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行事轻浮
这日, 京中快马急讯传来,如一道惊雷劈开了闽州傅氏宗族的宁静。
安义侯傅继宗于押运粮草途中遭敌寇突袭,率部血战护粮, 最终不幸被枭首殉国, 以身报社稷。
噩耗传至,举族震惊。傅逸贤手中茶碗猛地一颤, 险些倾翻。作为傅氏三兄弟的堂叔祖父,自大老爷傅承怀赴京任职后, 他便暂代主持闽州族中事务。
此刻,他胡乱拂去衣袍上溅开的茶渍,攥着那封浸透墨泪的军报, 旋即起身,踩着满地碎金也似的秋阳,疾步往傅珩的巡抚府而去。
巡抚府书房里, 傅逸贤不免红了眼睛:“你二哥去的惨烈,却没给傅氏丢脸,当务之急是寻一处风水宝地安置他, 我来时看过,给他选了个背山面水的所在,正应了‘气聚而不散, 风藏而水绕’的吉壤, 既不辱没了侯爵的忠烈, 也得让他魂归故里后, 能护佑傅家子嗣绵长。”
窗外秋蝉嘶鸣不绝, 将午后的日光割裂成零碎的金片,明明灭灭斑驳落于傅珩侧脸,那光斑晃得人眼花, 却辨不清傅珩眼底是悲恸还是沉静。
他声线稳得像古潭深水,听不出半分波澜:“既是堂叔祖父打理族务,自然一切由堂叔祖父全权做主。”
傅氏一族,族长素来出自长房嫡支。如今长房三兄弟皆非池中之物:老大傅承怀在礼部任职,老二傅继宗继承爵位,在工部任职,二人皆在京畿,老三傅珩更是官至闽广总督的封疆大吏。
正因这三兄弟个个龙骧虎步,才轮得旁支的傅逸贤暂代族长之职。
傅珩肯定了傅逸贤代族长的位置,又暗合宗法礼制,傅逸贤听在耳中,心下自是受用。他眼角的褶子都舒展开几分,劝慰道:“你亦须节哀,保重身子。还得多宽慰你母亲。傅氏一族的将来,终究还是要倚仗你们兄弟。”
傅珩眸光微沉,寒潭掠影般扫一眼傅逸贤,意味不明道:“劳堂叔祖父挂念,有劳堂叔祖父记挂,母亲如今在佛堂吃斋,为二哥祈福。”
傅逸贤叫这话不软不硬的膈应了下,王氏那女人差点害得他们傅氏嫡房绝了后,害得他惊才绝艳的大侄子早逝,他挂念王氏去死还差不多。
傅逸贤不冷不热的笑了下,转了话锋:“说来你年岁也已不小,是该正经娶一房妻室,安定后宅了。总不能太过纵容妾室,任其借你声名在外行事张扬,既损你清誉,又寒了闽州世族的心。你房里那孟氏,收购朱家产业也就罢了,如今连人家安身立命的族田都不放过,吃相如此难看,竟与那趁火打劫的商贾无异!我傅氏一族累世的清名,让她一遭败了干净,日后叫我傅氏如何表率闽中世族?”
傅珩闻言,唇线勾起一抹冷嗤:“区区一个朱氏,傅家若都要畏首畏尾,何以表率闽州世族?若事事如此束手束脚,我这闽广巡抚,不当也罢!”
傅逸贤苍髯颤着摇头,一声长叹几乎要震落鬓边霜发:“非是此理。你莫不是真如外界所言,被那女子迷了心智?此事要害,岂在朱氏兴衰?她从那朱大姑娘手中买下家业,便是认了她继承家产的名分!女子承继宗祧,你叫一众世家豪族如何自处?这动摇的,是千年伦常之根基啊!”
傅珩眸光骤然一冷,他本就不是什么好性儿的人,此刻声线更是沉了下来:“谁说她是妾室?”
“不过是朱家族内倾轧相争罢了,朱家不公不慈,朱大老爷技高一筹、留有后手。孟氏虽一介妇人,胆识却远胜庸常之辈,购置朱氏产业是眼光独到的一笔良贾。何错之有?”他眸中已寒霜凛冽,声线如淬刃般锋锐:“若依堂叔祖父所言,女子承产便是动摇伦常,他日若我无男丁承嗣,只有嫡女承欢膝下,族中也要效仿朱氏,当我的掌上明珠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剜去家,业赶尽杀绝?”
他微微向前倾身,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还是,堂叔祖父妒忌她未曾分你们一杯羹?”
傅逸贤像是被一语道破了心思,浑浊的眼中倏地掠过一丝窘迫,当即扬声辩驳:“休得胡言!傅氏一族岂会贪图这点微末之利?更何况,那朱氏不过是商贾出身,上不得台面,焉能与我百年傅氏相提并论?我傅氏诗礼传家,规矩森严,岂会如朱家那般不堪,罔顾人伦,失了子侄亲情!”
傅珩半阖着眼帘,神色幽深难辨:“傅氏有什么规矩,伦常又究竟如何?堂叔祖父您,不是最清楚不过了么?”
傅逸贤侧过脸望向窗外,有意避开了傅珩如有实质的目光。他嘴唇微微颤动,却终究未能辩驳一词。
长房上两代的行事,的确不堪,令人难以启齿。傅珩的祖父便是强取豪夺之辈,到了他父亲,更是变本加厉,竟做出强夺人妻之事。而傅珩母亲对其父亲干的事情,更是让人瞠目结舌、骇人听闻。当年若非王氏有皇家撑腰,王氏如此秽乱后宅,依傅氏祖规,她早该被沉塘处置,哪还容得她活到今日。
他窥探傅珩神色,显然对此间污浊了如指掌。却不知远在京畿的大堂侄孙傅承怀,又知晓多少?作何感想?
傅逸贤终是抵不住这傅氏一族中最具威势的侄子的注视,颓然败下阵来,只低声挤出一句:“即便如此……你也不能娶一个奴婢为妻,不成体统,傅氏丢不起这个人。”
顿了下,傅逸贤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一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瞪向虚空,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声音:“当年若不是你父亲为了个女人昏了头,天下纷争的大好时机,傅氏何至于落到仰人鼻息、看人脸色过活的地步?甚至险些……险些断送你这一房的香火!傅氏如今全指望你们兄弟光耀门楣,大业指日可待,你万万不可重蹈你父亲的覆辙!傅氏再经不起任何波折。”
傅逸贤苦口婆心劝说道:“那孟王爷府上的沈小姐是多好的一门亲,你莫要因小失大,被女色冲昏了头脑,得孟王府助力,咱们傅氏的大业如虎添翼。”
傅珩冷淡的眉梢轻轻一挑:“原来堂叔祖父忧心的是香火嗣续。那大可宽心,长房已有晏桉承继门户。何况孟王府我自有谋算,不劳堂叔祖父费心。至于傅氏的大计,还不必系于女子裙带之间,”
傅逸贤喉头一哽,指着傅珩“你……你……”了半晌,最终只重重一拍大腿,化作一声长叹。
傅珩面色沉静,眸光却疏淡如霜:“孟氏已怀有身孕,此乃侄儿第一个子嗣。侄儿年齿渐长,不容此胎有半分闪失。还望堂叔祖父代为约束族中亲眷,她素性喜静,不耐烦扰,莫让人惊了她的清净。否则——”
他语声微顿,寒意渐深:“若有什么不长眼的前去生事,便休怪侄儿届时……不顾情面。”
堂叔祖父傅逸贤的试探,傅珩岂会不知道,沈云夕的手倒是伸的长,他倒是小看她了。
傅逸贤再坐不住,猛地起身,花白的胡须因怒极而微微颤动。他瞪圆了双眼,最终却只重重摇了摇头,一言不发,拂袖朝门外走去。
自傅珩回府,书房门庭若市,从晨光微熹到漏尽更阑,回事的人穿梭不息。案牍声与争辩声总也没个消停,孟清辞不胜其扰,遂拿这个借口搬回了后院。
孟清辞这两日一筹莫展,如今身孕有了,可她还没寻到离开的机遇,终日处在傅珩的掌控之下,对她看的紧。直至今日,心中才忽现一策,正筹谋着明日出门去。
霞光轻步进来,低声禀报:“姑娘,祖宅那边来人了,说是代族长的夫人——萧太夫人,特来探望您。”
孟清辞闻言蹙起眉尖,毫不避讳地当着霞光的面便翻了个白眼:“不见。应付你们主子一个已够我受的,旁人休想我再应酬。她若不服,自去找你们主子说去。”
“萧太夫人终究是主子的长辈,姑娘若执意不见,传出去恐于姑娘名声有碍,平白落了话柄。再说,以主子的身份地位,以及对姑娘的珍重和回护之心,她便是长辈,也断不敢给姑娘脸色瞧,不如”霞光柔声劝说,学着她平日的俏皮,逗她:“不如姑娘勉为其难敷衍一番。”
孟清辞既已拿定主意,便再难更改。她本就一心筹划离去,哪还肯耗费精神应付这个,她摇了摇头,语气虽淡却不容置疑:“我如今身怀六甲,体倦神乏,任是谁来,一概不见。若真想见我,且待孩儿满月之后再说罢。”
她的话音刚落,就听外面响起一阵吵嚷之声。
“堂太夫人,您不能闯进去。”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紧跟着一个婆子厉声叱骂:“没规矩的小蹄子,在主子跟前也敢这般张狂!合该拖去宗族祠堂里,好好跪上几日,学学什么是规矩!”
那婆子声音陡然一转,愈发尖刻讥诮:“没的只学了些勾引爷们的下作手段,倒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孟清辞听得蹙眉,便有人闯进屋里来,为首的正是代族长的夫人萧氏。萧氏不只自己进来,还带了个两个婆子进来,皆是横眉立目的。
孟清辞见她来者不善,并不惯着,连榻都没下去,清凌凌的眸子冷眼看着萧氏,只不开口。
萧太夫人知晴儿从前是傅静妤身边的婢女,又见她神态倨傲,全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不由蹙紧了眉头。
再往下瞧,见孟清辞裙下露出一双未着绫袜的玉足,珍珠似的脚趾莹白圆润,更是心生鄙夷。她早觉得这晴儿被嫡房养得娇贵逾矩,俨然一副副小姐做派,很没体统;如今更认定她行事轻浮、惯会媚主,恨不得立时叫婆子将她从榻上拖下来,狠狠教训一番。
看见晴儿,就仿佛看见当年那个死老太婆。萧太夫人一时之间竟咬牙切齿的鄙夷:那死老太婆自己是贱婢出身,没有规矩,以至于嫡房的奴婢也和她一样没有规矩。
同样的卖弄风骚,专作下流情态勾引爷们儿,否则傅老太爷怎会非她不可?如今嫁入嫡房的,合该是她自己!
饶是恨不得将眼前的晴儿拖出去乱棍打死,萧太夫人也知道,晴儿这个贱婢,如今怀了傅珩的孩子,不好立时动她。来之前,她家老爷还特意叮嘱,切莫闹出什么事端。但若……是晴儿自己不经事、不争气,惊动胎气失了孩子,那便怨不得任何人。
她绝不能再容忍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踏进傅家嫡房。当年她争不过那个奴婢出身的,叫个低贱奴婢骑在头上大半辈子屈居人下,岂能再容第二个?今日,她定要让晴儿知道,什么叫规矩,什么叫身份。
萧太夫人银牙暗咬,见晴儿迟迟不开口,自己又不愿自降身份先声,只得将一双利目化作寒刃,狠狠剜向榻上之人。
她身后的婆子也没料到孟清辞竟敢如此目中无人。不论身份尊卑,既是长辈亲临,岂有仍安坐榻上、不行礼问安之理?
那婆子默了一瞬,随即扬声厉斥:“好个大胆刁婢!见了主子竟不下榻行礼,莫非真以为揣了个种便算个人物了?能不能生得下来,还得看主子给不给你这份恩典!”
那婆子声如洪钟,嗓音粗粝似夜枭嘶鸣,刺得人耳膜生疼。霞光被她骤然一喝,不由得愣住,瞬息间心头骤起惊澜,这哪是什么探望,分明是来者不善、暗藏祸心!
霞光气得双手发颤,却仍强撑着挡在孟清辞身前,勉强扯出一丝笑意解释道:“回太夫人,我们姑娘是良籍,非是奴婢,哪里来的主子奴婢之说,再说,并非我们姑娘不敬长辈,实在是您来得匆忙,我们姑娘还未及准备……”
话音未落,那婆子猛地抢上前来,“啪啪”两声,狠狠掴在霞光脸上,厉声骂道:“没规矩的东西!主子面前哪有你插嘴的份?什么主子奴婢的,这不就是从前府里的晴儿,怎么不是奴婢?瞧你这撒谎成性的下贱胚子,就该拖出去打烂嘴,才长记性!”
她正愁寻不到发作的由头,恰巧霞光自己撞了上来,倒省了她一番唇舌。眼下这般阵仗,她就不信晴儿那小贱人,还能扛得住!
霞光万没料到萧太夫人竟真敢叫底下人动手,一时双颊滚烫发麻,顷刻肿起老高。她耳中嗡鸣不绝,眼前模糊一片,疼出满眼泪水,整个人怔在原地,半晌回不过神。
孟清辞冷眼瞧着,心知萧太夫人此番前来,无非又是那些老手段,她连敷衍都懒得敷衍。见霞光吃亏受伤,她眸光一寒,随即突然捂住肚子高声痛呼:“哎呦……哎呦……我肚子好痛……疼死我了……快来人啊!”
这一嗓子才叫霞光回神,立时慌张的对门口,语无伦次的叫嚷起来:“快去叫主子!快去!快去叫张大夫来。”
一口闷气堵在心口,霞光仍死死护在孟清辞身前,朝外厉声斥道:“你们都死了吗?!她们不讲规矩,你们也忘了谁才是主子?还不快进来护着!若姑娘有个三长两短,看你们怎么死?大人非剥了你们的皮。”
萧太夫人与那婆子一时怔住,万未料到晴儿如此不经吓,不过打了她的婢女两巴掌,她便腹痛,有滑胎之相。
她们原以为即便晴儿心中惊惧,也必会强撑到她们离去之后,那时候她这一胎不保,也没法一定赖在她的头上,不想她看着厉害,却是个银样镴枪头,外强中干,竟是立时腹痛难忍,倒叫萧太夫人一时措手不及,脸色隐隐难堪,手心暗自冒汗,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此时院中仆婢婆子也都回过神来,一听孟清辞高呼腹痛,似是动了胎气,再顾不得什么尊卑规矩,一股脑涌进来,几下便将萧太夫人并两个婆子隔开,眼看就要将人撵出门去。
那婆子与萧太夫人眼色一递,心领神会,当即厉声嚷道:“休要在此装模作样、血口喷人!我们太夫人好心前来探望,你不知礼数,浪荡不知羞耻的衣衫不整便罢了,竟还想将这脏水泼到太夫人头上?我们可是连你一根头发丝儿都未曾碰过!”
主仆二人既已横下心来,便决意一不做二不休。她们暗忖:只要没了孩子,晴儿便再无可倚仗,根本不值得忌惮;可若此番真让她保住了胎,反倒偷鸡不成蚀把米,后患无穷。
仗着自己身份特殊,量院中奴婢也不敢对她动手,那婆子越发肆无忌惮,污言秽语如泼水般倾泻,一声比一声尖刻刺耳。
傅逸贤前脚刚离开,便见一个小丫鬟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几乎摔倒在地。上气不接下气,还未站定便带着哭音急喊:“主子,不好了,姑娘不好了”
傅珩心头骤沉,霍然起身,步履生风直向后宅赶去。
墨简一把拉住欲跟着奔入内院的小丫头,蹙眉低斥:“好好回话!姑娘究竟怎么了?”
小丫头早已吓得魂不守舍,她年纪虽小,却因腿脚灵便抢在了婆子前头跑来报信,此刻只颤声呜咽道:“萧、萧太夫人来了……不知怎的,屋里突然闹了起来,就听姑娘喊疼,想来是动了胎气……后来,后来,便听霞光姐姐喊,姑娘晕倒了。”
墨简听罢心中一凛,当即冷肃着脸色快步追上傅珩,一边急行一边将事情原委道来。傅珩闻言,眸中霎时暗流翻涌,戾气丛生,薄唇紧抿如刀,整张脸阴鸷得骇人。
甫一踏入孟清辞的院落,正听见萧氏那婆子堵在正房门口高声叱骂,“小贱人”、“下贱胚子”之类污言不绝于耳。傅珩听得额角青筋暴起,抬眼只见那婆子一张老脸扭曲狰狞,活似索命的恶鬼,叫人憎厌欲呕。
傅珩双目赤红,怒极恨极,倏然转身抽出墨简腰间长刀,一步踏前,刀光乍现——只听沉闷一声响,竟有个圆物应声滚落在地。他唯恐惊扰房内的孟清辞,竟还一把将那无首尸身拽离门前,拖至院中,还对所有人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霎时间,庭院中一片死寂,所有仆婢婆子都双目圆睁,惊恐的长大了嘴巴,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生怕惊动了屋里的姑娘,和这个婆子一个下场——
作者有话说:孟清辞:你家里祖传的乱[柠檬]
傅珩:我和他们都不一样,别放弃我[求求你了]
第42章 第 42 章 正妻之礼
萧太夫人就站在那婆子身边, 那是她的陪嫁婢女,相伴多年,感情非同寻常。如此毫无征兆, 在她身边被傅珩一刀枭首。
温热鲜血已溅上她的脸颊, 萧太夫人惊恐的睁大双眼,喉间未及溢出的惊叫卡在声门, 老夫人沟壑纵横的面庞上,所有皱纹都被骇人的惊愕撑得平展, 只剩眼角松弛的皮肉簌簌发颤。只是瞬息,萧太夫人两眼一翻,身子晃了两晃, 和面条一样软倒在地,昏死过去。
傅珩眼皮都未掀一下,反手便将染血的长刀递向墨简。目光掠过跌坐在地、搀扶着萧氏低声啜泣的另一名婆子, 那双冰冷的眼睛如同在看死物。
他声线压得极低,却字字剐人心肺:“送萧氏回去。这婆子,拖去祠堂。”他语调无波, 命令却森然,“召集全府仆婢观刑,杖毙为止。要让他们, 牢牢记住今日。”
墨简躬身领命, 转身召来近卫。面无表情的近卫们动作利落地将萧氏架起, 那正要叫嚷的婆子被迅速堵了嘴, 与萧氏一同被拖出院子, 迅速而安静地被拖出了院落。
傅珩虽心急如焚地牵挂着孟清辞的状况,跨入房前却仍停下脚步,他仔细拭净鞋底与手上的血迹, 而后才迈过那道门槛,将门外的血腥与残酷彻底隔绝。
墨简心底暗凛:主子多久不曾亲手杀人了,孟姑娘便是他绝不可触的逆鳞。萧氏此番,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他一面低声喝令左右那些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仆婢:“还愣着做什么?速将此处清理干净,一点痕迹都不准留。”
傅珩甫一入内,便听见张合一边疾书一边头也不抬地埋怨:
“早叮嘱过忧思伤脾、需得静养,最忌嘈杂惊扰。也不知道你们主子怎么回事,什么人都放进来,吵得人头昏脑涨。”
张合沉浸于医案之中,全然不知外间刚经历过何等肃杀,笔尖骤然一顿,才愕然抬头:"咦?怎的突然没了声响?"
这一抬眼,正撞进傅珩深不见底的目光里。
张合是个一根筋的脾性,素来不通人情世故,此刻更看不出傅珩眼底翻涌的阴霾,只顾着蹙眉数落:"大人来得正好!姑娘先前本就亏了气血,这一胎本就艰难,最该安神定魄。今儿叫人来折腾一番,明儿叫人来折腾一番,母体受损,恐有滑胎之相。”
他越说越恼,语气一沉,重重搁笔:“如此这般反复,便是大罗金仙也难回天!”
傅珩素知张合性情,并不计较他的直言,只沉声问道:“眼下情形如何?”
张合重重一叹:“今日算是勉强稳住,但胎象仍险。往后月份愈大,更需万分谨慎,再经不起半点风波。”
傅珩默然片刻,复又开口:“除静养外,还需何种调理?”
张合摇头:“姑娘心思深重,郁结在内。药石之外,更需心绪平和,唯有心安,方能胎安。”
傅珩默然颔首,将张合的嘱咐一一记下,随即转身饶过描金绘牡丹屏风,踏入内室。
霞光见傅珩眉宇间尽是肃杀之气,心头一凛,吓得屏息凝神,更不敢想象外间究竟发生了何等骇人之事。她低声禀道:“姑娘还昏睡着,奴婢这就去煎药。”语毕匆匆退出,背后却沁出薄汗,若主子知晓姑娘原是假作昏迷,又该如何收场?
室内,鎏金香炉飘着沉水香,丝丝缕缕萦绕一室,绣着并蒂莲的床帐泛着暗金光泽。
傅珩轻轻掀开床帐,见孟清辞闭目静卧,眉尖轻蹙如春山含黛,似乎极不安稳。腕子搁在被面,白得近乎透明。他在床沿坐下,掌心覆住她的手背,指腹摩挲着她腕间薄如蝉翼的肌肤,掌心跳动着近乎虔诚的颤栗。
他喉结重重滚过,心下五味杂陈,有自责,更多的是恐慌。
他原是为留住她,才如此渴望一个孩子。如果孩子对她不好,他宁可她不生孩子。但他又卑微阴暗的想: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她又有几分心思在他的身上呢。
她说愿意同他好好过日子,可大夫却说她忧思深重。她在忧思什么?是不是仍旧不肯原谅他,当日在侯府强夺了她?
傅珩眸色深沉如夜,薄唇抿作一道冷冽的直线。他何尝不知自己手段不光彩,可若不如此,她又怎肯留在他身边?
思及此,他唇角牵起一丝自嘲的弧度。她看不上傅晏桉,是因不甘为妾,更不齿于傅晏桉的哄骗胁迫,白身出身的宋闻璟,自然入不了她的眼;可就连那般清风朗月、素有君子之名的顾淮序,也未曾得她半分青睐。
可见她情窍未开,又又怎会瞧得上年长她这许多的自己?若是她知道自己何如不堪,是不是会更加嫌弃自己,傅珩不敢赌。
孟清辞本是佯装昏厥,奈何那婆子仍在喋喋不休地絮叨,吵得她心烦意乱。她不禁暗想,霞光性子还是太软了些,若换作是自己,早叫人将那婆子的嘴堵上拖出去杖责一顿了。
那些话语她虽并不十分在意,可那婆子夜枭般嘶哑刺耳的嗓音,一声声搅得她太阳穴突突地跳,连脑袋都隐隐作痛。
连给她诊脉的张合也明显受了干扰,指下反复推敲,一连诊了三四次脉象才终于作罢。
不知为何,那婆子叫骂的声音戛然而止,忽然就没声儿了。屋内外一时静得骇人,唯有张合的唠叨和落笔的沙沙声。这寂静来得突兀,反倒透出几分骇人的诡异。
不想傅珩来的倒快,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萧氏打发了,不过孟清辞暗自蹙眉,仍旧合眼装晕,懒得应付傅珩。
谁知这厮竟径自坐到榻边,握住她的手不撒开,他目光沉沉落在她脸上,灼灼如有实质,烫得她几乎绷不住面上的平静。孟清辞心中暗恼,只得强自按捺,继续扮作无知无觉。
蓦地,一阵微风穿堂而过,捎来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孟清辞胃脘骤然翻搅,再难维持昏迷之态,不受控制的,翻身伏在床榻边干呕起来。
所幸她腹中空空,虽胃里翻搅得厉害,却也只是伏在榻边干呕了几声。
傅珩被她惊得脸色都变了,连忙俯身轻抚她的后背,朝外急唤:“来人!速再传张合!”
“不必……”孟清辞一把攥住他的手臂,止住他的话。她呕得眼尾泛红,眸中水汽氤氲,虚弱地抬眸问道:“外面是什么味儿……是血的味道?”
傅珩神色微不可察地一僵,眼底掠过一丝心虚。不想她觉得自己暴戾成性,毕竟在她面前,他始终克制着骨子里的暴戾,她甚至从未真正识得他的本性。
他当即敛起异色,轻柔地将她揽入怀中,低声安抚:“你闻错了,没有的事。”
孟清辞并不想纠结这个,全当做是孕期反应,她想了一个绝好的计策,正思忖如何对傅珩开口。
未料傅珩先开口道:“原是我思虑不周,一心想等寻得你的家人,再风风光光地将你迎娶过门,才不算是委屈了你。,今日之事,叫我知道,我原来的想法大错特错。”
他伸手握住孟清辞的指尖,掌心温热,力道却不容退缩。那双细长的眼眸中翻涌着深沉的情愫,痴狂与怜惜交织,几乎要将人吸入其中。
:“你是我傅珩的女人,便该名正言顺做我府中的女主人。如今你更怀了我们的骨肉,我若再让你无名无分地跟着我,才是真正的委屈了你。”
他指腹轻轻摩挲她的手背,语气骤然坚定:“清辞,我即刻便要娶你为妻。从今往后,你就是这闽广最尊贵的女子,再无人敢在你面前张狂放肆,让你受半分委屈。”
孟清辞强忍着一把将他推开的冲动,脸上那抹温顺的笑意几乎挂不住。心底早已惊涛骇浪:谁要嫁你?谁要做你的夫人?荒唐!简直荒唐!
可她最终只是柔了身子,顺势倚进他怀中,一声轻叹似无奈又似娇嗔:“我何尝不愿与你做堂堂正正的夫妻?只是成婚仪节繁琐,怕我如今身子不争气。”
傅珩正是心思敏感之际,将孟清辞每一寸细微的挣扎与僵直尽收眼底。他阖了阖眼,心甘情愿吞下这显而易见的谎。哪怕只是她指尖漏下的一点虚情,也叫他心神激荡万分。
他掌心抚过她单薄的背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声音低沉而笃定:“别怕,一切有我。你半分心都不必操,只需好好休养,等着做我傅珩名正言顺的夫人。”
傅珩此人,一旦认定一事,从不容许旁人有半分违逆。他断定她绝不会心甘情愿地顺从,便冷眼旁观自己遭算计,直至她走投无路,叫自己不得不求他。后来在船上,知道自己如何也不待见他,便给自己种香,要叫她身心都再离不开他。
如今他说要娶她,又怎会接受拒绝?孟清辞心下清明,懒得多费唇舌,只柔顺应道:“好,我都听你的。”
她在他怀中仰起脸来,眼尾含着细碎的光,像揉碎了满天星子缀在眸中,漾开几分恰到好处的崇拜:“早听说你一向推崇心学,主张仁义礼智、知行合一,在闽广之地门生广布,更被众学子奉为典范。”
她以往待他,不是嫌恶便是敷衍,几时曾用这般目光看他——欣赏的、仰慕的,清凌凌的眸子里只有自己。傅珩只觉心口一胀,酸涩与充盈交织,半边身子都酥了,耳尖悄悄漫上一抹红,指尖都不自在地蜷了蜷,竟被她夸得有些无措。他强作镇定,淡淡应道:“不过虚名罢了。”
孟清辞却伸出双臂软软环住他的腰,将脸往他胸前蹭了蹭,嗓音糯得似融了蜜:“近来我总睡不安稳,梦中多惊悸,听闻城外青云观中讲经论法极是宁心静气。我想去听几场讲学,既安神魂,亦能养胎。”
傅珩明知道她是在哄自己,却不忍拂了她的兴致,他贪恋她此刻仰慕的目光,只想叫她此刻仰慕的目光多停留一瞬。
傅珩抚了抚她如云鬓发,终是低声应允:“好。若想去,便让墨松去打点安排。”他略作停顿,又温声补上一句,:“只一点,不可在外留宿。”
孟清辞轻笑一声,伸出纤指在他心口轻轻一勾:“怎么还记得?可见你是小气。”
傅珩略有赧色,面上却仍端得沉稳:“并非小气。”他声线低了几分,似是解释又似自语,“你如今有着身孕,外间终究不便。”
他既然答应,孟清辞也无有不应,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松快,唇角亦轻轻弯起。
两人正说这话,霞光端着药进来:“姑娘,先把药喝了罢。”
傅珩接过药碗,试了试温度,正欲亲自喂她,孟清辞却微微偏头避开,轻声道:“还是我自己来罢。一勺一勺的,反倒更苦。”
她接过药碗,蹙起秀眉,屏息将药一饮而尽,随即把空碗递还给霞光。这才发觉霞光身子微颤,神色紧绷,不由问道:“你怎么了?脸色这样不好。”
霞光勉强扯了扯嘴角,下意识地将碎发别到耳后,低声道:“没、没什么……许是天热,有些中了暑气。”
孟清辞便温言道:“既如此,你便下去歇着罢。顺便请张大夫开两剂解暑的药,好好缓一缓。”
霞光却不敢应声,傅珩正眸色冷沉地凝视着她,眼中尽是无声的威慑。她吓得后背沁出冷汗,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孟清辞轻笑一声,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你看他做什么?莫非是他不让你去?”
霞光喉咙发紧,声音干涩:“没……没有的事。”
傅珩这才淡淡开口:“下去罢。”
霞光如蒙大赦,急急应了一声,几乎是逃也似的退了出去。她一路心头发颤,暗想:若姑娘知道主子方才在门外一刀削了那婆子的脑袋,血溅阶前,必然是不会再住在这屋里。
霞光从前还时常苦劝孟清辞,如今亲眼见识过三爷那些冷酷狠厉的手段,只觉脊背发寒、阵阵发冷。再想起世人皆夸赞三爷“如圭如璋、克己复礼”的显赫声名,顿觉荒唐。
萧氏被傅珩近卫抬回院中,傅逸贤见老妻面色惨白、昏迷不醒,惊诧不已,更令他胆寒的是,随萧氏同去的两个心腹婆子,一个身|首|分离的抬回来,另一个甚至未经过他,就直接被拖至祠堂,活活杖毙。
傅珩的近卫将人送至便转身离去,并不与傅逸贤回话。
院中一时乱作一团,请大夫的急促脚步声、丫鬟见到尸首的尖叫声交织不绝。傅逸贤强压惊怒,一把扯住一个随行回来的小丫鬟厉声质问。
小丫鬟早已魂不附体,哭得语无伦次,断断续续地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傅逸贤越听越心惊,待她说完,整个人几乎瘫软,重重跌坐在靠椅里。
他脑中嗡鸣,只剩一个念头:完了。
目光扫向榻上双目紧闭的萧氏,傅逸贤牙关紧咬,既恨老妻不顾他的再三叮嘱,愚蠢妄为,更恨傅珩手段如此酷烈,竟丝毫不顾他的颜面。
经此一事,莫说代族长之位形同虚设,只怕日后在整个傅氏宗族之中,他也再难服众、威严扫地。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叫那姓沈的毛丫头三言两语蛊惑。
世人都道傅珩最肖其祖父,清风峻节、克己复礼,俨然又一世家楷模。傅逸贤倒是觉得,这祖孙二人除却一脉相承地痴迷于婢女出身的女子之外,真论起手段决绝、心性酷烈,傅珩可比其祖父要狠辣多了。
只他这个侄孙,向来如深潭静水,心思难测,喜怒从不形于色。而今竟为后宅妇人几句寻常口角,便径直令其血溅当场,思及此,一阵清晰的寒意骤然窜上傅逸贤的脊背。
傅逸贤想到傅珩近年来积威甚重,不说傅氏一族年轻一辈唯他马首是瞻,整个闽广的世家豪族皆在他手,岂会把他一个旁支,区区代族长看在眼里?一时间,傅逸贤连去兴师问罪的心思都歇了。
院中一时人影匆忙,请来的大夫为萧氏紧急施针。直至暮色渐沉,天光寂灭,萧氏才幽幽转醒。她吃力地转动眼珠,瞥见丈夫坐在不远处的靠椅中,整张脸隐没在昏暗的阴影里,辨不清神情。
她张了张嘴,竭力想说什么,却只发出模糊的“啊啊”声,舌头僵麻得不听使唤,一缕津液不受控制地自唇角滑落。
傅逸贤并未上前。他就那样阴沉着一张脸,冷冷注视着这个跟了他几十年的发妻,目光如冰,纹丝不动。
傅逸贤方才已将萧氏房中仆婢细细审过,叫他知道不少事情,此刻他冷眼瞧着发妻狼狈不堪的模样,唇角勾起一丝森然冷笑::“我倒是小瞧了你,委屈你跟了我几十年,难为你了。”
萧氏双目圆瞪,惊慌自眼底一掠而过,旋即化作急切,咿咿呀呀地试图开口,像是要解释什么,她身子奋力挣动,却发现手脚都失去了知觉,她心下更是惶恐只能发出更急促却含糊的‘啊啊’叫嚷。
傅逸贤却只漠然一哼:“不必白费力气。你这中风,是好不了的。”
萧氏死死地盯着他,目光中尽是不可置信,他竟不打算再为她延医问药!
傅逸贤抬手缓缓抚过自己的面庞,忽然阴鸷一笑,声音低沉如淬寒冰:“嫁与我为妻,却可日日见得着我堂兄,这几十年,这几十年你还满意吗?”
萧氏见傅逸贤眼底尽是冷薄,知他什么都已知晓,渐渐不再挣扎,瘫软在榻上。口角仍不受控制地淌下津液,唯有一双眼死死睁着,眸光浑浊,却烧着最后一簇不甘的光。
傅逸贤低低笑了起来,苍老的嗓音沙哑似地府幽风,漫着森森寒意:“放心,终究夫妻一场,我不会让你死。”
语毕,他再未看榻上之人一眼,拂袖转身,径直踏入门外沉沉的暮色之中。
自那日起,傅珩便着手筹备与孟清辞的婚仪。他身为闽广巡抚,婚事自当宴请闽广所有豪门世族,虽然婚期定在一月后,有些仓促,却不想委屈孟清辞。
虽将婚期定在一月之后略显仓促,却丝毫不愿从简,不肯委屈她半分。
墨松奉命张罗婚宴,一边备嫁妆、一边整聘礼,三书六礼诸事繁杂,忙得几乎脚不沾地、整个人如同转了陀螺,恨不得分作三人用……
而孟清辞却似置身事外,终日不过问婚仪细节,反是隔三差五便前往青云观去,只道是观中道法超然,宜于安胎。
傅珩心中如明镜,却从不点破,只嘱咐她每日天黑之前须得归府。其余种种,他皆视若未见,默许如山。
很快消息不胫而走,传遍闽州,那位深得巡抚傅珩宠爱的女子孟清辞,竟非无名无分的妾室,而是他即将以正妻之礼迎入府的准夫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闽州世家豪门皆惊诧不已。原本只道她出身微贱,不过仗着几分姿色暂得宠爱,谁曾想傅珩竟真要以正妻之礼迎她入门。
众人不由得纷纷揣测,这姑娘究竟有何魔力,能令多年不近女色、冷峻自持的傅巡抚如此神魂颠倒。
惊诧之余,更多是扼腕叹息。多少世家大族暗中绸缪多年,欲将嫡女送入巡抚府中,却始终慑于傅珩冷峻寡言、不近女色的威严,未敢轻易动作。
直至此刻,亲见他竟以正妻之礼迎一出身寒微的女子,方才恍悟:原是过于谨慎,错判他心性。世间男子,哪有真不为美色所动之理?
惋叹过后,各家迅速转而务实。既已成定局,不如及早筹谋,若能得未来巡抚夫人青眼,于家族前程自是大有裨益。
于是纷纷暗中探听孟清辞的性情喜好,得知她近日常往青云观中去,痴迷道法丹术,便皆动了心思。
各家或备道家典籍、灵丹妙药为礼、引荐擅长炼丹的道士,或效仿朱家大小姐,精心安排“偶遇”于青云观中。只望能抢先一步,攀附上这位巡抚大人的新妇。
这日,曾被傅珩敲打过的程家,特地让程大奶奶带着一位号称擅长炼丹的道士,前往青云观“偶遇”孟清辞。
程大奶奶一见面便极力推崇,恨不得将这道士说得天上有地下无:“姑娘有所不知,陈道长持有一卷炼丹秘术,非但可令人容颜永驻,更传闻中有起死回生之奇效。”
孟清辞似是极感兴趣,含笑聆听,闻言也很给面子地应声道:“哦?世间竟还有如此玄妙的道法?若得方便,不如与我细说一二。若果真如您所言,这般仙丹妙药,自然该先献予我家大人才是。”
她心中暗自冷笑:这道士生得一副尖嘴猴腮的模样,目光闪烁不定,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正经修行的。她倒要瞧瞧,这人究竟能编出什么天花乱坠的谎来。
陈道士年约四十,面皮微黄,身形细瘦,一袭青灰色道袍更衬得他颇有几分出世之姿。他半眯着眼,一手持拂尘,一手慢捋山羊胡,俨然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口中却谦逊道:“贫道乃方外之人,虚名于我如浮云,皆不过是世人误传罢了。”
孟清辞不疾不徐地端起茶盏,姿态娴雅地轻啜一口,她端着架子,并不吃陈道士这套。
外人皆道她潜心道法、痴迷炼丹,却不知她骨子里根本不信这些玄虚之事。她寻道士炼丹,另有一番谋算,与炼丹本身并无多大干系。这道士若想与她摆谱,真是打错了算盘。
一旁的程大奶奶却有些按捺不住,忙出声催促:“道长何必过谦?若您的丹药能得巡抚大人青睐,那便是造福闽广百姓的一桩大功德啊!”
陈道士闻言似有心动,手中拂尘微微一扬,缓声道:“既与姑娘有缘,贫道便也不再推辞。此丹方乃是我师祖于终南山洞府中悟得,历来为我门中秘传,从不轻易示人。”
他语气渐沉,面露凝重:“若要炼成此丹,非但需集齐世间罕有的灵药仙草,更需两味特殊药引,丹道玄奥,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缺一不可。”
这些日子,孟清辞已见过不少声称会炼丹的道士,大多都是如此一套话故弄玄虚。她以团扇半遮娇容,唯露一双美眸微弯,似笑非笑:“不知炼丹都需哪些灵药仙草?道长不妨细说。”
陈道士原已备好说辞,只待对方如常人一般急切追问那两味药引,却不料这小妇人竟不按常理问,径是问起药材明细——
作者有话说:孟清辞:想娶我,早干什么了
傅珩:骗我也行,我也爽
作者:不分两章了,都在一章发,一小时最多写一千字,感谢催我,每周有一天力竭,我尽力补。[比心][猫爪]
第43章 第 43 章 贵不可言
陈道长一时语塞, 顿了片刻,拂尘一摆,端足架势道:“以巡抚大人之能, 灵药仙草自然不在话下。只两位特殊药引, 寻常不可得,贫道云游数十载, 亦不过偶得一二。”
不待孟清辞接话,程大奶奶便抢先笑道:“寻常人自是能力有限, 可巡抚大人是什么身份?那可是咱们闽广的天!有什么是巡抚大人办不到的?道长您就别卖关子了,但说无妨。”
程大奶奶以绢帕轻掩唇角,掩饰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人人都道巡抚大人即将迎娶的这位新妇, 原是他侄女身边的婢女,出身卑微,偏又痴迷金银之物。终日只知华服美饰, 贪慕虚荣,对外说得冠冕堂皇,实则是巧取豪夺了朱家的产业, 令偌大一个朱氏顷刻间凋零败落。
奈何,巡抚大人对这女子痴恋纵容昏了头,不过因为一点微末小事, 便要敲打程家。她那五弟妹新寡不久, 就被送回了娘家;娘家知她得罪了巡抚府, 亦不敢留她, 不顾她新寡, 没过几日就将她远嫁给一个年迈的富商做填房。
说到底,不过是男人的通病罢了。这位巡抚大人已近而立之年,向来不近女色, 如今偶然沾上个略有姿色的女子,便如久旱逢霖,欲罢不能,沉溺不可自|拔,失了分寸。
她原以为这女子总该有几分心机手段,谁料到竟是个连话音轻重都听不明白的,徒有一张出尘绝俗的脸。果然老天公允,予人三分颜色,便不再赐予十分机变。
这么一想,程大奶奶心头对孟清辞的鄙夷又深了几分。她堂堂程家大奶奶,如今竟得向这么个黄毛丫头低头讨好,真是越想越不是滋味。
连日来墨松忙于操办婚宴诸事,护送孟清辞出门的差事便交给了墨白。此刻墨白静立凉亭之外,目光如刃,只听得片刻就已断定,眼前这什么狗屁的陈道士,不过又是个欺世盗名之徒。
要说,孟姑娘起初道青云观,只是来听观里讲经论道,不知何时起,竟痴迷上了丹鼎之术。这些日子以来,见了不少的道士,这些道士,多半是闻风而来,想要投孟姑娘所好,企图从孟姑娘这里捞些好处的江湖骗子。
墨白心中不由对这些道士生出十分的厌恶来。
听墨松说,孟姑娘非是寻常女子,叫墨白用心伺候,可墨白看来,与那些寻常迷信妇人并无二致。
须知主子一向推崇心学,讲的是明心见性、格物致知,岂是叫人沉溺于虚无缥缈的炼丹术?孟姑娘这般行事,实在与主子的主张背道而驰。
像主子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合该配一位贤德才慧的世家女子才是。偏偏主子就对这位孟姑娘倾心不已。墨白虽心有不平,却丝毫不敢表露,只将一切思绪压于心底。
孟清辞纤指轻捻,漫不经心地抚过缂丝团扇上的细密纹路。她眼波微转,唇角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轻声附和道:“诚如道长所言,若真能得此奇效,再难又何妨!”
程大奶奶见孟清辞手里的团扇,穗子上缀着的浅粉珍珠穗子,颗颗大小均匀,在光下流转着淡淡虹彩。这般品相的一柄团扇,说是能抵得过百两白金,也不为过。
她不由得再次暗自咋舌,巡抚大人对这女子的宠爱至极。看来这位陈道长此番必能捞得盆满钵满,而程家,怕也要借此东风,攀上巡抚大人这棵高枝了。
陈道长微微一笑,衣袂飘然,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他缓缓说道:“说来,这两味药引之中,千金一物于寻常人自是难求,但对巡抚大人而言,却不算什么。唯独另一味,须看机缘,非有缘之人不可得。”
孟清辞听他说起“千金”,神色了然地轻笑,不以为意道:“千金不过小事,何须惊动巡抚大人。还请道长明示,那另一味药引究竟为何?”
陈道长这才肃容答道:“若要炼就此丹,需取十对阴年阴月出生的童男童女,以心头血为引。若非天意成全,此物极难凑齐。”
程大奶奶闻言微微蹙眉,这说法,与他们先前约定之言并不相同,不禁埋怨这牛鼻子老道,又听要孩童的心头血,心下隐隐不安。
亭外的墨白指节发白,无声握紧刀柄,心头凛然:这分明是个妖道!只孟清辞不吩咐,他不能擅自妄动。
霞光听得脊背发寒,只觉得此事残忍至极。她悄悄扶住孟清辞的手臂,欲作提醒。
孟清辞却恍若未觉,反而眼中漾起好奇之色,含笑问道:“这般药引,果然须看缘分。不过方才听道长言下之意,您曾因缘际会偶得一二,不知是否已炼成灵丹?可否让我这凡俗之辈开开眼界?若果真灵验,我定尊道长为座上贵宾,引荐于我家大人。”
陈道长见孟清辞,果然如自己所料一般,一步步上了钩,心底哂笑:这世间果然没有人能抵挡青春永驻的诱惑。
这女子年纪虽轻,倒会装模作样,当他看不出来么,她口口声说是为巡抚大人求药,实则是拿巡抚大人做幌子,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贪图他的灵丹罢了。
陈道长故作为难,沉吟片刻才道:“此乃本门秘传之宝,向来不示与外人。不过嘛,今日得遇姑娘,便是与贫道有机缘,皆是天意,不可违逆。”
孟清辞眸中微亮,语气略显急切问道:“那便请叫我等开开眼罢。”
见目的已达,陈道长不再啰嗦,于袖中拿出一方巴掌大的锦盒,其上绣纹繁复,隐隐透着几分神秘。
孟清辞示意霞光上前接过。霞光一想到盒内是以童男童女心头血炼就的丹丸,心肝儿都吓得颤抖,却只能听命,将锦盒轻放在孟清辞面前的石桌上。
程家乃江南豪商,程大奶奶自是见多识广。她强自定神,却仍压不住心中好奇,目光不由自主地向那锦盒投去,欲窥其中究竟。暗想,这丹药果真能叫人容颜永驻?起死回生不成?
孟清辞目光落在那锦盒上,脸色骤然转冷,那双眼眸本如春水含烟,此刻却骤然凝起冰棱,厉声喝道:“墨白!还不将这妖言惑众的妖道拿下!”
墨白虽觉意外,动作却毫无迟疑,应声而动,一步踏入亭内,将陈老道反剪双手牢牢制住,迅速以绳索缚紧,强压着他跪倒在地。
这一声断喝犹如惊雷,程大奶奶被吓得浑身一颤,抚着心口面色发白,犹未定神。
陈老道挣扎着连声喊冤:“姑娘既是有缘之人,欲求灵药,贫道自当奉上,何故反诬贫道,强夺丹药?”
程大奶奶也稳了稳心神,轻声附和:“是啊,姑娘何必与方外之人为难?”
孟清辞冷眼扫过程大奶奶,眼中尽是不屑。她手中团扇虚点石桌上的锦盒,声音冰寒,对墨白吩咐道:
“将他押送知府大牢,严加审讯——师承何门、同伙几人、现匿何处、以心头血炼丹几回、孩童从何而来、如何得手、尚有谁人参与?若嘴硬不招,半个时辰断一指,指尽则断趾;叫狱吏手底下利索些,别让他轻易死了。待查清所有罪状,一干人等同赴菜市口问斩,以正视听。”
她语声微顿,复又凛然道:“也好叫百姓知晓,大人弘扬心学,为的是明理启智,绝非助长此等愚昧泯灭人性之风!”
陈老道闻言,吓得险些失溺,他万没料到这年轻姑娘竟会骤然翻脸,手段更是如此狠厉。情急之下,他慌忙喊道:“误会!全是误会啊!姑娘听贫道解释!贫道那些所谓丹药,其实都是……”假的
墨白拱手凛然应命,根本不待那老道把话说完,当即召来随行近卫,一把堵了他的嘴,利落地将其拖了下去。
程大奶奶端坐在孟清辞对面,已是骇得面无人色,手指一颤,绢帕无声飘落于地。她原以为这女子年纪尚轻,不过是倚仗巡抚大人的宠爱才这般狐假虎威,实则金玉其外,内里草包,最好拿捏不过。
谁曾想,这竟是个深藏不露、扮猪吃虎的狠角色。就连她自个儿执掌程家中馈这些年,发落过几个不守规矩的奴婢,也从未似孟姑娘这般,面不改色就道出种种酷刑处置,字字森寒,令人心悸齿冷。
程大奶奶不可置信,巡抚大人当真喜欢此女?看着似一朵含露牡丹,娇艳不可方物,可那温婉表相之下,藏的却是笑里藏刀、吞骨噬心不见血的厉害角色。
她喉头微动,竟一时不敢轻易出声,唯恐一句失言便惹火上身。暗道一句:今日真是马屁拍在了马腿上,莫要连累了程家,真是阿弥陀佛了。
孟清辞眨着似笑非笑的两弯眸,仍旧摆着那价值不菲的团扇,像是看穿了程大奶奶的心思:“不知道程家特意引荐这妖道,究竟是何用意?我本想着,程五奶奶的事情,我给足了程家面子,不料程家竟以怨报德?”
她声音轻柔,字字却如冰针刺骨:“又或是,程家不乐见我嫁入巡抚府,用这妖道泼我一身脏水,才想借此,将我传成不仁不慈的残暴毒妇?又或者……”
她话音微顿,眸光倏然转厉:“程家本就不是冲着我来的,而是意图借我之手,想要玷污我家大人的清名?”
此话无异于说程家对巡抚大人有异心,程大奶奶吓得身子一软,竟从石凳上滑跌下来,也顾不得体面,径直跪伏于地,颤声急辩:“姑娘明鉴!程家也是受那妖道蒙蔽,怎知他包藏如此祸心!若早知晓,断不敢将他引至姑娘面前啊!”
“连个妖道都辨不分明。”孟清辞轻嗤一声,语气里尽是讥讽,“大人今后还如何倚重程家?此次便作罢了,不将你程家视作同党。退下吧。”
程大奶奶再不敢多置一词,慌忙叩首道:“谢姑娘高抬贵手,谢姑娘大恩,程家日后定然谨言慎行,绝不敢再行差踏错。”
侍立一旁的霞光早已按捺不住,此刻上前一步,厉声斥道:“既得了姑娘宽宥,还不快滚?留在这儿,没得玷污了青云观的清静地!”这些时日以来,所谓被引荐来的道士十有八九皆是骗子,而今日这妖道尤为残忍阴毒,在她看来,将其引荐而来的程家也绝非善类。
程大奶奶喏喏连声,半分不敢反驳,由贴身婢女颤巍巍搀扶着,脚步踉跄地退了下去。
霞光看着程大奶奶远去的背影,尤不解恨:“姑娘真是好性儿,轻易饶了程家。”
孟清辞指尖轻抚过团扇细腻的缂丝纹路,唇角弯起一抹浅淡的弧度:“程家有这个胆子,你主子自然不会轻饶了他们,何必我来费这个心。”
她垂首轻抚小腹,神色淡然沉静,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我还要给我肚子里这个,积福呢。”
青云观主玄明真人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亭外,手持拂尘,翩然一礼,含笑道:“福生无量天尊。姑娘仁心蕙质,此番乃是替天行道。”
孟清辞曾听过玄明真人讲道,知他于哲理心学颇有真悟,算是个有根底的人物,便也客客气气起身福了一礼,道:“真人谬赞了。我虽学问浅薄,却也连听了真人几日讲道,起死回生、倒行逆施之事,实属无稽之谈。那妖道若只是想要骗财倒也罢了,他竟敢以幼童性命为戏,实在天理难容。不过我是个俗人,怕是不能得道,只知用些粗鄙手段,以暴制暴。”
玄明真人摆摆手,一派仙风道骨和煦:“姑娘不必妄自菲薄,姑娘德配天地,慈心济物,积德累功。巡抚大人得遇姑娘,实是缘契大道,福泽深厚,泽佑闽广百姓,非世间俗缘可比,乃天道善应、自然成全之果也。”
孟清辞闻言浅笑,手中团扇轻曳:“真人过誉了,不过日行一善,随手为之罢了。”
玄明真人含笑颔首,眼中透出赞许之色:“姑娘于丹道一途见解非凡,贫道倒是可为姑娘引荐一位道友,或可为姑娘引此缘法,或能相与论道,彼此裨益。”
他细观此女命格,竟见凤翔九天之象,贵不可言,更与巡抚大人星曜相合,气运交织,实为相辅相成之兆。心下不由暗叹:傅珩能得此良配,实乃天命所归,运势相济。
孟清辞含笑敛衽:“那便有劳真人费心了。”心中却道:玄明真人素来持重,他所引荐之人,想必也定非庸常。
墨白闻言,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抽,目光在玄明真人身上停留片刻,心下暗忖:也不知这牛鼻子老道此番又打的什么主意。只是他与主子交情匪浅,自己倒也不便多言。
婚期渐近,孟清辞才辗转得知,安义侯傅继宗的死讯早已传至闽州,却被傅珩悄然压下。他更是去信与大老爷傅承怀,让大老爷待他们完婚满一月后,再护送安义候傅继宗的灵柩南归。
闻得此事,孟清辞一时怔然,继而摇头轻笑——这傅家行事之荒唐悖常,她当真未曾见过。不知内情的,怕要以为他们非是一脉同枝的兄弟,而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雠。
且说孟清辞与傅珩两人的婚仪,需由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辈出面主持。
直至见傅逸贤的大儿媳前来主持,孟清辞才知道,萧老太夫人自那日从她院子回去后,人便彻底瘫了。
那日后,孟清辞再懒得过问此事,她连傅珩都不放在心上,在她眼里,傅珩的族人亲戚更是无关紧要的过眼云烟。她院子里的仆婢更是无人敢和她提起,傅珩那日都是如何处置的。
两人都无长辈,婚仪并不复杂,傅珩更怕孟清辞劳累,将婚仪一概简化,只余催妆、出阁、传习、跨鞍,之后便是两人的交拜礼,堂上摆着傅珩祖父母和父亲的牌位,待得礼成,便送入洞房。
傅氏后宅的女眷皆识得孟清辞,平辈中人大多同她交好,又有萧太夫人的前车之鉴,更是没有敢给她摆脸色寻晦气,一众大姑娘、小媳妇,待她反倒愈发亲近周到,言语行动间,尽是奉迎与热络。
更有促狭的打趣她:“瞧瞧咱们新娘子,这一打扮真是漂亮,险些叫我都认不出来了。”
立刻有人接话:“是啊,从前咱们便是说,日后哪个有福气能娶了她做媳妇,不成想,还是三堂哥最有福气,怪道从前他谁也瞧不上,原是要讨个天仙一样的媳妇。”
又有人戏谑调笑道:“要怪只怪咱们都是那榆木疙瘩,看一个懂三爷的心思的。”
孟清辞原本是应付傅珩,对这场婚事并无多少实感,此时也叫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耳根发热,羞臊起来,幸好她端着喜扇挡在面前,遮住她飞霞的玉面。
一群人正闹着,门外忽传来小丫鬟清亮的通禀:“三爷来了。”
一屋子女眷听闻,顿时你推我搡笑作一团,纷纷朝门口望去,打趣道:“呦,新郎官等不及入洞房了!”
又有胆大的调侃道:“三叔快瞧瞧,三婶娘羞得不肯见人啦!”
“老三,还不快来好好哄一哄你家新媳妇!没得一会害羞得不与你喝合卺酒了!”
傅珩今日心情极佳,比他金榜题名时心情更为激荡,直觉心下异常畅快。遂面对众人的调侃打趣,他非但不恼,唇角反而始终噙着一抹清浅温和的笑意。
他朝一众女眷拱手道:“今日有劳各位嫂嫂、妹妹,悉心照料新妇,珩在此谢过。”
他这话有引来一众女眷掩唇娇笑。他向来积威深重、不苟言笑,何时见他如此,都极有眼色的不再为难他,只纷纷笑着催促他:“快快行合卺礼罢,可莫叫新娘子等急了,再恼了你。”
有人接口道:“新娘子才不是恼了,她这会儿啊,分明是羞得不敢见咱们,想不到她也有今日。”
这话又招来一阵低笑,有人打趣道:“你今日这般笑她,看她来日不收拾你。”
那女子却扬眉一笑:“哼,那我也认了,过了今日,她做了我三婶娘,在没有促狭她的机会了。”
孟清辞一阵无言,不想她和傅珩的婚仪,竟是如此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场面,连带她的不情愿都驱散了几分。
直到在众人的见证下,两人行完合卺礼,又有全福人的堂嫂为两人撒帐,念诵吉语,便见红枣桂圆落得满婚床。
笑语喧哗此起彼伏,又是一阵嬉闹,众人方才心满意足地陆续辞去。
一时间喜房内只剩两人,并肩坐于床榻边,粗壮的龙凤大红喜烛。映照满室的红绸。
傅珩抬手,修长的手指,缓地探入她鬓间,细致地为她卸下那顶沉重的凤冠,嗓音轻柔道:“累了罢?今日辛苦你了。”——
作者有话说:傅珩:从此我有媳妇了
孟清辞:呵呵
第44章 第 44 章 洞房花烛
孟清辞凝望着傅珩一身大红圆领缂丝喜服, 烛影摇红,大红喜服上的宝相花纹若隐若现,衣领、袖口、袖口皆用金线绣四合如意纹, 腰间金玉革带熠熠生辉, 更衬得他丰神挺秀、清逸如玉,堪谓朗朗如月、芝兰在庭。
他细长的眼眸中流转着似水柔情, 若不是知晓他藏在温柔表象下,对自己做局、种香的种种手段, 她只怕要溺毙在这双温情脉脉凝视自己的多情眸里。
孟清辞的心口蓦地一颤,悸动如潮袭来。心跳声在耳际轰鸣,恰似春冰乍裂时雪水下奔涌的暗流, 无声却湍急,倏忽漫过她严防的心防。
此时,一个久被尘封的名字再度浮现——顾聿琛。看着眼前的傅珩, 顾聿琛的眉目竟已模糊,似乎与她彻底割断。不知何时,记忆里, 顾聿琛的眉目竟已模糊不清。
孟清辞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这异世里孤寂挣扎太久,令她竟然贪恋傅珩片刻的温存,还是早已习惯被他精心驯养。
这不由自控的心动, 带来无尽恐慌, 宛若一只无形之手要攫住她的灵魂, 这正是傅珩的可怕之处, 正是傅珩最令人窒息之处:他那近乎扭曲的的掌控与偏执, 将她困于囹圄,令她感到窒息。
傅珩没有错过孟清辞眼中一闪而逝的痴妄。,他拇指重重压上她朱唇, 那一点柔软湿润骤然灼烧他的指腹。
他情难自禁地摩挲,感受着她细微的颤栗,随即情难自抑地叩开她的齿关。
一股近乎癫狂的喜意在他胸腔中翻涌、肆虐,几乎要破体而出,将他所有的克制焚烧殆尽。
孟清辞有些狼狈地偏头避开,眼睫轻颤,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脖颈,耳垂微烫,低声嗔道:“你还不快去前面宴客?”
除床榻之间意乱情迷,傅珩何曾见过孟清辞这般羞怯情状,他喉间不由得溢出一声沉沉的轻笑。
傅珩执起她那如笋尖般纤柔白皙的手,压在薄唇上,声音低哑似耳语:“夫人少待,为夫去去便回。”
语罢,傅珩广袖轻扬,指尖似有若无地拂过袍襟,旋即起身迈步。行至门前,对垂首恭立在房门外的霞光吩咐道:“好好伺候你们夫人。”
霞光忙敛身应下,不敢有丝毫怠慢。
可算没了外人,孟清辞长长呼出一口气,她信手将那柄执了许久的团扇掷在一旁,挺得笔直的背脊倏然一软,轻轻靠向身后繁复雕花的床架。
她抬手于云鬓间,略显急躁地拔|下那支沉甸甸的金钗,便随手一抛。金钗落在铺满红枣桂圆的大红喜褥上,无声地陷进一片鲜艳软绵之中。
霞光轻移莲步,端着红漆托盘进来,上头摆着一盏温热的燕窝粥并几样精巧点心。她近前搀起孟清辞:“夫人且用些吃食再歇息罢。”
孟清辞倦极,只叹道:“快叫他们把床铺收拾出来,再备好热水,我要沐浴。”
霞光见她眉眼间尽是倦色,心下了然,一面伺候她略用了些粥点,一面吩咐小丫鬟们速将屋内拾掇齐整。
孟清辞勉强用了半碗粥,便推开盏碗,起身将身上繁复的喜服脱下,随手抛在浴间的云母屏风上,囫囵沐浴后,穿着件朱红薄纱中衣,便径自走向床榻。
霞光欲言又止道:“今儿是大喜的日子,夫人不等主子回来?”
孟清辞蹙眉,没好气的应付一句:“我等得,只怕我肚子里这个也等不得。”
霞光知她今日辛苦,只体贴地将房内烛火拨暗,又为她轻轻放下床帐,这才悄步退至门外廊下守着。
京畿安义侯府内,冷月清辉漫过窗棂。
今日是他三叔和晴儿大婚的日子,傅晏桉独自在书房,一身青色官袍上绣着白鹇补子,腰间素银带銙映出幽微冷光。他手中直一只白玉酒壶,身形伏于案间,清癯面容半掩在阴影里,愈发显得冰冷阴郁。
他修长指节,缓缓抚过桌案上一幅细腻的美人图,指尖依次勾勒过那画中人精致绝尘的眉目、鼻梁,最终停留在朱唇之处。他低哑一笑,声如寒冰碎玉:“……你好狠的心呐。”
“你竟然选他,不选我?”随后他蓦地仰首,就着壶嘴连饮数口。琥珀酒液顺着傅晏桉唇角滑落,沿下颌一路蜿蜒,浸入衣襟。他重重将酒壶顿在案上,发出一声闷响,继而冷笑:“你休想就这样轻易摆脱我。”
且说那日他被刑部叫走,一走便是几日,待他料理完公务,回来早不见晴儿的踪影,便知道是他三叔故意将他支开。
怪道三叔频频催他成婚,原是打的这个主意,他三叔真是藏得深,明知道晴儿是他的人,却还要与他争,他齿间沁出冷意,眼底却燃起暗火。这般的“照拂”,真是他的好三叔呐,当真教他刻骨铭心。
傅晏桉齿关紧咬,一股腥甜的铁锈气漫上舌尖。三叔竟然娶晴儿为妻,三叔竟然娶她做正妻。
这般珍重,这般的名分,晴儿想必是心甘情愿的吧?若是当初他他不起逼迫她的心思,不曾步步紧逼,她是不是已经是他的妻子了?
旧日种种,如走马灯般掠过傅晏桉眼前:她幼时初入侯府,躲在无人处,哭的可怜模样,像只无处依傍的幼雀;她在妹妹院子里养出了几分圆润的模样,她第一次跳舞的模样,她对自己甜甜一笑的样子,还都历历在目
悔恨如毒藤缠缚肺腑,绞得傅晏桉几乎喘不过气。
安义侯府深处,佛堂内烛火昏沉。香案上积着厚厚的灰,佛像半掩于阴影之中,目光低垂,似是悲悯众生。
申嬷嬷看着老夫人王氏,跪在蒲团上的那道佝偻的身影,鬓发如霜,身形枯槁,丝毫没有昔日的嚣张跋扈。
申嬷嬷又看一眼,一口未动的饭食,她一贯死板的声线此刻却透出几分诡异的轻快:“老夫人,今日是三爷大喜的日子,府中上下皆沾喜气。您这个做母亲的也沾沾喜气罢。”
佛堂唯闻烛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诡异的寂静后,只听老夫人王氏发出一阵嘶哑的“桀桀”怪笑。
那笑声干涩的像是枯枝刮过窗棂,在空寂的堂里,显得格外瘆人:“杀害亲兄,残害侄儿,如今和老太爷一样娶个婢女为妻。”她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迸射出骇人的恨意“老太太真是给我教出了一个好儿子!”
申嬷嬷不为所动,语调麻木:“三爷不过是为侯府剜去腐肉,是在为傅氏剔骨疗毒。老夫人还是想开些。”
“腐肉?!”老夫人王氏像是被这句话彻底刺激到,她骤然狂躁地转过身来,枯槁的手指死死攥住蒲团的边缘,嘶声力竭地吼道:“我的继宗他不是腐肉!他不是!真一位我老糊涂了,什么都不知道么?不知道他们兄弟在谋划什么?他们兄弟献祭了我的继宗!他们父子不是腐肉!他们是我的心肝肉!是我的命!”
申嬷嬷居高临下,麻木不仁的垂眼看着老太太王氏,心里确实痛快,讥诮道:“老夫人现在知道,当年老太太丧子的时候有多疼了罢。”
言罢,申嬷嬷再不看王氏,转身出了佛堂。将王氏那嘶哑的哭嚎声,与无尽的怨恨,彻底隔绝在沉重的门扉之里。
唯有那尊佛像静默于暗影中,悲悯垂眸,似是无声凝视王氏一世无法超脱的业障与荒唐。
闽州巡抚府,廊下高悬的绛纱灯笼映出双喜纹样,夜风拂过,灯影绰绰,漾开一片朦胧红光。
傅珩今日难得多喝了两杯酒,筵席散后,便已步履生风般疾步迈向喜房,微醺的酒意漫上心头,到让他领略《四喜诗》‘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的真谛来。(引用四喜诗出自《增广贤文》)
孟清辞今日累极,甫一沾了枕头便沉沉睡着,梦里辗转反侧,叫傅珩一双作乱的手吵醒。
孟清辞今日累极,甫一沾了枕头,便陷入沉酣。奈何梦中辗转不安,恍惚间只觉得一双温热的手游移作乱,她不胜其扰的睁眼,对上傅珩一双幽深如墨的眸子。
他衣襟散开,露出紧实胸膛,孟清辞尚未缓过神,只觉得被他拿捏要紧处,她骤然一惊,抬手攥住他微湿的发丝,没好气地拽了一下:“你是不是疯了?忘了我还怀着身子?”
“放心,我已问过张合,过了三月已无碍。”傅珩轻笑一声,只觉得她这般推拒的小动作也亲昵得惹人怜爱,他抚了抚她的鬓发。
俯身靠近,灼人的气息拂过她耳畔,一字一句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今夜是你我的洞房花烛,良辰美景,为夫岂能让夫人虚度?”
孟清辞哪里肯依他,慌忙向后缩去,素手急急按在他坚实滚烫的胸膛上,用力推搡他。却不料叫这厮找到机会,霸道的占有一席之地。
听到不争气的羞人声音,想到他修长的如竹的食指曲直间的作弄。
孟清辞羞耻的偏过头,眼尾泛红,春意悄然爬上脸颊,绽放的愈加艳丽,嗓音如丝如媚的发颤:“我怕。”
傅珩攥住她的脚踝,细长眼眸中的波澜犹如深渊,他问:“怕什么?怕你已经原谅我?”
他早已对她了如指掌,趁她心绪凌乱,卑鄙的得寸进尺,攫住她不放开,想要侵占她的全部的心神,像是要吞噬她的神魂。
见她红唇微张,难耐啜泣,又娇又媚,毫无招架的模样,他满意的在她唇角落下一吻,轻声问:“还是怕,你对我已经动了心?”
傅珩怜惜的抚过她的娇颜:“清辞,感觉到了吗?喜欢我没那么难。”
“不”孟清辞咬着红唇,她想那一定是因为种香的缘故。
傅珩极尽温柔的吻她的唇角,敏感的耳垂,像是哄闹脾气的小姑娘:“你不是都猜知道了,你怀了孩子,便不再受种香的影响了。”
孟清辞不甘心的偏过头,她像是被他掌握了喜怒,他要她喜便喜,他叫她难受便难受,却没有看见傅珩严重一闪而逝的晦涩。
傅珩细细的吻她,吻遍每一处。
直到,孟清辞眉目圆睁,不敢可置信的细弱惊呼:“不”余音嗓音卡在喉咙,再也发不出来。
傅珩将孟清辞揽在怀里,孟清辞背对着他,无声轻啜,肩头微微颤动,仍不能回韵,无法接受刚才的一切。
傅珩的手掌宽厚温热,一下下地、极有耐心地抚过她的脊背,轻声开导:“别怕,你只是太过欢愉,为夫很喜欢。”
孟清辞穿越前追她的人不少,却哪个也不敢对她造次。顾聿琛虽然纵容她,却从来与她保持距离。
何曾见过傅珩这般厚颜无耻之徒!她被他一番浑话噎得气结,打了个哭隔儿,呜咽骂道:“你…你不要脸!你怎么能……怎能如此……你下流!”
“哪个男人遇见你,也君子不起来。”傅珩叹一声:“看在我勤恳伺候夫人,夫人也疼疼为夫罢。”
说着牵着她的手握着自己,孟清辞直觉更难受了,她本就孕中情绪敏感,当下眼泪流的更凶了,捶打傅珩胸膛。
翌日清晨,孟清辞悠悠转醒,早不见傅珩身影。
待她梳洗用罢早膳,霞光回禀道:“昨日宾客的礼单,主子吩咐送来了,请您过目。主子交代,各府送来的贺礼一概随夫人处置。”
霞光顿了顿,奉上一份精致的礼帖并一封书信:“这一份是大小姐特意送来的,还有一封给您的信。”——
作者有话说:孟清辞:你就继续骗我
傅珩:还不是你不爱我
第45章 第 45 章 清贵倜傥
孟清辞孟清辞接过那封信, 夹在两指间随意翻转,漾起一抹浅笑:“还唤大小姐呢,如今该称太子妃了。”
霞光抬手轻拍前额, 恍然笑道:“正是呢!瞧奴婢这记性。”见孟清辞又将信随意扔在桌上, 霞光见状,疑惑问:“夫人不打开瞧瞧么?”
“她想说的, 无非那些,没意思的很。”孟清辞又漫不经心的翻看了下昨日婚宴的礼单, 便将那册子往案上一搁,淡淡道:“依例造册,收入库房便是。”
且说, 孟清辞与傅珩成婚之后,仍常往青云观中去,或静坐听道, 或论炼丹,傅珩只当她是去散心,并未放在心上。
如是匆匆一月有余, 这日傅珩稍得闲暇,亲自前往青云观去接孟清辞。
玄明真人与傅珩相交已久,见了傅珩, 忽觉其气色渊沉、神光内蕴, 不觉凝神细观其面, 垂眸屈指, 仔细推演, 片刻后沉声道:“奇哉,今日一观,紫微帝星之光已渐隐, 晦暗不明。然主公大运将至,可见天枢已转。”
傅珩对玄明真人的术法素来信服,闻言微微一怔,傅珩略讶异问道:“此话当真?可真人上次分明要我徐徐图之,切莫操之过急!言冥冥之中,必有贵人相助,让我静待时机便可。”
玄明真人目光如照彻霄汉,唇角含笑,似已窥测天机,缓声道:“天命已现,凤格临世。得此贵人者,江山不过是主公的掌中之物。贫道观尊夫人乃是凤命,便是主公命中的天道之助。”
傅珩闻言神色骤凝,不想自己等的机缘竟是自己的夫人,他眸光倏然一深,好似寒潭坠石,一时惊起千层无声波澜。
玄明真人拂尘轻扬,又笑说道:“贫道观尊夫人,心有丘壑,聪慧机敏,目藏慧光,胸中自有山河经纬,所见皆非凡俗之境。这般格局气度,亦非寻常女子可比,主公有此贤妻扶助,实乃天赐良缘,福缘深厚。”
傅珩却是心下疑惑,蹙眉凝思,沉吟道:“除了命数之说,未见夫人有何殊异之能,她不过一弱女子,如何能与天下大势相系?”
玄明真人拈须,高深莫测神秘一笑:“造化玄机,天机不可泄露。”
傅珩心知再问无益,不欲与玄明真人多言,正欲转身去寻孟清辞。
却听玄明真人在身后忽又轻笑一声,语带戏谑道:“贫道观主公红鸾星动,却神藏郁色、气结中庭,莫非主公至今,尚未能与夫人心意相通?”
傅珩见他一副为老不尊、幸灾乐祸的模样,冷眼扫去,淡声道:“我与她感情甚笃,要你多管闲事!”
玄冥真人望着傅珩远去的身影,唇角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矍铄的眼中似有星轨流转,捋须呵笑不语。
傅珩还未踏入炼丹房,便听得里头一声雀跃高呼:“成了!成了!夫人真乃神人也!”
傅珩推门而入,便见一个蓬头垢面,一身旧道袍,袍袖沾灰,不修边幅的道士,正捧着一只奇形琉璃瓶手舞足蹈,如痴如狂。
孟清辞则端坐在一旁喝茶,神色平静如水。
傅珩目光在她脸上一落,温声问:“什么成了?”
孟清辞见傅珩来,眼底掠过一丝心虚,旋即宁定如初,只淡淡道:“没什么。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回去。”他上前握住她的手,只觉得指尖冰凉,不由蹙眉:“手怎么这样冷?”
孟清辞不想傅珩在此多待,便敷衍道:“许是坐得久了。既然要回,便走吧,我也有些乏了。”
傅珩瞥了一眼仍沉迷其中的道士,终未再多问。自她有孕以来,情绪反复、易感多泪,敏感多思,他不愿因琐事惹她心绪不快。只取来披风为她仔细系上,哄劝道:“傍晚山风渐起,当心着凉。”
孟清辞笑笑并未推拒。二人辞别玄明真人,相伴下山。
马车上,孟清辞倚在他肩头不久便沉入梦乡。傅珩揽着她瘦削的肩。
忆起当初她在他马车中初次安睡的模样,她那次在他书房醒来,惊慌失措,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
殊不知,他在乐安长公主府见她翩然起舞之时,便已决意不肯放手。而今玄明真人一语道破天机,更让他认定,两人是命中注定的天作之合,她合该是他傅珩的女人。
是夜,床榻之间,傅珩格外粘人,温热坚实的胸膛紧贴着她,任凭孟清辞如何推拒,他却岿然不动。孟清辞眼尾都泛红,越发恼恨他。
傅珩却是不肯罢休,他轻柔的啄吻她,在她敏感之处流连忘返,手中动作极尽挑弄手段,口中却是似叹似求:“夫人,疼疼我罢。”
锦衾之间,情|欲高炽,罗帐轻摇,砥砺研磨险些击溃她的神思,她失控到美眸涣散,鬓发汗湿,只能如藤依乔木,似舟泊港湾。
傅珩爱极了她此时全心依附她的模样,好似两人神识合一,檀口微张,细细喘|息,傅珩与她耳鬓厮磨总也不够。
孟清辞只觉得他如今手段越发叫她招架不住,整个人娇软无力,好似化成了一滩水,力竭到极致,剧烈的痉挛,仍旧不肯放过她。
傅珩餍足的将她揽在怀中,只觉满怀温香软玉叫他心满意足,轻抚她鬓发,温声低语:“浙江有流寇作乱,需我亲去平叛,明日便需启程。”
孟清辞身体几不可察地激动,随即刻意放松下来,抑制砰砰的心跳,担心问道:“要去多久?可赶得及,在咱们孩子出生前回来么?”
傅珩低笑一声,胸腔微微震动,温热的掌心轻抚她后背:“放心少则半月,多则月余,你临盆之时,我定会守在你的身边。”
孟清辞仿佛安心的松了口气,声音轻柔却郑重叮嘱道:“刀剑无眼,你必要珍重自身,我和肚子里的孩子,可还要指望你。”
傅珩闻言,心口蓦地一热。小姑娘素来性子清冷倔强,从不喜依赖人,许是身怀有孕、心思脆弱的缘故,也偶尔愿意亲近他,即便心知肚明,他心下也是说不出的畅快。
在孟清辞额头落下轻柔的一吻,傅珩温声哄慰:“你只管放心在府中安胎。”
孟清辞喉咙动了动,往傅珩傅珩怀里靠了靠,装作乖顺的应允,殊不知孟清辞此时心都飞起来了。
翌日,孟清辞依依不舍的与送傅珩上路,还湿了眼尾,那样子叫傅珩心里发堵,还未出发便归心似箭,只想着此战定要速战速决。
傅珩走后没两日,孟清辞仍常往青云观中去。
墨松近日眼皮总是跳个不停,心思烦乱,坐立难安。每回随夫人前往青云观,都让墨松摸不着头脑,看不懂孟清辞到底想要做什么。
虽满心困惑,却谨记主子临行前的交代,若是夫人想要去道观,叫他不必阻拦,他也只能依从。
霞光这时端着盘糕点轻步走近,将点心递到墨松眼前,笑问道:“在想什么?心神不属的的?”
“没什么。”墨松摇了摇头,接过点心,问道:“你怎么不在夫人身边伺候?”
霞光撇了撇嘴,对墨松抱怨道:“别提了,炼丹房里乱得没处下脚,瓶瓶罐罐堆得到处都是,那老道长整日神神叨叨,把那些东西宝贝的很,除了夫人,谁也不叫靠近。除了夫人,旁人半步都不让近。方才夫人叫我先去备些饭食,说她稍后便来。”
两人话音未落,便骤然听得一声巨响,如惊雷炸裂耳畔,震得人双耳嗡鸣,脚下的地面都颤了颤。霞光吓得失声惊叫,下意识紧紧抓住墨松的手臂。
墨松心里咯噔一声,心头猛地一沉,没来由的慌得厉害,他目光迅速扫视四周,发现巨响是从炼丹房传出来的。
墨松大喊一声:“不好。”再顾不得其他,身形如电般疾冲而去。
待到冲至近前,发现整个炼丹房都坍塌了,还有火在烧,冒出滚滚浓烟,刺鼻的焦糊味弥漫在空气里,眼前惨不忍睹的景象令他血液几乎凝固。
正在此时,那平日里疯疯癫癫的老道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见了这情形,捶胸顿足的哀嚎道:“完了,我的宝贝呀,全完了。”
霞光吓得破了音,冲到前面大喊:“夫人!夫人!”红了眼睛对墨松喊道:“快灭火,夫人还在里面,快救救夫人。”
墨松双拳狠狠攥紧,咬紧牙关,他强自压下心头翻涌的恐慌,厉声指挥近卫“快!取水救火!动作快!”
他猛地提起一旁满盛的水桶,兜头将自己浇了个透湿,抿唇一头扎进了那肆虐的火海之中。热浪裹挟着浓烟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墨松心里却已凉了半截:主梁都塌了,四周墙壁倾颓殆尽,满目皆是焦黑残骸与熊熊烈焰。夫人若在里面,只怕已是凶多吉少。
玄明真人闻声赶来,抓着还在颠三倒四的好友,疾声厉色质问:“清虚子,夫人呢?”
那叫清虚子的疯癫道士,指着炼丹房,一脸一言难尽的惋惜:“贫道就去了趟茅厕,谁知道,谁知道就”
玄明真人又问:“何来的巨响?”
清虚子也愣了下,摇头道:“贫道哪里会知道,好好的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玄明真人闻言面色骤变,心中大骇。他深知傅珩对此女何等重视,若她真有不测,傅珩怕是要踏平青云观。
忽然玄明真人不明觉厉,一个念头掠过脑海,似乎想到了什么,喃喃自语:“不对,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绝对不可能如此!”
此刻墨松正从浓烟滚滚的废墟中踉跄而出,满面尘灰,一脸凝重。先是不知道哪来的巨响,犹如雷鸣,后有是大火,他方才已拼力搜寻,可除了焦木残瓦,除了衣料残片和一只损毁的绣鞋,他连半点踪迹都未曾寻得。
玄明真人疾步上前,一把攥住墨松手臂,声音急促却异常坚决:“速速派人搜山!快,要快。”
墨松先是怔住,旋即很快振作其精神,立即喝令一众近卫封山细查,自己则带领几名亲信,翻山上马,如离弦之箭般直冲下山路而去。
墨松一路纵马疾驰,却不见孟清辞半点身影,待到山下林间,忽见一约莫六旬的老樵夫,正佝偻着背,背着一捆柴火,蹒跚而行。
他猛地勒紧缰绳,骏马长嘶一声,拦住樵夫问道:“老丈,可曾见过一位年方二八的女子经过?”
老樵夫被墨松骤然拦下,先是吓得浑身一颤,满脸惊诧,待听清问话,却只是咿咿呀呀地比划着手势,浑浊的眼中满是惶惑。
一旁的属下观察片刻,低声回禀:“是个哑的,他的意思是什么都没看见,怕是问不出什么了。”
墨松心有不甘,也只能咬牙离去,狠狠一鞭抽下,马蹄扬起滚滚烟尘,一众身影很快消失在林间。
那老者依旧背着那捆柴火,佝偻着背,不紧不慢的走着,最终一步步向着码头而去。
夜里,孟清辞卸去了伪装,,换上一袭银灰暗纹圆领袍,墨发以玉冠高束,俨然一位清贵倜傥的贵公子,却是换了副模样,全然不似从前样貌。
朱幼宜见了,不由得惊叹一声:“你这般模样,竟真看不出半分女子形迹。翩翩如玉,清贵难言,想不到你还有这等本事。”
“雕虫小技。”孟清辞闻言轻笑,手中一柄素面折扇“唰”地展开又合拢,扇骨轻抬,不紧不慢地托起朱幼宜的下颌,声线也压得低醇:“那夫人……是否该唤我一声夫君?”
孟清辞心想:幸好她穿越前因拍戏,学过反串和易容,否则今日,即便有朱幼宜接应,怕是也不好脱身。
朱幼宜握住那柄冰凉的扇骨,目光却仍凝在她脸上,又问:“走了便再难回头,你真舍得巡抚府的滔天权势?”
孟清辞抽回折扇随意插在腰间,转而从袖中抽出那张良籍,就着跳跃的烛火点燃。纸张顺着火舌,蜷曲焦黑,明灭火光映照她疏冷的眉眼“从此世间,再无孟清辞。”
朱幼宜叹一声又道:“你这种香似乎有所不同,你以后”她欲言又止,终是不忍瞒着她:“日后你对旁的男子,怕是再无法生情。”
孟清辞眸光微凝,带着几分不解望向朱幼宜。
朱幼宜咬了咬唇,犹豫片刻才道:“这‘种香’之术,本出自我母亲一族,为了有情人终成眷属而制成,本意是为了感知彼此情意,为的是灵肉合一,望有情人白头携手。”
第46章 第 46 章 掘地三尺
朱幼宜语气微顿:“种香’以一方心头血滋养所爱之人, 女子若是怀孕产子,便可解思念之渴。可我观你又有所不同,虽然你怀孕产子可解思念之渴, 我却感知你似乎被‘种香’了两次, 所以除了他,你此生再无法对旁人动情了。”
朱幼宜暗忖, 那闽广巡抚傅大人,当真是个狠戾之人。寻常人以心引血一次亦是常人所不能及, 这男人竟然能引两次心头血,还真是叫人不寒而栗,如此痴狂, 难怪令孟姑娘避之唯恐不及。
孟清辞想到傅珩总是提及,自己已然对他动心动情之类的话语,目露鄙夷之色, 心道:老家伙原来一直在处心积虑的骗自己。
青云观中,扑炼丹房的烈火终于被扑灭。只余残垣断壁,焦木碎瓦, 焚烧的黑尘四处飘散。霞光踉跄着寻遍了废墟的每一处角落,黑灰沾上她的衣襟和脸颊,十指指尖渗血, 她却浑然不觉疼痛。
最终, 她绝望的跌坐在废墟之上, 目光空洞地望着眼前被大火席卷后的断梁残瓦。她哭的泣不成声, 几乎昏厥过去, 无法相信,孟清辞这般好的人,怎就会这样没了。
玄明真人眉峰紧蹙, 一脸凝重,矍铄的眼中映出半轮冷月与满院跳动的火把。直觉哪里不对劲,他才为主公起过一卦,主公的贵人,绝不该殒身非命。
可玄明真人此刻仰首望去,虽然明月在天,却星子隐迹、天幕沉寂。他凝神再推,竟只觉得一片混沌,无法窥探天机。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仍旧希冀墨松那边,能有一丝转机。
清虚子烦躁的抓着头发,围着废墟来来回回打转,口中神神叨叨的嘀咕着:“不对啊,没打雷,哪里还的炸响?”他不停的摇头,左看右看:“不对,不对,哪里都不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起火?”
一缕烟灰随风轻轻送至他鼻尖。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回味的嗅了嗅,随即俯身钻入废墟之中,时而凑近焦木仔细嗅闻,时而拨开瓦砾凝神辨别。半晌,他蹙紧眉头,喃喃自语,疑惑道:“这是什么东西的味道?炼丹时从未用过这样一味材料。究竟是什么东西?”
清虚子本就是个炼丹成痴,此刻更是发了狠,穿梭于废墟进,定要将这废墟翻个底朝天才肯罢休。
玄明真人站在一旁,听得清虚子口中零碎的呢喃,心头疑惑重重。他亦缓步踏入废墟,见那原本一人高的炼丹炉,竟然四分五裂,崩裂的残骸散落四处。可见那一声如雷炸响的威力,若当时主公的夫人,果真身在炼丹房里,恐怕已然凶多吉少。
玄明真人的目光却紧紧追随着清虚子忙碌穿梭的身影,又想:究竟是何物,能爆发出如此可怕的威力?,那东西,又和主公的夫人有何关连?今日有人是刻意为之?还是意外?
墨松一路快马加鞭入城,即刻通传衙门封锁各处城门,又调派近卫赶赴码头严加盘查。他自己则一马当先,直奔宋泊简的成衣店,率众将宋泊简的店铺与宅邸围得水泄不通。一声令下,近卫如潮水般涌入,翻箱倒柜、掘地三尺。
墨松一脸肃杀之气,目光凌厉如刃,逼视静立店中的宋泊简:“你须明白,若真搜出什么来,便是灭门之罪。”
宋泊简一身月白素色长衫,身形如竹挺拔。他面色平静无波,从容迎上墨松冷厉的视线,淡然道:“草民不知发生何事。不过草民向来奉公守法,大人只管搜便是。”
墨松见宋泊简神色坦然,不见半分心虚之态,他反而心头愈发焦灼难安。墨松的坐骑似有所感,原地凌乱的踏了几步,他指节不自觉地攥紧了缰绳牵制。
墨松不禁暗忖:夫人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若无人暗中相助,绝无可能从他们严密看守中脱身。若再寻不见踪迹,那便只能是葬身于青云观那片炼丹房废墟之中了。到那时,他要如何和主公交代?
待墨松一行人打马扬长而去,掌柜的才从宋泊简身后颤巍巍地探出身来,他衣袍下的身子,仍止不住的发抖,心疼道:“东家,您看,他们这番折腾,损毁了不少货物啊!”
宋泊简长舒一口气,眼底漾开一丝不易察觉的畅快。他抬手拍了拍掌柜的肩头,语气平和道:“无妨,皆是身外之物,收拾干净便是。”只要能助她,这些损失又算得了什么。
京畿安义候府,傅鸿轩躺在床上,盖着藏蓝色的锦缎被褥,只露出一张瘦削的脸,下巴上有青色的胡茬,嘴角偶有口涎流出。
他那双深陷的眼睛死死盯住床榻边的老夫人王氏,眼里迸发出奇异的光,他努力的蠕动喉咙,发出嗬嗬的诡异声音。他翕动的嘴唇,拼尽全身力气想要吐出只言片语,却终究化作一行口涎顺着唇角流下。
屋里弥漫着腐败的味道,混合着排泄物的腥臊,又被浓重苦涩的药味遮住,几种气味儿纠缠在一起,丝丝缕缕,似有若无。
自儿子傅继宗的死讯传回,老夫人王氏的头发竟已全然雪白。昔日那份矍铄的精神气仿佛一夜抽干,只剩下一具被悲痛蚀空的躯壳。
她在佛堂,眼泪几乎熬干了,一双老眼浑浊不堪,望向榻上那个她曾最疼爱的孙儿。
她没有勇气掀开那床锦被,只颤巍巍地将手伸进了被褥中,小心翼翼地摸索伤处。
傅鸿轩原本急切地想要表达什么,突然意识到祖母的意图,脸色骤然僵住。他激动地发出“啊啊”的嘶吼,满眼的抗拒和羞愤,却无济于事。
他的身体早就被一碗药下去,失去了知觉,只能任人宰割,如今,连昔日对他唯唯诺诺的仆婢都能骑在他头上拉屎撒尿。
不过片刻,老夫人王氏收回颤抖的手,一股腐败的恶臭弥漫开来,她的指间与掌心沾满了褐黄色的污浊液体。她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早已干涸的眼眶竟在瞬间涌满了泪水。
老夫人王氏仿佛浑然不觉手上的污秽,颤抖的双手缓缓掩住面庞,压抑不住的呜咽悲泣声断续逸出。
傅鸿轩望着祖母佝偻的身影,听着祖母心碎的哭声,他眼眶骤然一热。泪水无声从眼角滑落。
不知哭了多久,老夫人王氏抽噎着抬起头来,满面泪痕,悲戚的哽咽道:“轩哥儿别怕,祖母会一直陪着轩哥儿。”
傅鸿轩这些日子仿佛活在地狱般生不如死,腐败残缺的身躯,任由卑贱的奴婢践踏尊严,他每一刻都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苦痛中反复煎熬。最疼他的祖母终于来看他,温声低语如春风般拂过他溃烂的灵魂,傅鸿轩的心总算有了归处。
只眨眼间,不及傅鸿轩反应,一柄锋利的匕首便利落的插入了他的喉头,鲜血汩汩涌出,他睁圆了眼睛,看着祖母温柔中带着悲伤的目光看着他,仍在说:“轩哥儿别怕,祖母会一直陪着轩哥儿。”
傅鸿轩失去意识前,又见祖母将匕首拔出,毫不犹豫的插入自己的心口,将一切都结束了。
五日后,一封密信经快马疾驰,送到傅珩手中,傅珩展开看完,面色倏然惨白,字字句句犹如腕心,未及放下信纸,他猛地俯身,一口鲜血急涌而出,溅染纸笺。
案上烛火剧烈摇曳,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心如刀绞,竟连呼吸都带起阵阵裂痛。
想到临别那晚,孟清辞对自己依依不舍,那句“我等你回来”犹在耳畔,傅珩只觉心口猛地翻绞,喉头涌上腥甜,竟又是一口鲜血喷溅而出。
“主子,你要保重身体。”墨简见状脸色骤变,急步上前封住傅珩胸前两处大穴,转身便要去唤大夫。
“不许去,阵前主帅有异,如何稳定军心。”却被傅珩一把拉住,不容置喙道:“传令给姚如海,三日内,要他速战速决,否则提头来见。”
墨简只得领命退下,一路疾行至浙江知州姚如海处,沉声传达了主子的命令。
浙江知州姚如海闻言一时愕然,这伙流寇分明是佯攻,意在刺探浙江沿海布防虚实,原计划是保存实力,放假消息与之周旋,座师怎么临时改了主意?
姚如海暗自疑惑,想要旁敲侧击,试探着开口道:“不知老师为何突然改了主意,还请简兄点拨下官一二。”
墨简脸色沉肃,语气如冰:“你我各司其职,姚大人只需依令行事,主子的心思不是你我能随意窥伺的。”
姚如海被这话一慑,顿时不敢再造次,只得敛声应诺,匆匆领命退下。
待傅珩平息流寇,日夜兼程赶回闽州,推开门,两人的房间与他临行前别无二致。一支孟清辞常戴的玉簪,被她随手搁在妆奁旁,屋中什么东西都没有少,好像她只是出门片刻,暮色四合时,便会归来。
傅珩只觉一颗心仿佛被生生掏了个洞,呼呼的惯着凉风,浑身血液顷刻间便冷透了。
海上,一艘悬挂岑氏商旗的商船正破浪而行,自闽州南下广州。
船上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妻,挽着妇人发髻的女子问:“当真要去广州?即便改了样貌,即便你装扮的像个男子,不怕被发现吗?”
一袭墨色长袍的年轻男子,身姿清越,挺拔如修竹,海风拂过,衣袂翻飞间,更显其气度卓然。他负手立在船舷,嘴角扬起一抹自负的笑:“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况且,我赌他一时半刻,绝不会回广州。 ”
倏而,侧头补了一句:“夫人且宽心。”——
作者有话说:孟清辞:走了别想我
傅珩:你够狠
第47章 第 47 章 改头换面
自从青云观炼丹房被炸后, 城内立即全面封锁、严加排查数日。不久,坊间种种流言渐起,纷纷传言, 此事实为有人意图谋害巡抚傅大人的新夫人。不过短短数日, 谣言便辗转传得愈发离奇曲折。
幸而,孟清辞此前曾亲自督下令办查处姓陈的妖道, 更从他口中拷问出众多借修道之名行恶的同道,最终将这些人押赴城中菜市口正法。
那陈老道本人虽未以童男童女炼制丹药, 但在酷刑之下,陈老道不仅如实供认了自己多年来坑蒙拐骗、假借修道玷污了多名女子的罪行,更揭发另一批以幼童炼丹的邪道。
因是孟清辞特意吩咐的差事, 加之有傅珩的近卫从旁督办,府衙上下无人敢有丝毫的怠慢。
不出数日,府衙便在闽州一带缉拿十余名涉案道士。这些人皆假借传道之名, 专行伤天害理之恶事。
真相大白后,曾有受害者亲至巡抚府门前给孟清辞磕头,一时, 加之她先前为朱家孤女鸣不平之事早已传遍闽州,百姓对这位巡抚夫人莫不敬重有加。
忽闻她或在青云观中遭难,众人皆痛心悲愤, 唏嘘不已。更有百姓携祭品至青云观门前。乃去青云观的沿路焚香祭拜, 以慰这位巡抚夫人的在天之灵。
自孟清辞出事后, 青云观即刻被封锁, 当日所有在场之人皆被墨松一一盘查身份, 连祖宗八代都盘问得清清楚楚。
待傅珩归来时,巡抚夫人不幸身亡的消息早已传得满城风雨。
傅珩快马回到府邸,竟见巡抚府门前, 有人披麻戴孝伏跪于地,哀声痛哭,傅珩见之震怒,立时下令责打墨松五十大板。
青云观自事发当日即被墨松严密封锁,禁止任何人随意进出,大门由傅珩的近卫日夜把守。
傅珩昨夜方归,在两人昔日的卧房中独坐一夜。此刻他双眼赤红,下颌泛着青灰胡茬。
一早便快马出城赶来青云观,傅珩立于炼丹房废墟之前,怔怔地望着眼前这片焦黑倾颓之景。烧成炭黑的断梁残壁,与他那日来接孟清辞时所见的丹房模样,早已面目全非,无从对应。
傅珩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只觉心脏处麻痹毫无知觉,仿佛血液不再涌动。
他甚至忍不住想,若这一切都是她的预谋,她只想要逃离他,他会宽恕她的背叛。
只因傅珩根本不敢想象,青铜所制的炼丹炉都被炸的四分五裂的情况下,若她当时真在其中,该会是怎样一番惨景。
她若是在里面,没能躲开这一切,那时她该有多痛?况且她还怀着他们的孩子。
傅珩只能竭力抑制自己不再想下去,犹如一只无形之手紧紧攥住他的心脏,令他窒息难言。
他艰难地喘息着,空气中仍隐约弥漫着焦糊的气味。留给傅珩的,只有几片破碎的衣角,和一只几乎烧毁的绣鞋。
玄明真人被他这般情状惊得心头一紧,他与傅珩亦师亦友,旁人或许不知傅珩性情中那份阴郁与戾气,玄明却再清楚不过。这样放任,搞不好傅珩要误入歧途。
如今正是他们大业的紧要时候,生怕主公一时承受不住丧妻之痛,那接下来他们多年谋划的大计可是要前功尽弃。
最不可估量的是,若是傅珩发起狠来,只届时这天下,恐怕真要沦为一片炼狱。
玄明真人何等的眼力,一眼便看出主公根本不愿接受爱妻已然离世的事实。为今之计,唯有暂且稳住主公的心绪,哪怕是用些虚妄之言来安抚,也只得如此了。
傅珩并不是三言两语能被左右之人,他坐于炼丹房废墟之前,黑眸犹如席卷着飓风的深渊,亲自将昂日接近过炼丹房,活在其中侍奉的一干人等,又或有嫌疑之人,统统亲自审问一遍。
几个被查出因怠惰而玩忽职守的奴婢,当场便被拖到一边去处决,血溅石阶。
直至审问清虚子,是个疯癫道士,只醉心炼丹之术,言语对答恍惚混乱,颠三倒四,又对孟清辞之死毫无悲悯之意,只一味痛惜他那被炸毁的丹炉。
傅珩越听越怒,认定正是清虚子疏忽才致孟清辞陷险殒命,当即厉声道:“来人,将他拖下去,斩了!”
玄明真人疾步上前阻拦:“主公,不可!万万不可啊!”
傅珩眼底猩红,杀意翻涌,看玄明真人的目光亦是冷漠冰寒,隐含杀意。他临行前,玄明真人曾言,孟清辞身负凤命、乃他命中贵人,可转眼间却香消玉殒。因此他如今对玄明真人也没多少信任。
玄明真人见他神色阴鸷,院中的青石板半数已被鲜血浸染,血腥味弥漫飘散,再看主公,俨然要杀红了眼,只得硬着头皮将蹊跷道来:“主公明鉴,除天雷之外,世间从未有如此威力之物。炼丹房非但坍塌,房内地面更被炸出深坑,丹炉亦成碎片。便是引天雷亦也不见得有次威力,此非寻常之火,此乃神迹也。”
傅珩仍不语,只冷冷注视着他。
玄明真人又道:“清虚子不通人情,非是对夫人不敬,相反,清虚子对夫人很是崇敬,道夫人于炼丹一术乃是天才。清虚子已于废墟一角寻得残渣,经反复试炼,竟复原出夫人当日所制之物。”说到此处,玄明真人有些抑制不住激动:“此物威力惊天,若用于军中,则天下唾手可得。”
傅珩嘴角勾起一丝讥诮,仍不置一词。
玄明真人见他耐心即将告罄,不敢再绕弯,径直说道:“清虚子供述,夫人此前常与他一处探讨炼丹之术,可他寻得的几味药引,此前却从未涉及,更不曾用过。如此大量之物从何而来?事发之时,又仅夫人一人在内,她是如何出的事?真相未明便杀清虚子,无异于自断线索。看在他尚且有些用处,不如暂且饶过他,叫他立功赎罪。”
他趋前一步,声音压低:“若夫人尚在人世,他日主公君临天下,何愁寻她不回?如今主公仅得三州,欲图大业尚需时日。然得此炸药,便可不再隐忍,可直取皇位,届时,还有什么,是您得不到的?”
傅珩指节攥得发白。他望向那片焦土,一想到她可能不在人世,傅珩心中撕裂般痛楚。
明知道玄明真人说的希望渺茫,却又有一丝不肯熄灭的妄念在心底疯狂滋长,涨得他心口难受。
傅珩忍不住想:或许她真的没死。或许这一切,真是她一场精心设计的脱身之策。
他终于闭上眼,哑声道:“……清虚子暂押你处,由你看管,着你督造此物,不得延误。”
玄明真人听此,才暗暗长舒一口气,俯身领命,后背已然冰冷一片。
孟清辞与朱幼宜一路乘船南下,终抵广州。为掩人耳目,二人皆改换身份。
朱幼宜之母出自广州岑氏,乃是肇庆府与罗定州势力雄厚的大土司,朱幼宜归返岑氏后,改头换面,冠以母姓,更名岑阿娇。并以昔日变卖家产所得之巨资,借岑氏之势,于广州经营起生意来。
岑氏一族根基深远,为孟清辞安排一个新身份易如反掌,如此,两人在广州安顿下来。
随着时日推移,孟清辞身孕渐显。为避人耳目,她一直隐居于城外庄子上养胎,光阴悄转,又过数月,终于一个暖风微拂的午后,孟清辞忽然发动了。
岑阿娇扶着孟清辞到床榻上,一阵阵的宫缩疼得孟清辞气息凌乱不堪,虚弱的冷汗不多时便浸透鬓发。
一早便请来的稳婆经验老到,不慌不忙的给孟清辞擦拭额头细密的汗珠,一面温声安慰:“夫人莫慌,存着力气,莫要乱使劲儿,待会儿开到了指数,叫您使劲儿您再发动。”
孟清辞调整呼吸的频率,尽量想些别的,心底却仍旧害怕的厉害,毕竟这时候生孩子,难产而亡的概率太高了。
“快了,快了,夫人您再忍忍。”稳婆安抚着:“缓口气儿,慢慢吐息。”
稳婆又拿来参片,喂给孟清辞:“您含着,提提神,马上便要用力了。”
疼痛再次席卷,孟清辞只觉得疼的她眼前发黑,却仍旧坚持着,只在心里不停问候傅珩母亲。
稳婆忽然催促:“用力,夫人用力,孩子要出来了,快用力,就快了。”
孟清辞在稳婆的指引下集中残存的气力,终于在一声嘹亮婴啼中脱力倒下。
稳婆抱着孩子,一边清理,笑道:“恭喜夫人,喜得麟儿,是个小公子呢。”
闽州巡抚府邸,傅珩这日夜里辗转反侧,近日是孟清辞临盆的日子,他想,若是孟清辞还好好的,不知道这时候是不是要生了,她身体弱,也不知道是否顺利。
他猛然做起身子,对着外面唤道:“来人,去将张大夫叫来。”
张合是从被窝里被拽出来的,他迷迷瞪瞪,连衣襟的扣子都系串了位置,被仆婢催着,提着药箱匆匆来到傅珩侵房。
张合放下药箱,对隐在暗色里的傅珩问道:“大人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却听傅珩问道:“她那样孱弱的身子,若是产子,能母子平安吗?”
张合蒙了一瞬,嘴巴比脑子快,下意识问:“谁?”
傅珩冷若寒潭的眼眸盯着张合,张合猛地一个寒噤,霎时清醒过来,死脑筋的立马回道:“女子产子本就凶险,若是夫人,需看安胎而定,只以夫人的身体,若是不仔细料理,产子后,恐有雪崩之兆。”
霞光简直服了张合这张不会说的嘴,无力的闭了闭眼,赶紧找补道:“夫人福泽深厚,吉人自有天相,必能逢凶化吉。”
传言岑家女招了个赘婿,是个小白脸!——
作者有话说:孟清辞:往事如烟,自由时间开浪
傅珩:别叫我逮到
作者:架空私设,此前还没炸药
第48章 第 48 章 歌舞升平
夜色里, 广州府小海岸畔,潘家酒肆临水而立,斗拱飞檐下悬着的酒旗在江风中簌簌翻卷。隐有靡靡丝竹之音自酒肆里飘荡而出。
酒肆里, 灯火通明, 人影纷乱,有虬髯卷曲的佛郎机人、黑袍长巾的阿拉伯人, 还有皮肤黝黑的南洋客商,番汉杂处, 鱼龙混杂,南腔北调交织一片。
堂中一方红氍毹上,舞姬伴着琵琶急弦细腰款摆, 腰肢轻旋间媚眼如勾,叫好声、打赏声起此彼伏,小二端盘送酒, 穿梭期间,一派歌舞升平。
二楼雅间里,紧闭的雕花窗棂, 将一楼大堂的喧嚷嘈杂尽数隔绝。
甜腻醉人的香料在炉内袅袅散开,古筝声如泉淙淙流淌。几个绝色舞姬云鬟斜堕,身姿曼妙, 腰似柳回, 眸光流转间, 似语还休。
宴席间, 豪商推杯换盏, 觥筹起落不绝。
周家大少爷周霁宸举杯笑道:“此次多亏子闵兄相助,否则我周家还不知道有这一批货物,措施良机, 一来一回还要等上半年。”一仰头,一杯见底。
孟清辞含笑摆手:“霁宸兄客气,你可是我在濠镜澳的引路人,若是没有你,也没有小弟今日。”说完也将琉璃杯盏里的深红色酒液一饮而尽。
周家大少爷周霁宸得意的向旁边的一位,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道:“子闵最是谦逊,不过,他有一点说的不差,我周霁宸最是慧眼识珠,初见子闵便觉他非池中之物。”
陈君砚‘哦’了一声,饶有兴致的打量起孟清辞,见孟清辞不过双十的年纪,面容俊俏犹带几分稚嫩,唇红齿白,莲花玉冠束发,尽显清雅出尘之姿。一袭青碧色暗纹圆领长袍,衬得他如瑶林琼树,风姿清举,举手投足间一派洒脱风流。
周霁宸大有吾弟初长成的自豪,拍了拍孟清辞的肩头,言语间略有炫耀之意:“寻常通事,下者仅能与番商讨价还价,好些的略识货品,口齿伶俐者也不过通晓一种番语——正所谓贪多嚼不烂,欲与番人深谈,却终是词穷意短。”
周霁宸言至此处,语带赞叹,声音也扬了几分“唯有子闵,非但通晓数种番话,更能臻于精通,甚至与番商称兄道弟,颇受番商欢迎,如今若有什么紧俏货到靠岸,第一个知晓风声的,必是他金韫年!”
陈君砚听到此处,不由得端正神色,重新将孟清辞细细打量一番。他目光灼灼,含笑说道:“早就听闻小海港有一位手眼通天的‘金通事’,却不想小兄弟如此年轻,竟有这般能耐,实在令陈某佩服。”
周霁宸见陈君砚递来眼色,便会意一笑,向孟清辞引见:“子闵,这位便是大名鼎鼎浙江府陈家的七爷。你既在这小海港中行走,怎可不识得他,陈家与浙江知州连着姻亲,去往浙江州府的海贸,皆需陈家点头。”
陈君砚摆手自谦:“霁宸兄慎言。姚知州为官清正,陈家不过蒙其信任,多有抬举,与我那侄女并无甚么干系。霁宸兄莫要牵涉女眷。”
周霁宸连忙举杯致歉:“是小弟失言了,该罚、该罚!”说罢连饮三杯。
孟清辞见周霁宸果真饮尽,陈君砚却并未阻拦,心下明白二人之中当以陈君砚为尊。又想起两年前曾在浙江知州府邸见过那位知州夫人,似乎正是姓陈,顿时了然七八分。
她按下略快的心跳,起身亲自为陈君砚斟满一杯,恭谨说道:“陈七爷谬赞,金某愧不敢当。今日得识七爷,实乃三生有幸。今后还望七爷多多指点扶持,若有需金某效力之处,定当竭尽所能。”
周霁宸因孟清辞助他拿下那批西洋钟,一心欲为她铺展人脉,便在旁笑道:“你这般灵透的人,怎么还左一个‘金某’右一个‘金某’?今日宴上皆是兄弟,你还不快快称一句七哥。”
孟清辞从善如流的端起酒杯,与陈君砚放在桌上的杯盏轻轻一碰,含笑说道:“小弟不胜荣幸,舔颜唤一声七哥,在此敬七哥一杯。”
离得近了,陈君砚向后闲闲靠向椅背,一手搭在桌沿,微微眯眼端详眼前之人。只见孟清辞举止坦荡从容、有礼有节,毫无寻常通事那般乡野蛮气,年纪也轻得过分。不知情的,只怕要以为是哪家高门精心养出的贵公子,这通身的一股清贵之气,说他是明年将要赴京赶考的举人,恐怕都有人信。
陈君砚很给面子地举杯饮尽,算是认下了这个“弟弟”。他唇角含笑,语气温和:“我还没有弟弟,如今有你这么个弟弟,倒是我的福气。”
陈君砚此刻倒也明白了周霁宸几分,先不说这金韫年通晓番语、手腕灵通,单是看他这副干干净净的俊俏模样,笑意温润、举止乖巧,俨然一个讨人喜欢的好弟弟,任谁见了,恐怕都难硬起心肠推拒。
孟清辞赶忙又为他斟满一杯,恭谨中带着几分热络:“七哥肯认我,是弟弟的造化。这一杯,再敬七哥。”
孟清辞方欲举杯,忽觉一股香风略过,手中酒杯倏地被夺,随即胸膛被柔弱无骨的一只手推搡在胸膛上,孟清辞猝不及防,不由得向后微退两步。
正是广州府的花魁红绡,她夺过孟清辞手里的酒杯,纤腰一拧便轻倚在陈七爷身侧,眼波流转间朝孟清辞轻嗔道:“什么哥哥弟弟的,分明是借故灌酒。这一杯,奴家替七爷喝了。”红艳艳的朱唇轻启,将一杯酒一饮而尽。
孟清辞连忙敛容躬身,拱手赔礼:“是小弟冒失失礼,多有不周,幸得红绡姐姐出言点拨。”
周霁宸笑着摇头,并不戳破,却有那不怕事大的,高声嚷道:“红绡,你也太惯着这小子了!真当咱们不知道?你引他为知己也就罢了,如今连酒都替他挡,就不怕一片痴心错付?这家伙惧内可是出了名的,整个广州府谁人不知!”
“说得是,红绡,你在席间随便挑一个,哪个不比他这毛头小子强?”
“红绡,你若愿从良,今夜我就找你妈妈说去,纵是万金,爷也出得起!”
“得了吧,还看不出来?今日若非子闵的面子,红绡姑娘怎会赏光前来?咱们可入不了佳人的眼。”
周霁宸略带警告地扫过那几人,心知他们是想说金韫年做岑家赘婿的事儿,便打圆场道:“你们几个,别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不过是岑家大姑娘没看上你们罢了。姐儿爱俏,中意子闵也是常理。何况他与岑大小姐本就郎才女貌、情投意合,你们少在这挑拨人家小夫妻感情。”
金韫年略显尴尬,连忙拱手讨饶:“诸位仁兄就别取笑在下了。红绡姐姐厚爱,子闵实在愧不敢当。”她摸了摸鼻子,赧然一笑,正色道:“内子待我情深义重,子闵曾立誓此生唯她一人,绝不相负。”
红绡被拆穿了心思也不着恼,仍旧软软倚在陈七爷身侧,笑吟吟地说:“就你们精明,偏要嘴快,不过就是疼他一杯酒罢了。还是咱们陈七爷最有君子风度,俗话说的好,看破不说破,红绡敬七爷一杯。”说罢纤指轻抬,将酒杯盈盈递至陈君砚唇边。
陈君砚不想金韫年,年级轻轻却是情场‘老手’,正听得入神,便被红绡奉承了一杯酒,又觉这红绡虽然有几分小女子的心机,却也性情爽利。便不欲计较,唇角含笑‘消受美人恩’,就着红绡的手,饮下这杯酒,目光却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金韫年——
作者有话说:实在难受,今日先更这些。[化了]
第49章 第 49 章 裙下讨活
孟清辞从陈君砚的目光中品出三分揶揄, 七分戏谑,心下赧然,忙再度对陈君砚拱手作揖:“让七哥见笑了。”
陈君砚扶正了靠在自己身上的红绡, 不动声色地与她拉开些许距离, 转而对着金韫年淡笑道:“年少慕艾,再寻常不过, 只是想不到,让为兄出乎意料的是, 你年纪轻轻,便情根深种,竟是个情种。”
孟清辞面有赧然, 微微颔首道:“小弟惭愧,幸得吾妻不弃,对小弟倾力相助。若非她处处帮衬, 断无小弟今日。”
薛家三少爷薛天禄见陈七爷,竟亲口认下金韫年这个赘婿作弟弟,心中又妒又羡, 很不是滋味。
薛三少爷薛天禄想不通,周大少爷为何非要抬举金韫年,区区一个通事, 不入流, 不过是能和番人讲几句杂话, 以口做利, 不事劳作, 比商人还不如,怎配和他们这些大豪商子弟同席,平起平坐。
薛天禄越想越不甘, 他不想让金韫年继续出风,便将话题一转:“如今大皇子倒行逆施,不但毒杀了太子,更逼死亲生父皇。听说十三省中有两位巡抚认为大皇子德威不正,已自立为王,正欲挥师京畿,眼下时局动荡,只怕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了。”
周霁宸轻叹一声,摇头道:“你这都是月余前的消息了。如今各州府岂止是不服大皇子,早已各自为政、拥兵自重,大有群雄割据之势。昭德朝竟只传了两世便至此境地,未免叫人欷歔。”
赵家二爷赵经纶感慨:“如今这光景,也就咱们闽广之地尚算安生。上月里,我们赵家往大同的米路便已断了。如今又过了半月,只怕各州省早已诸路烽烟、兵戈相向,殊不知如何的剑拔弩张。”
更有那想要巴结陈君砚的,连忙笑着接话:“要说闽广两地的百姓才能安居乐业,皆仰仗巡抚大人,咱们这些世族豪商皆以傅大人马首是瞻,只不知,傅大人日后,究竟是何章程?”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一静,众人目光纷纷投向陈君砚。在座皆是闽广有头有脸的豪商,谁不知陈家背后倚仗的是浙江知州姚大人,而姚大人又出自傅大人门下。这几年浙江与闽广两地往来“密切”,早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只说陈家在市舶司的面子硬气,便是他们比不得的,若说陈家不是在替傅大人办事,任谁都不信。
想到这一层,众人不由得又是一阵眼热,虽说如今商贾子弟已可参加科举,却终究难脱出身之累,常受世家权贵轻蔑、排挤。若是傅大人也有心那个不可说的之位,那陈家便是从龙之臣,一朝翻身、改换门庭,绝非虚言。
谁能想到,当年因一桩夺产冤案而一夜倾覆的陈家,竟借一桩姻亲攀上浙江知州姚大人,而今更可能搭上傅大人这条大船,重现昔日风光之余,甚至有望更进一步,这般造化,怎么令人不不羡且妒?
薛天禄本就不是心思深沉之人,他眼珠一转,笑着扬声问道:“在下听闻,傅大人如今得了大杀器,时间绝无仅有,威力无比,不仅能破坚固城墙,更可用于阵前杀敌,用时声如雷鸣,有震耳欲聋之势。不过,若是真有此利器,想必大业可期。”
陈七爷原本勾着唇角,似笑非笑地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笑而不语,并不曾真正走心。
可薛天禄这话一出,他脸上的笑意顿时收敛了几分,目光陡然锐利,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更是在红绡等伶人身上一一细细略过。
红绡何等机敏,立即会意,连忙上前一步盈盈一礼,笑着告退:“诸位爷恕罪,姐妹们舞得一身香汗,容我们先去更衣整理,稍后再来伺候。”
薛天禄浑不觉气氛有异,仍轻佻笑道:“既是你开口,哪有不允的道理?快快去罢。”
孟清辞端坐席间,垂目敛眉,只将酒杯轻抵唇边作势啜饮,一派平静无波。心下却因薛天禄的话骇然翻转,心想:莫非傅珩早已勘破她制炸药的伎俩?若他察觉那一切不过是她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以他那般偏执狠戾的性子,是决计不会放过她的。
思及此处,孟清辞已无心再与众人周旋。她恍然明白,今日周霁宸特意谢她,不过是个由头,真正目的实则是借机聚拢闽广世家豪富,为傅珩筹谋大业铺路。
她心念电转,当即佯装醉态,手腕一歪碰倒了案上酒壶,下颌险些磕到桌沿,她勉强撑起身子,眼波涣散、步履踉跄,朝众人歉然一揖,告饶道:“小弟实在不胜酒力,若再醉下去,回家必遭夫人责难,还望各位哥哥体谅,容小弟先行告退,改日再和各位哥哥们赔罪。”
周霁宸见她醉态明显,又想后续之事与她无甚干系,便顺势笑骂:“你这酒量,真该好生练练。今日便饶过你,下次可休想躲过去。”
陈君砚却眸光微动,似笑非笑地缓声问:“哦?金贤弟这便要走了?”
孟清辞连忙打了个酒嗝,赔笑道:“七哥海涵,下次…下次小弟做东,定陪七哥喝个尽兴。”
陈君砚闻言莞尔,语气宽和:“你既这么说,我这做哥哥的也不便强留,便快快先回去休息罢。”
其他人的心思全不在金韫年的身上,倒觉得他走了也好,便都场面的关切几句,由着他离开。
红绡极有眼色,立即上前搀住“金韫年”,稳步扶她出门。
待闲杂人尽数离去,屋中只余几位核心人物,陈君砚一改先前散漫之态,神色渐凝,缓缓开口:“傅大人的心思岂是你我能探知的,更遑论军中机密之事。陈某一介商贾,只知道傅大人乃是闽广的天,唯有傅大人稳坐高位,你我方能得享太平。陈某也奉劝诸位,不该打听的,莫要多问。只管忠心做事,傅大人自然不会亏待衷心效力之人。
他稍作停顿,语气渐沉,字字清晰:“想必在座诸位都是明白人。咱们从来就是一条船上的人。若是这天什么时候塌了,那才是真正要命的大事。”
薛天禄脸上青白交错,坐立难安。这话头儿本是他挑起的,陈七爷这番话,犹如一记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让他在众人面前颜面尽失,偏他还不敢辩驳一字。
他深吸一口气,取过酒壶自斟三杯,举杯时脸上已满是愧色:“是在下失言冒昧,自当罚酒三杯。日后若有需薛家效力之处,七爷尽管开口。薛家愿为巡抚大人效犬马之劳,甘做马前卒!”
其余众人经了这番敲打,心下凛然,纷纷举杯应和:“我等皆是闽广子民,自当唯巡抚大人马首是瞻!”
陈七爷见众人表态,这才面露满意之色。他见今日目的已达,便朝周霁宸递去一个眼色。
周霁宸会意,立刻起身张罗:“今日难得一聚,须得不醉不归!可不能有那学子闵的,临阵脱逃。”
薛天禄闻言,嗤笑一声,语带讥讽:“金韫年?不过一个赘婿出身,也就周兄你抬举他,否则,凭他也配与七爷称兄道弟?”
陈七爷眉梢微挑,似是忽然生出几分兴致:“哦?此话怎讲?”
薛天禄自以为得了机会,能趁机抹黑对方,语气不由带上了几分激愤:“他一个乡野出身的穷小子,不过仗着有几分姿色,得了岑大小姐青眼,这才入赘岑家。这事在广州城里谁人不知?他一个男子,在女子裙下讨生活,有何资格与七爷同席共饮、兄弟相称?简直有辱斯文!”——
作者有话说:本周字数肯定够,之后会多更出来的
第50章 第 50 章 奇哉怪哉
周霁宸见他越说越不堪, 厉声打断:“薛天禄!子闵是我引荐给七爷的,你莫非连我也要一并编排?”
薛天禄话音戛然而止,嘴角扯出一丝僵硬的弧度, 悻悻道:“周兄言重, 小弟又怎敢对周兄不敬?不过随口说几句实话罢了。”
赵经伦赶忙打圆场道:“周兄何必与他一般见识,他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有口无心罢了。”
周霁宸却丝毫不领情,目光冷冷地扫向薛天禄, 哼了一声:“什么实话?若是我没记错,上个月你还低声下气求子闵,帮你与阿拉伯人谈那笔宝石生意。多少人眼红盯着, 若不是子闵在中间斡旋,你能拔得头筹?这一笔让你赚了不少罢?而今,你的钱袋子鼓了, 却放下碗骂娘,背刺诋毁于子闵,你这般行事, 叫我们日后要如何与你共处?”
薛天禄被这一番话戳中痛处,脸色顿时铁青。若说方才只是酸意,此刻却是真火攻心。他猛地灌下一杯酒, 将酒杯重重撴在桌上, 愤愤然道:“说的好像我承了他金韫年天大的人情!你们却不知, 这小子, 心黑手狠着呢, 他何时吃过亏?从中抽了我成百分之五的利,如今的税价也才十抽一,他什么力无需出, 只动动嘴皮子和阿拉伯人说几句罢了,从中间过一手,就要抵税价的一半,我们可是银货两讫,我可不欠他金韫年一分一厘。”
周霁宸心下不由冷笑,暗想:薛天禄此刻倒是道貌岸然,大谈信义!若非金韫年背后仰仗着肇庆府岑家土司的势力,就凭薛家一贯的德行,岂会这般老老实实地履约?
赵经伦原本微醺的眼眸顿时清醒了几分,他目瞪口呆地将筷子往桌上一拍,意难平道:“半成利你还嫌多?前朝市舶司抽税两成,你薛家当年不也一声没吭地认了?何曾见你薛家有半分愤懑?如今巡抚大人体恤商民,关税只抽一成,你谈下的可是上等宝石买卖,转手赚的非定利,说不准利润要高出预估利多少,何止翻倍?子闵只要你付定利的付半成佣金,你竟还舍不得?”
“只恨我当时不在广州,若换作是我,莫说半成,就是一成的佣金我也心甘情愿!”赵经伦一脸难以置信,他摩挲着下巴,觑学天伦神色,咂摸着嘴,轻笑一声道:“我敢打赌,这番话,你绝不敢当着金韫年的面说出口。”
薛天禄本是想拉踩金韫年,在陈君砚面前露脸面,不想阴差阳错叫周霁宸和赵经伦两人把自己的事情,在众人面前撂了个底掉。
他脸色沉郁,却嘴硬,仍旧不肯服软:“他不过一个赘婿,若非背靠岑家,谁会给他这个脸面?”
当初他偶然见岑家大小姐一面,惊为天人,忙让母亲上门去说亲,却叫岑家大小姐以‘他停妻另娶,如何都不是良人’给拒了,不想岑大小姐转头便让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白脸入赘,岂不是明晃晃的打他薛天禄的脸,他薛家三少难道还不如一个小白脸吗?
这时有人朗笑一声,不嫌事大的道:“你们都别理会他,他这是没能抱得美人归,意难平,才对子闵耿耿于怀。”
周霁宸像是想起来薛天禄登岑家门提亲之事,摇头道:“莫说你想岑家大小姐,你便是上门当赘婿,岑大小姐也看不上你。”
薛天禄再不忿也不敢在周霁宸面前造次,只能委屈道:“周兄,没的你这么羞辱兄弟的。”
陈君砚来了兴致,催问道:“哦?此话怎讲?你便不要卖关子了,快快说来。”
周霁宸这才道:“你们以为岑家如何叫她一个女子出来广州府顶门立户,岑家大小姐,那可不是什么只会绣花的一般闺阁女子,银子在她手里都能攥出水来。她两年前在肇庆府只用了三个月便打破了端砚于肇庆府的霸主地位。”
薛天禄摇头道:“这不可能,我都打听了,她若是有你说的能耐如何要来广州府。”
周霁宸哼一声:“我舅舅家与那边有亲,还能说岔了?都知道这几年才出的天丝棉吧?”
赵经伦立时接道:“在广州走商的有谁不知道,如今这天丝棉,不光是昭德朝内的紧俏货,连番商都视若珍宝。市面上早已是供不应求,大有价无市之势。”
周霁宸适时收声,只意味深长地扫视众人,留给他们一个自行品味的眼神。席间诸人心中顿时转过无数念头,终是腹诽:那天丝棉的独门工艺,竟出自岑家大小姐之手?这怎么可能?
他见众人骇然之后,面上皆是不敢置信的神色,这才不紧不慢地续道:“岑家怎么可能叫岑大小姐嫁到别家去?她这样的女子招赘,怎么可能只看脸嫩?”
他目光转向薛天禄,略有嫌弃:“你只盯着金韫年抽你那半成利,却不想想,他手里过的,又何止你这一桩买卖?岑大小姐哪里是在招赘婿,分明是给自家请回了了个会下金蛋的金鸡。”
一席话点醒梦中人。在座诸位细细回想,近一年来码头那些番邦的大宗买卖,桩桩件件都似乎是金韫年过手的。
再想及他的见识口才,配上岑大小姐的天丝棉,简直将番商的命脉拿捏得死死的。
岑家这两口子,不显山不漏水的,做的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闷声发着大财。如此算来,他们才是真正的一本万利。
可笑薛天禄还鄙夷金韫年不入流。广州府里,哪个不入流的通事,敢张嘴就抽半成的利?
陈君砚倒是听得入了迷,他脑海中浮现出,金韫年方才温和内敛、甚至带着几分腼腆的模样,实在难以将之与周霁宸所描绘的、那个在商场上舌灿莲花的精明锐利模样重合。
他心中却涌起一股强烈的割裂感,一个是几杯酒下去便面生红晕,唯恐夫人不悦而急于归家,一个却能以口舌攫取重利,这巨大的反差令他感到一种奇妙的不真实。心道:这对小夫妻还真是有趣的紧。
陈七爷自然知道天丝棉,岑家能坐上土司之位,与巡抚大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就他所知,两年前,岑家家主还亲自去了闽州拜见家主,却不知所谓何事。
可岑家向巡抚大人进献天丝棉,却从未提及,天丝棉乃岑家大小姐所出,此行似乎比他想的有趣的多。
薛天禄听周霁宸所言,言辞凿凿、有根有据,便知此事不虚,众目睽睽,周霁宸定然不会为了抬举金韫年一个赘婿胡诌。
他心里不是滋味的很,一股酸涩直冲喉头,想他薛家三少,竟被嫌弃至此!
一面,薛天禄又不免为自己当初的眼光,暗暗泛起一股隐秘的得意。暗叹自己当初的眼光果然不俗,岑大小姐确非池中物,不愧是他一眼相中的女子。
一面,更是失落与意难平翻搅他的五脏,悔恨自己终究是没这个福分。
要知道,那天丝棉已成岑家最大的牌面,连巡抚大人都赞赏有加,并已列入军需,岑家势力今非昔比。难怪那金韫年能在小海乃至濠镜澳(今澳门)畅行无阻。
此时,赵经伦等人皆一副原来如此的目光看向薛天禄,似乎知晓了,他两年前为何突然休妻之事,那时候他前妻还闹过自缢,闹得几乎人尽皆知,很是难看。
薛天禄装作不知道的侧脸摸了摸鼻子,躲过众人目光。
不过一息,又有人窥得陈七爷似乎对金韫年之事颇有兴致,便知陈七爷喜欢猎奇,便道:“要说通事不是出身卑微,在番人中摸爬滚打,随番人走南闯北,才会几句番话;便是那能屡第不中的穷酸书呆子,有几分天赋。反倒是金韫年鹤立鸡群,不过是肇庆府一个小户出身,不仅精通数国番话,他还能读写阿拉伯文和倭文,照说,这种必然是个书呆子,可他竟然连个童生也不是,却比市舶司里,礼部来的大人还厉害。”
赵经伦看懂了那人的路数,揣摩了下陈七爷的心思,便笑着说起金韫年的风流韵事来:“子闵天赋过人,连礼部来的大人都夸赞,众所周知,没甚稀奇的,要说稀罕事儿,还要说他惧内。”
周霁宸也笑道:“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赵经伦拿乔,目光扫过众人,吊足了胃口,才道:“说子闵惧内,多喝两杯都要怕他夫人责备,撇下咱们,逃也似的回去。可若说他真是如此惧内,为何能让引红绡为知己?都知道红绡一舞难求,你等大概不知罢!对金韫年可是例外,他可是常买红绡的帖子,楼里的姑娘还都夸赞他斯文儒雅,是伯牙再生,顾曲风流的妙人。他如此处处留情,却不见他家夫人恼怒,他一个入赘夫婿,夫人竟然不醋?岂不是奇哉怪哉?”
周霁宸从没往这处想过,也不由得品出几分稀奇来:“你尽盯着人家小夫妻作甚,不过你说的,确实有几分歪理。”
这时又有人咦了一声:“你别说,有一次他夫人在我的银楼遇见红绡,我还以为岑夫人要大打出手,谁知两人不仅相谈甚欢,一同相看首饰,最后岑夫人还给红绡结了账,更是送了红绡件贵重的首饰。”有意味深长,别有深意的说了一句:“一会儿你们且瞧着,红绡定然是跟着回去了的。”
陈君砚半垂眼眸,轻抿一口杯中酒,勾唇浅笑,若刚才只是生出几分好奇,如今便有十分。
这厢,红绡扶着微醺的金韫年起身离去。两人相携下楼时,红绡搭在金韫年臂弯上的手止不住地轻颤。
红绡死死咬住齿关才不至于时态,她不过是个青楼女子,生来卑贱如蝼蚁,命如草芥,方才无意间听闻那等机密,只觉一股寒意从脊骨窜起,真怕自己被人灭口,不明不白便没了性命。
孟清辞感觉到了,她拍了拍红绡的手,安抚道:“别怕,不碍事。”
红绡咬了咬红唇,她心金韫年,稳住了心神,轻轻颔首:“公子刚喝了不少,还是奴家送你回去罢!”
孟清辞无声低笑一声,略有轻佻的勾了下红绡的下颌:“果然还是你贴心,知道疼人,不过,天色已经晚了,你那娇子太熬人,我哪里舍得你遭这份罪。”说着还凑近了红绡耳畔,与她调笑道:“还是我送你回去罢,省得你提前走了,你妈妈知道,又要说三道四数落你。”
红绡闻言,侧过绯红的脸颊轻声啐道:“没个正经的,叫你家夫人知道,仔细你的皮!”——
作者有话说:傅珩:都快忘了我是男主了
孟清辞:早不记得你了
作者:关于天丝棉,是提取的植物纤维,比如竹子和树木,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如果有知道说这个技术古代实现不了,那就是架空私设,不要考究。
这两天更新有点少,抱歉啦,我努力。[猫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