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停在了一栋破旧的写字楼前。
“华裳”两个字,在风雨的侵蚀下,只剩下斑驳的轮廓。这里闻不到半点时尚的气息,只有一股属于过去的,陈腐的味道。
叶弈墨付了钱,推门下车。
推开公司那扇吱呀作响的玻璃门,一股混杂着灰尘和廉价香水的气味扑面而来。
前台空着。
不远处的办公区里,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人。有的在偷偷看着购物网站,有的在修剪自己的指甲,还有两个聚在一起,对着手机屏幕上的八卦新闻咯咯直笑。
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到来。
或者说,注意到了,但并不在意。
叶弈墨径直穿过办公区,停在了一间挂着“经理室”牌子的门前。
她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进。”
推开门,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正靠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看报纸。他头顶微秃,啤酒肚把衬衫撑得紧绷。
男人抬起头,从老花镜上方打量了她一眼。
“你找谁?”
“我找王经理。”叶弈墨说。
“我就是。”男人重新低下头去看报纸,语气里透着一股不耐烦,“有事快说,我很忙。”
“我是叶弈墨。”
“王经理”捏着报纸的手顿住了。他慢慢地,重新抬起头,仔仔细细地,又把她打量了一遍。
然后,他笑了。
“哟,原来是少夫人。”他把报纸往桌上一扔,慢悠悠地站起来,“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我们也好扫榻相迎啊。”
他的话听着客气,但那份敷衍和嘲弄,毫不掩饰。
“不必。”叶弈墨的反应很平淡,“通知所有人,十分钟后,会议室开会。”
王经理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开会?少夫人,我们这小庙,可经不起您这尊大佛折腾。”他走到饮水机旁,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再说了,大家手头都忙着呢,哪有空开会?”
忙着聊天,忙着购物,忙着打发时间。
叶弈墨没有跟他争辩。
“你是自己去通知,还是我亲自去?”
王经理喝水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大概没料到,这个看起来纤细文弱的女人,会用这种方式说话。
他眯起眼,重新审视她。
“行,开会。”他把一次性水杯重重地捏扁,扔进垃圾桶,“我倒要看看,少夫人您,要唱哪一出。”
十分钟后,会议室。
长条桌旁,稀稀拉拉地坐了十几个人,个个脸上都写着不情不愿。
王经理坐在主位旁,抱着手臂,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叶弈墨站在前面,环视了一圈。
“从今天起,我将全权负责华裳的所有事务。”她的开场白,简单直接。
底下响起一阵压抑的嗤笑声。
“少夫人,您以前……是做什么的呀?”一个画着浓妆的女人阴阳怪气地问,“我们这儿,做的可是服装生意,可不是过家家。”
“就是,傅家那么有钱,您在家当个阔太太不好吗?跑我们这小破公司来体验生活?”
“一周之后,估计就哭着回去了吧。”
议论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放肆。
王经理清了清嗓子,假惺惺地呵斥道:“都说什么呢!少夫人来指导我们的工作,是我们的荣幸。”
他转向叶弈墨,脸上挂着虚伪的笑。
“少夫人,您别介意,他们都是粗人,说话直。您有什么指示,尽管吩咐。”
他把“指示”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叶弈墨没理会他,而是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叠文件。
是人事部所有员工的档案和考勤记录。她来之前,就让傅薄嗔的助理准备好了。
“张莉。”
刚才那个问她是不是来过家家的浓妆女人,愣了一下。
叶弈墨将一份考勤表扔在桌上。
“入职三年,销售部职员。上个季度,你的销售业绩是零。考勤记录显示,你每个月迟到超过十五天。按照劳动合同,华裳随时可以解雇你。”
张莉的脸,瞬间白了。
“你……”
“李强,”叶弈墨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又拿起一份档案,“设计部助理。你的上司在季度报告里对你的评价是,无故缺勤,态度散漫,无法胜任工作。”
“还有你,王芳,财务部的……”
她一个一个,点了七八个人的名字。每念出一个,就有一个人的脸色变得难看。
整个会议室,死一般地寂静。
所有人都被她这番操作镇住了。
王经理的脸色也变了。他没想到,这个女人一上来,就掀了桌子。
“叶小姐!”他终于忍不住了,站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把人都赶走吗?公司还怎么运作!”
“公司?”叶弈墨终于看向他,“王经理,你所谓的运作,就是指带领大家,把公司账面做到负债三千万吗?”
“你!”王经理气得发抖,“你一个黄毛丫头懂什么!华裳的问题是历史遗留问题,是市场问题!不是我们不努力!”
“是吗?”叶弈墨拿起了最后一份档案。
“王海明。华裳总经理。在职十五年。”
她抬起头,看着他。
“你的档案很干净,履历也很漂亮。但是,公司的章程,你应该比谁都熟。”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章程第三条第七款,利用职务之便,侵占公司财产,损害公司利益者,公司有权即刻解除劳动合同,并保留追究其法律责任的权利。”
她将一份财务报告的复印件,拍在了王海明面前。上面用红笔,圈出了好几处异常的报销款项和采购记录。
“这些账目,需要我一条一条,跟你解释吗?”
王海明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他怎么都想不到,这些他做得天衣无缝的账,会被人这么快翻出来。
“你……你这是污蔑!”他嘴硬道。
“是不是污蔑,警察会给你一个公正的答案。”叶弈墨收回文件,“现在,带着你的人,离开这里。”
王海明死死地盯着她,像是要用眼神把她生吞活剥。
但叶弈墨只是平静地回视着他。
几秒种后,王海明败下阵来。他一把抓起自己的东西,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带着那几个被点名的人,摔门而去。
会议室里,剩下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还有谁想走吗?”叶弈墨问。
无人应答。
“很好。”她合上文件,“现在,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上。把你们手头正在做,和已经完成的所有工作,整理成报告,下午五点前,交到我的办公室。”
“散会。”
人群安静地散去,脚步声都带着几分仓皇。
整个世界,终于清净了。
叶弈墨走进王海明的办公室,把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扫进了垃圾桶。
裁员和清账,只是第一步。
一周,盈利一块钱。
靠现在的这些老旧设计和混乱管理,是天方夜谭。
她需要的,是一个真正的突破口。一个能让华裳起死回生的,独一无二的东西。
叶弈墨没有去看那些财务报表,那是个无底洞。她走向办公室角落里那个积满灰尘的档案柜。
她要找的,是华裳的资产。不是那些看得见的,而是那些被遗忘的。
她拉开一个又一个抽屉,翻阅着泛黄的文件。采购合同,设计废稿,供应商名录……
一下午的时间,悄然流逝。
终于,在一个最靠里的抽屉深处,她摸到了一个薄薄的牛皮纸袋。
没有标签,没有编号。
她打开纸袋,里面只有几张纸,和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件精美绝伦的嫁衣。红色的锦缎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龙凤呈祥图,针脚细密,栩栩如生。
这是一种……她只在书上见过的技艺。
云锦苏绣。
一种濒临失传的,极其复杂的传统手工技艺。
她的手指,微微收紧。
文件的最后一页,是一份人事档案。
苏晴。
特级绣娘。
状态:长期休假。
叶弈墨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找到了。
这就是华裳最宝贵的,被人遗忘的财富。
档案上附着一个地址,是公司旧仓库区的一间小屋。
叶弈墨拿着档案,立刻起身,朝仓库走去。
旧仓库区阴暗潮湿,空气里弥漫着布料发霉的味道。她按照地址,找到了最角落的那一间。
门虚掩着。
她轻轻推开。
一束夕阳的光,从布满蛛网的窗户里斜斜地照进来,照亮了飞舞的尘埃。
光束的尽头,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
她背对着门,正俯身在一架绣绷前,一针一线,专注地绣着什么。她的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那是一幅未完成的百鸟朝凤图。即使只是一个角落,那精妙的绣工,已经足以让人窒息。
叶弈墨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
许久,她才开口。
“苏晴老师?”
老妇人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有听见。
叶弈墨往前走了几步。
“我是华裳现在新的负责人,我叫叶弈墨。”
绣花针停住了。
屋子里,陷入了彻底的安静。
过了很久,那个苍老而嘶哑的嗓音,才在昏暗的房间里响起。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