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在窗玻璃上织成密网时,顾承砚站在商会二楼的议事厅里,指节抵着胡桃木桌沿。
他能听见楼下苏若雪的木屐声——她正踩着青石板来回奔走,丝绸旗袍下摆沾了水,贴在小腿上划出利落的弧度。
"顾先生,荣老板到了。"门被推开条缝,苏若雪探进半张脸,发间的珍珠簪子闪了闪,"张老板说电车抛锚,最多耽搁一刻钟。"她话音未落,楼梯间就传来粗重的喘息,荣记纱厂的荣胖子裹着湿呢子大衣挤进来,袖口还滴着水:"他娘的这雨,把外滩的广告牌都吹翻了!"他甩着伞上的水,目光扫过顾承砚案头摊开的信纸——正是那封"悬崖边"的威胁信。
顾承砚指尖在信纸上轻叩两下,将纸折成小块收进抽屉:"荣叔,您来得正好。"他抬眼时,镜片后的目光像淬了火的钢,"今晚叫各位来,是要立个''危机应变小组''。"
荣胖子的茶杯顿在半空:"应变?三井那老鬼子又要使什么阴招?"
"比阴招更麻烦。"顾承砚抽出张码头货单推过去,"他们往上海运的不只是丝绸机,还有带编号的钢材。
青鸟查过,这些编号能对上关东军兵工厂的出货记录。"他指节敲了敲货单边缘,"但直接揭发,工部局的洋鬼子会说''证据不足''。
我们得先把自己的篱笆扎紧。"
苏若雪将茶盏一一摆到各人面前,青瓷与木桌相碰的脆响里,她轻声接话:"顾先生的意思是,对内要防渗透,对外要抓把柄。"她抬眼时,眼尾的泪痣跟着动了动,"我粗粗算了笔账,顾氏绸庄这半年和日商的往来,有三成走了暗账——"
"暗账?"张老板刚跨进门槛,雨水顺着他的旧皮靴淌了一地,"若雪丫头,这可不是小事!"
"所以要立新规矩。"顾承砚从西装内袋摸出支钢笔,笔尖在空白信笺上划出深痕,"苏若雪任财务总协调,管紧急调款和信息汇总。
她要建两套账——明账给巡捕房看,暗账记死所有和日商沾边的交易。"他抬眼看向苏若雪,目光软了些,"若雪,你以前管绸庄账房,现在要管整个商会的命脉。
能担吗?"
苏若雪的手指在桌下攥紧,指节泛白。
她想起三年前顾承砚刚接手绸庄时,也是这样看着她,说"若雪,绸庄的账,我信你"。
那时她不过是个躲在账房算算盘的孤女,现在要管几十个厂子的钱袋子。
她吸了吸鼻子,把涌到眼眶的热意压回去:"顾先生信我,我便担。"
荣胖子突然拍了下桌子,震得茶盏跳起来:"好!
我荣家的纱厂先把这月的流水送过来。
若雪丫头,要查账尽管来,我荣某人的裤腰带都系得紧!"
张老板搓了搓手,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我带了茂昌火柴厂的进货单,里面有两笔和三井洋行的交易...暗账里该记的,我都标红了。"
顾承砚望着桌上渐渐堆高的账本,喉结动了动。
窗外的雨还在下,却不像先前那样闷得人喘不过气。
他转向一直靠墙站着的青鸟:"你那边呢?"
青鸟扯了扯湿领子,斗笠下的眼睛亮得像星子:"送信的人找到了。"他从怀里摸出张模糊的照片,雨水在相纸上晕开团墨迹,"穿灰布衫,左耳垂有颗红痣。
我跟到黄浦江码头,他进了十六铺的3号仓库——"他压低声音,"仓库里堆着成箱的''松本纺织''货箱,但箱底贴的是''无锡土布''的封条。"
顾承砚的指节抵着下巴,镜片后的瞳孔缩成针尖:"未登记的日货...好。"他突然笑了,那笑里带着几分刀锋般的冷利,"你今晚再去趟,把仓库的门锁样式、巡夜时间摸清楚。"
"是。"青鸟转身要走,又停在门口,"顾先生,那封信..."
"我自有打算。"顾承砚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转头对苏若雪说,"去把暗账的封皮换成和明账一样的样式,再找个会刻密文的先生,在每本账的页脚加道暗记。"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些,"若雪,辛苦你了。"
苏若雪抱着一摞账本起身,发梢的水珠滴在账本封面上,晕开个浅淡的圆。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见顾承砚正低头整理那些标红的单据,台灯在他鼻梁投下阴影,倒像是把人嵌进了旧时光里。
她想起今早他站在绸庄染坊前,看阳光透过靛蓝的绸子洒在地上,说"等打完这场仗,要让全中国的人都穿上顾家的绸"。
雨不知何时小了,青石板上的水洼映着路灯,像撒了把碎银。
顾承砚送完最后一位老板,回到议事厅时,苏若雪已经把暗账的封皮裁好了。
她坐在窗下,月光透过湿玻璃落在她发间,珍珠簪子泛着温润的光。
"顾先生。"她抬起头,手里捏着张空白账页,"暗记用什么好?"
"用《诗经》吧。"顾承砚走到她身后,俯身时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秦风·无衣》里的句子。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与子同袍''刻第一页,''与子同泽''刻第二十页...这样就算账本被搜走,他们也看不出门道。"
苏若雪的笔尖在账页上轻轻一点:"好。"墨迹晕开时,她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明早茶馆的说书先生要开新篇...您要不要?"
"让他们多嚼几句''顾某人收到警告信''的闲话。"顾承砚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嘴角勾出抹若有若无的笑,"风声传得越广,蛇就越坐不住。"
晨雾漫进窗户时,青鸟的湿鞋印还留在青石板上,像一串深浅不一的问号。
而顾承砚知道,等太阳升起,这些问号都会变成刺向敌人的刀。
商会顶楼的水晶灯在晚风中晃出细碎光斑时,顾承砚正端着红酒杯站在楼梯转角。
楼下宴会厅里,留声机放着《夜来香》,荣胖子的大嗓门混着银匙碰杯的脆响飘上来:"顾先生那信我可听说了,要真有吃里扒外的——"他拍桌子的动静震得水晶灯晃得更急,"老子第一个揪出来沉黄浦江!"
顾承砚垂眼抿了口酒,酒液在舌尖泛起苦意。
三天前他让茶馆的说书先生把"内部警告信"的风声散出去时,就料到会是这副热闹景象。
他捏着杯脚转了半圈,目光扫过宴会厅里的人影:穿墨绿缎面马褂的是福源米行的周老板,正拿丝帕擦额头;穿西装的李仲文端着酒杯往女宾席凑,喉结上下滚动的频率比平时快了三倍;最角落里,张老板的手指在桌布上敲出急鼓点——和三年前他偷改绸庄进货单时的小动作一模一样。
"顾先生。"苏若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布料摩擦的窸窣。
她换了件月白旗袍,领口别着枚翡翠胸针,是顾承砚上个月从典当行赎回来的她母亲遗物。"账房那边..."她压低声音,眼尾的泪痣在暖光里颤了颤,"我得先去查查。"
顾承砚转身时,袖口蹭到她腕间的银镯。
那是苏若雪管账房时,他亲手挑的"长命锁"样式,刻着"持筹握算"四个字。"去吧。"他轻声说,"有什么不对,立刻让人来叫我。"
苏若雪走后,顾承砚端着空酒杯下了楼。
李仲文眼尖,立刻挤过来:"顾先生,您可千万得信我!
我李仲文在上海滩混了二十年,什么时候干过吃里爬外的事?"他的手指勾着顾承砚的袖扣,指甲盖泛着不自然的白,"上回三井洋行找我谈棉花生意,我可是推了又推——"
"李老板急什么?"顾承砚笑着抽回袖子,指尖在他手背轻轻一按,"真金不怕火炼,等查清楚了,我亲自摆酒给各位赔罪。"他扫过李仲文瞬间绷紧的下颌线,心里的算盘又拨了两珠。
此时二楼账房里,苏若雪正把最后一本暗账合上。
煤油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照得账页边缘的《无衣》暗记泛着淡金。
她翻到五月十七日那页时,笔尖突然顿住——汇给"康纳信托"的三万两白银,附言写着"绸缎样品款",但暗记里"与子同泽"的刻痕却深了半分。
她摸出随身携带的铜制放大镜,凑近些看:汇款单上的英文字母"Connor",最后一个"r"的尾巴比寻常多了道钩。
这是青鸟上个月给的情报——所有日资伪装的英资机构,英文签名都会有这样的暗记。
苏若雪的手指攥紧账页,指节泛白。
她想起今早顾承砚说的"把篱笆扎紧",想起三年前自己躲在账房里算错第一笔账时,他蹲下来替她捡算盘珠的模样。
她深吸一口气,从抽屉最底层摸出枚刻着商会钢印的木印,"啪"地盖在汇款单上——"冻结"两个字像道铁锁,将三万两白银锁进了暗无天日的账户。
等她写好纸条让丫鬟送给顾承砚时,窗外的月亮已经爬到了法租界的钟楼尖上。
顾承砚是在宴会厅后巷的梧桐树下收到纸条的。
夜风卷着梧桐絮扑在脸上,他借着路灯看清楚"康纳信托日资暗记"几个字,喉结动了动。
转头时,正看见李仲文从巷口的黄包车上下来,怀里揣着个用油纸包着的长条形物件——像极了三井洋行特供的樱花木烟杆。
"顾先生好雅兴。"英国商会代表乔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夹着股雪茄的甜腻味。
他穿着剪裁精良的藏青西装,怀表链在路灯下闪着冷光,"听说你们遇到了点麻烦?"
顾承砚把纸条收进西装内袋,转身时笑得温文尔雅:"麻烦倒谈不上,就是发现几个总往日本人怀里钻的。"他从口袋里摸出张折好的名单,"乔治先生,这几位买办最近和贵国的''康纳信托''走得很近——"他顿了顿,"要是他们出了什么事,可别说是我们中国人不讲规矩。"
乔治接过名单的手顿了顿,蓝眼睛里闪过警惕:"顾先生这是..."
"不过是提醒朋友。"顾承砚拍了拍他肩膀,转身往宴会厅走,"毕竟,谁都不想自己的生意被老鼠坏了名声,不是吗?"
等他回到办公室时,墙上的老座钟已经敲过十二下。
雨不知何时又下了,玻璃上的水痕像道模糊的帘。
他刚要脱外套,桌上的黑色转盘电话突然"叮铃铃"响起来。
顾承砚的手指在话筒上悬了半秒,接起来时声音沉得像块铁:"哪位?"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粗重得像破风箱,过了三秒才响起沙哑的男声:"你想知道真相吗?
明早十点,十六铺码头。"
"喂?
喂——"顾承砚对着话筒喊了两声,只听见忙音的"嘟嘟"声。
他放下电话,窗外的雨幕里闪过道黑影——是青鸟的斗笠。
顾承砚摸出怀表看了眼,凌晨一点十七分。
他走到窗前,敲了敲玻璃。
青鸟抬头,斗笠下的眼睛亮得像星子。
顾承砚对着他比了个"八"的手势——提前两小时。
雨还在下,十六铺码头的旧木牌在风里晃出吱呀声。
顾承砚低头擦了擦镜片,镜片上蒙了层水雾。
他想起苏若雪今晚在账房说的话:"等打完这场仗,要让全中国的人都穿上顾家的绸。"
而此刻,他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心里清楚——明早十点的码头,或许就是他们离真相最近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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