帽儿胡同一个大杂院里,沈南进三人在小姑娘的带领下终于走进了一间堆满杂物几乎无法下脚的房子里。
“大丫,这是…”对于这三名外来的人,那个中年男子一脸的诧异。
“爸爸,这是沈医生,来帮你看病的。”大丫跑过去,满脸欣喜地抱住了男人的大腿。
沈南进却看了一眼坐在炕头的男人身旁那两支木拐杖,他现在知道为什么大丫说他爸爸走不过来了。
“你胡闹什么啊,爸爸的腿早就不行了,看不好了。”男人显然是有些不知所措了,只能在自己女儿的小屁股上打了一下,转头抱歉道,“不好意思,医生,我女儿让你们白跑了。”
看着这个男人有些佝偻的身形,沈南进反而上前了一步:“也不一定,你这腿是怎么回事?”
“七年前在车间被吊车上掉下的一个钢件压断的。”男人淡淡的道。
七年的时间,足够他习惯平静面对这种问题了,回答起来脸上一点波动都没有。
“来都来了,让我看一下吧。”沈南进叹口气,这种事,这六年多看多了也就平淡了。
他走进炕头,大丫给他让出一个位置,走到旁边。
沈南进这才看到旁边角落里还坐着一个黑瘦的小男孩,看起来五、六岁的样子,被他姐姐牵了起来。
长期的贫困和孤单已经让他对于外来的人有一种天然的畏惧和羞涩感,半天了一点声音都没有。
“家里没有其他人了吗?”沈南进的手摸到了男人的伤腿上,信口问道。
“没有了,孩子爷爷早就过世了,奶奶前年出了门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男人也是淡淡的回答。
可是无论是沈南进还是程秀秀都明白,她是不想再给家里添麻烦,所以选择了自生自灭了。
只有林若怡惊讶地问着:“没有去找吗?大丫妈妈呢?”
“他们的妈妈…”男人顿了一下,“我断腿的第二年就走了,听说是改嫁去冀省了。”
他的声音特别平稳,就连大丫姐弟像没有听到一样,都一点反应都没有。
也许他们早就没有把那个女人算作家里的一员了,所以刚才的问题中只是解释了奶奶。
沈南进第一次有些理解为什么这个时代的男人打起婆娘来肆无忌惮,女人连反抗都不敢。
因为男人确实是家里的顶梁柱,当他倒下,天就塌了。
“你压断腿工厂没有赔偿吗?”林若怡发现了一个自己从来没有面对过的问题,不搞清楚简直比死还难受。
“赔了,除了去医院看腿的医药费,后来赔了三百块。”男人看着沈南进的一双手在他腿上一节一节地摸过去,随口道。
“那每个月呢?没有经济补助吗?”这小妞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若怡,他的腿是48年断的。”沈南进只好提醒道。
这丫头,也是没治了。
果然,听了这句话林若怡安分了一些。
可过了不久,又咬牙切齿道:“万恶的资本家!”
“噗…”程秀秀终于忍不住笑了。
这林若怡有些可爱呢。
看沈南进终于放下了手,程秀秀凑上去道:“沈医生,这么久了,估计很难治了吧。”
沈南进认真地看了她一眼。
平时不注意,没有想到这个程秀秀倒是一个细心人。
她这句话,是存了给自己解围的心的,比那个傻乎乎提问的林若怡好多了。
“还有希望,幸好医院接骨的手艺不错,没有长歪,现在就是经脉的问题,有些萎缩了。”沈南进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治疗的方案。
“老师,还能治好吗?”林若怡激动地凑过来。
沈南进顿时就想打她一顿。
要不是她老子的那把枪太吓人,自己怎么就收了这么个徒弟。
看来把正骨还有推拿教给她已经是极限了,针灸这些精细活就不要折磨她也折磨自己了。
“大哥,你的骨头没有问题,就是经脉要重新刺激一下,我给你每天来针灸一下,如果没有意外,半个月以后你基本上就可以站起来了。”沈南进转头看向男人。
“这…”男人支吾了半天,终于问道,“那要多少钱?”
“针灸不收你钱,就是要买一点药材给你的腿药浴,把经脉泡软化了,你自己抓药要点钱。”沈南进看了一眼屋子里堆得高高的杂物,心里有些明白了。
“那我以后可以蹲下吗?”男人又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你这人,哪这么多问题,我老师好好给你看病…”林若怡都有些生气了。
自己老师不要钱给他看腿,他还这么多问题。
沈南进连忙摆摆手,把林若怡给制止住。
“大哥,你原本在工厂是做什么的?”他看着男人这条腿,问道。
“焊工。”
沈南进一下子明白了。
一个蹲不下去的焊工,是没有工作机会的。
所以,他可能宁愿不治腿,也不愿意花冤枉钱。
“初期不行,但是你经常做一些康复的动作适应一下,半年以后应该可以蹲下。”沈南进拍拍男人的肩膀,“别考虑这么多,孩子还小,你只有治好了腿才能看着他们长大。”
这一句话,似乎击碎了男人的外壳。
这么大一个男人,一下子捂着脸嚎啕大哭。
“爸爸…”大丫牵着弟弟扑到了父亲身上,姐弟两个把头埋在父亲腿上,“呜呜呜”地哭了。
“老师…”林若怡有些不知所措,低着头走过来。
“没事,我们出去一下。”沈南进拍拍她的肩膀,又转头道,“程医生,你劝劝,等他们平静了我进来针灸。”
这股子情感的发泄,应该已经积累了好几年了,沈南进决定给他们一点时间。
至于程秀秀,他倒是有些刮目相看,心细而且很懂人情世故。
所以他把劝解的事交给了程秀秀,他自己一个大男人确实也不擅长。
“老师,我刚才是不是…”屋外,林若怡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垂着脑袋。
“也不是做错事,就是你不理解穷人的思维。”沈南进已经尽量措辞去安慰自己这个傻徒弟了。
“你看这一屋子的杂物,应该这六七年他们一家就靠捡垃圾卖钱生活的,而且断腿七年了,那个男孩子至少七、八岁了吧,瘦小的跟五、六岁一样,就该知道他们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估计那三百块钱,经过七年以后也剩不下多少了,所以他们的顾虑是正常的。”
“对不起,老师。”
“没事,你爸爸和哥哥把你保护的很好,但是你既然出来了,就要多去了解。”沈南进用手在林若怡的脑袋上摸了摸,才想起这家伙比自己还大两岁。
都怪她老叫自己“老师”,行事又幼稚,都把自己搞忘记了。
可随即他又奇怪地发现林若怡的小脸居然红了。
啥情况?
沈南进有些后悔,草率了!
“老师,药浴的钱要多少?”林若怡突然问道。
“要完全恢复,每天泡半个小时,要泡三个月,至少一百块钱吧。”沈南进默默算了一下。
这是大部分人三个多月的工资了。
“那这个钱我来给好了。”林若怡有些小雀跃。
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沈南进很想说你管不了天下这么多穷人的。
可犹豫了一下,又吞了回去。
因为他发现林若怡除了长得好看,善良已经是她身上唯二的优点了。
如果一定要找到第三个,那就是有钱。
估计除了林坪山,三个哥哥也没有少被她盘剥。
“沈医生,可以了。”这时候,程秀秀的声音传来。
沈南进带着林若怡走进去,发现男人的棉裤已经在程秀秀的帮助下脱下了,甚至已经拿着酒精棉花帮着消了毒。
带着赞许的眼神对着程秀秀点点头,这女孩比林若怡靠谱。
沈南进手一翻,一排九支银针立刻射到了男人的腿上。
林若怡、程秀秀和两姐弟都是一声惊呼,反而那个男人还能平静地看着自己的腿。
这一手,之前沈南进从来没有展示过。
这也是沈南进得到“鬼门十三针”之后第一次动用九支银针。
手一拨,银针全都发出“嗡嗡嗡”的颤抖声。
“沈医生,我的腿有点麻,有点热。”男人微微呻吟一声。
看得出,其实他的感受不是表现的那样平静。
“没事,这是刺激你的经脉重新焕发生机的,正常。”沈南进安慰道。
“沈医生,这是烧山火吗?你是不是还会透天凉?”程秀秀捂住嘴,声音里满是惊讶。
沈南进点点头,有些意外:“你还知道这个?这是鬼门十三针,不过确实是烧山火的手法。”
他现在也对程秀秀很有兴趣,所以不介意多说一点。
如果她愿意,以后可以让她跟自己学针灸。
只有林若怡嘟起了嘴,她觉得自己老师好像更加喜欢程秀秀。
明明人家比你大了十岁,都结婚了,难道还想收徒弟不成?
针灸用了十五分钟,沈南进收回银针就告辞了:“大丫,药方我就不给你了,明天这个姐姐会把药给送过来,以后她每半个月给你送一次,教你怎么用。”
他指指林若怡,小姑娘的脸上立刻笑开了。
“沈医生,这个药钱。”男人挣扎着去拿拐杖。
“不用了,我徒弟是个小富婆。”沈南进调侃着,也不等他下地,转身就出了门。
这样拉扯,他真的不喜欢。
三个人走出十几步,身后大丫追过来:“沈医生,两个姐姐…”
一回头,就看见大丫一脸泪水地“噗通”跪下了,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大丫…”林若怡连忙把她拉起来,一时间手忙脚乱,不知道应该给她擦掉眼泪还是抱一下她。
突然摸到口袋里两颗奶糖,这还是拜年的时候师娘给的,自己每天就揣两颗在口袋里。
连忙塞到了小女孩的手里,转身急急忙忙跑回来。
林若怡发现有些事自己根本无法面对,忍不住“呜呜”地哭了。
她终于知道了什么叫人间疾苦,也知道了老师为什么招呼不打就走。
夜色里,沈南进微微仰头,天空中没有一颗星星。
可是人间还有那么多善良的。
他第一次不想去看自己获得了多少情绪值,因为会让自己在程秀秀和林若怡面前自惭形秽的。
纵有世间千般苦,抵我心中一片甜。
这句自己曾经很厌烦的鸡汤文,在这个时代,突然猝不及防地温暖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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