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张氏那句石破天惊的“关心”,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虽然没有掀起什么惊涛骇浪,却让贾家这潭死水,泛起了一圈圈诡异的涟漪。
气氛,依旧是压抑的。
但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似乎被悄悄地松动了那么一丝。
棒梗依旧是那个满腹怨气的少年。
他每天机械地重复着那些他深恶痛绝的家务活,扫地,洗碗,倒尿盆。
他最大的“乐趣”,或者说情绪发泄口,依然是那个被何顾问钦点的,“小哨兵”的记录本。
他把院子里所有鸡毛蒜皮的破事,都用一种刻薄而恶毒的笔触,记录在案。
“三大爷家今天吃白面馒头,他儿子把馒头渣掉地上,阎老西儿捡起来自己吃了,真抠门!”
“许大茂走路又差点摔跤,活该!最好摔断另一条腿!”
“后院刘婶又在水池边骂她儿媳妇,声音比乌鸦叫还难听。”
这些充满了负能量的文字,像一根根毒刺,支撑着他那摇摇欲坠的,可怜的自尊心。
他似乎是在通过记录别人的不堪,来证明自己的“高高在上”,来抵消自己每天刷碗倒尿盆的屈辱。
秦淮茹知道他的小动作,但她没有管。
她太累了,没有精力再去理会儿子那点扭曲的青春期叛逆。
在她看来,只要他还在干活,只要他没有再闹着要离家出走,那就随他去吧。
人,总要自己长大。
有些道理,别人说一万遍,都不如自己撞一次南墙来得深刻。
这天下午,是个难得的晴天。
轧钢厂放假,院子里比平时热闹了不少。
棒梗刚洗完一大盆衣服,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正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洞的阴影里,一边歇着,一边用他那双充满了审视的眼睛,观察着院里来来往往的“罪人”。
就在这时,一阵“叮铃咣当”的响动,伴随着几句骂骂咧咧的声音,从后院传了过来。
是刘家的二小子,刘光天。
他的那辆破“飞鸽”自行车,链子掉了,卡在了牙盘和车架之间,怎么拽都拽不出来。
刘光天急得满头大汗,又是踹又是骂,折腾了半天,那链子却卡得更死了。
院里几个闲着没事干的街坊,都围了过来看热闹,指指点点,就是没一个上前帮忙的。
“嘿,这链子卡得,绝了!”
“光天你这手也太笨了,得先把后轮卸了才行。”
“卸什么后轮,用根铁丝一捅不就出来了?”
大家七嘴八舌,出着各种不靠谱的主意,脸上都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容。
棒梗的嘴角,也勾起了一抹幸灾乐祸的冷笑。
他飞快地打开本子,准备记下这精彩的一幕,标题他都想好了——《刘家笨蛋出洋相记》。
就在他准备下笔的时候,一个他最讨厌的身影,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从屋里走了出来。
是许大茂。
“哟,这不是刘家小子吗?怎么着,让自行车给欺负了?连个链子都伺候不明白?”
许大茂那标志性的,阴阳怪气的嘲讽声,立刻就响了起来。
围观的众人,发出一阵哄笑。
刘光天的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回敬道:“要你管!有本事你来!”
“我来就我来!”
所有人都以为许大茂只是过过嘴瘾,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把拐杖往墙上一靠,一瘸一拐地,凑了过去。
棒梗的笔尖,停在了纸上。
他瞪大了眼睛,准备看许大茂怎么出丑。
许大茂虽然嘴上刻薄,但手上的动作,却是有模有样。他蹲下身子,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然后指挥道:“你,去找根粗点的铁丝来。你,去我家拿把钳子。”
他自己则伸出那只还算干净的手,捏住链条,试了试松紧。
“你这笨的,平时也不知道上点油,都锈死了。”
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接过别人递过来的钳子和铁丝,三下五除二,捅捅咕咕,没一会儿,只听“咔哒”一声,那卡得死死的链子,竟然真的被他给弄了出来。
他又指挥着刘光天,把链子重新挂好,还顺手帮他调了调刹车。
“行了,滚吧。下次再掉链子,可没人管你了。”
许大茂拍了拍手上的油污,重新拄起拐杖,嘴里依旧不饶人,但脸上却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得意。
整个院子,都安静了。
所有人都没想到,院里最尖酸刻薄,最喜欢幸灾乐祸的许大茂,竟然会真的动手帮忙。
刘光天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他看着修好的自行车,又看了看许大茂,张了张嘴,半天才憋出一句:“谢……谢谢啊,大茂哥。”
“谢什么谢,赶紧滚蛋,看着就烦。”许大茂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转身一瘸一拐地回屋了。
棒梗坐在门洞里,彻底傻了。
他的世界观,在这一刻,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这……这还是那个许大茂吗?
那个天天盼着别人倒霉,看见贾家遭殃比过年还开心的许大茂?
他竟然会做好事?
棒梗的脑子,有点乱。
他手里的笔,悬在半空中,迟迟无法落下。
按照他以前的习惯,他肯定会把这件事,扭曲成许大茂是为了炫耀,是为了在娄晓娥面前表现,或者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这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也是他奶奶贾张氏,教给他的,最重要的生存法则——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永远把人往最坏的地方想。
可是……
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他妈秦淮茹那张冰冷的脸,和那记火辣辣的耳光。
他又想起了街道王主任那句严厉的质问:“你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书上说,要实事求是。
书上说,要劳动最光荣。
他现在每天都在劳动,他知道干活有多累。修自行车,也是劳动,而且是技术活。
许大茂,刚才确实是帮忙了。
这是一个事实。
棒梗的内心,展开了一场天人交战。
他那颗被自私和怨恨填满的心,与刚刚萌芽的一点点的是非观,在激烈地碰撞着。
最终,他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里,有不甘,有迷茫,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释然。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小本本,删掉了那个恶毒的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