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着浆洗得,有些发白的蓝布衣裳。
一边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桌上的碗筷,一边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
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能让赵老太太听清。
“老太太,您是不知道,李家如今可是大喜事呢。”
赵老太太正歪在窗边的旧藤椅上闭目养神。
她眼皮都未抬一下,声音带着久未与人畅谈的苍老而沙哑。
“李家有喜事,与我这老婆子何干。”
那婆子像是丝毫没听出她话语里的冷淡。
她依旧自顾自地,带着几分刻意压低的兴奋说道。
“咱们大少爷,就是承云少爷,福气真是厚啊!”
“他媳妇儿,那位孙氏,又给他添了四个孙少爷!一生又是四个,真是好生养!”
婆子话锋轻轻一转,又是一声意味深长的长叹。
眼神似有若无地瞟了,赵老太太那枯瘦的侧影一眼。
“这不,为了大夫人周佩兰娘家香火不断。”
“承云少爷思虑周全,让其中一个小少爷,随了周家的姓呢!”
“哦?”
赵老太太端着青瓷茶杯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顿。
那双因年老而略显浑浊的眼中。
极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
周家,她儿媳周佩兰的娘家。
香火一直不甚兴旺,这一点,她自然是知道的。
婆子见她似乎有了点反应,心中暗喜。
忙不迭地接着道,声音里更添了几分夸张的意味。
“可不是嘛!都说这子孙传承姓氏,延续香火,那是顶顶重要的大事。”
“周家那边得了,这么个名正言顺的孙儿。”
“往后姑奶奶百年之后,到了下头。”
“周家列祖列宗跟前,腰杆子也能挺直不少。”
“都说,这叫香火不绝,祖宗庇佑呢!”
婆子说到这里,又是一声意味深长的长叹。
“唉,说起来,也是各家有各家的难处。”
“像老太太您,身份尊贵,是承云少爷的亲奶奶。”
“李家自然是会年年祭拜,不敢有半分怠慢。”
“只是……这赵家本家,老奴听说老太爷那辈的兄弟们。”
“如今都……唉,人丁零落,这赵家的香火……”
她没有再说下去,欲言又止。
但那未尽之言,却像一根细细的,带着倒刺的针。
精准无比地扎进了赵老太太那颗沉寂已久的心里。
赵家,她的娘家,如今确实人丁凋零得厉害。
她自己膝下虽有李卫国这个儿子。
儿子又生了李承云这个出息的孙子。
可他们终究姓李。
她赵家的牌位,将来谁来供奉?
百年之后,她赵家的坟茔。
会不会冷冷清清,连个像样的祭扫之人都难寻?
一想到这些,赵老太太的心便如同被浸泡进了冰水里,又涩又沉。
李承云这小子,他让一个孙子姓周,是为了他母亲周佩兰。
那她呢?她这个亲奶奶,流着赵家的血脉。
难道就要眼睁睁看着赵家的香火断了?
这不可能!她绝不允许!
接下来的几日,赵老太太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暗地里却通过早年布下的几条暗线。
费尽了周折,多方打探A城的消息。
当确认李承云,当真让一个孙儿姓了周时。
赵老太太那颗沉寂已久的心,彻底活泛了起来。
“哼,好个李承云。”
赵老太太枯瘦的手指,紧紧捏着一串紫檀佛珠。
嘴角露出一丝夹杂着算计的冷笑。
这孙子,心眼比蜂窝还要多。
他既然能为了,他娘家周家考虑。
那她这个亲奶奶的娘家赵家,他就没有道理不管?
她不信李承云不明白她的心思。
这小子,八成是故意放出风声。
等着她这个老太婆先沉不住气,主动低头求他。
想让她低头?向一个小辈低头?没那么容易!
她赵秀娥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未向谁真正低过头!
赵老太太眼中精光一闪,一个计划已然在心中成型。
她招来一个赵家远房的族人。
那人穿着不甚体面的旧衣,神色畏缩,却又带着几分贪婪。
赵老太太压低了声音,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那族人听完,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和畏惧。
但碍于老太太的威严,以及她许诺的好处,最终还是咬着牙应了下来。
没过几日,李承云便收到了手下的消息。
赵家几个旁支族人,开始在养鸡厂的田契上找起了麻烦。
事情本身并不严重,翻来覆去就是些早已尘埃落定的陈年旧账。
他们摆明了,就是想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恶心人。
李承云穿着,一身熨帖的深色中山装。
正坐在书房临窗的红木大案后。
他听着下人恭敬的汇报,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嘴角缓缓勾起一抹了然于胸的弧度。
果然不出他所料,老太太还是出手了。
只是这手段,未免有些不够看了。
“知道了。”
他淡淡地应了一声,挥了挥手,示意下人退下。
老太太既然已经出招,那接下来,就该他好好接招了。
这赵家的香火,他会给。
但要怎么给,何时给,由谁来承继,都得由他李承-云说了算。
手下退下后,李承云唇角那抹弧度愈发深邃。
这老太太,终究是耐不住寂寞。
想用这种手段,逼他亲自过去“请安”了。
也罢,他倒是想看看,这位许久未见的祖母。
究竟想跟他谈些什么“条件”。
即便有想,孩子姓赵的倾向。
但是事情的操作,有空间,还是要他说了算,
书房内光线略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
李承云放下手中的账册,起身,推开通往后院的雕花木门。
午后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驱散了满室的阴沉算计。
院子里的孙谨言,穿着那件湖蓝色的细棉孕妇裙。
正歪在铺着软垫的藤编躺椅上,姿态慵懒。
阳光透过葡萄藤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一手支着微圆的下颌,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翻着一本话本子。
小几上,一盘切好的冰镇西瓜红瓤黑籽,散发着清甜的凉意。
她隐约听见,方才有人进来汇报。
此刻见李承云走进来,那双带着媚意的眸子轻轻一抬。
“怎么了?”
“瞧你那表情,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惹你了?”
李承云走到她身边,在矮凳上自然地坐下。
他修长的手指捻起一块西瓜,熟稔地递到她微启的唇边,语气轻松。
“没什么大事。”
“乡下几个远房亲戚,大约是日子过得太清闲了,想跟我叙叙旧。”
孙谨言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西瓜。
冰凉甜美的汁水瞬间在口腔中炸开,让她舒服地眯起了漂亮的眼睛。
她含糊不清地应道“哦。”
“那你去便是,把事情处理干净,别让这些陈年旧事扰了我的清净。”
孙谨言心里清楚得很,李承云这男人,算计起人来滴水不漏。
这些弯弯绕绕的琐事,她才懒得费心。
只要不影响她养胎,不耽误她赚取积分,李承云想怎么折腾都随他。
李承云看着她那副慵懒猫儿般餍足的小模样,深邃的眼底笑意更浓。
他的谨言,就应该这样无忧无虑,被他妥帖地护在羽翼之下。
至于那些不开眼的跳梁小丑,他自会一一料理干净。
李承云将一小片瓜皮放到碟子里,脸上那份对着妻子的柔和笑意,缓缓收敛了起来。
当他起身转向院外时,整个人的气扬都为之一变。
原本放松的肩膀挺得笔直,眼底的宠溺被一种深不见底的冷静所取代。
连带着他吩咐下人备车的声音,都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沉冷。
那个在机关里运筹帷幄的李承云,回来了。
看来,是时候去乡下老宅走一趟了。
跟他那位“思孙心切”的祖母,好好聊一聊这“香火传承”的大事。
也顺便,让她老人家更深刻地明白。
如今的李家,究竟是谁说了算。
孙谨言支着下巴,看着李承云转身离去的背影。
他身上那股子算计人时的独特劲儿,又不动声色地冒了出来。
她心里不由得暗暗发笑。
这男人,又要去“忽悠”他那位向来难缠的亲奶奶了。
她倒是有些好奇,李承云打算用什么法子。
去对付那个一心想拿捏李家,尤其是拿捏她这个孙媳妇的赵老太太。
胡萝卜加大棒的戏码,想必他早已盘算好了。
那个“赵姓孙儿”,就是吊在老太太眼前最大的胡萝卜。
至于大棒……
恐怕就是老太太,后半辈子能否安稳度日的保证了。
李承云这人,不出手则已。
一出手必然是雷霆手段,让她再无翻身的可能。
这样最好。
那个老太太被收拾得越服帖,她的日子就越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