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一声呜咽在雨夜里忽然响起,虽轻,却又如雷般惊得燕寔与崔云祈齐齐收回了视线。
李眠玉嗅到崔云祈身上浅浅的檀香味,恍惚间便像是回到了从前宫中无忧的日子,想起了皇祖父,想起了青铃姑姑,心中许多情绪涌上来,再忍不住。
崔云祈是伴着她这些时光的人,是她未婚夫,更是她表兄,是亲人,有些面对燕寔时都不会有的委屈到了此时便忽然都爆发了出来。
“崔云祈,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我给你三个月前就写了信了,你怎么现在才来?”
崔云祈显然怔了一下,忙低声问:“三月前你给我写了信?”
李眠玉泪水涟涟抬头,如实说道:“我听说崔相如今在卢三忠麾下做事,便知你们崔家当都在陇西郡,三月前,我写了一封信,燕寔带我去了节度使府,把信交给了小厮,让他将信转交给你。”
又一声雷鸣响起,夜空瞬间大亮,崔云祈俯首看到了怀中少女气愤委屈控诉的神情,除此之外,却无别的,他的心跳快了起来,却又缓缓稳住。
她应当还不知他与卢姝月那可笑的婚事。
崔云祈心中竟是呼出一口气,至于那信,或是被送去了卢姝月那里,她与他向来两看相厌。
“我平日不住在节度使府,那时已经跟着卢三忠随军东行,没有收到你的信。”他温声说道。
李眠玉心里也呼出一口气,她抿唇望着他,很容易原谅了他久未来接她,点头道:“我猜也是这样的,那你是怎么寻来的?”说到后面,又有几分好奇。
不过才说罢,她反应过来他们还站在雨中,如今天还很黑,崔云祈必是趁黑急忙赶来的,忙道:“我们进去说。”
崔云祈松开她,李眠玉扯着他袖子便转身,她回身看到燕寔一直撑着伞站在后面,呆了一下,她仰头,看到燕寔那双漆黑的眼睛,竟然生出一瞬心慌,一下松开了攥着崔云祈袖子的手。
燕寔垂下了眼睛,安静撑着伞,没吭声。
李眠玉还未从茫然的思绪里回转过来,崔云祈已经牵起她的手,柔声问她:“玉儿,这便是圣上指给你保护你的暗卫?”
“是……他叫燕寔。”李眠玉还在看燕寔,但是燕寔却不看她,安静地站在一侧,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守规矩的暗卫。
她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去拽燕寔袖子,“燕寔~”
燕寔抬头静静看过来,李眠玉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只怔怔望着他,隐隐约约间,已是觉得陈家村这样亲昵又安宁的日子,或许不会再有了。
崔云祈垂眸看着李眠玉,轻轻揉了揉她的手,随即抬眼也朝那少年暗卫看去,他们身高相差无几,可他此时用温和却淡的目光轻轻一扫,有居高临下之意,自是不将此人放在眼底。
但他声音却那样斯文温润:“倒是要谢过他这些日子的尽心尽责。”他顿了顿,显然并不想多谈这暗卫,抬腿往里去,并伸手去接燕寔手里的伞和油灯,“玉儿,外面好冷,我们里面说话。”
燕寔抬眼,淡淡与崔云祈对视一眼,松开了手。
崔云祈温雅斯文,目光也很淡,只看燕寔一眼,就收回目光。
这一眼,难掩互相敌视与厌恶。
李眠玉被崔云祈牵着往这小院开着门的那间屋走去,她见燕寔没撑伞,忍不住说:“燕寔~你去和成泉共撑一把伞。”
少年没做声,同样穿着身绯衣,器宇轩昂,在雨中慢吞吞跟在李眠玉身侧,并未有雨滴能落到他身上去,周身在手里油灯照耀下,似有一层光晕。
李眠玉见了,便想起了他们那时从破庙出来,下了大雨,燕寔骑马带着她一路前行,跨过那倒下的大树时的惊心,那时他们身上就未曾有雨滴落下。
燕寔的真气,很厉害。
李眠玉的目光忍不住追随着燕寔。
崔云祈却一直俯首看着李眠玉,自然没错过她妙盈盈的一双眼中盛开的笑意,他心中阴郁,少女情窦,他已经守了许久了。
“玉儿。”温柔的声音低低响起。
李眠玉终于回过神来,又偏头看崔云祈,朝他笑,要带他往屋里去。
崔云祈却停住,目光往屋中扫去,卫士几封信,他已经知晓那暗卫平日里也住在这里,屋中只一张炕,炕上一床被褥,一只枕头,方才许是起来得着急,被褥还是凌乱的。
他的脸色白了又白,青了又青,在昏昧夜色下沉沉浮浮,最终垂眼掩去,牵着李眠玉的手走进去,便反手关上了门。
燕寔与成泉均被拦在外面。
成泉倒是没什么,却忽然觉得本就冷的寒冬雨夜似乎冻结了冰霜,他往身侧看了一眼,那少年暗卫身形挺拔如一柄利剑,唇红齿白,俊俏难言,绯红武袍站在那儿,与京中世家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君无异。
他心想,怪不得公子要沐浴焚香,近看容貌,这暗卫相貌实在不俗。
李眠玉见屋门关上,燕寔被关在门外,便要说话,崔云祈却俯首,声音温柔,“玉儿,我有些话要与你单独说,不便让外人听到……”
他话音未落下,门就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李眠玉抬头,看到燕寔带着风雨水汽进来,器宇轩昂,气势汹汹,忍不住想笑,“燕寔~你踹门做什么?我与崔云祈有话要说,你先在外面等一等。”
崔云祈站在李眠玉身旁,俊美温润的面容已经沉暗下来。
燕寔只看了一眼李眠玉,双目沉沉,便转过身抱胸站在外面。
成泉一看屋子里公子脸上的阴沉,忙缩着肩赶紧上前将门关上,想了想,转身对燕寔道:“公子和公主有要事相谈,你我同为卫士不便听,走远一些才是。”
燕寔瞭了成泉一眼,闭上眼,无动于衷。
成泉:“……”
他盯着这俊俏凌厉的少年暗卫看了会儿,心想再晚些时候他就要丧命于此,便也懒得再多说,学着他的模样抱臂站在外面,如同两尊门神一般。
屋里,李眠玉也终于收回看向外面的目光,转身在小方桌旁坐下,已经自顾自说了起来,虽眼皮因着方才泛了红,但语气高兴,“崔云祈,等天亮后,我就带着燕寔跟你一起离开陈家村,说起来还有些不舍呢,村中人都待我很好,米粮都是他们赠予的。走的时候我要把后边草棚里的鸡和兔子都带上。”她说到一半,没听到崔云祈出声,才顿了顿,看他,“你方才要与我说什么重要的话?”
崔云祈没有立即说话,只注视着她,握住她的手,声音低柔,“玉儿,我寻了你很久,从你离京后,便一直在寻你,可是遍寻不得,你住在如此乡野之地,受苦了。”
屋中萤火微末,金尊玉贵的公主却抿唇笑了笑,“初时从宫中出来,是吃了些苦,可燕寔很能干,后来一路上他都没让我吃苦了。”
温润俊雅的青年垂眸拨弄了一下油灯芯子,他点点头,“如此,万幸!”
他从怀里取出一枚飞龙私印,双手递给李眠玉,轻声:“玉儿,你今夜就随我离开此处,圣上在等你。”
李眠玉夜里眼神再不好,在看到崔云祈递过来的私印时也能一眼认出来这是她皇祖父带在身边不离身的惯用的私印,别说她,朝中重臣皆知此印。
她汹涌的泪水在捧过此印的瞬间再也抑制不住,是高兴、亦是多日来不能与人道的忧思总算松口气,她抽噎着,一张脸瞬间湿漉漉的,眼皮通红,哭了好一会儿都没缓过劲来。
崔云祈抬手,轻轻抚着她的背,什么都没说。
李眠玉看看手里的龙形印,紧紧攥在手里,又抬头看崔云祈,开口想说什么,却哽咽得几乎字不成句:“皇、祖父、皇祖父还好吧?”
崔云祈不忍多说,只低声点头道:“圣上在等你。”
李眠玉一下从长登上起身,她心里松了口气,更是莫大的欣慰,皇祖父还活着!她泪眼朦胧道:“既如此,还等什么?现在就走!我这就去和燕寔说,让他收拾东西!”
崔云祈却拉住了她,低声:“玉儿,我要你今夜与我一起离开这里,恰是不想引起任何人注意,才如此夜行,圣上如今行踪不便让人知晓……哪怕是那暗卫燕寔。”
李眠玉一听,脸上不断滚落的泪稍稍一顿,她不解:“为何燕寔不能与我一起离开?他是皇祖父给我的人,自然我去哪儿,他便去哪儿。”
崔云祈沉默了一会儿,温柔面容露出几分无奈,低声:“玉儿,这是圣上的意思。”
李眠玉只听这一句,便安静了下来,只余抽噎。
皇祖父自有皇祖父的道理,天下间谁能质疑皇祖父?
只是她心里却万分不愿丢下燕寔,湿润泛红的眼睛看着崔云祈,忍不住道:“燕寔值得信任,他听话又老实,绝对不会出卖皇祖父行踪。”
崔云祈听她如此信任一个男子,心绪起伏极大,控制不住呼吸沉了些,只深呼吸一口气才压下心头阴鸷,声音很轻:“玉儿,是圣上重要,还是那小小暗卫重要?”
若是燕寔与其他人比,自是燕寔更重要,可他无论如何在她心里都没有皇祖父重要。
她在皇祖父膝上长大,皇祖父教她读书识文,爱她珍她,如今这世上对她最重要的人就是皇祖父。
此一问,她毫不犹豫会选皇祖父。
李眠玉这样想,可是眼泪却滚滚而出,她两只手都攥紧了手里的那枚龙形私印,她静了下来。
崔云祈拿出帕子,俯首擦她脸上的泪,低声:“玉儿,你是否知道李荡在长安称帝了?”
李眠玉点头,默默流着泪,道:“十二皇叔大逆不道,我写了一篇檄文,想要斥他。”说起此事,她心中依旧愤慨。
崔云祈看她气鼓鼓模样,又觉得可爱,温润面容柔和,轻声问:“那檄文在何处?”
李眠玉忙将自己的小荷包找来,从里面拿出折叠成小块的檄文,递给崔云祈,气势汹汹道:“你瞧我写得如何?”
文昌帝昔年最爱懿成太子,手把手教养他,将懿成太子养得文武大臣皆是心服,只待李氏江山交到他手上再辉煌百年。
后来懿成太子去后,文昌帝便将这份爱转移到李眠玉身上,亦是将她抱在膝上养大,亲自教她读书,他至晚年都不曾立太子,有朝臣暗中道,若是宁国公主为男子,一个皇太孙也当得。
可惜,她年纪太小,可惜,她是女子。
崔云祈知晓李眠玉读的书多,虽不及正经皇子一般要学治国之策,可也总读得一些书,但从前与她在一起时,未曾真正见识过她的文才,如今一见她写的檄文,先是一惊,随即认真读,再是忍俊不禁。
如此犀利又如此促狭!
崔云祈抬起眼忍不住看李眠玉,天生温情的眼慢慢落在她清澈的杏眼上,看她神情认真严肃,却因此显出的娇憨,如此稚嫩不过及笄的小女郎,竟是能写这样一份檄文。
他的心为之颤动,目光也越发柔和。
她天性良善烂漫,人格品性明媚,虽有公主的傲娇和倔强,但总是很容易听得进去旁人之言,又聪颖无比,若是男子,好好教养……
“玉儿,你若是男儿,圣上也不必忧天下无人可继了。”崔云祈忍不住温柔着声说。
李眠玉被他冷不丁一夸,忍不住有些面红,她的眼睛里还流着泪,却也有些被认同之后的高兴,只是这高兴也不过是短暂的,她问:“这檄文可能用?”
崔云祈点头,“自是能够。”他将那几张纸重新细细叠好,收进怀里放好。
李眠玉松了口气,觉得自己也为皇祖父做了一点微薄之事,她两只眼睛还哄着,又抽噎着问:“皇祖父如今也知了?”
油灯昏昏,照得她一张脸上水光却盈盈,越发可怜,崔云祈忍不住坐过去一些,伸手揽住她,温声说:“圣上如今身子不适。”
只这一句,就叫李眠玉瞬间明白,许是皇祖父还不知十二皇叔荒唐之举,也让她知道为何皇祖父如今还不出面。
她再不能思索别的,只抓住崔云祈衣袖仰头看他:“我们现在就走。”
崔云祈点头,自然不打算再在这里待下去,牵着她起身道:“马车在外已是等候。”
李眠玉点点头,只是站起来的时候,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这屋中摆设,床上被褥还凌乱着,是她与燕寔方才躺过的,放桌上的纸墨笔砚还摆着,是他们每日都要用的,柜子里还有些衣物,还有外面的箭靶,后面的兔子和鸡……
她心中许多不舍,眼中泪花闪烁。
“玉儿?”崔云祈见她不动,低声又唤。
李眠玉眨了一下眼睛,低声说:“等我见了皇祖父,询问过皇祖父同意后,就传信给燕寔,让他来寻我。”
温润斯文的公子微微一笑,道:“自是当如此。”
李眠玉松了口气,这才由着崔云祈牵着她往外去。
外面雨势依旧瓢泼,没有停歇的迹象,门一打开,风雨却没有立即扑面而来,李眠玉抬头,看到燕寔挺拔的身影站在门前,少年宽肩窄腰,替她挡去了风雨。
“燕寔~”李眠玉眼中还含泪,喊燕寔的声音却又轻又软。
燕寔早就知道门开了,但一直等她喊自己,此刻听到声音,才回身,他什么都没说,方才屋中两人说了什么,他都听到了。
少年不吭声,如和李眠玉初见时那样,沉静默然的模样,于雨夜里低下头看着她时,目光却比那时多了些东西。
李眠玉在黑夜里眼神不好,看不清楚他的眼睛,但下意识抿唇对他笑了一下,但眉宇间却难掩忧愁,“燕寔~我要走了。”
燕寔看着她,缓缓点头,依旧没做声。
李眠玉看着他,忍不住眼圈酸涩,她伸手扯住他袖子,低声说:“等我见到皇祖父,问过他的意思,就写信给你,到时你来找我。”
崔云祈的目光落在李眠玉扯那少年暗卫袖子的手上,夜色里,脸上神色阴郁,却安静站在一旁,没有出声,只目光缓缓朝那暗卫看去。
看那暗卫年少修长,俊俏如玉,天生一张会蛊惑少女的脸,还穿了一身与李眠玉一样的绯红衣衫。
燕寔闷声问:“多久?”
李眠玉觉得自己只要见到皇祖父,凭皇祖父对她的宠爱,说服他并不难,当然,她也要考量皇祖父对大局的布控,另外还有燕寔的毒要解决,所以她认真想了想,“三个月,最迟三个月。”
燕寔漆黑的眼睛盯着她,缓缓点了头。
只是他的身体还拦在门前,没有要退开的意思,李眠玉也没有催,仰头望着他,鼻子眼睛都酸涩,她又叫他一声,“燕寔~家里的鸡和兔子你要养好,我还想每天吃新鲜的鸡蛋,再过两月,兔子也可以吃了,还有,帮我和陈大娘、陈春花他们道别。”
燕寔点头。
崔云祈冷眼看着,终于忍受不了,阴沉着脸再扫了一眼燕寔,连一点温润都不复存在,只低声唤李眠玉时才见几分温柔,“玉儿,该走了。”
李眠玉点点头,她有许多话想交代燕寔,话到嘴边却又觉得好像没什么可以多说,只能看着他,狠心移开了目光。
可到了此时,燕寔却又忽然扯住了她衣袖。
李眠玉忍不住就回头,一双妙盈盈的眼看他,“燕寔~你还有什么要与我说的?”
燕寔却抬眼看了一眼崔云祈,少年眼神天生凌厉淡漠,随意一扫,崔云祈也眯了眼,两人之间气氛瞬间剑拔弩张,这夜色下的雷雨都不及此刻寒洌。
偏这寒洌又叫人收敛着,没有让站在中间的少女感知到。
“你还记得刚才我和你说的吗?”燕寔低声问李眠玉,和着夜雨的声音传到她耳里,莫名有些黏黏糊糊的。
李眠玉心神轻晃了一下,自然想起了方才临开门前,燕寔说的那一句,叫她去问崔云祈那与卢家女郎定亲的人是谁的话,她抿唇笑了一下,第一反应是以为他在临行前寻借口与她多说两句,毕竟这等旁人之事并无多重要,可随之,她对上燕寔静幽幽的一双眼,忽然顿了一下。
她缓慢眨了一下眼睛。
燕寔……为什么两次提起这事呢?
李眠玉心里终于奇怪了起来,可她依旧没有多想什么,只认真点了点头,“记得,我会问的。”
燕寔再看看她,终于松开了她,沉默地让开身体。
崔云祈已经忍无可忍,他牵着李眠玉的手,看向燕寔的眼神已经如视死人无异,再温润斯文的君子也不能忍受未婚妻与其他男子这样含情对视!
“玉儿,你可还与他有何要说?”他牵着李眠玉的手,撑了伞,却笑了一下,轻声问。
李眠玉最后看了一眼燕寔,摇了摇头。
崔云祈揽着她往外去。
雨很大,地上积水和泥混在一起,不过几步的距离,到院门时,崔云祈本就沾了些泥水的洁白下裳已经湿哒哒污黏黏的,他低头看了一眼,心中越发阴沉,站在马车旁却温柔扶抱李眠玉上了马车。
李眠玉想回头再看一眼燕寔,却听身旁崔云祈低柔的一声:“玉儿,再看你可是要不舍这乡村?若不然干脆忤逆了圣上,带那暗卫一同回去?”
她眨了眨眼,想想皇祖父,眼前模糊,终究没有回头,进了马车内。
崔云祈也进了车内,成泉立即关上了门,操纵着马车调转车头。
“驾——!”
青皮马车在雨夜里头也不回,奔出陈家村。
燕寔站在院门口,没有提灯,在黑暗里看着那辆马车晃动着一盏灯,渐渐远去,他安静看着,身上的真气不知什么时候就散了,雨滴一下落在身上,沾湿了绯色衣衫。
马车从视线里终于离去。
他缓了缓,低头看了一眼衣衫,垂眸静了静,转过身往屋中去,他开始收拾东西,柜子里的衣物,床上的被褥,李眠玉留下的纸墨笔砚,悉数打包好。
全部收好,燕寔背上,从屋中出来,打算去后面牵马,离开陈家村,悄悄跟在后面。
“咻——!”利箭撕破空气的锐声在黑夜里忽然响起。
燕寔反应极快,眼一眯,弯腰避开,抓起地上一把竹箭,起身时瞬间朝着四处如暗器般丟掷过去,并亮起手中长剑,剑花在黑夜里生出残影,迅速打落箭矢!
或山脚下,或屋舍角落里,屏息等待的暗卫倾巢而出,朝着小院袭来,布下天罗地网,势要将燕寔截杀于此!
燕寔往四处看了一眼,笑了一下。
少年的笑在雨夜中那样短促狂妄,轻得只有这些耳力极佳的暗卫才能听到。
可如此年少不过十八九岁的少年暗卫,竟是发出如此轻蔑的一声笑,简直让诸多正直壮年的暗卫愤怒难言,想到公子设下的截杀令,各个持惯用的武器涌上来,却也不敢掉以轻心。
这少年暗卫曾一人短短半个多时辰截杀二十暗卫一事无人不知!
“铿——!”刀剑相撞的声音响起,立在院子里的箭靶被真气斩到,立即碎成两半。
少年身轻如燕,躲过一记狂刀,又一剑朝他斩来,他整个人往地上倒去,贴在地上,手一撑在地上旋了一下,避开,腰肢一挺,又跃起,手中软剑已经轻轻划破身旁暗卫,他的手臂上也被砍了一刀。
但他毫不在意,身形在人群中如鬼魅般穿梭,手中剑所到之处,皆有鲜血溅出,有他自己的,也有旁人的。
“别与他近身!”暗卫头领飞速躲开燕寔的剑,后退一步道。
地上已经数十具尸体,鲜血混着泥水,这小院都似要淹去,少年身上本就穿着绯衣,如今成了深红色,一时不知是血还是雨。
他冷冷朝着暗卫头领看了一眼,手下动作未停,人退,他便进,雷鸣闪电,光照之下,剑花如白练!
“放箭!”暗卫头领再次令道!
院中满是暗卫,外围的第二波箭矢疾射而出,带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气势!
燕寔抓起地上死尸挡于身前,脚往地上一扫,带着血与泥的箭从地上疾飞而起,朝着四周暗卫射去。
暗卫纷纷避开箭,不慎中者转瞬虚软无力,吐血倒。
燕寔眯起眼,再扫地上箭往四周去,抓着死尸往外跃起,试图突破重围,恰是此机会,身后重刀拦腰砍来,气势厚重,难以避开。可燕寔身形鬼魅灵动,在重刀砍来时,如燕子抄水,掠地飞腾,腰擦着刀而过,他手臂一扬,却割了对方脖颈,却另有一剑斜里刺出,贯穿其肩胛!
雨声磅礴,暗卫不停倒下,少年脸色沉静漠然,不知疲倦,杀招快、狠、准,且不要命,一双眼幽黑如墨,看向四周,竟是叫这些见惯风雨的暗卫心底发寒。
暗卫头领脸色渐渐沉肃,“箭不要停!”
众人竭力后退避开少年软剑,箭矢如雨一波又一波,燕寔不断挥剑避开,人不断往后面退,一个纵跃,翻过屋顶,跳向后面马棚。
马棚内,那匹被李眠玉赐名擎渊的黑马倒在地上,身首异处,鲜血流了一地。
燕寔有短暂分神,恰此时,又两柄重刀自屋顶上方如铡刀砍来,他脚尖一掠避开,挥臂挡刀。
被真气灌注的软剑强横无比,将那重刀震开,但只这瞬间工夫,一支箭于暗处疾射而出,扎进燕寔握剑的手臂,他的手颤了一下,急急后退,后背又挨一刀!
此时村头有喜乐声响起,那是乡下办喜事时奏的乐,雨夜里竟悠悠荡荡传到此处。
暗卫头领自屋顶往下看,见那少年被困马棚,手臂中箭,面色泛出中毒后的青紫,长呼出一口气,料想他今日必亡于此!
“公子吩咐我在你临死前转告你一句,区区鹰犬仆役,岂敢觊觎皎月?”
燕寔冷笑一声,弯腰间抓起地上刀,瞬间真气震荡成数十碎片,雷声响起,无数光亮射向四周。
“狗屁!”——
李眠玉坐在马车里,总有些心神不宁,想要回头去看看陈家村,可外面下雨,连一丝月光都无,她什么都看不见。
忆起方才和燕寔分别时他的沉默,总有些难过,便竭力让自己忘掉,又想起他最后说的话,忽然转头看向身侧的崔云祈。
崔云祈喜洁,自上马车后,似情绪一直低落沉闷,一双眼垂着,看着脏污衣摆,李眠玉眨眨眼,看温雅俊美的青年这样恼的模样,又觉得有些好笑,心情放松了一些。
她于这样略微放松的情绪里好奇问道:“崔云祈,卢三忠的女儿是和谁定亲了?”——
作者有话说:谢谢大家的营养液么么么么!!晚点会精修一下。(晋江上传卡了半天!!!)今天有红包随机掉落评论区么么!
第37章
崔云祈没有想过李眠玉会忽然问这个问题。
他想起那少年暗卫在临行前对她说的话,神情阴郁了一瞬,但他抬起头时,温润眸子如星,他望着李眠玉,轻轻笑了一下,柔声说:“这不是多重要的事,只是卢三忠为了掌握权势联姻而成的关系。”
此事既然李眠玉问了出来,他应当如实坦诚以告,但他太清楚玉儿的性子,此事即便要告诉她,也要见了文昌帝之后。
崔云祈朝她挨近了一些,俯首过来与她低语:“玉儿,你还记得方夫人生有二子一女么?”
李眠玉见他语气这样神秘,又刻意压低了,忍不住好奇起来,她自然有点印象,“怎么了?”
崔云祈轻声:“次子卢元柏曾于少时被拐,离家多年,上了匪山做了匪贼,其妹卢姝月及笄之年出门游玩时被山匪绑上山,曾委身多人,二年后与卢元柏一齐归来,那时卢元柏归来时是以卢姝月之夫之名,兄妹两在山上做了夫妻。”
李眠玉第一次听闻这样的事,听前半句时觉得卢姝月可怜至极,到后半句时抽了一口气,有些恍惚,“如此坎坷,那……后来呢?”
崔云祈轻轻抚着她乌黑的头发,他低声叹息:“方夫人看到卢元柏耳下胎记,认出其是幼年被拐之子,当场昏厥,卢家自是鸡飞狗跳,将这对误做了夫妻的兄妹拆开。只是……”
“只是什么?”李眠玉仰着头,好奇不已。
崔云祈俊美的面容晦暗不明,“只是郎有情妾有意,即便家中长辈将其强行拆开,两人依旧私下勾缠不休,夜里相会是常事。卢姝月在山上曾怀过两胎,均怀过几月便见红流了,如此女郎,卢三忠本是瞒着人想让她联姻结盟,可在订婚之日,卢元柏从外归来,在家中大闹一场,要抱着卢姝月离家,这不伦之恋便人尽皆知。”
李眠玉眼睛还红着,眼睫上还挂着泪,此时被如此骇然之事夺去心神,静了半晌后,一时觉得卢姝月命运坎坷轻叹口气,一时又好奇:“所以,你说这样多,新郎究竟是谁?”
崔云祈:“……”
他见她没有半分怜惜新郎的意思,有一瞬不想搭理李眠玉,温润面容几近崩裂,低下头又理了理下裳泥污处,用帕子擦拭。
李眠玉与崔云祈一起长大,她在皇祖父那儿读书时,崔云祈伴读了两年,朝夕相处,她知道他生恼时是怎么样,此刻见他眼睫垂着,俊容淡淡的,便知他有些不高兴了,心中越发新奇,盯着他看,抿了下唇,“你怎么了?莫非那人你认识?是你好友?”
崔云祈将手中帕子丟掷到一旁,看她被吸引了心神的模样,终于脸上又露出笑来,温声道:“是有些关系,他如今不愿被人知晓此事,正为此烦恼,想要寻办法退亲。”
李眠玉虽心中极好奇,可想想对方既不想被人知,又想想这事于谁都不是善事,终究没有刨根问底。
马车里静了会儿,只听得外面雨声哗啦。
李眠玉一时不知与崔云祈再说什么,心头也有莫名的惶然,便又开始想燕寔,也不知他此时是不是又睡下了,他一个人占据一张炕,一定睡得很宽敞吧?
“玉儿。”崔云祈轻柔的声音又唤她。
李眠玉抬眼看过去。
崔云祈低头看她,目光温柔,“你困不困?”
李眠玉摇摇头,如实说:“不困。”
崔云祈从车内小案的抽屉中取出一只盒子,拿到她面前,柔声:“饿不饿?要不要吃些零嘴?”
李眠玉看他打开盒子,里面摆着些蜜饯果子,均是她从前爱吃的,她心里有几分馋意,便真觉得腹中饥饿了。只是她摸了摸肚子,想到的却是往常再过一个多时辰,燕寔该起来做朝食了。
“怎么了?”崔云祈看到她脸上几分恍惚,又唇角噙笑,以为她想起了从前他进宫看她时的场景。
李眠玉眨了一下眼,说:“我还没洁牙呢。”
崔云祈:“……”
李眠玉又接着嘟哝:“往常再过一个多时辰,燕寔就会起来给我做朝食了,他厨艺极好,熬的粥弹牙黏香,烙的饼酥脆有嚼劲。”
她想着,红红的眼睛又笑起来,显然很是欢喜。
崔云祈握紧了手里的蜜饯盒子,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没忍住,放到案几上时动作重了些。
李眠玉收回神思疑惑地看他。
他隽美的面容此时有些黑,在她看过去时,他睫毛轻颤,温柔声音淡了些,“玉儿,我不想听你说那暗卫。”
李眠玉奇怪道:“为何?”
崔云祈忍了忍,终于忍不住:“玉儿,我们半年未见,难不成你与我之间只有那暗卫可聊吗?”他的声音有几分压抑的怨怒。
李眠玉看着他,一时却真的不知要与他说什么,她想起燕寔不喜崔云祈,如今显然,崔云祈也不喜他,她幽幽叹了口气,“你不喜欢燕寔吗?”
“……我为何要喜欢一个暗卫?”崔云祈胸口剧烈起伏起来。
李眠玉语气却平和,甚至有些认真:“燕寔是我的暗卫,以后会一直留在我身边保护我,你是我的驸马,我希望你能大度点,容得下我的暗卫。”
崔云祈:“……”
他望进她那双清澈的杏眼里,马车内灯火莹莹,此时她眼中显然只能装得下他,他的情绪渐渐平和下来,如今那燕寔应该已经成了一道孤魂。
温润的青年再次眼眸如春水,他的声音很轻:“玉儿,我并非不能容忍他,我只是……”
“只是什么?”李眠玉眉头微蹙。
崔云祈垂下眼睫,如玉面容几分低落,却是恼着温声道:“只是听你说他,有些如饮陈醋,心中泛酸。”
李眠玉一听,怔了一下,恍惚间心中豁然开朗,她自然见过皇祖父后宫的妃子拈酸吃味,她忍不住笑了出来,喃喃说:“怪不得燕寔也不喜欢你呢。”
崔云祈:“……”他自诩是性子温柔之人,但此时一张脸却彻底沉了下来。
李眠玉却低着头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那张泪蒙蒙的脸上露出些不自禁的笑。
崔云祈闭了闭眼,只觉得派人将那暗卫就这样杀了太过便宜他!他忍下心中情绪,再睁眼时,忽然轻声:“玉儿,你不问问青铃?”
李眠玉忙抬头,急问道:“青铃姑姑如今可是也在皇祖父那儿?”
那日宫闱乱,青铃一个宫人的死活自然不甚重要,但因为她是李眠玉身边的人,是前太子妃留给她的,所以崔云祈自然也寻了一番。
卫士是在一处宫殿寻到的青铃,她衣衫不整,身上有被凌虐的痕迹,脖子处扎着一根簪子,已经奄奄一息。等到她被带到他面前,已经陷入昏迷,意识不清。
他急于寻李眠玉,没时间细心救治她,给她喂了一颗虎狼之药。几个呼吸之间,青铃便睁开了眼,见到他,便眼中含泪,他低声问:“玉儿在何处?”
青铃眼圈极红,情绪激动,攥着他袖子,气息微弱地告诉他,公主被圣上派出的暗卫带走了。
他还想多问几句,青铃却受不住药性,脖颈伤处鲜血流得厉害,一口气没上来便咽了气。
他没有时间再去管她如何,吩咐人将她尸体带走,便将所有卫士召去寻文昌帝与李眠玉。
崔云祈看着李眠玉,轻声:“青铃并不在圣上那处。”他脸上神色温柔,几分伤感,“北狄贼子泯灭人性,在宫中虐杀宫人,当日我派人在宫中寻你,卫士找到青铃时,她已经……”
李眠玉那日曾经见过乱军行事,一下呼吸一滞,眼圈就红了,眼泪奔涌而出,哭出声来。
青铃姑姑这许多年陪在她身边,说是宫人,可在她心里,她是代替母妃陪着她长大的人,她早就打算好,待日后和崔云祈成了亲,便让青铃姑姑在公主府里荣养。
“青铃姑姑不该和我分开的,她应该跟着我和燕寔,我不该丢下她的!”李眠玉一下呜咽出声,伤心至极,后悔至极!
崔云祈伸手将她拥进怀里,安抚她道:“我已经着人将她安葬。”
“葬在何处?”李眠玉抓住他衣袖,眼泪糊满了整张脸,声音哽咽,“姑姑葬在何处?”
“崔家在郊外的一处庄子后山。”崔云祈声音很轻,“若以后我们能回京,我便带你去祭拜。”
李眠玉把脸埋进崔云祈怀里,哭得不能自己,只能点头,再说不出话来。
崔云祈搂紧怀里的人,垂下眼睛时,温柔隽美的脸上却无过多神伤,他轻抚着李眠玉的背,不再说话。
马车摇晃,在黑夜里疾行,陈家村渐渐掩在山后,早就没了一丝踪迹——
今日是陈凤云出嫁的日子,陈高柱夫妻在村中人缘极差,加上这婚事突然,又忽然大雨,村中几乎没人愿意来帮忙,只沾点亲几家人家过去了,如陈绣娥一家。
老村长因着就在隔壁,陈春花只好出了个人头,快五更时她便过去了。
不知陈凤云嫁的是什么人家,五更时,天还下着大雨,钱招娣便要请来的响匠把唢呐吹起来,哔哩吧啦的混着雨声,不仅没有喜庆之意,还有几分诡异。
陈春花和朱翠菱以及其他几个村中小娘子挤在陈凤云的屋子里,看喜娘将她那张白胖的脸画得越发白,如刷了白漆一般,又血盆大口,额心点黄花,仿佛饼子成了精般,忍不住笑出声。
陈凤云生恼,喜娘却说:“哎呀,如今这新嫁娘的妆就是要这般,夫家见了才知道新娘子雍容华贵,能带来福气呢!”
这么一说,陈凤云又娇羞起来。
陈春花悄悄对朱翠菱说:“我以后成亲时,可不要抹得和鬼一样。”
朱翠菱也笑容婉婉,同样点头。
正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惊恐嚎叫:“村长,村长在吗?”
陈春花一听有人寻她阿爷,便赶忙跑到门口往外看。
昨夜下大雨,至今雨未停,来人身上披着蓑衣,是住在靠近村尾的陈大眼,因他生了一双铜铃大眼,村中人都这样叫他,他一只腿是瘸的,平时和老妻在家不出来。
“我阿爷在隔壁呢,发生了什么事?”
“死人!好多死人!好多死人!快来人,快叫你阿爷!”陈大眼拍着大腿,声音都在发抖。
陈高柱家来帮忙的村人,还有奏乐的响匠们听闻了这话,俱是一惊,这年头,各处都乱着,谁听了这话不怕?
“什么死人?在哪里?”陈春花一个小娘子,声音脆响,其他人又纷纷看过去。
“村尾,就在村尾,村尾那一户!”陈大眼还拍着大腿,十分激动。
有人就说:“那不是春花他二叔家?”
“如今是那兄妹两住着……哎,春花儿!”
陈春花一听是村尾那处出了事,拿起自己来时撑的伞就往外跑去。
陈大眼又赶忙去叫老村长,并喊了几个人,朱长泽本来就在,又是如今难得的青壮,陈绣娥忙催着他穿上蓑衣也去,朱翠菱本也要去,却被钱招娣拉住了。
钱招娣快气死了,忙扯住了朱翠菱,骂骂咧咧道:“死人有什么好看的!天杀的短命鬼!早不死晚不死,偏挑我家凤云大喜的日子死!存心要冲撞喜神娘娘!谁都不许去!”
朱翠菱见她说话难听,便挣扎,钱招娣掐着她胳膊强行拉着她塞进了陈凤云屋子里,“今日哪儿都不去,可别去外头占了霉味回来,就在这陪着你表姐!”
女儿家出嫁,屋里头总要有几个待嫁的黄花闺女陪着,增添喜气,走了一个陈春花,钱招娣无论如何不会再放朱翠菱走。
陈春花跑得最快,还没跑到村尾,一声雷鸣轰然炸响,灰蒙蒙的天瞬间大亮,她脚步一顿,呼吸一顿,惊叫就在嗓子眼却吓得叫不出来,腿一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血水伴着泥水被大雨冲刷着,黑蒙蒙的地此时却透着暗红,小院到处堆满了穿着黑衣的死人,篱笆早就倒塌,死尸搭在上面,被雨水冲得煞白的脸极为可怖。
“小玉妹妹……燕郎君!”陈春花吓哭了,声音都在发抖了,忍着害怕跑上前,到了院子里,却无处下脚,地上的人或是被人割喉,或是断手断脚,她一个村中少女,一辈子没见过这般场景,脑袋晕眩,双腿打颤。
小院的正房门打开着,里面没有动静。
陈春花鼓起勇气,抖着腿跨过地上的死尸,往那屋里去。
屋里的被褥有些凌乱,李眠玉和燕寔都不在,她先是松了口气,又往里扫去,柜子门开着,桌上的纸笔都不见了。
“天爷啊!这些是什么人,怎会死在这里?”村里人赶到了,见到这般场景,脑袋都是乱的,只惊得不停喊天爷。
朱长泽倒是见多死人,脸上只惊了一下,也几步到屋门前,跟着陈春花往里看。
“小玉妹妹和燕郎君不在!”陈春花捂着胸口,又想起什么,道:“快去后面看看那马儿可还在?”
朱长泽忙跟着她一起出来,绕开地上乱七八糟的死尸往后面跑去。
到了后面,陈春花就看到马棚连着旁边养兔子的棚都散架了,那皮毛黑亮的叫擎渊的高头大马倒在那儿,头被人斩了下来,早就死了,养的鸡和兔子也早就不见踪影。
朱长泽早就趁着方才到后边来的工夫在地上寻了一圈了,此时憨厚的脸上稍稍松了口气,道:“没瞧见燕家兄妹。”
陈春花抹了抹眼睛,还想说什么,但惧意上涌,两眼一翻要晕过去。
朱长泽忙扶住她,在她要晕过去前就用力按向她人中。
陈春花立刻疼得清醒过来,站稳了身体,又哭:“小玉妹妹和燕郎君肯定是被仇家找上门了,他们该是逃了吧?”
她如今只关注着没找到李眠玉和燕寔的尸体,还没反应过来这些人是被杀的,但朱长泽却已经想到了,他想起那挺拔凌厉的少年,若是这些黑衣卫士是来寻他们的,那显见的,如今地上这些人都是被他杀的,不由打了个冷颤。
“肯定逃走了!”他点点头,对陈春花道。
陈春花点点头,抹抹眼睛,“那就好!”
这么会儿工夫,村里的人陆陆续续过来了,看到这院子的可怖惨况,俱是吓得不轻。
有人反应过来,对赶来的老村长道:“定是那燕家兄妹有仇家,咱们村以后再不能让不明身份的流民住,万一这些人夜里趁人不注意屠村咋办?”
村民纷纷应和。
老村长这么大年纪看到这场景,又被人围着说,眼一闭,昏厥了过去。
“阿爷!”陈春花惊呼一声,朱长泽忙过去背人。
如此大雨,其他村民见老村长都晕过去了,也不敢在这里多停留,一窝蜂又跟着走了,且都回了家,紧闭了家门,不敢出去。
待老村长被按了人中醒来,他便赶紧让朱长泽去镇子里报官去。
朱长泽还未带胥吏回来,迎亲队伍早早却来了陈家村。
此时雨已停歇,钱招娣喜笑颜开跑出去等着迎接镇子里的豪绅女婿,却见那最前面的骡子上坐着的栩栩如生的纸人,惨白的脸画着浓眉红唇,在阴恻恻的天色下越发可怖。
钱有财就伴在一旁,如今听着格外尖细的声音吆喝一声:“阿姐,快让凤云出来了,新郎来接她去享福啦!”
这竟是一场冥婚,嫁过去就得守活寡!
钱招娣拍大腿大叫一声:“天杀的!哪是大吉之日,这分明是个阎王爷索人命的鬼日子!”
钱有财纠正她,笑说:“阿姐你这话说的,那张家家里是做药材生意的,凤云嫁过去就是吃香的喝辣的,过继个儿子养大,将来养大了儿,就是一家最大的老封君呢!等顺安当兵回来,娶媳妇的银子有的是!”
钱招娣一怔,哭声顿停,可屋里的陈凤云听到了,一阵嚎哭嚎叫,嚷着不肯嫁。
陈高柱家一顿混乱。
无人注意后山上下来一群卫士,迅速将村尾小院的死尸皆抬入了山中。
成泉留下的卫士只是普通卫士,被吩咐着算着时间来的,一看满地尸愣了一下,面色白着一数死尸数,共一百具,皆是崔氏黑衣卫,没有那少年暗卫!——
青铃的死讯于李眠玉来说打击太大,她伏在崔云祈怀里哭晕过去。
马车到流溪镇时,已是中午。
崔云祈抱着昏睡的李眠玉下来,入了一间小院在,直接抱她进了房中。
侍女早已铺好被褥,成泉没有跟进去,只站在门口往里看,见公子垂首坐在床沿,洁净的白衣上污迹点点,他的脸色隐在一片暗色里,晦暗不明。
“成泉,你亲自去一趟节度使府取信。”公子声音很低。
成泉忙点头,先前在陈家村时,公主与公子说的话,他也听到了,他转身就走。
侍女上前,恭敬问道:“公子,可要奴婢为公主换衣?”
“都出去。”
侍女低头,无声出去,轻轻关上了门。
崔云祈想到陈家村的那张炕上凌乱的被褥,低下头去解李眠玉的衣襟带子。
李眠玉的衣衫是燕寔替她穿上的,系的带子是独有的结,寻常不得其门的人极难解开,他的动作本是轻柔的,但因解不开带子,秀眉一皱,细细打量一下,猜出这带子是何人所系,脸色便沉郁了下来。
崔云祈甩袖起身,疾步走到门口,吩咐门外侍女:“去寻一把剪子!”
侍女极少见到公子这样盛怒的样子,苍白面容一片阴鸷,几近扭曲,她被吓了一跳,竟是反应不过来。
崔云祈抬起眼,目底森然,却微微笑了笑,声音温柔至极,“聋了吗?”
侍女立刻福身,赶忙去拿剪子来。
崔云祈拿到剪子,重新回到屋中,坐在床沿一剪子剪开那系带,动作极轻地将那粗糙棉衣脱下来,却在看到里面后衣领处极隐秘的两只燕子时,动作不自禁大了些。
李眠玉昏沉中被惊醒,睁开眼看到崔云祈正在解她衣衫,下意识便抬手推他,“崔云祈,你在做什么?”
崔云祈动作一顿,俯首轻声说:“将脏衣替你脱下来,我为你备好了衣裙,如此粗布衣衫,以后不要穿了。”
李眠玉哭得多了,这会儿虽是醒了,脑袋却依旧有些昏昏沉沉,她攥住了自己衣襟,摇头,“我的衣服挺好的,这件衣服燕寔给我做的,里面缝了棉花,很暖和的。”
她的手摩挲着,却发现什么不对劲,揪起衣襟一看,发现带子被剪碎了,她怔了一下,目光落在了崔云祈的手上,看到了那把剪子。
“你为什么剪我的衣服?”李眠玉声音很轻,似有不解。
崔云祈却从那双眼里看到了怨恼,他拿着那把剪子,盯着她许久没说话,好半晌后,哂笑一声,“我是你的驸马,不能剪你这件粗衣吗?”
李眠玉心里有些生气,她抚着脑袋坐起来,“就算你是我的驸马,也不能随意剪我的衣衫。”
崔云祈沉默着,坐在床沿看她,终于问道:“因为这是那个暗卫给你做的衣衫吗?”
他的声音轻柔柔的,可李眠玉却知道他生气了,她心里便更恼了,分明是她的衣服被剪了,他生什么气?
她点头,理直气壮道:“当然。”
崔云祈:“……”他面色青了青,又白了白,丢开那把剪子,温润俊美的脸色极为难看,“玉儿,他不过是区区一个暗卫,你为了他与我生气?”话到最后几分怒几分伤感。
李眠玉看着他,虽脑子昏沉,却立即辩道:“燕寔怎会是区区一个暗卫?他不止是暗卫!”
“那他是什么?”崔云祈朝着她倾身靠近了一些。
李眠玉怔了一下,看着崔云祈近在咫尺的盛着怒意的一双眼,拧眉说:“他是皇祖父留给我的人,是我的人,他保护我爱护我,是和青铃姑姑一样重要的人。”
“我是圣上为你定下的驸马,他难道比我还重要吗?”崔云祈逼问。
李眠玉看着他这样愠怒的样子,抿了下唇,却终究记得他是她的驸马,对她来说是很重要的人,所以声音很轻地说:“你不要胡搅蛮缠。”
可只这一句,崔云祈本是泛青的俊脸一下涨红了,微微睁大了眼,似乎从未想过李眠玉会这样说他。
空气沉闷,屋子里熏的香让李眠玉本就不适的身体更难受了一些,她不想与他多说了,转头看了看四周,发现如今是在一间布置精致的屋中,便道:“皇祖父在哪儿?我要见皇祖父。”
她掀开被褥就要从床上下来,却被他拽了回来,他的脸色又泛着青色,下巴上的胡茬都似乎冒了出来,李眠玉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觉得几分陌生,皱了下眉,“崔云祈,我要去见皇祖父。”
崔云祈俯首看着被禁锢在怀中的少女,靠近了些,鼻尖几乎蹭到她的鼻尖,声音很轻,温柔如春,“燕姓暗卫可有亲过你?”
李眠玉从未与他这样亲近过,心头一跳,下意识推开他,飞速从床上跳下来,鞋都没穿往外跳了两步,“崔云祈!我要见皇祖父!”
她回头瞪他,面色涨红,却不知是因为崔云祈的靠近,还是因为他问的话。
崔云祈顿了顿,脸上几分难堪,垂目在床沿坐了许久,才是恢复了些往日从容,他偏过头看李眠玉,站了起来,看着她柔声:“他亲你了。”
李眠玉以为她此时脸色涨红被他瞧出了什么,没有做声,她心神有些乱,她不知为何不喜崔云祈靠过来,或许是他如今身上的熏香难闻,不像燕寔气息干净。
崔云祈抬腿朝她靠近,凄笑一声,“他一个暗卫都可以,我是你的驸马,为什么我不可以?”
李眠玉还在想燕寔,她捂着心口,有些恍惚,为什么崔云祈不可以,燕寔却可以呢?
崔云祈已经近到跟前,浓郁的檀香味将她包裹,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别开脸:“你身上不好闻,你还没洁牙!”——
侍女不知屋里发生了什么,只见褒衣博带、温雅无双的公子怒气冲冲推开门出来。
“备水!我要沐浴!”——
离开陈家村二十里地、快到长兴镇的山上,有上山砍柴的樵夫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昨夜下了一夜雨,樵夫以为是什么软泥块,低头看一眼,却惊了一下。
竟是个人躺在地上!穿着身破破烂烂的红衫,不知死活,隐约可见衣衫下的累累伤口。
樵夫吓了一跳,忙蹲下身,拂开那人脸上的头发,是一张年少苍白又俊俏的脸,唇色泛着不正常的紫。
他探了探鼻息,还活着,忙弯腰打算扶起来,但他一动,地上原先昏迷不醒的少年忽然睁开眼,一双幽深冷漠的眼扫来,他的脖颈瞬间被掐住。
樵夫被那杀气吓得赶紧道:“我、我是来山里砍柴的,见你晕着就想拉你起来!”
少年眨了下眼,眼睛有些空洞,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樵夫松了口气,摸了摸脖颈,尝试着再去扶他,总算没再被扼住,忙用了点力气,余光却扫到他怀里有什么在动,迟疑着稍稍拉开一点衣襟。
那里藏着一只沾了雨水的,毛微微湿哒哒的灰色幼兔,发着抖,可怜无比——
作者有话说:李眠玉:这只兔子,会有点舍不得吃掉了。
燕寔:没关系,还可以养。
崔云祈:……
谢谢大家的营养液,么么么么!不建议跳过这几章哦,都蛮重要的,也是“情窦初开”的过程,一些双标吧,崔这个人呢,大家看吧,总之么么么么!再复习一下cp,傲娇倔强又好哄无闺训公主X天然黑闷骚能干未教化俊美暗卫!(重点无闺训x未教化!)
第38章
落过雨的山林,潮湿冷寒。
“桂娘!快出来帮我一下!”樵夫粗着嗓的一声喊。
林子的那头的树木遮盖下,有一间小院,院里的人听到动静一下跑出来,是个裹着头巾的胖妇人。她远远地看到樵夫背了个人,吓了一跳,忙放下手里的抹布,疾步上前来。
等到了樵夫身边,妇人一边帮着搀扶,一边打量他背上的少年,“怎么出去一趟还背个人回来?没遇上什么事吧?”
樵夫摇头:“没,就看到他躺在地上,身上都是伤口,瞧着还中了毒,年纪也不大,也就十八九岁的模样,实在可怜,我就带他回来了。”
说罢,他将袖子里一直团着的兔子递给妇人,“还有只兔子。”
“怎么还有兔子?”
“他放在怀里的,许是抓来吃的。”
妇人抱着兔子,几步上前,打开了侧边那间许久没有住过人的屋子,“送到矩儿屋里来。”
樵夫快步上前,将人小心翼翼想放床上,却被妇人拦住,“等会儿!他身上脏,先放地上,将这衣服脱了再抬上床!”
她说罢,也开始收拾竹床上的褥子,樵夫则将燕寔放到地上,先伸手去解他衣襟带子,却发现无论如何解不开,便用上点力,想直接扯开来。
结果,衣服没扯开,手上又覆上一只苍白粗糙的手,樵夫惊了一下,抬头看去,见半个时辰前已经昏迷过去的少年又醒了。
“烈酒,刀。”燕寔声音嘶哑虚弱,眼神涣散,疲惫至极,却还有一丝冷静。
收拾被褥的妇人听到声音回头,忙转身去备。
燕寔被扶坐起来,垂头自己解开衣襟带子,脱下衣衫,露出上半身。
樵夫在旁看着,只觉得少年穿着衣衫时瞧着清瘦,脱下后身上却覆着一层结实的筋肉,只是如今上面布满伤口,手臂肩膀处更泛着中毒后的紫。
妇人很快拿了东西过来,燕寔长臂一捞,取过仰头灌了几口,再睁眼时,目光更幽静了一些,他低头,再将酒倒到中毒之处,又将刀用酒浇过,利落地挖去伤口毒肉。
伤处流了些血,却依旧是泛着不正常的深色,他垂头盯着看了会儿。
“这毒瞧着厉害,得去寻大夫看,我们这儿就一些普通伤药。”妇人有个差不多年纪的儿子,见了十分不忍,她将方才一并取来的伤药与绷布、棉巾递过去。
樵夫常年在山上砍柴打猎,时有些伤,这些东西都常备着的。
“多谢。”燕寔接了过来,声音很低,垂着头用棉巾沾了酒慢慢擦拭身体,拒绝了樵夫或是妇人帮忙,自己上了药,又包扎好。
他在竹床上又坐了几息,低头去捞地上自己的脏衣和兔子,一副要走的模样。
“小郎君伤成这样,在这歇两日吧,我儿在外久不归,这儿正好有一间屋子可借给你住。”妇人心善又心软,虽知道这少年瞧着不是寻常人,怕是被仇家追杀的,犹豫了一下还是这样说道。
燕寔摇头,“不必。”
“要不还是在这歇两日吧,我去镇子里给你请个大夫过来。”樵夫也有些不忍,心道这脸这样惨白,嘴这样紫,就这么走,怕不是要死在山里,那不是造孽?
燕寔反应比寻常慢了些,目光慢吞吞朝人看过去,盯着人看了会儿,才摇头。
他没吭声,捞起地上自己的脏衣就要穿上,却被妇人拦住。
妇人急走到柜子里,取了身干净的衣衫递给他。
燕寔不要,却被妇人硬塞进怀里,他静了瞬,低声:“多谢。”
等他换上衣衫,却又将地上的脏衣捞起,包着那只兔子,抬腿往外去。
妇人和樵夫没再阻拦,只是两人俱都是心善之人,眉头都紧锁着。
燕寔到门口时,忽然偏头,“有人来问,别说见过我。”
丢下这句话,他没再停留,往外走去,初时步子还有些不稳,但越走越快。
樵夫忍不住追出来看时,外面已经没有那少年身影。他忍不住偏头对妇人道:“也不知是什么人,都那样了,还非要拿着那破烂衣服和兔子。”
妇人已经开始利落收拾地上的泥水了,道:“反正不是普通人,瞧那毒都这样了,竟然都没死呢!”
说到这,她又顿了顿,叹气:“盼咱们的矩儿在外头可别遇上这样的事!”
“哪能!他一个读书人,哪能遇到这种事!”樵夫赶紧说道。
夫妻二人想起在外已有几月的儿子,又想到如今外头战乱,对视一眼,又齐齐叹了口气——
燕寔在外疾行了一段距离,便又停了下来,他靠着树喘了几口气,又皱着眉封了几处穴道,静了会儿后,便抬腿继续赶路。
只不过走了几步,胸口却一疼,他弯腰捂住,脸上冷汗瞬间淋漓,再抬脸时,唇角溢出黑血来。
他深呼吸几口气,低头拉开衣襟看胸口,那儿本该三月后出现的毒纹提前被逼着长了出来。
燕寔看了许久,慢慢拢上衣襟,抬起眼,幽静的目光朝着郡治方向看了会儿,转道去了深山里,寻了几处蛇洞,挑出几条冬眠的蛇,挖出蛇胆吞服,又寻了处山洞,打坐调息。
他的手腕上绕着根绳子,绳子那一端拴着只可怜的灰兔子,正在怯怯吃草——
崔云祈嗅了嗅身上的味道,面色难堪至极,将侍女都驱逐出去后,便准备解衣衫,正此时,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公子!”卫士在门外声音着急。
他停下手中动作,出去开门,扫一眼,是留在陈山挖矿的卫士,便沉下了眉,“何事?”
卫士低着头声音里都透着惧意:“公子,一百黑衣卫皆被屠戮在陈家村!那暗卫不知所踪。”
崔云祈许久不曾说话,卫士却觉得周围的空气冷了又冷。
“都死了……”半晌后,他听到公子温柔的声音轻轻响起,忍不住又哆嗦了一下。
“可曾查验过尸体?”
卫士点头:“身上伤口不多,但都是狠绝的杀招,一击毙命。”
崔云祈又静了会儿,才道:“好好将人安葬。”
卫士应声离去,他转身回了屋中,慢吞吞走回到浴间,解开衣襟,眯着眼喃声:“一百黑衣卫,尽数被屠戮。”
这可不是普通的暗卫能做到的事。
文昌帝给玉儿的……是宿龙军么?就算是宿龙军,真的能身上不受到一丝伤吗?
只要中毒,那就活不成。如果活了,必来寻玉儿。
浴间架子上的镜子里,年轻温润的公子春水般的眉眼笼罩着阴翳,晦暗不明——
李眠玉待崔云祈走后,便抿着唇,想要将衣襟重新系上,可看到那带子被剪了个细碎,又气恼,手在那儿摩挲许久,才郁闷地放下手。
她在床边坐下来,想起自己的荷包,忙低头又去摸腰间,看到荷包还在,便松了口气,打开荷包看了一眼,里面有几粒糖,还有燕寔的暗卫令牌。
李眠玉取出一颗糖来,糖是燕寔从货郎那儿买的,虽远远比不上宫中所制,可总是甜的。
她盯着糖看了会儿,有些想燕寔了,垂下眼睛想将糖往嘴里塞时,又想起自己还没洁牙,顿了下便走到门边打开门,看到外面果真站着个侍女,便吩咐:“我要梳洗。”
侍女忙恭敬低头应声,只不等她去准备,却又被叫住。
李眠玉盯着这低眉垂首的侍女看了会儿,知她必是听崔云祈的令的,摇了摇头,“无事。”说罢,她又抬头环视了一圈这一眼望到头的小院,眉头蹙紧了,这一点不像是皇祖父会在的地方,如此僻静狭小,甚至没有卫士守着。
崔云祈到底在做什么啊?
李眠玉又折返回了屋子,在床沿重新坐下,因为心中许多疑惑不得解,有些气闷。
不多时,侍女送了温水进来,放在屋中屏风后的架子上,李眠玉不等她说,便走过去,看到架子上已经摆好了刷牙子,上面抹着牙粉,又愣了一下。
燕寔给她备了半年的柳枝,她竟是有些不习惯这刷牙子了。
“公主?”
“不用你。”
李眠玉心情低落,挥退了侍女,洁了牙净了面,一番梳洗过后,看到了架子上叠好的衣裙,犹豫了许久,又低头看了看扯烂的衣襟,她总不能这样去见皇祖父,最终还是取了过来。
她已是许久没有穿过这样的丝缎裙衫,一时有些不适,觉得没有燕寔做的棉衣或是兔毛小袄暖和。
而且这般白色,似乎也没有绯红喜庆呢!
好不容易将繁复的衣衫穿好,李眠玉又在腰间挂上那枚荷包,才是抱着换下的棉衣从屏风后出来,侍女就等候在外面,躬身福礼,道:“公主可要挽发?”
李眠玉摸了摸垂在胸前的辫子,“无须复杂,简单即可,一会儿你帮我把这棉衣的带子修补好。”她在妆镜前坐下,又将棉衣递给她。
侍女双手接过,应声点头,先放到一边,随后替她梳理头发,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又配上蝶形珠花,再无多的配饰,灵秀又不失活泼。
“公主可要用膳?”侍女又问。
李眠玉是饿了,却又丝毫没有胃口,想了想,她仰脸问侍女:“可会做烙饼?”
侍女是崔氏豢养的,从京中来,从未吃过烙饼,一时也怔了一下,但很快恭敬道:“奴婢这就吩咐厨下去做。”
李眠玉便点了点头。
待侍女走后,她环视了一圈四周,又在床沿坐了下来,低头摸着荷包里的暗卫令牌发呆,心中万般情绪,又焦灼崔云祈为何不让她立刻见皇祖父,忍不住猜测是不是皇祖父哪里不好?可她又不愿如此多想下去。
不多时,门吱呀一声被人再次推开。
李眠玉以为是侍女,也没抬头,却听到崔云祈温柔的声音:“玉儿。”
她这才抬头看过去。
崔云祈换了一身白色交衽广袖长袍,峨冠博带,如玉山之姿,她怔了一下,看他从门口进来,立刻站了起来开始抚平方才可能坐皱了的衣角。
“可是要去见皇祖父了?”李眠玉抬脸时,还有些红肿的眼睛笑着,眼底有流光,她上前来,走到崔云祈身边,催促道:“我见你都换好衣了,我们现在就去。”
崔云祈低头看着李眠玉戴珠玉着华裳的模样,才是觉得心中舒了一口气,牵她的手往桌边去,“圣上如今还在歇息,晚点我再带你去,先用饭。”
李眠玉本就心情焦灼地等了会儿,此刻哪里听得了这样的话,恍惚间心里咯噔一下,她没有立即说话,只是盯着崔云祈看,清澈的一双眼,仿佛能直透人心。
静了会儿,她眼底的光黯淡下来,小声开口:“崔云祈,为何你不让我去见皇祖父?若是皇祖父这个时辰还歇着,他身子必是不适,我又怎能吃得下饭?你阻我去见皇祖父,究竟是为何?”
崔云祈垂目看着她,忽然张开双手将她拢进怀里,低声:“玉儿,听我的,先用饭,用过饭,我带你去见圣上。”
李眠玉听了这话,脑中嗡鸣,有一瞬觉得害怕,被拥进崔云祈怀里时,下意识抓住了他衣襟。只是她以为自己会立即被温暖包裹,可他的怀抱带着沐浴过后的水冷,反而令她瑟缩一下。
“很冷吗?”崔云祈低声问她,将她搂紧了。
李眠玉点头,喃喃:“崔云祈,你有真气吗?”
崔云祈一时也有些茫然,俊美温柔的郎君如实答:“我只略懂拳脚,擅君子六艺,不曾修内功。”
李眠玉幽幽叹了口气:“怪不得你怀里这样冷呢,燕寔有真气,总是很暖。”
她的语气里几分遗憾,但崔云祈却听出了十分嫌弃,也已联想到一些画面,一时面色又涨红,重重道:“玉儿!你若冷,我们躺去床上,裹了棉被说话,再多点三盆炭火,总是不冷了!”话尾处,他声音都气得有些发颤。
“你不懂,真气和炭火不一样。”李眠玉看他一眼,摇头说道。
崔云祈抿了唇,却忍了忍,道:“我现在去修内功,可行?”
李眠玉摇头:“那得十五年后才有厉害的真气,那时你都老了,可能也运不出真气了,只有燕寔这样三岁习武的才能少年时就这样厉害。”
崔云祈:“……”
李眠玉没心情与他继续拌嘴,说完就低着声又道:“我什么都吃不下,崔云祈,你带我去见皇祖父,不论皇祖父这会儿如何,我只要见了他,我或许就有胃口了。”
屋中寂静,崔云祈半天没说话,脸色渐渐平和下来,他恢复了冷静。
他抱着怀里人静了会儿,终于松了口说好,只是看着李眠玉的目光带着怜意。
李眠玉心里高兴,抿唇对他笑了下。
崔云祈垂下眼睫,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貂裘替她披上,再是命侍女取了暖手的袖炉过来,让她捧着,这才牵了她的手往外去。
昨日下了一夜的雨,地上都结了冰,出了门便是刺骨的寒。
李眠玉心跳忽的极快,闷不做声跟着崔云祈走到这处小院与隔壁相隔的墙边,发现此处开了一扇门,推开门走过去,便到了隔壁。
隔壁静悄悄的,院中却站着几名黑衣卫士,见了崔云祈便躬身行礼。
崔云祈带着李眠玉推开了院中厢房的门,里面昏暗暗的,没有点灯,李眠玉第一眼便往床那儿看去,青色的床帐往两边撩起,床上被褥叠得整齐,上面没有人。
她又环视一圈四周,没看到人,才疑惑出声:“崔云祈?”
崔云祈没有出声,只握紧了她的手,牵着她一路往里走,到了一排柜子前,轻轻转动了上面摆着的花瓶。
柜子往两边散开,后面出现一道暗门。
潮湿的,带着霉味的气息一下从暗门中涌出来,李眠玉呼吸忽然停滞一瞬,脑袋已经开始嗡鸣,她双腿都开始无力,手里的袖炉掉下来落在地上,发出沉闷声响。
“玉儿?”崔云祈揽住她的肩膀,低声问:“还要去吗?”
李眠玉没吭声,想要将他推搡开,却手脚无力,只能不住点头,声音飘忽:“要去!我要去!”
崔云祈揽着她,带着她从暗道楼梯下去,下面有萤萤灯火,却静得吓人。
落地的瞬间,李眠玉才敢抬头,目光触及的一瞬,所有的呼吸像是被人攥夺去,她想尖叫,想喊,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灵魂像在这瞬间离了体。
一只森然的冰棺摆在地窖中间。
“玉儿?”崔云祈一直偏头看着怀里的人,见李眠玉瞬间面色惨白,双目发怔,忙出声。
李眠玉双腿明明那样软,但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搡开崔云祈,跌撞着往前跑,几步到冰棺那儿,她趴在上面,刺骨的寒意瞬间从指尖扩到心底,她茫茫然探头往下看。
冰棺盖是合上的,可晶莹剔透的冰掩不住棺中人。
那里面躺着个皮贴骨的老者,头发花白,面容泛黄,干瘦如枯枝,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李眠玉眼前模糊,怎么都看不清楚棺中人面貌,她趴在那儿,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像是喘不过气来了,喉间溢出一声哽,崔云祈揽着她,为她顺气,“玉儿,圣上他……”
“不是……不是皇祖父。”李眠玉的声音如猫吟。
“玉儿……”崔云祈低低唤她,却不知该说什么。
李眠玉哽了一下,缓缓从棺盖上起身,面色惨白地看向崔云祈,唇角却轻轻抿了一下,声音很轻,“崔云祈,皇祖父虽是古稀之年,但他长年习武,是马背上打天下的皇帝,身形健硕高大,脊背挺直,这里躺着的老者,虽面貌与皇祖父几分相似,可太瘦小了,他不是皇祖父。”
崔云祈默然看着她,看她双眼通红,眼泪不断落下来,看她整张脸瞬间像是在水里浸过一般,看她忽然深喘了口气,听她哽咽着说:“这绝不是皇祖父,崔云祈,你只是认错人了,对吗?”
李眠玉紧紧抓住崔云祈衣襟,恳求地着看他。
“玉儿,圣上从宫中出来时便受了点伤,赵王谋逆,他神伤愤然,伤久治不愈,于一个半月前病逝。”崔云祈声音很轻,将人环在怀里。
李眠玉浑身僵冷,将崔云祈推开,转身重新趴到冰棺上,她垂目看着棺里的人,神魂飘散,不知自己在何处,她想起了父王母妃躺在棺中的模样,可那时她身边有皇祖父,皇祖父……
皇祖父现在在棺中。
“玉儿!”
崔云祈一下从后面捞住下滑的李眠玉,低头朝她看去,便见她双目紧闭,面色惨白,连气息都是微弱的。
他弯腰将人抱起,疾步往上走。
“速去请大夫来!”
卫士听令,忙出去唤人——
“女郎年少,乍然间悲恸过度,心神皆伤,才是昏厥过去,并胸中壅塞,气息不畅,夜里恐有寒热之症。”大夫细细诊过,收回手如此道,“我开一贴退烧的药,若今夜里起了烧,便熬煮过后喂她喝下,如今也不要惊醒她,且让她睡着,好好休息一番。”
崔云祈接了过来,点头,侍女上前将诊金奉上,并送了人出去。
待人走后,他便坐在床沿,俯首看向李眠玉,轻抚过她惨白的面颊,心中万般怜惜,又想起自己身上的那一桩婚事,眉头皱得更紧了些,神色几分晦暗,终究隐忍了下去。
崔云祈安静守在床边,等着李眠玉醒来,望着她干净纯然的面容,脸上缓缓露出笑来,温柔柔的,低声笑了一下,“玉儿,今后你只有我了。”——
成泉快马加鞭去了节度使府,门口卫士自是认得那是崔云祈的贴身卫士,忙上前来迎。
“三月前,可有人送来过信给公子?”
那卫士怔了一下,却是记得这件事,忙点头,道:“信已是交给了女郎。”
成泉虽早有预料,但还是心猛跳了一下,只好硬着头皮进去拜见卢家女郎。
近日卢姝月心情极好,因这些时日军情紧急,卢元柏一连多日为粮草军械一事奔波,未曾归过家,她便邀了岳凝香常来院中玩耍。
她性子霸道,岳凝香又性子软乎,每每玩双陆赢了便指使着这小表妹做这做那时,便心情愉悦。
这一日,她照旧叫了岳凝香在暖阁中玩。
“女郎,崔公子的卫士在外求见。”有侍女疾步往里来,躬身道。
卢姝月闻此,一日的好心情便散了个干净,眉头紧锁着,丢下手中棋子,她早就忘了三月前那一封信,忍不住揣测崔云祈忽然找自己做什么,想到他的手段,不敢直接拒了去,只冷声道:“让他滚进来。”
岳凝香在一旁收拾已经乱了的棋盘,见表姐脸色难看,也没敢吭声。
成泉低着头进了暖阁,便躬身行礼。
自卢姝月以婉柔面容诱崔云祈失败后,便不再掩饰本性,见了成泉便冷言冷语:“何事?”
成泉恭声道:“三月前,曾有人给公子递信,却送进了节度使府,卫士言信交由到女郎手里,故公子命属下来取。”
卢姝月经他一提才想起来那封信,皱了皱眉,忽然想起来前些日子娘寄过去的信,便道:“崔云祈回来了?”
成泉低头沉默,他既人到了这里,公子便没有隐瞒之意,何况回郡一事卢三忠也知晓。
卢姝月盯着他看了会儿,最终厌恶地转过脸:“我命人放在他那院中书案上了。”
成泉松了口气,立即又躬身道谢:“多谢女郎。”
卢姝月等他一走,想到这桩婚事,想到卢元柏,气得掀了棋盘。
岳凝香一时没察觉,被砸到了额角,一下磕破道口子,轻呼一声,捂住了脸。
这会儿卢姝月正是气恼之时,看到她这般,便斥道:“眼瞎不成?看到棋盘飞过来不会躲?生了一张和李眠玉相似的脸,却是个没用的性子!”
岳凝香面红了,却没吭声,知她表姐这会儿心情不好,只揉着额角,随后又心想,宁国公主与她也有几分亲戚关系,何况听闻公主灵秀,生得像有何不好?
卢姝月瞪她一眼,又站起来,“人都死哪儿去了?”
原先被赶出去的侍女立即进来。
卢姝月指着岳凝香,道:“去给她拿药来!”
侍女又赶忙出去取药。
岳凝香呼出一口气来,放下手,起身来拉卢姝月,“表姐,我没事。”
卢姝月看这表妹的脸时,心中便有无限恶意生出,一腔恨意无处宣泄,只甩开她的手,自己坐了下来。
岳凝香给她倒了一杯茶,静了会儿,迟疑着问:“表姐,那崔公子回来了,你们可要见面?”
卢姝月听罢,忽然扬起眉毛,表情像是笑,又像是讽刺,端起茶抿了一口,柔声说:“见啊,我等着他过来见我,到时我必要送他大礼。”——
天色初暗时,李眠玉的信终于到了崔云祈手里。
他展开信,看到信中李眠玉称他“明德”,唇角便翘了起来,垂目朝着床上还在昏睡的少女看去,目光柔和,她也只会在书信中才会这样亲昵叫他。
一连读了三遍信后,崔云祈将信纸叠起来收好。
他俯身侧躺了下来,腰间却碰到什么被硌了一下,眉头微蹙,伸手去摸,摸到只蓝布缝成的粗糙荷包,翻过面,看到粗糙的绣纹,是两只依偎在一起的燕子,春水眼眸瞬间阴沉下来,冷笑声就要丟掷到炭盆里,指尖却摸到什么硬物,迟疑了一下,打开荷包。
荷包中有几粒糖,还有一枚铜制令牌,正面刻有李氏皇族的麒麟徽纹,背面则是持牌者的名讳。
燕寔。
崔云祈眯了眼,拿着这枚令牌细细翻看一番,只是李氏皇族普通暗卫的令牌。
耳畔忽然传来声轻泣,他收回神思忙看过去,“玉儿?”
李眠玉似陷入梦魇,眼睫上凝出泪,面色潮红,似在喃喃轻语,崔云祈忙凑过去听。
“燕寔~”——
作者有话说:燕寔:在!
李眠玉:QAQ
崔云祈:……
谢谢大家的营养液么么么!月底啦,营养液要过期啦,小燕急需要疗伤[可怜][可怜][可怜]后面会有时间大法的,别急噢,一个一个情节写,么么么!一会儿精修。
第39章
春日遭雷劈,不过如此。
崔云祈盯着李眠玉,目中阴郁,面色却青了青又白了白,他垂着眼听着她又在梦中抽噎两声,终于忍不住,伸手捂住的唇瓣,喃声道:“不许再叫那暗卫了。”
李眠玉轻泣着被惊醒,睁眼看到身旁的人时,还有些恍惚,似有些分不清面前的人是谁。
崔云祈十岁就在懿成太子的葬礼上见过李眠玉,那时她不过五岁,玉雪可爱,跪在蒲团上抽抽噎噎抹眼泪,谁来抱都乖乖伏在人怀里。
他弟弟云湛三岁,没有妹妹,心中好奇又眼馋,趁着她昏昏欲睡时也抱了。小公主困顿得不行,睁开眼虚虚看了他一眼,眼底雾蒙蒙的,他还在紧张是否会被推开时,她便搂住了他脖颈。
从那一眼,到后来金榜题名于文昌帝书房再见,再到如今,他没见过她用这样的目光看他。
“玉儿!”崔云祈没忍住,在她耳边低声喊。
李眠玉缓慢地眨了眨眼,一下清醒过来,她睫毛轻颤,本就湿润的眼底瞬间盈满泪,一巴掌拍在崔云祈脸上将他推开,“你骗了我。”
她声音轻轻的,有些嘶哑,手掌也软绵绵的,无甚力气,可却令崔云祈心颤了一下,他重新将脸凑过去,“我骗你什么了?”
“你骗我皇祖父在等我。”李眠玉的声音至今还是恍惚的,哽咽着那样轻地说。
崔云祈声音却温柔:“我没有骗你。”他顿了顿,柔声:“常言肉身不腐,是因还未见过心中所爱,魂魄不肯走,所以圣上一直在等你。”
李眠玉听了这话,眼泪不停从眼珠滚出,她闭了眼睛,不想看到崔云祈,她心中难受,一颗心都像是被人攥着的难受,不停抽噎着。
她跟崔云祈走时,没想过见到的会是皇祖父的尸体。
李眠玉脑子浑噩,想到方才做的梦,想到皇祖父无论如何都追不上,她回头找燕寔,燕寔也不见了,他跟着皇祖父一起走了,她抓不到他了。
她心里害怕,害怕燕寔也会出什么事,喃喃说:“你就是骗了我,在陈家村时,你可以告诉我皇祖父已经仙去了,可你说皇祖父不想泄露行踪,不让燕寔跟我走。”
她虽天真,却不是傻子,从前只是不愿意去深想,她不愿意去想皇祖父出事,所以她那时就这样跟着崔云祈走了。
“燕寔……又是燕寔!玉儿,那暗卫不过是保护了你半年而已,那不过是个仆从,他不过是尊圣上的令保护你而已!”崔云祈低着声音,呼吸却急促。
李眠玉不吭声,她几乎说不出话了,脑袋嗡嗡嗡的,又睁开眼,眼底就是模糊的,不停有泪流出来,只是用一双妙盈盈的眼睛看着他,伤心欲绝。
燕寔不是仆从!他虽尊皇祖父的令保护她,但是他不是仆从……她没有将他当做仆从。
崔云祈看着李眠玉,看到那双眼里有控诉、有指责,但也看到了浓浓的依赖。
如今她没有了皇祖父,没有了青铃姑姑,她与她那些皇叔们俱都是年龄差距大,无太多感情。那李荡虽只比她大个几月,可李荡在宫中不受宠,又性懦,与她玩不到一起,所以与她最亲的人就是他了,只有他了。
崔云祈低下了头,凝视着她,分外温柔,将她揽入怀中,极为怜爱她,柔声:“玉儿,我是圣上为你挑选的驸马,我们青梅竹马,你不知我十岁时就在懿成太子葬礼上见过你,我还抱过你,玉儿,我极爱你,我不仅是驸马,我还是你表兄,我会照顾好你、保护好你的。”
李眠玉今日未曾吃喝,又大悲大恸,十分虚弱,她听到崔云祈的话,想到皇祖父,心里既难受又欣慰,她闭上眼,靠在崔云祈怀里。
是啊,她还有崔云祈,不止有崔云祈,她还有燕寔,她要给燕寔写信,让他从陈家村过来。
李眠玉闭着眼哭了会儿,声音哽咽着,轻轻地,却也是认真地说:“燕寔、燕寔也是皇祖父留给我的,我要给他写信。”
她的语气倔强,带着公主不容置喙的气势,只是她此时太脆弱了,这威仪便不剩下几分。
崔云祈温柔的眸子瞬间暗了下来,他抱着李眠玉,却是顺着她的话说:“好,给他写信。”
李眠玉听到这一句,哭声也小了一些,只是还将脸埋在崔云祈怀里。
崔云祈轻轻抚着她的背,过了会儿,又低下头用额心探了探她额心,果真如那大夫所言,有些烫,便道:“玉儿,你今日还没吃过东西,先吃点东西,再喝药,你起烧了。”他顿了顿,又柔声说:“圣上若是还在,必希望你能好好养护好身体。”
李眠玉浑身无力,也不想吃东西,眼睛又酸又胀,脑袋也晕着,什么话都不想说。
“侍女说你先前想吃烙饼,我让厨下现在再去做?”崔云祈温声道。
烙饼,对了烙饼……李眠玉想起燕寔做的烙饼,她依然没有胃口,只是眼泪流得更厉害了一些,她知道现在就算想吃,燕寔也不能立刻从陈家村跑来这里。
崔云祈见她不吭声,又温言软语哄了会儿,可李眠玉只闭着眼安静流泪,再不肯出声,他毫无办法。
但她不能这样不吃不喝,他还是命侍女过来,吩咐去将备着的粥送来,再做些烙饼,与药一起送来。
李眠玉闭着眼,只想昏睡过去,睡过去之后,便能再见到皇祖父了。
厨上很快备好,侍女端了过来,崔云祈从床上坐起身,他发觉那荷包从腰间掉落,便要去拿,可一只小手从旁边忽然穿了过来,抓住了那荷包。
崔云祈怔了怔,看向李眠玉,见她依旧紧闭双眼,脸上湿漉漉的都是泪,心中一软,没有再问那荷包中的暗卫令牌一事,只伸手拿帕子擦了擦她的脸,便转身去接侍女手里的托盘,并让人都出去。
侍女依言出去,门又重新关上。
崔云祈将托盘放在小案几上,用调羹试了试温,便抬手去搂李眠玉,李眠玉没有挣扎,只是很安静地靠在他怀里。
“玉儿,喝些粥,这粥是你从前最爱喝的甜粥,莲子百合粥,喝一点好不好?”崔云祈抱着人,另一手端起粥,轻声问。
李眠玉依旧垂着眼睛安安静静的流泪,他试着将粥喂过去,她撇开脸,声音还哽着:“我还没洁牙。”
崔云祈:“……”他又吩咐侍女将洁牙的刷牙子和牙粉并温水送进来。
李眠玉毫无胃口,可她想到皇祖父,想到皇祖父若是在,看到她不吃定会难过,还是撑着虚弱的身体起来洁了牙,只是她一日不曾吃喝,手无力,崔云祈想接过刷牙子替她洁牙,却被她拒绝了。
“玉儿。”崔云祈轻声,拿她没办法,只好替她只端着杯子。
待李眠玉洁过牙,便又被崔云祈揽进了怀里,“我喂你。”
他端过一旁的粥,舀了一勺喂过去,她没有拒绝,他便松了口气。
崔云祈喂了半碗粥后,又拿起一旁的烙饼,撕成小条喂她吃,李眠玉只吃了一口,却再不肯吃,闭紧了嘴,“可是这个不合胃口?”
李眠玉终于出声:“没有燕寔做的好吃。”
她的声音轻轻的,语气却有一种令崔云祈脸色难堪与阴郁的眷恋,他稍顿后,自然地将烙饼放下,温声说:“那便不吃了,再喝些粥。”
李眠玉没做声,但安静喝完了一碗粥。
崔云祈将粥碗放下,拿起帕子替她擦了擦脸,过了一会儿,又给她喂药,等药也喂完,才是稍稍松了口气,抱着她俯首温声:“玉儿……”
“我想更衣。”李眠玉虚弱地说。
崔云祈:“……”他默了默,将李眠玉抱起往隔间的净房去,随后便要唤侍女来,李眠玉却摇头,他便要留下,李眠玉恍惚间想起燕寔在山林里守着她更衣的场景,静了会儿,回过神后皱紧了眉,坚决将崔云祈推搡了出去。
此时夜色已暗,外面无月,天阴而湿寒。
崔云祈去了院子里等,他脑中想起李眠玉虚弱但依赖他的样子,垂眸时,脸上还是露出了浅淡的笑意。
成泉早就在院外等候多时了,此时见自家公子终于得了闲,忙上前,“公子。”
崔云祈朝他看过去,目光淡淡的,“何事?”
成泉低着头说:“方夫人知道公子回来了,叫人去了崔府传信,让公子过府,说是许久未见,甚是想念,也想知晓如今的具体战况。”
他说完,便感觉周围的温度似乎更低冷了一些,头更低了些,呼吸都放轻了。
崔云祈的脸色彻底暗了下来,他许久没说话,直到听到屋中有些动静,才低声说:“告诉他回来路途淋了雨,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歇两日我再登门。”
成泉应声,便躬身离开。
崔云祈返身回了屋子,李眠玉的脸色还是苍白,垂着眼睛正用帕子擦手,一双眼肿得核桃大,他上前要抱她回床上,她摇头,声音虚弱:“我要给燕寔写信。”
“……明日写也一样。”崔云祈声音隐忍。
李眠玉没吭声,只红着眼睛流着泪,自己往回走,轻轻搡了一下拦路的他。
“玉儿!”崔云祈胸口起伏又大了起来,可看她脸儿毫无血色,神色也昏昏,终究心疼她,没做声,到了书案前,强忍着戾气替她研墨。
李眠玉手绵软无力,只垂头握笔写了几个字——“吾甚念,速归。”
她将信交给崔云祈,哽声:“交给成泉,让他把信送到陈家村。”
崔云祈无声笑了一下,伸手接过,声音越发温和:“好。”
李眠玉仰头看他,不动。
崔云祈垂首与她对视,又笑了下,“我这就交给成泉。”
说罢,他转身往外去,到了门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便面如冷霜,脸上却浮起一丝笑意,那笑意越来越冷,却是笑出声来,“成泉呢?”他朝院内吼了一声,语气阴沉。
院中侍女们抖了一下,忍不住朝公子看去,可天黑,只屋檐上挂着灯摇晃着,看不清公子的脸,只觉得阴风阵阵。
成泉今日来回奔波忙了一天,总算歇下来在吃饭,听到公子这般吼声叫他,一口饭噎在嗓子眼,惊得不行,赶忙咽下去便跑了出来。
“公子?”
崔云祈笑着朝他看来,声音温柔:“玉儿给那燕姓暗卫写了一封信,你速速送去!”
成泉眨眨眼,默然看着公子手里捏着一封信或是一张纸,此时慢吞吞撕碎了,丢给他。
“还不快去!”
成泉忙接过碎纸应声,准备要走的时候,却又被叫住。
(′з(′ω`*)轻(灬ε灬)吻(ω)最(* ̄3 ̄)╭甜(ε)∫羽(-_-)ε`*)毛(*≧з)(ε≦*)整(* ̄3)(ε ̄*)理(ˊˋ*) 崔云祈的声音压低了许多,慢慢说:“再调一百黑衣卫守在附近。”
成泉默然,再要调黑衣卫要惊动相爷了,这是其一,其次,虽那一百黑衣卫已死,但是这次不同上一次,这次他们的武器上都染了毒,尤其是箭头上,即便能逃,也逃不出多远就会毙命。
“公子,若是相爷知道……”
“照我说的做。”崔云祈看他一眼,声音温柔。
成泉不敢再耽误,点了头离去。
崔云祈深吸了两口气,铁青阴鸷的脸色才稍稍好转一些,转身又往屋里去。
李眠玉还坐在书案前,见他回来,红肿的眼睛总算弯了一下,他看了看,终究忍下戾气,重新温了脸色上前去抱她,李眠玉没拒绝,闭上眼揽住他脖颈,任由他将自己抱上了床。
只是待崔云祈替她将被褥盖好,想要起身去,衣角却被攥住了,“崔云祈,今晚你别走,坐在这儿。”
“好。”崔云祈应声,心一下软了下来,语气温柔,“我就在这陪你。”
李眠玉闭上了湿润的眼睛,收回了手,另一只手却握紧了手里的荷包。
崔云祈在床边坐了会儿,便想躺了下来,李眠玉却睁开红红的眼睛,“我想一个人睡,且你没有真气,身上冷。”
可怜至极,又可恨至极。
“……”他一下坐了起来,兀自闷了儿气,想起陈家村那张炕,又气得胸口疼,垂着眼脸色阴郁,他偏头看了一眼李眠玉。
李眠玉已经重新闭上了眼睛,睫毛湿漉漉的,让人不忍欺负。
崔云祈深吸两口气,忽然冷着脸直挺挺在她身侧躺了下来。
李眠玉又睁开眼看过去。
一向温润斯文的如玉公子终于忍不住,沉着脸说:“今日累了一日,想躺会儿。”
李眠玉:“……”她心里还难受着,又想到崔云祈陪了自己一日,公主心善,懒得再开口多说,只拧着眉看了会儿,便湿着眼睛背过了身。
崔云祈:“……”
他静静躺了会儿,俊美面容阴郁着,终究是听到身旁细弱的哽咽声心软了,想着李眠玉今日乍然知晓文昌帝仙去难忍伤心,便守着礼,没有做什么——
半夜里,李眠玉烧得更厉害了些,于梦中哀哭,崔云祈又是命人拿了棉巾浸凉水替她擦脸降温,又是给意识迷糊的她喂药。
李眠玉不肯喝药,闭紧了嘴,崔云祈无法,便打算以口哺药,可他才凑过去,意识模糊的李眠玉却恰好睁眼,看到这一幕,泪流得更厉害一些,她浑浑噩噩里想起燕寔以口哺药,又想起她和燕寔的约定——此事再不能让别人来,便一巴掌拍开了崔云祈的脸。
崔云祈:“……”
他一个如玉温润的崔氏长公子,除了李眠玉的爪子,无人再敢往他脸上拍,还一日拍了几回,虽不痛不痒,但到底气闷,偏又要顾着她此时神伤情绪,便隐忍着柔声说:“玉儿,你必须喝药。”
说罢,他见李眠玉烧红了脸也不吭声,便又喝了口药低头凑过去,还将她伸出被窝的那只手按住。
李眠玉昏昏沉沉,见崔云祈凑过来,一时想到这是皇祖父为她定下的未婚夫,一时又想到他还算是她的表兄,便没有动作,可崔云祈挺秀的鼻子将将要碰到她鼻子时,她下意识抬头,撞了过去。
崔云祈捂着鼻子后退,被她一脑袋撞得泛起泪花。
“玉儿!”
李眠玉睁大泪意朦胧的眼,无辜可怜地看着他,一直流泪。
崔云祈:“……”他阴沉着脸鼻子通红,终究没办法,起身出去吩咐侍女让卫士去寻大夫拿退热的丹药来。
如此一番折腾,李眠玉终于吃过药,这才沉沉睡去——
李眠玉到了第三日脸色也一直白着,若让她一个人静着,便捏着那只破荷包流泪。
崔云祈哪儿也没去,一直陪着她,他誓要将这半年里那燕姓暗卫留在她心底的痕迹去除,她不愿意说话,便拿了书来读给她听。
午后天好,李眠玉坐在院中躺椅上,听崔云祈给她读话本。
话本讲的是一书生身负家族仇恨,自小被养在山村中远房婶母膝下,婶母将他当做亲儿,见他身体弱,为他早早养了个童养媳照顾着他。那童养媳陈氏大他三岁,勤恳老实,伴着他长大,在婶母走后,更努力挣钱供书生读书。那书生高中之后,却瞒着童养媳娶了高门媳,借势对付仇人。
李眠玉听到这,便拧了眉,声音虚弱道:“无耻!”
崔云祈读话本的声音一顿,于冬日暖光中抬起脸,他今日也穿着白衫,亦是为文昌帝守孝,依旧是峨冠博带,风姿迢迢,此刻温润面上露出浅浅的笑,“此话何讲?”
李眠玉本就情绪低落,此刻听到如此糟心的故事更是气闷:“陈氏勤勤恳恳养家,他却转头以复仇为借口另娶高门,无耻至极!”
崔云祈垂下眼眸,翻了两页话本,柔声说:“玉儿,你并不知后续,书生复仇过后,便将陈氏借到了京中,后来一生只此一妻,生儿育女,两人携手老去。”
“无耻!”李眠玉更气了,通红的眼里更是因气恼而湿润。
崔云祈沉默,低声问:“如何无耻了?”
“那他后娶的高门妻又怎么办?”少女因病而声音嘶哑。
崔云祈替她倒了杯温水递过去,“自是另有归宿,亦是真正爱她之人再娶了她。”
李眠玉还是喃声道:“无耻。”
崔云祈摩挲了一下手里话本,眼睫垂着,白皙面容一半在阴影里,好半晌才柔声说:“那便不读这本了,换一本书读。”
李眠玉虚弱无力,没有应声。
崔云祈又挑挑拣拣,选了一本讲述青梅竹马终成眷侣的话本来读。
读到一半抬头,李眠玉睡着了。
他盯着她看了会儿,又拿起方才那本书生的话本,往后翻看两眼,声音很轻地说:“怎么就无耻了呢?”——
快傍晚时,成泉收到来自略阳的急信,忙将信送到崔云祈手里。
那时崔云祈正抱了李眠玉回屋里去,他看了成泉一眼,将李眠玉小心放下,随后出去将门关上后,才接过了信。
成泉低声:“是相爷所书。”
崔云祈展信。
宣诏使五日前死在了略阳府衙。
这消息由人传了出去,李荡那边的文臣已经连续发了几篇檄文,斥卢三忠不忠不义,家国如今有主却要惹得山河破碎,道宣诏使何其无辜却将其杀戮!同时又称赞河东、剑南道节度使才是忠臣良将之典范!
略阳这边自有儒为卢三忠论道,双方绝不向对方俯首称臣,双方文战不休。如今卢三忠有意经陈仓道再沿渭水东行攻入长安有直接取代之意,二月整军出发。
信中简略所书只这些,信末催促崔云祈见过方夫人便尽早回略阳。
崔云祈读完信,春水眉目没有神色起伏,过了半晌后,去了一趟书房,自一本书中抽出几张纸,道:“这篇檄文,你誊抄过后发出去。”
成泉接了过来,自然以为是公子之前写的,便要去办。
崔云祈又叫住了他,低声说:“不必署名。”
不必署名的意思便是这篇檄文便以不便露名的大儒或是文臣发出。
成泉点头,立即去办——
李眠玉又做了一场惊梦,醒来时发现天色已黑,身旁只有侍女在,她坐起身,抹了两下酸疼的眼睛,问侍女:“今日府中有人来寻我吗?”
侍女不解,摇头:“回公主,并无。”
李眠玉怔了一下,昨夜里崔云祈吩咐成泉将她的信递出去,他们此时在的这一处镇子名流溪镇,离陈家村的距离并不算太远,燕寔收到信,收拾一番家里的东西,再与村中诸人道别,就算村中人再如何不舍,他骑马过来,这个时间无论如何也该到了呀!
她掀开被子下床,准备出去看看,站起来时却头晕了一下。
侍女忙扶住她,并替她穿上衣衫,将裘衣裹上。
李眠玉见了,忽然问:“我那身绯色的棉裙呢?”
侍女愣了一下,那一身布料粗糙的棉裙她自然是记得,公主本嘱咐要修补衣襟,但那日公子却吩咐将其焚烧了,但自然不能这样与公主说,便低声说:“奴婢这就去寻一下。”
李眠玉点头。
崔云祈恰好此时进来,听到这话便温声问:“要寻什么?”
李眠玉便说:“那日我换下的那身红裙。”她声音还有些病弱,娇憨面容两日下来便小了一圈,披着裘衣,灵秀如仙娥,眉目间像是长开了些。
崔云祈垂首看着她,微微笑了一下,走过来低声说:“那般粗糙的衣裙,怎配你?不过我知你喜欢,但衣衫已经破损,我让人拿去修补了。”
李眠玉听罢,点了点头,抬脸问他:“燕寔来了吗?”
因她病着,如今又不喜香,如今屋中没有点香,崔云祈身上也只干净的皂角香,他抬手揽过来,气息柔和,声音则更加温柔,“还没有。”
李眠玉呆了一下,忙道:“怎么会呢?”她心中百般奇怪,一时想不明白,只能皱眉道:“那再让成泉去看看他是否被什么事绊住了。”
崔云祈自然点头答应:“好,等明早我就让成泉再去陈家村。”
李眠玉抿了唇,奇怪道:“今晚上不能吗?”
“成泉今晚有要事在身。”崔云祈柔声道。
李眠玉怔了一下,成泉是崔云祈的贴身卫士,能有何要事在身?
离开陈家村,是因为崔云祈说皇祖父在等她,后来这两日她沉湎于皇祖父之死不能开怀,到现在脑袋还有些晕眩,可此时听到崔云祈的话,李眠玉终于如雷贯耳,意识到什么,盯着他看了许久,“崔云祈,你如今是在为卢三忠做事。”
崔云祈看着她,温润眉眼依旧,“玉儿……”
到了此时,李眠玉浑噩的脑子清醒了起来,忽然就发觉了许多先前来不及细想之事。
崔相带着崔氏一族投奔了卢三忠,原先她并不知道皇祖父在崔云祈这儿,崔氏与卢三忠是亲眷,卢三忠是有兵权的节度使,如今战乱,陇西于他们来说安全,投奔了也无甚话要说。
可如今,崔云祈藏着皇祖父的行踪崔相可知晓?若崔相知晓,崔氏一族比李荡、卢三忠更过分!十二皇叔与卢三忠还扯着皇祖父的皮行事,可他们呢?明知主在却背主!
李眠玉脸上泛起潮红,眼睛里也流出泪,“那日在冰棺前,你说皇祖父自宫中逃离便身子每况愈下,所以那时你们便一直在一起!”
说话间,她一下用力搡开崔云祈,她连连后退两步,“既如此,你们崔氏一族为何还要替卢三忠做事?你们明知皇祖父还在!叛国……叛国贼臣!”
李眠玉深呼吸两口气,忽然绕过他往外去,喃声:“我要回陈家村!我是李氏公主,我不与你一道!”
“玉儿!”崔云祈拉住她,将她环住,“你冷静一点!”
“我如何冷静?你是皇祖父为我定的驸马,你的母亲是李氏郡主,你帮着贼臣做事,你眼睁睁看着皇祖父死!你分明可以帮皇祖父,集结旧臣也好,招揽卫士也好,但你没有!皇祖父为帝几十年,最后躺在那样的地窖里,悄无声息死去,无人知晓!”李眠玉眼泪一颗颗往外掉,呼吸急促,不断挣扎。
“玉儿!你既知我是圣上为你选的驸马,那你便该知道,圣上临终前定是将你托付给我,这天下因赵王而乱,如今百姓皆苦,该是有能之士治之!”崔云祈抱住她,声音初时重,可到最后,又温柔下来,如三月春风般,“玉儿,你是公主,娇养着便是,不必操心这些。”
李眠玉快喘不过气来,病中的身体发颤,浑身提不起劲,推搡不开崔云祈,她仰头看着他俊美温润的脸,风度卓然,京中女子皆向往的公子,是她的表兄,也是她的未婚夫,曾经是她最得意之事。
如今……
“我不要你做我的驸马了。”李眠玉声音很轻,微微发颤,是伤心,也是愤怒,更是无望、是决然。
崔云祈愣了一下,显然也没想到她会忽然如此,深吸一口气温声道:“玉儿!你我婚事是圣上定下。”
李眠玉看他一眼,眸中含泪,诸多情绪,却只一眼,便别开了脸,喃声:“我不批准你做我的驸马,皇祖父又怎会反对?我要回陈家村,我要回去找燕寔。”
她的声音很轻,说完这句,再喘不过来气,昏厥了过去。
“玉儿!”——
林间潮湿,山洞湿冷。
调息三日,燕寔终于睁眼,眸子幽静,他低头拉开衣襟看了一眼,毒纹稍稍退回去一些,如蛛网般覆在心口。
他看了许久,才掩住,从衣摆下捞起避寒的兔子,从山洞中出来,寻到溪边饮了水,又摘了点野果,便往郡治疾行——
作者有话说:猜猜小燕要去做什么?
谢谢大家的营养液,么么么么么么么,月底了,小燕得到好多营养液疗伤!一会儿精修可能。
第40章
两日后,燕寔才在傍晚时到郡治。
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他先去了一趟包子铺,买了一屉包子,一边走一边飞快咬着,再顺道去了一趟官衙,凑在人群里去看最新的告示,却在上面看到了一篇檄文,怔了一下,随即目光认真地从头看去。
周围的书生正对这篇檄文大加赞叹:“也不知是哪位不出世的大儒写的这檄文,妙语连珠,让人喷饭之余又觉得言辞锐利,简直直击痛点!”
“当是年轻人写的,如此轻狂不加掩饰的情绪,用词跳脱,怕不是哪家的公子写的呢!”
“我说,不管谁写的,这上面说那李荡钻过粪桶可是真的?”
“哈哈哈哈!管他真假,如此这粪壤之主的名号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此一家了!”
这是宁国公主写的。
燕寔听着周围议论,慢慢吃完了包子,漆黑的眼一直盯着那檄文看,静了会儿后,才在天色彻底暗下来时混入人群离开。
入了夜后的节度使府静寂无声,燕寔闲庭信步般四处晃了一圈,听了几个侍女仆从闲言碎语,便直往一个方向奔去——
去筹集粮草的卢元柏提前一日回来了,方夫人也是怕这个儿子,等他来请过安,便借口头疼让他快回去休息。
卢元柏哪儿也没去,用过饭便悄悄去了卢姝月那儿,一过去,便将一路上搜罗来的珠玉金饰放在桌上叫她看。
卢姝月不敢让人发现他,挥退了侍女后便在屋里发了一通脾气,将桌上的首饰都甩到地上,她疾步在屋中来来回回地走,脸色难看,红了红又青了青,既厌又有一丝说不出的烦闷,“我与你说过多少回了,我不需要这样!我只需要你做我的二哥,而不是情郎!”
卢元柏身形健壮高大,随意在榻上坐着,一座山一样,伸手一捞,就将卢姝月捞到了怀里,他英俊的脸上是满不在乎的神色,“老子都跟你说过很多次了,谁说我就一定是你二哥了?就是两个老的头昏眼花认错了人,耳后长胎记怎么了?我恰好就长了不成?我爹娘是杀猪的,我从小跟着杀猪,都跟你说了八百回!”
他埋在卢姝月肩上,深嗅了一口她身上的香气,感觉出门几日的烦闷瞬间没了。
卢姝月虽性子霸道跋扈,却是千金之躯,身段柔婉,哪里推得开铁塔一般的男人,愤懑道:“既如此,你又为何叫他们爹娘!”
卢元柏毫不在乎道:“是你爹娘啊,我怎么就不能叫了?你究竟什么时候退婚?老子现在愿意忍着,真到那时候可忍不了!”
做过土匪了,回到金窝里还是洗不掉泥腥味的土匪!
她爹卢三忠何等精明的人物,又怎会认错儿子?
卢姝月心中气闷难言,一巴掌打过去,卢元柏却混不吝地笑一声,捏捏她腰后敏感的地方,趁她软了身时便凑了过去,她自是要挣扎,又是一巴掌,卢元柏拿脸蹭了蹭她的手,将她两只手都捉住,往榻上倒去。
“不行!”卢姝月喘着气,想到今日表妹岳凝香还在这张榻上与她玩樗蒲,便使劲抗拒。
卢元柏并不说话,只随着她的力道玩闹着,哼两声便往她脖子里钻。
渐渐的,两人衣襟乱了,挣扎的味道也变了,卢姝月面色涨红,似哭非哭。
没人发现窗子被人悄然打开了,燕寔轻盈地跃进去,在暗处静静听了会儿,见卢姝月挣扎得厉害,皱了皱眉,上前一掌劈在卢元柏脖颈处。
卢元柏身形健硕,有短暂的眉宇锋锐,但很快还是闭上眼昏厥过去。
卢姝月身上一沉,喘着气睁开眼,便看到随意站在榻边的灰袍少年,她被吓了一跳,连卢元柏昏厥在身上都顾不上了,脸色先是一白,再是一红,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燕寔扫了一眼她,目光幽然看向别处,淡声问:“崔云祈是不是你未婚夫?”
少年声音清润,透着沉静的冷淡。
卢姝月乍然听到此问,怔了一下,面上的红渐渐褪去,打量着这撬窗闯进来的人。
十八九岁的少年,眉清目秀,极其俊俏,唇色透着妖异的紫红,穿着粗布制成的灰布袍子,挺拔修长,气势如剑凌厉,器宇轩昂,胸口不知藏了什么,鼓起一块还在动。
她一时摸不着这人是何人,是崔云祈的仇敌?还是来寻他的门客之流?
她没有立时回答,而是受惊一般低下头,先推开趴在身上的卢元柏,再将衣衫整理一番,衣襟收好,然后趁着这工夫,露出怯怯神色,再看向那少年,试探着反问:“你是何人?”
燕寔漆黑的眼幽静,只冷声再问:“崔云祈是不是你未婚夫?”
他周身气息冷了几分,卢姝月是进过土匪窝的人,立即敏锐地察觉到一股危险的寒意,哆嗦了一下,心中生惧。但她一时不知自己是该回答是或不是。
若是仇敌,她自然是不敢承认,生怕影响到他,这少年瞧着能直接拧断她脖子。
若是门客……也不像,如此不客气的态度,所以怕是仇敌更有可能。
该死的崔云祈,在外惹了仇敌却要她来承担!
卢姝月想到此,低下头时又恨恨瞪了一眼旁边昏厥过去的卢元柏,长得和一座铁塔一般,身上筋肉都是鼓胀的,腰也有劲,怎么被这清瘦少年一捶就晕了!一点用处都没有!
她越想越恼恨,狠狠掐了一把他大腿内侧的软肉,竟是这样都没能把他唤醒。
“说话!”燕寔许久得不到回答,声音更沉了一些。
卢姝月心一抖,深吸口气,脸上露出婉柔神色,细声说:“我爹卢三忠乃是陇西节度使,如今也算得上一方枭雄,正一路东行,忧这家国乱,百姓苦,誓要治这沉疴江山,解百姓之忧!恰此时,曾被誉为大周脊梁的崔相投奔而来,相爷雄才大略,甘愿成为我爹左膀右臂。”
她说到这,一直打量那少年神色,见他面无表情,一双漆黑的眼始终如渊如潭,不由声音更轻了些,“故,我爹与崔相达成联姻之盟……不过我心中另有所爱,已是打算好,寻得时机便与他解除婚约!”
燕寔安静听了半天,点头,“所以他是你未婚夫。”
卢姝月听他这语气,心里打鼓,忙道:“……很快就不是了。”
燕寔不语,忽然抽出腰间软剑,指了指她身旁衣襟大开,英俊健壮的男人,幽声问:“所以你想为了这个男人,与崔云祈退婚?”
卢姝月脸都白了,看着那剑尖都要戳到卢元柏脖颈里,紧张地捂着胸口,她本想否认,可想到这少年看到了方才卢元柏对她的痴缠,恐怕她否认也不会信,一时没吭声。
“刚才你并不愿,不如我帮你把他杀了。”燕寔却慢声道,为杀人寻了个理由。
卢姝月看着那剑就要去割卢元柏脖颈,心头一跳,下意识扑过去,“别杀他!”
她慌忙紧张之中忘却了对卢元柏不知廉耻痴缠她的恨与厌,只不想少年那散发寒光的剑割了他头颅,她脸色白着,眼底都有泪光了,可再次看向燕寔,电光石火间却领悟到了什么。
这俊冷的少年难不成不想她与崔云祈退婚?
可这又是为什么?
她与崔云祈的婚事成不成又与他何干?
所以,这疑似剑客的少年郎君果真是崔云祈的门客?还是那等誓死追随、眼里容不得任何人背叛他的脑有疾之人?
是了,大晚上来问她崔云祈是不是她未婚夫,还一副要斩她情郎的气势,多半是了。
卢姝月念及此,松了口气,露出娇怯神色,道:“别杀他,我不与崔云祈退婚了,以后为他守身如玉,让我爹的权势助他上青云,可行?”
燕寔漆黑的眼盯着她,半晌后,淡声道:“不退婚就行。”说罢,他又看了一眼昏迷的健壮男人,“不然,我杀他。”
卢姝月一时又摸不着这少年的路子,但此时也容不得她多想,忙点头,先哄住他再说。
燕寔收了剑,手腕一甩,那剑又变成腰带环在他腰上。
“崔云祈在哪?”他淡声问。
卢姝月刚松口气,此时又一怔,心道看来这剑客还是上赶着来的,如实道:“崔府就在雀头巷最东边,他前几日回了陇西,应该还没走,因他该要来府中拜访却还未来,不知现在是否在那儿……先前听我娘说,他娘与弟弟住在流溪镇南边巷子一处门前有槐树的小院,不在崔府。”
燕寔面无表情看她一眼,没再说话,转身脚尖一点,如猫一样轻盈地踩过桌案,跃出了窗,还贴心地将窗合上了。
屋中静寂了下来,烛火萤萤,卢姝月默了半晌,浑身才瘫软下来,伏在卢元柏身上静了会儿后,便用力握拳捶打他,又拍他巴掌,毫不客气。
燕寔的力道精准敲击在卢元柏穴位上,他是再厉害不过的少年暗卫,天赋超然,再猛壮的男人也禁不住,只能昏沉过去,卢姝月虽是女郎,但此时泄愤一般乱捶,恰将他又提前捶醒了过来。
卢元柏一双虎目睁开,翻身起来就要去拿自己放在一旁的刀,就听卢姝月哭着说:“人早就走了!”
他眉头紧锁,狐疑地看向卢姝月:“那人是谁?为甚打我?月儿,莫非你要丢下老子是又去找了别人?”
卢姝月抓起一旁枕头朝他丟掷过去,气恼愤恨,依然是那副恨天恨地恨所有人的样子,“滚!滚!”
卢元柏见她如此,又凑了过去抱她,“老子不说就是,你哭什么?那人究竟是谁?你说,我不发火。”
卢姝月又一爪子挠过去,恨声道:“来寻崔云祈的!”
崔云祈……听到这小白脸的名字,卢元柏拧紧了眉,又是一阵骂骂咧咧。
屋中好一顿闹腾,才渐渐静下来,偶有暧昧声音传出——
几个纵跃,燕寔在屋顶稍稍停歇了一下,喘了口气,又拉开衣襟看了一眼,一路顺着毒纹摸到下巴处,目光幽静,好一会儿后揉了揉怀里不安分的兔子,低声:“要再快点了。”
崔府在雀头巷最东边,府中只几处有些烛火微光,他在里面晃了一圈,没寻到人,便没有停留,连夜出了郡治,往流溪镇去——
李眠玉要回陈家村,但崔云祈不放她走。
她心中郁郁,难忍伤心与愤怒。
如何能叫她不伤心呢?崔云祈于她来说,不止是未婚夫,还是表兄,是亲人,更是皇祖父为她千挑万选的人,如今却将她关在这一方小院里!
这日清晨,李眠玉坐在床沿摩挲着那枚暗卫令牌,听到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便握紧了令牌抬头看去,她那双妙盈盈的眼睛如今总是红红的。
崔云祈端着托盘站在门口,身上白色的长衫有些脏污,东一块黑西一块黑的,温润清俊的脸上也沾着些黑灰,看起来很是狼狈可怜。
李眠玉从未见过他这样,即便如今恨他怨他,也忍不住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玉儿。”崔云祈声音依旧轻柔柔的,他缓步走进来,几日不曾好眠,他看起来面容苍白清瘦了许多。
李眠玉偏开头,低头将令牌收进荷包里,并不理会他。
崔云祈走到她身边,微微弯腰倾身,将手里的托盘递过去,“玉儿,饿不饿?我去厨下做了些烙饼,你尝尝看,可好?”
烙饼的香气传来,是有些熟悉的味道,带着些肉香味。
李眠玉今日只喝了些粥,不曾用过别的,她不是刻意如此,是真的毫无胃口。可此时嗅到这香气,忍不住偏头看过来一眼。
闻起来的味道竟是与燕寔做的有些像。
崔云祈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见她目光看过来,落在盘中的那几张烙饼上,便忍不住唇角也扬了起来,轻声:“玉儿,尝一尝?”
李眠玉的目光缓缓从烙饼上落到崔云祈脸上,他依然温润俊美,可看在她眼里,却已经变得再不值得信任,她别开了脸,只一句:“我要回陈家村,你即刻送我回去。”
崔云祈仿若没听到这一句,在她身旁坐下,语气轻柔:“玉儿,听闻你在陈家村就常吃这样的烙饼,我寻了个厨娘学了一日,你尝尝是不是这个味道?”
“我不要。”李眠玉伸手拍掉,声音却很轻,她重复道:“我不要。”
崔云祈垂眸看着地上沾了灰的饼,垂眸也轻声:“玉儿,你不要什么?”
“我不要你的饼,我也不要你。”李眠玉说完这句,眼睛却红了,
“玉儿,圣上已经仙逝,如今只有我能照顾你。”温雅的男声也很轻,崔云祈抬起眼,温润的眼眸中似有春水三千,“我们别再吵架了,圣上也不会希望我们如此。”
李眠玉却不会被这样的话架住,“皇祖父已逝,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
“你回陈家村,难道是想与那暗卫成亲?”崔云祈温温柔柔的,声音似要被风吹散。
李眠玉不想与他多说燕寔,闭目不再搭理他,可他凑过来,两只手捧住了她的脸,她睁开眼瞪他,便对上一双凄哀的眼睛,温润的郎君,眉目轻蹙,脸色苍白,“玉儿,我们青梅竹马多年情谊,难道还比不上他与你的半年吗?”
“我们的事关燕寔什么事?”她伸手去拉他的手。
崔云祈却凑过来,额心贴着她的额心,声音低低的,“你还记得我带你出宫游玩的日子吗?春日逛庙会,夏日游湖,秋日去骑马,冬日玩冰嬉,玉儿,那时你不快乐吗?你曾与圣上说爱我,说我温柔俊美,风情绝佳,你要爱只会爱这样的我,你难道都忘了吗?那是你十四岁生辰,圣上为你在宫中办宴,他问你觉得我如何,可是心中喜爱,你是这样说的,你难道忘了吗?”
李眠玉眼睛忽然酸了,想到了那时皇祖父的笑颜,也想到自己那时的无忧与快乐。
崔云祈……当然曾经对她来说是重要的人,她从不否认的。
可她此时声音娇憨却也冷酷:“你背叛了皇祖父,就是背叛了我,我不会再喜欢你了。”
崔云祈轻轻笑了一下,温温柔柔的,“玉儿,你只是还小,不懂人情世故,待你再长大一些,就什么都懂了。”
李眠玉骂他:“无耻!”
崔云祈又笑,他笑得肩膀抖动起来,又双手用了些力气,将她抱在怀里,“玉儿,好,我是无耻之徒,但你注定是我的妻子,多陪陪我吧,不要走,你若是走了,我的归处又会在哪里?玉儿,等你长大些,我等你来爱我,你会爱我的。”
李眠玉听不懂他的话,也不想懂,只想将他搡开,她不喜欢他冰冷的仿佛带着潮湿的拥抱。
“公子!”成泉的声音忽然在外面传来。
崔云祈没应声,依旧抱着李眠玉,低低与她说:“今日,我必须离开这里了,要去略阳,再次见面,恐要两三个月后,玉儿,你会想我吗?”
李眠玉回答他了,一板一眼:“不会。”
崔云祈:“……”
他默了一会儿,又笑了,“玉儿,你讨厌我也是在想我,我会想你,每隔三日我会给你写信,盼你回信。”
崔云祈稍稍松开她,偏头要去亲她脸,李眠玉却捂住了脸,他又笑了一下,温温柔柔在她手背上亲了一下,袖子在被子上轻轻拂过,再是起身。
李眠玉自然使劲擦手背,垂着眼,小脸冷冷的。
崔云祈站起来看了会儿,见她如此动作,温柔面容终究维持不住,阴翳了下来,“玉儿,我走了。”
李眠玉没搭理他。
成泉只喊了那一声便不敢再喊,垂首等在外面,好一会儿后才听到公子走出来的声音,他偷偷抬头,便见公子脸色阴沉,便赶紧低头,再不敢多看,只小声说:“方夫人派人去了一趟夫人那儿。”
崔云祈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神色从容许多,“今日便回郡治。”
成泉迟疑一下,问:“公子,那我们还回这里吗?”
崔云祈不语,只抬腿往这几日自己所居的屋中走,待净过面,换过衣服出来,依旧不语,直接走到了院外。
门外已经有马车在等候,崔云祈一只脚踩上马凳,却忽然顿了一下,回头厉声吩咐成泉:“将这小院围得如铁桶,两百黑衣卫,若是那暗卫没死再敢来,若再不能将其击杀,你也饮毒自裁罢!”
成泉:“……”
上次公子还说再调一百黑衣卫呢,这就翻倍成两百了!
但他想想如今已经恐怕相爷都知晓了,那再调一百黑衣卫也没多大差别了,便郑重点了头,即刻招了如今守在这的一百黑衣卫的头领,吩咐下去。
崔云祈登上了马车,在里面坐下后,便从袖中摸出一物。
是一枚蓝色布缝成的荷包,荷包背面绣有两只喜庆的燕子。
他垂目面无表情看了会儿,又打开荷包,荷包里放着一枚铜制令牌,正面是麒麟纹,后面则刻着“燕寔”两个字。
崔云祈捏紧了,指骨泛白,温柔一笑,低语:“这样,该想我了吧。”——
李眠玉擦了许久的手,又起身命侍女端来水,用澡豆细细洗了一遍,才是觉得她的手重新干净了。
她想到崔云祈走了,便忍不住提出要出门。
侍女态度恭敬,却也坚决:“公主,如今外面战乱,公子吩咐过,为了公主安危着想,等公子回来时再陪公主出行。”
李眠玉眼睛酸涩,她走到门口,看了看院中的几株树,又仰头看了看天,料想这里暗处定有卫士守着,她一个人出不去,哽声:“皇祖父,崔云祈竟然敢把我关在这里,他欺我至极!”
侍女听到了公主这一声,却只垂眸站在一侧。
李眠玉恹恹地回身,抹着眼睛回到床沿坐下,看到地上滚落的烙饼,恨恨地踩了几脚。
待她重新坐下,便往床上摸去,可摸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摸到,她呆了一下,忙起身翻看。
可她将被褥翻了个遍,也没找到燕寔给她绣的荷包。
李眠玉双眼朦胧,提着裙子再不管,一下往门外跑。
侍女一路跟在后面,直到在府门前将她拦住,“公主……”
李眠玉看着紧闭的大门,几乎在此刻,因着往昔青梅竹马的回忆,心中对崔云祈残存的那些情谊也散了个干净。
他想将皇祖父留给她的最后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从她身边驱离。
她再不会原谅他!——
流溪镇不大,却胜在有一条自渭河分支下来的小河,风景颇好。
燕寔到这里时已经是辰时左右,他面色苍白,寻到卢姝月所说的小院,只看到一个妇人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少年,暗处有暗卫守着,他只悄然在隔壁看了一眼,便离去了。
从那一处小院出来,他又沿着此处寻了一圈,却忽然若有所觉般回头。
青皮马车从不远处摇摇晃晃而来,装扮成普通护卫的卫士随行两侧,驾车的是那一日来陈家村的崔云祈的贴身卫士。
燕寔眯了眯眼,心中起了杀意,他稍稍运气,动作又僵硬了一下,便抿了唇,漆黑的眼静静看着那辆马车离去。
他回头看了一眼马车驶来的方向,再不停留,在人群里穿梭疾行。
暗卫的气息是相似的,不过是疾行了几步路,他便停了下来,静幽目光环视了一圈四周,最终定在一处小院。
静望了一会儿,燕寔悄悄绕着这四周走了一圈。
一百个暗卫。
燕寔看了看还大亮的天色,又揉了揉怀里的兔子,抿了下唇——
燕寔送她的及笄礼被崔云祈偷走了,李眠玉伤心了许久后,再一抬头已是傍晚。
侍女端来了饭食,她依旧没有胃口。
可她揉了揉肚子,忽然静坐了许久,想到自己今日往大门口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这样就算以后能跑,也跑不了多远,便抹了脸,低头吃饭。
但这饭一点不好吃,肉没有燕寔炖得香,蛋炒得没有燕寔炒得嫩,鱼汤更没有燕寔熬得鲜。
李眠玉吃着,心里又难过了下来,眼泪一滴滴掉落。
崔云祈一定不会将她写的信递去陈家村了,他一定不会希望燕寔来找她,所以燕寔一定还在村子里等她呢。
怎么办呢?
李眠玉心里又急又忧,急的是没法离开去找燕寔,忧的是燕寔身上的毒,再过不到三月该是要发作了,如今皇祖父也不在了,他要去哪里解毒呢?
她抹了抹眼睛,又开始想,她该怎么传信出去呢?
李眠玉红着眼睛,出神想了许久。
天色彻底暗下来时,她一番梳洗后,便将侍女赶出去,在床边扎马步,这几天又绵软下来的腿要重新振作起来才行。
原先在陈家村时,她已经能坚持一盏茶的时间了,可不过懈怠几日,不过几个呼吸间,便抖得不行。
分明也没见过燕寔怎么习武,为何他每次陪着她扎马步时都能那样纹丝不动呢,就算她坐在他腿上,也不会抖一下。
李眠玉又开始想燕寔了。
屋外忽然传来侍女疾行的动静,接着是屋门被拍响的声音,侍女声音有些焦急:“公主?”
李眠玉抖着腿撑着腰站起来,没有理会。
可那侍女却是有些等不及,推开了屋门,当看到李眠玉在屋里时,便松了口气,看到她含恼的神色,也没去想她此时古怪的姿势,忙解释:“这镇里来了个歹人,听说是采花贼,就在方才外面出了事,奴婢担心公主,今夜里还是奴婢守着公主睡为好。”——
作者有话说:李眠玉开心:三个月时间大法要开始了吗?
燕寔擦剑,慢吞吞:必须。
谢谢大家的礼物么么么么!晚点还会看看内容精修一下,今天上午在医院做了个全麻的小手术,下午两点才回家,写得又好慢,我要把安排好的剧情写完,所以写得慢!今天掉落50个红包,么么么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