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暮夜萧瑟,成泉去吩咐卫士办事,崔云祈在院中又坐了会儿,茶水早已凉透,一阵风吹过来,灯笼摇晃着,光也暗淡。
他忽然起身,抬腿往隔壁院子走去。
地窖已经许久没有人来过,潮湿难闻的气味弥漫,阴森又寒凉。
崔云祈点了一盏灯,缓缓走到冰棺旁,垂目看着棺中枯瘦的老者,一动不动,眸光微微出神。
许久后,他才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那一日宫变,圣上为什么没有将玉儿交由臣呢?”
帝王已逝,自然不能回答他,但崔云祈俯首看着冰棺,仿佛看到文昌帝活了过来,威严冷峻的脸上是对他的不满,仿佛在指责他身为宁国公主的未婚夫,却投向了卢三忠,一路辅其登位。
温润俊美的公子面色一下惨白,站在冰棺旁几近摇摇欲坠,他低着头,“国之将倾,李氏皇族没有才能卓越之人,守不住这江山,圣上不肯立下太子,应当早就知晓……崔氏一族需得往前走。”
地窖中没有人回应他近乎喃声的话语。
崔云祈伸出手轻抚冰棺,俯首,低声道:“若圣上从未打算在危急时将玉儿交由臣保护,又为何要早早为我们定下婚约?臣十岁初次见玉儿,十六岁金榜题名时在宫中再见,如今十一年过去,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她,未曾有过旁人,也从未想过娶旁人为妻。”
他顿了顿,又轻轻笑了下,“臣……与卢姝月的婚事本是一场戏,如今崔氏不再没落,臣的娘与弟弟不会落入险境,崔氏拥从龙之功,崔庭善虽怒,但臣要退婚,他已不能阻挠,新帝因卢姝月与其次兄丑事,亦不会勉强有功之臣……无耻么?”
他想起李眠玉对话本中书生的评价,又呢喃一声,声音似哽。
空气中一片静寂,细听之下,是男子重了许多的呼吸声。
“无耻……”许久后,崔云祈又出声,声音却哑了许多,他重复着这两个字,“无耻……即便无耻,玉儿,我是不会放手的,你给了我这样多的欢喜,又怎能这样不管我呢?我们是圣上定下的婚约,圣上之言,你怎能违背呢?”
崔云祈顿了顿,声音轻轻的:“你怎能……让我一个人在地狱里呢?”
他缓缓直起身来,喃声:“不过一个暗卫,暗卫职责本就是保护主人,不过短短半年,玉儿……不过短短半年,在你心里,燕寔就比我重要了吗?我们之间那么多年难道是是一场笑话吗?”
崔云祈瘦削许多的脸苍白而阴郁,“我不信!”
他又闭上眼,声音低低的,“燕寔……圣上将此人瞒得这样严,横空出世,战力超群,头脑甚佳,没有任何资料可寻,是否果真与宿龙军有关?若是与宿龙军有关,圣上究竟是如何安排玉儿的?”
冰棺里的文昌帝静静的,显然不可能应答,寒气在地窖中越发幽冷。
脚步声从上面传来,成泉看到下方场景也静默了会儿,才是小声道:“公子,京里相爷寄来了急信。”
崔云祈垂目静了许久,才是睁眼,手从冰棺上收回来时,冰冷僵硬,他深深看了一眼冰棺中的文昌帝,朝着成泉走去,接过他手里的信。
等到了书房,他才打开信。
崔云祈面无表情看着纸上责骂之言。
“尔恃膏梁之性,溺儿女之私,岂堪宗庙之重?昔文昌帝为尔指婚,今大周亡矣,汝若娶亡国公主,竟是以崔氏百年之基业殉此可笑私情!汝将父母兄弟族人置于何地?”
他看到一半便放了下来,静了一会儿,又觉得可笑,将其放到烛下烧了个干净。
成泉看到这一幕,心中担忧,但始终安静着。
“还是查不到燕寔的资料吗?”崔云祈抬头温声问道。
成泉摇头,又迟疑着说:“郡治那边,皇后命公子过去。”
“不去!”
崔云祈取了空白奏折,开始书写。
成泉就在旁边,自然是能看到公子写的是什么。
公子奏请新帝将文昌帝遗骸葬入李氏皇陵之中,以慰其在天之灵,昭新帝之仁德。
成泉看着公子一路走来,心中亦是酸涩,只盼公主能与公子重归于好,若没了公主,公子会疯掉的。
他轻轻一声叹,心里想让公子心情好点,便又说:“公子,明日就是端阳节了,因着雨停,镇中百姓欢喜,为迎接庆典,为明日的祈福祭祖做准备,今夜里街上就热闹得很,公子不如去逛一逛,或许……或许可以为公主选些五彩丝线编一根长命缕呢!”
他记得从前每年端阳节,公子都是会为公主亲手编一根长命缕呢!
崔云祈写奏折的动作一顿,回忆了一下,去年的端阳节还历历在目,他亲手为玉儿编了长命缕,挽在她手腕上,她快活地仰起头,在宫中庆典时展示给圣上看。
他抿唇不语,写完最后一个字,等墨迹晾干后,合上奏折,再是点头起身。
“好。”——
入夜,李眠玉趴在窗棂上往外看,见街上灯火通明,一双眼里倒映出火光来,眼里有好奇,“燕寔~从前在京中时,只有端阳节这一日才会有庆典活动呢,这镇子里竟是今晚上开始就热闹起来。”
燕寔正准备要换上夜行衣,听到她这话,动作一顿,将接下来的腰带换成软剑又系在腰上,便抬腿朝窗边走来。
他靠在李眠玉身后往外看了看,再垂目看几乎他怀里的少女,想了一想,忽然道:“我们先去玩,等天再黑些,我再去接圣上。”
李眠玉呆了一下,仰脸看燕寔,眉眼都亮了起来,但她有几分娇矜与迟疑,“皇祖父会不会着急?”
燕寔漆黑的眼里也映着灯火,慢声道:“圣上运筹帷幄,最擅伺机而动。”
李眠玉不懂这话和她问的有何关系,但是她忍不住抿唇笑,拉住燕寔袖子,“我真的可以去?会不会太麻烦?万一被人发现……”
燕寔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现在就去。”
少年雷厉风行,说去就去,笔直窄挺的腰一动,就要抱着李眠玉从窗跳下去,但李眠玉从方才那个突如其然的吻里回过神来,忙拽住他,“燕寔~我们走门!”
她轻呼着喊他,燕寔怔了一下,硬生生按住窗棂停下来。
李眠玉仰头看着他,看他这要飞起要紧急落下的动作,觉得像被迫停下的小鸟,脸上都似带着郁闷,她没忍住,笑出声来,脱口而出:“燕寔~你真可爱!”语气娇憨,这样喟叹。
燕寔本要拉着她往门走了,又停下来,歪头看过去,“那你爱不爱?”
李眠玉一呆,好半晌没说话,脸色却渐渐红了,她用那只没被捉住的手整理了一番头发,又抚平衣角,才矜持道:“你要自己想。”
燕寔漆黑的眼盯着她看,少年的目光总是凌厉又充满侵略性,让李眠玉害羞。
他慢吞吞低声说:“我不知道,你要自己告诉我。”
李眠玉从来不曾开口说过,就算对崔云祈,也是互相对视间你知我意,我知你意,心意相通就好。
燕寔、燕寔他真不懂得含蓄!
宁国公主羞赧,宁国公主颇为难以出口,说这种话,起码要写一篇文章吧?
李眠玉忍不住瞪他一眼,正要开口,却又听他说:“但反正我喜欢你。”
燕寔坦然又无畏,直白又直接。
李眠玉又呆住了,这……这好像是燕寔第一次直接说出来,从前都是她问,他不否认。
她神魂又开始飘了,迷迷瞪瞪间因这话心里像是被一串红填满了,清甜的汁水还有春天的气息。
等她的神魂慢吞吞重新飘回来,脚已经站在客栈外面,走在街市里了。
李眠玉低头去看,她的手被燕寔牵着,少年掌心粗糙,全然不像崔云祈那般的世家公子,一双手修长细腻,但她瞧着那大手将她的手包裹着,感受着那粗粝的触感,心里却极高兴。
是她的暗卫呢!
她李眠玉一个人的暗卫!
李眠玉想着,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身旁的燕寔。
但少年感知敏锐,一下察觉到了,偏头朝她看来。
李眠玉脸红红的,抿唇笑,不吭声,只握紧他的手,她朝着四周看去,“我们玩些什么好?不知今日有没有杂耍表演,我在京中看过。”
燕寔便也将目光朝四周看去,各种小摊上摆着物件,从头花簪子首饰,到各类小吃,最多的便是各种卖五色丝线的小摊。
他眼里也有些兴味,低声说:“我不知道。”
李眠玉一听这个,收回看周围的目光又看他,“不知道?燕寔~你从前这样的庆典都喜欢什么?”
燕寔猫儿一样的眼睛瞭她一眼,“我从没玩过。”
李眠玉瞬间怔了一下,觉得燕寔高大峻拔的身影都变得可怜起来,她轻声啊了一声,“对不起,说到你的伤心事了。”
“没关系,你带我玩。”燕寔眼波一转,道。
李眠玉顿时觉得今晚上有了使命,必是要让燕寔享受到庆典的快乐,即便今日还不到端阳节!
她开始回忆从前,语气娇憨,道:“从前每年端阳节,京外会办龙舟赛,世家郎君们会在那一日划舟竞技,身上会穿无袖短褂,或是白的,或是红的,或是黑的,自成一队,那场面女郎们最是喜欢看,到时就能看到哪家郎君筋肉虬结,哪家郎君又细条条的绵软无力!她们都喜欢看崔云祈,因他双臂修长,矫健有力,又生得俊美,且回回率队夺魁首!”
说这话时,李眠玉只是单纯在和燕寔分享她见过的好玩的事,说起崔云祈,也是很顺口的事。
那是因为崔云祈不止是从前她的未婚夫,还是她前面许多年的玩伴、表兄。
她说完脸上还含着高兴的笑,转脸看燕寔,便看到少年幽幽看着她。
李眠玉唇角的笑容一顿,领悟到什么,静了瞬,立马十分真诚道:“当然了,那是她们没见过你脱下衣服的模样,臂膀有力,筋肉漂亮,用力时,背部的肌肉微微隆起,肩膀宽阔,劲腰又细,若是你坐在龙舟头,必是独领风骚,无人能敌,燕寔~你若参加,必得魁首!”
燕寔看着她,低笑声,“你看得真仔细。”
李眠玉以为他是说她看崔云祈,语气娇矜纠正他:“龙舟赛当然是要看魁首,谁是魁首我看谁。”
她才没有那么狭隘只看自己未婚夫呢!
“我说的是你看我看得好仔细。”燕寔语气很慢地在后面补了一句。
李眠玉不可抑制脸红了,支吾了一下,又理直气壮起来,她道:“可你生得好看,人有好美之心,我多看两眼也寻常,谁让你恰好被我看到了,谁让你不穿衣服,谁让你是我的……暗卫。”
街市热闹,灯笼光灼灼,红色的黄色的光晕交织在一起,落在李眠玉身上,她被画得黝黑的脸上,一双眼中流动着脉脉的光。
燕寔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看着她,有人从旁边走过,撞了一下他,他才像是回过神来,看她一眼,又移开目光,但很快又看她,见她的目光还在他身上,耳朵微微发烫。
他点头,低声:“是,谁叫我恰好被你看到了。”
李眠玉这才移开目光,她总结般说道:“可惜我没见过你划龙舟。”
“以后划给你看。”燕寔很随意地说。
李眠玉用力点头,嗯了一声。
她目力看不到太远的地方,此时人又多,便转头看身侧,看到有个小摊上卖着五色丝线,便拉着燕寔往那儿去,“燕寔~我们选一些丝线吧,你想要什么颜色?”
燕寔自然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漫不经心拿起来一些,道:“有什么区别?”
李眠玉抿唇笑:“当然是你喜欢什么颜色,就选什么颜色。”
“那你喜欢什么颜色?”少年歪头问她。
李眠玉就说:“我喜欢鲜艳一些。”
燕寔想了想,想到她眼神不好,忍不住极短促地笑了下,道:“那就选你喜欢的颜色。”
李眠玉正专心挑丝线,周围声音有嘈杂,没听到他这一声促狭的笑,只听到他说的话,立刻兴致勃勃开始挑选,她喜欢燕寔穿红色,便打算主色为红,再辅以鲜艳的鹅黄,鲜嫩的绿色,再搭橙与白色。
“小娘子真是好眼光呢!”小贩见她挑,十分嘴甜道,“郎君生得俊美,戴上娘子编的五色缕必是更加风姿卓然,并一年无病无痛!”
李眠玉抿唇一笑,颇为赞同,娇矜道:“就要这些吧!”
燕寔一副病弱的样子,咳了两声,身子歪向李眠玉,温声问了小贩银钱,便拿出荷包付钱。
李眠玉见他这样装模作样,又想笑了。
从小摊那儿离开,她便迫不及待分了一半的线给燕寔,动作却优雅,也不说话,只用妙盈盈的大眼看他一眼,又摆弄了一下自己手里的丝线,似回忆般,矜持道:“我只给皇祖父和青铃姑姑编过长命缕。”
燕寔手里抓着那些丝线,一句“我不会。”先咽进肚子里,看她一眼,幽声问:“那崔云祈呢?”
李眠玉似正等着他问呢,立刻就娇矜道:“从来都是他给我编的。”
燕寔又看了一眼手里的丝线,漆黑的眼又看过去,“你教我。”他顿了顿,一板一眼的语气,“以后我每年都给你编。”
夏夜的风还带着下过雨的潮气,李眠玉的眼睛也泛出潋滟,她先是听到燕寔说让她教他,就想促狭他缝衣刺绣都会,怎么连长命缕都不会,可听到后半句,又闷住了声。
两人此刻站在路边灯笼下,靠近巷子这儿,今日逛街市的人多,无人注意到两人。
李眠玉有些走神,盯着五色丝线想着以后,以后燕寔每年都给她编。
细细想来似乎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燕寔等了半天没等到李眠玉教他,微微俯首朝他看去,就见她唇角瞧着,睫毛垂着,一个人不知在美什么。
“阿眠!”他忽然在她耳边轻呼一声!
李眠玉被惊了一下,忙抬头,对上少年一双乌黑又含笑的眼睛,又脸颊生烫,“这个很简单的,你从前怎么不会呢?”
燕寔把玩着手里的丝线,“我没什么人要送,也不过节。”
李眠玉回想他幼年到现在的生活,不由后悔问出口的话,一边将丝线绕在手指上拿给他看,一边说:“你跟着我学就会了。”她顿了顿,“以后要送我,你得好好学,编得不好我可不要。”
她的尾音上挑,眼睛也往他瞭了一眼,颇为傲娇。
燕寔轻哼一声,站直了身体,认真看李眠玉的手,李眠玉见他认真起来,便也认真低头编,只夜里光线不好,她一双眼瞪大了看丝线,动作自然地慢。
一根长命缕,用不了多久就能编好,李眠玉正要抬头给燕寔炫耀自己编出来的长命缕,手腕便被捉住了,她低头去看。
燕寔那只粗糙的手上早就捏着一根编好的长命缕,他慢声问:“怎么样?好不好?”
李眠玉呆了一呆,她狐疑道:“你怎么编得比我还快,燕寔~你真的是第一次编吗?”
“这又不难。”燕寔顿了顿,低声再问,“好不好?”
李眠玉又去看,抿唇笑,“特别好!比我第一次编时好多了!”
“那比姓崔的呢?”燕寔幽幽地问。
李眠玉看他一眼,抿唇笑,也不说话,只把手往他面前伸,燕寔看她一眼,低头替她戴上,她摸了摸,这才说:“我最喜欢你编的。”
她唇角翘着,燕寔这样大的攀比心,真是叫人头疼呢!
燕寔将手伸过去,李眠玉便自然地将她编的那一根替他戴上,她低着头,语气轻快又认真:“愿君福寿康宁,岁岁欢愉,往后此生,无病无灾,无痛无哀,无苦无难。”
她念经一般,小声说着,燕寔盯着看她,黑岑岑的瞳仁里是碎开的灯火,他的心剧烈的一跳,猛地紧缩,接着是刺骨的痛,他垂着眼,忍不住缩着身去抱她。
周围还有这么多人,李眠玉被冷不丁一抱,还是不好意思的,仰头看他,“燕寔~在外面你还是忍一忍。”
燕寔不吭声,只俯首看怀里的人。
李眠玉眼神不好,少年的脸又画得青白,她一时分不清楚,只觉得他这会儿仿佛有些虚弱,便小声问:“怎么了?”
“无事。”燕寔喉结轻滚,漆黑的眼睛潋滟万分,低声再重复,“无事,也祝你福寿康宁,岁岁欢愉,往后此生,无病无灾,无痛无哀,无苦无难。”
熙攘的人群里,旁的声音好像李眠玉都听不到了,她抿唇笑,双手环住燕寔的腰。
“公子,这儿有卖五色丝线的!”成泉的声音从旁传来,带着想引起人注意和高兴的欢快。
燕寔眉头一挑,微微抬起脸朝一旁看去。
灯笼在小摊四个角上摇晃,褒衣博带的温润公子消瘦而沉默,他就站在五步开外,垂首拿起摊子上的几缕丝线,神情萧索中又带了点笑意,似是回忆起了什么。
他在丝线里挑选着,选出几根色彩艳丽的丝线。
李眠玉抱了燕寔一会儿,总感觉周围有人看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了,想松开他,却被他抱得更紧了,她忍不住想说话,燕寔却低头堵住了她的嘴。
她面红耳赤,睫毛轻颤,最终什么都不说,只闷着声。
崔云祈细细挑选完五色丝线,成泉付了账,两人便慢悠悠继续往前走。
成泉在一旁护着不让人撞到,垂首看自家公子修长的手指灵巧地编织丝线,长命缕很快在他掌心里渐渐成型,他心里忍不住盼着公主早日与公子重归于好。
燕寔松开李眠玉的唇瓣,李眠玉抬头嗔他一眼,“以后你不能忽然这样,起码通知我一声。”
“怎么通知?”燕寔低声笑。
李眠玉想想那场景,又觉得滑稽,便不说话了,只又嗔他一眼。
“阿眠,该去接圣上了。”燕寔低头整理了一下她的头发,忽然道。
李眠玉怔了一下,却没有多问,长命缕已经在她手腕上系着,今夜无憾,她点了点头——
客栈里人不多,两人回去后,燕寔便开始换衣服。
黑色的武袍,腰间软剑一收,劲挺的腰,修长的腿,半披着的发梳起,如马尾坠在脑后。
他转过身来,浑身通黑,脸上还是青灰的妆,但手腕上是彩色的长命缕,少年整个人像黑夜里生出的花,鬼魅又明媚。
“窗开着,等我接到圣上,会仿燕子叫三声,到时从窗子跳下来,我会接住,然后我们就走。”燕寔面容沉静,低声与李眠玉道。
李眠玉点头。
燕寔又从包袱里取出一样东西,绑到她手腕上,低声:“这是暗器,只能用三次,若有危险就拉动这上面的锁片,锁片会发声,我也会听到。”他顿了顿,“小心些,不要误伤自己。”
李眠玉先前没见燕寔拿出来过,料想应该是他离开这么久时准备的,此时看着他指着的锁片,再次点头。
燕寔吩咐完,最后看她一眼,拿起一旁准备好的包袱背在身上,再不耽误,轻盈地推开窗,跳了下去。
李眠玉坐到了一旁的小榻上,抓起一旁的兔子揉了揉,缓解心中的担忧与焦急。
南清寺的佛祖千万保佑燕寔不会出事!——
明日端阳节至,街上提前庆典,紧绷了多日的黑衣卫也稍稍松懈了一些,各自在院中各处守着时也有些分神。
文昌帝冰棺所在的院子里静悄悄的,忽然一声猫叫声响起,卫士稍提了精神往四周看去,看到只是只野猫被什么惊吓到从树上跳下来便又松了口气,下意识,喉咙一疼,还未反应过来,便茫然地倒下,再无声息。
燕寔漠然无情,手里用的不是李眠玉以为的软剑,而是一根丝线。
他轻盈如猫,解决了厢房旁暗处两个卫士,便以极快的速度推开窗跃进去,按照李眠玉描述的,打开机关。
机关声响起时,黑衣卫稍有感知,一下凝神探知四周。
但今夜街市热闹,而院中并未感知到陌生气息,便又松懈了下来。
燕寔没有点灯,迅速往下去。
阴冷的地窖中是潮湿的霉味,他皱了皱眉,疾步到冰棺旁,垂首往里面看去,只能看到躺在里面的老者枯瘦的轮廓,他想起李眠玉的描述,抿了下唇。
燕寔在旁跪下,磕了三个头,没有起身。
少年的声音清朗:“有三件事要向圣上禀报。”
文昌帝已经长眠于世,自然没有反应,但他顿了顿,才继续道:“第一件事,我把公主从宫里安全带了出来,藏到现在。
“第二件事,圣上赢了,我不会再离开,我心甘情愿,她愿意做什么,我就陪她做什么,直到死亡那一刻。
“第三件事,我想在死前和她成亲。”
说完,他沉静俊俏的脸上露出笑,低声:“圣上不反对,那我就做了。”
燕寔又磕了三个头,才是起身,不再过多耽误,解开身上包袱,里面是一大块黑色的油布,他将冰棺盖打开放置到一旁,俯身用油布将文昌帝僵硬冰冷的躯体包裹住。
馆内放置了特殊防腐的药粉,帝虽亡,但形容不算太过狼狈。
燕寔将文昌帝放到背后,再在自己胸腹,腰间一捆,便从地窖中出来。
院中黑衣卫终于察觉到不对,俱是从暗处现身,燕寔抬头,泛青的脸上,一双眼黑漆漆的,他笑了一下,拔出腰间的剑。
“快通知公子!”黑衣卫深知这少年的厉害,惊呼一声,其中两人急速后退,便往外奔去。
燕寔看起来只是闲庭信步般在院中踱步,眨眼间,缠绕在手中的丝线被真气甩出去,轻轻一拽,将将跃出去的卫士被拽住摔下。
卫士反应极快抽刀扭身砍去,燕寔的剑已经轻飘飘过来,轻柔地往他脖颈里一划,鲜血都未曾留下,便瞬间瘫倒。
燕寔手中剑既出,便没有留人性命的可能。
八个黑衣卫而已——
李眠玉抱着兔子,一直等待在窗边,聚精会神听着外面动静。
还没等来燕寔,却听到下边有人在说什么官府傍晚贴了告示,郡治的府衙抓了几个人。
“那什么陈家村的人究竟犯了什么事,这般大张旗鼓抓进去,还特地要张贴告示出来。”
“不知呢,告示上也没写。”
李眠玉只听到这两句,便怔住了,心中慌慌。
恰听到外面连续三声燕子啼叫,一下收回心神,推开窗,往下跳去。
电光石火间,缓步归来的崔云祈抬头,几乎是看到远处客栈里跳下来的少女身影时,便呼吸一滞,脸色巨变,抬腿开始跑,“玉儿!”
下一瞬,他看到暗处跃起的少年张开双手轻盈一跃,抱住了人。
燕寔抱住李眠玉,听到些声音,歪头朝远处看了一眼,目光淡漠冷然——
作者有话说:今天抽50个红包,谢谢大家的营养液,么么么么!小玉小燕开心!!!!!一会儿会精修,没有大修改的话不用改,有修改一些细节或者大修改目录会标注。
关于更新,这里解释一下,因为以前有存稿,最差也是今天写明天的稿子,后来做检查,做小手术,存稿用完了,要当天写,我写的内容也多,有时也要看状态和当天杂事多不多,所以最近更新晚[让我康康][让我康康]不过都会在评论区说,谢谢大家。这本主要我想写的还是小情侣,所以互动真的蛮多的,么么么么!最后,这是一本甜文甜文甜文!!!其他不多剧透啦!
第47章
“玉儿——!”崔云祈温润的声音嘶哑着喊,他目眦欲裂。
成泉听到自家公子喊,忙往前看去,可除了拥挤的人群,没看到宁国公主,只是跟着公子往前跑。
李眠玉抱住燕寔脖颈,耳畔好像听到什么声音,正要转头时,天空中忽的一声巨响,她一下被吸引了注意,抬眼看去。
烟花飞上天际,在黑夜里炸开。
燕寔抱着李眠玉在下方小摊的架子上轻盈落下,他的目光还落在疾奔而来的峨冠博带的青年身上,却是挑了一下眉,手腕微微扬了一下,上面五色的长命缕在黑夜里鲜艳明媚。
他笑了一下,收回目光,抱着怀里的人,提步纵跃,朝镇子外飞奔。
少年背上背着文昌帝,怀里抱着李眠玉,却依旧轻盈如猫,可速度却如豹,烟花让寒夜如昼,黑衣少年极快的身影也一览无遗。
可当成泉终于看到夜色下那黑色的人影时,对方下一瞬已经消失在视线里。
他呼吸一滞,忙提步去追。
崔云祈面色森然又惨白,他不是习武之人,只略懂拳脚,奋力在人潮中疾奔,却不断被人推搡开,等他追到方才李眠玉跳下来的地方时,眼前早看不到一点人影。
他喘着气,眼睛赤红,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客栈,回想方才燕寔身上背着的黑布,呼吸急促,转身疾步往院中去,一进去便见地上倒了一地的尸体,俱是被干净利落地一招毙命。
他避开尸体,快速往那间地窖去。
冰棺盖被推倒在一旁,棺中空空如也。
崔云祈面色铁青,在原地顿了足足几息的时间才甩袖离去,他快速回了另一边小院。
李夫人这几日都住在这里,不是不担心在另一边的幼儿,可幼儿有黑衣卫护着,无甚好担心,反倒是长子,眼见他日益沉默阴郁,身形消瘦,她难以放心。
今日雨停,外面这样的热闹,烟花在天际炸开,她又从侍女这听闻长子和成泉出去逛街市了,便心头松了很长一口气,闲来无事,坐在榻上看书静心,一边想着长子情路坎坷,将来如何,一边想着长子这般是否影响到崔氏,影响到幼子,一边又想着李眠玉,如今甚至希望她离开了就再也不要出现,寻个地方藏起来,度此一生。
李夫人心神不宁,怅然不已,眉头一直紧锁。
崔云祈到这院中,看到侍女也倒在了地上,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母亲?”
李夫人回过神,放下书,忙回了声:“明德,怎么了?”
她从榻上下来,朝着门口走来。
崔云祈听到了这动静,声音温和:“无事,母亲早些歇下,明日端阳节,我送母亲回湛儿那里。”
李夫人敏锐地听出来定是出了什么事,她沉默了会儿,看了看门外倒映出的长子身影,终于轻声说:“好,明日我就去湛儿那里,到时包一些你爱吃的红豆蜜枣粽,让人送过来。”
崔云祈应了一声。
李夫人看着他离去,慢慢回到榻上坐下,也无心情再看书,心情焦灼——
成泉很快回来,崔云祈就在院中等着,见他空手而归,并无意外。
他摩挲着手里的长命缕,温声说:“玉儿还会来,我就在此等候。”
成泉低着头,不必公子吩咐,就知道要将手里能调动的黑衣卫都尽快调回来——
山林间依旧潮湿泥泞,水雾濛濛。
到先前那座山时,快五更了,李眠玉一路上都未曾说话,睫毛上沾着水汽,紧紧抱着燕寔。
燕寔上山时动作稍缓,呼吸也渐重了些,李眠玉听到他呼吸这样粗重,忙缓过神来,抓住他衣袖,小声问:“燕寔~累不累?如今已经离开那镇子了,我们先歇会儿。”
“我不累。”燕寔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低声道,“我很爽。”
李眠玉:“……”
不知道他忽然在爽什么。
难道是刚才打架打赢了心中快活?
燕寔抱着李眠玉,在一块山石上稍作停歇,便继续往上飞跃,轻功使得出神入化,沾着水汽的叶片不断从身旁掠过,李眠玉脸上被溅到几滴,便将脸往他怀里埋深了些。
察觉到她的动作,燕寔低头,便要将真气再震荡开一些,李眠玉却仿佛有所察觉,一下又从他怀里探出脑袋,“一点雨水而已,不要紧,你保存体力。”
夜色下,燕寔忍不住唇角翘了下,慢声道:“我体力很好。”
这话说罢,不等李眠玉再说什么,真气荡开,往山上飞跃的速度更快了一些,李眠玉忙抱紧他,再不多话,否则张嘴就要吞西北风了。
到山顶时,天还暗沉沉的,无月无星。
这里靠近山崖之处,有一棵松柏,松柏之下,是打造好的一口棺材。
李眠玉被燕寔放下来,便低下头再也忍不住,泪盈于睫,她目力不佳,夜里没有灯火什么都看不见,但她知道那儿有一口棺材,是她和燕寔去流溪镇前为皇祖父准备的。
一代帝王,只能落魄地安葬在此处,李眠玉虽说服自己待过些时候就带皇祖父去梁渠山,可此时此刻,她还是忍不住心中难受。
燕寔将李眠玉放下后,便将身上背着的文昌帝轻轻放到了棺中。
如此之后,他又点了一旁备好的火堆,并取出包袱里备好的香烛点上。
火光亮起,李眠玉眼前豁然明亮,她眨眨眼,发现自己背对着松柏,忙转过身来,当她抬头往前看时,视线瞬间模糊,对着棺椁方向跪了下来,燕寔陪着她一起在旁边跪下。
李眠玉磕头,他便也跟着磕头。
“玉儿不孝,今日才将皇祖父救出。”李眠玉直起身来,才说一句,眼泪便湿了脸颊,她有许多话要对皇祖父说,到了此时,却不知从何说起,她默默哭了许久,眼泪一滴滴落下。
燕寔没有出声,安静跪在身旁。
许久之后,李眠玉才深吸一口气,道:“皇祖父,玉儿自作主张将与崔云祈的婚约退了,我不要他做我的驸马了,玉儿与您说一声。皇祖父曾说过,玉儿想做的事便去做,不想做的事便可不做,所以玉儿知道您定不会生气。”
她抹了一下眼睛,吸了一下鼻子,继续道:“如今大周江山被卢三忠夺去,他兵强马壮,驱逐外敌,率先攻去了宫城,又有崔相带天下文臣辅佐,坐上了皇座。
“李氏皇族所剩无几,十二皇叔在外潜逃,玉儿不知该如何。
“玉儿想了许久,若是这卢三忠能整顿破碎山河,止戈兴仁,令天下欣欣向荣,虽玉儿不甘,但若为百姓故,玉儿身为李氏皇族,也无话可说,古书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①玉儿懂。”
李眠玉说到这,又静了许久,抹了抹脸,才继续道:“还有一事,玉儿要多谢皇祖父将燕寔送给玉儿,没有他,玉儿离不开宫城,也或许活不到现在,玉儿带他向您磕几个头。”
她转脸看向燕寔,泪眼濛濛,什么话都没说,又朝着棺椁磕了几个头。
燕寔自然安静着跟着一起磕头。
李眠玉再抬起头时,雾蒙蒙的脸上又有了些笑意,似有些不好意思,“皇祖父~玉儿以后想带着燕寔隐居山林或是选一处小城生活,希望皇祖父不会反对,当然,玉儿知道皇祖父这样疼玉儿,定不会反对。
“玉儿这些日子来学了许多东西,会下田捡穗子,会开蚌挖珍珠,会采蘑菇,会扎马步,还会射箭了,这些都是玉儿在陈家村时学的,有些是村民教的,有些是燕寔教的,玉儿和燕寔还一起养了鸡和兔子,还带了一只给皇祖父看呢!就在这儿!
“玉儿还会写祭文挣钱,虽说如今花的都是燕寔的积蓄,但将来玉儿会努力挣钱养自己和燕寔,燕寔很能干,什么都会,皇祖父不必担心玉儿无衣可穿,无谷可食。”
一阵风吹来,火光摇曳了几下,李眠玉眼中的泪就汹涌得更厉害了。
但她笑着说:“皇祖父听到玉儿说的了对吗?那皇祖父就安心吧,玉儿能把日子过好,将来,将来玉儿还想生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玉儿会像皇祖父一样,陪伴他们长大,教他们道理,将来希望玉儿的孩子能像皇祖父一样文韬武略俱都精通。”
说到最后,李眠玉有些不好意思,余光无意识朝身侧沉静的少年看了一眼,又抿唇笑了一下。
她又对着棺椁磕了三个头。
再起身时,额头都已经红彤彤的了,“皇祖父,您若是见到了父王母妃,一定要和他们说,玉儿很想他们,玉儿这些年过得也很好,玉儿一直很幸福。皇祖父若见不到父王母妃也没关系,那定是父王母妃已经转世为人,玉儿也盼皇祖父能早早投胎,来世做个富贵闲人也很好,逍遥自在。”
李眠玉眼底的泪忽然开始如泉涌,她唇角扬着,不停吸气,“皇祖父安心去,不必牵挂玉儿了。”
她再磕头。
燕寔也在旁磕头,头伏于地,少年沉声道:“圣上,臣会照顾好公主。”
李眠玉便哭得更厉害些,她转头对燕寔道:“燕寔,葬皇祖父。”
燕寔点头,拉着她起来。
李眠玉走到棺椁旁,此时天色微亮了,棺中人被黑色油布包裹着,看不清面貌,五月的天,出了冰棺后的尸体已经开始散发异味,她死命抿着唇也止不住眼泪。
“可要再看看圣上?”燕寔低声问。
李眠玉眼睛通红,却缓缓摇了摇头,“皇祖父一生骄傲,定不愿我看到他如此狼狈的时候。”
燕寔便将棺盖盖上,扛着棺椁跳下早就挖好的深坑中。
等他再上来后,李眠玉拿起旁边的树枝,与燕寔一起将土落下。
风再次吹来,火光盛了一些,将四周柏树吹得簌簌作响。
李眠玉不自觉抬头,泪眼朦胧间,仿佛看到皇祖父穿着身褐色的圆领常服站在柏树下朝她摆手道别,她起身想往前,却踉跄了一下,燕寔从旁揽住她。
“燕寔,我看见皇祖父了,他就站在柏树下。”她紧紧攥着燕寔的衣襟道,呜咽着说。
燕寔应了声。
李眠玉哽咽着,睁大眼睛看着前方,此时灰青色的天乍然破出金色的光,许久未晴的天渐亮,恍惚中,她仿佛看到皇祖父微笑着站在金光下。
她松开燕寔,朝着前方走了两步,努力笑着朝天摆手道别。
燕寔走到她身后,默然看着天,缓缓又将视线放到身旁的人身上。
李眠玉擦了擦眼睛,仰头看着天大亮,努力平复着心情。
缓了会儿后,她便重新与燕寔一起葬皇祖父,并立碑。
碑是一块山石,上面没有题字,只立在这山巅之处,盼一代帝王能时时俯瞰这山河——
终于安葬好皇祖父,李眠玉又和燕寔磕了几个头,心情好了许多。
她站在崖边,与燕寔静静看了许久的日出,好半晌后,才哽着声音说:“燕寔~我们还不能离开。”
燕寔看着她,他一贯沉静淡然,不爱说话,但此时那双漆黑的眼似乎也有些水亮。
李眠玉便忍不住伸手擦他眼睛,小声说:“方才在镇子里时我听说官衙抓了几个陈家村的人,无缘无故的,陈家村的村民都十分朴实,怎会被抓?我怀疑是……是崔云祈逼我现身抓的。”
说到这里,她既生气,又难过。
生气崔云祈这般行为,又难过他竟是拿无辜之人威胁她。
温润风雅的世家公子,怎会是今日的疯子?
李眠玉抹了两下眼睛,喃声:“燕寔~我们不能就这样离开。”
可她也知晓,这话说得容易,做起来却难,如何能在保全自身的情况下救出陈家村民呢?
李眠玉摸了摸手腕上绑着的暗器——
燕寔垂目看着她情绪刚好点又开始走神,心里漫不经心地想,什么陈家村人,死就死了,与他何干?
他是杀手,是暗卫,可不是救世主。
可是李眠玉想救。
少年幽幽叹了口气,也开始想,人会被藏在哪里,怎么样杀光人,又怎么样将人带出来。
要不把崔云祈杀了吧。
但她会伤心吗?
燕寔漆黑的眼幽深,又想起方才李眠玉说要找一处山林或一座小城隐居,他开始想,梁渠山暂时去不了,且太远太偏了,山上多山石少草木,不适宜她居住,那何处适宜呢?
最好易守难攻,让人难以找寻。
再搭一间木屋,要一张很大的床,用结实的木料做,不容易散架。
他要先成亲!
“燕寔~我有一个想法。”少女微哽的声音再次响起,燕寔低头看去,她脸上的妆粉都被眼泪弄花了,黑一块红一块的,他忽然有些想笑,拿帕子去擦她的脸,心不在焉听她说话。
“崔云祈聪颖无比,既放出这话引我前去,人定不会真的被关在郡治大牢,定是在别处,崔府与流溪镇的可能很大。”李眠玉认真思索着,“他本性不坏,也知我脾气,不会真的伤害他们,或许是骗他们跟他走的,用的定是我未婚夫的名头,那便会请他们去崔府上座,至于流溪镇,则是因为他将重要之人都放在那儿,卫士也多。”
本性不坏……
燕寔俯首看她脸上伤感的神色,沉默不语,漆黑的眼却一眯,杀了他果然会让她伤心。
他拿着帕子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脸。
“他一定会在真正的地方守株待兔等我前去。”李眠玉神思飘着,没察觉到自己的脸被揉了又揉,只想着法子,既是她要救人,武力上她不能出多少力,那就一定要多想想怎么样让燕寔省力一些。
她又摸了摸手腕上的暗器,喃喃:“也或许他能猜到我所猜到的,索性也不设迷瘴之地,就在流溪镇等我……燕寔你连续这样拼命太累了,先歇一两日,我们部署部署。”
卢三忠一路征战又夺得京都登位,这个时间,妻女应当还在陇西郡等待礼部来迎,若是有刺客,她们出了事,崔云祈必要带着一些卫士赶回去,到时,救出陈家村人或许更容易。
可……这样利用无辜之人又与崔云祈何异?
李眠玉又静了会儿,忽然低声说:“燕寔~我去见崔云祈最后一面,到时……燕寔!疼!”她刚说完,脸颊便一疼,一下收回心神,捂着自己的脸仰头看身旁少年。
燕寔默默将手里的帕子拿给她看。
日光此时大好,李眠玉看到帕子脏污一片,又想到方才自己止不住的哭,瞬间想象得到方才自己是顶着什么样的脸了,顿时忙低头抽出自己腰间的帕子,蹙着眉细细擦脸。
燕寔又看了一眼用绳子拴着的兔子,忽然幽幽道:“阿眠,兔子刚刚拉你身上了,你没闻到吗?”
李眠玉听他还在叫她阿眠这个扮作童养媳时的称呼,莫名想笑,听到他后半句,脸色却僵硬了,整个人仿佛都不会动了。
好半晌,也不敢低头去看,只呆着脸恍恍惚惚:“兔子怎么会拉?”
“你抱着兔子这么久,从流溪镇一路到山上,时间太久了,兔子就忍不住拉了。”燕寔慢吞吞说着,还幽幽在后面补了一句,“你紧紧抱着兔子,手上也都沾到了,刚才我就想提醒你,可我没敢和你说,正好刚才天黑你也看不到。”
李眠玉几近昏厥过去,十根手指僵硬地展开,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已经感觉到手指间的粘腻,再联想到方才她拿着帕子擦脸,顿时头昏脑涨,呼吸不顺,感觉自己已经和十二皇叔一样了,整个人直挺挺就往后倒。
燕寔老神在在捞住她,漆黑的眼看着她,沉静又可靠,低声说:“去溪边洗洗。”
山顶有溪水,离崖边有些距离,是那一日李眠玉与燕寔上山给文昌帝寻暂眠之地时找到的。
李眠玉一听这个,一口气缓上来,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她十指张开着,不敢再并拢,也不敢去看,在心里连连对春花大娘们致歉,待她清洁过后再细想解救之法,她催促着燕寔:“快、快带我去。”
燕寔低头看了一眼拴在树上傻呆呆吃草的兔子,微微翘了翘唇角。
他横抱起李眠玉慢慢往温泉那儿去。
李眠玉平时习惯了他飞一般的速度,现在他闲庭信步,慢慢悠悠的,她心里一下有些着急了,“燕寔~你快一点!”
少年漆黑的眼看着她,幽声:“赶了一夜路,现在有点累了。”
李眠玉话噎住了,一下觉得他脸上的青白好像不是画的,而是身体果真是虚了,但她还记得他刚才的话,“你刚才不是还说很爽吗?”
“方才是方才,现在是现在。”燕寔声音很低,但理直气壮。
李眠玉心里既着急,又心疼她可怜的暗卫,憋着一张脸硬挺着,灵魂跟着飘了出去,这样才觉得这十根手指不是她的。
但燕寔忽然俯下身,贴了贴她的脸,她的灵魂被迫又飘回来,疑惑地看他。
燕寔:“这样,我也脏了。”
李眠玉呆住,一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就听他又说:“一会儿我与你一起洗。”
她面色一下涨红,举着两只手,幽声:“燕寔~我现在没心情和你玩。”
燕寔低声:“我知道,刚葬下圣上,你还想去救陈家村人,你心情不好。”他顿了顿,“我只是和你一起洗一洗,洗过之后,你心情好点了,再想怎么救人。”
李眠玉仰脸看他。
燕寔垂目看着她:“人我会去救的。”
李眠玉的心渐渐定了下来,她能想到燕寔会以什么样的法子去救人,他一个人是可以能杀很多人,可他一个人怎么把很多个村民安全带出来?
她的心软软的,声音也软软的,“燕寔~刚才我已经决定了,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救人的,我会和你一起去,我要见崔云祈最后一面。”
燕寔眉头一蹙,他生了一对浓黑的剑眉,眉心一皱,凌厉的气势便遮掩不住。
李眠玉可不像刚刚出宫那会儿还会对他这样的神情发怵,她说:“你放心,我也不傻,只是……”
“只是你想做饵。”燕寔打断她。
李眠玉便抿唇笑了,泛红的眼睛一弯,她并不多解释要如何做,只轻轻说:“燕寔~你一日把我当公主,我一日就要养你,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涉险,若是你因此丢了命,那这世上就我一个人了,到那时,我想我不会再快活了。”
夏日的风吹在身上,令人头脑发昏,浑身滚烫,血液都像要烧起来。
燕寔的心跳得极快,清黑的瞳仁看向怀里的人,一瞬不瞬盯着,他出了会儿神,好半晌才低声说:“没有人像你这样养暗卫。”
“可我就你一个暗卫,我就想这样养你。”李眠玉语气娇憨,却极认真,一双含雾的眼睛里如有春水流动。
燕寔没有吭声,忍不住低头又蹭了蹭她的脸,撒娇般。
李眠玉怕痒,忍不住笑,手直挺挺地去推他,“燕寔~”
燕寔也笑,抱着她亲了又亲,在她本就磕红的额头吻了又吻,才是足尖一点,往溪边掠去——
不过一日后,成泉忽然跑着进了书房,手里拿着一封信,“公子,方才一个小乞丐送过来信!”
崔云祈怔了一下,放下手中折子,忽然低头笑了一下,伸手接过了信。
打开,信中是玉儿熟悉的字迹,上面只一句话——
“明日辰时,将陈家村诸人送到镇外三里处林子,我来见你。”
崔云祈抿唇笑了一下,轻声:“她写信时连耐心都没有了,用的全是不耐的白话,可又如此坦荡,她攻的是心。”
成泉低头也看到了信上的字,一时迟疑,“公子,现在怎么办?”
崔云祈靠在椅上许久,闭上眼不知在想什么,一会儿笑,一会儿眼睛又红了,流出泪来,“玉儿甚懂我,玉儿又甚狠心!”
“公子……”成泉不懂。
崔云祈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是痛苦的温柔,他低声说:“照她说的做,将陈铁山一家也一并送出去。”
成泉还是不太明白,迟疑道:“那黑衣卫是否要安排?”
崔云祈摇了摇头,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低声叹:“她这样来见我,我又怎能再行无耻之事?”
“那……公子,还射杀那暗卫吗?”成泉再问。
崔云祈听此,面色便阴郁了几分,却是笑着问:“那群废物真的杀得了么?”
成泉不说话了,心想,难道公子打算放开公主了?
就算公子放过了,那相爷呢?
崔云祈闭上眼,捧着信再不多话,神情让成泉猜不透——
陈春花几人被请到一处院子里好吃好喝几日却不见人,心情忍不住有些忐忑。
这日一大早,成泉亲自过来,将陈铁山一家带过来,陈春花许久没见二叔一家,顿时喜不自禁,抱着她二婶孙翠兰又哭又笑,见他们都瘦了,忙问:“二婶,这一年多你们怎都不会来?”
孙翠兰是个朴实村妇,胆子很小,余光看到成泉,不敢说一直在牢里,只含糊着说:“在外面做生意呢,忙得不得闲。”
陈铁山和陈松柏父子却面有怨色,当着人面也不敢言,陈春花此时太过高兴便没发觉,很容易信了。
因着这个,当成泉说要送他们回去时,陈春花都没生出什么怀疑,只是问:“小玉妹妹寻到了?怎么不让我们见她,不是说会有婚宴吗?”
成泉只说:“是公主的意思。”
陈春花心里奇怪,却没有多问,还沉浸在见亲人的喜悦里。
一旁扶着肚子的陈绣娥却觉得奇怪,心中几分不安,只是不曾多言,只抓紧了儿女的手,上了外面的马车。
两辆马车摇摇晃晃出了镇子,陈春花忍不住掀起车帘往外看,看到后面还有一辆马车,忍不住多看两眼。
“春花,这些人不是好人!”陈松柏见陈春花频频往外看,再忍不住,伸手拽住她,小声愤愤道。
陈春花啊了一声,回过头有些茫然看向堂兄。
“狗娃!”陈铁山在一旁低声叫他小名,喝斥他。
可陈松柏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年,一年多牢狱之灾让他胸口怨愤不已,他道:“当日我和我爹是去向郡治官衙报发现铁矿一事的,本以为能得到嘉奖,但那卢大公子让把我娘也接进郡治来后,就把我们关在牢里!”
陈春花一下捂住她堂哥嘴巴,小声说:“快别说了,咱们陇西节度使大人做皇帝了,那卢大公子现在可是皇子呢!”
陈松柏拉开她的手,呸了一声,无声用嘴型骂了三字——狗皇帝!
他又说:“现在他们不知要把我们带去哪,指不定要带去什么山里埋了,春花,你就不该来!”
这里面许多事儿呢,陈春花一时也对她堂哥说不清楚。
陈松柏心里紧绷着,道:“咱们得逃!”
陈春花心也乱了,说:“可外面许多卫士呢!”
陈松柏往外一看,又泄了气。
一车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心中惴惴起来。
另一辆车中的陈绣娥母子三人同样如此——
马车停下时,马车中几人便迫不及待推开了车门,抬头时,便见不远处的树下,站了一对少年男女。
一个身着黑色的武袍,身高腿长,俊俏漂亮,站在那儿如一柄剑,气势轩昂,一个身着蓝裙,娉婷袅娜,天姿灵秀,如一对无双璧人。
崔云祈依旧是峨冠博带,风姿迢迢,从马车中下来,遥遥看过去,消瘦面容越发苍白。
李眠玉也遥遥看着,很快收回视线,忍不住又摸了摸手腕上的暗器,小声问燕寔:“燕寔~周围暗处可有卫士?”
燕寔眯了眯眼,“只有车旁几人。”
李眠玉稍稍松了口气,但她了解崔云祈,一时不语。
燕寔漆黑的眼看着崔云祈,沉静而幽深。
示弱,谁不会?
他忽然俯首看李眠玉,忽然声音很低地说:“他要是欺负我,你会替我报仇吧?”
语气几分撒娇,几分可怜——
作者有话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①来源于《孟子》
后台卡了半天一直404,今天也抽50红包感谢大家一路追读到这里,(昨天那章随机发放了哦)也谢谢大家营养液,我知道许多小可爱可能看完文案就会离开QAQ,但希望大家多陪陪小玉小燕!(惯例一会儿会精修,用词、错别字,和精修一些对话等)
第48章
天阴濛濛的,正如此刻李眠玉的心情,她看着不远处的崔云祈,心里正涌出万般情绪,就听身旁燕寔可怜的低语,一下转头朝他看去。
李眠玉眨眨眼,妙盈盈的大眼清澈,十分憨实地说:“燕寔~你放心,他今日带的卫士少,你一剑杀一个也就几息的工夫,他欺负不了你。”她顿了顿,又补充,“而且,没了卫士,你要是和他打架,恐怕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他打趴下。”
燕寔:“……”他默然几息,淡然点头,“也是。”
李眠玉心想,即便是燕寔这样厉害的暗卫,也有担心被人欺负的时候呢!
她觉得方才自己的安慰还不够有力,正要再多说几句,又听他说:“那你过来摸摸我的脸。”
李眠玉呆了一下,觉得这话说得莫名,她一时不得其解,大眼茫然看着他,燕寔也不吭声,就用那双清黑的猫儿一样的眼睛静幽幽看着她。
她迟疑了一下,余光见对面的人也未曾有动作,还有闲余时间,便抬起手。
燕寔俯首倾身过去,李眠玉柔软的手就贴到了他脸颊上。
李眠玉还是茫然,就见燕寔朝她眨眨眼,低声:“摸啊。”
少年的声音低低的,尾音上挑。
李眠玉神魂就飘了一下,顺着他的话就摸了摸。
燕寔俊俏的脸上便露出极淡的笑来,缓缓直起身来,再看向对面。
崔云祈就站在马车旁,阴天光微,他苍白的脸上一片灰暗,狭长的眼阴沉地看过来。
燕寔轻轻挑了下眉,面色沉静幽深。
李眠玉摸完了燕寔的脸才意识到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了这样亲昵的事情,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她故作无事地收回手,便抬腿朝着马车方向走去。
而马车上茫然下来的几人也回过神来,陈春花反应最快,疾步朝着李眠玉奔过来:“小玉妹妹!”
李眠玉听到这一声高亢嘹亮的声音便又松了口气,知晓陈春花这几日应当果真是没受什么折辱,脚步也快了一些。
陈春花小跑着跑到李眠玉面前,一把就抱住她转了个圈,她高兴坏了,道:“小玉妹妹!你快吓死我了!那天下大雨,有人说村尾那儿都是死人,我和朱长泽过去一看,差点没昏厥过去,我们翻找一圈没找到你,我心里担心死了!”
李眠玉还是头一回被人这样抱着转圈,尤其对方还是个小娘子,当时脸就红了,可听了她的话,心里又十分感动,便抿着唇害羞地笑,抱住了她脖颈,道:“抱歉,吓到你们了,我和燕寔没事。”
陈春花猛点头,这会儿才意识过来自己正抱着小玉妹妹,再一回想,想起小玉妹妹不是普通的流民,而是前朝老皇帝的孙女,是公主,一下也不好意思起来。
她赶忙放下了李眠玉,黝黑的脸泛起了红,却不知该如何对待她,磕磕绊绊说:“小玉妹妹是公主……”
李眠玉立即握住她的手,眼睛一眨,便是从前一样灵秀娇憨的模样,“还叫我小玉就行。”
陈春花是村里泼辣着长大的,性子彪悍直接,听到这话就松了口气,忙点头。
这时她才忍不住将目光放到燕寔身上,见那少年大半年不见,愈发英武,器宇轩昂,俊俏挺拔,心中更是欢喜,也朝他道:“燕郎君。”
李眠玉听到陈春花这娇羞的尖细了许多的嗓音,有些想笑,促狭地回头看了一眼迷倒小娘子的燕郎君。
燕寔:“……”他默然朝陈春花颔首致意。
陈春花就想起来原先对李眠玉和燕寔关系的揣测了,她眨眨眼,默默看了看李眠玉,又看了看燕寔,想想后面还有这么多人,暂时忍住了心中疑惑。
陈绣娥在朱长泽和朱翠菱搀扶下也走了过来,她一看见李眠玉,也是高兴,更是心里松一口气,她有身孕,情绪起伏大,这会儿眼眶都红了,“小玉,小燕,见到你们可真好!”
李眠玉看着陈绣娥滚远的肚子,瘦削的四肢,都为她心惊,忙道:“大娘你可别摔了!”
陈铁山一家茫然莫名,只跟着陈春花也走过去。
陈春花便小声对李眠玉说了那是她二叔一家,李眠玉想到自己和燕寔借住他家许久,后来那小院还被毁了,不由心生愧疚,端正了姿态,认真道:“昔日寄居贵舍多时,深感庇身之恩,然辞别时,因吾之过致屋舍损毁,心愧难安,定当赔偿其损,伏惟雅量海涵。”
陈铁山一家三口眼神茫然。
陈春花和陈绣娥母子三人东张西望,仿佛很忙又不知在忙些什么的样子。
燕寔幽声道:“她说从前借住在你家,很感谢,现在你家有些损毁,她会赔偿。”说罢,他直接从腰间荷包中取出一张二十两的银票递过去。
陈春花又小声对她二叔二婶说了之前李眠玉和燕寔借住一事。
乡下房子修缮哪里需要二十两,陈铁山一听这话,忙接了过来,“不客气不客气!”
陈松柏年纪不大,头一回见这样好看的小娘子,一双眼都移不开,跟着他爹就说:“随便住!”
只这话说完,他便察觉一道寒光朝他射来,他抬头一看,对上那黑袍少年漆黑漠然的眼睛,心头一跳,忙移开了目光。
崔云祈远远看着对面一群故人相聚生欢的场景,安静站在马车旁未动,只是目光落在李眠玉身上,一瞬不瞬。
他看着她如今未着华服,只着粗衣,却快活自在,不过短短几日,脸颊上的肉都似乎多了一些,眉目含喜,娇憨可人,俨然不是在小院时的模样。
他的脸色便愈发苍白阴翳,神情恍惚,心中的不甘如潮水一波又一波涌来,他克制不住想要将玉儿拉回自己身侧的欲、望,又心喜于重见她娇憨模样。
“公子……”成泉一直留心着自家公子,见他面色愈发不好,忧心地唤道。
崔云祈轻声:“我今日放玉儿离开,她可会心中感激?可会在心里依然觉得我是京中顶好的郎君?他日若再见,不会心存排斥呢?”
成泉不语,只默默看了一眼站在公主身旁的黑袍少年。
那样俊俏,又与公主共患难,他若是年少女郎,也要倾心呢!
崔云祈自然不愿意放手,但他摸了摸袖中李眠玉寄来的信,他知她懂他,他更知她是在逼他,拿往昔情谊,也拿往后相见不至于剑拔弩张的关系逼他,他心中阴郁,却不得不顺从她意。
这是玉儿发现文昌帝已死过后的他的一丝生机。
“改邪归正”的生机。
“成泉,你说呢?”崔云祈又问。
成泉便道:“公主必会心存感激,且,公子虽然与新帝说要娶公主,可相爷不许,公主回京必危机四伏,必有奸佞为了讨好新帝将公主想方设法送进宫中。”
崔云祈含笑,苍白的脸上扬起三月春风般的笑容,“我就听你的。”
成泉:“……”
倒也不必都听他的吧,他也就随便说说。
崔云祈低头整理了一下腰间玉佩,抬腿缓步朝李眠玉走去。
李眠玉抬头朝他看来时,他便温温一笑,停了下来。
“我过去与崔云祈说两句话。”李眠玉偏头对身旁燕寔道。
燕寔的目光一直落在对面的青年身上,漫不经心,却又充满杀意,在与其视线交锋时,无声的硝烟便已是升起。
此刻听到李眠玉的话,他低头看她,少年眼神漆黑静幽,却没吭声。
李眠玉便扯了扯他的袖子,道:“你带着大家等我。”
燕寔终于缓缓点头,少年语气很淡却又轩昂地说:“我不止是暗卫,还是杀手。”
李眠玉立刻听懂他的意思,暗卫会保护她会杀人,杀手遇到敌人只会杀人,她摸了一下手腕上的暗器,“我知道,不论你是什么,你会保护我。”——
燕寔看着李眠玉朝着前面走去,手指摩挲着腰间软剑。
少年面无表情,周身是凛冽的气息,陈春花本想与他说两句话,但莫名生了怯,不敢与之搭话。
李眠玉走向崔云祈时心中闪过从前与他的种种,她发觉,心里并无多少波澜,从前那些雀跃欢喜的情绪,也找不到丁点剩余。
将皇祖父葬下后,她发觉对崔云祈的恨恼也似乎淡了许多,人各有志,崔氏一族的选择,他的选择,她能理解。
只是不能原谅而已。
温润端雅的青年忍不住朝前两步,轻声:“玉儿。”他话音落下时,眼底已经通红。
李眠玉抬头看着他,崔云祈端详着她,不错过她脸上每一处,将她此时的平静尽入眼底,她清澈的眼睛看着他时,眼底分明倒映着他,但她轻轻一眨眼,眼波一动,便什么也没留下。
天真至极、多情也无情至极。
崔云祈想起昔年文昌帝与他的一场对话。
那是两年前,内阁大臣再次上书请立太子,事后文昌帝坐在书房中,叹声道:“玉儿至性至纯,肖似其父,朕唯独爱她。”
他便笑着点头,十分赞同帝之言。
文昌帝却看着他笑了,道:“明德,玉儿天真至极,多情多善,却也能够无情至极,盼你永不负她,否则你便可知,玉儿的心干净得没有任何污秽可停留。”
他知玉儿天真,虽未曾真正开情窍,但依赖他喜爱他,心中唯有他。
他只一想,便不住眉眼笑,温声着对文昌帝道:“臣自永不负公主。”
文昌帝笑笑,再无多言。
崔云祈垂目看着李眠玉,目光湿润,呼吸止不住急促了一些,压抑着心中阴暗的想法,声音温柔:“我父亲将你在此的消息递上去,新帝要纳你进宫,盼我主动献上,又故作大方说要将你赐给我,我便顺这话谢他赐婚。我与卢姝月的婚事,我会退,如今京中你不能去,既你的暗卫能保护你,便让他带你走,但玉儿,来日相见,我还是你玩伴、表兄,可行?”
李眠玉隔着两步的距离看着他,她本准备了许多话,但却什么都不想说了,只道:“多谢你悬崖勒马,归还陈家村人。我来见你,只因此。”
你守君子之约,我便回以君子之礼。
崔云祈读懂她话中之意,此事过后也绝不会再拿陈家村人做什么,可见她说完要走,还是克制不住,上前去拉她,“玉儿!”
李眠玉反应极快,一下避开。
崔云祈继续上前,强忍住情绪,但语气难掩阴翳,“玉儿,答应我。”
李眠玉再退,他依然上前,她便抬起右手,露出手腕上的暗器,她不愿多说,那是一种威胁。
崔云祈轻轻笑了下,再进。
李眠玉眼睫颤着,按下了锁片。
“公子!”成泉再忍不住,惊呼一声就要推开崔云祈,崔云祈却反手将他搡开,任由暗器入体。
他抬头再想看向李眠玉,却发现燕寔不知何时几个纵跃过来,揽着李眠玉已经后退十丈。
“玉儿!前两日端阳节,我给你编了长命缕……”崔云祈根本忍受不了李眠玉离开,疾步想追,却身形一晃。
“公子!暗器上有毒!”成泉看着他唇色一下变暗,再不管别的,一下强行拉住他。
崔云祈脸色惨白又阴郁,看着那暗卫抱着她的玉儿轻盈远去。
他低声对成泉说:“离别总有重逢时,玉儿,我且等着。”
说完,崔云祈便昏厥了过去。
成泉是最忠心的卫士,此时抱着他家公子有些愤恨地朝着李眠玉离去的方向看去,却不能耽误更久时间,招呼着卫士立刻回去——
李眠玉摸着手腕上的暗器,手脚发软,心跳极快,亦有几分伤感,她第一次伤人,伤的还是崔云祈,一时缓不过劲来。
头顶上方却传来声短促的笑声,她恍惚着回神,便看到燕寔唇角翘着,她忍不住盯着他俊俏的脸多看了好几眼,心中便舒畅许多。
“燕寔~你在笑什么?”她急需要什么事分散她伤人的注意力。
燕寔垂目看她一眼,两丸黑水银一样的眼睛晶亮,慢吞吞说:“你刚才真威猛。”
李眠玉眨了眨眼,被夸威猛心里有些高兴,脑中已经开始畅想未来武功练成飒爽女侠的模样,谦虚道:“可能是因为我扎了三个月马步吧。”
燕寔又笑,眸光流转,点头,一板一眼道:“该练下一招了。”
李眠玉虚心向学:“那下一招是什么?”
少年望着她,也一板一眼:“拉筋。”
李眠玉觉得这一招听起来就蛮厉害的,武林高手不都讲究筋骨奇佳吗?从前燕寔说她习武天赋一般,可能拉拉筋,这天赋就上来了。
她又开始畅想自己飞檐走壁的威猛身姿,忙点头:“就练这个。”
此时此刻,她的心神再无一点在方才的事上。
几句话的工夫,两人就回到了方才的地方,燕寔松开李眠玉,李眠玉稍稍整理了一下衣物,便抬眼看向陈春花几人。
燕寔去旁边遮掩处牵出来一辆马车,一匹马,他的怀里还多了只兔子。
李眠玉趁着这时间与陈绣娥几人说:“大娘,春花,我和燕寔送你们回陈家村。”
陈绣娥是经历过逃难的,立刻听懂了这意思,小声:“那之后呢?”
李眠玉抿唇笑:“之后我和燕寔要去别的地方了。”
她语气娇憨,面容含笑,一年的时间,长开了些,越发灵秀,说这话时,还和从前一样,玉雪可爱。
陈绣娥是一路看着两人逃难过来的,如今知道她是宁国公主,又与崔云祈分开,就知晓她与燕寔之间不一般了,心里虽不舍,但点点头,轻抚着肚子缓和情绪,道:“你们要去哪儿?”
李眠玉抿唇笑说:“还未想好呢!”
实则昨天她与燕寔商量了一下,心里已经有了些想法,他们打算向东进入关中平原,再经由秦直道北上,去上郡,那儿刚好是陇西与梁渠山之间中间的位置。
如今夏时,一路上带着皇祖父不便,若他们安顿下来,便悄悄回陇西将皇祖父带走去梁渠山。
陈春花听到李眠玉和燕寔要走了,神色就呆住了,一时伤心,“小玉妹妹,不走成吗,我家地方大,日后你和燕郎君就住我家!”
李眠玉哄她:“待以后或许我们会回来的,到时一定来村里看望,或者等我到了地方,给你写信。”
陈春花心中难受,她也想出去看看,可她还有阿爷和她娘在村里,陈家村是她的根,她不像李眠玉和燕寔,她得回。
她偷偷又看了几眼燕寔,心中失落,此时不必多问,也知道小玉妹妹和燕郎君的关系了,她很快又笑起来,点头,“小玉妹妹,一定!”
“一定!”——
此一别,不知相逢是何时!——
从流溪镇到陈家村,临近傍晚就到了。
李眠玉和燕寔没有进村,在村口的香樟树下,看着夕阳下宁静的小村,李眠玉心中怅然,幽幽说:“燕寔~我们在陈家村住了好几个月呢,要走了,有点舍不得。”
燕寔一路上都在注意是否有黑衣卫跟随,漫不经心的,他可不信崔云祈真的会放手,今日不来,或许明日就会来,明日不来,也总有一日会来,这会儿听到她这话,也朝着村子看去。
昔日小院已经毁去,他对这里无甚不舍。
燕寔听着李眠玉叹气,知道她又要叽叽咕咕伤一番春悲一会秋,左耳进右耳出,腰一挺,鞭子都没甩,直接调转马头。
“也不知今年荷塘里的蚌还像不像去年那样多……哎!燕寔~你慢点!”李眠玉身体一晃,跌向身后少年怀里,她嗔恼一声。
燕寔俯首看怀里人,黑幽幽的眼睛几分无辜,低声道:“这个荷塘里的蚌挖不到,就挖别处荷塘的。”
李眠玉偏头看他,矜持道:“燕寔~公主总是下泥浆里挖会不会不太优雅?”
“那挖蚌的时候不做公主。”少年悠悠说。
李眠玉虚心求教:“那做什么?”
“威猛女侠。”燕寔漆黑的眼中光流动,慢声说。
李眠玉静了会儿,笑出声来,“燕寔~我是威猛女侠,那你是什么呀?”
燕寔却不吭声了,垂目静静看她一眼,一甩鞭子。
“你要自己想。”半晌后,他说。
李眠玉也看他一眼,收回目光后低头理了理小鬓角,好半晌,才在风中喃声:“你是燕子,是自由自在的小鸟,会带着我一起飞。”
夕阳下,树上小鸟被马蹄声惊飞,一只两只三只,伴着一对燕子——
成泉送崔云祈回到流溪镇,请来大夫,大夫却说那毒难解,只能先配些普通的解毒丸吃着,他忙点头。
只是等到傍晚时,他都没等到公子醒来,心中慌慌又怨怒,写了一封急信让人传给相爷,将公主被公子放走并公子中毒一事传过去,再带着公子迅速往郡治去。
礼部这两日就到了,到时会有随行的御医,公子可不能有事!
成泉是傍回的郡治,卢姝月得知崔云祈中毒,在院子里笑了半天,前仰后伏的,对着岳凝香痛快道:“那伪君子活该!”
岳凝香是个柔弱小娘子,听闻自己的救命恩人中毒危在旦夕,忍不住揪着帕子有些担忧,听闻表姐这样笑,忍不住说:“表姐,崔公子与你可……”
她话说一半,卢姝月便朝她投去厉眼,道:“你没听京中传回的消息吗?崔云祈可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依然要娶李眠玉,仗着从龙之功将我的颜面踩在脚底下,置我与他的婚约于何地?当然,我也不在意,如今我也是公主了,想挑什么驸马就挑什么驸马!”
岳凝香皱着眉没吭声,一面觉得崔公子此举确实让表姐难堪,一面又觉得他对前朝宁国公主情根深种。
不过也轮不到岳凝香去关心。
因为有天大的事竟是落到了她头上。
第二日上午,礼部终于赶到了陇西郡迎新朝皇后,郡中百姓纷纷在街上观望皇后凤车一路到官衙前。
礼部官员带来了封后的旨意,新帝在旨中无比思念渴盼皇后归朝,用情至深,令方氏都眼含热泪,忙接了圣旨。
除此之外,礼部还带来两道圣旨,一道是封卢姝月为华荣公主,另一道却是封岳凝香为端成县主,赐婚于魏王,择日完婚。
卢三忠为节度使时虽有妾室,但妾室均无子嗣,只两个嫡子一个嫡女,卢元珺为长子,封为晋王,次子卢元柏则封为魏王。
岳凝香跪在地上听旨时,如遭雷劈,脸色煞白。
当日卢姝月与崔云祈订婚那一日,卢元柏大闹,岳凝香也知道,她心里也知晓二表哥和表姐之间有点不对,但只当不知,但如今姨父竟是将她和二表哥凑成一对!她眼睛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皇后与卢姝月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看到岳凝香晕过去,府中更是乱了一瞬。
命人将岳凝香安顿好后,皇后越想这事越郁闷,坐下来对自己的侍女道:“他在想什么啊?凝香那孩子虽然好,可背后无权无势,我妹妹和妹夫都不在了。元柏自小离家,过得可怜,应当配一个更高身份的贵女,凝香我当然会给她选个好婿,但怎能是元柏?难道就因为元柏做过土匪吗?他真有意思,给自己唯二的儿子配这样的婚,何况元柏打仗也拼命得很!”
侍女马上恭敬说:“圣上许是有别的考量。”
皇后想了一下,迟疑说:“难不成是因为元珺要做太子,这样配婚不抢元珺风头?”
侍女不敢妄议,忙点头:“许是如娘娘所说!”
皇后想了想,觉得对凝香来说也是好事,叹了口气后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她想起姝月和次子之间的不清不楚,又开始头疼起来,一时之间竟盼着婚事快成,待元柏成了亲,总该着调了!
卢姝月在岳凝香那院里只坐了会儿便回去了。
回去后,她一个人坐在榻上发愣,想着方才听到的旨意,心头纷乱。
一时觉得她爹无耻,明知道二哥这德行还要将凝香一朵小白花插在那牛粪上,一时又有些莫名难堪。
她无处可泄的愤恨再次在心间狂涌。
入夜后,卢姝月草草沐浴过便躺下了,哪知刚躺下,窗子却被人叩开。
她曾因是节度使之女被土匪劫走过,遇到这种歹人入室,比一般女郎还要惊惶,当下就要尖叫,来人大掌却捂住了她的嘴。
卢姝月一闻到对方身上的汗气,狂跳的心一下平稳了下来,死死瞪着来人。
卢元柏拉下脸上面罩,粗着嗓子道:“老子不干了,什么魏王什么玩意儿,我和姓卢的说不到一块,你都不和姓崔的有婚事了,我找他说,他说要把你嫁给石敬山,自己要纳那前朝小公主算了,还要把你嫁给老头,气死老子,我们现在就走!”
他骂骂咧咧就开始给卢姝月身上套衣服。
卢姝月挣脱不了他,只能任由他给自己穿上外衫,她听得茫然,石敬山是从李荡那投诚过来的节度使,战乱时刚丧妻,最大的儿子不过比她小几岁。
“你要干什么?”她愣了会儿,才愤愤道。
“老子本来就跟着你来这操、蛋地方,现在不想干了,带你走!”卢元柏理直气壮,说完这句,夹着卢姝月跳窗就走。
卢姝月想大叫,又怕惹来人,愤愤不平捶他:“你要带我去哪儿?你是我二哥!”
“上郡,那儿有老子兄弟,山高皇帝远,老子不玩了!什么二哥,都跟你说了八百遍,我就是杀猪匠的儿子!不姓卢,老子大名窦白飞!”卢元柏说完,便捂了她的嘴,几个翻越跳出节度使府,跑出一条街后带着她翻身上马。
他早已买通了守卫,开通了城门,这就离去。
夜幕潇潇,只余马蹄声——
第二日,郡治官衙内一片人仰马翻,但很快卢姝月失踪的消息被压了下去,皇后没有再停顿,匆匆跟随礼部入了京。
一个半月后,无人知新封的华荣公主失踪一事,但前朝宁国公主遗落在外,新帝重金搜寻的消息却开始传向每一处州县——
六月底,暑末的天,连续几日烈阳当头,照得人头脑昏昏。
多地闹了涝灾,上郡这里却连续半个月没有下过一滴雨,不止如此,此处自打仗以来,匪徒横行,寻常商人来此都要奉上大笔过路金。
此处鼎鼎大名的三莽山上的土匪听闻有商队要从秦直道过来经由这里,最近天天守在这里。
夕阳西下,官道上终于来了人。
是一辆装得满满当当的马车,赶车的是个黑袍少年,戴着斗笠,面容俊俏又凌厉,除此之外,并无旁人。
藏在暗处的土匪正这样想,马车帘子忽然掀起,里面钻出个脑袋,与那少年说话,当那小娘子抬脸时,俱都看愣了。
李眠玉正好奇问:“燕寔~三莽山真的是个好去处吗?”
前两日,燕寔忽然说手里这么多年攒的积蓄快用完了,不能再住城里的客栈,要去山里的客栈,她心中愧疚,一路上没能写祭文赚钱。
那时燕寔还安慰她:“是路上没死人让你写。”
这话也有理,死人多总不是好事!
不过她没住过山里的客栈,新奇不已。
燕寔歪头,漆黑的眼那样真诚,低声对她说:“是好去处,山中客栈有护卫守山,所以山林野兽不会靠近,住在那儿还不用花钱。”
李眠玉怀疑燕寔在诓她,但还是忍不住问:“这是为何?”
燕寔幽幽说:“能开在山中的客栈掌柜的都是有本事的,不在意那么一点小钱。”
李眠玉忍不住感慨山河到处都是有能之士呢,“燕寔~那咱们快去。”
燕寔抬头,猫儿一样黑幽幽又深邃的眼睛往四周扫去,对李眠玉低声道:“客栈掌柜的还会下山来接人。”——
作者有话说:抱歉抱歉抱歉!!!对不起大家更新晚,最后情节删减许多,今天也抽50个红包。新人物出场那段删了,写得太仓促了。这章一会儿还要精修。
谢谢大家的营养液!!!!!!明天开始,应该都是小玉小燕剧情了么么么么么!终于又要写我爱的二人转了QAQ。
第49章
李眠玉一路走来,也算是有见识的了,但还是被燕寔说的话惊叹到。
她立刻觉得对方如此有礼,她也得摆出态度,忙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将鬓角一缕小碎发抚到耳后,“燕寔~我方才靠着小憩了会儿,头发会不会看着太过凌乱?”
燕寔收回打量四周的目光,偏头看她,李眠玉忙仰起脸凑过去,心情振奋雀跃,“如何?”
少年乌黑的眼挑了一下,他没说话,眼尾却似有桃花绽开,伸手戳了戳她的脸。
“很好看。”他低声说。
李眠玉见他这样笑,神魂又开始飘忽,忍不住要从车里出来,朝他挨蹭过去,“燕寔~”
马车却在此时停了下来,燕寔长臂一揽,将她从车上抱了下来,他俯首淡声说:“掌柜的带人来了。”
李眠玉一听这个,便努力收回了飘忽的神魂,抬头看向前方。
山脚下,八个穿着粗布短褂,露出臂膀的壮汉扛着刀站在那儿,一个个熊腰虎背,古铜色皮肤,很是健硕,站在那儿像八头黑熊,神情很是嚣张。
李眠玉呆了一呆,迟疑地偏头看燕寔,“山里的客栈掌柜的这样迎客的?”
燕寔点点头,认真道:“是。”
李眠玉将目光重新放到那几个扛刀壮汉身上,心里惊疑不定,她是没住过山中客栈,可她又不是傻子,忍不住提醒他不要仗着武功高强放松警惕,谨慎一点,“燕寔~他们手里都拿刀。”
少年俯首看她,低低的声音颇有些狷狂了:“没事,我两根手指就能折断他们的刀。”
李眠玉:“……也是。”
她嗔他一眼,假装什么都没看出来,十分配合他,也没多问,缓缓又看向对面那几个扛刀壮汉,就见他们傻狗一般呆在那儿。
前面扛着大刀站了半天的几个土匪不是故意不吭声,而是心砰砰跳。
穿着天青色襦裙的小娘子皮肤白得发光,手臂上挽着浅橘色披帛,发间的簪着根流苏步摇轻晃着,腰间的绦带被风一吹,轻轻扬起,少女初长成,亭亭玉立,灵秀可人,玉净花明。
李眠玉见他们死盯着自己,忽然有些不好意思,燕寔说他做暗卫那么多年积攒了不少银子,给她买了许多轻软布料的裙子,配饰也一应俱全。
马车上装着的都是她一路上用惯了的东西,从衣物到首饰,当初从宫中带出来的那些也都存着。
李眠玉轻咳一声,假装看不到那几把大刀,端庄文雅地上前两步,脆声道:“蒙诸君相迎,跋涉酷夏,劳顿甚盛!诸君这般多人,可还要助栽行囊?掌柜如此热肠招待,吾等心怀感念!”
不管对方究竟要做什么,总要先礼后兵呢!
众土匪回过神,却是茫然。
“这小女娘叽叽咕咕在说什么狗屁,怎么和二首领一样,说话都听不懂?”
“但好看,真好看,真他娘好看啊!”
“管他呢!先抢了再说!”
燕寔慢吞吞走到李眠玉身旁,依旧是黑色武袍,身形峻拔如剑,凌厉又俊俏,他目光幽然扫了一圈,淡声:“她说多谢你们来接我们上山,一会儿还要靠你们搬行李。”
李眠玉听他稍微歪曲了一下她的话,忍不住又嗔他一眼。
几个土匪有些茫然,打劫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到要主动上山的,一时竟然不知该怎么办,傻站在那儿,看看那一对俊秀貌美的少年男女。
“莫非……是二首领的亲戚?”有土匪想起方才这小女娘文绉绉的话,迟疑道。
一群土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迟疑地又问:“二首领请你们上山的?”
李眠玉不知道什么二首领,她心里觉得古怪,她再次偏头看了一眼燕寔,向他确认般的眼神。
燕寔看了一眼对面的几个土匪,再垂目看李眠玉,眼神乌灵清澈,“二首领就是掌柜的之一。”
李眠玉看他一眼,才是缓缓地矜持地点了点头,朝对面的壮汉们道:“正是呢!”
土匪们纷纷收刀,其中一个络腮胡上前来,哈哈笑:“原来是自家人!我说呢就是和其他人不一样!”
“这车里的东西都搬上山?咱们这山不好走,这车厢也得拆了才行,马得牵着走呢!”还有土匪热忱道。
李眠玉放下心来,心中心愧,刚才还以为这些人是土匪呢,还好没直接说出来显得见识浅薄了。
这么友善的人就是长得吓人点怎么了,黑熊一样的人也有一颗善良的心啊!
果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呢!
她站在一旁,怀里抱着肥硕的兔子,看着燕寔指挥着比他壮硕的汉子们搬行李,忙上前嘘寒问暖:“我的行李会不会太多了,这样热的天,你们会不会热得中暑?”
土匪们回身一看,见那小娘子满脸担忧,一下挺起胸膛想要展现一下身形的健硕,随之而来的是布帛撕裂的声音。
李眠玉震惊地看着,被那满胸的黑毛刺激到了,眼睛却很快被捂住,燕寔从她身后过来搂住她的腰,把她往身后放,“不看。”
“燕寔~”她拉下燕寔的手,神魂飘着,目光落在他胸口,露出劫后余生的神色,捂着胸口道:“还好你胸上不长毛。”
燕寔俯首看她神色,低笑声,“你喜欢没有毛。”
李眠玉与他漆黑的眼对视一瞬,灵魂却飘出去了一下,不知想到什么,自己又笑了,抿唇看一眼燕寔,幽幽说:“但你身上也有地方毛发旺盛,那回扎得我的手刺痒痒的。”
燕寔呆了一呆,面色倏地就红了,一下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胡说了,目光则凛冽地朝四周看去。
李眠玉眨眨眼,盯着他通红的耳朵看。
那边土匪们拆马车的速度很快,没多时,背行囊的背行囊,扛板子的扛板子,就是马也有牵着,一群人一身热汗,却干得热火朝天,殷勤道:“小娘子要不要坐马上来?”
燕寔松开手,李眠玉忍不住还看他,抿唇笑,心想,让燕寔害羞可真不容易,她要多看两眼!
土匪还想讨好那生得仙子一样的小娘子,手里的缰绳就被人牵了去,一下抬头不满看过去,对上少年一双黑白分明却幽深的眼,怔了一下,下意识松开了手。
燕寔朝李眠玉伸手,李眠玉虽然能自己上马,但这么多壮汉面前撩裙的动作有些不太文雅,所以双手搭上燕寔的肩,由着他将自己送上马。
随后,燕寔也轻盈上马,从李眠玉身后牵住缰绳。
土匪们站在下面,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紧接着又听到那小娘子清脆的声音:“诸君请带路吧!”
抬头再一看,就见小娘子关心地看着他们,立刻又神魂颠倒了,忙争着到前面带路。
燕寔慢吞吞操控着马跟在人群后——
上山的路颇为艰辛,土匪们好奇这貌美小娘子和二首领的关系,忍不住与她搭话。
“小娘子是我们二首领的什么人?”
李眠玉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偏头求助般看向燕寔。
燕寔正漫不经心地环视四周,察觉到她看自己,便俯首朝她看去,见她被晒得鼻尖上冒出汗来,便拿出帕子当做面纱,遮住她的脸,再随意替她回答:“是他表姑。”
络腮胡土匪震惊了,“表姑?”
燕寔面不改色,凌厉俊美的脸上是淡然神色,点头:“是。”
络腮胡恍惚着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是深信不疑,没有追问下去。
李眠玉却尴尬得僵住了脸,觉得燕寔这胡说八道有点过分了,她小声:“燕寔~这样占人便宜是不是不太好?”
燕寔低头,一派沉静淡然:“山里的客栈就是这样,尤其此地民风彪悍,你是客栈贵客,就是掌柜的表姑。”
李眠玉在民间也行走多时了,想到往日去客栈里店小二哈腰俯首的模样,犹豫了一下,“真的吗?”
燕寔余光看到偷窥李眠玉的土匪,冷冷眯了下眼看过去,说话语气却依旧慢慢的,“真的,反正这座山里的客栈就是这样。”
李眠玉很容易信了,她第一次当人表姑,一时有些没有心理准备,脸上出现了紧张的神色。
燕寔垂目看着她,忍不住低笑一声,摘下头上斗笠,挡在李眠玉面前,俯首在她脸颊上亲了口。
李眠玉回过神来,脸一下红了,余光看向四周,还好这些壮汉身上背的行囊重,这一段路刚好又有些难走,无人注意到他们。
她忍不住瞭他一眼,嘟哝声:“你忍一忍!”
燕寔只当没听到这一句,忽然低声说:“我们在山上成亲吧!”
李眠玉脸更红了,心想,她还没写文章呢!
现在是六月底,那岂不就是离她原先说的还只剩三个月?
李眠玉脸上热气腾腾,轻轻推搡了一下燕寔,又看他一眼,忽然道:“燕寔~你长高了。”
她这话说得忽然,燕寔漆黑的眼中竟又出现短暂的茫然。
李眠玉语气自豪又说道:“我也长高了。”
燕寔直勾勾看她,没吭声,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李眠玉的眼睛在斗笠阴影下露出笑来,她眼睫轻颤,几分羞赧,矜持道:“再过几个月,或许我们还要长高些。”
说完这句,她瞭他一眼,不继续往下说了。
燕寔静了会儿,忽然领悟到她的意思,漆黑的眼流光溢彩,凑过去在她脸上又亲了口。
他搂紧她,将下巴搁在她脑袋上,声音低低的,慢悠悠说:“等我们再长高些,就做新衣服。”
李眠玉听到他这一声笑,灵魂便飘远了去,心里想了一下,燕寔穿红色的武袍时那样英武好看,要是穿别的红色的衣衫,该是如何的风姿?
好不容易爬过一段稍显陡峭的山路,几个土匪才有心思回身去看,见那少年还是气定神闲操纵着马匹,竟是没有东倒西歪,一时也惊奇。
“表姑,那他是谁?”还是那络腮胡,胆子大又好奇心重。
李眠玉看一眼燕寔,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燕寔说:“未婚夫。”
少年声音清朗,理直气壮,又答得器宇轩昂,兼并杀手的气势和暗卫的沉静。
络腮胡脸上露出遗憾,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一对上二首领的表姑的未婚夫的眼神,心里就发怵,只好老实巴交扛着东西继续往山上去。
如此炎热的大中午,山上静悄悄的,连鸟兽都没有一只。
帕子都掩不住李眠玉红透的脸颊,她又看一眼燕寔,没有吭声,神魂却飘了出去,唇角翘着。
皇祖父,你看到我给自己挑的未婚夫了吗?
我的未婚夫年纪轻轻还未及冠,虽不是才高八斗温润斯文,但沉静敏捷,武功高强,无人可敌,又生得俊俏挺拔,身姿如剑,宽肩窄腰,双臂有力,双腿修长,实乃当世第一美少年!
李眠玉许久没吭声,燕寔忍不住俯首朝她看去,见她的魂又不知飘到哪里去了,静等了会儿,见她的魂还不飘回来,忍不住伸手在她腰间揉了一下。
“燕寔~”李眠玉轻呼一声,回过神来,仰脸对上少年漆黑幽静的眼睛,有些心虚于刚才心里想的,便移开目光看向四周,随口说点什么转移此刻有些不好意思的心情,“你看山里风景真好。”
燕寔转脸看向四周。
光秃秃的山石,长着几棵草,零星几棵树。
李眠玉也看到了,“呃……一颗草一棵树也有其独特的风姿。”宁国公主硬着头皮说道。
燕寔认真扫了一眼那几棵草几株树,再转过脸低头看她,一双眼直勾勾亮晶晶的,“是么?比起兰花呢?”
李眠玉心神一晃,忽然想起来在陈家村后山脚下遇到的那株小建兰。
她曾对燕寔说崔云祈像兰花一样高洁,燕寔就指着旁边的小野花问她更喜欢哪个,那时她毫不犹豫理所当然答兰花。
这会儿她再回想那时燕寔的反应,抿着唇看他笑,心里也生出了急智:“燕寔~我现在最喜欢路边野生野长的小草,顽强的生命力,令人钦佩不已!你看它颤巍巍的叶片在风中摇曳,等它开出小花,真是绝代风华呢!”
少女清脆的声音惹得出了一身汗的几个壮汉土匪也纷纷回头。
燕寔随意又朝那几个土匪看了一眼,淡淡的眼神,几个土匪莫名心里又一抖,赶紧背过身继续往山上爬。
二首领的表姑的未婚夫究竟什么来路?这么吓人!
李眠玉说完话,便抿唇仰头看燕寔,再次重复:“燕寔~我现在最喜欢小草。”
燕寔看着她却幽幽说:“我不可以是花吗?”
李眠玉呆了一呆,涨红了脸看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燕寔一板一眼:“我要做花。”
李眠玉从前不觉得燕寔是这样话多的少年,她觉得自己这会儿怕是要中暑了,所以有些有气无力起来,“燕寔~那你要做什么花?”
“我要做你眼里看到的任何一朵花、一株草。”燕寔盯着她,慢吞吞道,“我也可以是兰花。”
李眠玉被他这样盯着,心脏快要从胸膛里跳出去,她羞赧又雀跃,忸怩了一下,就算此时旁边有再多人也再忍不住,侧过身抱住他脖颈。
她喃声道:“燕寔~你是我目之所及的任何一朵花、一株草,你当然也可以是兰花。”
燕寔抱住她,看着怀里的脑袋。
兰花有什么了不起,他现在也是了!——
山腰处有一段路太过险峻,李眠玉下了马,被燕寔抱着往上跃,马则是交给了络腮胡。
等走过这段路,她一抬头,便看到尽头处矗立着一座颇为气势的竹楼,竹楼附近还有多处小屋,错落着简直成了个小村。村里男女老少皆有,各个生得壮硕,场地上有许多武器架,架子上摆满了武器,此时不论原先在做什么,都朝着她和燕寔看来。
李眠玉告诉自己不能以貌取人,这村子里男女老少都有,怎么可能是土匪?燕寔这么有经验,不会走错地方的。
而且就算燕寔弄错了地方,这些是土匪又怎么?她和她的暗卫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但李眠玉还是忍不住奇怪,小声问燕寔:“燕寔~他们为何这样看我们?”
“因为你好看。”燕寔漫不经心,将斗笠摘了下来,放在手心里把玩。
李眠玉不由整理了一番衣裙。
燕寔稍稍往她面前站了点,目光淡淡朝四周看去,身上的杀气毫不收敛,他漫不经心打量着这些土匪,丝毫不放在眼里,只目光落在寨子各处的防御上。
一时整个寨子里静得可怕,只有前面几个背着行囊,扛着木板,衣衫被胸肌撑破的土匪吭哧吭哧喘气的声音。
络腮胡气喘吁吁也喜气洋洋,走到最前面,一边将马交给小弟,一边往三层的竹楼里走,朝里吼道:“快去叫二首领出来,今日二首领的表姑来寻他了!”
不多时,竹楼里跑出来个小少年,“哥!二首领今日吃坏了肚子,一直在茅房几乎没出来呢!眼看天都要黑了,要不是大首领重伤只能躺着,都要去茅房寻他了,瞧他是不是掉进去了。”
因着二首领要面子,他声音都说得很轻。
络腮胡一拍大腿,心想真是不巧了,不管怎么说,先把小表姑请进来!他立刻召集了弟兄们都到这堂屋里来,男女老少,一个都不能缺!
“小表姑!”络腮胡从竹楼里又跑了出来,恭恭敬敬喊了声李眠玉,“里面请!”
李眠玉一脸莫名,看了一眼燕寔,燕寔神色从容淡定,静默了一会儿,对她淡淡道:“走吧。”
于是她略有些茫然地走进去,方才外面那些男女老少不知何时都聚集在堂屋中了,见她进来,络腮胡郑重向大家介绍:“这是二首领的小表姑,和表姑父,上山来寻二首领的。”
其余人好像没有脑子一样,俱是冲着李眠玉大喊:“小表姑!”
但人都被架在这上面了,李眠玉不自禁挺起胸膛,拿捏起公主的腔调,文雅地说:“都起来吧,不必这样客气。”
山里的土匪一看这貌美小娘子这般模样,顿时信的不能更信了,二首领不就是这样文绉绉的调调吗?
“小表姑,我这就带你去住的地方!”络腮胡一挥手,其他土匪就一哄而散了,他则热忱上前招呼道。
李眠玉来山中客栈就是要过夜的,此时临近傍晚,她当然点了点头,从善如流,“多谢。”
络腮胡招呼着那些扛行李的土匪,便殷勤地在前面带路,走去了后面靠山崖的一栋小楼,道:“这一栋竹楼是二首领住的,有两层……”
李眠玉认真听着,一双妙盈盈的大眼默默看着他,心想,掌柜住的楼带她来看是做什么?
真是奇了!络腮胡黑熊一样的壮汉,被这样一看,脸都红了,又看看小表姑旁边幽幽朝他看来的黑袍少年,当下粗声道:“二首领就一个人,也没拖家带口,到时就先住到大首领那儿去,这一处楼就给小表姑和表姑父!”
李眠玉震惊不已,“真的可以吗?”
络腮胡拍着胸脯道:“当然可以!”
燕寔在旁边淡声:“将他的东西收拾走。”
这就是表姑父的气势啊!络腮胡忍不住看了一眼那器宇轩昂的少年,毫不迟疑地点头,先推开门,再是命人将小表姑的行李暂且放到桌椅上,便招呼着他们去收拾二首领的东西。
做土匪的,讲究雷厉风行,不过眨眼的工夫,几人便收拾了几个包袱出来。
络腮胡还想再多停留一会儿,看看灵秀美丽的小表姑,但无奈身旁那少年一双利眸实在能伤人,只好殷勤道:“小表姑,马上吃饭了,一会儿我让人给小表姑送饭来。”
李眠玉当然点头道谢。
络腮胡还想多说两句,燕寔漆黑的眼扫了过去,他莫名身体一颤,忙带着人走了出去。
小楼门一关,里面就只剩下李眠玉和燕寔了。
此时天色还未暗下来,窗户透着光,照得屋里亮堂堂的,李眠玉一时还没缓过劲来,回身想与燕寔说话,却没看到他人,转脸一看,他已经走到桌子那儿,长臂一捞,就将上面大大小小的包袱全抓了起来。
“燕寔~我真的觉得这里怪怪的。”她几步挨蹭过去,将怀里的兔子也趁机放了下来,生怕这兔子又要更衣。
不过如今也不算特别害怕,燕寔给兔子做了个兜布,围在臀上,若是它更衣了,也不至于直接到她身上。
燕寔歪头看她,黑眸沉静又无辜:“哪里怪?”
他提着东西十分淡定往楼上去。
李眠玉跟在后面,本想直接说这像是土匪窝,但想到燕寔这样信誓旦旦认为这只是山中客栈,定是被别人骗了!
她英明神武又俊俏可爱能干多智的暗卫万一接受不了被人欺骗伤心过度怎么办?
还不是要她哄?
李眠玉仰脸看他进了二楼寝卧,马上跟了进去,心里酝酿着情绪。
燕寔环视了一圈四周,漆黑的目光落在那张床上。
是竹床,看着很不耐用,等明日就让人去山里打木头,他要自己搭一张床,又大又牢固的床,有朝一日去梁渠山前,就住在这里。
他心里慢吞吞想着,过去将床上用过的被褥都拿了下来,卷起来丢在一旁,又将床帐拉下来,从一只包袱里取出一块干净的布擦了起来。
李眠玉就跟在后面,见凌厉又英俊的少年还是那样勤快,忽然羞愧起来,虽说要养他,但细细想来,活是燕寔干的,钱是燕寔攒的,她忍不住面红了。
她想,还是不戳穿这极大可能是土匪窝一事了,免得燕寔伤心。
反正,就算这真是个土匪窝,来都来了,今晚定是住下了,再说了,是这土匪请他们上来的,又不是他们非要来的。
李眠玉东想西想,定了定心神,决心也帮着收拾,她走到一旁窗下竹榻上,大大小小的行李都堆在上面,里面还有燕寔去临近小镇添置的。
她打开一只包袱,发现里面是一叠肚兜和小裤,各色都有,竟还有透明薄纱的,她呆滞地拿起来看,神色恍惚。
小裤买不到的,得自己做。
所以燕寔什么时候做的?为何是薄纱的?这穿了和没穿有何区别?
燕寔将整张竹床擦了一遍,拿出身旁包袱里的被褥铺上去,再套上干净的被套床单,起身时,察觉到许久没听到身后动静,便回身去看。
他眨眨眼,朝她走过去,故意踩重了一些,发出点声音。
李眠玉听到声音偏头,她的神魂还在飘荡,手里还拿着那薄纱肚兜,看到器宇轩昂的少年朝她走来,脸就红了。
除了那一次燕寔将她从崔云祈的小院带出来,他说想让她高兴便玩了玩外,这一路上,他们只和在陈家村时那样相拥而眠,未曾再那样玩过。
至多她摸一摸燕寔漂亮的肌肉。
她仰脸,对上燕寔俊俏的脸,眼神闪烁,“燕寔~你怎么给我做这样的小裤?”
少年的目光随意一扫,沉静淡定:“晚上穿的,凉快,我也有。”
李眠玉一听,脸就更红了,她的神思又飘忽起来,晚上睡在一起,穿得清凉一点又有什么要紧的,贴在一起也舒服一些。
还未等李眠玉回过神来,燕寔便贴了过来,抱住她俯下身去亲她的脸。
她一下神魂归位,抬眼,他沉静的眼底有浅淡的笑,啄着她花瓣一样的唇瓣,低声:“我穿给你看,你穿给我看。”
“为什么要这样穿?”李眠玉被亲得心跳紊乱。
燕寔漆黑的瞳仁直勾勾看她,浓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俊俏又可爱,他低声:“你不想看我吗?”他伸手捉着她的手放到他劲瘦的腰上。
李眠玉:“……”她不得不提醒他,“燕寔~小裤本来就遮不住你的腰。”——
作者有话说:李眠玉:回到上一章末尾,大家是否对“鼎鼎大名的三莽山”有了新的心得体会呀?
燕寔:[墨镜][墨镜][墨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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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说完这话,李眠玉趁着燕寔呆住的瞬间抿着笑拉开他的手,将那小裤塞他手里,便从他怀里灵活地转了个圈出来。
她的脸还红扑扑的,心跳得极快,捂着胸口故作镇定地走到窗边。
此时外面天还亮着,尤其这还疑似是个土匪窝,一会儿还有人来送饭,怎么能宣淫?
李眠玉忧愁又甜蜜地想,燕寔在旁的事情上耐心极好,在喜欢她这事上真是总也忍不住呀!
她忍不住回头又看他一眼,燕寔还站在小榻旁盯着手里的小裤看。
李眠玉收回目光唇角,迈着得意的步伐,走到另一扇窗前,悄悄推开窗往下面看。
这村寨里升起了袅袅炊烟,孩童们在场地上拿着棍棒耍,壮硕的汉子四处走动着,比如那几个衣衫被胸膛崩碎了黑熊大汉。
到底是不是土匪窝呢?
李眠玉正想着,身后燕寔又贴了过来,少年清润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小玉。”
她就忍不住回头了,对上燕寔沉静漆黑的眼睛,心跳又快了起来,他凑过来抱她,又来亲她脸,嘴里低声:“阿眠。”
燕寔人前不爱说话,沉默寡言,看向旁人时总是冷淡漠然的神色,就像他刚从宫中扛走她时那样,但他只是不爱说话,从那时起就是能干细心的少年。
自从第二次将她从困境中救走后,没有旁人时,他比以前爱说话了呢!
李眠玉仰脸看燕寔,好奇:“燕寔~你为什么又叫我小玉,又叫我阿眠?你到底喜欢叫我什么?”
燕寔用那双黑漆漆的深邃的眼睛看着她,似乎认真想了一会儿,才语气很低地说:“阿眠。”
李眠玉好奇,脸上扬着笑,一对眉毛飞扬着,矜持道:“这是为什么?”
说话间,她又忍不住伸手抚了一下耳边的小鬓角,燕寔一看她又开始矫揉起来,再忍不住,又亲她脸,他慢吞吞说:“因为别人都叫你小玉,玉儿,没人叫你阿眠,而且……”他顿了顿。
李眠玉瞬间就懂燕寔了,这就像小时皇祖父送她好玩的物件,旁人有的,就没有那么新奇,可旁人没有的,她心里又骄傲又欢喜。
“而且什么?”她的神魂马上就要飘出去了,立马接着又问。
燕寔那双猫儿一样的眼睛翘了起来,“而且阿眠是书生的童养媳。”
李眠玉一听,嘴角的笑再压不住,虽然她是公主,但是她一点不介意和燕寔玩这样的游戏。
她埋在他怀里笑,神魂开始飘,假如燕寔真的是病弱的书生,她是比他大五岁的童养媳,那她因为经常干活,一定浑身都是劲,指不定单手就能把燕寔抱起来,那燕寔岂不是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李眠玉东想西想,最后就有些可惜,皇祖父早点把燕寔送给她就好了,那她就可以和燕寔一起长大。
但她转念一想,再一个多月也才到她十六岁生辰,现在也不晚!
提到生辰,李眠玉又想起一事来,从燕寔怀里抬起头,杏眼微微睁大,乌灵灵的,“燕寔~你还没给我补及笄礼,上回你说等要睡的时候给我,可那回……那回我后来累得睡着了,没想起来问你要。”
燕寔俯首看她,凌厉俊美的脸上扬起一抹笑,“等要睡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李眠玉听到又是这句话,一时不解,她虽自觉领悟到男女闺房之乐,可也还没到想到睡就想到那事的份上,此时高兴起来,语气天真娇憨:“那一会儿用过饭,沐浴好,要睡的时候你给我?”
燕寔乌黑的眼睛明润动人,他低声再次重复:“等要睡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李眠玉先是下意识就要皱眉,可她对上他直勾勾的眼睛,心猛地一跳,恍惚间竟是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脸一下就很红,虽然那天晚上她很舒服很快活,可是那是燕寔的唇舌,想到他的棍子,她心里还是有些发怵的,支吾着说:“那事……就是及笄礼吗?”
想想也是,行了那事,她就真正长大了呢!
燕寔抱着她低声嗯了声,没有多解释。
李眠玉满怀期待,抿唇就笑,点点头,她又想起那枚暗卫令牌,再次忧心问道:“燕寔~那令牌丢了真的没事吗?”
燕寔想到崔云祈拿走那块令牌,哼笑一声,满不在乎,“没事。”
李眠玉再次放下心来,又兀自想了一下《欢情录》与《三娘艳史》中所叙述的美事,又期盼又紧张。
燕寔则趁着她静下来的工夫往窗外看去,这座村寨瞧着很大,但很散漫,防御很差,胜在位置绝佳,山石峭壁形成天然绝佳的防御,易守难攻。
他正思索着,这里要加一道机关,那里要弄一个眺望台,就听耳畔忽然传来少女羞涩的声音幽幽道:“燕寔~我想更衣了。”
燕寔低头。
李眠玉默默看他一眼,率先移开了目光,没办法,古人云,人有三急,方才她环视了一圈屋子里,并不像别的客栈那样放着屏风与恭桶。
燕寔将窗子合上,默然一瞬,忽然想笑,强忍住了,低声问:“还能忍吗?”
李眠玉脸红扑扑的,点点头,“倒也不是很急。”
燕寔已经有经验了,很淡定:“天还早,我去找人搭净房。”
李眠玉一听,想到外面这么多人,这一下就都知道她要更衣了,难免尴尬窘迫,但她转念一想,又强忍羞意,故作若无其事,比起这个尴尬,她更没法忍受那茅坑。
南清寺后面的茅房带给她的阴影太大,她还是不如十二皇叔勇敢啊!
于是李眠玉看着燕寔下楼,她红着脸慢吞吞坐在竹榻上,将满是肚兜的包袱重新收好——
三莽山靠悬崖的一排茅房静悄悄的,几步开外,有土匪探头探脑往里看,又不敢靠太近,脸上又满是担忧。
好不容易天稍稍暗下来时,一间茅房的门终于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个人。
那人穿着身青衫,双腿打颤,灰暗的天色下是他灰暗的脸色,看着二十来岁的模样,生了一张喜庆的圆脸,此刻唇瓣发白,像是要随时昏厥过去。
“二首领!”不远处的土匪一看到人出来,松了口气,声音简直快要喜极而泣。
青年被这一声吼惊到了,腿一踉跄,差点摔倒,却瞬间站稳了又冲回了茅房里。
土匪心里担忧,觉得二首领恐怕要死在茅房里。
天又暗下来一点,茅房的门终于又打开,他这次不敢再大声惊到二首领,小心翼翼轻呼:“二首领?”
青年朝他招了招手,虚弱道:“何不速来相扶?”
土匪反应了一会儿才确定二首领是在喊他过去扶,忙小跑着过去。
靠在土匪身上,张有矩才勉强稳住了身形,发麻得已经没有知觉的两条腿才感觉稍稍舒服了一些,他揉着肚子,嘴里骂着:“今日所烹之肉必腐矣!如此不洁,冯大盆岂不察肉之腐坏否?”
土匪听不懂,但凭着经验知道二首领在骂做饭的冯大盆,左耳进右耳出。
张有矩看一眼身旁十七八岁的少年土匪,就知道他没听进去,不由叹息一声,忧郁道:“吾何时得归乡耶?”
这句土匪听懂了,毕竟二首领老唠叨,忙说:“二首领可别忘了大首领是为了救二首领才瘫在床上的,二首领答应了大首领留下来的!”
张有矩灰暗的脸色更灰暗了,回忆自己当初也是金榜题名,在大殿之上见过文昌帝之人,谁曾料到因家贫待选,在京中干等几月,好不容易有了官职,奔赴上郡途中遭遇战乱上山进了贼窝。
如今都离不了这贼窝,想他文质彬彬,怎么打得过这群土匪?
虽一个个脑子都不灵光,但实在身形太过强壮,难以匹敌,下山路又太过艰辛,一人实在走不了。
土匪见二首领不吭声,便想说点别的让二首领高兴的事情,比如说二首领的小表姑一事,大胡子二话不说带小表姑上来也是希望二首领能高兴高兴,别总想着下山。
“二首领今日有大喜事呢!”
张有矩眉头一皱,真不知自己窜稀一天有何大喜事可说!他差点拉死不说,脚一趔趄差点跌进去淹死。
土匪卖了个关子,一直等到二首领忍不住问:“何喜事?”时,才喜笑颜开道:“今日大胡子带人下山,正好遇到二首领的小表姑上山来寻二首领,大胡子立刻就将小表姑带上来了!”
张有矩一听这话怔住了,他何来的小表姑?莫不是大胡子带人下山掳了良家妇人上来吧?
他当下就着急了,道:“人在哪?”
土匪偷窥着二首领的神色呢,见他满面着急,就知道这回大胡子做得没错了,忙笑着说:“这会儿小表姑他们用过饭了,大胡子正带着人给小表姑搭茅房呢!”
张有矩现在听不得茅房两个字,脚下一个趔趄,直接摔了下去,跪在了地上。
土匪忙弯腰道:“二首领别激动,小表姑还有表姑父就在那儿,不会跑的!就算要跪也到那儿再跪!”
张有矩气得瞪了他一眼,“还不快扶我起来!”——
小竹楼后面有一块空地,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燕寔指挥着络腮胡和另外几个土匪正在那儿挖坑。
李眠玉就靠着窗棂往下面看。
不得不感慨,几个人一起干活果真比燕寔一个人做要迅速许多,不过一会儿的工夫,草棚都快搭好了。
她游离的目光扫过草棚,便又重新落在燕寔身上,和那群健硕得如同黑熊的膀大腰圆的壮汉相比,燕寔清瘦高挑,站在人群里竟是显得文弱起来。
可他身姿笔挺,肩膀宽阔,双腿修长……
李眠玉慢慢地趴了下来,手支着下巴,唇角翘着端详燕寔。
可惜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快看不清了。
“二首领来了!”一声大喝忽然在下方响起。
李眠玉一愣,立刻直起身往下去看,就见有两人从不远处步履蹒跚地走来,她看不清,努力眯起眼睛去辨认哪个是二首领。
张有矩一眼就看到一群土匪里生得极其俊俏的黑袍少年,先是一怔,再是看他这样清瘦,立刻断定一定是被一群悍匪强行掳上山的,指不定是故意顺着土匪说是什么他的表姑父,便没有立即出声。
燕寔听到动静偏头,沉静的目光淡淡一扫,脸上无甚表情变化。
“二首领!这就是表姑父!”络腮胡激动地指着燕寔喊道,又说,“小表姑就在这楼上呢!”
张有矩听罢,自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上看,当时便怔住了,好半晌,道出一句:“有仙娥自天上来!”
他正要多看两眼,眼前却站了个人挡住了视线,忙收回目光一看,是那黑袍少年,一双眼漆黑明润,分明生得秀丽俊俏,却给人寒光凛冽之感,立刻一抖,没敢多看。
“燕寔~”
小娘子的一声轻呼,在场几人纷纷看了过去。
李眠玉一想到这可能是个匪寨,或许下一瞬就要打起来,便觉得自己还是不要离燕寔太远,她趁着此时天还未彻底暗下来,忙朝燕寔疾步过去。
燕寔转身抬手接她,牵住她的手,将她揽在身后。
张有矩一看这小娘子脸色惊惶的模样,更加断定这必是被匪贼掳上山的,便上前一步,想要说话,可他一时走得猛了些,麻软的双腿一趔趄,直接双膝跪地。
周围土匪抽了口气。
李眠玉忍不住从燕寔身后探出脑袋,也是震惊了一下,忙扯了扯燕寔袖子。
燕寔反手牵住她的手。
“刚才我和二首领说小表姑来了,他也是激动得直接跪下呢!”扶着张有矩过来的土匪赶紧和大家解释,“二首领就是太激动了!”
众土匪都跟着热泪盈眶,接着灼灼的目光看向李眠玉。
李眠玉呆了一下,但她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在宫中不知有多少人跪拜过她,此时很能撑得住,既然都被架在这儿了,表姑便表姑吧,今日必要把表姑的名头做实了。
说起来,还是这二首领占便宜了呢!
她伸手抚了一下鬓发,端庄从容地从燕寔身后走了出来。
燕寔一看她的架势,抬手压了一下唇角。
“也不必如此多礼。”李眠玉语气优雅,“地甚寒,久跪恐伤筋骨,还请速起。”
说罢,她开始酝酿怎么说才能在此混乱之际将表姑的名头做实?比如一路寻亲得知不曾见过面的远房侄儿流落三莽山?
张有矩臊红了脸觉得自己丢人至极,正要解释一二,就听头顶上方传来清脆的声音,略有些茫然地抬头。
“二首领!小表姑让你起来呢!”络腮胡在旁高兴道。
张有矩被搀扶着起来,脑袋竟有些浑噩,一时觉得这小娘子说话口吻甚是文雅,不是寻常女郎,一时又茫然怎会有小娘子来了土匪窝里这般冷静的?
“二首领,你怎么不叫小表姑?”络腮胡提醒他。
张有矩担心对面这俊俏如画的少年男女没有身份被匪贼欺辱,虽心中茫然,但他决定顺从自己做人的良心,于是他沉吟道:“小表姑。”
已经酝酿好情绪的李眠玉刚要开口,就听到对面青年虚弱又富有感情地喊了她一声小表姑。
她默然一瞬,忍不住仰脸看燕寔。
燕寔也正垂目看她,朝她眨了眨眼。
于是李眠玉再转回视线,镇定自若地应了一声。
张有矩的良心同时得到了安慰。
双方,不,还包括在场土匪都十分满意,各自松了口气——
李眠玉应完这一声就有些尴尬,脸红了一下,就听那群黑熊壮汉将那虚弱的二首领围了起来,左一句恭喜二首领,右一句苍天有眼!
她有些想笑,心道,这些若真是土匪,脑子大概是不太灵光,又觉得这场合笑实在不该,便悄悄退回到燕寔身边,伸手拽了拽他袖子。
燕寔低头,那双极黑极润的眼很正经,还有些无辜,用口型问她怎么了。
李眠玉便抓着他的手,想在他掌心写字。
少年掌心粗糙,满是茧子,许是今日天气干燥,隐隐有几条干裂,她一下没了心神写字,不停用指腹摩挲着燕寔的掌心,每一根手指都摸了过去。
天色渐渐更暗了些,耳旁还有嘈杂的声音,李眠玉却有些出神,从前被燕寔握着手时,她只觉得他的手粗糙,却没细细摩挲过,今日一摸,她心里有些疼。
她想到燕寔从小过得可怜,又想到他为了她一路拼杀,接着还想到她一路上都没真的吃过什么苦,苦的都是燕寔。
李眠玉垂着眼睛什么笑意都没有了。
情绪低落间,等她回过神时,人已经回到了小竹楼里。
燕寔手里提着一盏灯,正垂首放到一旁桌上,屋里便瞬间亮堂许多。
李眠玉已经不在乎这究竟是不是一个匪寨了,她站在一旁看燕寔,少年秀丽的眉眼此刻在昏昏灯火下十分柔和,藏起了一身蓬勃的野性与凌厉,乌黑的发垂在颈项里,都添几分乖巧。
她悄声走过去一步,从燕寔背后拥住他。
燕寔怔了一下,回头看李眠玉,见她情绪不知为何很是低落,明润的眼底几分疑惑:“怎么了?”
李眠玉没吭声,伸出手摩挲着燕寔手臂,燕寔被她揉摸得脸上蒸腾起热气,正要转过身,手腕就被她捉住,再接着,手又开始被她揉捏起来。
未及冠的少年郎君,被女郎随便摸一摸就能浑身燥热,燕寔没吭声,呼吸却有些急促。
“燕寔~你的手都开裂了。”李眠玉低低的声音响起。
燕寔根本无所谓什么手开不开裂,转身去搂李眠玉,李眠玉顺从地靠近他怀里,仰起的脸上那双妙盈盈的眼里却有湿润的水意,她小声:“对不起,我都没注意到,你对我那样好,我却对你不够关心。”
“……”他根本不觉得手上开裂是什么大事。
正要开口,又听怀里的人声音扬高了几分道:“燕寔~待沐浴过后,我给你擦脂膏吧,我再给你按摩按摩筋骨,从前皇祖父累了,我经常给他揉按肩膀,我的手法特别好,是向擅揉按的宫人学过的。每每皇祖父被我揉按过后,批奏折都更精神一些!”
李眠玉终于想起来自己能为燕寔做点什么了,双目炯炯看着他,跃跃欲试。
燕寔默默收回了原来的话,黑眸直直看着她,点头,微微笑,慢声说:“这两日身体确实有些累。”
李眠玉便恨不得立刻剥了燕寔衣物,替他按摩。
燕寔也站直了身体,“我出去让人备水。”
李眠玉立即点头,注视着他转身离去时的背影时,忍不住又想,即便燕寔这两日有些累,这身姿还是依然很矫健呢!
燕寔很快就回来,且不多时,有两个土匪抬着水上楼来。
李眠玉就坐在竹榻上,此时她的行李都被收拾好了,小榻上铺着的也是干净的竹席。
土匪今日都特别高兴,二首领的小表姑和表姑父都在这儿了,那就说明二首领不会总想着离开他们寨子了,二首领在寨子里,那兄弟们就有人管着,不愁吃喝了!二首领比起大首领还会挣钱!
所以土匪抬水上来时,看向李眠玉的目光泛着泪光,仿佛她是当代观世音,该受人朝拜。
李眠玉被这样的目光看得既茫然,又尴尬,勉强撑住公主的气派,端坐在榻上,道:“多谢。”
那黑熊般的土匪就激动得哭出来,不等人催,就懂事地跑了下去。
燕寔反手去关门,回身时,他听到李眠玉疑惑地问:“燕寔~方才在下面时可还发生了什么?我走神了,没注意。”
他心不在焉道:“没事,那二首领被围着说了会儿话,又肚子疼,让人背着去茅房了,说明日要给我们接风洗尘。”
李眠玉此时也有些心不在焉,听了这话就没再问了,她抬头看了看四周,没看到可以替代屏风的东西,正要与燕寔说,抬眼却看到他已经将上衣脱了。
她看着那漂亮的身体,呆了呆,问:“燕寔~你脱衣服做什么?”
燕寔沉静漆黑的眼就看了过来,低声:“不是说沐浴过后替我揉按吗?”
李眠玉看着少年肌肉分明的身体上覆着的一层薄薄的汗,脸红道:“哦,那你先洗吧,我不偷看。”
说罢,她就在小榻上背过身去。
屋内静了会儿,烛火轻轻晃了晃,身后,燕寔很低的声音传来:“你不和我一起洗吗?”
李眠玉虽与燕寔已经坦诚相见,可是一起沐浴她还是有些害羞,忙摇头,她又想到燕寔的苦,语气怜惜心疼,“你先洗吧。”
说完,身后没有任何声音,她忍了忍,正想回头,燕寔就从身后贴了过来,他亲了亲她的脸,也不说话,就用那双明润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李眠玉被他这样一瞧,很容易就神魂飘忽,燕寔低笑一声,长臂一揽,将她从小榻上抱了起来。
等到她回过神时,俯首一看,燕寔低着头,牙齿咬住了她胸口的衣带,轻轻往外抽。
李眠玉下意识想捂住,燕寔自下往上看她一眼,俊俏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凌厉野性的眉挑着,漆黑的眼像是要将她吸进去。
她的手便仿佛没了力气,他抬起头凑过来,亲了亲她的脸。
薄薄的夏裙从她身上滑落,披帛也渐渐飘了下去。
李眠玉迷迷瞪瞪的,双手揽住燕寔脖颈,与他紧紧贴在一起,身上只薄薄的一层内衫,任由腰肢被他抱住。
下水的一瞬间,她却忽然清醒过来,一下在浴桶里往后退了些,瞪一眼燕寔,红着脸嗔恼:“燕寔!”
燕寔又挨蹭过来抱她,亲亲她的额头,亲亲她的脸,少年的声音低低的,“只是沐浴,不做什么,一起洗快一些,你不是要给我按摩吗?我先帮你洗。”
但今日李眠玉意志坚定,坚决在这不算特别大的浴桶里分割出楚汉交界,坚决不被蛊惑,她推开他,一板一眼,“按摩是一件极耗体力的事情,我要保存体力。”
她也要让燕寔高兴和舒服,不能总让他出力!她今日要让燕寔尝一尝她按摩的手艺!
燕寔:“……”
他没再乱动,幽幽看她一眼,闷不吭声不再说话,乖乖后退到另一侧,垂着头拿起一旁从包袱里取出的澡豆,往身上抹去。
澡豆是他买来给李眠玉用的,皆是品相上好的,一碰到水,再一揉,香气在屋子里飘散,燕寔的胸口也沾上了细腻的泡沫。
少年用手掬起水往脖颈里浇,那水便顺着他漂亮的锁骨一路往下,滑进他胸上,在泡沫上留下一道浅痕。
李眠玉身上的肚兜还未褪去,她几乎来不及收回视线,便呆看着燕寔开始揉搓身体。
她的脸一点点染上红晕,艰难地收回目光,深呼吸几口气,也取了澡豆,解开了肚兜带子,默默开始洗,无视燕寔直勾勾看来的目光。
李眠玉在心里念清心咒,南清寺的佛祖保佑她不要将贼手摸到燕寔身上!
耳旁是燕寔不停掬水的声音,哗啦啦的,她的余光总扫到他,偶尔是微微弓起的背,偶尔是修长有力的臂膀,李眠玉最后低着头草草揉洗了一下自己,便背过身起来,几乎是扑出浴桶,抓起一旁的棉巾,裹住身体。
出来后,她松了口气,还回头嗔瞪了一眼燕寔,便去寻换洗衣衫。
燕寔:“……”
他疑惑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喃声:“难道是水太多没过了腰?她难道只喜欢我的腰?”
少年幽幽叹了口气,没心思再洗,草草搓了搓便也起身去捞棉巾,只是起来的一瞬,他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微微躬身按了下心口。
“燕寔~你好了没呀?”李眠玉娇俏的声音从床那儿传来。
燕寔慢吞吞直起身,低声:“好了。”
他直接在腰间裹了棉巾,便朝床边走去——
作者有话说:燕寔:其实我就想出力。
李眠玉:你等着我给你按摩,你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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