歆荣甫一知晓,蓦然生出一股被愚弄的愤怒:她原该警醒,胆敢为母亲举荐解颐郎君、以眼还眼的薛誓之,怎会当真甘受长公主摆布、被迫仓促纳了梵烟?
这是一个男女情|爱上都本能玩弄权术的封建权贵。而她们正要靠争抢他的欢心以活着。
她恨得滴血,却无人可吐露。听见七巧说梵烟来了,尚不得不瞒着她这唯一无话不说的小妹妹。
“我料你舍不得我,果然就来了。”歆荣笑着,拉梵烟过来:“才让厨房做了玫瑰乳酥,咱们一道吃。”
梵烟不忙着坐,先端正向歆荣蹲了个万福,换来一句嗔怪:“又没外人,演这些做什么?”仍如昔日一样,众人坐齐了,略吃了几口饭,迫不及待地叙话。
“…那两房人我知道,都是薛盟从外面买来的。”歆荣拿绢子掖了掖唇角:“高高瘦瘦那个人称顺嫂,她男人柳顺是侍弄花木的,不太爱说话;两口子有一儿一女,儿子在西角门上听差,女儿还小呢,暂时没分派活计。另一个白皮儿大眼睛的是岳五嫂,岳五新近得了薛盟赏识,在外头街市上很吃得开。这夫妇俩办事倒伶俐,只是偶尔过于乖滑些,你要掂量着用。”
梵烟细细听罢,半真半假道:“从前我在你身边,事事留神,仍有顾不到的地方,原来你心里全一清二楚,我算是杞人忧天了,再不必枉自牵挂、自作多情。”
“这话比方才的香橼脯还酸!”歆荣说着,又来拧她的脸颊,见她还是老样子,脂粉不施的,无非开脸时修过眉毛,较从前更类柳叶些。
不免想起纤纤——正经该唤吕姨娘了——登门敬茶时那一派插金戴宝、粉光脂艳的光景。暗暗太息。
外面洋洋洒洒又飘起雪来,不能出门,大家聚在熏笼旁玩歆荣改良的《升官图》①。
梵烟向来擅长这个,渐渐入了迷,赢得盆满钵满之际,外头有人通传,吕姨娘来了。
纤纤一进屋先告罪,说今日睡得太熟,误了晨省的时辰。
“有什么要紧?”歆荣冲她招招手:“外面又静,屋里又暖,独自待着可不贪睡?咱们也是玩乐着岔一岔困,你来了更好。”
梵烟站起身,与她互相行了个平礼。
纤纤复走到歆荣面前,好替她参谋一二。余光瞥着梵烟,见她虽绾了妇人发式,衣饰并不奢华,竟同做婢女时无甚差别。
果真如此安分守己,何不做一辈子忠心奴才?纤纤因自有一番抱负,难免觉得她心中藏奸,不可不多加防备。
这边七巧已识趣让出位置来,另搬一个绣墩与她坐。纤纤看了一回,便明白了玩法,且不着急下场,依旧傍着歆荣下首,不时说两句俏皮话活络场面。
歆荣耐了一阵,说:“我全听你说笑话去了,竟顾不上输赢。”纤纤这才讪讪住了口。
梵烟闻言先撂了骰子,两手一摊:“夫人要赖我的账,我也没什么法子。”
歆荣笑啐她:“我劝你见好就收吧!你纵家大业大,比不过我官大,仔细我治你一个不敬上峰。”众人皆哄笑。
唯纤纤颊边笑意凝了一霎,转瞬即逝:“可不是这个理儿!妹妹运道好,也全仰仗夫人宽厚,真是羡煞旁人。”
“你听听,”歆荣虚点了点纤纤,向梵烟道,“赶紧拿银子出来做个东道,否则我头一个不放你走!”
“这个自然。”梵烟亦顺着她的话说:“夫人与姐姐想吃什么,别说厨房里现有的,就是龙肝凤髓,我立时带着兵刃剖去。”
正说到此节,恰巧厨房女人来求见,七巧听过,进来回话:“外头有人给家主送来一篓子鲥鱼,家主吩咐俱给内院。因这鲜物久搁不得,所以他们来讨个示下。”
纤纤讶然:“这时节江面都封冻了,便是破冰捕捞,得些鲤鱼、鲈鱼还罢,活鲥鱼却着实难得。”
歆荣想了一回:“应是海河洄游来的…不知是谁送的,收不收得?”吩咐人先去寻澜序问清楚。
片刻澜序跑了来,进屋给三位女眷行礼,笑说:“夫人安心收下,这是周驸马送的。本来我们家主出了宫门就要回来,偏被这位爷拦住了,好说歹说拉去叙旧,叙到这时辰才脱身。现下家主要补眠,吩咐先将这稀罕玩意儿送进来。”
歆荣、梵烟皆不知周驸马何许人也,纤纤出来解惑:“便是当今皇后嫡亲二公主的夫婿、周信礼老将军的幼子。周将军当年追随今上南征北战,从龙有功,没准儿这对伉俪还是青梅竹马呢。”
歆荣了然:“既这么,咱们也没有独享的道理。先挑出两尾最大的,派个脚程快的稳当人,给殿下送去;余下的——”她转向梵烟:“真真是你亲剖龙肝凤髓的孝心感动上天,居然让你赶上这么一份巧,少不得许你分派了。”
梵烟深知这是歆荣有心给自己作脸,若推辞反是叫她下不来台,极应从善如流:“他们外头应酬,总免不了饮酒,莫如拣两尾来做馄饨,等家主醒来用正合适。”说着问澜序:“还有几尾?”
澜序略估了下:“大约总有十来尾。”
“纤纤姐姐身子娇弱些,冬日里很该温补着,多得两尾,算我借夫人的光做人情;我那份中晌就整治出来,再添银子佐几道鲜菜,叫她们做精细点儿,别让我的东道被比下去太狠。”梵烟冲歆荣一笑:“还有剩就做成糟的,咱们日日来夫人这儿连吃带喝。”
纤纤观她主仆二人一唱一和,无须她出声便定下来,再发异议又有何用?况且自己还像得了优容一般。于是也笑:“我自是求之不得,只盼夫人和妹妹别嫌我愚笨碍眼才好。”
歆荣“唉哟哟”起来,佯向梵烟抱怨:“她倒是自谦,活脱脱一个伶俐美人儿,要不是长公主疼儿子,我们连见识都没处见识去。”
纤纤红了脸:“夫人就拿我取笑吧。”转了话头,不再提这些。
用过饭,眼见雪霁,纤纤起身告辞。歆荣便让传暖轿与她坐,纤纤辞道:“多谢夫人体恤。才吃了饭,原想走一走。”
歆荣点了点头,叮咛她路上慢些,仔细地上滑,又说梵烟:“别回去就闷在屋里睡,你也学些保养之道。”
梵烟答应了:“下午还有针线要做呢。”二人蹲了礼出门。
梵烟带了九莺、十锦,纤纤则一个丫鬟不带。雪霁后风更凛冽了,一路也不便说话,径直到了西跨院,方才互相道别进屋。
梵烟舒了口气,慢慢解斗篷,九莺正待开口,被她蓦地止住了:薛盟还在熏笼上睡着。
九莺连同十锦立刻噤声,得了梵烟一个眼神示意,忙大气不敢出地退至外间。梵烟活动了下手指,继续解开襟前系带,斗篷松垮垂落,被她接在臂弯,蹑足无声地走到桁架前,缓缓挂好了,没有发出一丝响动。
做完这些,她站在原地,感到有些无措。屋内暖意融融,熏笼里传来她们冬日熏衣熏被惯用的蔷薇香气,此外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似霜雪里新启出的酽酒,如影随形地提醒她,从前的静好秩序赫然被打破。
她不肯靠熏笼太近,也不肯离得太远。移开目光,暂栖在窗槅上,外头的景致却是视而不见。
他怎么会来这里?还睡得这样沉?
雪光大亮的环境里,她依稀意识到,任由一家之主睡在妾室房中的熏笼上,原是一件极其失礼的事情。
而抛却身份不谈,这也绝非她的本心。
炭火偶尔“毕剥”的微响,似在催促着她做出决断。不知过去多久,熏笼那边传来几不可闻的翻身窸窣,薛盟低唔了一声。
梵烟的心霎时提起来,收回飘远的思绪,方才发现自己仍僵站着,双腿有些发沉。
又静了片刻,男人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低哑慵懒,打破了寂静:“…什么时辰了?”
梵烟喉间微动,找回自己的嗓子:“回家主,未时六刻。”
薛盟似乎又躺了一会儿才坐起来,回纹锦衾滑落,露出仅着中衣的上身。他揉了揉眉心,眼睛望向梵烟:“我还道是澜序。”
“先前夫人得着鲥鱼,不知来历,所以传了澜序去细问。”梵烟见他掀被下地,赤足踩在栽绒毯上,走至桌前倒水喝。
欲言又止片刻,到底不能坐视不理:“那茶是晨起沏的,早不能喝了…”
“无妨。”薛盟摆摆手,一气喝尽了,道:“睡得太燥了。”哼笑一声:“周老四想套我的话,哥哥弟弟的一通死灌。这会儿反倒腹内空荡荡的。”
“有新裹的馄饨,叫人煮一碗?”梵烟问道,见薛盟点头,便要出去吩咐,临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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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帘又回过脸儿:“您穿上鞋吧。”
薛盟微怔,忙起身趿了鞋,伸手又理被褥。
梵烟返来,见他显然不得章法,无奈上前代劳,收拾起来,拿出去着人清洗。
薛盟的目光跟着她来了又去,奇道:“我并没吐在床上啊。”
“嗯?”梵烟不解。
“我看你眉头微蹙,难道是我沐浴更衣过,仍旧没祛掉酒气、留在被褥里了?”
梵烟慌忙敛了容色:“家主这话倒羞煞我。不说并非如此,就算真脏了床被,更换清洗也是我们的分内事。”
薛盟听她虽仍泾渭分明,但语气中的温良熨帖做不得假,内里便有股按捺不住的情愫,又听得她接着道:“我是想,这熏笼实不是安寝的地方。家主要歇,澜序该服侍您去正院,或者图省事,书房有正经床榻,通泰高卧,不至于受这炭火燥热,到底有裨益些。”
她如此斟词酌句,抗拒外裹着一层关切,关切外再裹着一层抗拒,薛盟焉有品不出来的?舌尖涌起万千滋味,不敢张口辩言。
“爷,馄饨好了!”澜序这杀才!该在的时候不见人影,不该在的时候又大呼小叫没个眼力劲儿。
薛盟大为光火,碍着梵烟在,发作不得,低斥一句:“嚷什么!”接了碗勺,见那馄饨白昙似的,清水里徐徐绽着,无端消下几分火气,尚惦记着梵烟不自在,复找个话头:“哦,是鲥鱼馅的。”
梵烟“嗯”了声,解释说:“馅子已经够鲜了,便没让用吊汤喧宾夺主,只取清水煮的。家主尝尝咸淡。”
薛盟吃了一口,说“正好”,问:“你呢,吃过了不曾?”
梵烟说:“在夫人那儿用过了。”
薛盟颔首,接连几个馄饨下肚,胃里好受许多,酒后的燥渴也消了,一碗见底,刚好不过。
澜序伺机进来收拾了碗筷,悄无声息退了出去,此番学乖了。
薛盟且不忙走,对侍立在旁的梵烟道:“你坐。哪有主人家枯站着的。”
他侧边就是圈椅,梵烟不想坐,含笑走到绣架前,伸手理丝线。
薛盟兴许意识到了她的回避,兴许没有,搭腔又说:“这屋子光线还好,就是小了些。”
其实不是屋小,是他送来的陈设太多。梵烟不便随意挪动,单是换了细软物件的颜色,否则看上去更紧凑。
“把屏风撤掉好不好?”他提议:“寝间单留落地罩就是。这样可以把架子移过来些,做绣活也不怕伤眼睛。”
梵烟无可无不可,顺着他所说瞥了一眼屏风,忽然意识到如此一来,床与熏笼之间也没了隔断。
九莺十锦进来,添了一回茶,薛盟说:“不用点心。”二人下去后,还是没有等到梵烟的回答。
她拈起针,接着绣鹭鸶莲苇②。
薛盟信手捧过她搁在几上的《闽中海错疏》,并不留意翻阅,单看她飞针走线、意态娴雅。少时看出门道来,倒“咦”了一声,问:“怎么绣的这个?”
梵烟指给他看:“您瞧,这羽翼要用施毛针,喙、趾、羽轴要用滚针,腿上的鳞片要用刻鳞针,眼睛要用打籽针…这还只是白鹭,旁边的莲叶莲花、芦苇水塘,更有数不完的针法讲究呢。我只绣一幅,就能练习好多种。”
薛盟大体明白了,赞道:“想不到小小一片绣品,藏了这么多学问。若非听你说来,我竟全未留心过。”
梵烟暗想:你留心这个做什么?外头那么大的天地由你施为,哪里会着眼于我们这一点微末的乐趣。
她眼里一点似喜还嗔的神情,立刻被薛盟察觉到了,严寒肃杀的季节里,零星的火花迸得太猛烈,简直密不透风。分明两个人已经靠得太近了,可仍嫌咫尺难逾。
不,不成。薛盟骤然清醒过来:他想要时常体会到这种闲适的、不设防的相处,就决不能揠苗助长。
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他稍稍挺直背脊,接着看她落针。
鹭鸶眼睛点好时,日头已偏。梵烟略略仰头,缓一缓劲儿,惊觉薛盟仍陪伴在侧。
“看你绣得全神贯注,我实不敢出声打扰。”薛盟得体一颔首:“要掌灯了,我该回去料理俗务了。”不必梵烟起身相送,自取了氅衣披好,掀帘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