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裹着江风灌进领口时,顾承砚的皮鞋尖在青石板上碾出半道水痕。
他抬手抹了把脸,掌心沾着铁锈味——是废弃仓库的铁皮屋檐在滴水。
"七点五十分。"青鸟的声音从阴影里浮出来,斗笠边沿垂落的湿麻线扫过他手背,"比约定早了两小时零十分。"
顾承砚摸出怀表,表盖内侧苏若雪用簪子刻的"砚"字被雨水泡得发亮。
他把表贴在耳侧,听着滴答声里混着码头上运货木轮的吱呀,喉结动了动:"电话里那声音太粗重,像故意压着嗓子。"他指节叩了叩窗台,霉味从朽木缝里钻出来,"若真有人要交情报,不会选在码头这种四通八达的地方——除非..."
"除非是饵。"青鸟接得利落,斗笠下的眼睛突然眯起。
仓库外传来两声轻咳,像石子投入水潭。
顾承砚顺着他视线望去,两个穿旧呢子大衣的男人正蹲在码头老槐树下,其中一个低头点烟,火柴光映出左脸道刀疤。
更让他紧绷的是那两人脚边——两截被踩扁的三炮台烟盒,和工部局便衣特勤队的配给一模一样。
"是密探。"顾承砚的手指扣住西装内袋的电报夹,里面还躺着苏若雪凌晨三点发来的急电:"工部局查李宅,恐为障眼。"他想起方才在仓库外看见的木牌,"十六铺"三个字被雨水泡得发胀,"原定联络人要是看见这阵仗,早跑了。"
青鸟的斗笠微微倾斜,雨水顺着竹篾滴在青石板上,敲出细密的鼓点。
他突然转身,麻布衣角扫过顾承砚手背:"我绕后巷截一个。"
不等顾承砚应,人已贴着墙根溜了出去。
顾承砚盯着他消失的方向,喉间泛起苦杏仁味——这是他紧张时的老毛病,前世给学生讲经济危机案例时也会犯。
他摸出钢笔在掌心划了道痕,凉意顺着血管爬遍全身:"苏若雪说工部局在转移注意力,可这两个密探守的是码头,不是李仲文的宅子..."
"砰!"
仓库后巷传来重物坠地声,混着闷哼。
顾承砚攥紧钢笔冲出去,正看见青鸟单膝压在刀疤男背上,对方的呢子大衣被扯开,露出里面的藏青警服。
刀疤男的右手还在往靴筒里探,那里插着柄勃朗宁——但被青鸟用麻绳捆了个结实。
"谁派你来的?"青鸟的声音像浸了冰碴,拇指碾着对方手腕的麻筋。
刀疤男疼得额头冒冷汗,却还在硬撑:"老子...老子是巡捕房的!"
"巡捕房的会在码头蹲点?"顾承砚弯腰捡起那柄勃朗宁,枪口还带着体温,"三井洋行上个月刚给工部局特勤队换了这批枪,枪托刻着''昭''字——"他把枪倒转,金属表面果然有极小的日文刻痕,"你们特勤队队长野村次郎的私章。"
刀疤男的瞳孔骤然收缩。
青鸟的拇指又加了分力,只听"咔"的一声,对方腕骨发出脆响。
刀疤男终于绷不住,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吴...吴顾问!
吴兆麟吴先生让我们守着,说有个不长眼的要在码头接头,让我们...让我们连人带东西都扣下!"
顾承砚的钢笔尖在掌心戳出个红点。
吴兆麟,赵德昌当年在工部局的靠山,半年前还在《申报》上登过"中日亲善"的软文。
他想起苏若雪电报里最后一句:"李宅监视者佩吴记袖扣",原来不是转移,是双饵。
"还有呢?"青鸟的麻绳又紧了圈。
刀疤男疼得直抽气:"吴先生说...说要是人来了,就把他和码头那批''私货''一起绑了,栽赃给抗日分子!"他突然抬头,眼神发狠,"你们要是现在放了我,说不定还能..."
仓库方向传来枪声。
顾承砚反手把勃朗宁顶在刀疤男太阳穴上,转头时正看见另一个便衣从老槐树上翻下来,手里的枪还在冒烟——子弹擦着青鸟的斗笠飞进江里,溅起老高的水花。
"顾先生!"
是苏若雪的声音。
顾承砚循声望去,码头上停着辆黑色福特轿车,车窗摇下一半,苏若雪的手扒着窗框,发梢滴着水:"我让阿福开车追过来的!"她怀里抱着个铜制饭盒,是今早给顾承砚备的蟹粉小笼,"刚才在电报局听见巡捕房调令,说码头有...有情况!"
另一个便衣的枪又响了。
顾承砚拽着苏若雪往仓库里躲,却见青鸟已经抄起块碎砖砸过去,正砸中对方手腕。
那便衣吃痛松手,枪"当啷"掉在青石板上。
青鸟弯腰捡起枪,枪口却没对准人,而是指向江里——"咔"的一声,子弹被退了出来。
"是空包弹。"青鸟把弹壳递给顾承砚,黄铜壳上的划痕还新鲜,"他们根本不想杀人,只想抓人。"
顾承砚捏着弹壳的手突然收紧。
他望着苏若雪被雨水打湿的旗袍,想起她今早说"等打完仗要让全中国人穿顾家绸"时眼里的光,又想起刀疤男说的"栽赃抗日分子",喉间的苦杏仁味突然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火烧般的热。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吴兆麟想借我们的手,引出真正的情报网。"他把弹壳揣进西装内袋,转身看向青鸟,"而野村次郎...想借吴兆麟的手,把水搅得更浑。"
苏若雪摸出丝帕给他擦脸,帕子上还留着她惯用的茉莉香:"那我们?"
顾承砚望着江面上浮动的雨雾,远处传来货轮的汽笛,悠长而沉闷。
他突然笑了,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淬了火:"既然是局,总要有个破局的人。"他看向青鸟,"把这两个''俘虏''送回巡捕房,就说我们在码头抓了两个偷运鸦片的。"又转向苏若雪,"你回商会,让老周把那批运往南京的丝绸提前三天出货——"他指节敲了敲装弹壳的口袋,"要让吴兆麟的人看见。"
青鸟解下斗笠拧水,竹篾上的雨水落进青石板缝,像滴进了深潭:"你是要..."
"引蛇出洞。"顾承砚整理好西装领口,雨水顺着发梢滴在领结上,晕开个深灰色的圆,"他们以为自己在下棋,可这棋盘...该换个执子的人了。"
码头上的雨还在下。
顾承砚望着江对岸渐起的晨雾,听见苏若雪的轿车发动声,青鸟押着两个便衣往巡捕房走的脚步声,还有自己心跳的声音——像擂响的战鼓,一下,一下,震得胸腔发烫。
他摸出怀表,七点五十九分。
离约定的十点,还有两小时零一分钟。
足够他,布一个更大的局。
顾承砚的皮鞋跟叩在商会木楼梯上时,水痕在橡木板上洇出蜿蜒的线。
二楼办公室的煤油灯被穿堂风晃得一跳,苏若雪正伏在案前写毛笔字,砚台里的墨汁泛着乌光,她抬头时发梢还滴着雨,"回来了?"
"吴兆麟的人比想象中急。"顾承砚解下湿西装搭在椅背,袖扣磕在红木桌上发出轻响。
他望着苏若雪笔下"安全协议"四个字,墨迹未干,"电报局那边查到了?"
"野村次郎今早给吴宅送了三箱瓷器。"苏若雪将狼毫笔搁进笔山,指节沾着墨渍,"我让阿福盯着码头货单——瓷器箱号和上月三井洋行走私军火的船次对得上。"她从抽屉里抽出叠报纸,最上面是《申报》社会版,"这是近三个月吴兆麟出席的''中日亲善''茶会名单,银行、纺织、航运界的头面人物都在,除了..."
"除了拒绝和日商合作的那七家。"顾承砚接过报纸,目光扫过被红笔圈起的名字,"上周陈记米行的仓库失火,前天张记布庄的伙计被巡捕房''请去喝茶''——吴兆麟这是在立规矩。"他把报纸拍在桌上,纸页发出脆响,"所以他要抓我们的现行,坐实''抗日分子''的罪名,再借工部局的手清场。"
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青鸟掀开门帘进来时,斗笠上的水珠子落了满地,他解下腰间的油纸包放在桌上,"巡捕房的档案科我翻了。"油纸包展开是几页泛黄的文件,最上面盖着"军统上海站"的钢印,"吴兆麟三年前在南京受过特训,教官是戴笠的副官。"
顾承砚的手指在文件边缘摩挲出褶皱。
前世他研究民国经济史时见过类似档案,军统为筹措经费常与日商暗通款曲,"所以野村次郎给的军火,吴兆麟转手卖给军统?"
"不止。"青鸟从怀里摸出枚铜纽扣,背面刻着"忠勇"二字,"我在码头老槐树洞找到的,和军统行动队的制服扣一模一样。"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今天那两个便衣,刀疤男的靴底有''福记鞋庄''的印记——福记老板是军统的线人。"
苏若雪的手指突然攥紧桌角。
她想起今早去电报局时,有个穿灰布衫的男人总在她身后三步远,现在想来,那人走路时右肩微沉,和档案里军统特工"右肩受过枪伤"的特征分毫不差。"所以这局里不只有日商和汉奸,还有军统在搅局?"
"他们都以为自己是下棋的人。"顾承砚抓起铜纽扣对着灯光,"野村要清剿抗日力量,吴兆麟要借日商壮大势力,军统要拿军火换钱——可他们都忘了,棋盘上还有第三种人。"他看向苏若雪,"协议草案写好了?"
"写好了。"苏若雪打开抽屉,取出份烫金封皮的文件,"英国商会的霍克律师改了三版,重点在第三条:''若顾氏遭非法侵害,吴兆麟需以名下产业赔付三倍损失'',第九条加了''协议内容若泄露,违约方需公开道歉并承担法律责任''。"她把文件推过去,封皮上"顾氏绸庄·吴记洋行安全协议"几个字在灯下泛着冷光,"我还联系了《新闻报》的陈主编,他说只要我们给个暗号,头版能留到凌晨三点。"
青鸟突然笑了,斗笠下的眼睛弯成两道月牙:"顾先生,你这是要把吴兆麟的脸按在泥里踩。"
"他先把脚伸到我们的棋盘上。"顾承砚合上协议,指节敲了敲桌面,"今晚八点,我去吴宅见他。"
苏若雪的睫毛颤了颤。
她想起三年前顾承砚还是纨绔时,醉倒在百乐门门口被巡捕房带走,是她连夜去保释;想起上个月日商放火烧顾家蚕房,他蹲在焦土上捡蚕茧,指甲缝里全是黑灰。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此刻他坐在昏黄的灯光下,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淬过的刀,"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顾承砚握住她沾着墨渍的手,掌心还带着方才在码头攥钢笔时的凉意,"你留在商会,盯着霍克律师改最后的条款,再让老周把运往南京的丝绸货单改到明早五点——要让吴兆麟的眼线看见。"他摸出怀表,表盖内侧的"砚"字被体温焐得温热,"青鸟,你带两个人守在吴宅后巷,要是半小时内我没出来..."
"我知道。"青鸟把勃朗宁拍在桌上,枪托的"昭"字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上个月我在虹口杀过三个想劫顾氏货船的浪人,不差这一个。"
顾承砚站起身,西装已经半干,后颈还沾着码头的江风。
他走到窗边,望着楼下街道上渐起的灯火,有卖宵夜的馄饨摊支起了灯笼,热气裹着葱香飘上来。"苏小姐。"他突然转身,眼里的光柔和了些,"等谈完这桩,我陪你去看大光明新放的《神女》——你上个月说想看阮玲玉的。"
苏若雪的鼻尖突然发酸。
她想起今早出门前,他站在廊下看她系旗袍盘扣,手指笨手笨脚地帮她理歪了的领花;想起他第一次用现代会计法算绸庄账时,兴奋得拉着她讲了半宿"复式记账法"。
此刻他站在阴影里,轮廓被灯光勾出金边,像株在风雨里拔高的树,"好。"她吸了吸鼻子,把协议塞进牛皮纸袋,"但你要保证,看完电影还能陪我去吃南翔小笼——我今早蒸的那笼,全便宜阿福的胃了。"
青鸟已经收拾好文件,斗笠重新扣在头上。
他走到门口又停住,回头望了眼桌上的煤油灯,"顾先生,吴兆麟的书房挂着幅《松鹤图》,松树下有个暗格。"他的声音轻得像风,"三年前林小姐就是在那里找到日商贿赂官员的账册。"
顾承砚的手指在西装内袋轻轻一按。
那里躺着码头捡到的弹壳,还有苏若雪今早塞给他的薄荷糖,"我记住了。"
夜色渐浓时,顾承砚走出商会。
他没坐车,沿着外滩慢慢走,江风卷着湿意扑在脸上。
路过汇丰银行的钟楼时,他抬头看了眼时间——七点三十分,离约定的八点还有半小时。
吴宅的门灯在转角处亮起,像只蹲在暗处的眼睛。
顾承砚摸了摸内袋的协议,又摸了摸藏在袖管里的钢笔——笔帽里装着苏若雪特意准备的紫药水,关键时能当迷药使。
他踏上吴宅的青石台阶时,门房的灯笼映出影壁上"福泽绵长"四个大字。
门"吱呀"一声开了,管家哈着腰迎出来,"顾少东家,我们老爷在花厅候着。"
顾承砚跨进门槛的瞬间,回头望了眼街道。
远处馄饨摊的灯笼还亮着,有个穿灰布衫的身影闪过巷口——是青鸟派来的人。
他笑了笑,跟着管家往里走,靴跟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响,像在敲一面战鼓。
楼上,苏若雪推开窗户。
她望着顾承砚的背影消失在吴宅门里,握紧了手里的牛皮纸袋。
楼下老周正指挥伙计搬货,丝绸箱子上的封条在月光下泛着白,像道未干的誓约。
她转身回到桌前,铺开信纸给陈主编写暗号。
笔尖悬在纸上顿了顿,最终落下:"月上柳梢头"。
这是顾承砚教她的,取意欧阳修的词,既文雅又好记。
写完最后一笔,她抬头看向墙上的上海地图。
地图上,顾承砚用红笔圈了几个点——恒丰纱厂、大达轮埠、四明银行。
此刻,那些红点在煤油灯下闪着暖光,像暗夜里的火种。
苏若雪的手指轻轻抚过"荣氏面粉厂"的位置。
那里是明天要邀请的中立派企业家之一,荣老板上周在茶会上说"实业救国不是喊口号",现在想来,倒像是某种默契的呼应。
她合上信纸,放进信封。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照得协议封皮上的烫金大字发亮。
明天,或许会是另一场棋局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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