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滚”字,像一颗石子,砸进死水里,没有回音。
叶弈墨站在原地,没有动。
她甚至没有去看那个固执的背影。这间屋子,比她想象的更破败。空气里不只是霉味,还有一种被时间遗忘的,孤寂的味道。
她把手里的档案袋,放在门口一张还算干净的桌子上。
“王海明已经被开除了。”她的声音很平,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绣花针的动作,终于停了。
苏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叶弈墨这才看清她的脸。一张布满沟壑的脸,岁月刻下了太多东西,唯独没有留下温情。
“你说什么?”苏晴的声音,比刚才更嘶哑。
“华裳易主了。现在,我说了算。”叶弈墨回答。
苏晴没有表情。她只是看着叶弈墨,一个年轻的,陌生的,不请自来的闯入者。
“所以呢?”她问,“来给我涨退休金?还是来收回这间破屋子?”
话里带着刺,根植于多年的怨怼。
“都不是。”叶弈墨说,“我来请您回去工作。”
苏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她没有笑,可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因此变得尖刻起来。
“回去?回那个吃人的地方?”她站起身,关节发出僵硬的声响,“小姑娘,你回去告诉你背后的人,我苏晴这辈子,就算是死在这儿,烂在这儿,也绝不会再踏进华裳的大门一步。”
叶弈墨没有接这个话头。
她径直走到那副未完成的《百鸟朝凤图》前。
“绣得很好。”她说。
“用不着你来评价。”苏晴的语气很冲,带着被侵犯领地的恼怒。
“可惜了。”叶弈墨的手指,轻轻拂过绣布粗糙的边缘,没有触碰针脚,“它死了。”
苏晴的身体猛地一震。
“你说什么混账话!”
“我说,这幅绣品,它死了。”叶弈墨转过身,直面苏晴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它很精美,很复杂,可以放进博物馆,可以卖出天价。但它没有灵魂。它只是一个标本,一件遗物,向后人证明这门手艺曾经存在过。”
屋子里,只剩下苏晴粗重的呼吸声。
这是她几十年来的心血,是她被放逐后最后的尊严和慰藉。
现在,被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说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
“你懂什么!”苏晴几乎是吼出来的,“你这种人,浑身都沾着铜臭味!你知道这一针一线,是什么吗?是传承!是我们的命!”
“传承?”叶弈墨反问,每一个字都敲在苏晴最痛的地方,“传给谁?承给谁?传给这些蛛网,承给这些灰尘吗?”
她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那层名为清高的伪装。
“苏老师,你守着一座随时会坍塌的金山,却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悲哀的守墓人。你以为这是风骨?这是对这门手艺,最大的不负责任。”
“你……”苏晴气得浑身发抖,手臂抬起,指着门口,“滚!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叶弈墨没有动。
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划开屏幕,点开一张设计图。
“您看看这个。”
屏幕的光,照亮了她平静的脸。那上面,是一件礼服的设计稿。线条极为大胆、前卫,带着强烈的现代冲击感。但在礼服的腰部和裙摆,预留出了大片的,等待被填充的空白。
“这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苏晴只扫了一眼,就厌恶地别过头去。
“这是‘程锦’下一季的主打款。”叶弈墨说。
程锦。苏晴对这个陌生的名字没有任何反应。
“这件衣服,叫《新生》。”叶弈墨把平板放在积灰的桌上,推到她面前,“我想请您,用云锦苏绣,把这个空白填满。”
“疯子!”苏晴脱口而出,“这是对云锦的侮辱!把祖宗传下来的东西,用在这种……不知羞耻的衣服上!”
“是侮辱,还是重生?”叶弈墨步步紧逼,不给她喘息的机会,“让它只存在于故纸堆里,和发霉的布料一起腐烂,被人遗忘,就不是侮辱了?”
“让全世界都看到它,让它活在当下,让所有人都为它惊叹,才是对它真正的尊重。”
“你这是在毁了它!”
“不,我是在救它。也是在救华裳。”
“华裳的死活,与我何干!”
“那这门手艺的死活呢?”叶弈墨问出了那个最根本的问题。
苏晴不说话了。
她死死地盯着那张设计图。现代的、离经叛道的剪裁,和古老的、繁复华美的绣样。这两样东西,就像水与火,根本不可能融合。
这是胡闹。是亵渎。
“华裳又不是没有绣娘,为什么非要找我这个老婆子?”过了很久,苏晴的声音低了下去。
“因为她们只会复制,只会临摹。”叶弈墨的回答直白得近乎残忍,“我要的,不是一个绣工。是一个能和我一起创作的艺术家。一个真正懂这门手艺的,大师。”
“大师”两个字,像一根针,扎进了苏晴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她有多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自从丈夫去世,她被彻底排挤到这个不见天日的仓库,就再也没有人这么叫过她了。
“我做不到。”她最后还是摇了头,声音里带着疲惫,“我老了,没那个精力去折腾了。”
这是实话,也是推辞。
叶弈墨看着她,忽然换了个话题:“王海明在任时,克扣了公司给所有老绣娘的福利和补贴,其中,包括您丈夫最后的医药费。对吗?”
苏晴的脸,瞬间没了血色。
这是她心里最深的一根刺,日夜折磨着她。
“你调查我?”她的声音里带着无法遏制的颤抖。
“我只是在看一份被遗忘的人事档案。”叶弈墨说,“华裳欠你的,我会十倍,百倍地还给你。钱,名誉,地位,只要你要,我都可以给你。”
“我不需要你的施舍。”苏晴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这不是施舍。”叶弈墨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这是交易。我用华裳的未来,换你的手艺。这是一笔公平的买卖。”
就在这时,叶弈墨的手机响了。
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傅薄嗔。
她走到门口,当着苏晴的面,接起电话,没有半点避讳。
“说。”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低沉,但透过听筒,依然有几个字眼,清晰地传进了这间过分安静的屋子。
“你要的金丝软烟罗,有消息了。但对方要价很高,而且只肯见主事人。”
金丝软烟罗。
听到这五个字,苏晴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光。
那是早就失传了的贡品面料,是云锦刺绣最顶级的材料,轻若云烟,灿若朝霞。当年宫里也只有几匹。她只在师傅的手稿里见过描述,说此物一出,万物失色。
“价格不是问题。”叶弈墨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一车白菜,“约个时间,我亲自去谈。”
“好。”
电话挂断。
叶弈墨收起手机,回头看向僵在原地的苏晴。
“您刚才说的,做不到。是因为老了,还是因为……这个时代,已经没有配得上您手艺的材料了?”
苏晴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个年轻人,像个妖孽。她把一切都算计好了,每一步,都踩在了她的心上。
“平板电脑我留在这里。”叶弈墨把自己的名片,压在平板下面,“上面有我的电话。想通了,随时打给我。”
“华裳需要您。这门手艺,更需要您。”
她说完,没有再多停留一秒,转身离开了这间昏暗的屋子。
门被她轻轻带上,没有锁。
屋子里,又恢复了死寂。
许久,苏晴颤抖着手,一步步走过去,拿起了那个冰冷的平板。
屏幕上,那件名为《新生》的礼服,安静地发着光,像一个来自新世界的邀约。
她的手指划过屏幕,看到了一个文件夹,名字是“程锦”。
她点了进去。
里面,是铺天盖地的,她从未见过的设计。
大胆,前卫,充满了蓬勃的,蛮横的生命力。
在文件夹的最下面,是一份完整的合作策划案。
策划案的名字,只有四个字——
《国潮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