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凛冽的北风如刀一般吹遍全城,也带来了桓石生大军全军覆灭的消息。这消息比北风还要寒冷,让桓玄君臣上下人等的心都结成冰。
桓玄万万也没料到,桓石生的兵马竟然会全军覆没,而且是如此之快。在得知消息的时候,桓玄将自己关在寝殿之中一天一夜没有见人。他恶毒的咒骂着,将殿内能摔的东西统统摔了,发泄自己的愤怒和恐惧。他知道殿外有一大群的人在等着他说话,要让他针对此事说些什么,要为眼下的局势做出安排。但他能说什么呢?
桓石生的兵马覆灭之后,局势已经基本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了。本来桓石生的大军北进的目的便是逼迫李徽退兵自救,以解京城之围。甚至可以一举夺回京口的。
但是,现在是弄巧成拙,偷鸡不成蚀把米。水军基本覆灭,只剩下五干水军,战船数十艘,已经失去了水军的优势。姑塾三万兵马也全部覆灭了。这带来了极大的兵力空虚。建康以西,寻阳到姑塾一线,只有兵马不足万余,且都是挑剩下来的老弱残兵。水军只有五干,更不足以保护这条生命线。
豫章的刘裕一定会趁此机会行动,之前重兵在侧,他都能联合江州数郡起事,滋扰鄱阳湖和寻阳一带,现在他更会肆无忌惮了。
而东府军在江淮一带本来是出于守势的,并没有实力主动进攻。眼下桓石生大军覆灭之后,西边的局势颠倒,东府军很可能会发起进攻,攻占姑塾,东西夹击了。
局势大崩,令人手足无措。桓玄无法面对这一切,也无法面对身边人的问询,他也没有应对之策。所以,他躲在寝殿之中自怨自艾,将自己喝的烂醉,打砸东西,咒骂老天,颓废不已。
寝殿之外,桓嗣桓伟以及数十名朝臣在这里已经等候许久了。他们不时的听到殿内的咒骂和打砸声,但陛下吩咐了,任何人不许进殿打搅。所以他们只得待在殿外从凌晨等到了天黑。年纪大的一些人都已经支撑不住了。
一名内侍匆匆从寝殿出来,对着廊下众人躬身行礼,赔笑道:“诸位大人,陛下说了,今日不见诸位。老奴建议,大人们还是回去吧。站了一天了,天气又这么冷,大人们如何撑得住啊。”
桓伟沉声道:“陛下如何了?”
那内侍叹息道:“陛下醉了几回了,吐了几回了。很不好。哎,这可如何是好。”
桓伟道:“烦请再去转告陛下,请陛下万万保重身体,我等可以不见,但不可伤身。”
那内侍点头道:“老奴会禀告陛下的。”
桓伟叹息点头,看向身旁的桓嗣道:“恭祖,我们还是先出宫吧,明日再来。”
桓嗣面色凝重,缓缓道:“幼道,你我闯进去。这算什么?这种时候,陛下怎可颓废如此?必须要见他。”
桓伟面露为难之色,桓嗣冷声道:“你不去,我去。大不了一死。”
桓嗣说罢,大踏步向寝殿之中而去。桓伟忙道:“恭祖,恭祖,莫要冲动。”
那老侍者也叫道:“桓嗣将军,不可乱闯,陛下下了严令,闯入者斩首啊。”
桓嗣理也不理,大踏步走向殿门,昂首而入。桓伟跺跺脚,只得紧跟着追在身后而去。其余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想要跟上去,却被其他人拦住了。
“我等还是不要跟去了,他们二人进去便足够了。我等等着消息便是。”
众人闻之有理,是啊,桓嗣和桓伟那可是桓氏宗族之人,又是如今执掌军政事务之人。他们可以闯进去,其他人大可不必。
桓嗣大踏步进了寝殿,穿过黑暗的长长的走廊来到后殿。桓玄住处门口,一群内侍和宫女正惶然而立,不知所措。桓嗣径自走向门口,两名宫女站在那里发愣,桓嗣喝道:“走开。”
两名宫女连忙闪开道路,桓嗣上了台阶一把掀开门口的帘幕。一股酒气喝恶臭的呕吐气味扑鼻而来,让桓嗣的呼吸几乎停滞。
“陛下!”桓嗣绕过屏风,他的眼睛尚未适应黯淡的光线,他还没看到桓玄在何处。
“滚出去,朕说了,任何人不许进来。滚出去。”桓玄的声音从房中传来,嘶哑的像是破锣。
桓嗣正要说话,便听得风声飒然。他本能的一偏头,砰的一声,一物擦着耳朵飞过,砸在了身后的屏风上。当啷啷发出刺耳之声。那是一个拳头大小的铜香炉,那也是屋子里仅存不多的,还能完好的物事。
桓嗣脸色沉郁,厉声大喝:“陛下,你未免太过分了。我桓氏上下,西北十几万将士,干百万百姓,跟随你完成大业,建立大楚。那是要你谋天下大事,建不世功勋,得天下一统,令百姓安居乐业,万世太平兴盛的。可不是让你在此颓废暴躁,无能狂怒的。若陛下如此,有何资格接受前朝禅让,有何能力兴盛大楚基业?岂不令天下人失望。你对得起你阿爷在天之灵,对得起荆州将士们么?真是岂有此理!”
桓玄本手中持着另外一只香炉想要砸过来,闻听此言,忽然间手臂凝立在空中不动,不久后缓缓放下,慢慢的从黑暗之中走了出来。
微光之下,桓嗣看到了桓玄披头散发满脸疲惫的脸。
“臣桓嗣参见陛下。”桓嗣拱手道。
桓玄喝道:“谁让你进来的?朕不许任何人进来,你难道不知道?”
桓嗣道:“臣自己进来的,陛下可以治臣之罪,把我斩首。”
桓玄喝道:“恭祖,你难道以为朕不敢么?”
桓嗣沉声道:“陛下当然敢,这是陛下的权力,臣违抗旨意闯入,也是罪有应得。但臣就算被斩首,也不希望看到陛下一蹶不振,颓废于此。臣临死之前,也要进来见陛下。”
桓玄苦笑道:“你知道朕不会杀你,所以你才敢如此。恭祖啊,你眼里从来没有朕是么?你是不是觉得朕很无能?”
桓嗣沉声道:“陛下此言差矣。陛下英明神武,当世无双。否则怎会代晋而立,建我大楚基业。陛下只是一时受挫,难以接受罢了。但这点困难,如何打倒陛下?臣只是拼死进来进言,希望陛下振作起来罢了。若有轻视之心,让臣万箭穿心而死。”
桓玄尚未说话,帷幕再次被掀开,桓伟冲了进来。
“恭祖,恭祖,叫你不要闯,你偏要闯。陛下息怒,恭祖是担心你的安危,你莫怪他。”桓伟叫道。
桓嗣摆摆手,沉声道:“幼道,用不着你解释,我进言几句,请陛下治罪便是。幼道,请你命人来点上烛火,打扫陛下的寝殿。我们和陛下好好商议一下对策。”
桓伟点点头,看了一眼桓玄,见桓玄没有反对,转身出去吩咐人进来点灯清扫。
不久后,桓玄的住处烛光通明,狼藉和破碎之物全部清扫干净。熏香掩盖了酒气喝呕吐物残留的臭味。桓玄桓伟桓嗣三人对坐在案前。
“有什么好商议的呢?恭祖,朕知道你心里怎么想,你之前便提醒了朕,说北进之策冒险,觉得那是个陷阱。可是朕没听你的,以至于全军覆灭。你心里定然在笑话朕吧?你尽管嘲笑便是,朕认了。朕没想到会是如此。你,还有其他人尽管嘲笑便是。”桓玄低着头说道。
桓嗣站起身来,躬身道:“陛下,臣没有任何嘲笑之意。谁也不能算无遗策,此番计划,也是精妙之计,只是东府军狡猾,石生轻敌,而非陛下之过。陛下万万莫要多想。为今之计,当考虑后续之事,而不要陷入此败之中难以自拔。”
桓玄叹了口气道:“朕知道此次计划失败,对大局影响甚大,朕正是因为没有好的办法,才会……才会……哎。眼下之局,如何扭转?朕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桓嗣看着桓玄,桓玄虽然已经是大楚之主,但他其实不过二十几岁罢了。桓嗣心中虽对桓玄的诸多作为不满,但扪心自问,自己二十几岁的时候,和桓玄根本无法相比。自己有什么资格去嘲笑他,去看轻他。
“陛下,局势虽恶,但也非不可收拾。我大楚尚有十二万大军在京城,兵精粮足,有何可惧?在臣看来,眼下我们有两个选择。”桓嗣沉声道。
桓玄抬头看着桓嗣,急切问道:“恭祖快说,那两个选择?”
桓伟也看着桓嗣,露出渴望之色。
桓嗣沉声道:“第一个选择,便是化被动为主动。我分析了此次石生大军失败的原因,不是石生无能,而是东府军狡猾,偷偷调兵马前往增援。而我们并未察觉此事。也就是说,敌人从我们眼皮子地下调集兵马回援广陵,而我们一无所知。之前我向陛下提出出城进攻之事,便是为了牵制他们,令他们无法抽身增援广陵。可惜陛下未准许。那么现在,陛下要下定决心,主动出击了。趁着他们的兵马尚未归来,趁着他们兵力减少之际,趁着他们还在为歼灭石生的兵马而沾沾自喜之际,我们当主动进攻,给他们一当头一击。此乃化被动为主动之策也。”
桓玄桓伟呆呆看着桓嗣,满脸错愕。搞来搞去,原来还是桓嗣一贯主张的激进的进攻策略,要主动进攻。若是之前,桓玄定然立刻拒绝他的主张,但现在,桓玄却犹豫了。
桓嗣的意思是,东府军之所以能在广陵取胜,便是因为有援军回援所致。援军便是在眼皮子底下的城外东府军中抽调的。要趁着对方援军兵马尚未返回,发起进攻。乘虚而攻,取得战果。这样的考虑,似乎颇有道理。
“可是,恭祖。对方城外兵马阵容齐整,并无异动。其营地防御设施完备。即便是如此严寒之事,也未见有骚乱。况且,这段时间,他们天天炮轰城池,并未有任何退缩的情形。倘若如你所言的那般,他们抽调了大量的兵马去广陵作战,又怎敢如此嚣张?他们不怕我们发现他们的行动噩梦?”桓伟皱眉道。
桓嗣冷笑道:“李徽诡计多端,乃当世奸雄。他用兵颇为诡异。我之前也有如你一样的疑惑,但现在我想明白了,东府军炮轰京城不停,正是为了掩饰他们抽调兵马救援广陵的事实。一个人走夜路,喊得越大声,其实心里越是恐惧慌张。前几天,他们火炮一直轰击不停,便是要以此迷惑我们,造成他们时刻要进攻京城的假象。这便是掩饰。而在广陵之战的消息抵达之后,他们这几日却又偃旗息鼓,毫无动静,这难道不是件奇怪之事么?这正是因为,广陵之战后,他们意识到我们识破了他们虚张声势的意图,担心我们乘机发起进攻或者是报复行动,所以他们才会停止骚扰,龟缩防守,甚至后撤了数里,靠近钟山大营。这恰恰反证了我的推测是正确的。已经过去数日了,他们的增援兵马就快要抵达了,此事不动手,便错失良机了。”
桓玄重重点头,他听明白了这其中的因果关系了。桓嗣观察的很细致。城外李徽的兵马先是虚张声势,掩盖其兵马抽调走的事实。战况传来之后,立刻收缩阵型后撤数里,做防守之状。那正说明他们之前的行为就是为了虚张声势的掩饰。
“恭祖的分析有道理,这么看来,确实是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抽调兵马离开的。李徽这狗贼是怎么做到的?我们居然没有察觉。”桓伟皱眉道。
桓嗣冷声道:“夜寒风冷,前段时间又下了大雪,指望那些东西能够彻夜监视是不可能的。东府军定是夜晚离开,无人知晓。现在的问题是,必须要出兵进攻,这是我们最后的扭转局面的机会,不可再犹豫了。”
桓伟道:“万一进攻失利呢?对方已经收缩阵型,做好了防备。我大军此刻出击,岂非是正中他们的下怀?”
桓嗣大声道:“那也要进攻。哪怕付出一些代价,只要损毁他们的火炮火器,攻城器械。那也是值得的。现在最具威胁的不是其他,正是东府军的火器。此番出击只要能摧毁他们的火炮,损坏他们的攻城器械,他们便无法发起进攻。那是他们的依仗。捣毁了这些东西,李徽反倒不敢攻城,反而会撤军。否则,待其增援兵马归来,他们再无任何顾虑,便会猛攻京城。东城的设施已经被摧毁殆尽,幼道,你认为东城能守住么?东城一破,整个内城,甚至这皇宫大殿,恐都难逃火炮威胁了吧。”
桓玄和桓伟沉默不语,这件事一时确实难以做出决断。无论如何,据城而守总比出去进攻要好。放着坚城不守,主动进攻敌人,实在是有些说不通。
桓嗣沉声道:“陛下若觉此法不妥,那便只有第二个办法了。”
桓玄忙道:“第二个办法是什么?”
桓嗣冷笑一声道:“第二个办法便是,陛下即刻下旨,我大军即刻弃京城西去,回到荆州。自此以后,拒江荆梁益之地,或可割据而守。但若想要得东南天下,甚至是什么天下一统之望,那恐怕便是痴心妄想了。”
“什么?”桓玄怒而出声。
桓伟大声道:“恭祖休得放肆!”
桓嗣道:“我说的乃是实情。陛下又不敢主动进攻,那便只有被困守于京城。如今京城以西兵马空虚,为守京城又不敢分兵,则寻阳之地必为刘裕和李徽所据,自此大江通道封锁,再无退路。李徽甚至不用攻城,只需困着我等,京城迟早告破,我等插翅难逃,陛下等着被李徽擒获,沦为阶下之囚吧。唯有此刻回荆州,方可保全。陛下,臣这两个办法乃是一攻一守之策,陛下既不肯攻,那便只有守。不攻不守,便是困守等死。臣说话虽然不中听,但难道不是实情么?”
桓伟叫道:“恭祖,你怎可如此胡言乱语?你住口。”
桓玄面色愤怒,怒视桓嗣许久。终于转过头去,缓缓踱步道:“幼道,他说的对,他说得对。情形确实如此。朕不能再犹豫了,要么攻要么守,不攻不守便是等死。要下决定了。朕再想一想。恭祖,容朕再想一想。”
桓嗣躬身道:“时不我待,明日一早,臣来听陛下决断,再不能迟了。”
……
钟山南坡下,东府军后军大营。
数日之前,李徽下令大军回撤至此。原因有二,其一是因为有钟山的阻挡寒冷的北风,钟山大营比城东大营要舒适了许多。
大雪下了之后,天气极寒。尽管东府军有完备的保暖衣物和帐篷睡袋,还有配发的燃烧更持久热量更大的石炭饼燃烧取暖,但是天气的严寒是客观情形,兵士们总不能裹着睡袋天天在帐篷里烤火。防寒防冻的事情从来都是军中的大事。
从进攻京城开始,军中已有大量的兵士手脚冻伤皴裂,造成了影响。这也为什么冬天兵马作战是军中大忌的原因。
当然,这不是主要的原因。寒冷是无法阻挡东府军的脚步的,李徽退到钟山大营的主要原因是出于战术上的考虑。
蒋胜和郑子龙歼灭桓石生大军的捷报传来,全军上下震动惊喜。李徽自然也是高兴万分。但他立刻召开了会议,宣布了兵马后撤钟山大营的消息。
所有人都赶到很意外,不明白李徽为何这么做。桓石生大军被歼灭,大军理当毫无顾忌的攻城才是。这么多天来,一直虚张声势,以火炮轰城。虽然取得了效果,但真正的进攻并没有进行。军中将士急切之极,只能耐着性子等待命令。
现如今,京城攻城战没打,别处的东府军兄弟倒是取得了大捷,更令众人心焦。本以为此次即将进攻,但主公又宣布了退守钟山大营的消息。难道说,反倒是要放弃攻城不成?
李徽没有做过多的解释,他只是告诉众人,稍安勿躁,不要急在一时,听从命令便可。
私底下,在和苻朗李荣朱超石朱龄石等高级将领的小范围的会议中,李徽解释了他为什么这么做。
“孙子曰:穷寇勿迫。广陵之战后,局势已在我掌控之中。如今桓玄必急迫万分,因为他面临着进退两难之局。姑塾以西兵力空虚,他需要分兵去重新部署,又怕我大军攻城。所以这种时候,不宜迫之甚急,否则穷途末路之敌,会爆发出极强的战斗力。正所谓狗急跳墙,便是如今的状况。桓玄毕竟还有十几万兵马在手,从兵马数量上而言,更甚于我。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给他机会。眼下的局势,拖下去对我们有利,着急的是他们,我们何必要主动攻城呢?”
“另外,广陵之战的胜利会让对方认为是我攻城兵马增援广陵,所以才能取胜。他们可能会利用这个机会铤而走险突袭于我。所以,我们必须要加强他们的这种印象,让他们认为我们确实担心他们出城攻击。故而撤兵到钟山大营,乃是造成我们害怕他们出城进攻的假象。越是如此,他们便越是会信以为真,他们便越是可能会进攻。如果他们进攻,东城大营是不够牢靠的,钟山大营背靠山坡,前方开阔,便于作战。所以,我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主公心里其实是这么想的。第一个理由尚可接受,避免对方狗急跳墙是对的。第二个理由则让人摸不着头脑,主公怎么会觉得对方会主动进攻?他们疯了不成?主动来攻?
即便所有人对李徽的智谋从不怀疑,甚至敬若神明。但这一次,包括李荣在内,都觉得主公恐怕要失误了。
但很快,事实给所有人上了一课,告诉他们,什么才叫做算无遗策,什么才是顶级的谋划,顶级的料敌机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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