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坠独自在屋中关了一日,浑浑噩噩,不觉已是天黑。窗外下起雨来,小腹复又隐隐作痛。她十分渴望能像昨夜一般饮下碗热乎乎的赤沙糖姜汤,却迈不出步子去要。便将那只黑布袋枕在榻下,弓着身子躺下,只求尽快入睡。
夜雨淅沥,辗转良久,隐隐听到屋外有人语轻响。细听是宛童与君迁,大抵是担心她的病况,前来探视。金坠连忙将头埋进被褥。宛童进屋来,见她埋头睡着,只得熄了灯出去,告诉君迁五娘已睡下了。君迁闻言,低声叮嘱了些话便离开了。
金坠蒙着头,听着那足音在潇潇夜雨声中远去。心头一酸,轻咬着被角闭上眼,强迫自己堕入梦境。
思虑重重,如何睡得安稳。一夜翻来覆去,好歹捱到了更漏将尽。惊坐起来一看,已是寅时末了。心中一凛,忙披衣下榻。草草梳洗一番,将搁在床前的那只黑布袋藏在怀里,蹑手蹑脚地推门出去。
夜雨乍歇,天光微明。路上尚无几个行人,金坠踏着一地雨露独行在晓风中,只感遍体生凉。幸而在街角遇到辆赶早出来拉客的驴车,忙乘了上去。车夫一听她要去六和塔,很不情愿,金坠无奈加了好些钱,才说服他大老远送自己去往钱塘江畔。
六和塔矗立于西湖之南的月轮山麓,正面钱江,为镇压江潮而建。塔高九层,取佛教“身和、口和、意和、戒和、见和、利和”之六规约命名,故曰“六和”。每日早晚会有守塔僧人登顶敲钟,此外的时间都十分幽静。
金坠在月轮山前下了车,远望见那塔身隐于苍白的晨雾中,巍峨高耸,若隐若现,似遥不可攀,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四下无人,唯闻潮声。她沿山路而行,半晌穿过山门,到了六和塔下。徘徊片刻,鼓足勇气,独自走了进去。
卯时已过,天光渐亮,此间仍十分幽暗。佛塔内部呈八角形,幽深曲折,别有洞天。四周墙上绘有各色壁画,须弥座上雕有精美纹饰。正中有阶梯盘旋,外侧有回廊相连,逐级而上,可步至每层廊外凭栏远眺。各层檐角皆悬挂着铁铃,晓风拂过,便闻百铎齐鸣,和着对岸钱塘潮音泠泠回响,禅意悠远清旷。
“……有人么?”
金坠绕塔呼唤了几声,只听见自己的回声。想到那字条上约她至塔顶相见,只得拾阶而上。
塔阶陡峭,攀登颇费时力。她借着漏进塔内的一线天光扶墙缓行,唯恐一脚踏空摔下去。走走停停,攀了无穷无尽的石阶,看了无穷无尽的壁画,听了无穷无尽的潮音,终是喘吁吁地来到顶层。
甫一登顶,便见正中悬着一顶偌大的铜钟。金坠转了一圈,不见人影,不由感到一阵焦躁,几乎以为遭人耍了,便伸手狠狠敲了敲那钟。清音未散,大钟投下的暗影深处忽闪出个影子。
金坠后退几步,仓皇道:“谁在那里?”
那人影缓缓向她走来。黑衣黑帽,一言不发,看上去正是约她来此见面的那人。
金坠从怀中取出那只黑布袋,隔着些距离问他:“这是足下给我的么?”
那人点点头。金坠又问道:
“足下尊名?袋中之物从何而来?为何约我来此相见?”
那人不做声,突然快步走到她面前,伸手拉下兜帽,在微光中露出一颗剃得青黎的头颅。其上是一张久遭风蚀的磐石般的黝黑面庞,以及一道横亘着的弓月形刀疤。
那是一张令人触目惊心的面庞。金坠盯着他看了许久,蓦地天旋地晕,退开几步,颤声道:
“你……你是……你是宇文校尉?宇文觉?——殿下身边的那位……”
那青年唇角微动,沉默地点一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金坠错愕万分,正要再问,忽听得身后一个苍老女音幽幽道:
“他已出家了,如今唤作梦觉。”
金坠一惊,循声回首。只见塔身浓重的暗影下,一个枯瘦身形缓缓浮出,又被塔窗外的飞白所笼罩。是个老妪,身着沙门尼的灰布衫子,僧帽下的深黑眼眸似一汪静默的江潮,沉静地涌向来人。
“梦觉受过重伤,已无法言语。金娘子若有所疑,但向老身发问。”
金坠只觉得做梦似的,怔忡着轻唤:“彀婆婆?……您可是殿下的乳母,彀婆婆?”
“阔别已久,金娘子仍记得老身,实感欣慰。”老尼合十一礼,淡淡道,“老身亦同梦觉一般落发皈依了,金娘子今后唤我彀师太吧。”
“彀师太,梦觉……”金坠呆望着与记忆中判若云泥的二人,俄而如梦方醒,颤声道,“是他么?是他让你们……他还在么?——殿下他还活着么?”
彀师太叹息一声,敛容正色:“嘉陵王殿下已往生去了。”
金坠一怔,竟松了口气,讷讷道:“真的么?”
彀师太闭目颔首,沉声追忆:
“去岁末殿下出使大理国,得悉先帝驾崩,即刻返京奔丧。我等随殿下一路策马而行,行经五尺道中途,殿下顺路去一座土庙参拜祈福,却遭一伙刺客伏袭。那夜山中大雨,凶贼事先藏身于那土庙中,待我们走近,便射出暗箭,又推下山石为障,阻断了我们的去路……”
金坠听着,只觉浑身发颤,不禁伸臂抱住自己。彀师太顿了顿,蓦地双目一亮,音容亢奋道:
“在五尺道上的那个雨夜,殿下是何等英武啊!那数十个凶贼持械围攻,刀刀毙命,都未能近他的身。殿下手持他那柄青玉宝剑,以一敌众,那英姿真似大黑天神在世!
有那么一刹,那些凶贼个个畏缩不前,如同被魔咒定住似的。直至如今,每忆及此景,老身都不敢相信,殿下竟……殿下他竟已……”
“他怎么了?”金坠怔怔道,“告诉我,殿下怎么了?”
“对方人数甚多,又逢暴雨,我等虽竭力护驾,终究寡不敌众。殿下被逼无路,策马退至崖边。其时天上闪过一道雷电,殿下的马受了惊,蓦地向山崖下狂奔而去……我等不及阻止,只能眼看着……眼看着殿下……”
老尼言至此,双目含泪,战栗不言。金坠打开手中的黑布袋,将那片翡翠碎玉捧在掌心:
“这片碎玉……这是殿下的那只镯子……”
彀师太喟叹一声,哀戚道:
“那夜,我等随驾一行六人,除了梦觉与老身,皆于山中丧命。我二人身负重伤,奄奄一息,天明时幸为一个过路樵夫所救,得以苟活……
事后,我们回到殿下坠崖之处,遍地污泥乱石之中,远见一物散发出幽光。我们分头寻找,却不见那只翡翠玉镯,只寻到了这一片从镯身掉落的碎玉……”
边上的梦觉黯然垂首,似不忍追忆。金坠捧着那片裂痕遍布的翡翠碎玉,喃喃道:
“玉可挡灾,这是他的护身符,殿下他不会有事的……”
彀师太直视着她:“金娘子忘了么?这并非是殿下的玉。”
金坠一凛,霎时回想起来。元祈恩临行前,他们曾交换了玉镯。他不愿让她替自己挡灾,特意将刻有她名字的玉镯还给她,自己则戴上了刻着“桑望”的那只——
那镯子如今四分五裂,只剩下这一小片被寻回来,静躺在她掌心,与她左腕上戴着的那枚“阿儡”遥遥相望。
原来他是自己替自己挡了那场灾!
金坠将那片碎玉收好,悲叹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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彀师太幽声道:“金娘子觉得,伏击殿下的那些凶贼是何人所派?”
金坠咬着唇:“是金宰执……是我叔父么?”
“不错,正是太子党的那一班奸佞!”
彀师太双目泛着冷意,切齿道:
“殿下身边出了个叛徒,还是个文人——殿下欣赏他的文采,奉他为座上宾客,他却暗中收了你叔父的好处,将殿下的行踪出卖给了他们。殿下是那般信任他,竟听信他的谗言被骗到那荒无人烟的土庙中参拜……可你猜那庙中竟供着什么?”
金坠摇了摇头。老尼冷笑一声,低低道:“一堆朽烂发霉的木块!”
金坠万分错愕,又听彀师太以那念咒似的口吻回忆道:
“那叛徒编了一堆浑话,说当地百姓视那些木块为神佛在凡间的化神,前去参拜便可结下善缘,为逝者祈福。简直是骗小孩子的把戏!
我劝殿下切勿听信,殿下却笑了,还说真正的神迹不假外物,发自于心。他在那堆烂木头前敬香跪拜,为先帝祈求冥福,好似那里当真供着一尊神!”
边上沉默的梦觉发出一记悲哀的叹息。彀师太亦是一叹,双手攥紧颈前佛珠,无比慈爱地自语道:
“殿下,我可怜的殿下呵!他自小就是如此,有一颗被神佛恩赐的大慈悲心,正如一只含着真珠出生的蚌,所有人都觊觎着那枚真珠,他自身却浑然不觉,仍慷慨地向世间万物敞露心怀。可那颗心却害了他……”
金坠轻颤着闭上了眼。彀师太凄然道:
“殿下往生后,我们想为他伸冤,那伙凶贼却掩盖了真相,声称嘉陵王是遭暴雨阻路,不慎坠崖,尸骨无存。我们离开大理,一路辗转漂泊,于三月末回到了帝京。果不其然,小太子已登了基,满朝皆是金相的爪牙——正是他们谋害了殿下,我们又能去何处伸冤?”
老尼说着,蓦地疾步上前,抓住金坠冰凉的手。
“除我二人,殿下已无一亲半故在世。金娘子,殿下曾视你为他的命,如今你是我们唯一的牵挂——我们四处打听,得知你已嫁人去了杭州,便也一路来此。为防被人认出,遂双双落发,扮作云游僧尼,暂于这六和塔中寄身,只待寻机告知你一切。”
金坠一惊:“那日我在西湖落水,莫非你们一直跟着我?”
“来到杭州后,我们打听到了你的住址。那日梦觉见你出门,遂尾随于你,试图寻机约见。见你被迫上了那班纨绔子弟的船,遂提前游至了湖心岛。本想暗中保护,却见你为拾回殿下的玉镯落入湖中,便下水救了你。
送你上岸后,梦觉又跳回湖中寻找殿下的护身玉,寻到深夜,终于在湖底淤泥中发现了那只镯子——神佛庇佑,这灵玉终是完好无损地回到你手上!”
彀师太紧攥着金坠的手,不住摩挲着她腕间那只冷月光般的玉镯,神色激动地对梦觉道:
“梦觉,你瞧,这只镯子与她是多么般配啊!殿下是不会看错的,只有我们云南的冰魄翡翠方衬得上他同他的意中人!什么汉白蓝田,在这灵玉面前皆成了石头!”
那年轻的僧人仍是垂首低眉,点点头以作回应。金坠的腕被彀师太攥得发疼,不由缩回了手,嗫嚅道:
“你们来找我,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些么?我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了。殿下出事后,我便晓得那绝不是意外。可是我不敢同别人说,也无人可说……”
彀师太注视着金坠,蓦然发问道:
“金娘子是三月初嫁的人吧?你的夫君,可是那人称医圣的沈缙溪的孙儿么?金娘子可知,先帝病亡那夜,正是服了他开的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