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51魔法。
这下倒是阿焕有些不解了:“为何这样说?”
谁知云釉竟脸颊微红,死死盯着阿焕,却不言不语。
阿焕这下更是看不懂了。
窗户外的风簌簌吹着,一并扑进了屋内,阿焕和云釉二人只对视,树影斑驳在云釉白皙又着了些与寻常不同的胭脂色的脸颊上。
云釉别开神色,不再看她,又匆匆抬脚往外迈着,只丢了一句“你自己想想罢。”
神女最近本就奇怪,现在怎么连带着云釉也不搭理她了?
她进入长月殿的时间尚且没有云釉久,却也随侍了神女,又和云釉相处了许久。
若说她不懂神女,那倒也正常,毕竟神女上接大道,下通人情,所思所想自然不是她能够揣度的。
但是云釉此番,话只说一半,便让她有些恼了。
***
楚江梨最近在长月殿中养着,身子倒是恢复了不少,只是心中还是有些愁。
越想越愁。
楚江梨抬眸,神色忧愁:“唉——”
她当初说是说,绝对不会喜欢白清安,可如今这样直面感情,尤其是二人在没有旁人打扰之时相处,她总觉得怪怪的。
“阿焕。”
阿焕站在旁边侍奉着,有些魂不守舍,听见楚江梨叫她,忙“唉”了一声,又问:“怎么了神女?”
阿焕见自家神女面色凝重:“我好像真的快要成百合了。”
楚江梨手拖着两腮,又转头看向别处,小脸被挤得圆鼓鼓的:“这可如何是好?”
阿焕理不清楚江梨话中的“百合”究竟为何意,只知现如今的上仙界大概只有归云阁才会生长百合花了。
“神女……这‘要成为百合了’是何意思?神女是打算去归云阁修行了吗?”
楚江梨当然知晓,阿焕不明白她的意思,于是又唉声叹气一口。
“欸——”
阿焕看着她:“神女您知不知道,画人间有一种说法,经常叹气是会折寿的。”
楚江梨白了她一眼。
“我当然知晓,这还是我同你说的。”
楚江梨看着阿焕的眼睛,二人对视了好一会儿:“等等。”
“你别眨眼睛。”
楚江梨死死盯着阿焕,眼睛瞪得老大了。
阿焕被楚江梨看得有些不自在,眼睛也干涩了。
神女怎么今日净说些奇怪的话,还做一些奇怪的事儿?
“你走近些。”
阿焕又小心翼翼挪上前了两步。
楚江梨靠近白清安的时候,踮脚抬头向上能够嗅到她身上的花香气,低头向下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阿焕衣裳干干净净,常年都有一种皂角的清香气。
:=
除此之外,楚江梨什么也没感受到。
心也没有像她靠近白清安那样怦怦跳。
楚江梨往后一趟,神色几乎生无可恋:“好了,没事了。”
虽然她在回来以前就想过了,就已经确定了,不过这下真的……栽得实实在在。
楚江梨对戚焰只有最初是朦朦胧胧的好感,有角色滤镜,有攻略对象的滤镜。
可是滤镜一旦深深的挖开,她见到了戚焰表皮下的丑恶,又打心里觉得恶心和厌恶,更别提喜欢了。
可是白清安……
楚江梨仔细掰着手指头数。
白清安的优点是:人长得好看,性格好,话少,高深莫测的功力,并且有求必应,还会关键时候拉她一把。
最重要的是,白清安不会背叛她。
若是背叛,她只怕现在早就死了。
缺点呢?
楚江梨又掰着手指数。
呃……长得太好看了算缺点吗?毕竟长成白清安那样,若是日后在一起,可能会没有安全感。
但是楚江梨转念又想,她怕这个干嘛,她好歹也是位列上仙界四山之一,长月殿的主神。
普天之下,哪个缺德的敢正大光明挖她墙角?
楚江梨嘿嘿笑了一声。
旁边的阿焕看呆了。
赶紧伸手摸了摸楚江梨的额头,小心翼翼问。
“神女……你是不是病了?”
楚江梨:“我当然病了,嘿嘿。”
阿焕:……
阿焕也有些愁:“最近云釉姐姐不知为何,也不理我了。”
楚江梨一听,神色一亮。
“阿焕,你不会也是……百合吧?”
阿焕:“神女,究竟何为百合啊?”
楚江梨却又摇头叹了口气,深情并茂将阿焕的手握住:“唉——看来我们是同病相怜啊!”
已经可以看出,阿焕为何爱演,是因为师承楚江梨。
楚江梨自己平日里没事儿爱演,但是旁人演的时候又会觉得“丢人。”
阿焕不懂这一个两个,怎么光说一些她不明白的话。
正巧走到门前的白清安,抬眼便看到二人交叠在一起的手:……
楚江梨眼尖,刚想绘声绘色地演上几段,谁知便看到白清安停在门前冷冷清清地看着她。
二人对视之间,楚江梨觉得有点莫名手软。
她还未曾开口说话,白清安又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楚江梨:……
楚江梨跟阿焕对视了一眼。
“你去哄哄云釉,我也去哄哄她。”
***
楚江梨的神女殿外连接着蜿蜒回廊,亭亭错错的花卉,鹅卵石铺了弯绕的小道,两旁错落别致栽种花草树木。
檐下的风铃随着风,叮铃作响。
院中一白一粉,前前后后,拉开了些不大的距离,少女的脚步也像踩在风声中。
因归云阁之事,花不开一束,弄得院子里如今都是连山连片,尽是错落的翠色。
树影蔽日。
只有少女这一身粉衣,像庭院中那唯一一束含苞的花,她生得杏眼柳眉,明眸善睐,肤白如雪,唇瓣描红。
眼睛总是一眨一眨落在前面那一抹白色身上。
少女抿着唇,神色寂寂,又像是庭院中原本娇艳欲滴的花儿,被风吹雨打得生生耷拉了下去。
白清安走在前面,楚江梨踩着细碎的小步子跟在她身后。
“小白……”
“小白……”
少女跟在她身后,非常没底气的声音像一缕幽魂,跟在她耳边咿咿呀呀叫唤,像鸟儿似的,声音总是没完没了落在她耳中。
白清安停住了脚步,楚江梨撞在了她的后背上。
疼得少女眉心紧皱:“哎哟!”
“……”
“你为何跟着我?”
楚江梨揉了揉发疼的眉心,期期艾艾还死不承认:“我……我没有跟着你!只是今日突然想在花园中闲逛罢了,你不觉得这院子里春色一片大好吗?”
楚江梨想同白清安解释,但是她不知怎么开口,以前还能够肆无忌惮跟白清安口嗨,说这说那的。
现在却张着嘴,又不大好意思讲了。
白清安看着少女就连紧皱的眉心都含着几分生生的倔。
她抬眼望着满院子的绿色:……
白清安闻言转身往前走了两步,楚江梨还是跟在她身后,都快要到转角处之时,白清安这才又停了下来。
白清安:“转角便是偏殿了。”
楚江梨装聋作哑:“我自然知晓。”
白清安话中的含义不过就是,她自己说要在院中赏景,再过这个转角可就不是庭院了。
白清安只看着她,却也不言不语的。
楚江梨刚想张口问怎么了。
谁知这庭院中的花竟在刹那间开了起来!
庭院中错落的绿意盎然中多了好些白的粉的红的花点缀起来。
骤然间蝶翼蹁跹,香气扑面
而来,绕着楚江梨的鼻尖。
堆叠的花香,却也不觉得刺鼻。
楚江梨见着这满园春色,却第一次感受到旁人所言:“各有其美。”
头顶的杏花也飘飘扬扬落了下来。
楚江梨被这样的场景惊得说不出话来,耳中听着檐下风铃清脆的响声,她抬手接过随风飘摇而下的杏花瓣。
洁白的花瓣,微微发黄的花蕊,安安静静落在她的掌中。
楚江梨已经不知道自己多久没有见到过这么多花开的样子了。
白清安问她:“看到你想要的‘春色一片大好’了吗?”
楚江梨扯着白清安干净的袖口,将方才各种不好意思都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她几乎要“星星眼”了:“你有魔法吗?”
“何为魔法?”
楚江梨总是能够说出许多,她不理解的话来。
“就是,能够让人高兴、让花开的、能够做到很多别人做不到的事能力。”
白清安思索片刻:“那你高兴吗?”
少女狂点头,她几乎高兴得身上的每一处都要跟着打尖儿的花蕊一起美滋滋翘上天了:“当然高兴啊。”
白清安还是不懂少女口中的“魔法”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只摇摇头:“我大概没有那样的能力。”
“但是我可以成为你一个人的‘魔法’。”
白清安心中又想,她自己本就是一根内心腐朽又空洞的枯木。
如今不过是逢春日,见了光,也将头探出来看看这光怪陆离的世界。
魔法,都是那个人赋予的。
***
夜色。
空气中大雾弥漫,遮住了头顶苍白的月,偶尔漆黑的乌鸦,拖着绵长的声音在空中骤然滑过。
女子不知她是为何在这里的,身后又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又轻又重。
似乎有人在暗处盯着她,所见的范围只有脚下踩着的绵软地面。
女子不受控制地往前走,从远处便能见到那房檐悬挂着两盏明晃晃的血色灯笼。
耳边风声骤然裹起一段尖哑诡异的喜丧乐声。
女子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像是有一只手正死死将她的心脏掐住,让她喘不上气来。
桌上点着徐徐燃尽的红烛,在风中烧得“滋滋”作响。
她抬头看着那正中央贴着血红色的“囍”字。
“嘻嘻——”
“嘻嘻嘻嘻嘻嘻……”
像是孩童的嘻笑声从两个不同的方向传了过来。
她的身体几乎没办法控制,只能大汗淋漓,疯狂转头,她找不到这笑声的来源究竟是哪里。
身体一步一步踩上台阶,她看到那大红喜字之下的两张木椅子,椅子旁边各有一个小娃。
高台上的烛火还在燃烧,女子能够听见嬉笑声。却看不清那两个小娃的脸。
地上似乎还放着一个东西,是用白色的布裹起来的。
那白布裹着的东西骤然动了一下,在红烛的微光了,动静显得格外骇人。
那是四四方方一块,像裹着一个巨大的匣子。
白布之下的东西越动越厉害,“咚——”的一声响后,女子又听见了白布被撕开的声音。
里面裹得像粽子似的“人”爬了起来。
白布盖在他脸上,似乎让她看不清周围的场景,抬手到处摸索,碰倒了桌缘的红烛。
“嘻嘻嘻嘻……”
那烛火连着烛台登时“哐当”的一声,落在地上,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将那小娃撞倒了。
女子这才看到,那小娃……是个纸扎人,单薄的纸,大红的脸颊,木然的双眼,烛火烧在了小娃身上。
他方才还在嘻嘻笑,骤然尖叫起来。
“娘亲!娘亲!娘!我疼我疼疼疼疼疼疼啊!!”
“疼疼疼疼疼疼疼好疼!呜呜呜呜呜……”
尖哑中夹杂着稚嫩。
纸扎人的脸灼烧在火中烧了一半,面目全非还在朝着女子喊着“疼。”
女子想跑,但是站在原地却如何都动不了。
那被白布遮住脸的“人”终于抬手找到白布将布从脸上揭了下来。
方才的一阵抓挠,他一身都是伤,血淋淋几乎能见骨。
惨白的脸色,女子心中一怔。
这是一张死人脸,她知晓这少年是谁,张了张口却全然说不出来。
身后的红烛衬着他惨白的脸色。
这是个眉目清秀,神色抑郁的少年。
他步步紧逼,开口音干哑,口中无牙,几乎贴着脸同她不停地缓缓重复着。
“我未得解脱。”
“我未得解脱。”
“我未得解脱……”
***
楚江梨这几日将伤都养得差不多了,这又接到了地云星阶的通灵信。
地云星阶主掌上仙界秩序,是上仙界的“头部”,而楚江梨所处的长月殿是受其支配和差遣的。
传闻中,地云星阶主掌秩序的原因在于,地云星阶那位主神能够通晓未来之事。
“地云星阶说,让神女去一趟曳星台。”
云釉又言。
“还说……”
楚江梨:“继续说。”
“还说,让神女您……注意身边之物。”
地云星阶的话多半只能解一半,另一半是为故弄玄虚,譬如这半句“注意身边之物。”
“神女,曳星台那边今日确实有一事。”
“何事?”
“桑渺姑娘她……小产了。”
第52章 52等待是他最擅长的事。
楚江梨凝眸一想,这地云星阶的众生令来得跟桑渺小产的消息未免太过于凑巧了。
她原本是知晓桑渺有孕的。
毕竟三界之中没有什么消息能够逃过云釉一张事无巨细的嘴。
就在她与戚焰的大婚前不久,便传来了桑渺已有身孕的消息,若非她与桑渺早已断联系,否则也会通灵贺她一二。
桑渺是楚江梨在这个弱肉强食又崇尚丛林法则的修仙世界中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好到当初除了她再无别人知晓楚江梨怕黑。
往日在曳星台,桑渺会在值夜时,一只手提灯,一只手牵着她,讲些稀奇古怪的民间故事变着法哄她。
那时楚江梨到这弱肉强食的的修仙世界不久。
曳星台又夹杂着凡人和所谓的仙者,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戏码更多些。
楚江梨在陆言乐左右,没有金手指的她几乎步步为营,活得狼狈。
是桑渺一直在从旁照顾她。
桑渺也是凡人,家中贫困,其父早逝,母亲患了重病,无钱医治阴差阳错进了曳星台为侍女。
曳星台年年都会在下界收侍女。
那也正是楚江梨进入曳星台之时同住一屋,性情相投,一来二去二便结识了,久而久之也就亲密无间。
二人关系的变故是从楚江梨随着陆言乐一同去了地云星阶回来之后,桑渺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整日魂不守舍。
楚江梨一看便知晓,桑渺有事儿瞒着她,只是她当初不知该如何拆穿。
楚江梨一回来,桑渺与陆言礼便已有夫妻之实。
桑渺知晓楚江梨看不起陆家的几个少爷,就将这事儿瞒了下来,到头来楚江梨还是从旁人口中得知,桑渺要嫁给陆言礼了。
当初桑渺给楚江梨的理由是,她已有身孕。
陆言礼是曳星台的大少爷,却不大受宠,性情阴郁,凤凰血脉又微薄,还瘸了一只腿,放在当初可是连成为继承人的资格都没有。
偏偏,后来陆言礼成了曳星台的门主。
成婚那日,红烛摇曳,桑渺泪水涟涟,坐在房中一身鲜红的嫁衣,小心翼翼拉着她的袖口,哽咽道:“阿梨,我知晓你向来不喜他,但是我与他是
真心相爱的。”
楚江梨当初被气笑了,将手抽了出来:“这并非因为我喜不喜他,而是在于我同你关系最好,却是最后一个只晓的。”
“渺渺,你说我有多伤心?”
楚江梨站了起来:“渺渺,我贺你新婚快乐,但是并不会祝你和他白头偕老。”
楚江梨本就任务傍身又心灰意冷,不会在曳星台久留,由此便和桑渺断了联系。
再过不久,便听闻桑渺小产了。
楚江梨那时因师尊的派遣,弄得一身是伤,灵力耗尽,就连站坐都难,更不说去了。
她当初心热面冷,却还是会忍不住去关心桑渺过得如何了。
她求了师尊许久,才得了个与陆言礼通灵的机会。
——桑渺是没有灵力的凡人,她与桑渺通灵,需通过陆言礼才行。
她只问桑渺:“嫁予他,如今你可有悔?”
桑渺在那头安安静静好久,却也未曾回答她的问题,只说:“阿梨,没了也好,他本就不喜欢孩子。”
陆言礼是个阴郁的性子又不得宠,当初在曳星台之时,管不住流言蜚语,下面的人对于这位“飞上枝头”的小丫头就颇有偏词。
楚江梨不知桑渺都过着怎样的日子,想来不会多好。
桑渺自那一次小产以后,楚江梨越发厌恶陆言礼。
楚江梨对桑渺的感情和依恋在于,她是她的第一个朋友,纵然观念不和,纵然桑渺想要追求她所谓的幸福和爱情,她被冲昏了头脑,但楚江梨始终无法容忍看着桑渺往火坑里跳。
她没办法强迫和变更桑渺的想法,若是桑渺哪一天因为这狗屁一样的爱情后悔了,想跑了。
她还是会为桑渺提供一条后路,可以帮她收拾陆言礼。
楚江梨深谙,人只有钻心的痛过以后,才会知道后悔。
楚江梨成为长月殿主神后的头等大事便是去曳星台将陆言礼揍得鼻青脸肿,倒挂在树上。
这是为了解私仇。
更是为了告诉陆言礼,她现在有这个能力保护桑渺了。
楚江梨一直都惦记着桑渺给她的好,所以她才会在暗处变着法地庇佑桑渺。
桑渺给她的,和她给桑渺的,是不一样的。
她在她与戚焰的成婚大典的灵帖上只写了桑渺的名字。
纵然桑渺不来,整个上仙界都知晓桑渺是她庇佑的人。
至少她的灵鸦在曳星台叫唤了半月之久,至少曳星台人尽皆知了。
若是惹了她,欺了她,那便是和长月殿过不去。
楚江梨以为这样,桑渺在曳星台的日子会好过一些。
可是还是她想多了,桑渺再一次小产了。
“神女……”
“神女……”
旁边的云釉见她魂不守舍唤了她两声,将手中的众生令递到了楚江梨手中。
云釉只知传令者所言,众生令只有楚江梨一人能打开。
楚江梨接过众生令,置放在掌心中,施法念咒。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众生如炬,登告万灵,解令护心。”
随着一阵银白色的流光环绕着众生令,使之犹如抽丝剥茧般在楚江梨手中尽数化为银白色的尘埃,落地以后,逐渐勾勒出一个白衣老者的身影。
这老者定睛看她,捋着胡须,白发如雪,手持拂尘,衣袖之上的祥云白鹤栩栩如生,颇有仙风道骨之气。
其声苍苍。
“吾乃昭阳神君座下仙官逐灵君,赐令长月戮神楚江梨,其令如下。”
“几日前,曳星台古凤凰之裔二子陆言乐绞死于庭,需查明其中因果,禀于地云星阶。”
“其二,殿下应存防人之心。”
“世间轮回有因果循环,上仙界亦要循此。”
“望戮神殿下对此二则,警之醒之。”
“此令结后,昭阳神君请殿下前往地云星阶一叙。”
这个画面只有楚江梨一人能够看见,这老者话音刚落在,眼前的人像便被风吹散了。
后面两句还是地云星阶一贯的,故弄玄虚的风格,楚江梨想了,却并未细想。
纵然此处是上仙界,日日陨落之人都不计其数,为何光是死了一个陆言乐能够让地云星阶亲自叫她去查。
不过陆言乐死得突然,就连百日卷轴上,都未曾留其姓名。
而楚江梨凭着直觉也当能够断定,桑渺小产之事,恐怕和陆言乐的死有关系。
云釉从旁问道:“神女决定多久去曳星台?”
自然是越快越好,楚江梨尚且不知晓究竟是什么样的变故,竟然又让桑渺小产了。
云釉问道:“神女可要带人同去?”
楚江梨以往都是独来独往的,从不带长月殿任何人,旁人于她而言,只会碍手碍脚。
可是她转念一想,是否要将白清安带去。
“不……”
这话才出口,就被她又将后半段吞了进去。
云釉神色疑惑地看着她。
楚江梨:“长月殿的人不带。”
云釉心领神会:“神女的意思是……”
白清安若是不同她去,在长月殿中又离她远了,那掩面的术法就会失效。
她不知白清安为何假死,但是定然是不能被人知晓她还活着的。
楚江梨不会问,但是她会选择帮白清安瞒下来。
丢在长月殿并不安全,但是她总不能将白清安又重新关回地牢中。
再关回去,给人弄得伤痕累累,她可是会心疼的。
她的神色有些忧愁。
不过说来说去,最最最重要的还是。
楚江梨几乎已经习惯了白清安在她身边。
既然已经是地云星阶下令,那就说明此行定然凶险异常,纵然楚江梨虽然讨厌陆言乐,觉得他死不足惜,甚至还想因为他的死而放几串鞭炮庆祝一下。
可是历来长月殿便同地云星阶为一体,她再厌恶,也不敢不从。
众生令已是地云星阶的令中最高一阶,说明陆言乐之死甚至会影响到上仙界的众生秩序。
这也是楚江梨继位三年来,头一次收到众生令这样阶级的令牌。
楚江梨有些不懂,陆言乐不就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废物?
要么就是说明这件事背后主导的人有异,要么就是后续会因为此事导致出一连串的蝴蝶效应。
地云星阶能预测未来,所做决定是绝对不会有偏差的。
白清安的能力楚江梨知晓,若是此行带去也好有个照应。
楚江梨是自行敲定了要带着白清安去。
可是究竟要如何,她还要问过白清安本人的意愿才行。
毕竟楚江梨不做强人所难之事。
***
007绕在白清安急匆匆道:“宿主,陆言乐死了!”
白清安抿着口中苦涩的茶,听着007的话指尖微微一顿,一双如冰雪洗过的桃花眼中冷冷的,007的话音却让他眸中带上了些深邃。
白清安还是若往常般着了一身白衣,端正坐在桌边,苍白的衣裳拂过木质桌面,另一只手的指尖微微垂下,凝眸扫过庭院之外郁郁苍苍的树。
偏殿的门前被风吹着,垒起了枯黄又凌乱的落叶。
风吹着白清安的发稍微微拂动,她肤色如初冬之雪白皙,缓缓滚动着喉结,品着茶水中的回甘。
等待,白清安最常做的,也是他最擅长做的事。
白清安日日无事可做,故而多数时候,她会坐在这里等楚江梨来。
楚江梨有时会来,有时会找理由去让她去,有时……
她会在此处等上一整日,等到日落西山,等到桌上的灯燃尽了,楚江梨也不会来。
007也不知白清安究竟有没有听他的话,他又绕到了另一边:“宿主,哎呀,怎么不理我,陆言乐死了!”
“宿主,纵然你如何等,她也不会来的!我今天看到她在前殿中接了地云星阶的众生令了,今天她要忙的事可多了!”
白清安这才冷冷开口:“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可是宿主您上一世……”
“我只是上一世杀了他。”
白清安抬起一双几乎冰封的眼眸,提起陆言乐,她的语气便冷了下来。
“这一世还未曾来得及杀他。”
白清安本是想的,只是被人捷足先登了。
007:“可是,陆言乐死的方式,同上一世被人找到时几乎一致……”
白清安凝眸:“我此前也并非将他绞死的,他是被我用剑剜去双眼后,疼死的。”
她的语气总是冷冰冰的,将如此骇人的死法说得犹如上街买菜一样简单。
“当初我才来此之时,究竟发生了
什么……我想你应当最是清楚。”
007难得有不想回想的时刻。
当初他才绑定白清安之时,他一身白衣都被血染红了,遍地尸骸,遍地都是血红色的杏花,地上躺着的人都以各种奇异又扭曲的死法躺在血泊之中。
白清安立于其中面无表情,神色空洞又苍白,他手中握着伏杏剑。
天色几乎将近黄昏,天边也像染上了血色一般,像被撕裂开的伤口正往外缓缓涌出鲜血。
007:“宿主,我知道……”
白清安冷眼警示着他:“不要用你那怜悯的眼神看着我。”
神色中莫大的压迫感,让007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白清安又缓声说:“我不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不想更不需要知道。”
白清安不记得那天的事,那天的事只有007一个人知道,知晓的人都死了。
而白清安是选择性忘记了。
也是因为那件事,主神系统决定销毁他。
系统的主神曾跟007说过。
“所有的东西都应该摆在他应该在的位置,不论是合理的,还是不合理的,残酷的,丑恶的,面目可憎的,亦或是……软弱的。”
“就算是死在他该有的位置上,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主神落下一棵棋子,睨着007。
“命运,容不得任何人去抗争。”
神性天生就是冷的。
007也不再说别的,悄然从白清安的身边退开了。
***
等周围恢复了平静之后,白清安在此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已经凉了的茶。
茶中只剩口中微微的苦味。
一阵清风过,吹得庭院中郁郁青青的树哗啦啦掉着叶子
万物灵气,都是白清安的“眼”。
少女的脚步走走停停,似乎在纠结和犹豫,却又是轻快的。
茶在咽喉处似乎就开始回甘了。
白清安长睫微颤,她知晓楚江梨会来的。
“小白?”
少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第53章 53若你开口,我总会同意的。
楚江梨此行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最好能够“说服”白清安和她一起去曳星台。
不过,如果说不动白清安,楚江梨还可以死皮赖脸赖着白清安,拖拖拉拉一定要她去。
毕竟楚江梨知晓。
每次她对着白清安耍赖的时候,她表现出的态度便是近乎于无可奈何的,更不可能不去。
她想要白清安去,更想要白清安愿意去。
多数时候,白清安会皱眉,会凝视着她,神色中始终都是淡淡的,她会被过头,唯独不会说不。
光是想着,少女就难得面颊有些发热。
楚江梨心想,她会同意的。
她不是傻子,就算知晓白清安不足以现在就“喜欢”她,但是一定是对她有好感的。
只是踩进院中以后,簌簌的清风吹起少女额间鬓角柔软的发稍,吹着她发红发热的面颊,她的双眼是明亮的,心中却难免紧张。
楚江梨心中暗示自己白清安会答应的,实则她自己都没有底。
白清安的心思太难猜了。
神女殿偏殿外是宁静之景,脚下的石板路蜿蜒起伏,郁郁青青的树木,树影斑驳在少女姣好的面容上,她抬眸的瞬间流光溢彩。
楚江梨亲眼见着,枝头上的花绽放开了。
长月殿中,从往日起便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什么海棠牡丹蔷薇月季都有,待盛放之时,花枝层层叠叠,香气盎然。
只是后来,那些花都不开了。
如今又见,楚江梨环视周遭一圈,像是置身于花海之中,娇艳欲滴,香气袭人。
松竹在风中摇曳,鸟鸣铮铮,花香阵阵。
偏殿房门是开着的,楚江梨踩着脚下的石板路,顺着蜿蜒的小道,好似能见着其中那衣裳飘然的白衣美人。
石板路的两旁落满了花,少女步子轻盈。
她走到门前,朝着那飘飘的白衣轻声唤着:“小白……”
白清安手中捏着白玉瓷杯,抬起一双分明含情的眸,冷冷的又淡淡的看着楚江梨。
美人冰肌玉骨,凉风习习,犹如殿盈暗香。
楚江梨同旁人一般,也是个俗人,她爱美丽的皮囊,并且更会多次被白清安的脸迷惑。
比如现在,她心口砰砰跳着。
白清安将手中的瓷杯放在端坐在桌边看向她:“你来了。”
她好似知晓,楚江梨会来一般。
白清安心中想,007其实说得不对,她比任何人都了解楚江梨,更知晓楚江梨今日一定会来找她。
在鬼域中,楚江梨已经知晓了她的法力,而去曳星台此次又非常凶险,地云星阶的令牌评定等级为“众生”,便已经说明了一切。
白清安长睫轻颤,她心中知晓的。
因为她在楚江梨面前将能力展现了出来,故而出楚江梨定然会让她去帮自己。
白清安虽说知晓,心中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她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她对曳星台其实是有阴影的,只是谁也不知晓,谁也不在意。
但若是楚江梨开口,她就一定会答应。
就算楚江梨不开口,她也会去的。
楚江梨却先指了指外面:“外面的花开了。”
楚江梨并非是爱花之人,但是她惊讶于院中无声无息绽放的花,置身于其中,一步步走来,她甚至有种步步生香的奇异感。
而眼前的白清安就端坐在那里,她看起来那样淡,可楚江梨能够想到,纵然她置身于其中,也不会逊色。
楚江梨想起了院中洁白的栀子。
她不知,至此之后的春日,若再见花开,她都会想起白清安。
想起白衣美人端坐在屋内,想起檐外簌簌的花。
白清安却未曾顺着她的眼神往外看,只是盯着她点了点头,“嗯。”
少女凝望着她,笑得眉眼弯弯,她不恼,也不觉得白清安简短的回答有什么,毕竟多数时候,白清安都是沉默少言的。
但是白清安懂得回应,句句都会回应她的话。
她只问白清安:“小白,你在等我吗?”
白清安凝眸一瞬,又说:“我日日都会坐在这里喝茶。”
楚江梨却听出了,白清安的言下之意是,她并非在等着谁,而是习惯使然。
楚江梨却笑得更高兴了些,她的眼角微微染着红,鬓角的碎发随着她起伏的话音摇摆:“那就是日日都在等我咯。”
她死皮赖脸惯了。
白清安似乎被她这话梗住了,抬眼看向她,神色却变了,握住瓷杯的指尖竟颤了颤。
咬唇不言不语,虽说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楚江梨此时竟读出了几分“委屈”来。
“喝的什么茶?给我喝一口。”
少女速度极快地夺过她手中的瓷杯,白清安只嗅着风中,少女白皙的颈间,带着淡淡的香气,她神色微微恍惚,手中之物便被不声不响夺了去。
楚江梨那副模样似乎是生怕她将半杯冷茶夺回去,抬头一饮而尽了。
白清安刚想出声阻止:“切莫……”
这并非是因为别的。
楚江梨的动作似乎都停滞了,她手中握着杯口,几乎机械性地缓缓将杯子放下。
少女眼眶中含着水光,那模样几乎要落泪了。
太苦
了……
白清安:……
她是想劝楚江梨不喝的,但是没来得及。
楚江梨将手中的被子掷在桌上,神色幽怨,结结巴巴抗议道:“这这这……呜呜呜呜呜太苦了吧!”
楚江梨拉着白清安的袖口就要往外走。
“这茶怎么这样苦,还是陈茶,你是我的客人,可是我殿中有人欺了你?”
他们怎么敢让白清安喝这样的茶。
少女忿恨的话音又落在她耳边:“是他们对你不好吗?”
白清安却端坐着不动,楚江梨拉着她的袖口却拉不动,只能回头看她。
楚江梨原本是想好好与她解释,不能够任由旁人的欺辱,就算是她长月殿中的人欺负她都不行。
白清安是个什么苦水都不会往外面倒的人。
白清安能够不顾及旁人如何,顾及旁人的态度,被欺负了也咬着牙不说话。
但是楚江梨受不得旁人的罪,更受不了白清安受旁人的罪。
可是楚江梨。却未曾想到,她回头竟然看见白清安眼角挂着无声无息的泪。
涟涟泪水,丝丝泪痕,像澄澈的溪挂在白清安白净的脸庞。
又顺着她苍白的肌肤缓缓下滑,从削尖的下巴处落了下来。
楚江梨心中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
白清安的脸颊是苍白的,几乎形销骨立,她神色是淡的,用指尖轻轻抹去眼角的泪。
楚江梨的心几乎拧了起来,这眼泪好似打湿了她的心。
他们只会说。
这是你出生起的命运,这是你的归宿,他们见鲜血淋漓。
白清安在归云阁中,日日望着屋外的百花齐放,她将“不”字吞了进去。
似尖锐的玻璃将她的咽喉割破了,让她只能发出嘤嘤呀呀的声音。
像不知身体里的何处撕开了一个细微的伤,鲜血滚烫又鲜红,缓缓流了出来。
像是一个扒不开的解,是她的陈年旧伤。
他们对她不好,却没有人问她是不是有人对她不好。
楚江梨见过很多人哭。
落泪并非是因为窝囊,只是人都是情绪的动物,需要用眼泪去发泄情绪。
她往日里见过旁人呜咽,抽泣,哀嚎,亦或是放声大哭。
却从未见过有人不声不响的落泪,将委屈的声音往里面吞。
楚江梨心疼,也更生气了。
但是在与白清安这些时日的相处中,楚江梨如今却也能隐隐约约发现一个问题。
白清安为什么是这样的性格。
可能在归云阁中,她过得并非是那样众星拱月的好日子。
只是现在,楚江梨见她这副模样便又不忍心问了。
她将白清安眼角的泪擦去,声音放缓了些:“怎么委屈成这样。”
楚江梨也气得不行,她恨恨道:“我去将那些顾偏点衣食住行的人抓来让你骂,真是岂有此理,竟然欺负到我头上了!”
她没想到,她的在长月殿中还有这样欺软怕硬的人。
楚江梨自己却没有意识到,如今只要涉及到白清安的事,的的情绪起伏会非常大。
楚江梨说着就要往外走,却被白清安拉住了。
“别去。”
楚江梨刚才抬手拭去了她眼角的泪,白清安一怔,在少女指尖划走的下一刻,她将人捞了回来。
白清安如今却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只是开口嗓音有些干涩、沙哑。
“他们并未苛责,是我自己喜欢喝。”
楚江梨却有些不信:“当真?”
白清安点头:“嗯。”
她又说:“我不会骗你。”
“我并未觉得这茶苦,许是你方才一下喝得太多了,才会觉得有些苦。”
楚江梨却不敢恭维她后面的解释,她的味觉告诉她,这玩意就是将她眼泪都苦出来了。
那真是白清安所言,那她方才究竟为何哭?
楚江梨开口正想问:“那你为何方才……”
楚江梨这话才脱口而出,她却觉得自己不该问,许是白清安突然想起了什么不能告诉她的伤心事。
楚江梨心中有些明了,白清安或许并不想被她知晓原因。
楚江梨只说。
“不要难过了,若是有人欺负你,我会帮你揍回去。”
“就算不是长月殿的人,就算是特别厉害的人。”
大抵是她这话说的有些幼稚,白清安双眸如潭水深邃,又看了她好久,却如何也不曾在说些什么。
沉默良久后。
白清安才开口问她:“你来寻我,是所谓何事?”
“我来寻你是……”
楚江梨话音落下一半,她转念又说。
“我来寻你,何时是需要正经理由的?”
“我来寻你多数时候是因为,其一我吃不下饭,想让你和我一起吃;其二是想同你一起沐浴;其三……”
楚江梨非常幼稚地掰着手指头算了起来,那模样几乎说得上是“如数家珍”了。
她似乎还非常理直气壮,觉得自己理由非常正经。
白清安神色幽幽地看着她,方才还落泪的眼有些微红。
楚江梨悄然勾住她温热的指尖,认认真真说了起来。
“若说其中原因,那便是……我有些想你。”
她的声音还含着一些方才哄白清安的温柔。
这话说得是不自觉的,出口之后楚江梨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方才说了些什么。
楚江梨一反应过来就石化了,她如何都觉得这么说话……好土。
白清安不言不语看她:……
白清安又说:“你想让我同你一起去曳星台?”
楚江梨一怔:“你是如何知晓的?”
就连她自己也是才从地云星阶的众生令中知道的,按理来说白清安不应当这么快就知道了。
不过会有些风言风语,白清安知晓却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到她继位以来,众生令只此一次。
白清安也不想提前知道,可是总有一个东西在耳旁非常嘈杂地将这件事告诉了她。
这个东西就是007。
白清安并未想过隐瞒什么,他知道007从前是跟随楚江梨的,在以后的某一日,楚江梨会知道的。
白清安却不回答她的问题,只说:“没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那……你会答应和我一起去吗?”
楚江梨怂了,她心中一直都告诉自己白清安会答应的,可是面对白清安时,她却又觉得白清安不会答应了。
楚江梨非常真挚地扯着白清安的袖口说:“你同我去吧,我一个人害怕,若是你和我去,我会保护你的。”
“害怕”二字若是从长月殿戮神的口中说出来被上仙界的让人知晓了,估计都会皱着眉头,神色紧张地抖三抖。
实在是……太离奇了!
白清安的指尖是热的,这几乎是她第一次主动将楚江梨的指尖抓在手里。
方才楚江梨擦拭她脸颊上的泪水时,白清安的指尖就是热的。
楚江梨知晓,白清安觉得难为情或是羞怯之时,不会表现在脸上,但是指尖总是热的。
那温热蔓延至楚江梨的掌心中,她心中是恍惚的。
白清安还咬着那冷冷的语调,将二人间的距离拉近了些,气息热热,声音沉沉,尽数扑在少女耳边。
“阿梨,你知晓若你开口,我总会同意的。”
第54章 54我会保护你。
楚江梨觉得,最近白清安总是能让她吃瘪,原本是她先开口问的,反而是她被白清安捏在了手中。
二人间的距离拉得近,楚江梨望近白清安眼中澄澈又清明
她意识到,白清安分明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对着同为女子的她,说了些暧昧的话。
或许在白清安心中,这并不算暧昧,而是楚江梨自己心里有鬼,连带着觉得白清安说出来的话也暧昧了起来。
若是从前,她当用调侃的方式答回去,话到嘴边她却突然被梗住了。
“我……”
楚江梨脑中一片空白,又几乎短暂地想不起来自己究竟要说些什么。
白清安身上的杏花太香了,她脑袋里也被这花香勾得空白,什么都不知道了。
楚江梨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想法,这分明就是白清安刻意引诱她的。
纵然抬眸之时看向白清安,他眼中并无所谓的“引诱”,是一片明朗的亮色。
却也不算明朗。
白清安手上的力气不大,甚至算得上温柔,楚江梨并未感觉到疼痛。
这算不得什么束缚,只是轻轻将她的手腕捏在手中。
少女的手腕极细,白清安一个手掌就能够全部包裹住,但她若是主动想将手抽出来,那便马上可以抽出来。
白清安话中的含义太温柔了,她不知为何白清安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楚江梨被他拽紧的指尖温热,想要抽出来,可是她看着白清安的双眼,眼中倒映着自己的模样,楚江梨反而忘记要抽出来了。
直到白清安用指尖轻轻按着她的指腹,楚江梨才缓过神来。
原来他维持这种动作已经太久了。
她匆忙将手抽了出来。
小声又心虚地向眼前的人保证:“我……我会保护你的。”
“保护”二字却也不是假的,白清安的身体状况楚江梨是知晓的,虽说他有一半的花妖血脉。
可是……白清安的身子确实弱不禁风了些。
比如现在,楚江梨看着他那张好看却苍白的脸,白清安的两颊没什么肉,倒不是凹陷,只是显得消瘦。
楚江梨心中还想,等这次事情结束后回来,她一定要将白清安喂得胖胖的!
也不说胖,至少摸起来有肉一些。
白清安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只觉得眼前少女的神色变了些。
他认真点头道:“好。”
楚江梨还想说些什么:“你方才……”
话音才脱出口,她的通灵音便响了起来,将她的话都堵了回去。
二人对视了一眼:“……”
她看着悬在半空中的通灵阵,上面浮动着“陆言礼”三个字。
这玩意就等同于电话,旁边的白清安自然也看到了她的通灵音,也听到了这动静。
只是白清安无法进入通灵阵,更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
陆言礼不会主动与楚江梨通灵。
她已经估计到,大概是桑渺。
桑渺是凡人,没有法力,通灵阵只能经过陆言礼才行。
往日里楚江梨想要跟桑渺通灵,也需通过陆言礼。
桑渺是凡人,桑渺院中的侍女也都是凡人。
这是曳星台的规矩,下人只能由凡人来当,怕的是“逾矩”。
楚江梨将通灵阵接通,低沉又带着不耐的男音从通灵阵那头传了过来。
“楚江梨……”
陆言礼同她不对付,双方向来都直呼对方大名。
楚江梨却不屑同他多嘴:“我知道,桑渺找我?”
那头的陆言礼似乎因楚江梨的话,有些气恼,几乎咬牙回道:“是。”
这气恼的原因当然也是有的。
其一为,桑渺与楚江梨交往甚好。
第二为,楚江梨跟陆言礼有仇,曾经把陆言礼吊在上仙界南面那棵歪脖子树上,害他被众人耻笑;再者,楚江梨并不看好他跟桑渺,日日巴不得他们二人合离。
这就等同于,我老婆跟我仇人是好友。
陆言礼如何不气恼。
楚江梨:“通灵阵递过去,我不想听你说话。”
陆言礼:“……”
那头声音消失了没一会儿,另一个有些沙哑、虚弱的女声从通灵阵中传了出来。
“阿梨……”
楚江梨已经许久没和桑渺通灵了,她与桑渺是熟稔的,故而楚江梨也能从声音中细微的变化听出来,桑渺比上一次憔悴了。
楚江梨紧皱眉心问:“渺渺,近日可还好?”
她与桑渺纵然不会时常联系,却也不会变得生分。
桑渺沉默了好一会儿,楚江梨似乎听见了那头有一些细细碎碎的,不知在念着些什么的声音。
还有噼里啪啦的,像是蜡烛在燃烧的声音。
楚江梨心中警觉,这是桑渺故意空出来的间隙,背景声音中有什么是需要让她注意的。
蜡烛的声音很清楚,像就在耳边,而那细碎念着什么的声音密密麻麻,像灌入耳中爬在心头的虫子,挠得人心头发痒,要将五脏六腑抓碎。
楚江梨细细听了好一会儿,才能够依稀辨别出来。
这似乎是……梵经诵读的声音。
楚江梨:“渺渺……你现在在何处?”
这话要她开头才行,楚江梨知晓,桑渺的情况或许是不能够主动告诉如今的状况。
等她这声音出来以后,桑渺忙说:“我……”
她话还未曾说出来,又停顿下重重咳嗽了好几声。
“我……我在房间里。”
“阿梨。”
楚江梨:“渺渺……”
楚江梨话还未曾说完,桑渺将她的话截断了。
桑渺似乎非常忌讳楚江梨想要说出来的话:“阿梨……我……我想吃荔枝,听言礼说你过几日就要来了,可以给我带些荔枝吗……?”
楚江梨被这话哽住了:“好。”
那头的声音有些哽咽:“嗯……路上小心些。”
“好。”
桑渺想要传达给她的东西,楚江梨已经知晓了。
这个“荔枝”是她与桑渺之间的暗语。
在曳星台时,她与桑渺吃着画人间送上来的荔枝,桑渺掐着荔枝同她说,若是以后谁受了欺负或是情况有些危险,不方便与对方说,那就用这个来表达。
当初楚江梨觉得幼稚,没想到如今真的用上了。
通灵阵那头的桑渺又唤了她一声:“阿梨……”
楚江梨:“我在。”
“我有些……想你了。”
桑渺话还未说要,通灵阵已然被强行掐断了。
楚江梨能够确定的是,桑渺现在状况并不好,并且不能够向外面传达的信息。
桑渺现在的状况最多是不至于威胁到她的性命。
楚江梨还在思索,转头看着白清安正看着她,神色很静,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楚江梨先开口:“是桑渺。”
她将桑渺的情况同白清安讲明白了,只有在提起“荔枝”时,白清安眉心微不可闻地动了动。
楚江梨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毕竟之后是要一起去的,总归要让白清安知晓的。
白清安先轻“嗯”了一声又说:“曳星台主母信佛。”
白清安想说,她在通灵阵中听到的梵经声大概就是这个。
曳星台的主母是卫珠凤,也就是陆言乐的母亲,曳星台前台主太引尊者陆魏之的正妻。
“主母”一词原本只有画人间有,曳星台是上仙界中凡人最多的地方,卫珠凤是主母更是画人间的凡人,陆魏之整日云游在外,自然也不管,久而久之曳星台便习得了些画人间的称呼。
这事情在上仙界并不是什么秘密,作为四大仙山之一,卫珠凤又是个招摇过市的主,此等破事自然人人皆知。
楚江梨:“是,但是曳星台也只有卫珠凤才信佛。”
她的言下之意是,这声音不应该出现在桑渺的房中的。
楚江梨对卫珠凤的行为嗤之以鼻。
卫珠凤信佛,是为了她那孬种儿子和种马丈夫。
楚江梨啧啧感叹,再说都是仙了,还搞迷信。
桑渺本就腹中有胎儿,是不宜久居于供有大片香火的房中。
只是楚江梨不知这香火和烛台是她小产后才有的,还是早就有了。
白清安:“据我所知,曳星台前些时日已在山中修筑寺庙。”
这个楚江梨却不知。
白清安见她神色太过于茫然,才又再说:“在临走之前,地云星阶会递卷轴,到时候便知晓了。”
地云星阶每次颁布号令几日以后,都会有关于此次任务内容和大致信息的卷轴递出。
楚江梨点头,不过她同时也非常好奇,白清安日日都在长月殿中,怎得什么都知晓?
她如何问,白清安都会同她说没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要么就是不答,只看着她。
方才这通灵阵将他们二人的话打断了,楚江梨心中放下些,也松了口气,这时苦于纠缠感情多是无益的,得不出任何结果。
她天不怕地不怕,但是在感情面前也不可避免成了胆小鬼。
楚江梨所见过的感情多数是不和睦的,是二人长久相处起来非常痛苦的,就像桑渺和陆言礼。
她不相信,或者说很难去相信爱情。
就像她和戚焰。
只是这其中也有例外,比如她父母之间的爱情。
他们的算得上是深情伉俪,只是她父亲病得早,也死得早,后来母亲变得很累,更受着思念的折磨。
她更怕,若是他们之中有一人先去,会受不了这样的苦处。
楚江梨想得太
多了,她还怕重蹈覆辙,怕一时兴起。
这让她变得并不像她,她从前不知,喜欢一个人会让她变成这样。
她是个果敢的人,从前更觉得自己是喜欢就会说出来的人。
却也不知自己竟然也有如此瞻前顾后的时候。
白清安出声问:“在想什么?”
“你看起来神色不太好,是在担心她吗?”
楚江梨将脑子里的想法都赶了去,半开玩笑道:“担心我自己死在那里。”
白清安直勾勾看着她,摇头:“你不应当有这样的想法。”
“如果非要有一个人死在那里,那个人……”
“只会是我。”
他这话说得太自然,楚江梨心中却想起来这话似乎是她去鬼域之前,跟云釉说过的。
她提防白清安。
可是偏偏白清安这人从未想过要害她,还眼巴巴将一颗真心捧给了她。
楚江梨的心不是石头做的,很难不动容。
她甚至觉得白清安……笨得有些可爱了。
白清安说这话时,色淡如水,他说得理所当然,像是事实如此。
他为了她死,或者死在她前面是应该的。
楚江梨做了个“嘘”的动作,几乎要用指尖将他的唇盖住,同他说:“我知晓了,可是不能这么说。”
少女指的触感温热,轻轻摩擦着白清安的唇。
白清安先是觉得唇间酥麻,他几乎要将双唇张开,将那细嫩的指尖吞下去,咬在唇齿间,在碾过她的指腹。
若是那样,少女的鲜血会充斥他的口腔、唇齿。
他如魑魅吞咽,她会泪眼婆娑。
光是想想就让白清安兴奋得几乎战栗。
这种念头在白清安咬上自己舌尖时,腥臭的鲜血浸漫口中,才被他压下去。
……
等楚江梨出了院子,外面青石板路上留下路两旁斑驳的树影、歪斜的树木、低矮的灌丛。
进来之时所见的那片繁花盛景却消失了,只留下一地枯黄的叶和惨白的花。
白清安坐回原来的位置。
桌上瓷杯中的茶水已经凉透了,他神色寂寂,不知在想些什么,指尖轻叩着木质桌面。
随后将神色递到了桌上的瓷杯身上。
那瓷杯边上还沾着少女的嫣红口脂,像是一点点绽放在雪地里的红梅。
白清安神色微变。
他拾起那瓷杯,唇缓缓贴上染着少女唇边胭脂色的杯边,将杯中苦涩又冰冷的茶水或者香气的胭脂吞了进去。
白清安的唇色是苍白的,多数时候看起来羸弱,胭脂色染上他的唇,终于多了几分生动的颜色。
白清安眼中波澜起伏,指尖触上了微红的唇瓣,杯中的茶水回甘,并非像楚江梨说得这样苦。
***
夜里,冷风从窗户外灌了进来。
白清安睡得相当不安稳,他做了个梦。
那是第一次重生之后,是在曳星台的祭祀大典之前。
一段几乎于他而言,是梦魇般存在的时日。
白清安又在梦中重蹈覆辙,再经历了一次。
在梦中,他一身华服,周身都是无比繁琐的饰品,唇上嫣红。
白清安直勾勾看着镜中神色几乎惨白的人。
他即将要出现在众人面前,以从未面见过世人的,归云阁少阁主的身份。
旁边的小厮心灵福至,笑得眼睛几乎都没了。
“少阁主,过几日就是曳星台的祭祀大典了,这机会是多少归云阁的女子都盼不来的,何其珍贵的日子,过几日少阁主可要好好表现才是!”
那小厮是个男子,白清安身边的小厮都是男子,只是他们皆闭口不提白清安也是个男子的事。
那小厮又言:“少阁主这样貌真真儿是倾国倾城。”
所有人都将他当成了女子,就算归云阁中知晓他真实身份的人都将他当成女子来看。
白清安微微启唇,语气是冷的:“我不想当少阁主。”
这声音在屋内轻巧地掷于地上,却将这边上的小厮脸吓得煞白煞白的,他忙朝着周围看了看,确定没了旁人之后才说。
“少阁主切莫再说这样的话,要将前尘往事忘却才是,现在整个归云阁的人都知晓,少阁主是阁主与陆先生的嫡亲独女。”
“这话若是让旁人听到了,可是要受罚的!”
白清安又重复着:“我不想,我是……男子。”
他分明就是男子,却偏偏所有人都要逼迫他承认自己是个女子。
他们将他束缚住,用锁链缠着他的身体,噎住他的嗓子,逼迫他承认,逼迫他将自己反抗的声音吞下去。
屋内的门被打开了。
反应过来时,那小厮已被屋外的人一脚踹到了他脚边,鲜血染上梳妆台,像极了白清安唇上的红色,艳丽又诡异。
他缓缓转头,看向身后的两个人,如瀑青丝被屋外的风吹得晃晃摇动,白清安。
是他的母亲白忆絮和父亲陆听寒,二人都面露寒色,直勾勾看着他。
白清安缓缓跪下,行了一个近乎端庄的礼。
“参见阁主大人,陆先生。”
在归云阁中,任何人才都不被允许叫柳忆絮母亲。
白清安规矩的双腿跪地,他的眼睛跟他母亲生得极像,柳忆絮已有些年岁,眉眼间比起白清安的淡然更多了几分凌厉和冷漠。
她睨着白清安,头顶的压力让白清安的指尖都忍不住开始微微颤,他脸颊边汗津津的。
白清安尚且幼之时,对母亲是有敬佩和依赖的,随着年纪愈发大了,他却逐渐发现,这一屋子的人,或多或少与他有着血缘关系。
可是每个人的心都是冷的,没有人向着他,也没有人会为他说话,就连这个所谓的母亲也是。
陆听寒神色冷冷的,他上前两步,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陆听寒全然不顾及白清安如何,他缓缓转头,白皙的脸颊上隐隐有了愈发的红痕。
白清安抬起一双酷似柳忆絮的眼,看向陆听寒。
陆听寒神色鄙夷,又急急骂道:“混账东西,你可知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
白忆絮却并不在意他说了些什么,似乎还有些责怪陆听寒,她睨着神色又看向陆听寒,只轻声吐出一个字眼。
“滚。”
“这是你,教子无方。”
陆听寒退到了一边,咬牙却不敢再说什么。
男子在归云阁向来都是没有地位的,就算他是归云阁阁主的丈夫。
白忆絮神色有稍稍不对,他便不敢再说了。
陆听寒在还未与白忆絮成婚之前,也是曳星台的天之骄子,如今却在归云阁中草木皆兵。,本有着大好前程,却甘愿为了所谓的“爱”锁在深宫中
白忆絮两步上前,同白清安说:“我早就知晓你还存着这样的心思。”
“我与你父亲在阁中还由着你胡闹,如今可不行了。”
白忆絮这话倒像是在教育从小宠到大的孩子,只有白清安才知晓,他这个母亲在外人面前究竟能装“严母”到什么地步。
过几日的祭祀大典,关乎着归云阁的脸面。
若非是她能力衰弱了,那如何也轮不上白清安上台,更轮不上白清安来坐这少阁主的位置。
当然,想坐这位置,也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白忆絮难得耐着性子问:“你再同我说一遍,你究竟……是男子还是女子?”
白清安缓缓抬头,冷冷地看着她,唇间咬出了血,停停顿顿:“我……是男子。”
白忆絮的神色骤然冷了下去。
就连她身后陆听寒神色也变得闪烁,没人比他更清楚惹怒了白忆絮的后果。
她纵容白清安,却并不代表会一直纵容。
白忆絮垂眸,看着少年的发顶,他身着洁白的祭祀华服,裙摆铺在身后,犹如一朵盛放的洁白杏花,瘦得形销骨立,却跪得直直的,也不知究竟像谁。
白忆絮又说:“我当你是年少无知。”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重新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你究竟是男子还是女
子?”
无论问多少遍,白清安依然一口咬定:“男子。”
白忆絮起身,骤然冷笑了一声,身后的陆听寒打着寒颤。
白忆絮幽幽道:“你与我,倒是有几分像。”
“你可知晓,如何让一个人变成真正的女子吗?”
“来人。”
屋外的女官脚步匆匆的走进来,头始终是低下的,她在白忆絮身边很久了,也深谙在归云阁这样的地方,很多事情,不知道总会比知道好一些。
女官行礼问道:“阁主,有何事吩咐。”
“我记得有一种花,能够将人的嗓子暂时毒哑。”
女官微微思索,回复道:“阁主说的可是,晓荷素?”
白忆絮幽幽开口道::“给少阁主灌下去。”
“这张嘴,误事。”
那女官神色惶惶,若是少阁主因为她送来的晓荷素死了,若是怪罪下来,她可不定有命活着。
“可……可是晓荷素会让服用之人,嗓子干涩,呕血不断……甚至有可能会危害到性命……!阁主慎重!”
白忆絮:“怕什么?”
“她即为少阁主,若是因这花花草草便轻易死了,那不就说明她没有资格坐这位置?”
“再送一些软骨散,一并给少阁主服下。”
“找几个男奴送到少阁主房中。”
白忆絮从来都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她一向都擅长用最直接的手段,来达成她的目的。
破身。
每一个归云阁的女子成年以后必须做的事,这事儿如何都应当落到白清安头上了。
……
那日深夜,归云阁的上空弥漫着白雾,遮住了冷清的月,倒影落在院中的潭面,妖冶润泽,水面泛起涟漪,月色一圈圈摇曳。
那夜,白忆絮不许任何人靠近少阁主的庭院。
归云阁的许多人都在那夜听见,少阁主院中不断传来男子的厉声尖叫、。
而诡异的是,归云阁中却是如镜花水月的一片宁静祥,就像谁也没听见这声音。
只有今年才进入归云阁中的侍婢,听着这声音如何都睡不着,旁边的婢子已经同她千丁玲万嘱咐,今夜是断不能出门的,可是她却并未听进去。
夜半,她悄声下床,手中提着灯,打开了房门,放轻的脚步出去了。
……
白清安的房中一片漆黑,他身上还穿着白日里的华服,华服却并不合身,就像是虚挂在他身上,月色隐隐透过白雾从窗边照进漆黑的屋。
白清安的唇边渗出鲜血,神色却警惕又凌冽,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在冷冷观察着周围的场景。
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撕破了。
他周围都是那些被送入房中的男奴,此时他们皆形态各异地死在他的房中,那些划破天际的惨叫也是他们发出来的。
白清安在阁中待遇原就不好,身形也比旁人更瘦弱、矮小,像个女子。
黑色横七八竖布满了整个房间,房中充斥鲜血味,黑暗中白清安微微起伏的胸口,他累极了瘫坐在地上。
在归云阁,男奴都穿着黑色的衣裳,归云阁中崇尚鲜艳色泽,而黑色代表着最卑贱的地位。
白清安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
他身上的伤口长出了一朵又一朵洁白的花瓣,散落在他的四周和床边,他像是在月色之下,被洁白花朵拥簇的花神。
诡异、美丽。
白清安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他浑身上下都是战栗的。
就连月色铺落在他身上,也让他觉得寒冷无比。
归云阁比庭院中的深潭还阴冷些。
“死”这个念头,在他心中溅起涟漪。
可是在白清安将身边的伏杏剑横在身前,他又想起了楚江梨。
白清安眨了眨眼睛,滚烫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了下来,顺着脸颊落到了他掌心里,又干涸了,像深沟。
白清安想至少再见她一面才是,他实在是有些想楚江梨了。
他们在几日后的曳星台中是能见面的。
白清安想要从这个房间里出去,这里太阴森,也太冷了,可是他手脚都是软的,只能非常狼狈地在地上爬着一步一步,十指是血,周身疼痛,口中炽热。
……
那侍婢顺着声音走到了一处庭院外,可是那声音在这时戛然而止。
她心中还在嘭嘭直跳,好奇心驱使着她想要推开这扇门。
旁人曾与她说过,此处是少阁主的屋子。
可是她想不明白,这庭院从外面看起来便破旧不堪了,为何少阁主会住在这样的地方?
“吱呀——”
她推开了门,手中提着灯,小步小步往里面走。
可是里面太黑了,庭院光秃秃的,什么也没种,不像是在归云阁中。
透着手上的灯和头顶的月,她能够依稀见着地上有一个白色的影子。
她开始后悔今天出来。
侍婢抖着手将灯递了过去,看见了一张面容模糊、鲜血淋漓的脸。
她被活生生吓死了。
***
白清安从梦中骤然醒来,他大口喘着气,形容狼狈,衣裳领口被扯开,露出一片苍白的肌肤,额角汗涔涔的。
自从那件事以后,他再也没有梦见过与归云阁有关的事了。
白清安知晓,这并非什么好兆头。
他在床榻上翻身,零零散散想起了那时的场景。
当初在曳星台,他一身伤痕,高台之上一身华服舞剑,他只是一个工具,一个物件,会被人捆住手脚,摆在高台之上,却绝对不能算作是一个人。
白清安是少阁主,但是对于归云阁之中的任何人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没人会为他的离去、为他的伤痛落一滴眼泪。
人心是冷的,白清安早已习惯。
当初他毫无能力,就连身体都是瘦弱见骨的,根本没有办法反抗。
更没有人会听他的声音。
男子在归云阁之中的地位太低了,就算是他父亲那样的人也说不上话。
这个所谓的祭祀大典的“机会”对于他来说,也并不算得上是什么好的机会。
白清安从未想过要成为少阁主。
在那日的前夕,母亲为了防止他在大典之上出现差错,将他的嗓子毒哑了。
舞剑动作翩然,高台之上神色冷淡犹如神明的“少女”,身上的伤口撕裂开,血淋淋被掩盖在华丽的衣衫之下,那杏花瓣都随着他洁白的长袖翩翩起舞。
白清安当初在祭祀大典上,神色漠然的看着周围那些面带羡艳和惊讶的人。
伤口撕裂开,他的里衣血迹斑驳,外表看上去却还是华贵的。
那时他便已知晓,所有人都只能看见他华而不实的外表,却谁也不知晓他的身体和内心都溃烂了。
白清安又合上了双眼,只是稍稍回忆起那日钻心的痛,他就会觉得刺骨寒冷。
那日,那些男人缓缓往他身旁靠近,白清安浑身软瘫近乎蜷缩在角落中。
他们yin笑说:“少阁主莫怪也莫恨,都是阁主让我们如此的。”
白清安抬头,窗外天色漆黑,唯有一轮明月高高悬挂着,却是能照进来一盈月色。
他将手边的伏杏一横,用尽了力气将这些人全部都斩下。
***
第二日,地云
星阶将卷轴送至,里面记载着要调查事件的相关事宜。
比如,桑渺的孩子并非是“孩子”。
据卷轴的记载,桑渺和陆言礼自上一次桑渺小产后,便三年未再同房。
所以,桑渺这个“孩子”究竟是什么?
第55章 55恭送小白姑娘。
在地云星阶的卷轴之中记录着几件事,楚江梨一一读了下去。
其一为,桑渺腹中并非胎儿,而是假胎,其上记载着桑渺已经有三年未曾与阁主同房。
这件事楚江梨听来也觉得惊讶,虽说她看不起陆言礼归看不起,但是楚江梨更是知道他们二人的感情一直都很好。
除非在她离开曳星台后,二人的感情出现了裂缝。
楚江梨知道这卷轴记录了上仙界大大小小的事情,但是没必要八卦到人家夫妻二人是否同房,有多久没有同房也记录下来吧?
其二为,还曳星台中的主母卫珠凤建了一座寺庙。
这并非大事,但这句话后面有标注说其性不纯,大概就是说,这并非单纯的寺庙,或者是有别的作用,或者是里面信奉的东西不纯。
其三为,有关曳星台二少爷陆言乐之死。
据说曳星台那边抓到的凶手是,一名丫鬟,名叫莲心,是她杀了陆言乐。
但是这名丫鬟矢口否认说,自己与陆言乐只是真心相爱,并非自己杀了陆言乐。
其四为,曳星台近来似乎有“喜气”,有人要成婚。
已知曳星台之中有三子,一为陆言礼,二为陆言乐,三为陆言溪。
陆言礼尚已成婚,陆言乐死了,再说这陆言溪还年仅五岁。
那究竟成婚的人是谁?
卷轴只有这四条信息。
二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这些信息点之中有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楚江梨那上面自己分析出的内容告诉了白清安。
白清安神色定在卷轴上微微一凝。:“你觉得有何处不对?”
楚江梨娓娓道来。
“其一,为何阁主夫人会突然假孕。”
“其三,我并不认为单单只是那名丫鬟将陆言乐杀了。”
“其四,成婚那人可能是……”
二人的神色对上了,异口同声道:“陆言乐。”
可能是卫珠凤为陆言乐办下的阴亲。
她都离开曳星台这么久了,没想到里面的人居然还这么迷信。
既作为“仙”,竟还想求神问佛,属实可笑了些。
楚江梨接着说:“是阴亲。”
阴亲等同于冥婚。
白清安说得不错,毕竟陆言乐是曳星台最受宠的少爷,无法继承阁主之位仅仅是因为在这位置上易折寿,母亲不允罢,陆言乐本人更是志不在此。
母亲宠爱,也就随他去了。
陆言乐的身份就注定了,那侍女要是想攀上他往上爬倒是极有可能。
若说是起了杀心,是最不可能的。
除非……她的背后有人指使。
楚江梨:“那……其二呢?”
第二条虽然奇怪,楚江梨却一时半会儿看不出端倪,卫珠凤信佛,修筑寺庙,倒是看起来合情合理。
白清安凝眸答道:“有诡。”
楚江梨问:“何为‘诡’?”
“寺庙建造需选址,曳星台所处恶山恶水,又是极阴之处。”
楚江梨想起来了,她曾在书中看过上仙界的四仙山历史,曳星台穷山恶水,历届阁主早逝。
且,上古战役,曳星台当初为战场,多殒命为凤凰族人。
曳星台也是上仙界中,唯一一处并非人杰地灵的仙山。
需凤凰族人镇守。
白清安:“故而……这并不合规矩。”
楚江梨神色凝重,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不过是否为寺庙,要去探查一番才知。”
“假胎、阴亲、又是杀戮、此处……啧啧,当真不宜修建寺庙。”
白清安却有些眉心紧促,他本能的抵触曳星台,又问:“此行,非去不可吗?”
众生令是可以拒接的。
楚江梨一怔,白清安第一次问她“可不可以”,楚江梨以为是白清安忧心她。
她骤然抓住了白清安的指尖:“小白,你是不是担心我?”
白清安有一双如深潭似的桃花眼,涟漪一圈又一圈荡了起来,他还未曾说话,楚江梨便从白清安的眼中读到了“惊讶”。
他几乎要在楚江梨的注视之下将嫣红的唇瓣咬破了去。
只吐出几字:“我并非此意。”
楚江梨见他这副模样,又毫不讲道理道:“女子说不是就是是。”
白清安:“……”
他不知楚江梨究竟何处学来的这些歪理。
楚江梨观他神色,敛去玩笑,又正正经经说:“我去也并非只因众生令,更是因为我有一个昔日的好友在曳星台,我此次去是想将她“救”出来。”
白清安凝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只看着她。
楚江梨还想解释些什么。
白清安点头:“好。”
她感觉白清安似乎不大高兴。
楚江梨问:“你为何不高兴?”
楚江梨想不出来原因,以为是白清安还在介意要去曳星台。
她问出来以后又觉得,似乎不应该这样问。
白清安却摇头,说:“我未曾生气。”
他当然不能说,不能也不敢光明正大告诉楚江梨,其实……他是嫉妒楚江梨和桑渺的关系。
许久前,他在曳星台的祭祀大典上舞剑之时,曾见过楚江梨和桑渺待在一起。
他就已经知晓了二人关系很好。
白清安向来都会嫉妒能够呆在楚江梨身边的所有人。
他分明注视着楚江梨的时间最久,却偏偏离楚江梨最远。
白清安长睫微颤,楚江梨突然往前走了一步,用指尖将他的手勾住了。
白清安整个身体几乎都僵硬住了。
三界之中唯一的杀戮之神竟然露出了几乎是柔软的神色,“别生气了嘛。”
她大幅度摇了摇白清安的手,晃晃悠悠跟小孩儿似的。
又重复着:“别生气了嘛,小白。”
“好不好嘛,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少女的声音像黄鹂鸟似的,在他耳旁唱个不停,莹莹绕绕,缠着他。
楚江梨不是擅长哄人的类型,而是对上了白清安就有一种无师自通的感觉。
她也不是在哄白清安,更多的原因大概是如果白清安不理她,那她自己也会不高兴。
白清安摇头:“我并未不高兴。”
白清安虽然这样说,但是方才楚江梨去牵他的手时,却能够明显感觉到白清安的退却。
楚江梨又问:“那你刚才为何不准我牵你?”
白清安一怔,他只是下意识的躲开,却并非有意为之。
昨夜的梦给他的干扰实在是太大了。
他从前就是这样一个人,不擅长与人接触更不喜与人接触。
楚江梨看着白清安的神色,却觉得他有自己的心事,但是这心事又像是她自己不能问的。
白清安又言:“我并未不准。”
“那就是准?”
白清安:“……”
楚江梨永远都有说不完的歪道理,他通常也辩驳不清。
楚江梨都以为白清安不会再回应她了。
谁知白清安又说:“我允的。”
***
二人读完卷轴之后,楚江梨便让云釉备好,准备隔日就去曳星台。
云釉还是忧心匆匆问:“神女当真不带殿中的其他人?”
楚江梨摇摇头:“任何人对我来说都是拖累。”
她出门多数时候都是独来独往的,不会带上随行弟子。
云釉能明白楚江梨心中所想,主子既然都这么说了,她便不再多说。
随后又问:“那神女为何要同小白姑娘一起去?”
楚江梨答道:“我信她。”
“若是遇到不测,我与她二人还有个照应。”
云釉:“那神女……”
她还想问起,上一次神女在去鬼域之前所言的字句可都还作数。
就比如,如果白清安叛她,那楚江梨会毫不犹豫将她丢弃。
楚江梨已经知晓云釉要说些什么了。
她打断了道:“我会保护她,我和她都不会死在那里。”
云釉道:“神女,您当真是变了些。”
神女从未在她面前表现出过对谁的在意,现在却非常在意这个来路不明的小白姑娘。
***
第二日晨间,楚江梨和白清安二人在长月殿山门前,被长月殿中一行人鸡飞狗跳地目送离开。
这次,众人喊着“恭送小白姑娘”的声音终于让她满意了。
白清安在一旁已经适应,但是在众人齐声高呼时还是会觉得不自在。
楚江梨点了点头,那模样显得非常满意:“走吧。”
长月殿与曳星台的距离并不远,楚江梨带着白清安只需御剑,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曳星台山门前。
曳星台山门前寂寂,草木枯黄,落叶飘了一地,竟无门童在此把守。
旁边只有一只正在晒太
阳,轻轻打鼾的老龟,鼻涕泡泡都要冒出来了。
楚江梨:……
这可是她的老熟人了。
楚江梨走过去,踢了踢那龟壳,她的动作很轻,但是楚江梨毕竟是修仙之人,都是法术攻击,力气小也小不到哪里去。
那蜷缩在壳中睡觉的乌龟随着她的动作连连翻了几圈,险些落到山崖下。
里面蜷缩的老龟已然清醒,咿咿呀呀呜呼了半天,才化作人形,站起来佝偻着背,扶了扶自己的老腰,打着转,直唤“哎哟哎哟”。
他刚想痛骂,究竟是谁不长眼睛打扰他睡觉。
谁知刚抬眼,就与笑盈盈的楚江梨对上了眼神。
楚江梨挥了挥手:“好久不见啊,老龟。”
“今日,他们是让你来接我?”
吓得老龟一个扑腾就又要往壳里蜷去,却被楚江梨眼疾手快扯住了手。
楚江梨叹道:“呀呀,别跑啊,我是来做正经事的,今日保证不捉弄你。”
她觉得就奇怪了,这老龟怎么这么怕她,往日可不是这样的。
往日这老龟能说得上是盛气凌人了。
龟仙人这额角都是汗珠,他白发垂垂,生生顺了两口气,这才出声:“长月殿……神神女,今日阁主让我在此处迎接您。”
说话也是结巴又抖擞。
楚江梨明知故问,悠悠道:“你说话总得这样结巴?”
她可是记得以前并非如此
龟仙人腿都站不直了,直颤抖,谁想到往日里那个任人宰割的小姑娘,竟然有坐到如此地位的一天。
龟仙人堆笑:“神神……女说笑了。”
“因……曳星台之中有些变故,阁主怕神女不识路,便让我来接神女。”
楚江梨也懒得再搭理他,这幅怯生生的样子有什么意思,她百无聊赖道:“带路吧。”
老龟眼睛在她与白清安二人之间流转。
楚江梨又言:“这是我的随行侍女,白姑娘。”
“怎么了,现如今是连我的人都带不进曳星台了吗?”
老龟忙道:“并非此意,依然可以同去。”
他心中叫苦不迭,这苦差事又让他接着了,日日就是跟这个祖宗相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
又哪敢说一个“不”字?
龟仙人走在前面,慢悠悠将二人往山门里引。
曳星台中与长月殿大相径庭,都是草木亭台的布局,只是越往前面,楚江梨越发觉得面前这条路,是从前她还在曳星台时没有的。
这难道就是卷轴之中所说的,寺庙的建筑之处?
龟仙人见她神色,这才解释道:“神女有所不知。”
“此处再往前卫夫人命人修了寺庙,是专给二少爷祈福的。”
“二少爷……?”
龟仙人点点头,又擦了擦汗:“对,二少爷。”
上仙界之中无人不知,陆言乐早就死了,可是整个曳星台却没有人敢这么说。
楚江梨觉得有些古怪,她甚至以为是卷轴或者外面的传言出了偏差。
她问:“陆言乐……不是死了吗?”
谁知走在前面的龟仙人左右看了看,神色紧张异常,确定周围没有人之后长舒了一口气,才压低了声音跟楚江梨说:“神女切莫这样说。”
“为何?”
“卫夫人若是听了会不高兴的。”
卫珠凤在曳星台还是这样一手遮天的地位,甚至能指鹿为马。
楚江梨心中啧啧叹了两声,如此发展下去,只怕是曳星台要成第二个画人间了。
陆言乐与陆言礼同父异母,陆言礼的母亲身份低微。
若非陆言乐不想继承大统,这阁主之位根本就落不到陆言礼身上。
龟仙人声音苍苍又低沉,他发须花白,双眼浑浊看着楚江梨:“等再过几日,二少爷就要成亲了。”
楚江梨觉得龟仙人这个方法太老套生硬了,这不就是故意给她透露的信息。
陆言乐死了,并且还要嫁阴亲。
她甚至大致能估摸到,陆言乐的阴亲对象应该是那个有杀害陆言乐嫌疑的侍女。
楚江梨为什么这么确定,因为小说里都这么写的,阴亲要是想刺激,那其中有一方必定是活人。
曳星台还是与以前没有差别。
多得是心怀鬼胎的人,与其他仙山不同,曳星台最易出勾心斗角之事。
陆言乐的死估计也是卷进了其中。
这一路上,楚江梨都鲜少看到曳星台之中有他人。
偶尔见到一两个侍女侍从或是弟子,却人人都低着头迅速走开了。
有的甚至还会用奇怪的神色看着她,只看一眼就神色惊恐,迅速低下头去。
楚江梨回头看了白清安一眼,白清安也在看她。
第56章 56世间有苦难环环相扣,却没有真佛……
曳星台之中藏着不能被外人知晓的秘密。
一来二去的,楚江梨已经通过这老龟的口知道了一些曳星台的近况。
这路弯弯绕绕,傍着假山翠竹,镂空玉雕点缀,此处是比长月殿更胜一筹的繁盛景象。
山门之外,青山翠竹,水绿如玉,像一卷缓缓展开的碧绿画卷。
峰峦叠嶂,高耸入云,曳星台是四大仙山中,其景致最像仙境,宛若世外桃源。
远山犹如笔尖勾勒出的水墨江山,只有个形,延伸到远处。
却丝毫掩不住曳星台的衰颓之意。
楚江梨往日便居于此,对这些也没什么好奇的,更别说从归云阁中出来的白清安了。
楚江梨得了地云星阶的众生令,那便代表着地云星阶,而并非长月殿。
地云星阶的众生令传到曳星台,如此正式,再如何都应当是要去前厅会见阁主才是。
楚江梨左右看看,就算她多年没有回来,现在也能闭着眼睛摸到前厅去。
可是这老龟的路似乎并不是将他们往前厅引。
楚江梨问:“去哪里?”
龟仙人答道:“阁主并未在前厅,我将神女带到阁主的书房去。”
这一路上静得古怪,只有花草树木随风摇曳。
她记得曳星台应当是热闹的,至少不应当像现在一样,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等绕过了前面的亭台楼榭,便到了阁主的书房和住处。
书房门前,站着一个身着墨色衣裳的男子,他手中握着一物,似拐杖,正抬眼往这边看。
这是陆言礼没错了。
楚江梨细细看着,甚至能感觉到,陆言礼比起上次与她见面,又消瘦了些,甚至有些身子挂不起衣裳。
一张苍白的脸埋在乌黑茂密的青丝之间,能依稀见得他眼下的青黑,想是已经许久没睡过好觉了。
楚江梨不免想起了那日在通灵阵另一头,背景中的梵音祷告之声。
陆言礼朝着她的方向看了过来,神色阴郁。
他双眸狭长眉骨微突,看过来的那瞬间压低了眉眼,宛若玄冰深坛,一张苍白的脸埋在头发中间,更显得阴郁了。
这也是楚江梨向来不喜陆言礼的原因之一。
此人看着实在是太晦气了,也不像是正常人,至少不适合跟桑渺这样开
朗的性子在一起。
楚江梨思量起这些,活像桑渺的亲娘,整日忧心她未曾觅得良婿。
再说她到现在也一直都认为,桑渺与他并不合适。
楚江梨与陆言礼互不待见,但该有的礼数还是有的。
走近以后,陆言礼朝她拱了拱手:“神女。”
楚江梨点头:“阁主。”
做得像模像样,指不定心里怎么骂对方呢。
就这么一两句下来,二人谁也没有再说话,气氛尴尬。
陆言礼神色冷冷的,扫过她和白清安,将神色稍稍停留在白清安身上一瞬间,又挪开了。
白清安却不怎么抬眼看他,多数时候眼睛只在楚江梨身上,像是不在意也不屑旁人一般。
实则他只是对除了楚江梨以外的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
直至陆言礼开口指着她,问楚江梨:“这位是……”
他的话语中饱含着不信任和质疑,因为桑渺与楚江梨来往亲密,故而连同陆言礼都能将楚江梨身边的人识得清楚。
这人从前并未见过。
楚江梨不喜欢陆言礼看白清安的神色,更不喜欢陆言礼说话的态度。
她下意识护犊子似的将白清安挡在了身后。
她的动作过于警惕,不仅白清安一怔,就连眼前的陆言礼都意味深长看了二人一眼。
楚江梨道:“这是我随行之人。”
陆言礼看楚江梨这副模样,若是他再问下去该恼了。
龟仙人早就找了理由,先一步圆溜地离开。
陆言礼手中杵着拐杖,一瘸一拐让道站在旁边,对楚江梨二人做了个“请”的动作。
“二位进来说罢。”
陆言礼的书房装潢不如曳星台中别处。
只是古籍铺案,瘦弱的烛灯立于案边,墙上挂着几幅字画,书法字样纸张发黄,似已有了些年岁。
简而言之,陆言礼的书房中透着二字:旧和穷。
他从前是曳星台的大少爷,却也是个不受宠的。
如今意外坐上这个位置,虽说是阁主,但是掌权的仍然是卫珠凤。
如此待遇,楚江梨倒不意外。
楚江梨环顾四周,却未曾发现任何奇怪之处。
只有白清安垂眸,一直盯着陆言礼手腕之上缠绕着那一串佛珠看。
等二人走进去以后,陆言礼才慢悠悠一瘸一拐,杵着拐杖往里面走,跨过门槛,将门带拢。
陆言礼是接到了地云星阶的众生令的。
陆言礼:“地云星阶竟将众生令颁到你头上。”
楚江梨有些莫名其妙:“难道我担不起着众生令?”
怎么了,她有实力有智力的。
楚江梨嘴上不饶人:“那不然呢,颁给你?”
陆言礼却不说话了。
“陆言乐的死未经百日卷轴,是该我管的,这其中的缺漏之处本就该我去查。”
陆言礼笑:“神女厌恶曳星台的一切,尤其是我那‘弟弟’,如今却要调查他的死因。”
楚江梨不喜欢这样被人猜中心思的感觉,又不在意道:“地云星阶颁令需调查之处,我自会一一查清。”
“我又为戮神,此行更是人们口中的大义。”
地云星阶已有提示,此事会危及整个上仙界。
“厌恶也是有的,所以等我查清走的那日,可以在你们曳星台放鞭炮吗?”
陆言礼不吃她的激将法,凝眸只说:“随你如何。”
陆言礼自己也不喜欢这个所谓的弟弟,毕竟他和陆言乐在曳星台的待遇可不只是差了一星半点。
再者。
楚江梨的眼睛扫过陆言礼那只有些瘸的腿,这可是陆言乐干的。
陆言乐幼时曾命人,在大冬日里将陆言礼推进冰湖中。
那时陆言礼的修为并不精进,更无法运气抵挡寒气,周围无人救他,都是看热闹的,许久后才捞起来,高烧三日,最后残了一条腿。
陆言乐曾说,他这个哥哥“福大命大”。
自从那之后,陆言礼的性格变得阴郁低沉,也不爱说话。
楚江梨不经调侃:“你们这偌大的曳星台,怎得就连一个杀了少爷的凶手都抓不出来?”
陆言礼:“是抓出来了,那个名叫莲心的丫头。”
楚江梨抬眼:“卷轴所载,并非此人。”
她又说:“不过说来,你当真会认为一个丫头,会将陆言乐杀了?”
陆言礼道:“自然不是她。”
楚江梨有些惊讶:“哦?”
她以为陆言礼会察觉并非此人所为,不过,应当不会在她面前承认才是。
“依你所见,是何人为之?”
陆言礼却抬眼,面无表情,神色淡如水:“我为何告诉你。”
“这是地云星阶给你的事,我没有理由帮你。”
“我虽为阁主,可在这曳星台中,我与常人无异,我没有决断的权利。”
他只是一颗棋子,就算是知晓事情的真相,也没办法去做些什么,更不能告诉她。
因为如今他背靠的还是曳星台。
陆言礼这话不就证实了这问题确实出在了曳星台的内部。
楚江梨微微思索,定睛看他:“若说能干出这事的人是谁……”
“那必然是你的可能性大一些。”
“你觉得呢?”
陆言乐将他的腿弄瘸了,陆言礼在曳星台中也不受待见,做出这样的事情,那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现在没有证据,楚江梨只是为了诈他罢了。
陆言礼:“你还像从前一般,喜好没有证据,凭空诬陷他人。”
“若真如你所言,那证据呢?”
楚江梨一番话倒是没对他造成什么伤害,楚江梨自己倒先恼了起来。
不因为别的,这话陆言礼曾经说过一次。
当初楚江梨疑心是陆言礼在背后干了些龌龊事,给桑渺下了药,所以楚江梨当初逼问陆言礼。
他还是淡淡道:“你没有证据。”
楚江梨思及此处,怒道:“陆言礼,我同你的账,等此间事了,秋后再算!”
少女脸上写着愤怒,她手中拿着霜月剑,几乎想要将他手刃了。
白清安从身后将她拉住,她摇头,只同楚江梨轻声道:“莫冲动。”
这三个字,让楚江梨冷静了下来。
若是这里动静大了,打草惊蛇是难免的,与陆言礼的账什么时候算都不算晚。
楚江梨冷静下来,神色冷冷地看着陆言礼:“我会将桑渺带回长月殿。”
陆言礼似乎还未曾从她方才的话中缓过神,许久后缓缓将眼眸中的光亮重叠了起来。
陆言礼:“她不会跟你走的。”
楚江梨几乎要用眼神剜在他身上:“她会的。”
“这些年你对她做了些什么,只有你自己心里才明白!”
“你可知,失去孩子会让一个女子的身体受多大的伤害?”
“你不知,你只知道你自己不喜欢孩子。”
陆言礼将她话缓缓重复了一遍:“我不喜欢孩子……”
陆言礼有些失魂落魄,甚至能从那张埋在青丝中,长年阴郁又苍白的脸上,看出了几分伤神。
不过楚江梨觉得,他如何都不会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有的人只会为了自己考虑。
他需要桑渺在他身边,却并非为了爱,而是茕茕独行的黑暗中抓到了一抹光,想要将这光不惜一切代价捧到手心里。
爱应当是一种珍视。
而这种人的脑回路太奇怪了,跟他们说道理行不通。
楚江梨懒得再同他废话,见他这副模样只以为他是心中后悔对桑渺造成的伤害。
可是后悔是无用,伤痛一旦形成,伤口就无法完全愈合,裂缝会一直存在。
楚江梨无暇顾及这些,只说:“我要去见桑渺,她在何处?”
陆言礼答道:“在房中。”
楚江梨:“我去寻她。”
她反手拉着白清安就要往外走,陆言礼手中杵着放在一旁的拐杖,两步跟了
上来。
楚江梨冷声:“我不需要你跟着,我知晓她的房间在何处。”
她此话一出,果然陆言礼没有再跟来。
***
楚江梨一路拉着白清安走出了陆言礼的书房,桑渺所在的屋子离这处并不远。
当初桑渺和陆言礼成婚之时,楚江梨曾经去过,便知晓在哪里。
他们二人穿过长廊,白清安跟着她身后无声无息,却突然开口问:“他信佛?”
这个问题将楚江梨问住了,陆言礼怎么会信佛。
“我方才见到他腕间有一串佛珠。”
楚江梨脚步停顿下,有些不确定道:“你说,陆言礼?”
卫珠凤信佛是为了自己的儿子,那陆言礼是为了什么?楚江梨心中隐约觉得,陆言礼可能和从前不一样了。
白清安点头:“是。”
楚江梨:“这便奇怪了。”
“你当才见他房中,你觉得,可有何不对劲之处?”
白清安摇头:“未曾。”
她微微凝眸又说:“只是方才我见他……桌上似乎放着《圆觉经》。”
白清安抬眸,神色犹如深潭,静悄悄看着她,口中咬出他在案上看见陆言礼在桌上的宣纸之上写下的,笔墨还未干涸的字迹。
是一段经文。
“知幻即离,不作方便,离幻即觉,亦无渐次。”
楚江梨的神色有些恍惚,一瞬之间她当真会以为白清安是个虔诚的信徒。
他口中读出来,有一种让楚江梨说不出的虔诚感,仿若让楚江梨见到了在一座宁静的古寺中,袅袅香火下,一身白衣的白清安跪在佛前,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的场景。
但是……
那跪在焚香佛前的白清安,转过来看她时,神色中却未曾夹杂着半分虔诚,只有一片冰冷。
楚江梨晃了神,她问道:“你信这些?”
白清安却摇头:“不信的。”
白清安抿唇,没什么别的神色,又说:“世间有苦难环环相扣,却没有真佛。”
楚江梨点头:“我也不信这些,我觉得与其相信所谓神佛,还不如相信自己。”
“你瞧,那卫珠凤求神问佛这么些年,陆言乐的身子还是那样差,最后还不知被谁杀了。”
楚江梨向来秉持着,尊重祝福但是不信的心理。
白清安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她。
楚江梨又说:“陆言礼过往不信佛,但是如今却突然也开始看起了佛经。”
“实在是奇怪。”
白清安道:“倒也不怪。”
“你不是同我说,在与你那好友的通灵中也听到了梵音声。”
那么极有可能,不只是陆言礼,就连桑渺也……
第57章 57疯子生出疯子。
至少在往日里,楚江梨知晓桑渺不信神佛鬼怪的。
桑渺是画人间来的人,她在曳星台中为侍女的原因是,此处丰厚的例银是画人间任何地方都比不得的。
往日里桑渺给楚江梨的印象是爱财如命,她似乎很缺钱。
楚江梨原本不知其中缘由,后来才知。
桑渺的父亲早逝,有一个病弱的母亲,还有一双弟妹,家徒四壁,日子艰难,几乎吃不起饭了。
桑渺那时才十四,放在楚江梨的世界中不过就是个初中生,要担下一大家子人的吃住用度和母亲的药钱。
届时等弟妹年长,还要供他们念书,又是一笔不菲的支出。
楚江梨听说以后,心中对她生出几分怜爱,她在原本的世界中死的时候已经出去工作了。
桑渺与她很像,但是她远比桑渺幸运,纵然父亲病重,楚江梨的母亲还是为她支撑起了一个还算完整的童年。
也正是因为穷,所以桑渺才格外节俭,也成了不知情的楚江梨眼中的“爱财如命”。
桑渺是曾经过过苦日子的人,所以她不信,更知晓求神拜佛是最无用的方式。
桑渺也曾在画人间的府邸当差,吃过不少亏,克扣例银,被那户人家里的少爷调戏,因为不从而被旁人说成“狐媚子”,被揍得浑身是伤。
她始终都是笑吟吟的,最初也不曾同楚江梨提起这些,更不会同家中的人提起这些,有苦水往肚里咽。
在寻常人家里做工,例银杯水车薪,难解她的燃眉之急。
当时正值她的母亲病重,桑渺若是拿不出这个药钱,只能看着母亲慢慢病死在自己眼前。
后来才知曳星台正在招侍女,一旦选中会被预支半年以上的例银,桑渺这才去试了一试。
曳星台三年一次在画人间择选侍女,要求是无修行天资,又模样周正即可。
如此,桑渺便阴差阳错进了这曳星台。
桑渺每次同楚江梨提起母亲、弟妹,都是弯起一双月牙似的眼,只说:“我母亲常与我说,人要知足才能常乐。”
桑渺曾经说过,楚江梨很像自己的弟弟妹妹。
“阿缘和阿幸,同你一样怕黑,日日都要我哄着他们睡觉才行。”
“我家穷,连一盏油灯夜里都舍不得点。”
后来听桑渺提起家中不好的事,是她母亲没有熬过那年的冬日。
在曳星台中听闻噩耗的桑渺,失魂落魄告假回家,在雪地之中摔了个跟头,一双眼睛泪盈盈的,她的小脸苍白,指尖冰冷,摸着楚江梨的手背。
桑渺说:“阿梨,从今以后,我没有娘亲了。”
楚江梨在望着她盈盈泪眼的一刹那,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后来桑渺告假回来之后,二人秉烛夜谈,才将这些陈年旧事都讲了出来。
桑渺是一个远远比楚江梨所看到的,都还要坚韧的少女,她心中的强大是楚江梨当初都羡慕,都望尘莫及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桑渺、陆言礼相爱以后,楚江梨才会觉得不可思议,甚至难以接受。
桑渺真的会信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吗?
若是往日,她可以很坚定的说不会,可是如今,她不确定了。
或许桑渺变了。
但是这件事的本质对于楚江梨来说并非,信与不信,而是她在意桑渺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是不是还与从前一样。
楚江梨如此思量以后,却有些不敢再往前走了,过了前面的道,就要到桑渺的住处了。
“我……”
楚江梨微微放缓了脚步,白清安走在她身后,便已对少女的情绪有了察觉。
他似乎能够知晓楚江梨是在想些什么,轻声宽慰:“不必忧虑。”
身后的声音一下就将楚江梨从回忆中拉了出来,她一怔,转头看向白清安:“你……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白清安点头,“大概是知晓的。”
“所以我说,不必忧虑。”
“你怕她变了是吗?”
楚江梨被说中了心中之事,她看着白清安,点了点头:“嗯。”
若这是旁人,她到底是不会说出来的。
可是这人是白清安,他有一种能够让楚江梨将所有心事都说出来的奇怪的力量。
纵然白清安与桑渺并不熟。
白清安心中自然不喜任何与楚江梨亲近的人,但是他无法放着少女这副拧紧眉心,几乎将忧心写完脸上的模样。
白清安又说:“你们是关系这样好的朋友,她既主动寻你,自然……心中也是挂念的。”
白清安的话总是能正好戳中楚江梨几乎忽视的一件事。
桑渺是自愿与她通灵说自己境遇危险的,那就说明桑渺是信任她的。
她又为何要去怀疑桑渺是不是变了呢。
楚江梨看着他,神色中才有了些光彩,将这件事放了放,想了个清楚明白:“我竟忘了这事。”
“小白,我不该这样想她。”
朋友之间最基本的应当就是信任。
白清安却也不做声,只轻轻点头。
他原本是心中是不想楚江梨和任何人关系好的,却未曾想到自己也有为旁人开脱的一日。
他开始有些后悔。
眼前的少女眼眸是弯成月牙儿的,嫣红的唇边也挂着笑意,心中想来也是如此。
可这是为了桑渺,并非为了他。
白清安心中像是有一个骇人的黑洞,里面生长着尖锐的獠牙,将他自己的心绪全都一口一口撕碎搅烂在里面。
不想,不愿,但是却又不得不将出阿梨推到别人身边,那些心头的梦魇恶兽一遍遍鞭挞、撕咬、斥责他为什么要将少女捧到别人手上,直至鲜血淋漓。
若是有一日撕开这伪善的皮囊,楚江梨定然会……害怕吧。
白清安眨着双眸,他希望将这些全部都吞咽进去,直到他死的那天,就算是自食恶果也好。
因为他向来都觉得没有人会真的在意他,对他好,伪善的外表撕开是腐烂的内心,人们只会退却。
楚江梨也会的。
***
白清安的话将她点醒了,绕过这转角便是阁主夫人的住所,也就是桑渺的住处。
院外绿意盎然,亭子飞角翘檐,假山叠翠,流水潺潺,地面铺着均匀圆润的鹅卵石,地上不见一片落叶,倒是有几分精心雕琢的味道。
桑渺所居住的庭院是整个曳星台中除了卫珠凤那处最好。
此处仙泽缭绕,养人气血,最适宜桑渺这般来上仙界毫无修为的凡人所居。
楚江梨不是傻子,从此也能够看得出其实陆言礼对桑渺还算不错。
他自己所居之处,他的书房,倒不像是个一山之主所居住的。
陆言礼似乎将好的东西捧到了桑渺手中。
不过楚江梨还有一点有些惊讶,二人竟然是分房睡的
方走到庭院外,二人便已经听到了院中的梵音之声,桑渺殿门紧闭,门口也没有个侍从守着。
楚江梨凝眸,她嗅到了那紧闭的房门中浓重的香火气。
她并非是嗅觉灵敏的人,就在庭院门前都嗅到了,那便说明屋内的香火气更重。
桑渺的身体本就虚弱,如何能受得了这浓烈香火气的熏染?
楚江梨将霜月剑抽出来握在手中,准备破门而入了,但是白清安在她身后轻轻拉着她的指尖,想要提示她。
白清安碰到她指尖的一瞬间,楚江梨回过神来,她不该这样冲动。
她原本就不是那样易怒、冲动之人,只是今日不知为何,在阁主书房中差点手刃陆言礼,此时又差点破门而入,若是楚江梨从前就是这样的人,她早就在完成任务的过程中死了几百次了。
楚江梨幡然醒悟,似乎是曳星台中有问题,在刺激着她的情绪。
最初楚江梨在长月殿时,还有这种冲动的毛病,但是那时已有所克制,但这是不完全够的。
楚江梨所修炼的剑术,是最易走火入魔、冲动易怒的,要想克制,实属不易。
偏偏历任长月殿主神都需要断舍离。
楚江梨的性子是不适合作为神的,但是长留又非常喜爱这个资历极高又刻苦的小徒弟,故而长留像从前他师父做的那样,在弥留之际让楚江梨将他一箭穿心了。
想以此来筑这断舍离。
白清安此番倒是提醒了她。
楚江梨将手中的霜月剑收了回去,朝白清安点了点头。
二人走到了门边,楚江梨抬手轻轻叩响房门,里面的梵音声停留了一会儿后,才有人开了门。
来人是一个侍女。
她的神色犹豫又胆怯,今年才来曳星台,而眼前这两个女子她并未见过。
这几日阁主夫人的殿中日日焚香诵经,卫夫人曾经说过不允任何人来打扰,就是阁主都不行。
她问:“你们……是何人?”
“前几日卫夫人说过,任何人这几日都不能进入殿中,夫人尚在病中,又痛失爱子,身子羸弱。”
楚江梨“哦”了一声,她觉得这个侍女应当是知晓一些什么的。
“为何我听见了里面的梵音声,还有香火气?”
侍女道:“自是为了夫人康健祈祷。”
楚江梨觉得这曳星台的人一个赛一个奇怪,有病不找大夫,找神棍做法?
楚江梨见着这些人都会将卫珠凤那鸡毛当令箭,她自然也有样学样,正色瞎编乱造起来:“我们是卫夫人派过来看看的。”
侍女一听“卫夫人”的名字,忙抬头细细端详者二人,按理来说若是卫夫人旁人来,应当会通传她才是,她原本也是卫夫人送过来的。
“当真?”
她观这二人仙风道骨,左边那个容貌出众些,右边的虽姿色平平却颇有天人之姿。
便信了有三分。
楚江梨凶神恶煞:“若是不信,你大可以问卫夫人,但耽误了阁主夫人的病,倒是有你好看的!”
别的不行,她是演恶人的一把好手。
侍女哪里敢去问卫夫人,她本就是夫人房中之人被派到此处看着阁主夫人的,自然也深谙卫夫人的情况。
二少爷出了事以后,卫夫人便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只有白日才能稍微合眼休息。
她又如何敢去打扰夫人休息。
此处是曳星台,那侍女想来又觉得应当不会出什么大事,屋内也都是人,将这二人放进来也不是不可以。
再说万一真耽搁了,她可担不起这责任。
毕竟屋里的那位,如今身子羸弱极了容不得半分搁置。
她忙将身子让开了一点,屋内的场景实在昏暗,门窗紧闭,楚江梨人依稀见得她身后有几盏缓缓燃烧的烛灯,焚香的味道几乎扑面而来。
将她熏得一哆嗦。
那侍女倒是闻惯了这味道。
“二位快请进来。”
楚江梨回头给白清安递了个“小心行事”的神色。
白清安点头。
殿中非常宽敞,处处悬挂着飘然的经幡,正中心放着一尊金灿灿的大佛像,大门一开楚江梨最先见着,坐在两旁团蒲上正在祷告念经的秃头和尚们。
楚江梨的第一感觉就是,很像大合唱。
他们手中的木鱼敲得一声一声响,口中碎念有词,眼睛紧闭,他们三人与此处格格不入。
侍女小声道:“二位看着便好,莫要出声将他们打断了,夫人在佛像绕过去的殿后。”
楚江梨问:“他们在此处多久了?”
侍女:“已经有五日了。”
她已经有些疑惑,这二人说自己是卫夫人叫过来的,却不知这些人究竟在此处诵音多久了。
不过看来这两人也不是山中人,估计是山下的,不知状况好像也说得过去。
她心中虽有疑虑却也并未深究。
楚江梨点了点头,道了声“多谢”以后,才又细细观察着这些和尚。
就是乍一看倒是没有什么问题,问题出在,这经文听得楚江梨头疼。
按常理来说,和尚诵经听完以后应当是心旷神怡、心如水止亦或是幡然醒悟的,可是楚江梨竟然从这听不懂的经文中听出了几分压抑。
白清安在她身后,使了个眼神,二人不能直接出声交流,便用通灵阵对话起来。
楚江梨问:“你可曾觉得如何奇怪之处?”
白清安:“经文有异。”
楚江梨:“有何异?不过话说回来,我听了之后,感觉心慌。”
白清安朝她点头:“这并非普通的经文。”
又说:“若是正着念,但是能够起清心寡欲之效。”
楚江梨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又接着说:“顺序不对,则会产生相反的效果。”
白清安:“是,此经文若是倒着念就有镇压和超度之用。”
这是在桑渺殿中,无论是超度还是镇压,都不应当出现才是。
旁人虽大多不知晓桑渺腹中的情况,但至少这卫夫人应当知道,桑渺只是假孕,她腹中之物并不是孩子。
如此明目张胆,不就是仗着曳星台中也并无旁人知晓这经文的含义。
白清安:“若是长久念之,会起吞噬活人魂魄之效。”
白清安这么一说,楚江梨看着那盘腿静坐,正在诵经的和尚们。
竟都觉得可恶起来了。
他们是想要桑渺死。
楚江梨想当即就开口叫停的。
白清安又说:“现在还不能叫停,需
等这一轮过了后,轻易叫停会易损伤人的魂灵。”
尤其是桑渺这样从里到外都是个凡人的,根本抵挡不住经文的反噬。
楚江梨大致能明白这经文运行的道理,一轮之后会将人的灵魂无意识的抽丝剥茧出体内,第二轮又将灵魂送回身体里。若是在中途叫停,又不清楚究竟是哪那一轮,那极有可能将人的灵魂困在身体之外,再也回不去。
这样循环往复,便会使之灵魂衰弱。
白清安所言也有道理。
佛像面前的香火还在缓缓燃烧,周围一片漆黑,只能见到蜡烛的昏暗光亮,楚江梨看到了那香火已经烧了一些。
楚江梨:“可是这个?”
她想问是不是这炷香烧完以后,这个经文便能叫停了。
香燃尽,代表灵魂回归本位。
白清安顺着她的神色看过去,答道:“是。”
楚江梨又问:“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白清安一怔,却说:“书上说的。”
往日里在归云阁中,他没有别的朋友,更不能够走出归云阁,只能闲暇之余缩在角落里读读古籍。
久而久之便读了不少书。
楚江梨这是个彻彻底底的实干派,让她读书,她当真宁愿下田栽地。
少女连连点头:“这样哇。”
二人说完以后将通灵阵收了起来,一前一后绕过佛像到背后的屋子里。
楚江梨停下脚步,她稍微多看了几眼眼前这个金光闪闪的大佛。
佛像旁边还有些污浊碎屑,像是这地面还未清理干净之后,就将这尊佛像请了过来。
楚江梨对这些知之甚少,却也知道这佛像是要以繁杂的流程“请”来的。
而这么一看明显不合规矩。
再者,楚江梨看着这慈眉善目的佛像,心却愈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佛像眼熟,却又陌生,跟她往日里见到的那些佛像似乎有细微差别。
等绕过了这佛像,佛像后面有一扇紧闭的房门。
白清安停顿下了脚步:“我在门外等你。”
楚江梨:“你为何不进去?”
二人就在这冥冥梵音中对话,白清安抬头悠悠看她,他原是不想说的,稍微斟酌一番后才说。
“你有话同她说,我不方便在场。”
白清安下意识拒绝与楚江梨亲近之人同在一处,他忍受不了看着楚江梨和旁人关系亲近。
他一向都认为这是自己的问题,便不会同楚江梨讲明白了说。
他心中是怕的,怕楚江梨厌恶他有这样的心思。
楚江梨一怔,她倒是没有想这么多。
她问:“有何不方便?”
白清安却咬着唇,不说话,看着她。
楚江梨自己都并未想这么多,但既然白清安这样说了,她还是答应下:“好。”
却又叮嘱道:“你就在此等我,不要乱走,我会快一些的出来。”
白清安点头。
那门并没有上锁,楚江梨一推,“吱呀”一声就打开了。
里面的场景甚至比这里还昏暗一些。
在楚江梨即将要将门拉上的那一刻,白清安扯住了她的手。
少女向她投来了疑惑的神色。
楚江梨:“嗯?”
白清安好似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这才又将楚江梨的手松开。
他摇头:“没什么。”
“切记小心。”
楚江梨这才了然,白清安是担心她。
她笑得眉眼弯弯,又将她的指尖握在手中:“小白,没事的,别担心。”
却不知等他们进了佛像后的屋子,庭院中的梵音声戛然而止,所有和尚都抬眸阴恻恻的看着他们二人离开之处。
片刻以后,又纷纷低头,诵经继续。
……
白清安已经经历过两次楚江梨死在他面前,他不想再有这样的经历。
所以若是楚江梨要离开他的视线,他便下意识的想要拉住她,会担心。
重生了两次。
他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第三次。
或者说在被007找到的时候,白清安就已经知晓自己没有下一次了。
***
有白清安在外面守着,她就不怕旁人突然进来了。
楚江梨关上门以后,转身看着屋内几乎是全黑的,伸手见不到五指。
屋内静得出奇,她尝试着在黑夜中往前走了两步,只听得见自己细碎的脚步声。
虽然楚江梨并未探到这房中有什么别的东西,但是她还是谨慎万分。
运用内力,眼睛一闭一睁,将周围的场景又看得清楚了些。
在楚江梨的视线之中,这是一个普通的房间。
有桌子,凳子,床,但是四处密不透风,连窗户都没有。
楚江梨才进来便觉得闷得慌。
她看到桌上放着燃烧的香,黑暗中那一点点腥红,香火燃尽,褪色成粉末状,一节一节堆砌在桌台上。
所以房中才会如此闷,味道也如此浓烈。
面前的床拉了帘,两旁摆着两盏微弱得不行的烛灯,摇摇曳曳,影影绰绰,猩红的烛火飘忽着,有几分诡异。
骤然一阵邪风从她的身后吹拂而过,楚江梨身上的汗毛竖了起来。
她身后的门是关上的,屋内没有窗户,所以这阵风是从哪里来的?
在白清安身边呆久了,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怕鬼的事实。
这一阵妖风起,楚江梨浑身骤然一冷,拧紧眉心,神色锐利警惕,额角汗津津。
但是这种害怕的感觉,她是非常熟悉的。
毕竟她怕,却从未真的退却过,只是在白清安身边,她会下意识的依赖旁边的人。
风穿过她,将她眼前床前的帘子吹了起来。
楚江梨依稀能看出那帘子是暗色的,类似于大红色的,将榻遮得密不透风。
在这间屋子里尤其能将屋外的梵音声听得清楚明白。
那帘子后面有一个侧卧折的人影,楚江梨看不真切,但是却也能猜到应当是桑渺。
“咳咳……咳咳……”
骤然,漆黑的屋子里传来一阵阵的咳嗽声,声音的来源正是那遮得密不透风的帘后。
楚江梨站在原地,手持霜月,静悄悄的。
她随时准备着应对眼前的突发状况。
楚江梨问:“何人?”
那头的咳嗽声顿止,又传出一个微弱又沙哑的话音,听着有些可怜。
“可是……阿梨来了?”
楚江梨一怔,这声音并非别人,而是桑渺。
只是听起来更哑,更有气无力了些,桑渺像是得了重病。
楚江梨:“是我,渺渺是你吗?”
随后又是好几声剧烈的咳嗽,楚江梨听得心中揪着疼,一声接一声的咳嗽,像是要将整颗心咳出来一般。
眼前的帘子忽然剧烈晃动起来,桑渺有些费劲地将帘子拂开了,露出一张苍白消瘦的小脸,伏在床边,可怜巴巴又声音微弱道:“是我,阿梨你过来些罢……”
但是楚江梨站在原地又环视了一圈,迟迟不动。
桑渺知晓她一向谨慎:“放心吧,我房中无人,他们都在殿外。”
楚江梨:“我……并非此意。”
她确实是怕有诈,怕桑渺身边有人在胁迫着她。
楚江梨并未在房中感受到第二个人的气息。
而眼前的桑渺气息非常乱,观之脆弱无比。
桑渺却宽慰道:“阿梨,不要怪自己,你的谨慎并没有错。”
楚江梨走过去将帘子拂开,床边的悠悠烛灯,将桑渺本就苍白的小脸照得更清楚了。
与二人上次见面相比,桑渺瘦了许多。
楚江梨坐在床边握紧她的指尖,眼中尽是心疼:“你瘦了好多,渺渺。”
她很自责为什么自己没有早点发现桑渺如今,过得不好,或者说为什么当初听信了陆言礼那个混账的花言巧语,就当真相信了他会对桑渺好
楚江梨心中也有了答案,便没有开口问,若是当真对她好,就不会将她一个人关在这里。
楚江梨又说:“他对你并不好。”
桑渺一怔,却摇摇头:“不碍事的。”
“他
对我……很好。”
楚江梨有些气恼,她看着眼前伤痕累累、面色苍白的少女。
纵然是这样,桑渺还是在为陆言礼开脱。
楚江梨恼怒又一阵惋惜和心疼。
“他都如此对你了,你竟还帮他说话,渺渺,你究竟在想些什么?我越发看不明白了。”
桑渺却苦笑道:“我并非帮他说话。”
她早已对陆言礼心灰意冷,并不在意他究竟是对自己好的还是不好了。
“是我已经不在意他究竟对我好或者不好了。”
桑渺抬眸看着她,桑渺的声音字字句句落在楚江梨耳边,像是激起了水中的一圈又一圈涟漪。
“阿梨,我发现我不再爱他了。”
楚江梨一怔,她原本以为桑渺还会帮陆言礼说点什么,却没想到她如此不带感情的说,她不再爱陆言礼了。
她没有想到陆言礼竟然已经让桑渺心灰意冷了:“好。”
“那你可愿之后同我一起回长月殿。”
桑渺点头:“阿梨,我愿意的。”
桑渺又说:“阿梨,你往日里同我说得对,有些东西是留不住的。”
二人感情出现了隔阂,但是以陆言礼在书房中的态度,二人的感情不如从前,但他应当不知桑渺已经对他心灰意冷了。
楚江梨抓着她的指尖微微往上,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触摸到了桑渺手腕处的佛珠。
那冰凉的佛珠,个个圆润光泽,却让楚江梨心中发怵。
楚江梨一怔,指尖扣着其中一颗,佛珠缓缓转动,她迟疑着问:“渺渺,你现在可是也信了这些?”
桑渺知楚江梨是摸到了她手腕上的佛珠,却也不收敛起来,只伤神又无奈道:“如今,倒是不得不信了。”
楚江梨问:“何为不得不信?”
难道是有人在胁迫着桑渺?陆言礼还是卫珠凤?
桑渺先开口说:“阿梨,别再问我这个了。”
她说完这个以后又重重咳了两声。
桑渺显然已经不想再提佛珠的话题了。
楚江梨问:“可是有人逼你?”
桑渺看着她不说话,许久之后才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并未有人逼我。”
“是我自己。”
既然桑渺不说,楚江梨便也不再问了。
她这样的回答相当于跟楚江梨说了:确实有人在逼她,但是她不能说是谁。
她也不再多问。
楚江梨又问:“渺渺,你的身体还好?”
桑渺点头,她不想让楚江梨担忧:“如今倒也无事,只是看起来柔弱些罢了。”
桑渺问:“你可是听闻了“假孕”之事?”
楚江梨想问的,但是却没想到这话竟从本人的嘴巴里问了出来。
桑渺见她神色想来自己的话已猜到大半,便说:“我与陆言礼已有三年未曾同房。”
“这胎,本就不该有的。”
“陆言礼知道这件事,母亲也知道,只是似乎他们都不在意,都不在意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像是理所应当存在的。”
桑渺从未与他人私通。
桑渺泪眼莹莹,拉着楚江梨问:“阿梨,别人不信,但是我知晓你肯定相信我。”
那日在曳星台的前殿,她与陆言礼和卫夫人说了此事,卫夫人凝眸看着她,一双苍白浑浊的眼睛周围是细细的皱纹,她只说:“生下来吧。”
就连陆言礼都抱着这样的态度。
桑渺觉得很奇怪。
她与丈夫三年未曾同房,丈夫不关心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母亲还说让她生下来。
而那几日,是曳星台二少爷陆言乐死了没几日。
桑渺并非傻子,她也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来得古怪,在她第一次有孕,尚能够感受到腹中胎动。
可是此子,她竟从未感觉到一点动静,甚至除了平坦的小腹逐渐隆起,也没有别的不良反应。
她后来甚至偷偷的想将这个孩子拿掉,却被陆言礼发现了,陆言礼还将此事告诉了卫夫人。
他们将她关在屋子里,哪里都不准她去。
桑渺所言的这些,将楚江梨听得眉头紧皱,这个胎可能是鬼胎。
才有“身孕”的那几日,正巧陆言乐就死了。
这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她方才走到门前时还觉得陆言礼对桑渺还算不错。
可是如今看来,不过是个怕母亲的软骨头。
心中也有了几分气恼,甚至更坚定的想将桑渺带回长月殿的决心。
“那为何又突然……”
桑渺神色微微一颤,在昏暗的房间中,她苍白的脸庞,有一种近乎恐惧的神色,她毫无血色的唇轻轻颤着:“我梦见了他……”
楚江梨问:“谁?”
桑渺眼中颤颤闪着晦暗不明的光:“陆言乐……”
楚江梨心中想了很多个“他”究竟是谁,可是如何都没想到竟然是陆言乐。
“我不知我为何会梦见他,但是我觉得,似乎我腹中的胎儿就是他的托生……”
楚江梨一怔,她在心中反复确认桑渺所言字句,她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是说……你觉得那还未出世的孩子,是陆言乐的来世?”
桑渺点头。
“我梦见了在曳星台的前殿,好似有人大婚,但是周围是黑的,是暗的,我被人操控着往前走,然后便见到了陆言乐。”
“他最初是被束缚住手脚像个婴儿一样蜷缩…被……捆在地上,后来慢慢挣脱开,直直走向我。”
“他还说……”
楚江梨:“他还同你说什么?”
桑渺的神色变得紧张、恐惧起来,她几乎将唇瓣咬紧,像是又见到了梦中的场景。
在昏暗的房间中,她死死抓住楚江梨的指尖,颤抖着,欲张口说出来,却又只是张着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泪水顺着她近乎惨白的脸庞流了下来,她的唇被咬出了鲜血。
楚江梨将面前的桑渺紧紧抱在怀中,轻轻拍着桑渺的背,擦拭着她眼角的泪。
从前乐观开朗、坚韧的少女仅仅几年时间,在曳星台被折磨成这副模样,楚江梨另一只没有触及到桑渺的指尖。
桑渺有些哽咽,泪水落到了她的衣裳上:“他同我说……他未得解脱。”
“陆言乐他成鬼了……有人杀了他还没有被抓到,他进了我的肚子告诉我这些……”
楚江梨听着她一声声的哽咽,慢慢平复了下来。
桑渺是害怕的。
她自己并无法力,丈夫又不能护着她,腹中又多了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胎儿,又被关在这样昏黑的小房间里。
还梦到了陆言乐。
桑渺的情绪稍微平复以后,才又继续说:“在梦见了他的隔日,我腹中的孩子就没了。”
“我同陆言礼,母亲说了这件事,母亲她……一怒之下当众掌掴我……”
桑渺仍是眼眶中蓄满了眼泪:“她说……是我害死了陆言乐。”
“是我害死了他……她说她的孩子原本要脱身在我的腹中,可是我不愿,那孩子便没了。”
楚江梨摇头:“渺渺,你当真信了陆言乐是托生在你腹中了?”
“鬼是不能直接投胎的,要在忘川喝孟婆汤忘记前尘过往,再跳下万鬼崖才能投胎。”
“这其中要走的,消除记忆的流程数不胜数,投胎之时并不会有人再记得前尘旧事。”
“你腹中只是假象,并非真的胎儿,是有人暗中操作,让你误以为腹中真的是胎儿。”
桑渺听着楚江梨的话,她微微思索,又觉得楚江梨说的有几分道理。
“那陆言乐究竟是为什么要这样?”
楚江梨道:“我也不知,此番我来就是为了调查这件事。”
楚江梨知道,陆言乐不是那种死后还心心念念想要找到杀害自己的那个人的那种人。
桑渺的话,让她更确信了并非那个丫鬟杀了陆言乐,而是另有其人。
至于是谁,楚江梨心中还暂时没有头绪。
楚江梨好不容易才将桑渺的情绪安稳下来,才又问起了龟仙人所说的那些事。
陆言乐的死,寺庙,还有阴亲。
桑渺道:“陆言乐是自绞在他自己的屋子里的,晨间侍女去敲门才发现,不过他身上还有几处伤痕,如何得来的我就不知道了。”
“至于莲心,在陆言乐死的那一晚,正巧去过陆言乐的房间,还掉了一串耳环,这才被发现抓起来的。”
“莲心被卫夫人关起来,我听闻,人都关得疯疯癫癫
了,还说着她与陆言乐是真心相爱的。”
这事儿楚江梨最有发言权,陆言乐本来就是个阴晴不定的神经病疯子,至少在她看来,陆言乐绝无可能跟任何人所谓的“真心相爱”。
除非陆言乐更疯了。
桑渺见楚江梨神色便知,她一定觉得不可思议。
桑渺道:“我当初也觉得不可思议。”
“至于寺庙,其名曰天宁寺……若是你亲眼去看看,你便知晓了。”
“卫夫人逼迫着所有曳星台的弟子都日日去天宁寺中焚香祷告,为了陆言乐。”
楚江梨心中唏嘘,她往日在曳星台之时,就知晓卫夫人有些古怪,却不知陆言乐死了之后,她也如此疯。
果然只有疯子才能够生出疯子。
楚江梨再看着她手腕上的佛珠,这才明白,原来这是因为卫夫人。
桑渺还在继续说着:“那处是卫夫人专门为陆言乐建造的,不过还未建成的前几日,陆言乐就死了。”
“阴亲确实是他和一个女子,但是我并不知道这个女子是谁。”
“不过我猜,会是莲心罢。”
二人面面相觑,皆知除了莲心应当没人会同意嫁给陆言乐。
不过,只要卫夫人想,曳星台之中的任何女子都能成为陆言乐的“新娘”。
楚江梨听到此处,微微一顿,她想到了方才桑渺说在梦境之中到了曳星台的前厅,看到了犹如成亲的场景,说不定也是对这阴亲的暗示。
桑渺平静道:“卫夫人是爱子心切,倒是有些疯魔了。”
这话楚江梨既赞同又不大赞同。
爱子心切并非卫珠凤伤害别人的理由。
楚江梨问:“房门之外的那些和尚又是怎么一回事?”
“卫夫人说是让他们来给我失去的腹中胎儿樊经,让他早入轮回。”
楚江梨知晓那并非什么超度的经文,而是镇压之用,她却不能够直接跟桑渺说。
楚江梨掂量再三,只避重就轻说:“这分明就是为了将你困在这里。”
桑渺有些自嘲:“我早已习惯,反正陆言礼也不会说什么,我只是他的夫人,我又能说些什么?”
从前桑渺以为,自己一无所有,她为了陆言礼义无反顾留在这里,她至少还拥有着陆言礼的爱。
可是如今桑渺看来,似乎连陆言礼对她的感情也消失了。
从前她就明白的道理,食情不能饮饱。
只是后来她为情所困,竟将这些都忘了,如今认清楚了陆言礼的真正面目,倒是又想起来了。
楚江梨看着她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越发心疼了,往日里桑渺可并非是这样的。
从前还为侍女的桑渺就像是所有人的小太阳,这一缕光也照在了楚江梨身上。
可是如今在这里呆着却被折磨得失魂落魄,瘦骨嶙峋又眼中无光。
楚江梨再次将桑渺抱在怀中,轻轻道:“渺渺,至少还有我,我会一直都对你好。”
“我永远都是你的朋友。”
在楚江梨最落魄最难熬的时候,是桑渺站在她身边,向她伸出手。
桑渺是楚江梨来到这个世界以后的第一个朋友。
因为桑渺,楚江梨才不会觉得这恃强凌弱的修真界里人人都冷冷的。
桑渺闻言一怔,却又落下了几滴眼泪,她已经有好些时日未曾与楚江梨联系过了。
其一是因为她怕楚江梨与从前不一样了,她怕楚江梨对她心生怨恨,其二是陆言礼向来不允他们二人联系。
上一次都是桑渺费尽了心思才求来的。
桑渺回想起来,又后悔,便哽咽道:“阿梨,对不起。”
***
二人又说了些别的。
桑渺问道:“你这次可是一个人来的?”
她觉得这曳星台中危机重重,楚江梨再如何厉害也不应该自己来。
若是她因为自己有什么好歹,桑渺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楚江梨摇头:“并非,我还带了个人。”
说起来现在已经有一会儿了,白清安不知在外面如何了。
桑渺观她神色又问:“可是很重要的人?”
楚江梨一怔,她不知桑渺是如何猜中的。
见楚江梨沉默,桑渺知道了她是猜对了。
楚江梨掂量了一下,她不知道桑渺究竟能不能够理解。
“我……似乎喜欢上了一个人。”
桑渺前几日已经听闻了楚江梨与戚焰在成婚当日恩断义绝,二人还大打出手。
长月殿的各种奇闻异事,向来都是千里传颂的,由此她便没有再问起戚焰的事。
桑渺:“是个怎么样的人?”
楚江梨细细回想起来,最先进入她脑子里的两个字居然是:“漂亮。”
桑渺:“嗯?”
“漂亮的男子?”
楚江梨:“不…是个美人。”
“她貌美、善良、温柔……性子好,很包容我。”
桑渺听来,确实是个人好的人,不过她还是听出了楚江梨话中的不对。
桑渺有些迟疑,她不确定问道:“阿梨,你可是喜欢上女子了?”
楚江梨:“我……嗯。”
要向好友坦白这些,楚江梨倒是拘谨了起来,像是谈了恋爱但是不敢跟家里人说。
在家人面前说得有些难以启齿。
桑渺静静的,也不说话,良久之后才说:“若真是这样,那以后……定然会过得很辛苦。”
桑渺指的是要面对流言蜚语,像楚江梨这样身份的人,在上仙界中的一言一行都备受关注,更别说喜欢上了一个女子。
她并非在意对方是男子还是女子,她只是怕以后楚江梨过得不开心。
毕竟往日里与戚焰,楚江梨就时时都是不高兴的。
楚江梨:“渺渺,你知晓的,我向来不在意外界的声音。”
她不在意旁人说什么,若是在意,她恐怕是早就被旁人气死了。
桑渺点头,将她的双手紧紧握住:“那便好。你高兴,她对你好,那我便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只是……”
“阿梨,你不将门外那个人带进来让我看看?”
桑渺似乎已经觉得门口那个人就是楚江梨喜欢的人了。
楚江梨点头,她起身将房门打开。
白清安还是站在原来的位置,她一打开门,二人就对上了眼神。
楚江梨一时间有些结巴:“我……”
白清安不知他们二人在里面都说了些什么:“可是已经说完了?”
楚江梨摇头:“你要进去吗?”
她又说了一遍:“我想你跟我进去。”
白清安神色寂寂,看不出半分涟漪,楚江梨若是说什么,他自然会答应。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了这漆黑的房间,楚江梨勾着他的指尖往里面走,走到了床边。
白清安却能够感受到楚江梨的手比之前还要烫些。
她跟榻上的桑渺说:“她姓白,叫白姑娘便好。”
桑渺抬头,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着眼前的“白姑娘”。
“白这个姓氏……似乎很少见。”
第58章 58我只有同你才是真玩。
桑渺又说:“我记得……归云阁中的族人化姓为白。”
“如今归云阁掌权为白若蔚,她的姐姐白清安和父母都是失踪了。”
房间中漆黑一片,桑渺却将她看得透透的。
桑渺甚至不难看出,此人的外貌已经被楚江梨用术法掩了起来。
因为往日里他们偷偷下山,就是楚江梨用术法将二人的容貌掩起来的,下山碰到旁人才没被认出来。
桑渺聪明,什么都能猜到,楚江梨也并未想过瞒着她什么,毕竟刚刚都说了。
桑渺上下打量这位“白姑娘”。
虽说此女的容颜在法术的遮掩下,看起来容貌平平。
但是气质不凡,若是注意看,也能看出法术掩藏之下,是姣好的容颜,只是神色冷了些。
楚江梨不意外桑渺能猜出来,但是她一下就猜出来了,楚江梨还是有些心悸。
有一种谈恋爱但是被家长抓了的感觉,虽然她跟白清安也并未谈恋爱。
心里这
么想,她还有点心虚,甚至还有点有贼心没贼胆的遗憾。
心虚在白清安并不知道她心中想的。
遗憾在,她跟白清安认识又熟悉了这么久了,怎么没有谈恋爱?
她转头,看到白清安也正看着她。
屋内太黑了,她看不清白清安的神色,却能够看见他直勾勾的目光,和在烛火之下有些晦暗的神色。
楚江梨别过头,二人的手早已松开,方才触及的指尖却微微发烫,她别过头,脸颊也有些不合时宜的热。
桑渺又问:“阿梨,我说得可对?”
楚江梨:“确实如此……”
桑渺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楚江梨旁边的女子。
白清安正看着楚江梨,注意到来人的目光以后,白清安抬眼看着她,神色中却不含着半分被猜出身份的畏惧。
甚至是冷冷的,看着她却犹如在看死物,或者说是任何除了楚江梨意外以外的人,与他而言都与死物并无差别。
犹如蛇蝎,比梦境之中陆言乐的神色还让她感觉发怵。
她心中竟生出一种想法,这个人似乎跟陆言乐是一种人。
桑渺被他的神色吓到了。
可是眼睛一眨,白清安的神色早就挪到了回去,就像从未看过她一眼一般。
桑渺能够感受到这位白姑娘神色压制之下的敌意。
她曾听过一些关于白清安的传闻,只说他容貌倾城,性格有些许冷清。
他这无端的敌意,桑渺这样察言观色又阅人无数之人却难得有些读不懂。
但是再看向楚江梨,桑渺反而有些懂了。
她猜测是因为自己和楚江梨的关系亲近。
桑渺想起方才楚江梨同她说的话,和白清安看她的眼神,叹了口气,她不知究竟楚江梨知不知晓白清安的真面目。
她知晓人就是如此,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如今她身在局外却能够看得清楚了。
楚江梨当初同她说,陆言礼并非良人,但是她身在局中,并不相信楚江梨所言,用楚江梨的话来说就是跟着魔了一样。
先不说是个女子,白清安这性格却非传闻中所言的冷清。
若是以后将这伪善的面具撕开,恐怕楚江梨以后的时日会非常难过。
桑渺问:“阿梨,她就是你方才与我说的那人吗?”
楚江梨一怔,桑渺先是猜出了白清安的身份,后来又猜出了她喜欢的女子就是白清安:“是。”
她并无什么好隐瞒、不好承认的。
但是她不明白,桑渺刚刚就猜到了,为什么现在还要确定的问一遍。
二人的话音分明在白清安身上,可是他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任由二人一言一语说着。
007:“宿主,你不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
白清安却不说话,任由007绕在他旁边。
007又说:“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白清安只是在旁边,目不斜视,攥紧的指尖却出卖了他。
白清安静静的,他的肤色在昏暗的红烛之下显得苍白,指尖纤细,能够清楚看见骨骼的轮廓。
他的双眸偶尔小幅度合煽,长睫像翩翩起舞的蝶翼,偶尔又安安静静的,像处于某种极端的弱势。
白清安似乎听得有些不耐了,才答007的话:“不想知道。”
吐出的字字句句滚落在意识之境无边际的水中,像是激起了圈圈涟漪。
007却不信,007看向白清安攥紧的指尖,他知道人类的这个动作表示一种“紧张”的情绪。
007:“宿主,你是怕知道他们在议论什么不好的事是吗?”
白清安却并无神色,让007布置究竟猜没猜到:“无论是好是坏,与我而言并无差别。”
007问:“宿主,有时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为什么来这个世界的。”
白清安却不说话,他向来都沉默寡言,很多事情更不用跟他人说清道明。
许久之后,007又说:“还请宿主把握好时间,主神已有消息说离系统修复成功所需时间不足两个月了。”
***
二人说得差不多了,旁边的白清安才开口道:“一轮的时间已经快过去了。”
楚江梨这才回头看他,白清安方才在他们二人对话之时都未曾出声,楚江梨这下才反应过来这人还在她旁边。
楚江梨难免有一种当着当事人“表白”的感觉,她这样往日里经常说些有的没的调戏白清安的话的人,竟然难得有觉得不好意思的时候。
他们方才进屋之前约定好的,等那佛前的一炷香燃尽后,必须将屋外梵经的和尚叫停。
楚江梨同桑渺说了这件事,她却并无太大的反应,就像是早就知晓了一般。
却问了楚江梨别的,“你们可是从阁主的书房中来的?”
往日里桑渺会当着楚江梨的面唤陆言礼为“言礼”,可是如今却成了草草的“阁主”二字,楚江梨倒是听出了一些别样的味道。
楚江梨:“自然。”
桑渺身子不好,半月余都躺在床上,她的面容消瘦又苍白,轻笑两声,神色又几分讽刺:“阿梨,就是你们二人才来都知晓,这梵经有问题,可是阁主却不知。”
桑渺何尝不知这梵经有问题,卫夫人怪她腹中的孩子无端流了,说她害死了陆言乐,如此恨她又如何会好心好意找了和尚梵经祷告?
只是她没有别的办法,她反抗不得,就像是陷进了泥潭沼泽之中。
当初她同陆言礼说了,陆言礼却只盯着桌上的字画,将她的手拂开,神色淡淡:“母亲自然是为了你好,就听她的罢。”
陆言礼在卫夫人面前向来乖顺,甚至能够不顾她这个妻子的死活。
这就像是压倒桑渺的最后一根稻草,她与陆言礼之间在这之前已然有了隔阂。
如今这条界限才真的明显起来。
楚江梨见她神色是又想起了同陆言礼的伤心事,忙安慰她:“渺渺,你别难过了,莫要再去管他从前如何了。你再想想,等这事过去以后你就同我回长月殿,届时管他什么陆言礼陆言乐的,来一个我打一双!”
“而且,我还可以带你去画人间的清倌楼玩儿,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全天下又不是只有陆言礼这么一个男人!况且他就是个瘸子,有什么了不起的,还敢对你不好,改日找上门我就将他的皮扒了去!”
楚江梨后半段话,说得倒是小声了一些,她怕被白清安听见了。
桑渺听了才神色中多了几分笑意,却还是同她说:“阿梨,往日里我就同你说过,莫要用旁人的短处来攻击他人。”
楚江梨假装气恼,小声抗议道:“你知晓我并非这种人,陆言礼这么说不过是因为我讨厌他!”
“如今你还护着他,气死我啦!”
楚江梨这副气鼓鼓的模样倒是又将二人拉回了还在曳星台中当侍女时。
二人间的隔阂似乎在这一瞬间就烟消云散了,桑渺笑意又深了些,她的双手交叠上楚江梨的指尖:“好好好,我不是帮他说话,阿梨要如何骂他都可以。”
楚江梨倒也不会当真生气,见桑渺这副样子是心情好起来了。
她这才转头看看白清安在干嘛。
谁知白清安此时也正在悠悠看着她,却却也不知晓究竟看了她多久了,因为方才的事,楚江梨本就有些不好意思,如今被他看得心虚。
“我……嘿嘿,我是说给她听的。”
白清安看她,又看着二人还交叠在一起的指尖,他的神色算不得太好。
桑渺也看到了白清安的神色,她倒是先一步将二人交叠在一起的手松开了。
楚江梨先同桑渺道:“我有点话同他单独说说。”
桑渺点头,楚江梨主动拉上白清安的指尖,二人走到门边,桑渺也躺会了床榻上,她觉得自己应当给这两个人一些单独相处的空间。
多数时候楚江梨都觉得,白清安从未
非常明显的表现出生气过。
他生气只会不说话,又看着她,仿佛想要通过眼神告诉她些什么。
楚江梨松开手,抬起一双近乎明亮的眼睛,同白清安道:“你附耳过来,我同你说。”
白清安听话将腰弯下几乎同楚江梨齐平了。
少女微微垫脚,将二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近了些,含着耳边发梳发水的温热气息近乎贴在白清安的耳旁。
楚江梨用说悄悄话的声音同她说:“我只有跟你才是真玩。”
“我平日里是不去那些地方玩儿的。”
第59章 59你为何偏偏要亲我。
高台之上缓缓燃烧的烛灯在昏暗的房中托起了一小块明亮又晦暗的地方。
楚江梨和白清安离得近,在这灯光之下,她勉强能够看得清楚面前的白清安究竟是个什么神色。
却又有些读不懂他神色中的含义。
烛灯昏黄,白清安双眸澄澈,落在她身上,如翼长睫轻轻扇动,似翩然落地,留下了一小簇阴影。
他的神色和情绪又藏进了阴影里。
身后的桑渺被掩于帘后,床榻边的红纱摇曳。
方才楚江梨是看不清白清安神色的。
白清安良久之后才开口说:“你不用同我解释。”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像是在旁边占了一小块地方,悄无声息蹲着,听着主人和旁人说话,趴在一旁一动不动的小猫,突然“喵喵”地出了声。
被忽视后又被突然提出来说话,他有气无力又软绵绵的声音落在地上。
心中的不快却从未表现出来,等主人不忙了又贴上去,只是脸色会稍微冷冷地来昭示自己心中的情绪。
白清安不恼她,甚至不在意楚江梨话语中说了些什么,他只是喜欢静静看着楚江梨。
可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会有情绪的波动。
他倒不是不在意,而是没有立场去在意。
他与楚江梨又是什么样的关系?他自己都不清楚。
白清安自嘲,他想起了在忘川他问悉奴与赵小倩是什么关系。
悉奴十分执拗的觉得赵小倩就是自己的妻子,可是他与悉奴也并无区别。
会嫉妒与她关系好的,亲近的人,会想方设法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在恶念产生的那一刻,他甚至想要将楚江梨囚禁起来。
在一个只有他们彼此的地方,朝夕相处。
可是楚江梨是自由的,是他无比向往的,他不想楚江梨恨自己,不想捆住她的羽翼。
他没有资格去限制楚江梨。
白清安只能将自己的本能扼杀,将自己的恶念掐灭,心中累累伤痕藏在楚江梨看不见的深处。
那是他绝对不能够露出来的另一面,不想让楚江梨看到的一面。
白清安不再看她,又说:“你想去何处,与何人一起,原本就与我无关。”
白清安一双清明的眼扫过来,像是真的不在意。
楚江梨却已经从这样一双眼睛,和白清安不经意的话音中探查到了些什么。
她伏在白清安的耳旁轻声问:“当真与你无关吗?”
“你为何不看我,为何不再盯着我的眼睛再跟我说一次?”
楚江梨的五指几乎嵌入他的指尖里,绞得白清安苍白的五指发热,发疼,更让他越发不敢抬头看楚江梨了。
这种疼痛同样让白清安心中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兴奋和战栗。
他想要再被弄疼一些。
白清安的眼微微眯起,看着二人交叠在一起的指尖。
楚江梨并未注意到白清安的变化,她有些不高兴,白清安总是背对她,也总是不肯说实话,让她猜来猜去的。
若是在意,说出来又怎么样?
楚江梨心中知晓,白清安是脸皮薄。
楚江梨又问:“你还未曾回答我。”
“解若桑果的毒素的方式有很多种,能够让我饮下你的血的方式也有很多种。”
“可是……你为何偏偏要亲我。”
楚江梨直勾勾看着他,现在确实不是那么一个敞开了说的好时候,可是她等不了了。
白清安一怔,却终于有了反应抬头看她。
楚江梨看着他那双玻璃似的眼睛里,朦胧的倒映着自己的模样。
“你还记得往日在地牢中,我与你说了些什么吗?”
楚江梨那时说,喜欢戚焰的话就是他没有品味,若是喜欢自己,那就是白清安有病。
白清安回忆起来却一怔。
楚江梨几乎将他逼得抵到了身后的门,撞得哐当一声响。
分明白清安高出她许多,却还是被眼前的少女步步紧逼。
少女揪着他白裳的领口,微微垫脚,将衣裳揉得可怜又皱巴,二人之间的距离近极了,白清安听见她闷闷道:“小白,好像有病的人是我。”
她的话音中有些郁闷,还有几分摇摇欲坠,语气却是笃定的。
这样的感情楚江梨似乎已经确定了。
楚江梨垫脚,她贴上了白清安的唇。
她的唇软得像水,又湿又热,这个吻却是犹如小心翼翼讨好般的蜻蜓点水,饶是她也怕被人推开。
白清安似乎还未曾反应过来,直到少女的舌尖已经舔舐着他嫣红的唇。
少女的双眸、唇舌,在昏暗的烛灯之下都是嫣红,甚至是湿漉漉的。
眼亮亮的,小鹿似的,就这样悄无声息看着他。
楚江梨以为白清安不会回应她,但是又不好意思推开她,已经打算收手了,谁知却被白清安咬住了舌尖。
又痒又麻酥的感觉几乎在那瞬间蔓延到少女的全身,她身子有些发软,只能抬手虚挂在白清安身上。
这时她才终于意识到,这个体/位之下,似乎她并不占优势。
不过脑子浑浑噩噩,倒是想不到这么多了。
绵长却又似个点到为止的吻,白清安在她身子发软之时分开了,将她抱在怀中,二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
可是下一刻白清安的神色微微一变。
楚江梨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奇怪的地方,她低头往下看,还未曾说出口,二人之间已经拉开了一些距离。
白清安不看她,只说:“要到时间了。”
楚江梨刚刚与他亲完,脑子还昏昏沉沉的,这才反应过来。
楚江梨心中却有几分说不上来的遗憾:“哦……”
她又点头:“好。”
白清安道:“方才之事……”
楚江梨却将他的声音先止住了。
舔了舔干涩的唇,少女声音沙哑道:“现在不用回答我,等此事过后,你再……告诉我答案。”
白清安一怔,却还是点头嗯了一声。
***
等二人偷偷摸摸完以后,这才又去了桑渺的床边。
楚江梨知晓,他们二人既然借了卫夫人的名儿,就不能够直接毫无理由将屋外的梵音之声打断。
桑渺掀起帘子,却嗅到了一阵花香。
白清安站在门边了,而楚江梨却离她很近。
桑渺的身子如今很差,就方才一会儿,不与人说话,她便会睡过去。
“你身上怎得有一阵杏花的香气?”
楚江梨一怔,耳根子却红了,她心中却想许是与白清安离得太近染上了,毕竟方才他们……也是有亲密接触的。
桑渺看出了一些端倪,楚江梨却先开口道:“许是方才离他太近了,染上了。”
可是二人一直都是一路来的,就算再近又能够近到哪里去?
桑渺心知肚明,便不打算再问了:“这样啊。”
楚江梨怕桑渺再问些别的,就出口先问:“渺渺,你可知晓这卫夫人白日里都在做些什么?”
她方才与白清安这样那样的,这里还是
别人的屋子,现在再与桑渺说话,自然就觉得不好意思。
她也不知晓究竟桑渺听到了没,或者说她被亲迷糊了,也不知道当时究竟有没有发出奇怪的声音。
桑渺看了楚江梨一眼,她实在是心虚得太明显了,不过桑渺也并未揭穿。
只回答:“卫夫人白日几乎都在睡觉。”
楚江梨:“为何?”
桑渺:“因为她夜里总是梦魇,会在梦中见到陆言乐,便不敢睡了。”
楚江梨心中却觉得好笑。
陆言乐是她的宝贝儿子,若是真的梦见不应当觉得高兴才是吗?
为何她自己也会怕梦见陆言乐。
不过这倒是给楚江梨提供了主意,如何去叫停外面和尚的梵经声。
毕竟可以谎称是“卫夫人”吩咐下去的,现在卫珠凤还曾醒,他们也不敢去问。
楚江梨若有所思点头:“好。”
桑渺却又说:“你放宽心,我方才并未听到什么。”
“近来我身子差了些,动辄就会昏睡过去。”
桑渺这样主动说起来,楚江梨更不好意思了。
楚江梨声音有些软:“我们方才……也并未做什么。”
只是她这么一说,就忍不住转头去看看白清安,与白清安对上眼神的那一刻,舌尖微微泛疼发麻。
桑渺的脸上倒是染上些笑意,她点头,像哄小孩似的回应着楚江梨的话。
“好好好,我知道了。”
桑渺问:“你们可是之后要去查曳星台的各处?”
楚江梨点头:“是。”
“我想同你们说,记得仔细探查那寺庙和卫夫人的住处。”
“若是去早些,卫夫人还未醒。”
楚江梨点头应下:“好。”
楚江梨和白清安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桑渺的房间。
绕过这金灿灿的佛像,看到面前竖起的一根香,几乎要燃到尾端了。
坐下和尚的梵音声密密麻麻缠绕进了楚江梨的耳中,她脑中翻腾,像是有只手不停的在里面搅动。
楚江梨面色苍白,支撑不住身体往白清安的身上倒着。
白清安将她扶住,神色中却少有有几分慌乱:“你可是不舒服?”
眼前这些梵经的和尚谁也没看他们二人,楚江梨唇瓣泛白,落在白清安怀中。
白清安缓缓抬眸,在楚江梨昏昏沉沉之时,眼中骤然闪过杀意。
楚江梨晃了晃脑袋又勉强站起来:“方才不知为何有些头疼。”
楚江梨只听了一遍就如此了,她不敢想这些时日桑渺是如何过来的。
等那香烧到尽头,这一遍梵音的声音戛然而止。
楚江梨忙高声唤道:“停!”
这大殿中除了梵音声之外,非常安静。
楚江梨这一声下去所有的和尚都停下动作,抬头看着她,神色中是淡漠和探究。
坐在前面的那和尚开口问:“这位施主,我们是奉卫夫人的命行事。”
言下之意,楚江梨只是无关紧要的人,不要管这事。
楚江梨横眉厉色,几乎在一瞬间就端起了架子。
“我自然知晓你们是受了卫夫人的令,在此处这么久,你们竟然不认识我?”
这些和尚这才面面相觑,他们当然不认楚江梨,不认识才是对的。
这不过只是楚江梨自己瞎诌的。
楚江梨装模作样起来,自己都差点信了。
“你,我上次还见过你,卫夫人让我吩咐过你做事,你忘了?”
被楚江梨指到的和尚与旁边的和尚对视了一眼,二人皆摇摇头,又双手合十回应楚江梨的话。
“阿弥陀佛。”
“小僧,未曾见过施主。”
楚江梨佯装恼怒:“不是吧,你们出家人一个赛一个记性差,我可是卫夫人面前的红人,你们这都不记得?”
这些和尚都不擅长参与这种红尘纷争,与楚江梨这种三两句没一句真的,还咄咄逼人的人,自然也说争不出个所以然来。
领头的和尚见她有些不依不饶,又开口道:“施主,我们出家人不妄言,若是见过那便是见过。”
方才领他们进来的侍女约莫是听着屋子里吵,从门前走了进来。
楚江梨见她更气恼了:“你怎得未曾与他们说,我们是卫夫人派来的!”
侍女这一进来便承了楚江梨的怒火,这下也不知如何是好。
眼前这姑娘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倒是像能留在卫夫人身边的那种人。
毕竟卫夫人手下的人是如何都得罪不得的。
侍女忙宽慰楚江梨:“姑娘莫急,他们都是出家人,日日就在此处念经,又如何知晓别的,若是夫人有什么话可以同我说。”
楚江梨这才说:“卫夫人是让我来看夫人的情况,我见她现如今并无好转。”
此处的“夫人”自然是桑渺。
楚江梨道:“我要这些梵音声停止。”
侍女犹豫道:“这……”
她可没办法做这个主。
可是楚江梨已经将这梵音声与桑渺的性命关联在一起了。
楚江梨深谙,他们这些底下的人定然不知这个梵音声真正的作用是什么。
这个侍女也是卫夫人那边派过来的人,桑渺屋中的侍女一个都没见到,不知是不是都被谴走了。
如今的衣食住行都是她一个人照看着,她又如何看不出来阁主夫人的状况似乎越来越差了。
前几日还能够下床,这几日却已经只能日日躺在床上,食不下咽了。
脸色苍白,身形消瘦,像是命不久矣。
楚江梨这么一番话下来让她更加坚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卫夫人现下正在休息,又如何能够去问她究竟是不是要让这梵音之声停下来。
是真是假,难以辩驳。
侍女更怕的就是,若是她不允,阁主夫人死了这责任可不是她一个人就能担下来的。
她什么都不知道,卫夫人只说:“你好生看着她,可莫要让她死了。”
几个和尚还在看着她,在此刻她俨然成了他们之间那个唯一拥有话语权,去决定这梵音声究竟是不是要停下。
侍女点头,她一咬牙便道:“那便听这位姑娘的,停下罢。”
虽然楚江梨看起来理直气壮,但是她心中却没有底,不知究竟会不会同意。
多年来,她也更倾向于用更加暴力的手段去强行制止。
不过这也算在她的意料之中,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等晚些她与白清安还要去卫夫人那处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些和尚见她发话了,便从团蒲上起来,陆陆续续从殿中退了出去。
等人一走,屋内的香火气就淡了些。
约莫是方才那梵音咒术的影响,楚江梨面色苍白,险些又撑不住要倒在了白清安身上。
她被白清安扶稳了,听见他含着担忧的声音。
“阿梨,你可是还是觉得不舒服?”
楚江梨脑子有点昏,心中却有些高兴,她支撑着站直了,抬头看着白清安:“不会对我造成太大的影响。”
她又问:“你担心我?”
第60章 60间接性接吻咯!
可是白清安却未曾说话,只是定睛瞧着她,神色幽幽的,叫人看不透在想些什么。
楚江梨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又不说话。
鼻尖上的缭绕香火气,从她的鼻息间都缠绕到她的脑中。
楚江梨看着看着,觉得有些缺氧。
她的神色不落地,逐渐染上几分迷惘,眼中的光亮暗暗的。
白清安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这香里混了别的东西。
在楚江梨即将跌落的那瞬间,白清安伸手将她接住。
怀中少女的神色已经有些溃散了,只有呼吸还是均匀的。
那些和尚离去以后,侍女也找机会出去了。
这偌大的前厅之中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面前这尊金灿灿、又看起来颇为诡异的佛像。
这尊佛像,似佛非佛,睁了眼睛。
白清安盯着佛像,表面那层金灿灿的光有些暗淡,佛像周身有细细密密的皱褶,想来是做工不精细造成的。
佛像的眼神一般都是镇定自如、慈眉善目,叫人安心的。
而此尊佛像的眼神空洞,像是一个
空落落的躯壳矗立在那里。
白清安咬上了自己白皙的手背,咬了一口鲜血,松口之后,鲜血顺着嫣红肿痛的牙印下滑。
白清安眉毛都未曾动一下,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他对自己向来狠厉。
他将那鲜血淋漓的手背递到了楚江梨眼前,将鲜血喂进了她口中。
少女虽然已经失去了意识,却还是会本能的,贴上他的伤口舔舐、又吮吸着那近乎甘甜的鲜血。
花神的血是鲜甜的,与旁的血味道不同。
若是白清安没有猜错,这香中添加了百香草,百香草并无毒素,却在焚烧以后会散发出浓烈又沉闷的香气,再混上这梵音之声,会致幻。
方才在殿中见到那些和尚,第一声他们几人皆无反应,白清安方才还觉得奇怪,可是后来他们几人陆陆续续从这屋子里退出去之时,白清安才瞥见他们耳中都塞有棉花。
而那个侍女在殿外,根本听不清晰这梵音声。
白清安是归云阁的人,花花草草的毒素无法侵入身体,所以他还是清醒的。
他垂眸看了一眼怀中紧闭双眸的楚江梨。
少女的眉心紧紧皱,不知在幻境之中见到了什么。
常理来说一次嗅到白香草是并不会害人,只会损害精神力,次数多了才会有害。
会慢慢击溃那人的精神,变得痴呆、浑浑噩噩、沉浸于梦中世界。
白清安能识得白香草不过是因为从前他自己也用过。
在楚江梨死后,他通过白香草可以在梦境之中见到生活活的楚江梨。
方才她已用血为楚江梨解了百香草的毒素,等梦中幻境一过,楚江梨就会醒过来。
***
楚江梨做了个非常真实的梦。
在梦中她听见窗户外簌簌的风声,还嗅到了鼻尖的杏花香气还混杂着些其他的花香,风中夹杂着风雪,这些花香又让她觉得像春日。
她躺在一张非常柔软的床上。
只是她动不了,也睁不开眼睛,说不了话,只能躺在那里感受着这一切。
感受着花瓣飘落在她的身边,感受着风雪落在她的鼻息。
楚江梨心中还是觉得奇怪,为何会在落雪的同时开花呢?
此处是哪里?画人间,还是在上仙界
这里似乎就她一个人。
楚江梨不经在想,她这样不吃不喝,究竟是个死人还是个活人?
她知道自己在幻境之中,而幻境一般会是本人亲身经历过的片段构造而来的。
可是她并没有这段记忆。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才能够感觉到温热,感觉到身上似乎匍匐了一个“人”。
那人在她身边啜泣,泪水温热,落在她的手背上。
细细密密的吻亲亲落在她的脸颊,唇边,鼻尖,混杂着那人滚烫的泪水滴落下。
她听见那人说:“我……我什么都做不了啊,阿梨。”
这声音是干涩沙哑的,像是从嗓中挤压撕裂出来的,像干涸的湖泊。
她觉得有些耳熟,却听不出来究竟是谁。
心口却隐隐一阵阵地痛。
那人似乎想要敲开她的唇舌,可是无论如何她的齿都是紧闭着的。
楚江梨确定了一件事,她似乎死了,身体也已经被屋外的风雪冻得僵硬了。
张不开嘴。
人死后,口腔中的肌肉都是紧绷的。
楚江梨嗅到了鲜血味,她不确定是不是那人将自己的唇舌咬伤了。
那人似乎很伤心,离开了她的身体,只是静坐在她眼前,窗外的白花混杂雪飘落在他身边,显得有些寂寥。
楚江梨也确定了这是自己在前两世的某一世中死去以后的画面。
楚江梨想起来,在死后007曾经问过她,是要先留在身体中等待下一个世界的重新连接,只是要切入意识之海中等待。
当初楚江梨想的是,若是留在身体里说不定还可能会感受到被埋入土里,或是被抛尸荒野,抑或是被人分/尸。
她可不想,就选择了在无法立刻切入下一个世界之前,先切入精神世界中等待。
而死后的记忆会存在于她的记忆里,没有特定的环境刺激,不会记起。
可是梵音造就的幻境却阴差阳错让她重新记起来了。
楚江梨没有想到自己死后,她的身体被人藏起来了,而且这人似乎对她还怀有别样的心思。
最重要的是她光是听声音,就觉得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至少并不熟悉这个人。
她应当觉得毛骨悚然才是,可是楚江梨却并没有别的感觉。
她不觉得可怕,甚至还觉得这个她看不清样子的人有些……可怜。
她都死了。
为什么这人要这样,她将自己相识的所有人都回忆了一遍,却没办法将这人与自己记忆中的任何一个人对应在一起。
她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有一个人似乎一直在暗中看着她。
这个想法一旦产生了,楚江梨的记忆就像抽丝剥茧般将所有东西忆了一遍,她找到了缺口。
在地云星阶的试炼场中,她进入幻境出来以后,似乎舌尖是疼的。
她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那时流了很多血。
也确实古怪,她周围分明一个人都没有。
第二处是楚江梨刚刚才想起来的。
她第一世死在了雪地里,除了撕裂的风声刮着她的脸颊以外,她似乎听见了脚步声,闻到了鲜血的味道。
有人躺在了她身边,将她拥入怀中,甚至是和她一起死去。
太奇怪了。
这就意味着,这人极有可能知道她是“重生”的,并且这个人应该和她关系比较近。
眼前这人在意识到楚江梨死了以后,在她身边坐了好久好久。
也是从这以后就不再对她进行亲密的动作了。
这人似乎也“怕”她,但是似乎更怕知道她已经死了,他在自欺欺人,在骗自己楚江梨没有死。
这个人回来以后,楚江梨的耳边不再只是寒冷刺骨的风声,鼻尖不再只是花香气。
她听得见那人走来走去的脚步声、说话声,还有偶尔匍匐在她身上,像他本人那样颤颤巍巍又小心翼翼的心跳声,一阵又一阵。
那人会在耳旁一声又一声地叫她“阿梨”,缠绵又情意绵绵的声音,让楚江梨觉得像落入了一滩温柔又软棉的温水中。
他有时又会问楚江梨。
“阿梨……”
“我想做一只猫。”
沉默很久之后他又说。
“阿梨……倘若我是一只猫就好了。”
……
“你喜欢猫吗?”
楚江梨没办法去回答他的问题,过了很久以后才听到那人在她耳旁轻轻的“喵”了一声。
他好像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一只猫。
他还会在楚江梨身边铺满屋外的杏花和梨花,侧身与她一同躺在这“花海”之中,嗅着香气入睡。
杏花的气息楚江梨太熟悉了,一嗅便知。
思及此处,楚江梨却一顿,这是否也说明了,这人极有可能是……白清安?
可是白清安的声音不是这样的。
并且在这时日里,楚江梨感受到了这人应该是个男子。
这一切却在某一天发生的变化。
他像往常一样将楚江梨的手抬起来,为她擦拭着指尖。
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动作停顿了下来。
楚江梨听不见耳边的人发出任何的声音,可是她手背上却滴滴答答落了滚烫的眼泪。
她这才知道,这人
哭了。
这人因为她,又哭了。
楚江梨不知为何,心中却犹如被刀剜了一般疼。
只是她无从得知为什么产生了这种“心痛”的感觉。
她动不了,更没有办法去安慰眼前这个她看不见,还在无声无息啜泣的人。
她觉得他可怜又委屈。
却也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这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她也已经死了很久了,那么身体必然会出现一些变化。
比如腐烂,再比如尸斑。
他应当也看见了。
没一会儿眼泪停了,他就像往常一样继续擦拭着楚江梨的手背和身体。
那人会同她说:“我会将眼睛掩住,不会看你。”
虽然楚江梨看不见却还是相信他的话,毕竟若是他真的想干些什么,就会直接干了,何必再同她这个死了的人说。
手中的帕子是热的,楚江梨的身体却是冰冷的。
他的动作是毫无章法的,甚至就连呼吸也有些混乱,楚江梨这下更能够确定,他确实没有睁开眼睛偷看。
他的指尖是热的,隔着手中湿漉漉温热的帕子,贴着她冰冷的肌肤。
这温热的指尖,让她有一种觉得这人是不好意思的感觉。
等等。
她突然对自己的想法产生了一些笃定,甚至对这个人产生了怀疑。
他会是白清安吗?
毕竟白清安若是不好意思了,指尖也是热的。
楚江梨曾亲手抓过,验证过。
他们太像了,可是性别却不一样。
她面前这个美人一定是个男子,楚江梨笃定,她却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笃定。
天气似乎并没有这么冷的,楚江梨躺在床榻上,吹着屋外渐渐没有那么冷的风,觉得春日快来了。
那就意味着她的身体也快不行了。
快腐烂了。
楚江梨多数时候却少有再闻到屋外的花香了,更多时候能够嗅到,来自于她身体中发出的一种腐烂、恶臭的味道。
但是他似乎感觉不到,每天还是会拥着她入眠。
只是夜里会带着些哭腔问她:“你又要将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吗?”
“又”……?是什么意思。
从前自己也会这么对他吗?
楚江梨也不知道自己在幻境中待了多久,她却能够逐渐读懂眼前的人。
他是个孤独的人,却又是个怕孤独的人。
楚江梨的听见他哭,心中却像划开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忍不住疼。
百花含苞,冰雪消融,万物更迭。
在第一只蝴蝶落到楚江梨肩上之时,她嗅到了异常浓烈的血腥味。
***
楚江梨从幻境中出来了,她非常确信那个人已经死在了幻境中。
她睁眼便看到了白清安。
白清安盯着她,神色很淡,开口问:“醒了?”
还在关心她:“可有何处不适?”
楚江梨怔住了,摇了摇头,她觉得自己似乎还在梦中,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切。
因为面前白清安的脸,他的声音,和幻境中那看不见面容的人重合上了。
楚江梨如何都觉得,他们二人有什么相似之处。
似乎……都可怜兮兮的,像猫儿似的。
楚江梨不说话,只是看着白清安,她鬼使神差问道:“我们是不是从前见过?”
白清安一怔:“你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
楚江梨却摇头,她不愿意说,她并不确定梦中的人是不是白清安。
却也很难否定的是,她对出现在幻境之中的人似乎存在着别样的心绪。
而楚江梨知道自己喜欢白清安,更认为自己并非见一个爱一个的人,所以面对白清安的提问,她说不出口。
楚江梨摇头,神色闪躲:“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白清安见她的神色,也不多问了,也以为是楚江梨在幻境中看到了戚焰。
他没什么好多问的,更不愿意问。
白清安只说:“见过。”
楚江梨心中一动。
白清安又说:“在地云星阶便见过了。”
楚江梨却松了口气,她自然也知道:“我记得。”
白清安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她。
楚江梨也没有太在意,说起了自己昏厥这件事:“因为这个梵音声,我才晕过去的吗?”
她虽然这样问,但下意识的觉得事情似乎并没那么简单。
白清安这才将他所见所闻,心中所想,一五一十告诉了楚江梨。
楚江梨神色凝重:“那些和尚估计是知晓自己在念些什么,不然怎么会用棉花堵住耳朵。”
白清安微微颔首:“自然知晓,只不过他们可能是被误导的。”
楚江梨问:“你的意思是,他们可能不知这梵经真正的作用是什么。”
白清安点头:“对。”
楚江梨凝眸,她心中有了些模糊的答案:“此景不只是针对桑渺,更是针对我们二人。”
“卫夫人一直都知晓我们会来。”
“她应当已经知道了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那将计就计,让我看看她究竟要做什么。”
白清安微微点头。
楚江梨拉着白清安就要往外走,白清安却停下来说:“等等。”
楚江梨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白清安:“此物有异。”
楚江梨问:“何异?”
她仔细端详过这尊佛像,按理来说佛像都是有专门的精工巧匠雕刻的,慈眉善目、面目安详的。
但是这一尊却显得粗糙,无神,甚至似佛非佛,楚江梨与其对视之时,反而觉得瘆得慌。
楚江梨一直以为,是因为临时建造、做工不精才会这样。
可是白清安的反应来看,显然不是。
白清安道:“假的。”
楚江梨心中了然,她手中幻化出了霜月剑,剑身清冷锋利,在阴暗的屋内像一弯皎洁的明月。
她看见了佛像上细微的裂痕。
她不信教自然也不会有避讳,手中横着霜月剑,劈了过去。
那佛像轰然一声,被她劈成了两半露出了藏在里面的东西。
果然正如白清安所料那样,这并非真正的佛像,只是用佛像掩饰起来的,而里面祭拜的,另有他物。
是一尊骑马的像,通体蓝色,形容愤怒,三目圆睁,嘴大如盆,青面獠牙,头戴骷髅头骨冠,脖颈上挂着两串人骨念珠,马身上还有一个倒挂的女人头。
楚江梨见此像神色都错愕了,这与她记忆中的佛像全然不同:“这……这是什么?”
这不像是正经的佛像,像是什么邪门的东西。
这“佛像”手中似乎还捧着一个人头骨的碗,里面还乘着鲜红的“血”。
白清安却不像楚江梨这般,他的神色无论何时都是淡然的,凝视着那像:“是吉祥天女。”
“吉……祥天女?”
楚江梨很想说,这玩意哪里看起来比较吉祥?
白清安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又说,“这并非是寻常的吉祥天女。”
“是愤怒的吉祥天女像。”
“你没见过也正常,此像寻常寺庙中并不会供奉。”
白清安这么一说,楚江梨突然想到自己还在读书的时候,从旧书店中淘到的一本书。
他的封面画了个金灿灿的佛像,但是里面的内容却与封面所示不同,简直就是挂羊头卖狗肉,活脱脱的邪/教传播。
里面讲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什么嘎巴卡、肉莲花、人骨笛、人皮唐卡,还画着许多奇奇怪怪的佛像,楚江梨记得很清楚书中将这些东西称为“密宗。”
她那时还小,对这种东西根本就接受无能,当初只是怀着好奇的心思翻看的。
却对她造成了一些心理阴影,导致那几天连续不断的噩梦,梦中全都是这些东西。
在她还小的时候,对于这些东西的管控似乎并不严格,再加上书过于老旧,或许早就不再印刷流传在市面上,只有老书店中才有。
她记得那书最后一句,是在劝她信教,信这种近乎邪门的东西。
虽然年纪小,但是她心中已经对这些东西有了一定的概念,知道是不好的,是不能够接触的。
后来她把书烧了,再过了好久以后才把这些事忘记了。
楚江梨再抬头看着眼前的这尊像,才记起来,是书中绘制的吉祥天女的愤怒像。
楚江梨道:“记起来了,我从前在书中见过。”
白清安见她知晓,便没有再多说了。
楚江梨道
:“卫珠凤可能并非信奉佛教。”
有一种可能是卫珠凤本就信奉这所谓的“密宗”,还有一种可能是卫珠凤也被这些和尚给骗了。
楚江梨将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
白清安点头:“却有可能。”
楚江梨:“以我所见,第二种可能性更大,若是卫珠凤真的信奉邪/教,但此处是曳星台,她没必要隐瞒,挂羊头卖狗肉。”
白清安微微颔首,同意她的说法。
楚江梨看着眼前这一尊已经被他们二人毁坏的佛像,又问:“那这尊像要如何办?”
白清安:“她既已知晓我们来了,那定然也能知道我们会发现这佛像中所藏的玄机。”
“不必去管。”
楚江梨点头:“那我们现在先去寺庙。”
楚江梨拉着白清安往外走,却摩挲到他手背上的伤痕。
肿胀的牙印留在苍白的手背上,咬出血的伤口已经结痂了。
她刚想问这伤疤是如何而来的,却突然咽了咽觉得喉中有一种血腥的回甘。
在一瞬间便明白了这伤口和牙印是如何来的。
这并非第一次白清安用鲜血为她解毒了,楚江梨神色变了变,脖颈微微缩着,看向白清安。
她在桑渺房中还说,白清安明明有很多种方式喂她血,为何之前要嘴对嘴。
谁知白清安这下就改了。
楚江梨心中却并不觉得高兴,甚至有几分复杂。
白清安开口先问:“你可是有事想问我?”
楚江梨狂摇头,顺便将脑子里的想法抖了出去:“没有。”
楚江梨非常心中有愧的道歉:“对不起,咬伤了你。”
白清安定睛看她,神色却难得有些疑:“……?”
楚江梨梗着脖子,眼神示意她手背上的伤口:“这个不是我咬的吗?”
白清安摇头:“你都晕过去了,何处来的力气将我咬伤?”
这么一说,楚江梨神色更加复杂了,这意思不就是,不是她咬的,是白清安咬了再喂到她口中的。
楚江梨一想却嘿嘿笑了两声。
间接性接吻咯!
白清安:“……?”
他当然不知道楚江梨在想什么,只是觉得楚江梨笑得非常傻。
白清安甚至怀疑是不是百香草的毒素没有全部清理出来。
导致百香草的毒素影响到了楚江梨的神经。
白清安绝对不会知道,楚江梨以为是白清安咬伤了自己,然后用嘴将血渡到她口中的。
***
他们二人被龟仙人从山门带进来时,曾经路过天宁寺。
而楚江梨从前本就在曳星台中当侍女,自然也对这里的路相当熟悉,多了什么地方走一遍她也知道怎么走了。
他们也不需要旁人的指引,就能够自行去天宁寺。
二人走了不久,天宁寺已经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