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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二十六

作者:青城山黛玛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酉时初刻,天色将暗未暗。大门前华灯流彩,泼洒在雪地上,直衬得薛府如琼宫仙境一般。


    薛盟与歆荣俱穿着狐皮褂子,候立在当中,梵烟、纤纤并内院妇人丫头簇拥其后。澜序总领着两排青衣小厮,从正厅台阶下蜿蜒直至街口,鸦雀无声。


    只听街口传来金锣开道声,由远及近,逐渐清晰,道旁男仆们齐刷刷跪倒。伴随着细乐,迎面而来的是一对对销金提炉,转瞬之间异香盈路。紧随其后的仍是成双结对的宫娥,手捧金香盒、金唾壶、金水瓶、金节、绣帕等物。


    翠金雉翣次第分开,金顶朱轮的厌翟车在众多仪仗扈从的簇拥下,终于缓缓驶至府门前。


    翟鸟云纹的车门开启,两名女官放下金脚踏,恭敬地垂手侍立在旁。


    歆荣深吸一口气,领着梵烟、纤纤上前行礼:“恭迎殿下凤驾。”


    薛盟一揖到底,旋即先伸出手来,搀扶母亲下地。


    长公主抬手,虚搭着他的胳膊,腕间翡翠双镯“叮啷”一碰,从容步下车驾。她今日穿了荆紫缂丝百鸟朝凤大衫,外罩盘金绣彩佛头青海龙皮雪褂,戴着九龙四凤珠翠冠,粉面含威,端的仪态万方。


    昂着头,目光从在场诸人身上轻轻掠过,长公主嘴角牵起一丝弧度:“都起来吧。雪天路滑,难为你们候着。”


    “殿下一路辛苦。”歆荣低首敛眉,上前半步欲扶她另一侧,不意长公主手指一点,径直指向后头的纤纤:“你倒会拿大了,还不来伺候我?”


    纤纤忙越过歆荣等人,稳稳当当托住长公主臂弯:“殿下冤煞奴婢了!千真万确是守岁受了寒,躺了将近一旬呢…听见说殿下亲临,这才爬也要爬过来服侍。”


    “你少跟我装相!”长公主笑骂道:“我可是听说了,你主子们应酬往来,你连金面儿都不露,难不成仗着如今有了身份,连支应宾客都一概推给别人?”


    “外头凉,娘要教导人,也别干站在这儿吹冷风。”薛盟横插一句,长公主睨了他一眼,暂且作罢,就着纤纤一人奉迎,施施然朝内走去。


    一行人踏过大红毡毯,长公主打量着周遭火树琪花,略指了一指:“这两样灯倒还罢。你这宅子别的尚可,就是过于新了,树木山石算不上蓊蔚,便少了些况味。”


    薛盟道:“自然不能与敕造公主府相提并论。不然我去娘那儿挖几样奇花异草来,娘又要心疼了。”


    这也是他幼时轶事了。长公主会意,偏偏非把纤纤推出来:“这么个花儿似的人都给了你,你竟还嫌我小气不成?”薛盟但笑不言。


    片刻进入正厅,长公主在当中设着大红金钱蟒纹靠背的楠木圈椅落座,七巧立刻奉上热汤、巾帕,叫女官接过去,长公主擦了手,又饮了一口八红捧来的茶,微微靠住椅背,抬首觅得梵烟:“我说呢,上回有个模样不输你媳妇的丫头,怎的不见人影儿——原来正是你心心念念的这一个。”


    这话虽嗔的是薛盟,但余下众人俱暗暗不自在。梵烟被点了名儿,赶忙出来行礼:“奴婢梵烟,叩请殿下金安。奴婢蒲柳之姿,兼又愚钝鲁莽,不敢妄求入殿下的法眼,只随侍在末,望殿下恕奴婢失礼。”


    长公主便让纤纤拉她起来:“什么可恕不可恕的。我不过随口问问罢了——可见这孩子比纤纤知礼。她原是我家里的婢子,你却是良籍,不必学她的称呼。”


    梵烟低头应了,复道:“殿下教训得极是。您是尊长,小辈们肝脑涂地来孝敬都还不够,不该囿于称谓如何。”


    她的这些把戏,长公主上回就领教过,此时不过一笑:“既这么,你也来我跟前伺候着。”


    薛盟与歆荣对视一眼,无可奈何。


    闲话少时,众人移步到暖阁。长公主因评那最大的一盏喜鹊登梅玻璃灯:“如今这西洋玻璃真是人人追捧的罕物,连宫里赏赐,也须有头有脸的主儿才偶尔得着几样。”


    薛盟道:“宫里的物件,样样皆是万中无一。我这一盏虽大,式样平常,自家胡乱摆着充数而已,贵人们看见了,倒是要笑话工艺蠢笨的。”


    长公主轻哼一声:“你且留心吧。”


    薛盟神色不变,唯语气里多了一分郑重:“儿子明白。”


    及至开宴,薛盟、歆荣捧卮祝酒,梵烟布菜,纤纤劝盏。长公主不过每样沾了沾唇,不置臧否。又听了两出戏,身上略觉得乏了,便要摆驾回府。


    众人一意挽留,长公主摆了摆手:“你们年轻,多玩乐一会儿无妨。况且我去了,只有更自在的。”


    薛盟因说:“娘饮了酒,坐暖轿出去吧,别经了风。”


    长公主允了,临行前又回头交代纤纤:“我那儿有个方子,过后连药一块儿给你包来。你吃上几回,再装得病歪歪的躲懒,看我不收拾你。”


    再将歆荣、梵烟二人端详一番:“你们俩都是好孩子,不教我操心。改明儿有温补的东西,一道送过来,可不是我偏袒谁。”歆荣梵烟连说“不敢”。


    送走长公主,大家返来,分了一回元宵,应了景儿,戏也就散了。


    薛盟暗拉了下梵烟的手,梵烟假装不觉,转身对歆荣道:“有一张还礼的单子合不上,今晚把它理明白,省得人家不说咱们糊涂,只当咱们存心。”


    歆荣忍笑答应了,二人向薛盟告辞,挽着手回正房去。


    直到七巧、八红、九莺、十锦跟着回来,关好了房门,歆荣才撑不住笑出了声,一面嗟叹作势:“把灯拨亮些,书案收拾利落了,有一桩还情的要事,今日若理不清,连觉也不能睡。”


    大伙儿都知她是打趣梵烟,七嘴八舌应着,并不照办。


    梵烟自己翻出了礼单,摊在歆荣面前:“你瞧瞧,我是不是扯谎?”


    歆荣忙道:“我并没说你扯谎呀。”拉梵烟坐在自己面前:“纵是扯谎,也定有你的道理。”


    梵烟一笑:“何尝有什么道理?无非是不想做出头的椽子罢了。”


    歆荣暗忖:恐怕长公主的机锋,薛盟听明白了,也分毫不会依她所愿——不是糊涂,只是存心。


    二人对了一回账本,原来是别人送的一座田黄冻石山子入库后,被盘点的人混淆了,归进府里原有的一套蜜蜡摆件中。


    歆荣道:“明儿说给澜序,叫他把两样东西都拿出来比对比对。无心之失就罢了,年里也不必较真重罚:若是有旁的心思,再细细追究。”


    梵烟因问:“究竟这两者相不相似呢?”


    歆荣笑:“田黄冻石难得,我也只在一位长辈那里见过一回,小小一方印章,印象不深了。”


    梵烟想了一想:“哪一位长辈?我怎么没跟着开开眼?”


    “都说印象不深了,你还寻根究底。”歆荣说着,正好八红走过来:“家主回前院了。”就此岔开了。


    梵烟揉了揉眼睛:“事儿了了,人也困了。咱们一道睡吧?”


    “我当然求之不得。”歆荣走到床前,做了个扫榻相迎的动作,“只是明早我赖定了床,你不许再催我。”


    梵烟无有不应,二人洗漱过,散了发髻换了寝衣,拥被好眠。


    次日初霁,细碎金芒遍洒人间,比落雪时却犹冷一些。梵烟醒来,一看歆荣仍睡得香甜,便蹑手蹑脚下了床去,梳洗打扮毕,到门外看小丫头们堆雪人。


    “九莺和十锦跟了你去,这儿又提上来两个二等的。”八红泼了残茶,过来指给梵烟看,一面笑:“为着这两个空缺,背地里多少人下功夫呢。”


    那两个小的见她二人立着,便过来问有什么吩咐。八红说:“倒没什么事。只是你们玩也小声些,夫人还没起呢。”她俩连忙应着,转头去管束其他人。


    梵烟只是笑。片刻九莺十锦提了食盒来,说:“夫人这里的一道领了。”又说八红:“叫你捡着了。”


    八红道:“我如今又不管这个。让她们都来给你磕头,你有没有东西赏?”


    九莺冷笑一声:“照样沾夫人的光就是了。昨儿我跟七巧姐姐去厨房放赏钱,一个子儿没出,还不是得了她们几百声谢?”


    梵烟见势不对,连忙拦住:“大清早的,你们就点起炮仗了?”


    二人这才收声,一个扭过头,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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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侧开身,各自为政。


    七巧恰从前头回来,走到梵烟跟前轻声说:“告诉澜序知道了,大约下半晌就能查个明白,到时候来回话。”


    梵烟点头,趁机又谢她送的年画,二人说了一回颜色、线条的心得。


    说话间歆荣也醒了,大伙儿进屋去张罗一通,复摆饭,仍旧围坐着一块儿吃。


    饭毕撤了碗碟,八红让两个小丫头交还厨房。


    梵烟又提了查管库楼诸人的事儿,歆荣听罢,没说什么,问:“之前外头吵吵什么呢?”


    梵烟莞尔:“也没什么。''九夫子''爱说教,八红又历来不服管。吵醒你了?”


    歆荣跟着亦笑:“你也把我想得太贪睡了。”


    下半晌澜序果然查清楚了:原来是当日送年礼来的有好几家,负责造册的夏姑姑昏了头,竟漏登了这山子。后来盘库的时候就囫囵归到了府里本有的一套蜜蜡摆件里,横竖是多出来一件,又不是少了一件。


    现下带了夏姑姑,并两个稳重小厮捧了东西来,请夫人定夺。


    歆荣轻哂:“没少了东西固然不算十分的罪过,昏聩糊涂毕竟也有八分的不是。最不该的是起这种搪塞了事的念头——若没人发觉,岂不害我们莫名其妙得罪了亲友?”


    夏姑姑闻言,顿时磕头讨饶不止,歆荣抬了抬手,叫她不必如此:“念你是初犯,暂且罚两个月银米,再有下回,便革了差事。我知道你们这些管事的姑姑,原比别人体面,又识文断字的,外头再寻不那么容易,可到底犯不着顾忌这个,就把不牢靠的人放在位置上。”


    夏姑姑赶紧表了好一通忠心,指天誓日地打包票决计不会有下回。


    梵烟觑了觑歆荣的神色,婉声道:“夫人小惩大诫,只是两个月的银米对她而言还是太重了。才过了年,一家子的嚼费都指望着呢,就只罚她一个月吧。”


    歆荣乜她:“你既替人求情,我自不驳你的面子。只是将来她再犯,少不得拿你连坐。”


    梵烟转向夏姑姑:“你老人家可听见了?千万替我留些脸面。”


    夏姑姑又是一迭声地谢她,见这二位再无别话,方才臊眉耷眼地告退下去。


    梵烟再细看那两只锦盒里面,一套是三件蜜蜡摆件:一只圆雕的瑞兽,一只福瓜,还有一件荷叶笔舔。蜜蜡色泽温润醇厚,呈鸡油黄色,在阳光下透着暖意,雕工也颇精细,平常摆在房中并不跌份。


    另一个盒中,则是一座高三寸来许的田黄冻石山子。此物一出,顿时将旁边那套蜜蜡比了下去。


    那田黄冻石色如蒸栗,通体明透,肌理间隐含萝卜丝纹,质感温润凝腻,仿佛凝结了天地精华。雕工更是依石形就势,寥寥数笔,琢出山峦叠嶂、古木虬枝、亭台小径,层次分明,意趣盎然,绝非寻常工匠手笔。


    梵烟因叹:“这山子虽小巧,却是风华难掩。那管事姑姑怎的这样眼拙?竟随意搁置了。”


    歆荣听了,便对澜序说:“这事儿还得回给家主知晓。东西你也一并带去,请他的示下。”


    澜序应下,指挥着两个小厮盖好锦盒,仔细捧着退了出去。


    薛盟这边才料理了几件积压的文书,见澜序一阵风似的回来,唤住他:“忙什么呢?一早上笔洗也不知道换。”


    澜序赶紧捧了一盆新的来,将案头这个墨污了的撤下去,讪笑道:“才刚夫人召了我过去。有一桩小事,爷且评评好笑不好笑。”


    便将其中原委细细道来。薛盟听了,当真唇角一扬:“倒是确有其事。”


    澜序不解其意,但见他展颜,总归是好的:“贺姨娘都说,那山子世间罕有。纵替那姑姑说了情,到底不能说她不糊涂。”


    薛盟回想一回:“那山子是谁送的来着?”


    “爷倒忘了他!”澜序说:“就是早年卖房子凑盘缠那个小官儿啊!如今在福州任上,那儿就出产这些田黄。今岁回京述职,顺道给咱们送来年礼。”


    薛盟漫然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梵烟向晚回房,就见那冻石山子赫然摆在自己的书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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