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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5

作者:一江听月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李眠玉被他笑得心里莫名觉得古怪,又有些心慌慌,轻哼一声,“故弄玄虚。”


    她却没有再追问,心道我在宫中见过多少新奇玩物,皇祖父和崔云祈搜罗天下好物送到她面前来,不过民间小玩意,也没什么好奇的……待以后见了崔云祈,问他要也一样。


    李眠玉转身又往镜子前坐下梳头发等着热水来。


    入秋后日便短了,外面天色已黑,燕寔看着她微微鼓起的脸,又低头压了下唇角,过去关上了窗,他回身时,见李眠玉秀气的眉还紧蹙着,便道:“真的很想要吗?我去把人叫回来买?”


    少年声音轻而缓,尾音似也有几分好奇,却不是对那玩意儿的好奇。


    李眠玉又想到现在他们还囊中羞涩呢,那好奇心也就散去了一多半,嘟哝:“不要了。”


    燕寔看着她,没有再出声,却也没有应。


    门外很快又传来敲门声,这回是店小二送热水过来了,燕寔开门后,便有两人抬了水进来,他叫两人放下便遣了出去。


    李眠玉偏身去看燕寔。


    少年臂膀修长有力,稍稍弯腰,劲腰一挺便拎起两大桶水,到了这床尾处空地摆放的浴桶旁。


    “燕寔~这浴桶……”李眠玉欲言又止,提着裙子起身走过去。


    燕寔倒了些凉水进去,看着他用了一块帕子细细擦洗了两遍,再是将那随意倒在旁边,又过了一遍热水冲洗,然后歪头看李眠玉。


    李眠玉抿唇笑盈盈看他,为燕寔懂她而开怀,眉眼都染着笑意。


    燕寔这才将凉水与热水一并倒进浴桶里,试了试水温,又从柜子里取出棉巾搭在浴桶边,才直起腰来,“我去门外。”


    他才要转过身,袖子就被一只细白的手扯住了,他偏头看过去,李眠玉已经朝前跨了一步,稍稍踮起脚凑在少年耳畔,几分忸怩害羞说:“燕寔~我沐浴过后要穿干净的衣服,我的衣服一路风尘仆仆,沾了许多灰,换下来我就不要穿了。”


    “那我去买新衣?”燕寔也压低了声问她。


    李眠玉不语,脸颊有些红,妙盈盈的眼瞭他一眼,静了会儿才小声说:“我沐浴的时候你却走了,我心里会不安,燕寔~我想了个法子。”


    燕寔好奇起来,头更低了一些,“什么法子?”


    “你的真气能烘干我的头发,自然也能烘干我的衣服,待我沐浴过后,便钻到被褥里,过会儿你替我洗过衣衫再烘干衣服,好不好?”她话说到这里,又想起来是因为燕寔真气不妥,身体有些疼才在客栈过夜的,呆了一下,赶紧又说,“燕寔~我忘了你还疼着了,算了,我今日就忍一忍,从前咱们逃亡时,我也好几日不曾换衣裳的。”


    人过惯了舒服的日子,便总会忘记来时的狼狈。


    李眠玉松开攥着燕寔袖子的手,微微蹙了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仰头担忧地看着燕寔,再问了一遍:“燕寔~你身子还很疼吗?”


    “不疼了。”燕寔眼神微闪,伸手轻轻划过了她忧愁的眉,翘了下唇,“一会儿照你说的做。”


    李眠玉听他这样说,心里先是一松,再是高兴起来,抿着唇看燕寔笑。


    燕寔垂目看着她,俯下身在她脸颊上又亲了下。


    李眠玉笑容一顿,正要嗔恼,少年却如泥鳅,一下滑出了屋子,关上了门。


    她摸了摸自己脸颊,幽幽叹了口气,算了,公主不计暗卫过。


    李眠玉开始脱衣服,脱得光溜溜的跨进浴桶里,没有澡豆,但今日能清洗一遍已是很好,她舒服地泡在热水里,细细搓洗一遍,头发也用清水过了一遍。


    待要起身时,她抓起一旁棉巾,刚要擦身,又想起这是燕寔从柜子里拿的,想到住在这里的不知什么人都用过,便擦不了一点身,犹豫一番,她跨出浴桶后,捡起地上的内衫裹住头发,直愣愣站在旁边晾干自己身上的水。


    迈步向床铺走去时,心里亦有几分纠结,拉起被褥低头去闻,好在没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棉被瞧着也算干净。


    她想起在南清寺的两日,总算放下心中障碍,赤身钻进了被褥里。


    “燕寔~”


    屋子里传来李眠玉温软的尾音勾着的声音。


    环胸靠在门口的少年听到声音站直了身体,缓了缓,才转身推开了房门。


    一进去,他便看到裹着被子散着头发坐在床上眼巴巴看着他的少女,他反手锁上门,先朝她走过去,在床边坐下,他朝李眠玉伸出双手。


    李眠玉眨眨眼,虽有些害羞,却裹着被子靠了过去。


    她此刻身上未着寸缕,即便被子裹得再紧,还是会露出些肌肤来,少年的视线往她后背脖颈下优美的线条一垂,呼吸急促了几分,却别开视线,伸手轻轻抚弄她一头湿漉漉的长发。


    “燕寔~”李眠玉又唤他。


    燕寔偏头看她,李眠玉刚沐浴过,睫毛也湿漉漉的,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乌黑的瞳仁,白得泛蓝的眼白,就这样看他,在他看过来时,又摇了摇头,抿唇笑了笑。


    乌黑的发从燕寔掌心轻盈地落下,又披散在少女身后,彻底遮掩住不甚透出来的一点白皙。


    李眠玉从他怀里仰起头,眸子里还有细碎笑意,燕寔倾身过去,在她另一边脸颊又亲了一下,才是起身。


    “燕寔~!”李眠玉呆了一瞬,忍不住道,“你真的不能再乱亲我了!”


    但少年根本没有回应。


    李眠玉很快听到一些水声,她本以为燕寔在洗衣服,想到他用她沐浴过的水洗衣服,又眉头皱了一下,但想到如今处境,什么都没说。


    她安静躺了下来,闭上眼睛等燕寔。


    今日奔波一日,方才还不觉得,如今头发烘干,被褥暖和,无尽的睡意便向着李眠玉袭来,可她心里又还记着自己未着寸缕,便一直强撑着不肯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几声水声又响起,再接着是有人走来的动静。


    李眠玉已经困顿不行了,但还是努力睁开了眼,朦胧中便见一男子光着身子走来,她心里被惊了一下,瞬间清醒过来,再看过去。


    原是燕寔,原是燕寔身上只在腰间围了一条棉巾。


    她的目光直愣愣落在少年漂亮的躯体上,他穿着衣裳时只觉清瘦,脱下衣来,臂膀是结实又修长的肌肉,光洁又紧致,腰那样窄细,却又那样块垒分明……他的腿笔修长,大腿虽看不到,可小腿那样直,绷紧了肌肉,十足有力。


    可不是有力,能一脚将陈高柱踹得肋骨断裂,至今还躺在床上呢!


    李眠玉神魂有些恍惚,直到燕寔走过来,才反应过来,声音都有些发颤:“燕寔~你怎么也不穿衣服?”


    少年无辜又可怜,声音低低闷闷的,“沐浴过,洗掉了。”


    对,脏衣服当然要洗掉,李眠玉脸慢慢升了温,视线一瞥他腰间,想到那仿佛能锤人的棍子,想到男女之别,又紧张起来,心慌慌然,嘴里也开始跑字:“燕寔~我没听到店家再送水上来,你用什么沐浴的?”


    “你沐浴过的水。”少年慢声说。


    李眠玉的脸莫名红了,惊呼一声:“你怎么、怎么能用我沐浴过的水沐浴,脏不脏?”


    “你这样干净,为什么会脏?”燕寔反问。


    李眠玉一听,立刻不吭声了,大眼睛看着燕寔走过来,在床边坐下,他手里还拿着些衣衫,是她的内衫。


    在陈家村的小院里时,李眠玉只有燕寔昏睡那几日自己洗了衣服,否则她的手不曾沾过衣物,都是燕寔洗的,那时也不觉得如何,可这会儿,他看着少年修长的手指拎着肚兜细细的带子,另一只手轻轻抚过去,呼吸都停顿了,仿佛自己的肌肤被他手掌滑过一般。


    虽然她知晓燕寔只是在用真气烘干衣物。


    李眠玉憋着气没吭声,又见燕寔拿起臂弯上挂着的她的湿漉漉的小裤,手指一点点抚过去,她想伸手扯回她的小裤,可她身上光溜溜的,掀开被子就什么都被燕寔看去了,只好半张脸埋在被子下面,红着脸看他这样烘干了她的小裤。


    少年低垂着头,做得认真,慢吞吞将李眠玉的中单也烘干了。


    李眠玉憋到这里憋不住了,终于喘了口气从被子下伸出手来,“燕寔~把衣服给我。”


    燕寔歪头看她,清落落的眼睛往她白如藕节的手臂上顿了一下,没吭声,将烘干的衣物递过去。


    李眠玉想起身,但看着燕寔还看着她,忙说:“你背过身去,站远几步,不许偷看!”


    少年哦了一声,站起身,臂弯还挂着湿衣服,如她所说那般,走了两步背对着站定。


    李眠玉将肚兜拿进被子里,费了些力气穿上,如法炮制地又在被褥下摸索着将小裤穿上,再是中单,一并穿上后,她才是觉得脸上热意褪去了一些。


    她坐了起来,对燕寔说:“燕寔~外衫你就挂在那边架子上吧,等明早,该是差不多半干了。”


    燕寔便将外衫都挂在床边的架子上,有李眠玉的,也有燕寔的。


    最后他手里只剩下一条男子亵裤,简单翻来覆去弄干后,就要脱下腰间棉巾,李眠玉还在看他,见他有此动作,忙惊呼一声,重新躺了下来,捂住了眼睛。


    少年听到声音,回身看她一眼,只见到被褥下堆起的小丘,眉一挑,极短促地笑了下,随手解下腰间棉巾,弯腰,穿上亵裤。


    李眠玉很快感觉床侧稍稍往下凹陷了一些,她知道燕寔坐下来了。


    他们在陈家村时一直睡在一张炕上的,燕寔如火炉一般,在逐渐寒凉的秋日里抱上去便舒服暖和,李眠玉是公主,不觉得这有何不可,但她还记得方才燕寔上身没穿衣服呢!


    她急忙从被褥里钻出来,看过去,果然,燕寔上身还是光着,见她看过来,漆黑明润的眼睛猫儿一样回望过去。


    李眠玉颇为喜爱燕寔俊俏的脸,尤其他那双乌黑猫儿一样的眼睛,清而透亮,见他这样看来,便心软几分,声音也轻了些,“燕寔~你把内衫也烘干了穿身上吧。”


    少年微微垂着头,屋子里的烛火照耀下,一张俊俏冷玉一般的脸竟是泛着苍白之色,幽幽说:“真气耗费过大,有些累了。”


    李眠玉:“……”


    她一下涨红了脸,想到来此过夜的初衷,看看他,往床里侧挪了挪,嘟哝声:“那你快歇了吧。”


    少年唔了一声,脱了鞋,掀开被褥钻了进来。


    虽秋日寒凉,虽他才沐浴过,可他身上依旧是干燥温热,手臂贴到李眠玉的手臂上,隔着一层薄薄的中衣,体温全传了过来。


    李眠玉心神飘忽,心砰砰跳,努力想了想崔云祈,想他温润俊美的容颜,想他翩然风雅的气度,想他峨冠博带的风流……可渐渐的,脑中却被燕寔漂亮的身体、笔直的双腿、还有猫儿一样漆黑清透的眼睛占据。


    两个人都没吭声,这与在陈家村的炕上时也一样,不过那时燕寔只要上炕,李眠玉便会自动滚入他怀里,今日却没动。


    燕寔也没出声,静静的,像是沉睡的猫儿。


    可如此静寂的夜里,乍然响起一声女子的嚎叫,就贴着墙,从隔壁传来,李眠玉被惊了一下,飘忽的神思一下子回转过来,一下出声:“燕寔~你刚刚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不等燕寔回声,此起彼伏的女子吟叫的声音响起,伴随着男子的狞笑,还有疑似掌掴的声音,啪啪啪一声响过一声。


    李眠玉被吓了一跳,一下坐起身来,去抓燕寔胳膊,“燕寔~隔壁竟是在虐打女子!”


    燕寔没出声,李眠玉心中气愤又惶惶然这乡野恶汉如此张狂,忍不住转头看燕寔,屋子里烛火未曾熄灭,任凭她眼力不好,也能看清此时燕寔脸上古怪的神色。


    “燕寔~你听到没?有恶汉如此张狂!不如你过去揍他一顿!”李眠玉见少年躺着没动,忍不住又伸手推搡了他一把。


    燕寔终于忍不住,长臂一揽,将坐起来的李眠玉又重新揽了下来,裹进被子里,他挨蹭在她耳边,少年声音低低的,“你细听那女子的声音。”


    李眠玉最看不惯打女子的男子,正气愤着,听到燕寔的话,下意识屏住呼吸去听。


    如此,她便听到隔壁的女子声音此起彼伏,忽高忽低,忽娇忽恼,如莺鸟啼哭,偶尔还喘出声来,如爬了一夜山一般劳累的模样。


    李眠玉从未听过人墙角,此时心头皆是茫然不解,她拧紧了眉,正要出声,又听到隔壁男子粗喘声音笑道:“好个泼辣的,这双腿缠得真紧!”


    那女子又笑一声,“冤家,好生快活,再来一回!”


    接着便是清脆的掌掴声,急促响亮,似要将这墙也拍穿一般。


    李眠玉实在忍不住好奇,“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少年不知何时唇瓣已经贴在她耳侧,声音很低,“媾和。”


    李眠玉呆住了,她已经知道媾和是什么意思,男女繁衍生息孕育子嗣需要媾和,可她不知媾和竟是这样要遭罪的事情!


    她半晌没吭声,惊惧不已,而墙壁另一侧的男女此起彼伏的声音还在继续,她的心都在发抖,颤声说:“女子真不易也!”


    燕寔没吭声,但李眠玉却隐约觉得耳旁的呼吸似乎沉了些。


    李眠玉不知少年心思,听着耳畔那些让她心惊肉跳的声音,兀自陷入沉思,半晌后,幽幽叹了口气,面朝着燕寔侧过身来,她小声说:“燕寔~这事听着真吓人,我是公主,崔云祈以后不会这样对我吧?可我将来想要自己的孩子……这一遭怕是必须要挨的呢。”


    她满腹愁绪,娇憨又天真,呼出的气息全在对面不吭声的少年脸上。


    燕寔忽然凑得更近了一些,他的长臂揽过来,李眠玉搁置在胸前的手碰到了他的胸口,便觉得燕寔心跳如雷,跳得又快又重又响。


    “一定要和崔云祈生孩子吗?”少年声音似疑惑,低低闷闷的,几分哑。


    李眠玉抿唇笑了,“他会是我唯一的驸马,我不与我的驸马生孩子又会与谁生?”


    “我不行么?”少年又凑了过来,就在她耳边。


    李眠玉脸色涨红了,伸手去推燕寔,她抿了下唇,睫毛扑闪,心慌乱跳,屏住呼吸安静了半晌,愁容满面,道:“燕寔~我早跟你说过,你会伤心的……崔云祈是皇祖父给我定下的驸马,有圣旨为婚书,百姓皆为见证,我们青梅竹马,情谊甚笃,我情窦为他早早开了……燕寔~你怎么了?”


    燕寔的声音听着有些喘,拿开了李眠玉按在他胸口的手,闷声说:“冷。”


    李眠玉知这定是他亲近她的借口,他分明和火炉一样,怎么会冷?


    但是她也狠不下心推开他,想了想,叹口气,怜惜地伸手揽住他的腰,摸到他光洁紧致的肌肤,想起他没穿内衫,脸还是红了一下,只说:“待崔云祈来寻我,燕寔~你就真的不能再这样了。”


    少年不说话,闷闷的,但是却捉着李眠玉的手抚在他身上紧致的肌肤上,从腰侧,到腹部,再到胸口。


    李眠玉一下呼吸急促起来,她实在……实在喜欢燕寔的身体。


    她没见过旁的男子脱下衣衫的模样,但是燕寔的身体,却那样修长健美,十分好看,也十分好摸。


    李眠玉当然把挖藕时见到的陈家村的男人们一事忘了个干净,只记得见过燕寔了。


    她的心神又开始飘忽起来,不自觉靠近燕寔。


    “若是崔云祈不是你的驸马了呢?”少年忽然出声。


    少年气息清新,那样近地凑在李眠玉面前,让她一下又回过神来,她抿唇笑着说:“他怎么会不是我的驸马?皇祖父的圣谕他怎敢违背?”


    燕寔静了会儿,才是慢吞吞地说:“是么?”


    李眠玉点头,斩钉截铁:“是。”


    “崔相有几个儿子?”燕寔似对崔家生出了好奇。


    李眠玉耐心回答:“共两子,长子崔云祈,次子崔云湛,两人之间差了七岁。”


    燕寔又凑过来问:“崔相可有兄弟,兄弟家中可有儿子?”


    李眠玉眨眨眼,不明白他问此做什么,但答道:“有两个兄弟,家中亦是有几个儿子,是崔云祈的堂兄弟们。”她说到这,又笑了下,好奇,“燕寔~暗卫难道不需要了解京中官员名录吗?”


    “要,但我还没来得及背诵。”少年声音很低。


    李眠玉想想燕寔的年纪,也是,好像记得皇祖父那些暗卫都是及冠成年男子,身形更威猛。


    “崔相来陇西,他们会一起来么?”


    李眠玉点头:“自然。”


    此时隔壁的男女媾和的声音越发激烈,李眠玉觉得睡的床似都在颤动,不由皱眉嘟哝:“他们要何时结束?这样吵,怎么能睡得着?他们为何不在自己家里媾和?”


    燕寔静了会儿,忽的直起上半身,朝着墙壁靠过去,几乎压在李眠玉身上,她惊了一下,正要恼出声,就听燕寔用力拍了几下墙壁。


    “还睡不睡了?”少年声音又清又寒,带着刺骨的冷意,在夜色下响亮。


    隔壁的声音一下消失了。


    燕寔重新躺下来,却仿佛离李眠玉更近了一些,火炉一般的体温靠着她,她便无心神想别的,也不再出声,迷迷蒙蒙地想要靠她的火炉近一些,再近一些,渐渐的,困意便涌了上来。


    李眠玉陷入沉睡前,心里竟是在想,待燕寔今后相到小娘子,可也会像隔壁的恶汉一般对待她?


    最好不要。


    至于不要什么,她太困了,想不明白。


    燕寔揽着怀里的人,直到听到她的呼吸声越来越绵长,才轻轻动了动身体,打算去一趟节度使府一探究竟,定亲的究竟是谁?但他才一动,李眠玉梦呓一样的声音传来。


    “燕寔~”


    少年僵了一下,便安安静静躺在了她身侧,任由她缠牢了自己没再动,半晌后,才凑到她耳边:“你梦见了什么?”


    可惜,李眠玉睡得沉沉,自然不会应声。


    燕寔盯着她看了会儿,终究没有离开,轻声喃喃:“算了,姓崔的不重要。”


    反正他是圣上给她的,要一直跟着她,谁能奈何他?——


    李眠玉自递信之后,在村中翘首以盼,每一日都笑眯眯的,早上起来就往院子外的路看,看看可有来接人的马车。


    陈春花来寻她学认字,她担心自己即将离开不能教她太久,默写了《三字经》《千字文》等蒙童初学的文章给她,教得极为认真。


    日子便过得更快了,弹指间一个半月过去。


    陈家村中除了来运矿石的骡车外,没有外人来过。


    李眠玉眼中的光芒渐渐暗淡,从满怀期待到失落忧愁,未曾得到崔云祈只言片语的消息,连个送信的人都没有。


    她心中茫然不解,信确实送进了节度使府,小厮态度恭敬,不可能不将信递出去。


    所以,崔云祈怎么会无动于衷?


    难不成是卢三忠东行不顺利,竟不能放崔云祈一介小辈暂离?又或是战时混乱,信未能递交到他手上?莫非是她没署名的原因,因此信被错过了?


    李眠玉万分不解,心情一日比一日低落。


    她已是给崔云祈写了那样一封信,再不会写出第二封送去节度使府,也不会主动去寻他。


    立冬这一日晚上,李眠玉忽的从梦中惊醒,一下坐了起来。


    她有些发怔,没注意到身侧的少年也跟着坐了起来,直到眼睛里蓄起泪,想要寻帕子擦眼睛时,眼睛上被人揉了揉,她才意识到燕寔也醒了。


    “做噩梦了么?”燕寔凑过来,声音很轻。


    李眠玉点头,夜里没点灯,她什么都看不见,只对着燕寔的方向,默默流着眼泪,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梦到皇祖父死了,我怎么都叫不醒他……燕寔~我只是做梦,对吗?”


    少年的声音在夜色下沉稳有力,“这只是做梦。”


    李眠玉听了这一句,明显松了口气,但许是被梦境吓到,白日里隐忍住的泪珠这会儿有些止不住,她伸手摸索着抱燕寔的臂膀。


    崔云祈是皇祖父为她挑选的驸马,温良恭德,是世上所剩无几她可以信任依赖之人,凭借多年青梅竹马情谊,他极爱她,极尊皇祖父,她只要知道她的下落,定会来寻她。


    燕寔垂着头,黑暗里,李眠玉抬起的脸湿漉漉的,他伸出手指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湿润。


    少年声音低低的:“害怕就抱住我。”


    李眠玉没有立即吭声,一双杏眼看着燕寔,却又可怜可爱,眼角泛着泪花,黯淡许多,精气神似乎都被抽走了。


    她双手揽住燕寔脖颈,抱住他,将脸埋进了他脖颈里,声音几分哽咽,“燕寔~崔云祈为什么这么久还没来接我呢?”


    燕寔回抱住李眠玉,安静了许久,才低声说:“许是他没收到信。”


    也可能王八蛋死了。


    “因为战事太忙?”李眠玉声音很轻。


    燕寔点头,一板一眼,“一定。”


    说不定被乱箭射死了。


    李眠玉的心情好了些,她从燕寔怀里抬起头,蒙上泪的眼睛里重新生出光来,“我不该疑他,我若疑他,岂不是疑皇祖父?”


    崔云祈一定会来寻她,而皇祖父也终究会现身寻到她,到时……到时燕寔身上的暗卫奇毒也能解了。


    燕寔伸手又轻轻擦了下她的眼睛,想了想,终究什么都没说——


    流溪镇,第二日清晨,一处不起眼的小院里传来侍从惊呼之声。


    不多时,有黑衣卫士从院中疾奔而出,拖着镇子内大夫奔入内。


    大夫显见是被急拉起来的,身上衣衫略有不整,一边疾走一边整理衣衫,待进了屋内,便是皱紧了眉唠叨起来:“门窗为何紧闭?屋内俱是腐肉味道,寻常人在此都熬不过多久。”


    黑衣卫士冷肃着脸,指着床上:“快去诊我家主人。”


    大夫见屋中还另有侍从样的人,且屋中摆设样样皆精细,便知住在这儿的怕是落难贵族,便闭了嘴上前,掀开了床帐子。


    只床帐子一掀开,浓郁的腐臭味扑面而来,再一看,床上躺着个皮贴骨的古稀老者,头发花白,干瘦形似枯木,眼睛半睁着,嘴巴大张着似还在喘气,发出嗬嗬的声音。


    大夫忙上前搭脉,只一搭,心中便是了然。


    待松开手,大夫往旁边站了站,他轻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本就是肝气郁结的脉象,如今五脏急衰,神智也已混乱,只不知为何一口气还吊着,但华佗在世也救不回了,这一时半会这口气过去就要去了,准备后事吧。”


    黑衣卫士拧紧了眉,让人送走大夫,重新回到床边,其余人皆是后退了几步,只一个貌美侍女留在床侧,他弯着腰凑近床上老者,“圣上,懿成太子独女、宁国公主已归来。”


    “皇祖父!”貌美侍女扑向床头,嘤嘤啼哭。


    床榻上的枯瘦老者浑浊的眼珠似转了一下,缓缓看向床侧,嗬嗬喘气的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玉、玉儿……”


    “皇祖父,我在!”貌美侍女屏住呼吸凑过去,哽咽着道:“皇祖父,那叛贼可恶,玉儿定会召集兵马为皇祖父报仇!皇祖父,玉儿想知道宿龙军的首领在何处?号令宿龙军的令牌在何处?”


    “玉儿!”老者忽然眼睛瞪大了些,直直盯着床侧少女,喉间似有痰哽住,发出一声重而绵长的嗬声,便嘴巴微张,不再动弹。


    “皇祖父!”侍女惊呼一声,却看向身侧黑衣卫士。


    黑衣卫士立刻上前,探鼻息、探颈间脉,半晌后,松开手,“速将尸首封入地窖冰棺,我去给公子写信。”——


    自半夜醒后,李眠玉再没睡着,早上起来时,昏昏沉沉的,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掉了。


    燕寔早上熬了一锅粥,炒了鸡蛋,李眠玉勉强吃了点,没多久跑出去弯着腰全吐了,她脸色惨白冒虚汗,燕寔追出来揽她。


    李眠玉靠在他怀里,“燕寔~我心里好闷。”


    少年探了探她额心,清黑的眼看着她,“没有发烧,哪里不舒服?”


    李眠玉说不出来,只鼻子酸涩想哭,她摇了摇头,“哪里都不舒服。”


    燕寔垂目看她,以为她还在为崔云祈没来寻她一事伤怀,心情也闷了下来,低声问:“那怎么样你会舒服点?”


    李眠玉捂了捂心口,心中茫然,半晌后转身抱住了燕寔,“燕寔~你永远不要离开我,好吗?”


    少年没做声,俯下身来,亲昵地蹭了蹭她鼻尖,漆黑的目中清波漾漾,“好。”


    他巴不得呢!——


    作者有话说:燕寔:王八蛋别拐我小玉。


    李眠玉:O.o


    谢谢大家的营养液,今天这章后半章修了很久,大概快了。


    第32章


    李眠玉病了。


    燕寔几乎是拎着老于头过来村尾,老于头一个干瘦老头吓得腿都软了,站在炕前时缓了好一会儿,才上前搭脉。


    炕上的小娘子昏睡着,原先粉润润的脸颊泛着白,叫老于头这种年纪大的老人心疼,认真把了许久的脉,才收回手道:“心里藏着事儿,肝郁克脾,又刚立冬,染了风寒,吃几贴药,让她心情好点儿,高兴点儿,她身子底子好,很快就能好起来。”


    燕寔听罢,垂目看着李眠玉,点了点头。


    老于头这儿有药材,直接回去配了几贴叫自己孙子送了过来。


    燕寔从灶房里翻出只破药炉,煎药时忍不住回屋子看了好几眼,好不容易煎完药,端着回屋,在炕边坐下,微微弯腰揽起李眠玉。


    “小玉。”


    一片混沌中,李眠玉听到少年清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睁开眼,对上燕寔漆黑的眼睛,眨了一下眼,很快又闭上眼,双手却主动环住了他脖颈,“燕寔~我难受。”


    “我煎了药,你喝了药就会好。”燕寔声音低低的,凌厉的眉眼柔和。


    李眠玉摇头,喃喃:“我不喜欢喝药,小时候生病了喝药就哭,父王和母妃就会一直抱着我,父王母妃走后,我哭的时候,皇祖父会抱着我。”


    燕寔乌眸看她,少年声音很低:“现在我抱你。”他另一只手抬起药碗。


    李眠玉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的药碗,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皮却红红的,“燕寔~我不喜欢喝药。”


    少年声音清晰干练:“那我陪你喝。”


    李眠玉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呆了一下,忍不住抿唇笑,嗔他一眼,“燕寔~你在胡说什么,喝药怎么能陪,你又没生病。”


    燕寔看着她,没吭声,忽然低头喝了一口药,便俯首朝李眠玉凑了过去,猝不及防贴住她微张的唇。


    李眠玉呼吸一顿,下意识张开唇,带着少年清新味道的舌便卷了进来,带着苦味的药汁也抵了过来,她神魂飘荡,他的舌尖往前一抵,她下意识吞咽。


    少年退了出去,轻轻舔去她唇角流下的药汁,“这样喝啊。”


    李眠玉怔怔看着他,苍白的脸渐渐红润起来,她睫毛颤如蝶翼,心跳得飞快,话说得也飞快:“燕寔~你从哪里学的?暗卫不会还要学这个吧?”


    “做杀手的时候看到别人这么玩的。”少年声音幽幽,听着几分可怜。


    李眠玉本就好奇心重还心软,很容易就被吸引了心神,“别人这么玩的?”


    燕寔瞭她一眼,忽然别开了脸,小声:“我不告诉你,你会笑话我。”


    少年声音低润,语气却有些害羞。


    李眠玉从来没见过燕寔这样,心里好奇越发重了,她来了点精神,伸手扯了扯燕寔袖子,“燕寔~我保证不笑话你,你跟我说说嘛。”


    燕寔便歪头,“那喝完再跟你说。”


    他话音落下,趁着李眠玉不注意,又喝了一口,俯首又凑了过去。


    李眠玉防不胜防,又被他贴住唇,被他轻轻松松抵进来,舌头被他一卷,她便神魂迷离地咽下了药,燕寔又含着她的舌头吮了一下,才后退。


    她面色涨红了,正要斥他大胆,就听少年低声问她:“我将苦味吮掉了,是不是没那么苦了?”


    李眠玉便下意识回味了一下,不知是不是错觉,仿佛果真没那样苦了,燕寔的气息干净又好吃,像是酥山一样,带着香甜的气息,她眼睛湿润地看他。


    燕寔又喝一口,刚凑过去,她下意识仰起脖子,他稍顿,漆黑的猫儿一样的眼睛直直盯着她,似笑了一下,才贴过去。


    一碗需要青铃姑姑一哄再哄,需要皇祖父抱在怀里安抚才能喝完的药,不过一会儿便喝完了。


    最后一口时,燕寔没有立刻退出去,他缠着李眠玉,轻轻咬着含着又舔着,直到将她口中的药汁都变成自己的气息,才是磨磨蹭蹭退出来。


    李眠玉的脸红到脖子里,杏眼盈盈看过去,她快不会呼吸了。


    “呼吸。”燕寔看着她,脸庞白净如玉,沉静凌厉,笑起来时眼尾却浅浅开了桃花。


    李眠玉便开始喘气,她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生了很严重的病,她捂着自己胸口,喘着气看燕寔,喃喃:“大胆~你太大胆了~”她觉得自己心跳得不正常,她一定是被燕寔迷住了心魂。


    燕寔却又凑过来,亲了一下她的脸颊,“你还要听吗?”


    李眠玉的神魂又稍缓过来,立刻振奋了精神,在他怀里坐起来,准备听完后好好笑一笑他,以报他方才笑话的仇,“当然,你快些讲。”


    燕寔便说:“我刚满十一岁时被挑出来送去妓寮学习怎么迷惑人。”


    李眠玉屏住呼吸,听得认真,见燕寔停下来,便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少年揽着她,稍稍往后躺了下来,靠在墙上,李眠玉便伏在了他怀里,听他又略带些得意的声音:“我一到那里,看到到处都是凑在一起吃嘴的人,心里害怕,逃了出来,跳进了水里,冬天很冷,我在里面憋气很久,没让人找到。”


    李眠玉听到这里,妙盈盈的眼忽然眨了眨,声音也轻了点,“后来呢?”


    燕寔幽幽叹了口气,声音几分郁闷:“我暗自得意没人发现我,可以躲过这奇怪的训练,然后闻到空气里烧鸡的味道,我悄悄从水里探出头,发现不远处的凉亭里,桌上摆满了吃食,我两日没吃过饭,好饿,没忍住爬出来,结果就被捉住了,打了我一顿。”


    李眠玉听到这里已经双眼含泪,她从燕寔怀里伏起身,“燕寔~你小时过得这样苦。”


    燕寔漆黑的眼看着她此时的反应,低声问:“不好笑吗?”


    李眠玉摇摇头,又伏身去抱他,“燕寔~这一点都不好笑,妓寮是什么我知道,诗中常有文人描绘,你才满十一岁,去那种地方学什么?都是不好的东西。”


    她虽不甚清楚究竟哪里不好,但总归是不好的。


    “那样冷的天你害怕被责罚只好跳进水里,冬天的湖水,好冷好冷的。”李眠玉声音都有些哽咽了,“你还两日没吃过饭,被一盘烧鸡引出来,遭了一顿毒打。燕寔~这一点不好笑,我才不会笑话你。”


    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燕寔的脸,“如果我那时认识你,我一定会在岸边拉你的手,带你离开那里。”


    燕寔似愣了一下,“杀手楼里的杀手会杀了你。”


    李眠玉看他一眼,娇矜道:“我是宁国公主,每每出行,皇祖父会给我许多侍卫,甚至会有暗卫保护。”


    “你是公主,不可能会来妓寮。”燕寔歪头看她,又说。


    李眠玉呆了一下,似没料到这个,她说:“那我们可以在别的地方认识。”


    “比如呢?”


    “比如大慈安寺,我父王母妃在那里有长明灯供奉着,我每年都会去寺里,如果我们在那里认识,我就把你要来做我的侍卫。”李眠玉畅想了一番,忍不住笑起来,兴致勃勃,“若是这样,你那时候就是我的人了。”


    燕寔垂目看着她不语。


    少年男女挨蹭在一起,衣沾着衣,发缠着发,气氛忽然静了下来。


    李眠玉缓缓眨了眼睛,忍着鼓胀的心跳,先移开了目光,娇嗔一声:“反正这一点不好笑,我不会笑话你的。”


    说完这话,她又转头朝燕寔看去,眼睛水盈盈含笑看他:“等皇祖父起复寻到我,你就一直跟着我,光明正大做我的侍卫长。”


    侍卫长……


    少年心里慢吞吞念了这三个字,我可不想做侍卫长——


    李眠玉吃了药,困意就席卷而来,强撑着精神就是要听燕寔说的他的笑话来笑一笑他,如今“笑话”讲完了,她便有些撑不住了,窝在燕寔怀里很快睡了过去。


    横竖无事,燕寔拥着她也躺了下来。


    前两日天冷时,炕就开始烧了,如今暖意融融,整间屋子如春日和煦。


    燕寔抱着李眠玉,缓缓闭上眼睛——


    入了冬,一连几日的大太阳。


    李眠玉在屋子里只躺了一天,便每日都被燕寔抱出来在院子里来回走着,每日都要晒一晒太阳,初时困顿疲惫,可几日工夫,她的身体就好利索了。


    到第五日上午起来,李眠玉长长呼出一口气,便恢复了精神。


    “燕寔~今日我想吃蹄髈。”用温水洁过牙,李眠玉起身便对燕寔说。


    陈家村自来有秋收后贴秋膘的习俗,李眠玉和燕寔从郡治回来没两天,老村长家杀了一头猪,因着李眠玉出的主意让山里卫士帮村人收粮,陈春花给李眠玉分了一大篮子的猪肉,别家有宰鸡杀羊的,也都送了些来,家中没牲畜的,便拿布袋扎了些粮送给他们。


    燕寔把好些肉都腌制了起来。


    李眠玉生病的这几日嘴里没味,什么都不想吃,可病好了,她就想吃肉了,燕寔做什么都好吃,腌的蹄髈她还没吃过呢!


    燕寔应了声,便准备去取了肉出来做,只是他忍不住偏头看了她一眼。


    李眠玉只眼巴巴盯着肉,似乎将崔云祈忘之脑后了,也不再一起来就往村口方向翘首以盼,她看起来娇憨天真,好似和从前一样。


    燕寔慢吞吞回过头,取出坛子里腌制的蹄髈,拿出来清洗——


    长兴镇。


    两个衣衫破烂的男女相携进了镇子里,男的高大威猛,面目微黑刚正,背肌宽阔,女的看着十四五岁模样,生了一张桃心脸,婉丽可人。


    两人拿着路引刚入镇子里,便引起诸多注意,巡逻的卫士们看过去,暗处的乞丐赌徒们也暗中打量着,有人甚至直接拿出画像来比照。


    或许是美人都相似,任谁看着都觉得那少女像画像上的人,年龄相当,身旁有一壮硕成年护卫相伴,卫士们不敢轻易错过这对男女,紧紧盯着。


    “哥,是不是从这镇子穿过,再走个几十里地,就到陈家村了?”少女擦了擦脸上的灰尘,婉柔柔问身侧壮汉。


    壮汉点头,出口的声音与外表相符的粗噶:“娘是这么说的。”


    少女脸上便露出欣喜来,急拉着壮汉就要穿过镇子往那一头去。


    兄妹两个显然没有心情逛这镇子,很快便出了城,外陈家村赶去,却不知身后悄悄跟上了几个卫士。


    从长兴镇赶到陈家村时,正是午后。


    陈春花正在院子里给晒的萝卜干翻面,听到门外有人敲门,忙放下东西去开门。


    门一开,外面站的却是陌生的一男一女,男的高大威猛,面容阳刚,瞧着有几分面善,女的麦色肌肤,则十分婉柔,亦是有几分面善。


    陈春花看看两人,一时没出声。


    “敢问这里是不是陈家村?”那小娘子急急问道。


    陈春花便点头:“是陈家村,你们是何人?”


    “这村中几月前有没有来过一对夫妻?男的叫朱大城,女的陈绣娥?”小娘子接着又问。


    陈绣娥夫妻还有一双儿女失散在外,这事不算什么隐秘事,陈春花一下反应过来这两人是谁,一下抚掌笑,高兴起来,“有有有!陈大娘住在村中那间屋,我这就带你们去!”


    跟了两人一路的卫士接着村居间的遮蔽,混在人群里依然远远跟着。


    李眠玉病了几日,便想出来透透气,用过午饭,拿着几个鸡蛋就和燕寔过来探望陈绣娥,此时也刚到陈绣娥家里,听到身后敲门声,又听到陈春花声音,也不等燕寔回身去开门,便抢着自己转身去开门。


    灰扑扑的甚至残缺了一角的门打开,从里面探头出来个少女,身上裹着件兔毛制成的袄子,一张脸都几乎埋在毛里,可依旧掩饰不住的灵秀娇俏,肤白如玉,开了门后,清落落站在那儿。


    卫士站在对面人家暗处,一看对面的李眠玉,整个人呆了一呆。


    这才是画像上的宁国公主!灵秀貌美,仙姝下凡!


    陈春花见李眠玉也在这儿,便更喜了,抬眼看到里面的燕寔,声音都娇羞了起来,“小玉妹妹,这两人许是陈大娘的孩子!”


    李眠玉一听这,眼睛都亮了,忙朝两人看去。


    一看那大高个与朱大城生得极像,而小娘子则眉眼间都是陈绣娥的模样,顿时高兴起来。


    在李眠玉打量两人时,兄妹两也在打量她,见她生得这样灵气秀致,不由多看两眼,那高高的壮汉刚正的脸都有些红了。


    “陈大娘就在里面,你们快进去!”李眠玉声音都拔高几分,喜悦得不行。


    兄妹两与爹娘分开几月,一时也不知出现在这儿的李眠玉是何人,心中茫然,此刻听了她这话,自然是不论如何,先进去!


    两人一进去,又看到就站在李眠玉身后的燕寔,又是被一惊,这下脸红的换成了那小娘子。


    李眠玉已经高兴地兀自提着裙子往屋子里跑了,“大娘!”


    陈春花也跟着跑进去,要一同道这喜!


    燕寔转身也要跟着李眠玉走,只是才转身,忽然转身偏头,朝着院门外扫去。


    门外空荡荡,此时已经无人。


    燕寔犹扫了两眼,未曾发现什么,这才跟着人群往屋里去。


    这间屋子本就小,此时站满了人,便显得狭窄,燕寔刚走到门边,就见李眠玉从屋子里钻出来,眼睛明亮地靠过来,唇角一抿,便是笑,脆声道:“果真是陈大娘的孩子,朱长泽与朱翠菱!”


    屋子里,那看着高壮的男子正跪在炕边,眼眶泛红,却不善言辞,还是他妹妹抹着眼睛与陈绣娥说这一路的遭遇。


    原来兄妹二人从京都外郊的田庄逃出来与爹娘冲散后,也跟着流民走,却半路遇到了山匪抓丁,如此乱世,那山匪竟也有称雄的野心,凭着手中武器,抓了许多流民壮丁,任凭朱长泽一身力气悍勇非常,却有一个妹妹需要呵护,不敢与之硬碰硬,索性假意投诚,带着妹妹上了山。


    因着朱长泽生得健壮,在山匪中还得了个小头领做。


    如此,便在山中耗费了这诸多时间,直到这次陇西节度使一路自西向东夺河西走廊,那占据了几座山头的山匪军才真正溃成散沙,兄妹两这才得以逃出来。


    李眠玉竖着耳朵听着里面说话的声音,小声和燕寔说话,少年俯下身凑过来,听她带着笑意的声音道:“这朱长泽如山健壮,一点儿不像大娘说的才十七岁,不知道的以为是二十多的人呢!”


    燕寔听出她语气里的促狭,知她心情这会儿极好,只往里看了一眼,便依旧垂目看她。


    “燕寔~”李眠玉挨着他,目光看着前方,眼中忽然就漫出了盈盈水意,声音娇憨:“骨肉至亲相见,幸哉乐哉!”


    说完,她忽然偏头看燕寔,抿唇含泪笑:“燕寔~盼我也早日见到皇祖父!”


    燕寔漆黑的眼看着她,缓缓点头,伸手抹了一下她的眼睛——


    那卫士自见到李眠玉相貌,便心潮澎湃,深知此次再无错了,这必是文昌帝最宠之爱之的宁国公主!


    他知宁国公主既在此藏着,短日内必不会走,她身侧有暗卫,亦是不敢惊动,故不敢耽误时间,照过面后,便立即悄然离开陈家村,直往郡治奔。


    卫士一入郡治,便去了一趟崔府。


    不多时,崔府之中有暗卫携信快马离开,却不是往陈家村去,而是往东行,宁国公主身边暗卫武功高强,这次不能再轻易打草惊蛇!——


    陇西本是天下枢要之地,又易守难攻,卢三忠先前如万年老鳖一般窝在陇西不动,其余人只能多长双眼睛紧盯着,却不敢轻易攻打,生怕成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螳螂。


    如今他在众人乱斗一月余时忽然带十五万雄兵一路自西往东,锐不可当,不过两个多月,以武威为核心的金昌、张掖、酒泉、武威四城皆入掌中,就将本就陷入混乱的河西走廊拿下,将要破陇入关中,获取更多战争资源。


    天下群雄皆知陇西雄藩扩张,身旁更是有天下谋士之首崔相辅佐,卢三忠是奔着为帝而去。


    如今北狄贼子早已被打散,北狄伪帝被困潼关,京都朝堂溃散,朝中并无帝王坐镇,可此时另有一支军队,自称是文昌帝幼子十二皇子李荡统帅,收拢了部分老臣,如今李荡已被簇拥着在长安为帝。


    卢三忠听罢李荡为帝,哈哈大笑,又一檄文发往各地,檄文中道:“文昌帝踪犹渺然,其子遽趁乱僭位,此与乱臣贼子之行何异哉?吾当替帝训之,以正纲常!”


    天下文士纷纷传扬,不乏叫好之声!


    这日,卢家大军在武威城外驻扎。


    崔云祈在营帐书写文书,这几日气温骤降,寒冬至,他染了风寒,面色几分苍白,一路跟着行军,原本温润的面容消瘦了些,也黑了些,不说话时,更显几分阴郁。


    成泉从帐外进来,“公子,陈山铁矿那儿寄来的信并流溪镇送来的信。”他从怀里掏出两封信。


    卢元珺一心跟着卢三忠征战,铁矿事宜全然无心沾手,一直是崔云祈书信往来了解最新进展,毕竟若不是卢三忠决定带崔云祈在身边一路东行,他本该留在郡治,亲自制军备所需。如今矿山之事每隔七日一封,将将两个月,已有部分铁矿石被运去炼造。


    至于流溪镇……崔云祈手中笔一顿,墨汁滴落在纸上,他长眉一皱,他将信收下后放下,没有立即看信,而是看着成泉,先问:“还是没有半点玉儿消息么?”


    成泉每每被问及定国公主下落,便耷拉着脸,肩膀都缩了起来,声音都不敢大,“回公子,未曾有宁国公主的消息。”


    崔云祈眉宇间阴沉之色越发浓郁,他静了会儿,垂头先去拆那封陈山铁矿处的卫士送来的信,内容自是与他原先预料的那般。


    他再拆第二封信。


    但就这么一瞥,他便浑身一僵,眉头皱紧,快速读过信,一下站了起来,呼吸急促,苍白的脸都泛上一丝潮红。


    成泉不知信中写了什么,公子会这般反应,但他马上就想到流溪镇有谁,一是夫人与二公子,二则是……


    崔云祈这样站着,闭上眼静了许久后才睁开眼,温润的嗓音有几分发颤,“文昌帝崩逝了。”


    成泉一惊,下意识出声:“那可有……”


    崔云祈一双温润的桃花目厉扫过去,成泉立即噤了声,低着头没有再多话下去。


    公子这许久的时间,一直未曾开口问过文昌帝,如今文昌帝要去了,卫士们该是知道该如何做的,那处小院本就一直备着。


    文昌帝本就年迈,从前在宫中吃着昂贵药材将养着倒不显,可赵王谋逆,他心受之一伤,又宫门被迫,皇座被夺,心上便二伤,就算后来仓皇之中被崔云祈寻到救下逃出京,一路奔波身子已经熬受不住,缠绵病榻,任凭被人好生照料,也再没好起来。


    帝如此苟延残喘不肯就此离去,除却放不下这大周黎黎百姓,便是放不下放在心尖上疼着的宁国公主。


    文昌帝昔年极爱懿成太子,太子乃挚爱发妻所生,先皇后产子不过三年便仙去,帝亲自抚养懿成太子长成绝代风华的储君,不曾想一场急症带走懿成太子,他一头发都瞬间半百,只将心头满腔爱意注给懿成太子独女。


    临终前想的念的亦是宁国公主。


    崔云祈捏着信,半晌后才是缓缓坐下,脸上露出一丝哀色,轻声说:“玉儿知晓她的皇祖父病逝,定是会伤怀。”


    成泉此时才小声道:“也不知公主如今究竟在何处。”


    崔云祈的手指渐渐用力,指骨收紧,手中信瞬间攥成一团,他垂着目,温润面容几分阴郁,缓缓在书案后坐下。


    成泉知如今已无自己事,便打算出去,怎知他才转身,帐外便传来一阵疾步声,接着便有人在外道:“公子!属下有事要禀!”


    如今崔云祈任卢三忠的行军司马,军中卫士皆唤他一声大人,会唤他公子的,只有他自己的人。


    崔云祈皱眉,“进。”


    帐外人进来,一身黑色劲装的卫士,风尘仆仆,显见是一路疾奔过来,只是一张平凡的脸上那双眼睛却带着兴奋,“公子!寻到公主的下落了!”


    崔云祈乍一听这话,竟是没有回过神来,缓过几息后,猛地从书案后站起来:“确真?”


    卫士点头,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回:“长兴镇布下的卫士偶然见到一对外来的男女,衣衫破旧,但男的高大威猛,女的娇俏貌美,便疑心是宁国公主和她的暗卫,比照画像,虽不甚相像,但亦是心中起疑,便一路跟随,打算探他们将去何处,到时确定后再行下一步。怎知卫士跟随两人竟是到了陈家村,去到村中一户人家,那一男一女敲开门,里面走出来一少女开门,卫士一看,登时僵在原地,那少女裹着兔皮袄子,生得与画像上的宁国公主一模一样!他知晓公主身边暗卫武功高强,便不敢打草惊蛇,先回郡治来报,属下知此事于公子重要,立即出发亲自来此禀报公子!”


    温润斯文的公子站在那儿却许久未出声,静默了许久,脸上的神色从惊喜到巨变,不过是转瞬的工夫。


    崔云祈何等心智,立即想起了去陈家村的那几回,第一回,村女陈春花与他说村尾小院住的一对兄妹,那妹妹染重疾,形容难堪,他错过,第二回,他与卢元珺去那小院,小院中无人在,他急于与卢元珺离开,又错过,此二回……


    不!还有一次!


    崔云祈想起他和卢元珺带卫士进村时看到的树下采花少女,那一眼是他下意识被吸引的瞥视,却又错过!


    他呼吸急促起来,面色白了又白,青了又青,又想起那身形高挑轻盈的少年,温雅清隽的脸上便泛起一阵阵阴郁,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文昌帝留给玉儿的会是这样一个年少的少年暗卫!——


    作者有话说:李眠玉:O.o啊,要找到我了。


    燕寔:[可怜]


    感谢大家愿意看我一路慢吞吞写小玉小燕山村生活,也终于写到大家总是催的这部分剧情!QAQ大家催,有时候也心里蛮着急!谢谢大家的营养液,么么么!以及给十二皇子一个正式的名字。


    第33章


    成泉听闻总算寻到宁国公主,萦绕几月于心头的雾霭瞬间都像是散去,他忍不住高兴道:“公子,可要我立即去陈家村将公主带走?”


    崔云祈脸微垂,眼半阖,却没有立时出声,过了好一会儿,浑身阴鸷沉冷的气息才淡去,他的声音依旧因为心潮起伏而微颤,却也冷静,“我会亲自去接玉儿,这一次,不能再出差池。”


    可如今他身为行军司马,正是破陇山天险去往关中行进的关键时刻,又怎能随意离开?


    崔云祈闭目,瘦削苍白的脸显出几分病态,却依旧眉目隽美,再睁眼时,一双温目瞧不出情绪,低声说:“成泉,你亲自去陈家村,留在矿山里,名为监察矿山,实则暗中打探玉儿在村中的情况,进了山后便不要露面,不要惊起暗卫注意,买通村中人或是寻可靠之人进村,尽力观察暗卫行事,将他们日常所行写信报于我。”


    成泉有几分不解:“公子,这是为何?”


    公子温雅一笑,却淡声:“你照办即是。”


    崔云祈想起那村女描述那“兄长”如何贴心照顾“妹妹”,再想到李眠玉娇憨纯真,良善可人,是大周最灵秀的仙姝。


    那样年纪的少年,朝夕相处,谁能不爱他玉儿?


    既生爱,就生阻,若是阻,便杀之。


    “是!”成泉便不再问,点头应声。


    崔云祈慢慢想起前几次与这暗卫的交锋,忽然温声笑了一下,“上一回,他一人截杀我崔氏暗卫几人?”


    “二十。”成泉答。


    暗卫不比寻常卫士,皆是挑选根骨奇佳的男子,自小养成,层层选拔,才能在成年后成为保护主子的影子。


    一个暗卫抵得上百个寻常卫士。


    崔云祈点头,脸上神色恢复温柔如春,只柔声道:“你且先去依我所说去办。”


    成泉再次点头。


    崔云祈再不多言,坐下来继续伏案处理军中要务。


    成泉与那疾奔而至的黑衣暗卫对视一眼,无声退了出去。


    到了帐外,黑衣暗卫迟疑道:“那如今我回陇西郡,什么都不必做了?”


    成泉点头,“只等公子下一步指示。”


    黑衣暗卫听说过二十同僚在京外山林被宁国公主的暗卫截杀一事,知其武功高强,但是,“公子亲自找上门表明身份,公主自然会跟着公子走,何必花费力气暗中打探这些,难不成那暗卫还胆敢和公子叫板?”


    成泉瞥他一眼:“你我听公子的令便是。”


    黑衣暗卫吐出一口气,“好在总算找到宁国公主!不枉费折损这诸多兄弟!”接着,他又顿了顿,压低了声问,“宁国公主会知道宿龙军么?在长安簇拥文昌帝十二子李荡登位的军队会不会就是宿龙军?”


    成泉摇头:“我不知道。”


    此等军队文昌帝该是要交给自己选中的继任者,公主一个才及笄的天真小娘子自是不可能掌控,听起来在长安被拥护的李荡倒像是掌握了那一支军队。


    但就算是那一支军队,如今卢三忠也必须要迎上去了。


    两人话毕,便准备回陇西郡——


    崔云祈自人走后,手中文书许久都没翻过一页。


    静默许久后,他从怀里取出不离身的香毬,垂目看了许久,低头嗅了嗅,几月过去,香气已是浅淡。


    他忽然想到了与卢姝月笑话一样的联姻,眉头紧锁,心情晦暗不明,半晌后,他捏紧香毬,低声轻喃:“玉儿……再等一些时日,我便来接你。”——


    这一年的冬天,雪下得那样早。


    李眠玉怕冷,早上虽醒了,却拉着燕寔赖在炕上,被烧得温热的炕烘得暖意融融,她浑身舒畅,想要睡个回笼觉,可少年凑在她耳边,小声说:“下雪了。”


    听到这三个字,李眠玉一下睁开眼睛,从燕寔胸口撑起来,往窗那儿看去。


    但窗纸粗糙,什么都瞧不见。


    “燕寔~你怎么知道外面下雪了?”李眠玉忍不住低头看向燕寔,“你一直与我一起躺着,又没起来过。”


    少年还躺着,清澈漆黑的眼睛看着她眨了眨,几分狡黠,却一板一眼道:“因为我是暗卫。”


    李眠玉对上他的眼睛,已经忍不住要笑了,“为什么暗卫就知道?”


    “因为李眠玉的暗卫就是知道。”少年双手枕在脑后,慢吞吞说。


    李眠玉抿唇笑出来,坐起来去捡旁边的衣服,“那我可要出去看一看,下雪了就奖励你。”


    燕寔手一撑着,就坐了起来,身体一下贴近了李眠玉,他的衣襟松散,露出一大片漂亮的肌肉,这么久了,李眠玉的目光还是忍不住被吸引,偷看了一眼,才说:“那要我看到雪才行。”


    她将放在炕尾的衣裙拿过来穿上。


    他们再没去过镇子里,可入了冬天冷,燕寔将这几个月猎到的貂皮毛都硝制过,缝在了她衣衫里,贴着身穿,极为暖和。


    裙下的中裤也如法炮制,两条腿也就裹在了皮毛里,再不惧冷。


    李眠玉穿好下裳从炕上下来,又拿起兔毛缝制的小袄子穿上,抬眼看燕寔坐在炕上看她,少年一双眼直勾勾的,她被他这样看着,心跳就忍不住快了些,又抿唇笑,催他:“燕寔~起来看雪了啊!”


    燕寔哦了一声,掀起被褥下来,也去炕尾拿衣衫,李眠玉眼尖,看他拿的依旧是秋日里穿的那一身武袍,忍不住道:“燕寔~那你真的不冷吗?”


    少年偏头,却不吭声,只牵起李眠玉的手,伸进自己衣襟里摸了一下,低声问:“热不热?”


    李眠玉总被他神来一笔弄得面红,她感受着掌心下温热的皮肤,嗔他一眼,“燕寔~我知道你不冷了,快松开!”


    燕寔看她双颊粉润,杏眼盈盈看着他,干净得只看得到他,忍不住俯身过去,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李眠玉捂住脸,一声大胆就在嘴边,却又咽进了肚子里,只看着他展开双臂,将武袍穿上,腰带一束,窄瘦劲腰便被束紧了。


    在燕寔抬头看过来前,她赶紧移开目光,抢先一步走到门边,拉开门。


    门一开,李眠玉便下意识眯了眯眼,缓了会儿,才是睁开眼睛。


    银雪将整个陈家村包裹起来,黄土地成了白雪仙境,她的箭靶子也盖上了雪,李眠玉几乎跳起来,连忙回头,“燕寔~果真下雪了!”


    燕寔已经连头发都束好,正用手指梳理她的乌发,一边编成辫子,一边在她身后也在往外看,但只是平淡地扫了一眼,便俯首,目光又落到李眠玉脸上,将发带给她系上后,清声:“所以奖励是什么?”


    李眠玉抿唇看看他,又转头看看外面的雪,一张粉润的脸被雪光照得莹白透亮,她的眼睛快速眨了两下,才是转头,“燕寔~你弯一下腰。”


    少年挺直的腰便稍稍一弯,俯身靠近。


    李眠玉的目光落在燕寔的脸上,他安静不吭声时,总显得凌厉冷漠,但肤白俊俏,实在好看。


    她盯着看了会儿,才凑过去,轻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柔软的唇瓣轻轻一触即离,后退时没看他的脸,十分娇矜地说:“这就是初雪的奖励。”


    燕寔看着她,乌眸流光转动,维持着方才的动作没动,也没吭声。


    这是李眠玉第一次主动亲他的脸。


    李眠玉半天没听到燕寔说话,余光看他还弯着腰盯着自己,本就有些发烫的脸一下更烫了,转头看他时,脸上带着些恼意,她捧住少年的脸,在他另一边也亲了一口。


    “好了~”她推了一下燕寔,看他一眼,抬腿走了出去。


    燕寔在她走出去后又缓了会儿,才慢吞吞直起腰,伸手摸了摸她亲过的地方,看着她踩进雪里,又欢喜地蹲下身捧起雪玩。


    他也从屋里走出来,看了会儿,才走过去弯腰牵起她的手。


    李眠玉的小手冰冷冰冷的,他握住,听她神采飞扬地说:“燕寔~一会儿我们堆雪人吧!”


    燕寔嗯了一声,牵着她往灶房走。


    灶房里,除了水早已烧好,锅子里的玉米粥也熬得喷香了,显然是他早上起来做的。


    燕寔打了一盆水放在小方桌上,又拿出只碗舀了一碗温水,将泡好的柳枝沾了盐递给李眠玉。


    李眠玉自然接过来,端着到院子里,细细洁牙漱口。


    待她磨磨蹭蹭洁完牙回到灶房又洗了脸,再抬头时,燕寔已经在盛粥,小方桌上放着一盘子咸菜和剥好的鸡蛋,咸菜是陈春花腌的。


    李眠玉坐在桌前,等燕寔将粥给自己,又落座后,才拿起木箸。


    燕寔偏头看了她一会儿,才低头慢吞吞喝粥。


    待一碗粥下肚,李眠玉浑身都暖融融的,抬起头时,燕寔还在吃,他见她吃完后,才起身将锅里剩余的粥全部盛进大海碗里,低头风卷残云。


    李眠玉忽然问他:“之前忘记问你了,皇祖父是怎么捡到你的?”


    少女声音柔柔的,带着好奇又不知名的怜惜。


    燕寔动作一顿,抬起头朝她看过去,李眠玉却是在想,燕寔吃饭总是很快,也总是把食物吃得干干净净,不会剩余,这样的习惯,定是从前做杀手和暗卫时养成的。


    他先前说过他十一岁之前是杀手,十一岁后被皇祖父带走变成暗卫,那皇祖父怎么样发现他这块璞玉的呢?


    她一直没有深问过,怕触及燕寔的伤心事。


    燕寔将最后一口粥喝掉,才语气自然地说:“我杀的第一个人,是朝中重臣,惊动了圣上,出动了暗卫搜寻,把我捉住了,我本来要咬破毒药自裁的,但被卸了下巴没死成。”


    李眠玉听得心惊,她想起来燕寔第一次杀人是十一岁,十一岁……她十一岁的时候,在皇祖父的书房玩,无忧无虑。


    她看向燕寔的目光忍不住有些水润,小声:“然后呢?”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圣上要见我,我就被清洗一番,换了身衣服,被押到宫中书房见了圣上。”


    李眠玉听罢,飞快地想,燕寔如今十八,她及笄了十五,他十一岁时,她八岁,八岁那一年、八岁那一年……


    “燕寔~那一日你是不是穿着一身蓝色的衣衫?”李眠玉一下坐直了身体,目光灼灼看过去。


    燕寔沉静平淡的面容露出短暂的迷茫,随即定了心神朝她看过去。


    李眠玉的脸都红了起来,是兴奋红的,她伸手比划着,“是夏天,天很热,皇祖父的书房外有一大片树荫,树荫下有一只青玉躺椅,我总来找皇祖父,皇祖父又忙时,我就喜欢躺在上面乘凉。那一日,我从梦中迷迷糊糊醒来,看见姚总管带了个人来,身后还有两个侍卫压着,忍不住朝那看去,就看到了一个身穿蓝衫的少年,面容白净倔犟,看起来有些冷有些凶……”


    她回忆着,仿佛回到了那一日,她没在宫中见过他,心中好奇,问旁边的青铃姑姑:“姑姑,那人是谁?是哪家的公子么?我怎么没见过啊?”


    青铃姑姑替她摇着扇,随意朝那瞥了一眼,也有些疑惑,想了想,随口说:“许是吧,奴婢也不清楚。”


    每日见皇祖父的朝廷重臣众多,李眠玉没见他特地见过这样年少的少年,忍不住几分好奇。


    在椅上又躺了会儿,等到那少年再出来,忍不住又看过去。


    那蓝衫少年十分清瘦却挺拔,生得春柳一般,只是衣衫似有些不合身,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他低垂着头,脸上没有什么神色,她也看不清他的脸,她看着他离去,很快从视线里消失,才是回过神来,便提起裙子跑进了御书房。


    皇祖父正坐在书案前,手中拿着份文书看,眉头紧锁,似有几分哀伤,她与皇祖父那样熟悉,当然看出了他此刻情绪,忍不住爬上他的御座,好奇问他:“皇祖父怎么了?”


    文昌帝抱着年幼的宁国公主,轻轻叹了口气,说:“皇祖父只是有些伤怀。”


    李眠玉便保住他的脖颈,面带忧愁心疼,声音稚气:“玉儿抱抱皇祖父,皇祖父不要太伤心了。”


    文昌帝脸上忧郁之色一下扫去大半,笑着搂紧怀中孙女,“好,玉儿抱着皇祖父,皇祖父就不伤心了。”


    李眠玉见他笑,便也高兴起来,然后才忍不住问道:“皇祖父,方才进来穿着蓝衫的那个人是谁呀?”


    文昌帝听宁国公主提起那少年,眉宇间的忧色便又重聚起来,他静了会儿,才声音很低地说:“是皇祖父曾经身旁旧人的孙子。”


    李眠玉便以为是哪家小公子,噢了一声,又问:“那皇祖父为什么要见他?”


    帝感伤,道:“偶然得知其生活困苦,便见一见,问其今后打算。”


    李眠玉正是好奇的年纪,两只滚圆的眼睛看着文昌帝,道:“那他有什么打算?”


    文昌帝又笑了起来,没有正面回答,只道:“朕让他好好想一想。”


    正好这时青铃姑姑端了酥山进来,那上面放着切碎的葡萄山楂和果仁,只看一眼,李眠玉口水都要流下来了,一下忘了还想问什么,立刻从皇祖父怀里跳下来,几步奔向青铃姑姑。


    那一日的酥山香甜沁人,天气炎热均叫这一碗酥山浇灭热意,她吃过,便把方才见过的蓝衫少年忘了,欢欢喜喜拉着青铃姑姑又去玩别的了。


    李眠玉从回忆里抽身,一双眼神光奕奕看着燕寔,“燕寔,那就是你对不对?”


    少年面如白玉,两道浓黑的眉如被刀裁过,其下一双漆黑透彻的眼,定定看着她,冬日的风从外面吹进来,几分冷凉,但他的血却是热的。


    燕寔低声:“原来我们早就见过。”


    李眠玉也笑,不敢置信,用力点头:“原来我们早就见过!”


    她拉住燕寔袖子,迫不及待追问:“所以皇祖父与你说了什么?他让你想一想打算,你的打算又是什么?”


    燕寔反手捉住李眠玉的手,努力回忆那时,他愤怒又羞臊,愤怒于被人压制不能逃脱,羞臊于练武多时,是杀手楼中最年少就出关接任务的人却被人这样活捉,他满心怒意,眼睛里什么都看不到,自然没看到树荫下乘凉的公主。


    进了文昌帝的书房,他昂着头看过去,见上座一老者,俯首朝他看来,悲悯威严。


    他双目带凶意,又烈又野,被人撑着双肩不肯下跪,那时他没有名字,只有代号,七九,七是杀手楼第七批次进来的人,九是出关那一日是一月之中第九日。


    文昌帝轻叹一口气,阻止了侍卫对他的压迫,从座上起身下来,声音苍老又慈祥:“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少年冷笑一声,没有说话,侍卫代他道:“只知他如今代号七九,没有正式的名字,生辰不知究竟几时,杀手楼中记载如今十一。”


    文昌帝一双炯炯双目扫过他的眉眼,又叹了口气,道:“你这样大的孩子,该去读书。你杀了我朝中刑部尚书,乱了朝纲,朕要罚你。”


    少年依旧不吭声,只用一双猫儿一样漆黑的眼睛瞪着他。


    “读书还是习武,你好好想一想,想好后,三日后再来见朕。”文昌帝并不在意他的怒目瞪视,声音悲悯。


    侍卫就要将少年带下去,文昌帝却又开了口。


    “你本姓燕,日后无论做什么,便叫燕寔吧,盼你通达勤勉,顺遂踏实。”


    燕寔收回心神,看着李眠玉轻轻笑了一下,眼尾又似有桃花绽,沉静的眉眼一挑,睫毛闪了几下,似有几分说不清的羞涩,道:“我选了习武。”


    这话似与李眠玉问的不符,但她稍稍一想,便若有所悟,抿唇笑,“你对皇祖父说要继续习武,所以你做了暗卫。”


    燕寔点头,没有否认,他看看李眠玉,又垂目笑了一下,起身收拾碗筷。


    李眠玉还沉浸在她竟然和燕寔这样早就见过的欢喜里,反复在记忆里翻出那短暂的一瞥细细回忆。


    不多时,她忽然站起来,几步到刷锅的燕寔身边,惊奇道:“燕寔~我遇到你的时间竟比见崔云祈还要早呢!”


    燕寔听到这话,偏过头看她,漆黑的眼明亮,流光四溢,他重重点头:“是!”


    李眠玉对上他灼灼一双眼,总有些害羞,抿唇抚了抚鬓边碎发,心跳怦然不可抑,却娇矜道:“可是你那时都没转过脸来看我呢!”


    燕寔:“……”


    他假装没听到这一句,低头刷锅。


    而李眠玉冷不丁又想到了崔云祈,便想到他这样久都没来,情绪很突然地又低落了一下,但她很快偏过头掩饰,依旧笑盈盈的,小声又问:“燕寔~我还没问你生辰什么时候呢?”


    “八月七。”


    燕寔语气平淡,但李眠玉一下被夺去了心神,拽住他衣袖,仰头看他,两只眼都亮了起来,“燕寔~你竟与我还是同一日生的!上回我及笄那一日你怎么没说?我都没送你生辰礼!”


    李眠玉语气兴奋,声音都高了许多,“你想要什么生辰礼,我给你补上!”


    燕寔等她叽叽咕咕说完,偏头弯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我已经收到了。”


    李眠玉一下没了声音,仰头看着他,睫毛闪烁,似懂非懂,脸颊却慢慢红了,别开了脸。


    “你别管,反正我要给你补上。”


    说完,她便转身去了院子里,看着满院的雪,心想,给燕寔补个什么生辰礼呢?——


    冬日第一场雪,雪后又太阳明媚,是个这样好的天,村中孩童都跑出来玩雪。


    陈春花头上裹着严实的布巾挡风,快步跑向村尾的院子,人还没到,便高声喊:“小玉妹妹!村头来了个货郎,就在那棵香樟树下摆着卖货,你们可有要买的物件儿,快些去!咱们村偏僻,货郎很少来一回呢!”


    她到了院子,往里探头一看,燕家兄妹正在院子里堆雪人,半人高的雪人,脑袋上盖了几片杂草,鼻子眼睛是镶嵌的石头,瞧着几分顽皮。


    李眠玉听到声音忙回头,眼睛亮亮,“果真?”


    陈春花点头:“真的,快来!”


    李眠玉就拉着燕寔的手要出去,燕寔拉住她,返身去屋子里的柜子里拿荷包。


    “咱们钱还够用吗?”李眠玉见此又忧心起来,少年将荷包凑到她面前给她看,里面依然有碎银和铜板,她一下就放心了。


    前些日子等崔云祈时,燕寔三不五时上山打猎,猎回来的许多猎物都剥了皮子托给朱长泽拿出去卖了,打猎卖皮毛这事是朱长泽要干的,但他对山内地形不了解,燕寔便带着他一起。


    李眠玉欢欢喜喜跟着陈春花往村头去。


    燕寔气定神闲跟在后面。


    陈春花频频回头,看那少年长腿迈着,明明走得这样慢,却能跟得上小跑着的她们,再看他身上单薄的衣衫,忍不住小声对李眠玉道:“你阿兄穿得真的太少了,小玉妹妹,你怎么不给你阿兄也做件皮毛袄子呢?”


    李眠玉一听,生了窘,她哪里会做,她身上的都是燕寔做的呢!


    她如实说:“我阿兄说他不冷。”


    陈春花怜惜地叹口气,又道:“我看到货郎的担子里有布匹和棉花,要不一会儿你买些,给你阿兄做件袄子?”


    李眠玉回头看了一眼燕寔,瘦削挺拔,修长如竹,只一层单衣,确实好单薄。


    她想到生辰礼,或许她也可以缝一件袄子呢!


    到了村头那棵大香樟树下,果真围聚了一堆的人,陈春花拉着李眠玉挤进人群里,李眠玉看到朱长泽和他妹妹也在,忙与他们打招呼。


    “朱长泽!朱翠菱!”


    朱长泽山一般壮硕,正陪妹妹挑货物,听到声音忙回头。他肖似其父,面憨又心细,看到李眠玉忙将人群挤开点,打算弄出一条道让她和陈春花进来。


    但他还未弄好,就见那瘦高俊俏的少年已经揽着李眠玉进来,其他人都没沾到她衣角。


    朱长泽忍不住悄悄多看了一眼李眠玉。


    燕寔注意到他的视线,抬眼看过来,沉静漆黑的一双眼,朱长泽心底怵了一下,忙移开目光。


    李眠玉一路和陈绣娥夫妻同行,也是与他们一起到的陈家村,所以心底里觉得和朱家兄妹是亲近的,见了朱翠菱后,三个小娘子便凑在一起蹲在地上比对东西。


    朱翠菱性子与陈绣娥像,没有陈春花这般直爽泼辣,婉柔可人,她手里正拿着两匹布,细声问李眠玉:“小玉,你觉得哪一个色好?我想给我娘做一件棉袄。”


    李眠玉探头一看,指着那淡蓝色的道:“这个好!”


    那货郎瞧着二十上下的年纪,生就一张喜气的脸,目光自然地扫过面前几个小娘子,在李眠玉脸上多停留了一瞬,笑呵呵地说:“小娘子眼光真好呢!这可是江州产的葛布,如今外面到处乱着在打仗,我淘换了许久才拿到,穿在身上轻软舒服!”


    燕寔站在李眠玉身后,黑眸朝那货郎扫去。


    那货郎似察觉到他在看自己,弓着腰讪讪看过去,似为方才偷看李眠玉而窘迫。


    燕寔目光落在他的手上,粗糙无比,有着劳作的厚茧子,不是握刀剑形成,很快收回了视线。


    朱翠菱听了点点头,“那就这个,哥,我要这个,再买些棉花!”


    朱长泽应了声,大手掏钱去付账。


    李眠玉想到陈春花说的,也在布匹里细细挑选,挑中一匹绯色的布,京中少年郎常穿绯衣锦袍,她也想看燕寔穿这样鲜艳的颜色,她指了指那匹布,“燕寔~我要这个,还有棉花。”


    燕寔拿出荷包,取出银钱给货郎。


    货郎一边用一只破布包了棉花递过去,一边笑着说:“小娘子若是拿这个色做裙子,很是鲜亮呢!”


    李眠玉站起来,抿唇笑:“我是给我阿兄做的。”


    货郎立刻从善如流:“小娘子的兄长好生福气呢!”


    李眠玉一听,心中高兴,又见陈春花和朱翠菱在旁边挑选起头花,她也看过去,头花不是金银珠玉制成,是用布料扎成的,有些粗糙,胜在颜色鲜艳。


    她跟着凑热闹也挑了一朵,等燕寔付账后递给他,“燕寔~帮我戴。”


    少年低头,身体紧贴着她,接过头花抬起手时,几乎将人环住,他轻轻将头花戴在李眠玉耳侧,神情专注而柔和。


    等他戴好,李眠玉抬头看他,抿唇笑:“燕寔~好看吗?”


    “好看啊。”燕寔戳了戳那朵头花,笑了起来,语气也有几分俏皮。


    货郎的目光状似随意打量着村人,却又忍不住朝两人看过去,听那少年点头说好看,又见凝望彼此,周围村人竟是成了陪衬呢!——


    当夜,第一封急信送往武威城——


    作者有话说:燕寔:好烦,还有人偷窥,全部杀光。


    李眠玉:嗯嗯!


    谢谢大家的营养液,么么么么么!!!!!


    第34章


    冬日炕暖,少年男女并肩坐在上面,绯红的颜色铺在身旁,像是新婚的喜被。


    李眠玉执意要给燕寔缝一件棉袄,可她不知从何下手,呆了半晌后,终于小声:“燕寔~我是不是要先量你的尺寸?”


    燕寔垂目看着李眠玉,忽然从炕上下来,对着她展开双手。


    李眠玉看愣了,“燕寔~”


    “量吧。”燕寔面色沉静,但一双眼直勾勾看着她。


    李眠玉看着面前宽肩窄腰、修长如竹的少年,迟疑:“你要我拿什么量?我没有尺。”


    “用手。”燕寔语气十分自然。


    李眠玉对此事一窍不通,但从前也是被青铃姑姑丈量身形的,当然知道他在胡说八道,她又不是傻子,瞪他一眼后依旧稳稳坐在炕上,低头自己琢磨,不搭理他了。


    燕寔没吭声,又上了炕,却是将炕上摆着的针线布匹等物都往旁边拂了些,将李眠玉手里的剪子也拿开,随后他在她身侧躺了下来。


    李眠玉低头看他,燕寔已经捉过她的手,放在他掌心里比对了一下,再是捉着她的手圈住他的脖颈,拇指与拇指相对,中指与中指相对。


    他没吭声,只瞭眼看她,又渐渐往下滑,将她的手按在他胸口,一掌一掌丈量过去,从前胸到后背,从肩膀,到臂膀。


    李眠玉若有所悟,看着他也没说话,他轻快地捉着她的手按在他腰上,她的掌心贴在上面,似摩挲一般,慢慢从前面,到侧面,再到后腰。


    再往下……


    李眠玉的目光只一瞥,脸便有些红了,“燕寔~”


    燕寔盯着她,低声问:“不是要给我礼物吗?”他的语气无辜,手却按在了腰腹下面,他轻盈地跪坐起来,面朝着李眠玉,捉着她的手从前面一点点丈量到后面。


    李眠玉的掌心停留,涨红了脸,却神思飘忽……


    她浑浑噩噩的,目光湿润地看着他又坐了下来,曲起一条腿,十指覆着李眠玉手背,按在他大腿处,以指丈量,再从那儿,一点一点往小腿处丈量,在脚踝处停住。


    少年再开口时,声音几分哑,却又很轻,他看着李眠玉,耳朵泛着红,声音却气定神闲:“记住了吗?”


    李眠玉哪里记得住?


    她神魂都在飘,看着燕寔时,呼吸都急促了几分,老实地摇了摇头,绝不承认方才满脑子燕寔不穿衣服时的模样,尺寸是什么东西?她一点不知道了!


    燕寔便捉着她的手,手一抖,将绯色的布一扯,一匹布被扯出几丈,他搂着她侧躺下来,盖在两人身上。


    李眠玉心跳如雷,“燕寔~你要做什么?”


    “再摸一遍,就能记住了。”


    “燕寔!”


    粗糙的外衫被燕寔扯了开来丢去炕尾,只留轻薄的内衫。


    夏日火热,柔软的柳枝探索着玉山,轻轻拂过每一处起伏沟壑,叫人神魂颠倒的身体,属于少年的挺拔健美,修长而充满力量。


    李眠玉的身体生出古怪的感觉,她贴近燕寔,本是被他捉按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但她忍不住靠近燕寔怀里。


    绯红的布蒙在他们身上,盖住了头帘,视线之下尽是一片雾蒙蒙的红色,李眠玉眨眨眼,在一片红里看燕寔,他一双眼直勾勾看过来,似有星火,似有流光,她的呼吸都变得和这红艳艳的烫,“燕寔~”


    少年凑过来,鼻尖蹭着她的鼻尖,呼吸交缠,他似蜻蜓点水般在李眠玉唇上亲了一下。


    李眠玉睫毛轻颤,看他一眼,仰起头,学着他也轻轻蹭了蹭他的鼻尖,眼睫垂着,神魂已经昏在这样一片红色里,她的双手忍不住拥住他,身体也紧紧贴过去,一下子察觉燕寔的变化,又睁大了眼看他,忍不住抿唇笑起来,“燕寔~你变成棍子了。”


    “嗯。”少年喉结滚动,抱紧了李眠玉,小狗一样蹭着她脖颈脸颊。


    李眠玉没被他这样蹭过,有些怕痒,忍不住笑,伸手推搡他,“燕寔~你先去更衣吧!总这样憋着也不好。”


    燕寔笑了一下,还是缠着李眠玉,蹭着她脸颊,凑在她耳边说:“更衣解决不了。”


    李眠玉是贴心善良的公主,又十分好奇,一边被他蹭得又喘又笑,一边问:“那什么解决得了?燕寔~你快别蹭我耳朵了,好痒~”


    燕寔不吭声了,却从李眠玉脖颈里抬起头来,绯红布下,一双眼像是烧着烈火一样,他如玉的脸蒙上红色,不知是否是红了脸,他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你想要吗?”


    李眠玉心魂像是被吸引进他的眼里,懵懵懂懂的,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喃声问:“要什么?”


    燕寔沉静漆黑的眼睛眨出笑,眼尾像桃花一样艳丽,“要我。”


    李眠玉依然不懂,她心跳乱飞,小声说:“燕寔~难道你不是已经是我的人了吗?你忘了吗,皇祖父已经把你给我了。”


    少年又笑,大胆又恣意,手脚在红布下伸展着,抱着李眠玉低声说:“媾和的那种。”


    李眠玉顿时明悟了,连忙别开脸,支吾说:“那不行……那不行,我、我要和……”


    她话还未说完,唇就被堵住了,燕寔气势汹汹,张嘴咬了一口李眠玉,又在李眠玉吃痛时,轻轻吮着她,一下又一下,红布下的世界,任何声音都变得那样清晰响亮。


    李眠玉脑子混乱,被燕寔这样诱着,才想起崔云祈,又渐渐忘了。


    她闭上眼,轻声:“燕寔~”


    “嗯?”


    李眠玉不知要说什么,又睁开眼看他一眼,忽然抱紧了他,棍子杵着她令她不适,可她也不想松开燕寔。


    “燕寔~”李眠玉又叫了一声,微微启唇的瞬间,燕寔灵活地探入,轻轻舔了一下,她便红了脸,身体急切地想要靠他更近,但她像一只无头苍蝇,不知自己究竟在急什么。


    炕好热,她的身体也好热。


    李眠玉觉得自己呼吸都是滚烫的,却不想掀开红布,仿佛红布下是另一个世界,她单纯地和燕寔亲近,什么都不用多想。


    燕寔翻了个身,李眠玉便滚到他身上,红布被掀开,外面的天光一下落在身上。


    她眯着眼趴在燕寔身上低头看他,燕寔的脸是潮红的,没有红布遮掩,害羞遮掩不住,他仰着脸看李眠玉,衣襟散乱,露出大片肌肤,不吭声,手却拉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李眠玉稍稍动了下,坐了起来,却发现坐在棍子上,她面色也赧红,低头觑他一眼。


    燕寔的眼睛紧紧盯着她,面色越发赧红。


    李眠玉看了看外面的天光,凭着最后一丝理智,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少年的脸,小声,“你让我想一想。”


    燕寔缓慢眨了下眼。


    李眠玉依旧坐在他身上,却拿起那块红布,低头看着,想起方才红布下所见,摸了摸自己心口。


    皇祖父……崔云祈……


    燕寔喘了口气,手撑着坐了起来,拥住坐在他身上的少女,紧紧挨蹭到一起,也跟着看那块红布,他低声:“你现在知道我的尺寸了吗?”


    李眠玉有些不好意思,摇头。


    燕寔松开紧扣着她的手,覆在她手背上,拿起丢在一边的剪子,直接开始剪布。


    李眠玉怕他瞎剪,轻呼一声:“燕寔~”


    燕寔没吭声,只是潮红羞涩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捉着她的手飞快地裁剪。


    布片被剪下来,落在两人腿上,李眠玉隐隐约约看出衣服的雏形,可燕寔没有停下来,拉开布匹,继续剪。


    李眠玉虽然不懂女红,但也不是傻子,盯着看了会儿,便看出这衣片比方才的要小许多,她忍不住道:“燕寔~剪小了。”


    “不小,你穿的。”


    李眠玉呆了一下,“燕寔~我是要给你做!”


    “那我给你做。”燕寔理直气壮。


    李眠玉便不吭声了,低着头看着燕寔握着她的手裁剪,又看着他捏着她的手去拿针线,忍不住阻拦,“燕寔~缝就我自己来吧,这个看着简单。”


    燕寔靠在她肩上,慢慢应了一声,松开她的手,将针线递给她。


    李眠玉捏着那根已经穿好线的针,却看着手底下的布片和棉花,呆了一会儿,又无措偏头看燕寔。


    “我来做,做完后,你在上面绣两只燕子好不好?”燕寔也稍稍偏头看怀里的人,“燕子很好绣,一会儿我教你。”


    李眠玉实在没有做衣服的天赋,本来有些沮丧,但听燕寔这样说,又活了过来,点点头,“好,我绣燕子!”


    燕寔的脸还是红的,漆黑的眼定定看她一会儿,移开脸,打开放棉花的包袱,取出一些来,缝进衣片里,他飞针走线,李眠玉看得眼花缭乱。


    渐渐的,旖旎退去,她靠在他怀里,心头宁静,炕暖人暖,她的眼睛有些倦意,强撑着想继续看,却睡了过去。


    燕寔看她一眼,又抱了会儿,才是松开她,将她放下,盖上被子。


    他拿起手里绯红的布,有些心不在焉,缝两下,便低头看一眼李眠玉。忽然指尖一疼,他低头,是针头扎破了,沁出了血珠。


    燕寔随意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含住,又有些突如其来的羞涩,低下了头看看自己,又看看李眠玉——


    李眠玉睁开眼睛,看到燕寔正趴在炕上看她,她睡得昏昏沉沉,还有些困顿,但见了燕寔就想笑。


    燕寔凑过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你真好看。”


    李眠玉一下脸红了,眼睫轻颤,还未有反应,脸上便被亲了一口,她双眼润润地看着他。


    燕寔将两身衣衫拿过来捧给李眠玉看。


    李眠玉呆了一呆,忙坐了起来,是两身衣裳,款式简单,男衫便是普通的圆领长袍,里面没有棉,女衫上袄下裙,那袄子厚厚一层,松软的棉絮都填在里面。


    “这样快?”她不敢置信,抬头看燕寔。


    燕寔乌眸看着她,点头:“很简单。”他又挨蹭过来,低声,“该你绣燕子了,我教你。”


    李眠玉还在震惊中,从前青铃姑姑给她做一件衣衫通常要好几日,她没想到燕寔一个少年郎君,一个下午便做成了两身。


    燕寔拿起一块碎步片,那上面绣了两只挨在一起的小燕子,简单的几笔勾勒,并不难,用的黑色的丝线。


    李眠玉看了几眼,觉得自己应当可以,便问燕寔:“燕寔~要绣在哪里?”


    “我的领口。”燕寔立刻将领口翻出来指给她看。


    李眠玉摸着那领口,忽然反应过来,“燕寔~为什么这件衣服里没有棉?”


    “我怕热。”燕寔说得慢吞吞的,抬起眼看她,玉白的脸似还有几分红。


    李眠玉怕他又要捉着她的手伸进他衣襟里,忙点头不再多问下去,捉着针,摸了摸那领口,扎针下去。


    几针下去,她忍不住看燕寔。


    燕寔紧挨着她,垂目看,俊俏的脸上神色认真,“很好,就是这样。”


    李眠玉的画是跟着文昌帝学的,自幼有几分天赋,她一听,便抿唇笑了,“我会画画的。”


    “我不会画画,小玉真厉害。”少年在她耳边轻轻说,声音清润。


    李眠玉有点不好意思了,但双眼明亮,唇角忍不住上扬,她比照着燕寔绣的那燕子,虽毫无针法,但凌乱中却扎出了燕子雏形。


    她看看燕寔绣的,再看看自己绣的,多少有点赧然了,也不说话,抬头又看向燕寔。


    燕寔也盯着看,面色羞红,很是欢喜的模样,见她看过来,又凑过去亲她一口,“我喜欢!”


    李眠玉被他这样一弄,心神又乱了下,那绣针不听话地扎进了她的指尖里,她还未来得及看,手指便被捉住,指尖被燕寔含住,濡湿与温热包裹着,他抬眼看她,她没吭声,怔怔看着他。


    后来那两只小燕子怎么绣完的,李眠玉都没有记忆了,脑子里只有燕寔那双乌黑明润的眼睛。


    第二日她睁开眼,身侧好难得已经没有燕寔,忙撑着坐起来,便看到燕寔穿着那身圆领绯红武袍背对着她站在那儿,乌发依旧用发带高高束起,垂成马尾,劲腰被腰带束得窄细,衬得一双腿越发长。


    他似听到动静转身,唇红齿白,英武凌厉,京都策马而行的世家少年郎不如他半分俊俏!


    李眠玉盯着他看,半天没吭声。


    燕寔伸手揪了揪领口的两只小燕子,两只眼睛很亮,问她:“如何?”


    李眠玉这才深吸一口气,用力点头,想直言夸他好看,又看着那领子口的小燕子羞涩起来,娇矜道:“京中最俊俏的少年郎都没你好看。”


    “那比崔云祈呢?”燕寔似有几分好奇,漆黑的眼却是直勾勾地盯着她。


    李眠玉别开了脸,忍住怦然的心跳,没有立即吭声,低头要穿自己衣衫,燕寔将那一身新的绯红衣裙递给她,她看他一眼,拿起来穿。


    待她下炕穿戴整齐,低头将衣服抻平,才是抬头看燕寔。


    好半晌后,她终于红着脸嘟哝声:“你比崔云祈还好看。”


    说罢,李眠玉推开门从屋里出来,燕寔随即就抬腿跟上——


    昨夜里似又下了雪,地上仍是厚厚一层银白。


    少年男女绯红的衣衫,挨在一起,远远看去,竟像是新婚的少年夫妻。


    李眠玉洗漱过后,见燕寔还在灶房,便去了一趟后面的草棚。


    天冷之后,燕寔在后面栓马的草棚旁又搭了一间小草棚,兔子和鸡如今都养在这儿。


    如今兔子里不止两只兔子,又多了六只小兔子,灰灰白白的凑在一起,玲珑可爱。


    李眠玉蹲在旁边,抓了一把草喂兔子。


    这会儿周围静寂,没有燕寔在身边,她很容易就想到寄出去的那封没有回音的信,长长地吐了口气,心中几分茫然。


    还有三个多月,燕寔身上的毒,该是要发作了吧?


    怎么办呢?


    身后传来动静,李眠玉回头,看到燕寔挺拔地站在几步开外,又忍不住抿唇笑,朝他招手,“燕寔~一会儿我们送两只兔子给陈大娘吧。”


    燕寔垂目看着她眼睛水盈盈的,走过来蹲在她身边,随意扫了一眼兔子窝,“怎么了?”


    李眠玉看着他郑重道:“燕寔~我会照顾好你的,一定!”


    燕寔低头看了一眼她紧紧抓着自己的手,反手握紧了。


    少年脸上露出笑,猫儿眼盯着她,慢声说:“好。”——


    傍晚,第二封信自陇西传出。


    此后连续每隔两三日,皆有信悄然而出——


    北狄伪帝被困潼关,十五万兵马缺粮,文昌帝十二子李荡在朝臣簇拥之下,集结兵马自长安往潼关,一路攻打过去,两方交战一月,伪帝被斩头颅,潼关的北狄卫士抵御不住四处奔逃。


    此次战役,李荡手中兵马是由河东节度使石敬山、剑南节度使魏嘉义相助,两大重镇节度使均留在潼关臣服于李氏新皇,并派兵出征往各地镇压起义。


    李荡手书一封,经由宣诏使送往略阳。


    此一月,卢三忠率兵突破陇山天险,将将攻占略阳,恰逢新年,在此偃旗息鼓,养精蓄锐。


    宣诏使快马加鞭赶到略阳,被卢三忠请进官衙,好吃好喝供着,却以军务繁多为由不曾面见。宣诏使无法,便想见崔相一面,怎知崔相多日操劳病倒了,无法见客,便只好憋闷在屋中,不敢多言。


    这一日早上,崔云祈坐在书案前,盯着手里昨日才送来的信半天没动,微微低着头,温雅面容几分阴郁。


    卢元珺在外随意敲了两下门,便进来了。


    崔云祈垂着头自然地将书信压在书下面,抬头看过去。


    “明德,我娘寄来书信,府中冷清,恰好如今新年休战,便着你回去一趟,陪姝月些日子,我娘说,姝月近来身子不大好……”卢元珺一边说一边走进来,晒得更粗黑的脸上神色本是自然,可触及到崔云祈温润秀雅的脸,想到离开陇西郡时的那一场乱,不免有些讪讪。


    他二弟本是一员猛将,该是与他们一同杀敌,而崔云祈该是留在陇西郡做布置,诸如备粮草军械这些琐碎又重要之事,如今因着他二弟闹出的事,卢家为了强行遮掩,也为了弥补崔云祈,只好让他随军调度,而二弟留在陇西。


    凭着二弟荤素不忌的性子,如今他与姝月……


    卢元珺不愿深想,只当不知,但心中已经做好崔云祈拒绝的准备,任何男人都忍受不了此等绿帽。何况这位崔氏长公子?


    他也知,这联姻不过是绑定两家的,崔云祈若冷脸待姝月,她也只好受着。


    卢元珺想到此,皱紧眉头,轻叹了口气。


    怎料,对面温润隽美的年轻郎君点了点头,从书案后起身邀他坐,微微笑着说:“好,刚好我娘也写了信,她近日身子不大好,我正要回去探望。”


    卢元珺愣了一下后,松了口气,看看崔云祈,上前拍了拍他肩膀后在圈椅坐下,补偿般道:“若是你日后要纳妾,卢家不会有异议,若你想要岳家表妹,事成之后,待问过她的意思,便也可成。”


    崔云祈温温一笑:“表兄说笑了。”


    卢元珺自己有几房美妾,只当崔云祈是不好意思,一笑置之,又说了几句,便离去了。


    崔云祈待人走后,重回书案前坐下,闭上眼静了会儿,取出方才那封信打开。


    信中有一段道:“每见其行止,若焦孟相依,寒冬之际,常穿绯衣,村中一疯妇,见之误以为是故去子媳。一日黄昏,偶见暗卫俯首窃吻公主面颊,公主垂首赧然,未尝相拒,又见两人牵手,青丝交缠,笑语晏晏。”


    崔云祈面色几分恍惚苍白,眼睛微红,死死盯着信上那几行字。


    他攥着信纸,面色铁青阴郁,至今不敢相信,低声呢喃:“玉儿……”


    崔云祈引火烧信,闭了闭眼,睁眼时,恢复了温和面容,他取信纸写下一封信,唤来卫士:“将此信快马交给成泉。”


    “是!”


    卫士离去。


    崔云祈起身,去了隔壁院子。


    崔相是文人,这两日确实染了风寒,在屋中养病,此时坐在榻边看文书,见长子过来,古板沉肃的脸上无过多神色,狭长的眼只淡淡看去,“何事?”


    崔云祈微微躬身,温言恭谨:“父亲,方夫人唤我回陇西郡一趟,言卢姝月近日身子不大好。”


    崔庭善眉头瞬间锁紧,放下文书,静默一会儿,便肃声道:“你去就是,顺道看看你娘。”


    崔云祈应声,垂目出去。


    站在院外时,他看了看枝头的雪,又往卢三忠那儿去了一趟,陪着用了一顿饭,才是回到宿处,交代一番后,命卫士备马,收拾了一番行李,披上大氅,于午后带两个卫士悄然离开武威——


    李眠玉这几日气愤不已,前两日那货郎又来了,带来了外面的消息。


    她那钻粪桶的十二皇叔好大狗胆,竟是自拥为帝了!


    李眠玉半夜从梦中气醒,摸索着就要爬过燕寔身体下炕,却被燕寔伸手一揽,跌了回去,她犹还带着梦中情绪,气愤道:“燕寔~点灯!”


    燕寔起来,将炕边放着的油灯点上,偏头就看到李眠玉鼓着的一张脸。


    屋里有光了,李眠玉立即捡起旁边的袄子穿上,起身从燕寔身上跨过去下了炕,将油灯拎着放到桌案上。


    “燕寔~磨墨!”


    燕寔眨眨眼,起身跟过去,在砚台里倒了点水,开始时研磨,目光看着坐下来的李眠玉,几分茫然,“怎么了?”他睡到一半,声音有些沙哑。


    李眠玉已经提起笔来,正在心中打腹稿,探头见燕寔已经磨好墨,立刻沾了墨汁,道:“我要写一篇檄文骂十二皇叔!”


    燕寔:“……”


    他默默在她身旁站定,自然知道怎么回事,文昌帝十二子李荡在河东、剑南两处重镇节度使的支持下,被一众老臣在长安拥立为帝。


    李眠玉还在叽叽咕咕:“太可恶了!燕寔~我们应该早早去一趟镇子里,这样就能早些日子知道这个可笑的消息!十二皇叔大逆不道,竟是学二皇叔谋逆!我要将十二皇叔钻粪桶的事写出来,明日就进镇子里贴在官衙告知书上!或者……燕寔~不如我们去长安?”


    她仰起头来,一双妙盈盈的双目此时烧着火焰,除了火焰,更深处却是湿润润的。


    燕寔黑眸看着她,无所谓地点头:“好。”


    说罢,他挨着李眠玉坐了下来。


    李眠玉瞭他一眼,便收回目光,再不看他,她心中愤懑,文思泉涌,一边写一边道:“求求南清寺佛祖,定要让粪桶皇叔遭现世报,信女来日必给您镀金身!”


    她洋洋洒洒运笔如飞,燕寔看过去,见她写:“李荡昔年逃命时宛若厕中鼯鼠,今倒是厚颜坐那庙堂之首!诸公既沐猴而冠侍奉粪壤之主,岂不是要先钻一回粪池以昭向帝之诚心?岂独主君一人带臭腥?大儒读书育人,武将战场杀敌,莫非只是为此等无耻之人?既如此,尔等不如开个无耻科举,文取文,武取武,为这可笑朝堂多多纳无耻之才啊!”


    燕寔默默心想,千万不能惹她生气。


    李眠玉写满三大页纸,胸中郁气才散掉一些,她转头问燕寔,小脸严肃:“燕寔,你看看,写得如何?”


    少年捧过,认真研读,一板一眼赞叹:“好极!”


    李眠玉看着他眨眨眼,方才还愤懑的脸色忽然却软了下来,她目底泛红:“等我见到皇祖父,一定要让皇祖父打十二皇叔一百大板!”


    说罢,她再不肯多说一字,歪头靠在燕寔怀里,好半晌后,幽幽说:“我梦到十二皇叔给人当狗了,跟着人一起骂皇祖父……燕寔~这梦太可恨了!”


    那两个节度使怎会在这样乱世这样好心拥李氏皇子为帝?怎么看都是借此冠冕堂皇占据江山,待事过后,十二皇叔只一个死字做下场。


    燕寔低头看她,摸了摸她冰凉的手,弯腰抱她回炕上。


    李眠玉一回到炕上,立刻贴紧了燕寔,将双足都伸到他腿上,挨着他坐,她仰头看着他,吸了吸鼻子,“燕寔~”


    燕寔也挨紧了,偏头看他,“嗯?”


    “崔云祈不会死了吧?”李眠玉忽然说,神情说不出来的情绪。


    燕寔:“……”他慢吞吞点头。


    最好是死了,他顿了顿,清黑眼眸看她,幽幽问:“那你是不是可以改嫁了?”——


    作者有话说:李眠玉:燕寔~~!求婚不是这样求的!


    燕寔:O.o,那我可不可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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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李眠玉哀愁忧虑的情绪瞬间卡在一半,方才的愤懑也变成了窘迫,她涨红脸,看他一眼,别开脸,静了会儿,才是端庄道:“我的婚事,要由皇祖父同意才行。”


    少年总显得沉静淡然,一双眼盯着李眠玉,慢慢点了头。


    李眠玉见他不吭声,以为他心有所伤,跟着也有些揪心,便扯了扯他袖子。


    燕寔俯首看过来,李眠玉有些无奈地凑上去,捧住他的脸,在他右脸亲了一下,“好了吧?”


    少年眨了眨眼,无声指了指左脸,将脸凑过去。


    李眠玉又无奈地叹了口气,凑过去亲了口,一本正经道:“好了,燕寔~你不要恃宠而骄。”


    燕寔反问:“为什么不可以?”


    李眠玉呆了一下,看着他认真的眉眼,竟然说不出话来,一句“大胆”卡在唇边,最后只嘟哝声:“算了,你想骄就骄吧。”


    公主不计暗卫过,她大度又心善,随他骄去。


    李眠玉半夜起来又是气怒写檄文,又是与燕寔说话,这会儿睡意又袭来,脑子里便再装不下别的,没有再提崔云祈,在燕寔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睡了过去。


    燕寔抱着她重新躺下来,手指往桌上油灯轻轻一弹,灯火熄灭,屋里重新归于黑暗——


    第二日早晨,燕寔睁开眼时,难得对上李眠玉的眼睛,她睁着一双杏眼正盯着他看。


    燕寔眨眨眼,还没说话,李眠玉就凑了过来,几分得意:“燕寔~我今日醒得比你早。”


    “所以呢?要不要给你奖励?”燕寔慢吞吞道,声音低低的。


    李眠玉抿唇笑,没说要不要,转而又说:“燕寔~我发现一个小秘密。”


    燕寔垂头看怀里的人,似好奇:“什么小秘密?”


    李眠玉像是憋了很久了,还没说话就笑出声来:“燕寔~你会打呼!”


    燕寔显然怔住了,脸色肉眼可见涨红,他断然否认:“不可能!习武之人睡觉都轻,尤其是暗卫,选拔之时必考之目。”


    少年总是低低的声音都高了几分。


    李眠玉盯着他通红的脸,看出他眼底的羞赧,笑容更大一些,她手肘撑在他胸口,很认真地说:“我反正听到了你闭着眼睛哼哼,轻轻的,哼了许久呢!我本以为你是要说梦话,可你语不成句,只是哼哼,我就知道了,那一定是打呼。”


    燕寔的脸红了又红,最后看着李眠玉,终于松了口气,语气重新镇定,“那不是打呼。”


    李眠玉又重新慢慢靠回他怀里:“不是打呼又是什么?”


    少年语气几分散漫,“是做春梦了。”


    李眠玉又呆了一下,她不至于春梦是什么都不知道,那次她来癸水,也是做过春梦的,她梦到和崔云祈成亲了,住在一起,崔云祈在浴间沐浴,她忍不住跑过去,看到了修长挺拔的背影,矫健又旖旎。


    但是她又有些忍不住好奇,眼睛眨巴着看燕寔,见他不往下说了,憋不住,一只手揪着他衣襟,端庄矜持地问:“燕寔~那你做了什么样的春梦?”


    燕寔不吭声,一双漆黑的眼睛就这样直勾勾盯着李眠玉看,看得她心神皆乱,神魂飘忽地想,这春梦到底是和谁?应该……是她吧?


    李眠玉想到这里,又忍不住抿唇笑了下,可又觉得自己笑得莫名,燕寔这样大胆、以下犯上的暗卫,放到别的公主身上早就被砍了,都是她心善宠他才容忍了他,不能笑,不能让他得寸进尺!


    但李眠玉看燕寔一眼,就想笑了,转念又想,她的暗卫这样俊俏能干,她为什么不能笑?


    燕寔看她睫毛闪烁,神情飘忽,就知道她又陷进自己的思绪里了,他凑过去蹭了蹭她脸颊。


    李眠玉一下收回神,目光又落在燕寔脸上,只听他说:“梦到我和人成亲了,我看新娘子看看出神了,洞房花烛时不肯醒来。”


    少年声音有些古怪,瞥她一眼,凑在她耳边轻轻说。


    李眠玉一下领悟到为什么燕寔今日醒得那样晚,她心里好奇,大眼睛瞪着他,等他说出新娘子是何人。


    可燕寔看了她好几眼,却不说话了,俊俏的脸沉静着,起身坐起来穿衣服。


    李眠玉眨眨眼,一下跟着起来,攥住他衣摆。


    燕寔回头看她。


    李眠玉忍了忍,终于忍不住:“燕寔~你梦到和谁成亲了?”


    燕寔终于也忍不住了,朝她翘唇笑了一下,依然不说话。


    李眠玉拧了拧眉,脸看着就要鼓起来。


    燕寔俯首过去,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随后移开一点,幽幽问她:“我在梦里冒犯你,你会惩罚我吗?”


    李眠玉的脸上先是呆住的神色,随即,唇角就翘了起来,眼睛一眨,嗔他一眼,“我就知道!”


    她松开了燕寔的衣摆,捋了一下自己睡了一晚颇为凌乱的头发。


    “所以你会惩罚我吗?”燕寔凑过去追问。


    李眠玉一掌搡开他,娇矜道:“那你要问梦里的我,你冒犯的是梦里的我。”说罢,她又看向燕寔,期待他说一说梦里的她是怎么样的。


    燕寔俯首与她的眼睛一对上,似乎了解她在想什么,猫儿一样的眼睛一翘,低声说:“梦里的你和我玩得很高兴。”


    李眠玉又笑了,施恩般拍拍他的脑袋,“既如此,那我也不罚你了。”


    她说完,又看他一眼,伸手穿衣。


    燕寔挨坐在她身边,忽然问:“今日还去镇子里吗?”


    李眠玉手一顿,淡然道:“不想去。”


    “那长安呢?”


    李眠玉还是摇头,睡过一夜,她已经清醒了,“我不要和背叛皇祖父的人见面。”


    燕寔哦了一声,再问:“今天早上吃什么?”


    李眠玉认真想了想,说:“想吃鸡蛋饼。”


    燕寔利落地将腰带一束,起身出去。


    李眠玉则慢吞吞将兔毛小袄子穿好,才跟了出去。


    陈家村的日子如此宁和,每日忧的就只是下一顿吃什么,她再也不想去镇子里了。


    崔云祈最好是死掉了——


    大年初九这一日,风和日丽,无风无雪。


    李眠玉早上起来扎了会儿马步,又跟着燕寔去山脚下骑了一圈擎渊,在马儿放风吃草时,她拿着竹弓在山脚下对着一朵花一片叶练习射箭,十箭不过一二能射中,她已是很高兴。


    “燕寔~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射到猎物呢?”李眠玉一箭又射歪了,轻轻叹了口气,看着燕寔在不远处捡箭,小声道。


    燕寔就站在那石块处,伸展了一下手臂,朝她张开双手,冲她眨眨眼,“那你射我啊,我是燕子,也是猎物。”


    李眠玉呆了一下,先是抿嘴笑,再是叉着腰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朝他丟掷过去,忍不住笑,“你又胡说!”


    燕寔接过那块石块,俊俏凌厉的脸上露出笑来,晨曦的光落在他身上,金色耀眼又漂亮。


    李眠玉看看他,又抿唇收回目光,低头一看,脚下竟是一丛蘑菇,她惊呼一声,“燕寔~你快来!”


    燕寔朝她脚下一瞥,慢吞吞过来,将衣摆撩起来,可又看了身上的绯红衣袍,不舍得弄脏,跑远了几步将拴着的擎渊带过来。


    从山脚回去时,马鞍旁挂着的袋子里还装满了李眠玉采的蘑菇。


    到了午时,燕寔蒸了些腊肠,炒了一盘蘑菇炒蛋,李眠玉饿极了,吃了一大碗饭。


    腊肠是陈春花做的,李眠玉忍不住对燕寔赞叹:“陈春花好能干,我在宫中都没有吃过这样香的腊肠呢!燕寔~你会不会做啊?”


    “会。”燕寔点头。


    李眠玉就说:“下次想吃你做的,肉要精一些。”


    燕寔黑眸看她,点头:“好。”


    下午时,陈春花带着朱翠菱一道来认字,燕寔在屋里烧了点炭,炭是从货郎那儿买的,这些日子一直在屋里烧着,暖得李眠玉都要眯起眼喟叹一声。


    朱翠菱是回村后知道李眠玉在教陈春花识字才过来的,她从前也认得几个字,是朱大城教的,只是朱大城认得也不多,勉强能写白话信而已。


    不过因此,朱翠菱虽晚来,但进度也没落下多少。


    未时过半,外面忽然一声惊雷响起,陈春花听罢,急忙跑到门口往外一瞧,立即偏头对李眠玉说:“小玉妹妹,我得回去了,外面乌云密布,眼看要下雨了,我得回去收被子。”


    朱翠菱帮着李眠玉收东西,听此咦了一声,婉声道:“这样的天,该是下雪吧?”


    陈春花不语,又看了一眼外面笼罩的浓云,“瞧着要下大雨,小玉妹妹,我先回了!”


    她是急性子,说完,稍微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便急忙往家奔。


    朱翠菱性子慢一些,回来将自己后来买的笔收好,也与李眠玉道了别,出门时,看到燕寔站在院子里看天,忍不住看了一眼那修长挺拔的少年郎君,面色止不住赧红,步子都缓了几步。


    可她看到燕寔都没回头看过来时,稍有失望,此时又一声雷响,她收回神思,赶忙也往家回。


    “燕寔~”李眠玉收拾好桌上的东西,从屋里探头出来,恰好第三道闷雷响起,她的注意力一下被这异变的天吸引,仰脸看过去。


    雨滴突然砸下,如倾盆。


    燕寔几步回屋,与李眠玉一起站在门口往外看,顺便将她往里揽了点。


    “怎么忽然下雨。”李眠玉嘀咕一声,小心看了一眼院门外的柿子树,担心上面挂的柿子会被砸坏。


    但她看了会儿,也没看出什么名堂,便回到屋中小方桌坐下,抬头朝还在外张望的燕寔招手,“燕寔~你来。”


    燕寔收回目光,将门关上,外面的惊雷风雨也掩在了门后。


    李眠玉正在整理桌上的纸,她买纸本是要让燕寔习字,可燕寔见她们来,便不肯进屋了,今日她们提前走了,她要好好教燕寔习会儿字。


    燕寔在李眠玉身旁坐下,她将早前写的诗经中的几篇翻出来,颇有师长风范道:“挑你最喜爱的一篇习吧。”


    李眠玉看着燕寔目光扫过那几篇,最后抽走了《野有蔓草》那一篇,不知为何,抿唇笑了一下,看他脊背挺直,修长手指随意握笔,习字。


    “燕寔~你下笔不要这样重,轻点儿。”李眠玉的目光从燕寔俊俏的脸上落到纸上,忍不住轻呼一声。


    燕寔下一笔落时,便轻了许多,李眠玉又觉得这失了燕寔本身刚劲凌厉的风骨,道:“算了,你还是写重些。”


    她在他手臂旁,时不时指指点点。


    外面雨声潺潺,少年男女却不受其扰,山中岁月如此宁和——


    流溪镇,同样雨声涟涟,街上小贩都早早归了家。


    傍晚时,三匹快马在路上疾驰而过,于一处小院停下。


    成泉估摸着时间,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见快马至,立刻上前。


    崔云祈淋了一身的雨,浑身湿透,本就未愈的脸色看起来更苍白阴郁,他将缰绳丢给成泉,抬腿入院,成泉又丢给身后小厮,随后跟在后面进去。


    “文昌帝在何处?”几乎几日不曾开口说过话,崔云祈的声音有些嘶哑。


    成泉忙说:“就在地窖之中。”


    地窖是在厢房下面。


    崔云祈转向厢房,一路进了屋中,再是打开暗门往下去。


    地窖之中,只一具冰棺,冬日里不断有森寒之气散溢,里面的老者身着暗红圆领常服,面容枯瘦泛黑,再无从前半分威严肃穆。


    崔云祈在旁看了许久,在旁跪下行了三大礼。


    “臣已寻到公主,必好好侍奉她,伺候荣宠一生。”


    从地窖中重新出来,崔云祈吩咐成泉:“命人守好文昌帝尸首。”


    成泉点头应声。


    崔云祈站在门口仰头看天色,静了会儿,问:“我信中吩咐你的可有备好?”


    “已经将能召回的暗卫都召回,共一百人,前两日已经混在挖矿卫士里进村准备好。”成泉立即道,说着,从随身荷包里取出一块小印递过去,“另外,这是圣上私印。”


    崔云祈点了点头,接过那方小印看了会儿,苍白的脸上露出笑来,“备热水,我要沐浴焚香。”——


    一个多时辰后,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屋门被推开,守在外面的成泉回头。


    公子褒衣博带,宽袖上水云纹行走间如流水一般,峨冠琳琅,腰佩青玉,身姿清逸风流,任是成泉,都不禁看怔了一下。


    崔云祈偏头朝他温文尔雅笑了笑:“如何?”


    成泉忙说:“公子甚美!”


    崔云祈却想起了卫士信中多次提及李眠玉双目盈盈看暗卫,温笑的脸又淡了下来,“走吧。”他声音阴郁,抬腿往外走。


    成泉忙撑起伞跟在一旁。


    小院外早有马车随侍,暴雨如瀑,马都发出不耐的嘶鸣声。


    卫士已经放好马凳,崔云祈抬腿上去,翩然入车内。


    成泉穿好蓑衣坐在辕座上,身旁再无卫士,只他一人,驾马往陈家村方向去。


    雨夜无月,天色黯淡,车旁一盏灯在风雨中摇摇晃晃,成泉想到这些日子小心窥探到的公主和那少年暗卫的相处,不由心里也郁闷,暗暗为公子愤懑,只盼公子今日能顺利将公主带走。


    “驾——!”成泉一甩鞭,马车轮子溅起泥水,飞快驶出镇子,往官道行——


    “轰——!”又一声雷鸣声响起。


    李眠玉梳洗过后刚坐在炕沿,燕寔倒完水从外面进来时,带着一身潮湿雨气,他进来就脱了外衫,挂在一旁长凳上,让炭火烤着。


    “燕寔~这雨不会要下一晚上吧?”李眠玉十分忧心地问道。


    先前他们逃亡时正值夏时,连续多日大雨,大周多地发生涝灾,如今冬雨也这样大,天还更冷了,岂不是更容易有涝灾?


    她见燕寔过来,便缩起双腿往炕里面缩了缩,燕寔便坐了下来,他低声:“应该就下一夜。”


    李眠玉虽也看了些关于天象的书,可实际却不太懂,尤其她的双眼在天黑后便如瞎子一般,什么都看不清,便好奇问:“为什么?”


    燕寔歪头,眨眼看她,眼尾又似绽出桃花,幽幽道:“因为明日是个吉日。”


    李眠玉也眨了眨眼,噗嗤一笑,美目流转。


    那无耻陈高柱在床上养了这么些日子,因为断骨逃过了征兵,如今已经好了,半个多月前他去了一趟镇子里,回来时就说他舅子钱有财给陈凤云说了一门亲,明日就是大好的吉日,陈凤云要出嫁。


    这事当然与李眠玉和燕寔没有关系,是钱招娣腆着脸跑去寻陈绣娥,跟她说这门喜事,陈绣娥后来与她说的。


    当日钱招娣来时,朱长泽与朱翠菱不明事情前由,被她扒拉着手一顿“大外甥一定要来啊!”地说,便迷糊着应下了。陈绣娥当着孩子面没有多说什么,等人走后才说了当初回村时发生的事,兄妹二人自是不愿再去,可陈绣娥想了想陈凤云怎么也是自己侄女,便还是决定去送一送,给一份份子钱。


    “也不知那陈凤云要嫁的人是什么人,不是青壮都征兵征走了吗?”李眠玉等燕寔躺下来,便滚进他怀里,枕在少年有力的臂膀上,几分好奇,“燕寔~你说呢?”


    燕寔侧过身,“明日就知道了。”


    明日三更,陈高柱家就该开始忙起来了。


    油灯还未熄灭,因为李眠玉还没睡着,她仰头看他,目光落在燕寔凸起的喉结上,她像是第一次注意到他这一处那样凸出,忍不住伸手轻轻挠了一下,“燕寔~我头一次发现你这儿真大。”


    少年喉结轻滚,怕痒一般微微仰起脖颈,李眠玉见了,抿唇笑了一下,像是发现什么好玩的事情,又挠了好几下,“燕寔~原来弄你这里你会这样痒啊。”


    燕寔垂目看她,没有吭声,但呼吸却重了一些,看着她的眼神渐渐暗了几分。


    李眠玉被他猫儿一样似小兽一样沉静又野性的眼盯着看,渐渐手指便不动了。


    燕寔俯首凑过来,一板一眼:“这是个秘密,不能被别人知道。”


    李眠玉立刻以为这是什么暗卫的生门死门之类的,顿时也紧张起来,忙点头。


    “但是,我可以让你亲我这里。”少年话锋一转,忽然低声说。


    李眠玉:“……”方才心中的紧张一下被冲散了个彻底,她忍不住嗔了燕寔一眼,不搭理他这一句。


    燕寔却很放肆,仰起颈项凑过来,也不吭声。


    李眠玉躲,他便继续挨过来,她忍了忍,实在没忍住笑出声,“燕寔~你不要总是得寸进尺!”


    燕寔幽幽叹气,低低的声音几分可怜,“是你先碰的。”


    外面雨声潺潺,屋内暖意融融,李眠玉觉得今夜是个好日子,公主大度不计暗卫得寸进尺,于是忍着笑,仰脸亲了一下,“好了吧?”


    燕寔依旧没吭声,缓了会儿,才慢慢问李眠玉:“我将灯熄了?”


    李眠玉其实没多少睡意,但还是点点头。


    燕寔将油灯熄灭,屋子里便沉入黑暗中,李眠玉夜里看不见,就尤为怕黑,越发窝进燕寔怀里,如此,才安心闭上了眼睛。


    待她呼吸声绵长,燕寔也闭上了眼——


    临近三更时,一辆马车终于缓缓驶入陈家村中。


    “公子,到陈家村了。”成泉在外面低声说。


    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撩起车帘,崔云祈抬眼就看到了那棵香樟树,想起那一日见到的蹲在地上采花的少女,眸色便幽黑暗沉下来。


    今夜的雨大得不过是车帘微微掀起一条缝,雨水便拍打入内,打湿了崔云祈的手,他将车帘放下,低头拿出帕子,细细擦拭手上雨水,垂着眼,温润面容瞧不出情绪。


    成泉也不敢说话,一时之间只有雨声和车轮滚在地上发出的咕噜声。


    陈家村不大,村头离村尾不过这么点距离,很快就要到了。


    马车还未到村尾小院,燕寔便睁开了眼,微微皱眉,凝神听雨声里车轮滚动的声音。


    最终马车在院门外停下来。


    燕寔眯了眯眼,翻身要起来。他动作很轻,但今夜暴雨,不时又有雷声响起,李眠玉没睡熟,他一动,她迷迷蒙蒙就睁开了眼,“燕寔~”


    “起来穿衣。”少年没有过多犹豫,凭借着直觉,抓起一旁李眠玉那身绯红衣衫,将她拉起来替她穿上。


    李眠玉还有些迷糊,但逃亡的紧张还埋在骨子里,意识还没完全苏醒,手已经自动伸展开穿上袖子,小声问:“怎么了?”


    马车一停下,崔云祈整理了一番衣衫,待成泉将马凳铺好,便下了马车,两步到院门,稍顿了顿,便抬手敲门。


    “笃笃笃——”


    李眠玉没等到燕寔说话,就听到门外传来敲门声。


    如今还是半夜三更天黑时,且外面还在下如此暴雨,又冷又湿,谁会跑来敲门?


    李眠玉一个哆嗦,彻底清醒过来,正要在黑暗中摩挲燕寔胳膊,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道温润斯文的声音:“玉儿,你可在此?”


    时隔半年,李眠玉再次听到崔云祈的声音,一时之间没能立即反应过来,神思恍惚着,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燕寔抿了唇,看看她,又转头看向门外方向。


    “玉儿?”青年温文柔和的声音再次在雨声里传来。


    李眠玉深呼吸一口气,一下从炕上跳下来,连鞋子都没穿,恍惚中就要疾步往外去,手却被人攥住,她回头,虽然眼睛看不见,但知道燕寔在身旁,心忽然又定了定,“燕寔~崔云祈终于来接我了。”她开口说这话时,声音不自禁带着笑意。


    不论如何,她此时此刻,心里第一反应是高兴的。


    燕寔看着她没吭声,弯腰将鞋子给她穿上,又提起一旁的油灯点上。


    李眠玉心跳很快,崔云祈来了就说明许多事都可以解决了,或许她可以见到皇祖父了,或许燕寔身上不到三月要发作的毒可以解了。


    燕寔提着灯看身旁眉眼莹亮的少女,漆黑的眼中不知是何情绪,忽然在她抬腿前,低声说:“不知道究竟是谁和卢三忠的独女定亲了,一会儿公主可以问问他。”


    少年声音清润,又很轻。


    李眠玉冷不丁听到这一句,没反应过来,此时她脑子里只想着崔云祈终于来了,没想太多,只当燕寔心里好奇,便抿唇笑着点头,临出门前又让燕寔替她将头发重新编一下。


    “玉儿?”外面,崔云祈又柔声唤了她一声,似有些着急了。


    李眠玉忙应了声:“等一下!”


    院门外,崔云祈垂眸,手就放在门上,将将要强行推开,听到这一声,才隐忍住,平静了神色站着等。


    成泉撑着伞站在一旁,听着雨落在伞面上的声音,心跳有些快,心里一会儿想公主见到公子会如何,一会儿又想到那百名暗卫是否能拦截困住那叫燕寔的少年暗卫。


    很快,里面传来屋门打开的声音,再接着,是两道脚步声,一道急急忙忙,另一道沉稳有力跟在后面。


    吱呀一声,院门打开,崔云祈立即低头看过去,穿着绯红小袄的公主,乌黑的头发如村中少女一般绑成两条辫子垂在身侧,未施脂粉,未戴珠钗,一双眼依旧清澈明亮,娇俏灵秀。


    他阴郁鼓胀的心跳在此刻忽然平和下来,上前一步,微微俯身去抱她。


    李眠玉也在看崔云祈,看到他温润秀美的面容消瘦了些,却依旧洁净斯文,像黑夜里的一捧雪。


    “玉儿!”青年声音低柔,长长松了口气。


    李眠玉的眼眶瞬间也湿了,不为别的,只为离京半年多,终于又见到待她好的故人,何况他是皇祖父为她挑选的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她没有避开,只是在崔云祈带着馨香的怀抱拥住自己时,稍顿了一下。


    燕寔站在身后替李眠玉撑着伞,脸上面无表情,少年一双漆黑的眼幽暗几分。


    崔云祈抱紧怀里的人,宽袖几乎将李眠玉全部拢住,他似察觉到燕寔目光,稍稍抬眼看过去。


    少年与青年,凌厉与温润。


    两道视线相触间,是无声的、危险的、刀与剑的碰撞——


    作者有话说:李眠玉:燕寔~崔云祈来了,我们要有钱了!


    燕寔开始磨刀。


    小燕谢谢大家的营养液支持么么么么么么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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