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茹叹了口气,拿起毛巾,轻轻地擦去她额头上的冷汗。
然后,她倒了一杯温水,用勺子,一点一点地喂给她。
“没事了,妈,就是个梦。”秦淮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温柔。“睡吧,我在呢。”
贾张氏的身体,不再发抖。她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张脸。
在朦胧的月光下,她能清晰地看到秦淮茹眼底那化不开的疲惫,和她手臂上,那些被自己抓出来的,已经结了痂的伤痕。
这个女人,是她咒骂了一辈子,作践了一辈子的儿媳妇。
是她嘴里那个克夫的“丧门星”。
可现在,在她最落魄,最无助,连亲孙子都嫌弃她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的,却只有她。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涌上了贾张氏的心头。
她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她看着秦淮茹转身,准备回到自己的床上。
鬼使神差地,她张开了嘴。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那已经僵硬了的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字。
那声音,沙哑,干涩,却异常的清晰。
“水……”
秦淮茹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她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自从中风以来,贾张氏的嘴里,除了那些含糊不清的咒骂和“嗬嗬”的怪声,就再也没有发出过任何有意义的音节。
这是第一个字。
一个清晰的,代表着需求的字。
秦淮茹缓缓地转过身,看着床上那个努力张着嘴的老太婆,心里五味杂陈。
她没有多问,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
她只是默默地走回桌边,又倒了半杯温水,重新走回床边,用那把熟悉的铁勺,一勺一勺地,喂进贾张氏的嘴里。
这一次,贾张氏没有抗拒,也没有躲闪。
她像一个干涸了太久的旅人,贪婪地,甚至可以说是顺从地,喝下了那半杯水。
做完这一切,秦淮-茹一言不发,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小床上。
屋子里,重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但有什么东西,好像已经不一样了。
第二天开始,贾家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
秦淮茹依旧是那个上了发条的铁人。
上班,下班,做饭,洗衣,伺候病人,辅导孩子。
她的生活,像一条精准的流水线,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棒梗,则像一头被套上了枷锁的困兽。
他每天沉着一张脸,把家里的活干得叮当作响,似乎要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那些锅碗瓢盆和脏衣服上。
他恨秦淮茹的强硬,恨贾张氏的拖累,更恨自己无力反抗的现实。
这个家,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牢笼。
而最大的变化,依旧来自于床上的贾张氏。
她变得愈发沉默了。
但她的那只眼睛,却越来越亮。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把所有的怨毒都集中在秦淮茹一个人身上。她开始观察,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的目光,观察着这个已经缩小到只剩下一间屋子的世界。
她看到,秦淮茹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做好一家人的早饭,然后把两个孙女收拾得干干净净,才匆匆忙忙地赶去上班。
她看到,秦淮茹下班回来,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就立刻系上围裙,开始准备晚饭,清理她拉下来的污秽。
她看到,秦淮茹在昏黄的灯光下,握着两个小孙女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们写字,那份耐心,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
她还看到,自己的宝贝孙子棒梗,那个她曾经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顶梁柱,如今却像个受气的小媳妇,每天摔摔打打,看他亲妈的眼神,像是看着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这个家,好像每个人都在受苦。
每个人,都活得那么累。
而这一切的源头,似乎都来自于她——这个瘫在床上,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的废人。
这个认知,像一根针,一下一下地,扎在贾张氏那颗已经麻木了许久的心上。
这天傍晚。
秦淮茹正在厨房里熬粥。
因为家里粮食紧张,她习惯性地多放了水,米汤稀得能照出人影。
小当和槐花懂事地坐在小板凳上,眼巴巴地望着锅里,小声地吞着口水。
屋里,贾张氏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她的嘴唇,蠕动了好几次。
那双三角眼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挣扎,有犹豫,但最终,还是被某种更强烈的东西所取代。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着厨房的方向,发出几个含糊却用力的音节。
“粥……熬……熬稠点……”
她的声音依旧沙哑难听,断断续续,像破风箱一样。
“孩子……要……长力气……”
厨房里,秦淮茹的身影,猛地一僵。
她握着烧火棍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这一次,她听得清清楚楚。
不是梦,也不是幻觉。
这个一辈子都在从孙女碗里抢食吃的老虔婆,竟然在关心她的孙女,嫌她做的粥太稀了。
太阳,这是打西边出来了吗?
秦淮茹慢慢地直起身子,回头望向屋里。
贾张氏在接触到她目光的一瞬间,立刻就像被烫到了一样,猛地把头扭向了墙壁,只留给秦淮茹一个僵硬的后脑勺。
那副样子,像是一个做了坏事被当场抓住的孩子,充满了欲盖弥彰的窘迫。
秦淮茹站在原地,愣了很久。
她心里那片早已冰封的湖面,似乎被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荡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她什么都没说。
只是默默地转过身,走到墙角的米袋子前,弯下腰,用那只豁了口的粗瓷碗,又满满地舀了一碗米。
然后,她把米倒进了锅里。
锅里的粥,在火焰的舔舐下,慢慢地,变得粘稠起来,升腾起一股浓郁的米香。
小当和槐花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秦淮茹看着两个女儿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喜悦,又回头看了一眼床上那个背对着她的身影,心里,忽然有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这日子,好像……也不是那么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