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迁刚到杭州便结识了苏通判,一番畅谈打开心扉,只觉相见恨晚,如释重负。二人在药局长谈毕后,又来到凤凰山万松岭上的那座旧药王庙前。果如苏夔所言,此地已被织造院官商非法侵占,里外皆圈得死死的,预备改建成锦绣金窟开门迎客。至于庙内的那尊药王真人雕像,早已被砸得粉碎了。
二人无缘拜见药王,遂在山下一带随意走了走,已是薄暮。苏夔欣赏君迁为人,执意邀他至常去的茶肆中用夕食,君迁遂同这位初次见面的上司一道用了餐。彼此虽年岁悬殊,然心性相近,话语投机,又谈及施济局筹建之事,围炉煮茶,不觉聊到了戌时出头。
辞别苏夔后,君迁匆匆乘车赶回居所。武林门外半道红,路旁桃树袅立春夜,花枝招展,落英缤纷。远观热闹纷呈,身居其中却感到一丝不合时宜的寂然。
凤凰山归来数十里路,到家时暮色已深。君迁一进门厅,但见灯火通明,绛烛高照。与之对应的却是满席残羹冷炙,皆是他午前未及动筷的春菜佳肴,放到如今已失了色香。
金坠独守空席,若无其事,笑盈盈地抬头望着他。君迁被她那反常的假笑惹得发怵,正想回避,金坠却已起身招手道:
“回来了?快坐下。”
君迁小声道:“我吃过了……”
“吃过了就不能吃了?”
金坠一把拽回他,不由分说逼他坐下,从旁取来一盒五花八门的糯米果子,拈出一只递给他:
“喏,这是隔壁罗娘子自己做的果子,特送来让你也尝尝呢。”
君迁先前在茶肆已被苏通判强塞了一堆江南名点,哪里还吃得下。眼见金坠一脸严肃,只得接过那枚果子。甫一入口,便觉甜腻发慌,忙从桌上取来茶壶。金坠一把按住他的手:
“哎!那茶凉了,我给你倒新的。”
说着,转身取来一只温在炉上的白陶小壶,斟满一盏,双手奉上。君迁早被她笑里藏刀的假殷情折腾惯了,懒得过问杯中是什么苦药,看也不看一饮而尽。
他从医数十载,虽不如神农遍尝百草,凡此世间药味大多了然,无论甜酸苦辛,早已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此刻,他却如儿时在郊外山林中初尝野果一般,被唇舌间那股冲人的酸涩搅失了神。
金坠见他发梦似的怔住,故作好奇:“怎么了?”
君迁倏然看向她:“你添了什么?”
金坠勾了勾唇:“你说呢?”
君迁一怔,伸手揭开那只白陶壶,垂眸一瞥,低低道:“你……你将那药拆了?”
金坠撇撇嘴:“本就是送我的聘礼,不能拆么?”
“你知道这是什么……?”
“我当然知道——灵丹妙药、价值连城,可不好浪费了!”
金坠将那茶壶移到面前,如数家珍一般望着泡在水中的一粒粒小红果。
“夫君快快满饮,如此琼浆玉液,剩下一滴来可都是罪过!”
见君迁一动不动,又曼声讥诮:
“怎么不喝了?赤玉玛瑙、红豆樱桃,可都没这小小的红果子来得值钱呢。”
君迁双目低垂,欲言又止。金坠幽幽道:
“事到如今,沈学士还有什么要说的?该不会又要一本正经地向我解释这山茱萸果的神奇来历吧?”
她冷笑一声,从桌子底下捧出只系着红绸的紫檀小匣打开,将那些红彤彤的山茱萸果连盒甩到他面前。
“这就是你所谓价值连城、让我用十两黄金来赔你的聘礼?”
君迁并不看那匣中之物,沉吟片时,颔首道:“不错。”
“不错?”金坠气不打一处来,“这东西满城药铺子里都是,何来价值连城?”
君迁从容道:“满城皆是,岂非连城?”
“你……!”
金坠被他这番强词夺理惊到,一时语塞。君迁抬头望向她,一脸无辜:“有什么疑问吗?”
“十两黄金呢,也值这个价?”金坠厉声质问。
“我已说了,这是很实惠的价码了。”君迁不疾不徐道,“娘子若不信,不妨拿着十两黄金将满城的山茱萸果都买下来,看能否买得到。”
“好你个草泽医人江湖郎中!你就这么缺钱?连自家娘子都讹!”
金坠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君迁敛容正色,不卑不亢道:
“是你说要与我和离的,我不过是要回本属于我的聘金,两不相欠,天经地义。你我已就此签了契据,娘子若要毁约,只恐这门亲事是离不成了。”
“我,我与你打官司去!”
“这倒是个法子。不过依本朝律,婚亲讼事需于户籍原址提理——娘子若想与我对簿公堂,还请稍安勿躁,待我任期满后回京再议。”
“待你猴年马月回去,我早就攒够那十两黄金了!”
金坠没料到他竟这般胡搅蛮缠,丧气甩袖颓坐在一旁。君迁淡淡道:
“如此亦好。娘子决心可嘉,定可速掘财道,早偿欠款。你我也好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为时已晚,若无他事,我就先回房了。”
他站起身来,正要离去,金坠冷不丁道:“站住!”
不待君迁反应过来,她已如风一般飘到他身前,捧着那只茱萸小匣冲他晏晏一笑:
“好个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毕竟夫妻一场,既已决定好聚好散,趁现在还未一别,也没必要板着脸孔。夫君不惜以此连城之宝作聘,当真是看得起我。我也不好独享,分些给你尝尝吧?”
说着,抱着匣子气势汹汹地向他逼近,端着声气儿道:
“此药金贵,泡水难得真味,生吃才最为滋补!让我算算,这一盒里大抵有白来粒吧?一盒既是十两黄金,那这一粒怎么说也值好几吊钱吧?阿弥陀佛,粒粒是宝呀!沈学士不是说过,最见不得人暴殄天物浪费药材,何况是这稀世灵药?喏——怎么,要我喂你不成?”
金坠言毕,从匣中攥出一小把山茱萸果,不由分说往他嘴里塞去。君迁如临大敌,仓皇后退,奈何他退一步,她进一步。他再退,她再进。须臾退至墙角,君迁无路可逃,只得认命,双目紧闭,任由她笑盈盈地将那把无比酸涩的小红果硬塞给他。
“哎哟,这一口下去好几十钱没了!你嚼得慢些,细细品才是!”
金坠得意洋洋,盯着他将那苦果咽下。见他转身要逃,忙拽住他道:
“哎等等,既是灵丹妙药只吃一回哪里够!来!”
说着又从匣中取出一把小红果。君迁忙于奔命,金坠穷追不舍,二人在屋中你逃我赶,秦王绕柱,君迁慌不择路躲到屏风后,疾声道:
“你干什么!别过来!”
“夫君别躲呀,快来吃药——这么大人了,怎么吃颗药都要人追着喂呀!”
“你,你别过来!”
君迁忍无可忍,趁其不备,风驰电掣夺门而出,蓦地却在门外撞到个人,正是来看茶的宛童,撞得那小婢子嘤嘤呼痛。君迁如梦初醒,忙向她赔礼:
“抱歉,我……”
“你们这是在玩儿躲猫猫么!屋里那么窄,去外头玩儿不好么?”
宛童正要埋怨,金坠捧着匣子幽幽而来,粲然一笑:
“是啊,咱们到外头去玩儿吧!夫君记得藏好些,被我抓着可是要罚你吃药的!”
君迁何待她说完,扭头便跑,顷刻消散在廊外的融融春夜中,惹得宛童好奇道:“你俩当真在玩躲猫猫不成?”
金坠冷笑:“不然你以为呢?”
“我以为五娘又欺负你家夫君呢!”
“我又不是河东狮,欺负他作甚?我与他做游戏呢。”
“沈学士在外头忙了一日,五娘是该与他做做游戏放松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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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童笑道,“不过他玩心也忒重,我刚热了茶来,好歹喝了再去躲猫猫嘛!”
“没事,他方才已喝过了,我亲自为他烹的。”
金坠回到案前,指了指那只泡着山茱萸果的小茶壶,抬头却见宛童正牢牢盯着自己,皱眉道: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
宛童神秘兮兮地说道:“五娘来了杭州,似乎变了不少呢。”
“……是么?”
“是呢!”宛童严肃道,“许久没见五娘这样笑过了!”
金坠一怔,移过那茶壶,揭盖向里面望去。茶汤清澈,泡开的山茱萸果如一簇赤珊瑚沉于水底,在灯烛下幽光氤氲,映出她皙白的面容。面上是她自身亦未察觉的笑颜,梦幻一般笼于绯红的晶光之下,漾起层层叠叠的轻涟。
不经意地,她将手探进壶中,拈出一粒因吸饱了水重又红润皎洁的山茱萸果。举在烛下细细端详,良久只是一声轻叹。
是夜,二人一如既往分房睡。杭州新居虽不宽敞,厢房却管够,得以省下同床异梦的麻烦。金坠在船上漂泊十数日,终得平稳落地,虽是异乡首夜,睡得倒很安稳,一宿无梦到天明。
翌日一早,天色清明,春光暖融。君迁已赶早去府衙点卯了,金坠洗漱完毕,用了朝食,来到小院中一面信步消食,一面想着那令人头疼的十两黄金。
江南住宅皆带园林院落,他们这处宅子不算大,不过几丛翠竹桃花、几块湖石假山、一池清水荷塘。塘边有座小亭,还题了匾额,上书“听雨亭”三字。可惜池中荷叶方露尖,尚无“留得枯荷听雨声”的意境。
小院窄窄,几步便到了头,心里却没个头绪。金坠决定先出去碰碰运气,遂回屋取出一路上做的几幅绣画,正要出门,忽闻外面足音橐橐,莺声曼曼,果是隔壁那位罗娘子不请自来,远远向她招手:
“坠姊姊日安!姊姊在做什么呢?”
“没什么,正绣花打发时间呢。”
“真美呀!姊姊的手可真巧。这是什么花儿,从没见过呢。蓝莹莹的,小鸟一样!”
罗盈袖凑到金坠身侧,好奇地望着绣画上那些奇花异草。金坠谦虚道:“胡乱绣的,我也不知是什么。”
盈袖携了她的手:“外头天气好,闷在家里多无聊啊!我正要去武林门丝绸坊取前回订做的春衫,坠姊姊陪我一同去吧!”
金坠正愁初来乍到没个方向,闻言一喜,忙跟着盈袖出门。武林门距此不远,二人信步漫游,徐徐穿过街市。春日和煦,游人如织,遍地都是踏青的红男绿女。盈袖东张西望,走走停停,金坠跟在她身后,寻机问道:
“有一事想向罗娘子打听……”
盈袖正凑在一家卖花摊前挑花,头也不回:“你别再一口一个罗娘子,我就告诉你!”
金坠忙道:“有一事想向盈袖妹妹打听。”
盈袖回过身来,将一朵白玉兰簪在金坠鬓角:“坠姊姊请问!”
金坠莞尔:“妹妹平日可有什么生财之道么?”
“坠姊姊是缺钱用么?”盈袖摆摆手,“不用生财,你缺多少,我借你便是!”
金坠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盈袖不待她说完,嘟了嘟嘴:“你家那位沈学士可真小气,怎也不多给你些钱花呀!”
“我只是想自己攒些钱下来。”金坠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没有多少值钱的嫁妆,因此想寻些生财之道……”
“姊姊要攒钱做什么?买首饰么?”
“若是首饰倒还好办。”金坠苦笑,“我有件十分重要之事,需攒下许多钱才可办成。”
“姊姊莫怪我没见识,花钱倒是擅长,赚钱么……”盈袖将手中的花枝转了转,粲然一笑,“对了,一会儿到了丝绸坊,我替你问问乔娘子吧!她家大业大,会做生意,定有法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