔并济,多了分男子冷硬锋利张力,剑锋凛冽,人剑合一,英姿勃发——
作者有话说:傅珩:呵,眼睛都不想要了
第58章 第 58 章 登峰造极
广州府这时节总是细雨绵绵, 铅云低垂,乌沉沉,连日来窥不见一丝天光。
岑府里, 岑管家今日一早起来右眼皮便跳个没完没了, 他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惴惴难安。
刚过了晌午,门房的小厮便神色慌张, 急吼吼的将他请至府门,他定睛往那门外一看, 险些吓得他心惊肉跳,魂不附体。若不是门房的小厮眼疾手快,一把将岑管家扶住, 他便要一屁股栽倒府门前。
抬眼望去,岑府周遭已被黑甲军围得水泄不通,细雨中, 玄甲森然泛着冷光,横刀冷厉,肃杀之气令人窒息。
闽广两地的百姓, 谁不知道黑甲军是巡抚的贴身亲卫?岑家不过一介商贾,怎么就惹上这等煞神?更遑论,他们大小姐还和军中做着军需的买卖, 有着这层香火情在, 何至于, 何至于
岑管家匀了匀气儿, 站直了身子, 老脸扯出赔笑,跨过门槛上前一步问那零头的黑甲军:“官爷,可是有什么误会?咱们府上可是肇庆府岑氏嫡支。”
那为首的黑甲军闻言, 连眼皮都没掀一下,丝丝细雨中,,只听“锃”的一声清响,他手中佩刀已应声出鞘半寸,泻出一线凛冽寒光,声音冷硬如铁道:“回去。”
岑管家瞠目结舌,他哪里见识过这等阵仗,几乎吓得他肝胆俱裂。他当下跌跌撞撞,急忙往府里去禀告,他毕竟年纪大了,没跑几步,腿肚子转筋,膝盖便是一软,整个人向前踉跄扑去,险些跌倒在地上。
待到了朱幼宜跟前,衣衫已是湿透,淋漓的衣衫紧紧贴着后背,已是分不清是寒凉的雨水,还是那惊出的涔涔冷汗。
朱幼宜刚午睡起来,云鬓微松,精神还带着几分惫懒,她漫不经心地扶了扶金钗,问道:“何时如此慌张?可是老爷又喝醉了,要我去接?”
岑管家闻言,满心的惶惶然给噎了回去,,心下暗道:外头都说姑爷惧内,真是瞎了眼,他们大小姐只差把这位姑爷供起来了。
可眼下哪是琢磨这个的时候,岑管家稳了稳心神:“主子,大事不好了!不知为何,咱们府门外忽然围满了黑甲军,老奴方才刚想开口问问缘由,那为首的黑甲军便拔刀相向,直接将老奴给逼了回来!”
朱幼宜本还慵懒地歪在软榻的靠枕上,锦缎秀春景的团扇遮面,轻轻打了个呵欠,听闻“黑甲军”三字,她周身的那股惫懒霎时一扫而空,猛然坐直了身子,一双美眸肃然,紧盯着岑管家问道:“你说什么?外面来了黑甲军?”
岑管家见主子脸色惊诧,却并无半分疑惑,心下不由猛地一沉,忙应道:“是,将咱们府外叫黑甲军围得水泄不通,不让出去,也不让人进来。”
朱幼宜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革丝团扇,指尖微微颤栗,她深吸一口气,抑制下翻涌的心绪,对侍立一旁的珍珠沉声吩咐:“小少爷呢?去把他抱过来。”
她心想:她们如此小心,还是瞒不住么?
一时又恨此时不能去给孟清辞报信。
一时又不知道自己最终会面对什么惩罚?
朱幼宜想:自己是不是要活到头了,此时能多看一眼儿子也是好的。不过她并不后悔,只有和孟清辞在一起的时候,她才感觉自己又有了家。即便是得不到她的爱,也无所谓。
“回主子,小少爷也午睡着,算着时辰也该醒了,奴婢这就去。”珍珠领命,疾步出门去了偏房。
朱幼宜随即对岑管家吩咐道:“即刻起,府门大开,你立刻将所有下人都聚集到下人房里,不得随意走动。若是黑甲军进来,也无需阻拦!”
岑管家有心问两句,还不等他开口,朱幼宜却挥手:“去罢,不必多问。”
岑管家才出去,珍珠抱着睡眼惺忪,小手揉着眼睛的岑亦初进来,见了娘亲,张开双臂,小家伙奶声奶气撒娇:“要娘亲抱。”
朱幼宜心疼的将他接过来抱在怀里,语气温柔道:“再睡一会儿吧,娘亲抱着你。”
岑亦初将脸埋在她颈窝,蹭了蹭,含糊问道:“娘亲,谁惹你不高兴了吗?”
这话让朱幼宜心中百感交集,她亲了亲儿子的发顶,哄着他道:“娘没不高兴,娘亲就是想你了。”
岑亦初搂紧了朱幼的脖颈没撒手,撇撇嘴暗道:娘亲又哄骗他。
儿子在怀里,朱幼宜心里安生了不少,又吩咐珍珠道:“去将小少爷最喜欢的那本册子拿来,再把少爷的东西都收拢出来。”
“娘亲要送我去哪里?娘亲不要我了吗?爹也要不我了?”岑亦初小眼睛睁得大大的,惊慌又疑惑,他毕竟才两岁,聪慧又敏感,他不安的小手紧紧攥着朱幼宜的衣襟。
朱幼宜赶忙拍抚小家伙的后背,笑着柔声哄着他:“你是娘亲的命,娘亲怎么可能舍得不要你,娘亲没有要送你走。”说着她喉咙一哽,忍不住眼眶发酸发胀:“只是只是你父亲怕是不可能让你跟着我的”她越说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不知道要如何和他解释,毕竟对孩子来讲,太过复杂。
岑亦初果然面露迷惑,他再聪明,也无法想清楚,父母一向恩爱,为什么娘亲突然会说这些,一时转不过弯来,只执拗道:“爹最喜欢娘亲了,爹不会不要娘亲的。”
朱幼宜无奈长叹一声:“你爹她也身不由己,你以后长大就懂了,你要记住,她生你不容易,为了你先写没了命,你以后长大了,可要好好保护她。”
岑亦初点着小脑袋瓜,郑重道:“我都听娘亲的,我也会保护娘亲的。”
酸涩瞬间灌满朱幼宜的心腔,她抱着小家伙,心软的一塌糊涂,她捧着他稚嫩的小脸亲了一口。
岑亦初感受到娘亲的疼爱之心,他立时咯咯地笑出声来,笑声清澈欢快。
此刻的戏楼雅间里,在座的商会豪绅、番商、和一种姑娘们,都被金韫年精妙绝伦的舞剑摄住了心神,几乎皆是屏息凝神,竟不闻杯盏之声,更甚者如妙言一般目露痴迷。
她一身青衣玉冠,剑眉星目,芝兰玉树,挥剑间身姿如孤鹤凌空,剑身寒光流转若流风回雪,她英姿矫健,振腕间似有残影,一柄三尺青锋在她手里如走游龙,收放自如,真真是登峰造极,无与伦比。
陈君砚见她眉宇间锐气逼人,无一丝一毫女子媚态,竟是俊美非常,如此风情,撩拨得他一颗心砰砰直跳,险些要跃出胸腔。
他暗道难怪她能叫一众人都看走了眼,却又想她若是穿着女子装束,又会是何等风情,如此想着,一时心潮涌动、情难自抑,只想将她带回家去藏起来。
前有妙言对比,一时高下立见,纳隆.提拉沙被金韫年的精妙身法所折服,看到激动处高声喝彩:“高,实在是高。”
周霁宸不是票友,却是戏痴,尤爱妙言今日这一出反串的女将军,此时见了金韫年的舞剑一时惊为天人,亦是赞不绝口:“妙哉,妙哉。”
缓过神的众人都不住喝彩,还有那偷瞄红绡的姑娘,眸中说不出的嫉恨之色,都嫉妒红绡好命,能有这样一个俊俏的金主儿,不仅出手阔绰,怜香惜玉,还有一把好腰,只是见了便觉有力,若是她们,能‘吃’这样好,不要钱倒贴也是肯的。
此时红绡虽是不错眼的看着,她神色如常,藏于袖下的指尖却悄悄掐进掌心,心尖像是被人狠狠攥着,卑微到了尘埃里。
红绡很清楚,这样风姿卓绝的金韫年,她这种风尘女子是不配的,只是与他在一处便也是玷污了他,所以他从来都没有碰过她,即便她还是干净的。
他们之间,不过是一场交易,不过是金韫年可怜她罢了,这样不染凡尘的公子,还有一颗救苦救难的菩萨心肠,怜悯她们这些风尘女子,哪个女子能不死心塌地甘愿沉沦。
红绡这样想着,目光瞥一眼,一旁已是不能自|拔满目痴恋的妙言,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笑意。
孟清辞并非是跳舞,她从前因拍戏,特意和越剧大事学过小生反串,也因此,能在人前扮男子不被看穿,她剑里藏锋,刚劲凌厉,反而让人忽视她身姿纤弱单薄之感。
孟清辞之所以痛快的应下舞剑,便是叫人对她男子的身份深信不疑,根深蒂固。
这一番下来,见众人情状,可谓恰到好处,效果显著。
傅珩不顾举兵之际,日夜兼程,赶来广州府,得知孟清辞人在戏楼与人宴饮,便直接策马疾驰飞奔而至。
这一路上他患得患失,业火焚心,距离越近,那颗枯寂的心就越发躁动,几乎要撞碎胸骨。他岂会不知?她怨自己强掠她,怨他给她‘种香’,将她强绑在自己身边。
两年间七百多个日夜,傅珩曾无数次想过,倘若上天垂怜,让他失而复得,他定会改了性子,好好待她。
如今他知晓她不仅活着,还生下了他们的孩子,便想她独自生产定是吃了不少苦头,暗暗告诫自己,此番重逢,无论如何都要按耐住脾性,不能再伤了她。
却不想,待他推开雅间房门的那一瞬,看见的竟是孟清辞于人前肆意轻盈挥剑,神采奕奕的洒脱模样,是他从未见过的风景。
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竟然过得如此快活,没有他,她怎么可以快活。
还有那些投注在她身上的视线,如同跗骨之蛆,有如实质,让他想要将这些人的眼睛全部腕出来,不论男女。他们是什么玩意儿,怎配看这天下未来的皇后舞剑。
傅珩眸色如深渊凌冽,珩胸腔里翻涌起一股酷烈的杀意,恨不得亲自提剑,立时叫这里血溅五步。他指节扣在剑柄上,强忍着拔|剑的冲动。
雅间内兴致正浓,破门声将满室高涨的兴致戛然打断。众人循声望去,竟是不识得。
薛天禄被搅扰了兴致,不耐发作道:“什么人?敢在小爷面前撒野?还不叫人轰出去。”
傅珩一早便见他看孟清辞的目光不干净,他若不是怕吓着她,此时早一剑便要了他的性命。
他未发一言,只一摆手,墨简便叫人上去将薛天禄堵上嘴拖下去。
雅间内见此阵仗都是大为震惊,尤其是那些陪酒的姑娘们,各个躲到后面瑟瑟发抖,机灵的不敢发出一声惊呼。
有人已经看清了傅珩身后跟着的黑甲军,虽多数不识得他,却也隐有猜测。
此刻在座和薛天禄称兄道弟的,哪个都没开口给他求情,倒是害怕他拖累自己。
陈君砚待看清那着一身墨色常服的竟是闽广巡抚,傅大人时,他瞳孔微缩、愣怔一瞬,但他反应极快,即刻起身,越过尚在怔愣的众人上前,恭敬地撩袍跪倒:“草民陈君砚,拜见傅大人。”
陈君砚曾有幸见过傅大人,他敏锐的察觉对方周身散发的寒意,头颅垂得更低,言语间甚是审慎:“大人若有吩咐,但凭差遣。”
傅珩一个眼锋都没给跪在地上的陈君砚,他灼灼的目光锁在孟清辞身上,一寸寸从头到脚略过,不放过任何一处,似是在确定她是完好的,是否是真实的。
雅间内诡异静谧透着窒息的压抑,无人不屏息凝神,生怕惊扰了这位执掌闽广生杀大权的天。
孟清辞自看见傅珩便转过身背对着他,此刻她如芒在背却不敢移动分毫。
傅珩望着她那紧绷的背影,终是无奈地低叹一声,他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生怕怕惊扰了她,将语气放得低缓而缱绻:“夫人让为夫好找,既已尽兴,便随我回去罢。”
在座众人本已是惊惧交加,闻听此言更是差异愕然。数道目光皆齐刷刷投向金韫年,此间与她过从甚密者不在少数,具难以置信的在她身上逡巡。
任谁也无法将眼前风流清隽的年轻公子,谈笑间便可商榷大宗宝船买卖的海商掮客,与巡抚夫人联系起来。
却是巡抚大人一语道破天机后,再细看那眉眼轮廓,竟从哪过分单薄的身姿辨出了几分女子的纤柔,再去细看,当真是雌雄莫辨。
傅珩立于门前,目光幽沉凝望着她。好容易寻到她,他并不想一见面便逼迫于她,饶是此时他只想屠了这里的所有人,仍放软了嗓音:“儿子还在等你我回去。”
果然孟清辞闻言,背对着他的身躯微微发僵发颤,他既已寻到此处,便是将她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了。心中惦念,不知此刻朱幼宜与孩子如何了?
心知她这两年的筹谋注定付之东流了,只能认命的呼出那口不甘心的郁气,负气般将手中剑掷于桌案上,冷着脸不情不愿的朝傅珩走去。
傅珩朝她伸出手,耐心地等着。那短短数步之遥,孟清辞却犹如赴刀山火海,任凭她再是不甘心,此刻也不得不屈服。
孟清辞早看清了他的本性,他待她越是温和,发作时便愈是骇人,他自然不会动她分毫,却会要了旁人的性命。她不敢拿朱幼宜的命去赌。
待她与自己只一步之遥,傅珩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入怀中。不等她反应,已打横抱起,用披风将她裹得严严实实,抱着她转身大步离去。
满室寂然,只余下错愕的宾客面面相觑。
黑甲军跟着傅珩撤离,雅间里,热闹的筵席转瞬间只剩下残席冷炙,众人仍旧久久无法回神。
“天爷。”纳隆.提拉沙许久才回神,说出一句他学的俚语:“我竟是巡抚夫人的座上宾,我果然是个幸运儿。”以他的身份,日后有巡抚府夫人的交情,呵呵~~这种好事,他都不敢想,不敢想!
妙言一副黄粱梦醒,心碎了的模样,久久无法转圜心思。
红绡则是攥着手中团扇强自镇定,都道‘女表子无情,戏子无义’,可此刻,比起她失去了金韫年这个金主儿,将面对的难处,红绡更担心‘金韫年’如今的处境。
别的事情,红绡或许知之甚少,可自小长于秦楼楚馆之中,情之一事,她看得比谁都清楚。‘金韫年’对那巡抚大人,分明是不愿的,否则谁放着好好的巡抚夫人不做,有福不享,要女扮男装混迹在一众男子间。
筵席间其他的姑娘们则是羡慕有之,嫉妒有之,羡慕那能得巡抚大人青睐的女子,妒忌红绡的好运气,金主是女儿身,那红绡便是完璧之身,要知道,‘金韫年’在红绡身上可是花了过万两银子。
她们这些风尘女子一旦待价而沽,往后的身价便只有跌价的份儿。如今红绡不仅仍是完璧之身,她这曾被巡抚夫人包过的头牌,更凭着她与巡抚夫人那段过从甚密的渊源,身价反倒水涨船高。
自此,慕名而来,盼着一睹芳容、意图攀附关系的世家子弟与豪富巨贾,只怕将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
此间荣耀非哪个花魁名头能比,怎是一句妒忌羡慕可道的。
周霁宸摸了摸光洁的下颌,咂摸了下方才的前因后果,想着自家好歹殷实,又向来衷心低调,他此前并不识得巡抚夫人,这两年对‘金韫年’也算关照有加,正所谓不知者不罪,功过相抵,巡抚大人总不会迁怒于他,心里踏实了不少。
他不免又想,来日方长,有这层情面在,总是利大于弊,指不定那日便能沾光,叫他周家飞黄腾达。
赵经伦出了一身冷汗,他今日可是东道主,眼瞧着差点和薛天禄一个下场,不免欷歔,薛天禄八成凶多吉少。一面又暗自悔恨,没能与‘金韫年’多多攀附交情,比起周霁宸和陈君砚,自己的眼光格局到底浅薄了。
陈君砚缓缓站起身,失魂落魄地向外走去。他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唇边泛起苦涩的笑。
难怪他始终查不出她的来历,原来她竟是巡抚大人失踪两年的夫人。可笑他竟还生出不该有的痴念,幸好这痴妄从未宣之于口。
只观方才薛天禄的下场便知,但凡让巡抚大人知晓他对她有一丝一毫的心思,莫要说他这项上人头,便是陈氏满门的性命恐怕都难保。
又忍不住想,她今日说想单独约他,是有何事求他?彼时两人靠得那样近,她身上似有若无的浅香,仍叫他魂牵梦萦、欲罢不能。
车帷之内,傅珩指腹温热,动作轻柔,一点点为孟清辞拭去脸上的伪饰,露出她本来清丽绝俗的真容。
他贪恋的眸光在她眉目间久久盘桓,牢牢锁住她的眉眼,细长双眸中翻涌着化不开的深沉占有与偏执浓情。
他拇指的指腹缓缓碾过她柔嫩的唇瓣,那一如记忆中的触感,瞬间点燃了他对她压抑已久的渴念,傅珩眸色陡然转深,眼底翻涌的暗沉情|潮,几乎要将她吞噬。
孟清辞靠在车壁一侧,侧头避开他的触碰,没甚好气道:“这是往哪儿去?孩子呢?”
“自然是要带你回家。”傅珩一把攥住她纤细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容挣脱,赤红的眼底翻涌着偏执与痛楚,控诉道:“夫人为何不问问我?这两年,没夫人在我身边,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夫人,你好狠的心呐!”
自己的好打算叫他搅黄了,孟清辞面上还稳着,心里却是怒火中烧。闻言抬腿便踹向他小腿,掀起眼皮瞧他,只没什么好脸色,讥讽道:“问你什么?你的事情都是世族豪商间的谈资,你如今得了火|药,有了制霸天下的利器,正是春风得意,有什么好问的。”
傅珩挑眉,捏着她的下颌,勾唇浅笑:“这还要托夫人的福。”
孟清辞果然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怒瞪他道:“既然得了好处,你我便两清了,你明知道我不愿意,还来寻我作甚?”
“你不愿吗?”傅珩沉了脸色,眸中有痛色一闪而过,他嗓音低哑:“我不信你对我没有一丝的情谊,初见时你对我明明有好”
孟清辞猛的推搡他,打断了他的话,疾言厉色道:“没有,你闭嘴,我对你从来没有”
傅珩卸了力道,靠在车壁上,他自嘲的低低地哂笑一声:“从来没有什么?从来没看上我?还是从来没对我有过半分好感?”
孟清辞心口剧烈起伏,两人从前,皆心照不宣的有意回避,从不提及相识时的事,不愿在此刻与他纠缠那些旧事,冷声将话题岔开:“你怎么找到我的?”
因朱幼宜刚给他提供一批天丝棉的军需,她知道他举兵在即,此刻正当时局攸关,政务千头万绪,分身乏术之际,万万想不到,他会在此刻抽身前来寻她。
傅珩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意:“还要感谢我的好师弟,若非好奇他为何盘桓市舶司不愿离开,派人来查,我还真无法这么快寻到夫人。”
孟清辞抿唇,忽略他再明显不过的挑拨之意,终究图穷匕见,按耐不住的问道:“朱幼宜如何了?”
“若再寻不回你,不出一年,我便会油尽灯枯、心力耗尽而亡?”傅珩眼神骤然锐利如刀,一把将她箍在膝上,在她耳畔阴鸷低语:“她这个知情人,从中作梗,离间我们夫妻,我定然不会让她好死。”
孟清辞美眸中的惊诧不似作假,傅珩便知她对此,果然一无所知——
作者有话说:孟清辞:试探过了,好像还能谈,没发癫,不是很生气
傅珩:呵~我差点噶了,这事儿没完
作者:本来以为能更一万,结果产出实在可怜,只能这样了,好在这文不是很长了,一起忍忍!
第59章 第 59 章 在报复她
傅珩知道, 孟清辞虽怨他、恨他,却没到想要杀他的地步。若是她知道‘种香’是以他之命续她之情,以她那副柔软心肠, 定然不会对他见死不救。
只是, 彼时他想要的,是她的倾心爱意, 而非她的怜悯施舍,如今看来和失去她相比, 只要能将她留住她,怜悯施舍又如何。
孟清辞难以置信,唇瓣嗫嚅问道:“那你当初为何?为何这你对有什么好处?”
话音未落, 傅珩忽然扣住她的后颈,不容抗拒地将她压向自己,狠狠攫住那日思夜想的柔软唇瓣, 像是压抑太久的暴风雨顷刻冲破堤坝,疯狂肆意在她唇齿间宣泄他的思念与痛楚。
如狂风过境般,像是要吞噬一切, 摧毁一切,久违了的,熟悉的气息侵蚀在她唇齿间, 心口止不住的悸动, 血液仿佛在沸腾。
孟清辞分不清这失控的颤栗是因为‘种香?还是被他一次次刻入骨血的习惯?亦或是什么别的, 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原因。
这两年她可谓清心寡欲, 此刻汹涌激荡的情绪毫无征兆的排山倒海倾轧而下, 孟清辞使劲儿推搡他坚实的胸膛,想要挣脱这失控的漩涡。
却叫傅珩掐着一把细腰不松手,仿佛要将她嵌进骨血里, 又似是要钻进她的神魂里。
任孟清辞如何气急,将指甲深深掐入他后颈的皮肉里,傅珩依旧纹丝不动,他仿佛感觉不到痛楚。直到她力竭身软,连最后一丝脾气也消磨殆尽,他才勉为其难,意犹未尽,略略松开了力道。
孟清辞朱唇红肿,潋滟着水渍,侵染他的气息,像一枚熟透欲滴,只稍一用力便会破皮的蜜桃,诱人采撷。傅珩眸色深邃,抿着唇抵着她的额头,喉间滚出一声低哑的自嘲:“你不是都清楚吗?所以你才这样嫌恶我。”
不只是她嫌恶自己,连他自己也嫌恶自己。他自幼便知,自己流着母亲肮脏龌龊的血,他是存在便是耻辱,所以他嫌恶王氏,也嫌恶自己。
后来他被祖母发现异常,怕他一叶障目,告诉他:他并没有错。即便没有王氏,傅家也从来不干净,她自己便是被祖父强取豪夺的,他父亲更是强夺人妻,才有老大,以至于老大到底是谁孩子,也未可知。将侯府旧事说与他听,便是不想他过分自厌。
即便祖母与他说了许多,他亦清楚的知道,他骨子里就是流着傅氏和王氏一样卑鄙龌龊的血,更叫他恶心,遂他从不近女色,对男欢女爱深恶痛绝。
直至遇见孟清辞,彼时自己先动情,她却只想摆脱安义侯府,拒他千里之外,视自己如无物。
他出身傅氏名门,巡抚闽广多年,手握滔天权柄,从来只有被旁人逢迎的份儿,向来无人能拒,更无人敢拒。他平生第一次捧出的真心,怎么容她如此视而不见的轻贱。
于是他难以抑制自己的卑劣,在她面前装不下去君子,一心只想她将心思只放在他的身上,只看他一个人。
她和他一样长在傅氏,即便为婢也有一双干净的,洞穿一切眼眸,有一颗出淤泥而不染,坚定不移想要爬出泥潭的心。
他只要一靠近她便觉得被救赎的温暖,似乎能洗涤他一切的污浊,让他只想不管不顾的掠夺。明知道她有多嫌恶安义侯府,多嫌恶傅氏的每一个人,他仍旧要拉她堕入这泥潭。
以前他不懂父母这种近乎病态的癫狂,那一刻他忽然便懂了,竟奇异的不那么厌恶父母了,也再不自厌。她是他的救赎,一个自救的人有什么错呢?
孟清辞胸|脯|起|伏,喘息着,心脏有一瞬间像是要被人捏|爆|的疼痛窒息,有什么像是要压抑不住喷|薄|而出,美目赤红怒火煊赫:“是你自己说,你的便宜不是好占的,我看错了人,这个错我认,这个代价我付得起。但是你贪心,想要换我一辈子心甘情愿的跟你,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买卖。”
她来这里十年,安义侯府的魔幻磨平了她所有的柔弱与期待,十年间她如履薄冰,在这个吃人的魔窟,她想要活下去,要摒弃她所有的良知和善良,有的只是利用和利益,还有虚与委蛇的表演。
但是两人初见那夜,她感受了傅珩无所求的善意,故作不知的‘庇佑’,算不上温暖,却是她艰难求活十年,身处绝境时的唯一一次,有人伸手拉了她一把,却没有向她索要所谓的‘报酬’。
他带她出大长公主府时,她知道他待她有好感,但她那时只想尽快离开令她窒息的安义侯府,不想与安义侯府的任何人再有什么牵扯,毕竟这件事情,她已经谋划了十年,期待了十年。
却不想傅珩打破了她对人性最后的一点期待,杀人诛心,恰恰是他什么都没做,她便毫无招架之力。
她无法怪他,还要支付代价,毕竟没有傅珩,她当时根本走不出安义侯府。若真生出情意来,也是恨他、怨他负她。他怎么还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期待她还会倾慕他?
傅珩攥着她的手,掌心贴在他的心口上,那里低沉有力的跃动着:“你如今知道我的命在你手里,你想要公平,如今公平了,你想要怎么谈才能留我一命?”他略讥讽道:“我知你看不上,它却还是值点什么的,不是么?”
他原本以为,她愿意有自己的孩子,便是想通了,却不想她只是麻痹自己,不顾炸毁丹炉的凶险也要摆脱自己。
这两年他一直在揣摩她的心思,他无数次回忆两人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哪怕是从中找寻一丝一毫她待自己的真心。
他确信那夜初见,她真心谢自己帮他挡去傅鸿轩的纠缠。乐安大长公主府里,她替傅静妤跳舞,被长宁郡主带人围堵,他帮她脱身,她于自己书房榻上醒来,虽有惊吓,待自己也有几分真心,她几乎就要信自己了,是他打碎了她难能可贵的信任,还一错再错。
傅珩其实是后悔的,如果他当初选择多一点耐心,少一点手段,是不是她对他,多少会有一丝情,是不是会比如今强千百倍。
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她这样刚烈的性子,一次不忠百次不容。可他还是想试试,即便是用自己的命去堵,即便她不喜欢自己,只要她还愿意待在他身边,便足矣。
孟清辞愣怔了下,没想到他那么骄傲自尊的人会贬低自己,以如此清奇的角度和她谈自己的生死。他心口的跃动滚烫,有种她无法承受的压抑感,她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叫他牢牢的攥着按在心口上。
“松开。”孟清辞气愤的怒瞪他。
傅珩却执拗地,一瞬不瞬的凝视着她,不错过她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都是聪明人,话已经不需要说的太白。
此番被傅珩逮到,他竟还愿意给她台阶下,着实出乎孟清辞的意料之外。
她想:以傅珩性情,不说折磨她,必然要宣泄一番,给她点颜色,借以告诫她老实安分。
孟清辞也仔细觑傅珩神色,不似作伪,她眨了眨眼尾仍旧泛红的一双美眸,干脆利落地颔首,给了一句傅珩想要的准话:“一命换一命。朱幼宜的命,换你的命,是你赚了。”
她不在乎“种香”究竟是何原理,左右已成定局。傅珩的意图,不要太明显。
若如说当初她善意拉了朱幼宜一把,那朱幼宜带她离开闽州,也算两清了。可这两年,朱幼宜甘愿冒着性命之忧,以自身婚姻为自己遮掩身份,将自己的身价全托付给自己,待自己的孩子视如己出,冲着这份情义,她孟清辞做不到置之不理。
有朱幼宜的性命作保,除非朱幼宜某日背叛她,否则这将是两人一个生死契约,孟清辞不会拿朱幼宜的性命去赌。
傅珩几乎抑制不住想要上扬的唇角,他竭力克制,若是他笑了,只怕她要气到她。
马车早已停下,却没人敢近前催促,一时除了外面的时有时无的海浪声,车厢里静寂静无声,连两个人的呼吸声都不自觉的轻了几分。
孟清辞清晰地感觉到,傅珩的心跳又快了几分。那“咚咚”的震动,透过紧贴的胸腔,震得她心尖发麻,连指尖都跟着微微颤抖酥麻起来。
他细长的黑眸中,此刻正翻涌着毫不掩饰的、令她心惊的炽热眸光,目光太具侵占性,几乎险些让她败下阵来。
像是害怕打破两人间难得没有虚伪的平和,傅珩的音色低柔,刻意放轻:“清辞,你这么聪明,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孟清辞闻言顿时冷了脸色,按着傅珩的心口,顺势用力推搡他:“呸!那是另外的价格。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若是没有我,你想要这天下,只怕也是要尸山血海趟过去,能否从群雄间生出还未可知。其他州府也不是吃素的,即便你运气好也是险胜,却必然是代价惨重,十数年休养生息能否缓过来未可知。”
她看冷嗤一声:“你经营闽广浙三地多年,这一仗,不仅劳民伤财,还要损兵折将,几乎是耗尽你这些年的心血,我不信这笔账你算不清楚。如今你因我研制出了火|药|这等利器,别说昭德朝无人能与你争锋,便是蛮夷、番邦也要惧你威慑,不战而屈人之兵,万邦来朝、四海称臣是迟早的事,你竟然还不知足。”
傅珩顺势歪倒在坐榻上,带着她压在他身上,昏暗的车厢里听着她的鞭辟入里的‘真知灼见’,这等对天下局势的见解,抵得过他的谋士。又暗想:从前她果然处处都在藏拙。
将她的手抵在唇上轻吻,傅珩垂眸,遮掩一瞬间的落寞:“你想要什么?我的命都攥在你的手里,又有什么是不能给你的?”
傅珩这两年没少琢磨孟清辞,总是深夜在两人的侵房抚摸她的每一件饰品,每一件她穿过的衣裙,她离开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走。
他一直在想,她全不记得过往,在安义侯府这种肮脏的地方为婢十年,如何做到不被俗世欲|望裹挟,毕竟傅晏桉和傅静妤兄妹的手段对付一个奴婢错错有余。
她在闽州挥金如土,奢靡尤甚世族千金,却不爱华服美饰。她爱钱财,一早资助宋氏兄弟,为自己铺路,却没拿走他一毫一厘,好不贪恋。
她是如何做到这般无欲无求?她这种定力,不要说她是一个奴婢,便是王公贵族,也难过‘贪欲’二字。
孟清辞知他在问什么,从前不过敷衍于他,如今却像看他如何作答,轻笑一声:“我要你的半壁江山,我要天下没有秦楼楚馆,没有戏子贱籍,你肯吗?”
她想:先说这些罢,不能一口吃个胖子。总要叫他做些什么,才不会显得那么委屈自己。
傅珩掐着她要的手紧了紧,静了片刻,才道一声:“你就想要这个?”
孟清辞秀眉微挑:“怎么?舍不得?”
若说这两年在市井,她体会最深的,还要数对秦楼楚馆的认知,要说第三生产力可真是一笔不小的财政收入,几乎是一本万利的无本买卖。
只是,这些人中,绝大多数都擅歌舞乐器,她曾爱舞如命,因舞受到万千观众的爱戴,这便让她每每在秦楼楚馆、乃至戏楼,看见那些从业者,尤其是女子,被轻贱物化侮辱,便产生极大的生理不适,以至于深恶痛绝。
说是心善吗?那不见得,毕竟她在安义侯府十年,没人救她,最后也是她自救,她只是不想割舍埋藏在心底的那个本我。
“和你的真心比,是我赚了。”傅珩珍重的在她唇上吻了吻,状似不经意问:“清辞,你很喜欢跳舞罢?”
傅珩没有错过她在雅间里舞剑的那一瞬的眉目神情,不同于从前他见的每一次,男子装扮让她更加收放自如,面对众人纯粹的惊艳激赏,她更显张扬自傲。
又那么一瞬间,傅珩似乎窥见了某个他从不知道的关窍,似乎离她的心很近了,他想只要再近一些
这一次他不会再心急,不会再搞砸了。
孟清辞有一瞬间像是被点穴的僵硬,傅珩却没等她的回答,亦没再问,只是抱起她下马车,上了那型制庞然华丽的宝船。
严江眼看着孟清辞被带走,他被黑甲军拦着,急的不行却毫无办法,只能冒雨赶车回岑府报信,待回到岑府,却只有岑管家和一众仆婢。
严江如遭雷击,几乎觉得天塌了,一时茫然无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岑管家见他浑身湿透,丢了魂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夫人说了,你本就没有身楔,如今老爷已不再用仆役,你若是想留可以去肇庆府的作坊某个差事,若是不想去作坊。”岑管家拿出一张千两的银票递给严江:“夫人说,你这两年,伺候老爷尽心,这些全当做是心意,让你拿去,好好过日子。”
严江摸着那张银票,心里油煎过一样。
“你受了寒气,先住在府上养养,若是想好了,在走也不迟。”岑管家见他备受打击,叹口气,转身走了,他也要去缓缓,他今日五脏六腑都移位了,大半辈子没被这么吓过。
隔了两日,戏楼里的事情已经让外间传得神乎其神,严江才知道了个大概,
从震惊到心里闷堵的厉害,七尺的汉子,长出了青胡茬,双目如火赤红,唇角都是燎泡。
他走镖被做局,让人推出来做替罪羊,他本以为自己是必死无疑,不想阴差阳错被金韫年所救,他本想为奴为婢报恩,却不想她收留他,却没要他卖身。
他日日跟着她在外办事,时有筵席,他经常随侍在侧,几乎比她与夫人在一起的时候还要久,这样日日近的跟随,他又不是毛头小子,哪里发现不了她的秘密。
严江想,一个女子如此大费周章隐瞒身份,必然有天大的不得已,她于他有救命之恩,他不会背叛她,只装作不知,见她越发声名鹊起,不禁佩服她的手腕和聪慧。严江做梦也想不到,她竟然是闽广巡抚的夫人。
且说傅珩抱着孟清辞进了船上的卧房,坐在床榻上,抱她坐在自己膝上。
感觉到船缓缓开动,孟清辞却急着想见朱幼宜于儿子,想要挣脱他:“我要见儿子,你把人安排在哪里了?”
傅珩却不让她走:“那也是我儿子,我难道还能亏待他?”
孟清辞捶他肩头:“他太小了,从没出过远门,没有熟人带着肯定认生,我怕吓着他。”
“放心,有朱幼宜陪他。”傅珩捏着她的下颌,逼她看着他,见她黑眸里只映出自己的身影,才稍稍满意几分:“清辞,这两年,你真的一点都不想我吗?”
孟清辞想:想啊,当然想啊,每次想起他都是意难平,恨的牙痒痒。
好在傅珩并不一定要要她答,他如今不再傲慢的自欺欺人,也不贪恋她的虚伪温柔,他不吝啬的道:“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想到五脏六腑都在疼,你便疼疼我罢。”
孟清辞不想他还能说出这等不要脸面肉麻的话,下一刻便让他扣在怀里亲吻。此刻他与马车里的急切不不同,这一吻似乎真的要诉说他这两年的思念之情,缠绵悱恻的几乎将她溺毙在其中。
“清辞。”他轻唤她的名字,似乎这样便能确定,她此刻真的在他怀里。
孟清辞想一定是‘种香’又在影响她,否则她为何能感受到他不同以往的情真意切,她不相信傅珩这种工于心计的人会有多少真心。
“清辞,我悔过了,可你也要补偿我一些。”傅珩的气息有些不稳,即便过了两年,他仍然对她所有的敏感了若指掌。
傅珩从后压着她的脊背贴在墙上,亲吻她的后颈,灼热的呼吸在她耳畔,略带剥茧的修长有致,执笔批阅公文的手指,不过须臾便如水洗。
她毫无招架之力,无法挣脱的,以一个屈辱至极的,只有一个着力点,她只能在他和墙面之间找到那个平衡点。
傅珩仍旧不要脸的道:“我第一次见你跳舞的时候,便想你真软呢,你猜我那时在想什么?”
孟清辞腾的一下血液上涌,几乎是羞红了脸,挣扎着骂他:“你恬不知耻,混蛋,你怎么能这么对我?”说道最后隐有哭腔。
傅珩吻她眼角低落的泪,嗓音低哑透着情|欲|:“清辞,这两年你有没有一刻想我?”他掐着她的一只脚踝按在墙上,掐着她的腰窝。
孟清辞只觉得傅珩这一刻是在发了狠的报复她,她就说他不是个什么大度的人,都怪她,算计不过这只老狐狸。
傅珩也不催她,两人似是无声的较劲,直到孟清辞几乎破音:“别,别我不行”
“清辞,它很想你。”傅珩却不肯轻易放过她,安抚般蹭了蹭她细腻雪白的颈窝,嗓音似是哄她:“别怕,忘了吗?从前都能的。”
孟清辞拧不过他,两人在这事上从来没匹配过,她又是两年清心寡欲,哪里经得住他孟浪,她识时务的道:“我错了,你饶了我这回。”
“你这么紧张,便是也喜欢的。”傅珩只有这时候才真正觉得自己的心脏重新活了过来,又哪里肯放过她:“是我从前不好,你从前嫌我无趣,如今我都改了。”
孟清辞闻言吓得花容失色,这老色胚怎么有脸说想自己的,更不知道他都在哪里学来的‘下三滥’招数。
有那么一瞬间,孟清辞觉得求神不能,求死不得,天堂地狱走一遭。
傅珩咬着她耳垂的软肉,在她耳畔喃喃低语:“清辞溺了。”
孟清辞只觉得羞耻悲愤到怒极,控制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仍旧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傅珩这才饶过她,把她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极有耐心的轻抚她的背脊:“乖孩子,你只是喜欢罢了。”
孟清辞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委屈,像是破碎的布娃娃:“你欺负人,你怎么能这么欺负我?傅珩你不能这么欺负我!你不能”
傅珩餍足中透着些许可怜:“我只是想离你的心更近些。”
孟清辞闻言呆愣到忘了哭,她打了个哭嗝,即便手软脚软,也忍不住手脚并用的踢打傅珩,在忍不住骂他:“我恨你,我恨你,狗男人,狗男人,够近了吗?”
孟清辞今日劳心劳神,又受了惊吓,本就耗费精神,再这么一哭,没多一会儿便力竭昏睡了过去。
傅珩仔仔细细的给她清洗,小心珍惜的近乎虔诚,又给她换了寝衣,抱着她到床榻上,盖好被子,放下幔帐。
傅珩这才整理一番自己,踏出侵房,对门口的婢女道:“莫要扰了她,她若是醒了,便来回禀。”
“是。”那婢女一脸木然,看那挺拔的身形却显然是个练家子。
船舱里,岑亦初有些兴奋,他虽然做过船,可他从来没坐过这么大的船,但他却仍旧没有到处乱跑。小家伙能感受到娘亲的不安,他是男子汉,要陪在娘亲身边,不过他还是忍不住问:“娘亲,咱们这是要去哪里?爹怎么办?”
朱幼宜这一路抱着儿子就没撒手,此时儿子在她膝上太久,她双腿麻痹,仍旧没有放下儿子,她抿了抿唇道:“你爹这会儿有点忙,等他忙完了,就来看你。”
她摸着小家伙的头上柔软的细发,温柔的问:“娘嘱咐你的话,你都记着吗?”
岑亦初抓着她一只手的食指,很是得意的道:“当然,娘的话我都记得。”
朱幼宜忍不住酸了鼻尖,她强忍着,笑着夸奖:“我们亦初最厉害了,你记得,娘便放心了。”
岑亦初蹙眉:“我要是忘了,娘会提醒我的,娘,你要去哪里?为什么不带亦初?”
朱幼宜别过脸,她不想儿子竟然如此聪慧,她只是多说两句,竟然叫他察觉了。
正在此时,傅珩大跨步进来,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幼子蹙起的眉心上,立时目光色锐利的扫过朱幼宜,寒冰一样的目光,似是质问,又似是在警告。
朱幼观其气度威重,虽没见过巡抚大人,心下已明了八九分。赶忙收敛心思,将岑亦初轻轻放下,为他整饬衣冠,而后柔声引导,语气如寻常般慈爱道:“亦初,这就是你的父亲。去,向父亲行个礼。”——
作者有话说:孟清辞:老流氓
傅珩:我素了两年,请见谅
作者:这部分两人某种程度算是说开了,强取豪夺只是开始,谈爱还有个过程,接下来的主线是男主关于面对情敌,两口子对内拧巴,对外一直怼
如果我情绪允许,可能即兴写if线,if线酝酿:1男主重生,2女主在现代遇见现代男主,大家可以投个票。
第60章 第 60 章 胜算最大
岑亦初仰起小脸, 带着几分懵懂疑惑望向傅珩。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里映着眼前这个陌生男人的身影。小家伙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是将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 有模有样地躬身拱手, 行了个规规矩矩的拜谒礼:“小子岑亦初,给您行礼了。”
傅珩意外才两岁的儿子, 非但不怕生,反而举止得体、言语有度, 小小年纪便显露出超乎年龄的稳重与聪慧,却又与有荣焉,这是他和清辞的第一个孩子, 如此早慧优秀,他后继有人了。
然而,不等傅珩唇角扯出一抹笑意, 便又见儿子扭过他那略有些胖乎乎的小身板儿,一副老诚口吻,对朱幼宜郑重的道:“娘, 他长的还行,但是有点儿老,娘亲还是和爹最般配, 难道娘不要爹了吗?”
傅珩凝视着那张轮廓已有五分酷似孟清辞的小脸儿, 听着这番正儿八经的“高论”, 原本因初见儿子而汹涌难抑的心潮, 徒然退却, 险些气笑了。他傅珩英明一世,被妻子嫌弃也就罢了,如今竟还被亲儿子嫌弃年纪大。
儿子与自己素未谋面, 不知道原委,不肯唤一声“爹”,傅珩尚能理解。不过,他待旁人便没有这么好性儿了。
傅珩掀起衣摆坐在主位上,眸色阴鸷的审视朱幼宜,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你倒是胆子大,沉得住气。”
朱幼宜纵然见过些世面,终究也是商贾出身,在傅珩那久居上位、生杀予夺的威压之下,只觉得脊背发寒。她慌忙垂首跪地,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民女有罪,还望大人开恩。”即便有准备,面对生死,她也是怕的。
岑亦初平日里见客都有孟清辞和朱幼宜跟着,甭管是谁,见了他都是和颜悦色,所以他刚才才敢口无遮拦,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他还从没见过一向沉稳的娘亲跪过谁,虽听不懂他们言语间的机锋,却敏锐地察觉到娘亲很害怕这个男人,他毕竟也才两岁,有些慌神的拉住朱幼宜的衣袖,扭过头,怯生生地望向傅珩。
朱幼宜感受到儿子的不安,轻轻拍了拍他的小手,强挤出一丝安抚的笑意,柔声道:“去罢,到你父亲身边去。”
朱幼宜这两年里,甭管去见谁,几乎都将岑亦初带在身侧,逢人便要大肆夸耀自己儿子漂亮聪慧。
因此岑亦初年纪不大,在外却既不认生,也不怯场,他很有眼色的走到傅珩面前,好奇的打量他,他忽然发现,这个人的眼睛,嗯,好像和自己有点像?
岑亦初自从懂事后便很苦恼困惑,为什么全家只有他长了一双细长的丹凤眼,自己和爹娘的眼睛一点都不像,更确切的说,他似乎是像爹爹多些,却没什么地方像娘亲。
傅珩初次见儿子,不想吓到他,收敛了脾性,冷哼一声:“你倒是乖觉,这里没你的事了,你退下罢。”
朱幼宜讷讷应声,还不忘哄岑亦初:“你陪你爹说会儿话,晚点晚点便能见到你娘了。”她怕自己不忍心,说完便利索的起身而去,不敢看儿子神色,也不知这是不是她和儿子的最后一面。
岑亦初看着娘亲几乎落荒而去的背影,并没有闹着要跟去,小家伙儿有自己的小心思,爹不在身边,他便是家里的顶梁柱,要保护娘。
小家伙儿平日没少跟着朱幼宜出门,自认很能甄别大小王。见自己娘亲这么怕眼前的老男人,便也知道,眼前这大叔应该比自家爹娘身份高。不过待自己还不错的模样,否则不能一见面就想当自己便宜爹。
岑亦初不大的脑袋瓜,不大会儿功夫转了好几转,他也不怕生,毕竟娘亲说过,没人会不喜欢他这么萌的娃。
他手脚并用的往傅珩膝上爬去,傅珩顺势托了儿子一把,岑亦初便能坐在傅珩的膝上,与他平视了。
别说,你真别说,这感觉,岑亦初还真能从老男人身上觉出几分和他爹一样的亲切感来。
小家伙儿好奇的小手不自觉的去摸傅珩略有青胡茬的下颌,心想这和亲爹好像不那么一样,他爹可从来没有这玩意。
儿子的小手软嫩滑腻,摸着傅珩的下颌,有种很新奇的感觉,叫傅珩心里软的一塌糊涂。
墨简说探子来回,传言朱幼宜在庄子上生孩子的时候,曾大出血,傅珩心里又是一紧,他知道,大出血的是清辞,不禁眼眶也有些酸胀,这孩子总归是他算计来的,不想却是如此可人疼。
他从前不渴望子嗣,毕竟他的孩子,也会延续他肮脏卑劣的血脉,可眼前的儿子,是这样真实的存在,只是看一眼,也知道他和傅家人的不同,清辞将他养的很好。
岑亦初摸完傅珩的下颌又摸自己下颌,而后小心翼翼的试探着去摸傅珩的喉结,另一只手还在印证一般去摸自己的喉咙处,大眼对小眼了会儿,小家伙又问:“你真是我亲爹?”他想了想,毕竟从前,又人想认他做干儿子,爹娘从没同意过,更遑论这种另外认亲爹这种事情,觉得娘亲不可能拿这个开玩笑。
傅珩情难自抑的颔首,只觉得怀里的儿子一整个都软乎乎的,叫他爱不释手,根本抱不够。
“那我怎么有两个爹?”岑亦初晶莹剔透的黑眼珠染上了迷蒙:“我爹给我讲过,每个小孩儿只能有一个爹,一个娘。”
傅珩疼爱的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及有耐心的温声道:“我才是你亲生父亲,你爹是女扮男装,实则是你亲娘,你如今的娘并不是你生母。”
岑亦初好像听懂了,点了点小脑袋瓜,又好像没懂,左看看‘亲爹’,又看看‘亲爹’,学着老学究的模样抚摸下颌,他却不知道那是要摸胡子的,又问:“那我也是男扮女装的吗?你看,我和我爹一样没胡子,但是你有啊。”
傅珩脸色一瞬间不好了,他颠了颠儿子胖乎乎的小身板儿,搂紧了几分,抿了抿唇:“你是男孩子,长大了,自然就和爹一样了。”他知道,这么小的孩子,一直当亲娘是爹,忽然面对这事儿,自然会迷惑,却还是莫名觉得揪心。
岑亦初正是好奇的年纪,他好像有十万个为什么,又有上门的亲爹,感受到大人是在哄自己,他也不客气:“那以后,是我们一家四口在一起吗?”
傅珩略有阴霾的思绪闻言被驱散了几分,只觉得儿子此时狡黠的模样像极了清辞,没求他,却是求了,没认他,却是认了。
很难相信两岁的孩子,能有这样的心机城府。并没有立时回答儿子,而是不动声色的问:“你很喜欢原来的娘亲?”
“那当然啦,娘亲最疼我了。”岑亦初挺了挺小胸脯,毫不吝啬的道:“我想要什么,娘亲从来不拒绝我的,娘亲还总是带我出去玩儿,给我买好多”
傅珩一眼识破了儿子的小心机,却又想:清辞小时候,是不是也如此可人疼。
最后,岑亦初自己也说累了,口干舌燥,才觉得没什么遗漏,最后问道:“爹,你也会这么疼我吗?”小家伙儿想:娘亲都怕的人,应当不会太差劲儿,认个便宜爹不吃亏,至于自己爹是不是亲娘,只看亲爹以后戴不戴珠钗,穿不穿裙子噶。
傅珩没想与两岁的亲儿子相认,小家伙不哭也不闹,还奶声奶气的和自己说了这许多,倒让他有些意外,反生出几分难得的兴致,陪着那稚嫩的语调说了好一会儿话。索性又循循哄着问了小家伙有没有读书,又是谁在教他。
说起这个,岑亦初小脑袋不禁得意的摇晃,从怀里宝贝的拿出一本书册,和傅珩炫耀道:“我当然有读书,爹娘说我最聪明了,都是爹亲自教我的。”
激动之下,小家伙也仍旧没有改口,傅珩听懂了,没有特意纠正,拿过特质的书册翻了翻,眸光晦涩难测,顾及怀里的儿子,他并没有挂脸。
若无其事的将本子还给儿子,夸道:“你竟学了这么许多,可见是个绝顶聪明的,这里面很多为父都没见过,都是你娘在教你吗?”
“那当然了,我娘可厉害了”岑亦初得意忘形的说到一半,忽然瞪大眼睛,用小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怎么了?你娘确实是个很厉害的女子,我很喜欢她。”傅珩装作毫无所觉的含笑问他。
傅珩看的很清楚,那书册是用番邦笔书写,形制和清辞从前用炭条的时候有几分相似,只那字迹,呵~~竟然与他那好师弟顾淮序有三分相似。
傅珩从来不知道,顾淮序还会给孩子绘启蒙书,尤其是,书中所录,除《九章》之外,其余内容他一概不知,那么在安义侯府为婢十年的清辞,她又怎会通晓这些?
这书册所录,虽为深入浅出为启蒙所用,其中奥义却渊博精深,绝非一朝一夕能够熟识。顾淮序和清辞,他们两人之间,果然有他不知道的秘密。
那么,他们二人,一个从未去过闽州,一个入京不过两年,又是怎么有如此交集,又有如此相同之处?意识到这一点,傅珩有一瞬的心慌,直觉这其中又什么他不知道的关窍,并不会是什么好事。
岑亦初到底不过两岁,正是喜欢与人表达,喜欢显摆的年纪,傅珩如此好说话,他一时被捧的得意忘形,忘了孟清辞的嘱咐,不能和人提及自己学了什么。
当下自知失言,心虚的很,并没发现傅珩神色异常,拉着傅珩的袖子:“亲爹,你能别告诉我娘吗?她不让我与人说,我都学了什么。”
傅珩听儿子唤他‘亲爹’,心里别提多畅快,他实在爱极了儿子的机灵劲儿,小家伙儿这‘审时度势’又嘴甜会哄人的模样,简直像极了孟清辞。
“好,这是我们父子二人的秘密。”傅珩痛快应下,忍俊不禁在儿子脸颊上亲了一下,若是换做从前,他是万万想不到自己也会有溺爱孩子的一日。
岑亦初得了保证咯咯笑了两声,央求道:“亲爹,我想去见娘亲。”他想:两个娘,总能让他见一个罢。
傅珩暗道:到底是才两岁的孩子,总要跟着熟悉的人才会踏实,他们父子来日方长。
又见儿子有些困乏,傅珩轻手轻脚将小家伙儿送到孟清辞榻上,再为母子俩掩好幔帐。
从卧房出来,傅珩又将朱幼宜提来书房,他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良久未发一言。
朱幼宜额头抵地,并不为自己求情:“回禀大人,夫人这两年并不容易,生小公子的时候见了红,险些没了性命,还望大人勿要怪罪于她。”
傅珩掀起细长的眼,如看死人一般,嗓音凛冽冰寒:“你若真关心她,岂会不知她被‘种香’离不得本官,你按得是什么居心?”
朱幼宜知他审问自己,并不隐瞒:“岑家血脉能识得‘种香’,我母亲留给我一本残卷,上面说只要被‘种香’的女子,与给她‘种香’的男子产一子,便可解,只我见夫人两次‘种香’,产子后虽解了,却也不会再对旁的男子动情,除此之外并没什么大碍。”
朱幼宜急忙叩首,言辞恳切:“若大人心中怒气未平,纵是要了幼宜性命也无妨!只求您念在夫人拼死诞下小公子,千般不易,万望莫要为难于她。”男子薄幸她见得多了,清辞又是如此忤逆于他,朱幼宜实在忧惧难安。
傅珩将她呈上来的残卷翻了翻,确实如她所说,他随手将那残本掷在桌案上,食指扣在桌案上。
一时寂静的书房内,只闻轻敲声,令等待审判的朱幼宜几乎压抑到窒息。虽说她已知自己的下场并不会好,可这过程却又是另一种催心的折磨,无奈她是展板鱼肉,只能熬着。
良久傅珩才道:“念你待她还算衷心的份儿上,便饶过你这次,不过死罪免了,活罪难逃。”
朱幼宜倍感诧异,甚至忘了害怕,她抬头去觑傅珩的神色,见他脸色虽冷硬摄人,却不似作假,赶忙叩首:“谢大人开恩,民女甘愿令罚。”
傅珩唇角微扬:“日后,她与你说了何话?要你做何事?你都要一一禀告本官。”
朱幼宜俯身伏跪在地上,脊背僵直,久久不言,心绪大起大落。她早知道此事若是事发,她必死无疑,可巡抚大人又给了她生的期望,能不死,谁又想去死?
若是傅珩一开始便说让朱幼宜背叛孟清辞,朱幼宜是绝迹不会的,可如今,她面对好容易得来的生机,她忧郁了。
傅珩观她神色,便知她动摇了,一个没吃过苦头的商贾之女,能有多硬的脾性,他近乎残忍道:“她让你活,便料到躲不过我的盘问,她与我夫妻一体,她都不介意,你倒是不必矫情。”
朱幼宜闭了闭眼,满眼都是孟清辞那双清凌凌的眼眸,她很清楚孟清辞是个忠贞之人,可为了让她活,她宁愿自己背叛她。即便知道是孟清辞默许,她日后也要经受良心的煎熬,一旦她答应了巡抚大人,她与孟清辞之间从此划下了一道沟壑,她们之间的关系,再难回到从前。
可她拒绝不了这个诱惑,不仅是不想死,更是为了能再见她,只是这活罪真于她来说,真是无休止的杀人诛心。
良久,朱幼宜软了那股心气儿,讷讷应声:“谢大人不杀之恩。”
傅珩无声冷笑,他用春秋笔法略施小计,左右,此女不会有掩面与清辞对峙,至于清辞嘛,她这么聪明,经此一事,用朱家女,却不会再待她如从前。
傅珩这才问道:“说说,这两年她过得如何?又与何人走的近?”
说得容易做起来难,朱幼宜闻此言,心如刀绞,却知道她若是说了假话,只怕真没有命可活,不得已娓娓道来,一旦开了个头,后面似乎也不那么难了。
待朱幼宜都吐干净了,傅珩才打发她下去。
朱幼宜出来,被海风一吹,才发觉自己鬓发和后背都已经汗湿了,冷风搜搜的钻进她的衣裙里,她打了个哆嗦,她神色木然,心有余悸的回自己房间。
朱幼宜并不愚蠢,相反她敏锐的捕捉到,巡抚大人不止一次引她说起顾大人与清辞的关系。朱幼宜关好房门,背靠在门上,双臂环抱自己。她很庆幸,她虽有些猜测,却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庆幸清辞从没把顾大人带到自己面前过。至于清辞在外面的事情,她从不过问,所以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只朱幼宜不知道,她一个闺阁女子的伎俩,在傅珩面前,连雕虫小技也算不得,傅珩刑讯过多少人,只怕他自己也不记得。只是他不想逼得朱幼宜狗急跳墙,告到清辞面前,坏了两人才修复好的感情。只观朱幼宜神色,确认清辞与顾淮序关系匪浅,便罢了。
打从傅珩在安义侯府初遇孟清辞,便知她身边的男子如过江之鲤,只他知道,她从没将这些男子看在眼里,连他,她都是看不上的。
若说乐安大长公主府里,孟清辞却也没看上顾淮序,只如今的顾淮序,傅珩敏锐的觉察出,清辞待如今的顾淮序绝非表面的简单。
傅珩冷着连往刑房去,墨简在身后亦步亦趋,心中暗凛:不知那朱家女子说了什么,让本来还心情不错的主子转眼间杀气凛然,这架势,今日刑房里怕是要见血了。
刑房里,薛天禄一进来看见满墙的刑拘,吓得魂不附体,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又不是什么硬气之人,已是吓得溺过一次,此刻刑房里充斥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污秽味儿。
“管不好就别要了,膻了他。”傅珩进来后扫了他两股之间一眼,冷淡道:“把他这两只眼睛挖出来,放船将他送回去。”
傅珩并未亲自动手,也为靠近一步,只又冷漠的吩咐:“耳朵刺聋。”
来广州府的路上,傅珩几乎把孟清辞这两年的事情捋了一遍,知道薛天禄不止一次给清辞使绊子,甚至口不择言,他只觉得这人看一眼清辞都脏。
若不是怕清辞知道他手段狠辣,因为一点小事便要人性命,他也不必如此麻烦,早就一刀刮了薛天禄了事。
薛天禄还不清楚自己犯了什么天条,明明是一屋子人都在看‘金韫年’舞剑,为何只抓他,可他吓得顾不得想那么多,吓得哆哆嗦嗦,哭喊求饶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薛家可以来赎我,求大人开恩,我再也不敢看了”
有属下怕惹主子不快,赶忙给薛天禄堵了嘴巴。
傅珩懒怠再看薛天禄一眼,边往外走,边吩咐墨简:“让薛家人以后聪明些。”走了两步止住步伐,斜眼睨墨简:“以后这种事情,不必让夫人知晓。”
墨简抖了个机灵,忙应下,想着回去要好生安排一番,必然不能让外人编排此事是主子干的,可怜他一个侍卫还得会编故事。
孟清辞是被扰醒的,也不知自己是睡了多久,浑身酸疼,想到之前傅珩和她干的混账事,立时清醒了几分。她睁开眼,便见儿子正往自己怀里钻,她顺势将小家伙儿搂在怀里。
岑亦初似乎生来便是报恩的,孟清辞怀着他的时候,他便从来没折腾过半分,此刻感知到母亲醒来,他也睁开了迷蒙的双眼,小手揉了揉眼睛,然后好奇地、轻轻地去抓孟清辞披散在肩头的长发。
孟清辞觉得好笑,问他:“怎么了?”
岑亦初笑脸埋在她胸|前|柔软,蹭了蹭,闷着声问:“娘,我是男童、女童啊?”他到底是信不过才初见是傅珩,抱着孟清辞撒娇:“您是我娘吗?为什么给我做爹啊?那人是我亲爹吗?”
“他确实是你亲爹。”孟清辞自觉自己亏欠这孩子良多,怜爱的摸着他的小脑袋,小家伙黑黝黝的茸发格外柔软,她谦声道:“是娘不好,让你难受了,你自然是娘的儿子。”
岑亦初埋在娘亲怀里,闻着那熟悉的,安心的香味儿,拱了拱脑袋,无限忧伤的闷声哀叹:“娘,你不跟他,是嫌他老吗?娘,您不容易。”
孟清辞:她还是第一次知道儿子的脑回路如此清奇,不知道自己哪里教错了。
一想到傅珩知道儿子嫌弃他年纪大,会是个什么脸色,又实在忍不住觉得好笑,嘱咐道:“私下和我说便罢了,可不能当他的面说,伤人不伤脸面,教过你的,记得吗?”
岑亦初:不说好孩子要诚实,君子坦荡荡嘛?哎,娘亲的嘱咐有点晚啊!小脑袋想了下,想说知道了,终究改口说了句:“他好像也没有很在意。”
孟清辞起初并未听清,待反应过来儿子的话中之意,她先是一怔,随即再忍不住,将儿子揽入怀中,笑倒在了床榻上。
岑亦初到底心智有限,不能理解娘亲为何会笑的这样开怀,他对‘新’父亲好奇的厉害,抬起脑袋问:“娘,我爹是什么很厉害的人?有这么大的宝船?”
“你爹确实是厉害的人,比你从前见过的人身份都高,他是你父亲,你可以亲自去问他。”孟清辞看着小家伙眼睛里的星星,不免叹气。
人是脱离不了生活环境的,儿子生在这里,到底是受到这里的风气影响,这么小便已经知道了高低贵贱。又觉得从前自己掮客的身份,确实委屈了儿子。
孟清辞很清楚,如今天下动乱,群雄争霸,傅珩的胜算最大。
她不会天真的为了摆脱傅珩去搅合天下局势,她在安义侯府,与虎谋皮十年,太清楚权贵吃人不吐骨头那一套。
她与傅珩又有一个儿子,去往别处,只会被群雄作为拿捏傅珩的软肋,所以从一开始,她便没有选择别处,而是选了灯下黑,且距离能出走最近的沿海。
如今,她被傅珩找到,傅珩愿意退一步,孟清辞不会愚蠢到再逃一次,玩你追我逃的游戏。
毕竟,很快这天下都要是傅珩的,再逃,不过是从家里的一个后院儿去到另外一个后院儿,毫无意义。
自己既然注定要与傅珩纠缠不清,她便要为儿子打算,更为自己打算,毕竟她儿子日后,是真的有皇位要继承了,很不巧她男人可以合法娶好几个老婆。
昭德朝尚且不过三代,据孟清辞所知,前朝最久亦不过一二百年,她还不想儿子日后是断子绝孙的下场——
作者有话说:孟清辞:没想到我还有事业线
傅珩:小子起开,你娘那只能我来
作者:感谢大家支持,话不多说,看文【`xs.c`o`m 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