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两夜。
马不停蹄，人歇马不歇。
从河北道至关中的千里路途，被压缩到了极限。
当长安城巍峨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
城门洞开。
入城的车马人流，混杂着行商走卒与平民百姓。
林浩与周成，一身风尘仆仆的布衣，牵着两匹同样疲惫的黄骠马，混在人群中，未曾激起半点波澜。
林浩穿着一件略显陈旧的低阶官袍，扮作还京述职的外官，脸上带着旅途的困顿。
周成落后他半步，微躬着身子，是忠心耿耿的仆从模样。
无人对他们投来多余的关注。
他们没有走向繁华的东西两市，更没有靠近威严的皇城。
两人穿过纵横交错的坊间巷陌，在靠近南面城墙的一处僻静角落，寻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栈。
客栈名叫“远来居”，寻常的名字。
“一间上房，要安静。”林浩递出几枚铜钱，声音因长途跋涉而有些沙哑。
掌柜的接过钱，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随手在柜面上一丢。
“楼上，左手尽头那间。”
安顿下来，周成依着惯例，仔细检查了房内，确认并无任何监听窥探的设置。
林浩用冷水抹了把脸，刺骨的凉意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他回来了。
只是这一次，不是万众瞩目的长安侯。
而是一道潜入蛇窟的影子，一个无声的猎人。
短暂的休整后，周成出门而去，一个时辰后返回。
“侯爷，接上头了。”
“何处？”
“平康坊，老字号茶楼。”
林浩点头。
夜幕降临。
长安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仿佛一条流淌在大地上的璀璨星河。
换了一身不起眼深色劲装的林浩，如一道鬼魅，悄无声息地穿行在城市的阴影里。
平康坊是销金窟，是风月地，这里的喧嚣与嘈杂，是秘密会面最好的掩护。
他走进一家灯火昏暗的小茶馆。
二楼早已被包下。
推开雅间的门，三名汉子早已等候多时。
见到他，三人霍然起身。
“侯爷！”声音压得很低，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激动。
这三人，正是百骑司安插在长安城内，最为得力的三位小旗。
“坐。”林浩的语气很平淡，抬手示意，“免了虚礼。”
他在主座坐下，周成则如一尊铁塔，守在了门口。
“说说张静之。”
左首的汉子徐峰率先开口，他负责盯梢。
“侯爷，依照您的密令，我们的人，已经盯了吏部侍郎府三天。”
“结果？”
“没有结果。”徐峰的脸色有些难看，“张静之的生活，规律得可怕。”
“上朝，回署衙，归家。不拜访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不寻常的访客。就连他的家人，都循规蹈矩。”
“府邸的护卫有，但不多。一切……都太正常了。”
林浩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
正常，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一个在暗中策划着窃国阴谋的人，绝不可能过得如此风平浪静。
这只说明，他真正的活动，隐藏得极深，已经超出了常规监视的范畴。
“还有别的吗？”林浩问。
右首负责市井情报的小旗钱猛接话。
“侯爷，另有一事。”
“最近几日，长安城里，出现了很多生面孔的江湖人。”
林浩敲击的动作停下。
“生面孔？”
“是。不属于长安地面上的任何帮派。他们独来独往，或是两三人一组。”
“行踪诡秘，常出没于一些僻静的街巷，似乎用某种暗号联络。我们有兄弟想靠过去，立刻就被察觉，对方的警惕性极高。”
钱猛补充道：“他们手法干练，很像河北传回来的情报里，对天机阁成员的描述。”
那个“造物主”的私兵，已经开始在京城集结了。
山雨欲来的气息，比他预想中还要浓烈。
林浩快速消化着信息。
张静之是缩在壳里的乌龟，天机阁的成员是潜伏在暗处的毒蛇。
整个长安，已然成了一个火药桶。
“徐峰。”
“属下在。”
“撤掉对张静之府邸的直接监视，没用了，他肯定知道有人在看。”
“转而去查，过去一个月，所有与他有过接触的人，无论身份高低。仆人、商贩、小吏。我要查清这些人的底细，查清他们最近的动向。我要一张以张静之为中心的关系网。”
“属下明白！”
“钱猛。”
“属下在。”
“你的任务，就是跟住这些江湖人。不要打草惊蛇，跟着。我要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活动的规律。把他们的老鼠窝给我找出来。”
“是，侯爷！”
最后，林浩的视线落在了那个一直沉默的男人身上。他叫刘青，负责宫城内的情报。
“刘青，东宫那边。”
刘青的神情瞬间变得无比严肃。“侯爷，陛下有旨，东宫戒严，消息很难传出来。”
“我不要你闯进去。”林浩道，“用你发展的那些内侍和宫卫，我要知道太子殿下最近的日常。”
“尤其是，”林浩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极低，近乎耳语，“查一查东宫最近有没有出现新面孔。新来的宦官，新调入的护卫，甚至是新换的庖丁。还有，任何反常的小事，打碎一个碗，用膳晚了一刻，都算。”
目标，是那个“魂器”陈玄。
要“替换”太子，就必须让那具傀儡，接近太子本人。
“这是最高优先级。但记住，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暴露百骑司的身份，不能惊动东宫的任何人。”
“属下明白其中利害！”刘青额头已见汗珠。
林浩站起身。
“网已经撒下来了，张静之和他的‘造物主’正在动。我们的任务，就是在他们动手之前，把他们揪出来。”
“记住，我们是这座城市里的鬼，做事要像个鬼。”
三人躬身领命。“侯爷放心，我等万死不辞！”
远来居。
夜色已深。
外间，周成抱着刀和衣而睡，呼吸平稳，但手始终没有离开刀柄。
内室，林浩独自一人，烛火摇曳。
一张长安城的详细堪舆图，平铺在桌案上。
上面标注着每一条街道，每一处坊市，每一座重要的建筑。皇城，宫城，东西两市，一百零八坊，佛寺道观，官署工坊，无一遗漏。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
脑子里，却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战争。
那个“造物主”，是同类，是穿越者。一个自诩为神的疯子科学家。
他狂妄，自负。
一个“神”，会把自己的“实验室”，自己的“神国”，建在哪里？
不会是民居，太容易暴露。
不会是官署，人多眼杂。
他需要一个既隐蔽，又能为各种异状提供合理解释的地方。一个有资源，有掩护，还有一定权威，能让闲人退避三舍的地方。
林浩的思维高速运转，一个个地点被他划掉。
“魂器”陈玄，是一个活体改造工程。这需要一个足够精密的场所，需要空间，需要隔音，甚至可能需要处理特殊的“实验废料”。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划过各大工坊，划过城中的道观，划过那些废弃的宅邸。
不对。
这些地方，要么太招摇，要么太破败。
那个“造物主”心思缜密，不会选一个有明显缺陷的地点。
他的视线重新扫过整张地图，从宫墙到城门。
他试着代入那个疯子的思维。
科学、造神、创生……在这座古老的城市里，哪里可以让你扮演上帝，而又不被人打扰？
那根在地图上游移的手指，忽然停住了。
它落在一个既显眼，又最容易被忽略的地方。
一个属于皇权，却又不在皇宫大内的所在。
一个拥有海量资源、顶尖工匠，并且有正当理由进行各种“匪夷所思”研究的地方。
少府监。
大唐的皇家御用工坊。
这个机构，负责为皇室打造一切所需，从精美的首饰，到巨大的礼器，甚至包括皇帝心血来潮想要的各种奇技淫巧之物。
谁会去质疑一个为天子服务的机构里，传出奇怪的声响，发出古怪的气味，或者进行着某些秘而不宣的项目？
林浩的瞳孔收缩。
他记起卷宗里的一个细节。少府监的监正，与吏部侍郎张静之，是同乡。
一块块拼图，瞬间合拢。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皇城的方向。
这座沉睡的巨龙之城，在寂静的夜里，悄然露出了一枚致命的毒牙。
“找到你了。”
他对着夜色，轻声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