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机场出口分道扬镳,陈嘉树坐上了一辆黑色奔驰车,覃乔被同伴喊过去,钻进一辆国产品牌的商务面包车内。
覃乔未告诉陈嘉树他们去的是同一个地方,他们很快就会再见。
“主任,东亭厂区那边又传来消息,那对父子的亲戚朋友们在厂门口烧纸,被保安宝暴力驱赶,其中一人被打伤,你看这张照片——”
助理敏敏将平板递到覃乔面前,她接过来,视线一垂,指腹在屏幕上轻轻摩挲着,若有所思。
敏敏还在说:“多可怜满脸是血,这两天东亭这个小镇因乔树集团出名了,就没下过热搜。”
昨日,跳楼自杀被送医抢救三天的父子于医院离世,社会新闻、财经新闻,甚至娱乐新闻都争相报道。
陈嘉树是澜川本地人,也是本省优秀的企业家,大型企业乃地方经济支柱,它的一举一动将会影响地方形象,因此上级部门要求务必查清楚来龙去脉。
覃乔主动请缨现场跟踪报道,陆台正愁没有合适的人选,想都没想就批了她的申请。
*
两排保安开道,陈嘉树坐的车从厂区正门驶入,车窗贴着隐私膜,外面围堵的亡者亲戚、家属,还有一些媒体,一概看不见车里的人。
陈嘉树去年三月和几个高层一起来过,在这里待了一周,他在厂区里走走看看,还和厂里两个副总、车间主任、主管开了几场会。
那时他的眼睛还没这么差至少能分辨出谁在假笑、谁在躲他的目光。不同于现在,一场会议下来,每个人嘴里都像含着蜜,话里听不出半点破绽,可偏偏他连他们的面部表情都看不清。
“哥。”
田佳悦怀里抱着一摞资料,推开办公室的门,走进来。她带着审计部比陈嘉树早一天到这里。
田佳悦的声音让陈嘉树抽回思绪,他拄着盲杖往回走,拉开办公椅,坐下来,拿了一份文件。
“我来念。”
田佳悦抽走他手里的文件。
集团里的各类报表,需要经他审核签字的合同、项目书等等,他都戴着助视眼镜慢慢读。
助视眼镜的功能就是放大字体,他现在只有一只右眼还能勉强用用,也担心高强度用眼,会加剧它的恶化。
所以年初开始,读重要文件的工作交给了田佳悦,日常报表就由两位助理来念。
下午朱奥来电,乔树与中申的战略合作协议条款已谈妥,法务正在核验合同文本,就等他回来签署。
放下手机,陈嘉树拿起盲杖出门,由叶特助带路,他径直走到审计部所在的会议室。
另一边,覃乔刚踏进休息室,和外面那帮堵厂门自媒体记者不同,里面都是眼熟的主流媒体记者。
有两个一高一矮的女人贴墙站着,时不时给他们添茶水,但看这两人一脸怨气,黑云压顶,脚趾头想想都可猜出一二必然是行政部门被拉来做服务行业的。
覃乔的团队在外面,敏敏发来信息采访到了几位厂里出来的工人,视频已经发到她的邮箱。
覃乔坐不住了,拿起公文包走出去。长廊下,她蓦地止步,隔着一大片空场地,看到正从某个房间出来的陈嘉树,一同出来的除了常跟在他身边的助理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
女人……
覃乔莫名感到眼熟,便想看清楚,她微微眯起眼睛,隔的远这张脸不是很看得清,留一头黑长直,肤色白皙,依稀可辨出五官生很漂亮,方领米白色针织连衣裙,在腰间收紧,恰到好处的勾勒出她纤柔的腰身。
许是是她的目光太过直勾勾,女人有所感知,倏然朝她看过来,她似乎看到女人眼瞳里肉眼可见的错愕。
“嫂嫂。”田佳悦不确定地默念。
却让旁边的陈嘉树瞬时绷直了脊背,他还未反应过来,田佳悦第二声直接急切地喊:
“嫂嫂!!”
女人声音细柔,不如男人般洪亮、气势如虹,能传很远。
田佳悦不确定嫂嫂有没有听到,又怕她走掉,全不顾形象地拔腿就朝覃乔跑去。
*
初夏的风,微凉,裹挟空气里淡淡的泥土和枝叶的清香气。
田佳悦带覃乔转来转去,走进一片厂区里开辟出来的小公园,里面不少职工在锻炼,她们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站在那儿聊。
头顶碧绿的柳枝随风摇摆,一条过长的柳枝频频擦过覃乔的脸,她退后一步,躲开它。
“哥哥,从没有忘记你,真的……回不去了吗?”
田佳悦眼眶微微泛红,哑着声向她确认。
覃乔颔首,“佳悦,你在长大,世界每天在变,我们确实回不到过去了,对吧?”
田佳悦和陈嘉树不是兄妹,甚至连亲戚关系都不是,田佳悦只是陈嘉树那位忘年之交的已故老友的女儿。
那年田佳悦十二三岁,陈嘉树为赚外快,辅导过田佳悦两年数学,自此后他就多了一个妹妹。
“嫂嫂,哥哥他曾经差点……”
田佳悦掐着手心,支吾半天,最终咽回肚子里。与覃乔分开后,田佳悦回到办公室找陈嘉树。
陈嘉树停笔,抬头问:“她不愿意原谅我是吗?”
田佳悦低低地“嗯”声,桌上的陶瓷杯里的茶水见底,她拿起杯子,正想添茶水。
陈嘉树:“帮我点一杯咖啡。”
田佳悦有些微惊讶,还是放下陶瓷杯:“外卖吗?”
陈嘉树点头后拿起桌上的手机,手机识别到人脸自动解锁。
他的手机壁纸是一张唯美的夜景。
深蓝色的天幕下,雪山锋利而沉默。
极光横贯天际,淡绿色的光带宛如银河的碎屑,边缘泛着些微紫。
那是覃乔研究生毕业,他们从英国离开,专门去了一趟挪威。
两人戴着厚厚的帽子,穿十几斤重的滑雪服,两只戴着加厚手套的手相牵,她引领着他走至雪地空地中央。
“嘉树,看见极光了吗?”
白、绿、蓝……在头顶流动,仿佛无限长的飘带。
看见了,很美。
极光在他眼中:“我看见了,原以为我再也看不到这么清晰的夜景。人生真的很神奇,在以为再也不会时,总有奇迹发生。”
覃乔转头看他说:“要相信奇迹。”
“以前我不信……”他一顿,“现在我信了,我正站在奇迹里。”
遇见你是最好的“奇迹”,乔乔。
“哥?”
陈嘉树眼神一晃,回到现实之中。
田佳悦仍站在那儿:“那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嫂嫂。”
陈嘉树淡声:“过去的,不必提。”
“知道了。”田佳悦走至茶几前,弯腰拿起桌上的手机,指尖滑到外卖界面,进入星巴克界面。
她操作熟练地下单了两杯美式,付款前,特别备注带两块黄糖。
“佳悦”
田佳悦转身,“怎么了?”
陈嘉树在电脑前抬头,直直地看着她:“她有说什么吗?”
*
次日,上午九点。
省台《财经前沿》播出东亭乔树集团厂门口时事新闻。主持人覃乔站在厂门口,面向镜头,手指厂区名称。
“各位观众早上好,我是记者覃乔,现在乔树集团东亭厂区。五月二十一日,该厂区发生一起跳楼事件,两名死者均为该厂五年工龄的老员工……”
画面切到拉着[黑心企业,还我命来]横幅的死者亲友身上。
“据本台调查,涉事父子生前曾多次投诉薪资拖欠问题,而乔树集团近二年财报显示,高管薪酬涨幅达30%,基层工人工资却停滞不前……”
“啪”一声,平板电脑反面朝上叩在办公桌上。陈嘉树发泄情绪般腾地起身,又像瞬间被抽去全部力气,重重坐回去。
他伸手拿了桌上的手机,想给覃乔发信息,才想起很多年前,她就把他拉进了黑名单。
覃乔是资深记者,不可能不调查就对着直播镜头说这这些没有真凭实据的话,可是什么拖欠工资,财报的数据根本就不是事实。
她怎么会……
陈嘉树用力摇头,不可能,不可能的。
田佳悦端着外面买的小米粥进来。
粥放桌子上,她揭开盖子,再拆开塑料袋取出里面的一次性勺子,插入粥中,清淡香甜的气味往上飘。
陈嘉树扶着额头,脸色微白。
“哥……”
似乎被她这声唤醒,陈嘉树猛地扭头看向她,黑洞般幽深的双眼逐渐聚光:“去请覃乔过来,不,我去找她,她在哪里?”
十分钟后,田佳悦请来了覃乔。
玻璃门在田佳悦出去后缓缓合上。
覃乔坐在沙发上,沉静地看着陈嘉树拄着盲杖走向她。
男人身形高大,像一座平静移动的雪山,他越接近她,那种冷气和压迫感越发强烈,无形中的压力让她呼吸都跟着不畅。
覃乔怎么会不知道陈嘉树为什么请她来,她说了不该说得话,且会对他的集团造成极大的负面影响。
“你在调动那些人的情绪,”陈嘉树冷声问:“为什么?”。
气氛静了,覃乔将手机放到桌上,起身说,“陈董我是记者,我只听,只看我所拍到的客观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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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树怔然望她有许久,继而神情冷峻,语气不留情面:“事实?事实是你和门外那帮人一样?偏听偏信,用吸睛的标题,为你们省台获得高关注度和高流量?”
覃乔还未来得及开口,陈嘉树声音陡然拔高,“我问你,你采访的那两个人,说我们集团薪资拖欠你核实过吗?工人工资停滞不前的数据又是从哪里来得?”
他声色俱厉地样子就像在训斥下属,多年商海沉浮,如今的陈嘉树浑身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感,她竟有些畏惧他。
垂眸间,覃乔看到他攥紧盲杖的那只手青筋暴起,仿佛要把手中这根棍子生生捏断。
陈嘉树似有无数的话语要向她声讨,覃乔抢在他出口前发声:
“陈董若是觉得报道失真,可以发声明澄清,也可以让你们的法务部门起诉我。”她一顿后轻笑,一字一句:“还是说你认为我在报复你?”
报复。
陈嘉树脸颊几不可查地跳了跳,不只是震惊而是阴暗心思被搬上台面的滞涩。
他哑然:“起诉?我起诉你什么?”
覃乔不想与他多说,索性闭口不言。
陈嘉树却没想就此打住:“乔乔,现在不是十四年前,我没办法也不可能配合你知道吗?”
十四年前……他刻意地强调,覃乔几乎条件反射地退后半步,小腿撞到沙发边缘。
明白了,陈嘉树认为她是通过这件事再次换取自己的职业发展。
那么,最后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是在提醒她,之所以有现在的成就,全是当年他的配合?
她脸色一沉,不客气地反问:“陈嘉树你什么意思?”
他们隔着十多公分的空气,陈嘉树可以看到覃乔问这句话时颤抖的肩膀。
相识相爱相守整整十年,他们之间何曾面红耳赤、针锋相对过?
陈嘉树意识到自己话说得过分严厉,抬手想碰她的肩膀,还没碰到,就被覃乔挥开。
“不用你提醒我!!”
覃乔失态地低吼,她忍他很久了,他有什么资格来指导她工作,又想来替她做决定吗!
“你说得没错,当年要不是你接受我的采访,我不会拿到特批的正式名额,但,陈嘉树我……早就不欠你了!”
此言一出,就像一把刀子捅进陈嘉树心脏,还转了半圈,剧烈的痛楚顷刻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覃乔但看一秒血色尽失的这张脸,就好像她这些话是打在他身上的子弹,打伤了他,打碎了他。
她十指死拧,紧咬牙关,浑身的肌肉因过分紧绷而微微颤栗。
陈嘉树固执地再次伸手。
她往后缩,眼睫簌簌发颤,毫无征兆的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顷刻模糊她的眼。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粗重的喘息声像破旧的风箱。
他似乎哪里不舒服?
这个念头从她脑中一闪而过,也只是闪过而已。
陈嘉树:“听我说——”
喉头被突然蹿上来的一股气体堵住,上不去也下不来,他需要一个支撑,只能死攥住杖身。
天旋地转地感觉愈来愈重,好像一闭眼就会沉睡下去。可越是如此,陈嘉树越是自虐般地靠近她,像是要找到什么证明。
“陈董!”
覃乔脱离沙发,站在茶几旁边,她不想再跟陈嘉树玩这种游戏。
“不要再过来了。”
她这句话似乎激起他的反骨,长臂一伸,准确无误地攥住她的手臂。
覃乔受到惊吓:“你干什么!”
避之不及地一把甩开他的手,没想到,他竟因她这个动作,弄得大幅度晃了晃身。
她愕住。
待他稳住身形,覃乔方才意识到自己不该待在这里:
“我先走了。”
她转身,不带留恋地朝门外走。
“逃”这个字用在现在的场景中似乎更形象。看着覃乔快步逃离,渐渐超出了他可见的视野范围。
陈嘉树缓慢地勾了勾唇,他做错了,覃乔恨他也是应该,可怎么会这般怕他?
那天在学校也是,就好像他是洪水猛兽……
闷痛、滞堵、各种情绪充盈胸腔,极度缺氧让他如同濒临死亡的鱼,费力汲取一丝丝氧气。
可还是徒劳。
眼前明暗交替的愈发快速,下一秒,盲杖脱手,陈嘉树踉踉跄跄退步撞到沙发,紧接着直直栽下去。
“哐当”
“砰!”
两道声同时发生,重叠在一起。
意识彻底被黑暗漩涡吞没前,陈嘉树好似听见一声焦切地喊……好像是覃乔,她不是叫他陈董而是嘉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