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民走了进来。
他没有停留在院子里,而是直接迈步,踏进了贾家那间阴暗、压抑的屋子。
一股浓重的,混杂着草药、汗水和污秽的气味,扑面而来。
这股味道,让跟在身后的刘秘书,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何为民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变化。
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迅速扫过整个房间。
屋子很小,陈设简陋到了极点。一张破旧的桌子,几条长短不一的板凳,墙角堆着一些杂物。
唯一的亮色,是桌子上那半截还算干净的铅笔,和旁边一本摊开的,写着字的练习本。
那是小当的。
然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了床边。
秦淮茹正坐在床沿上,背对着门口。
她的背,挺得笔直,哪怕是在做着最卑微琐碎的事情,也带着一股不肯弯折的劲儿。
她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里是黑乎乎的,散发着苦涩气味的中药。
她用一把铁勺,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凑到贾张氏的嘴边。
“妈,张嘴,吃药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带着一种超乎寻常的耐心。
“嗬……嗬……呸!”
贾张氏躺在床上,那张歪斜的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她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抗拒声,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头偏向一边,躲开了那把勺子。
黑色的药汁,洒了一些出来,滴落在秦淮茹那干净的蓝色工装上,留下了一块难看的污渍。
秦淮茹没有生气,也没有不耐烦。
她只是默默地放下碗,拿起旁边的一块旧毛巾,将自己衣服上的药渍擦了擦,又去擦拭贾张氏的嘴角。
贾张氏那只唯一能动的左手,猛地抬了起来,狠狠地在秦淮茹的手背上抓了一把。
一道清晰的血痕,立刻就显现了出来。
秦淮茹的手,只是微微抖了一下,然后,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着手里的动作。
她重新端起碗,又舀了一勺药。
“妈,我知道药苦。但是大夫说了,这药得按时喝,病才能好得快。”
她像是没有痛觉,也没有脾气。
“你不喝,难受的还是你自己。我无所谓,大不了,就这么一直伺候你。”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
可这平静里,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抗拒的力量。
贾张氏那只怨毒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像是在咒骂,又像是在示弱。
最终,她还是屈服了。
她不情不愿地,张开了那张歪着的嘴。
秦淮茹立刻抓住机会,稳稳地,将一勺药,喂了进去。
整个过程,何为民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
他看着秦淮茹那瘦弱却坚韧的背影,看着她手臂上那些新旧交错的抓痕,看着她身上那件沾了药渍的工装,和她脸上那份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沉重而疲惫的平静。
一股莫名的情绪,在他的胸口,缓缓地搅动着。
他见过无数坚强的工人,见过无数为了厂子抛头颅洒热血的汉子。
可眼前的这个女人,她身上迸发出的那种韧性,却比钢铁,更让他动容。
就在这时,他开口了。
声音低沉,打破了屋子里的死寂。
“后悔吗?”
这三个字,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让秦淮茹的背影,猛地一僵。
她没有回头。
她甚至不敢回头。
她怕自己一回头,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就会彻底断掉。
后悔吗?
在无数个被贾张氏的屎尿屁折磨得无法入睡的深夜,她问过自己。
在被棒梗的怨恨和冷漠刺得遍体鳞伤的时候,她问过自己。
在拖着快要散架的身体,从厂里回到这个冰冷的家时,她也问过自己。
后悔。
怎么可能不后悔。
她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瞎了眼,嫁进了这个火坑。
她后悔自己为什么那么懦弱,任由这个老虔婆作践了这么多年。
可后悔,有用吗?
没有用。
东旭已经不在了。
小当和槐花,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这个家,再烂,再破,也是她的根。
她能往哪儿退?
她身后,空无一人。
秦淮茹的手,在微微地颤抖,但她还是稳稳地,将最后一勺药,喂进了贾张氏的嘴里。
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地,摇了摇头。
她没有回头,声音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
“没什么后悔的。”
“都是街坊邻居,她现在这样,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在屋里,不管吧。”
她的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抱怨。
只有一份认命般的无奈,和一份深植于骨子里的,朴素的善良。
这番话,让何为民的心,重重地一沉。
他看着秦淮茹的背影,沉默了。
他原本以为,她会哭,会诉苦,会借着他这个领导在场的机会,发泄一下自己的委屈。
可她没有。
她把所有的苦,所有的痛,都一个人,默默地咽了下去。
然后,用自己那瘦弱的肩膀,硬生生地,扛起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刘秘书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他跟了何顾问这么久,第一次看到顾问的脸上,露出如此复杂的神情。
良久,何为民才重新开口。
他从自己随身携带的那个军绿色的帆布包里,拿出了一个铁皮罐子,轻轻地,放在了屋里那张唯一还算干净的桌子上。
“砰”的一声轻响,让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去。
那是一个印着外文的,看起来就十分高级的奶粉罐。
“这是厂里给困难职工的慰问品。”
何为民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公事公办。
“拿去给孩子喝,补充营养。她们正在长身体。”
说完,他不再看秦淮茹,也不再看床上那个目瞪口呆的贾张氏。
他转过身,对着刘秘书说了一句:“走吧。”
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直到那辆黑色的吉普车,消失在胡同的尽头,秦淮茹才像被抽干了力气一样,缓缓地转过身。
她看着桌上那罐奶粉,那罐她只在供销社的橱窗里见过,贵得让她想都不敢想的进口奶粉。
她的手,紧紧地攥着那把冰冷的铁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而床上,一直装死的贾张氏,那只唯一能动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