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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逢清流

作者:非露非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苏夔向杭州药局外排队看病的人群道了借过,侧身挤了进去。君迁随苏通判入内,但见此间人言嘈杂,咳声一片,挤满了前来求医的民众。


    堂前匾额上书“杏林橘井”四个大字,底下供着扁鹊、华佗、孙思邈等历代名医像,活的医者却不过三五位——只有一位胡子花白的坐堂老官医,其余皆是如梁恒一般的青年医正,另有几个医学生模样的少年负责抓药。君迁往药柜上一扫,只见到寥寥几种寻常药材,多数都已见底,不禁皱了眉。


    本朝重医学,太医局每岁举行科考,绩优者留京,次等调至各地衙署任官医,最末者则下放至地方药局,负责民众医疗。药局于州县上各设一处,通常由一位经验较长的老官医率领数位医正及医学生坐堂接诊。医药费用皆以最低收取,遇大疫时亦无偿施药。虽旨在惠民,然因资金人手匮乏,在一些小地方早已名存实亡。即使如杭州这样的江南重镇,药局前每日亦是大排长龙。若非穷苦百姓,宁可自费去民间医馆求诊,绝不来此排队受罪;遭下放的医官若非走投无路,亦宁可致仕自立门户,绝不愿供职于这俸禄前途皆微薄处。


    药局里人满为患,二人好不容易才挤进堂中。众官医正忙着接诊,呼前唤后,左奔右跑。见了苏通判只颔首致意,无人注意他身后那位新人的到来。君迁亦不声不响,随苏夔穿过人群,来到后堂的一间会客室中。


    药局占地不广,客室更是狭隘。门窗紧闭,室内弥漫着一股药草的苦香,更显逼仄,却终于清净了。苏夔喃喃自语:


    “很累人吧?每每来此都不禁感叹,佛家所谓八热地狱无非如此——然对患者而言,此处却不啻药师佛常驻的琉璃净土了。”


    他叹息一声,邀君迁落座,苦笑道:


    “药局里头的茶苦,就不请沈学士闲饮了。”


    君迁忙道无妨,又听对席长者徐徐道:


    “适才听梁医正戏言,称沈学士今次是新官到任三把火——恕我一问,是哪三把火?”


    君迁没想到他竟直入主题,正待开口,苏夔从案旁移来一张废纸,援笔濡墨,边写边说道:


    “你先别说,看我写的对也不对。”


    君迁凝神望向对席。片刻苏夔搁了笔,将刚写的那张纸推至他面前。君迁定睛看去,见纸上寥寥三个大字“施济局”。


    “施济局”是君迁筹划创建的官办病坊之名,那日春猎时只在御帐中与皇帝一人说过,苏夔显然已提前接到了天子的密信。君迁不禁心潮澎湃,问道:“苏通判可知……”


    苏夔和霁一哂,双目之中倏然添了几分冷峻:


    “沈学士刚到杭州,风尘未卸,本不该急着同你说这些。今日既有缘相见,不妨就此直言——终归是只烫手山芋,早些接了,也好早些凉下来。”


    君迁闻言,耐下心来,静待对方发话。苏夔取过那张写着“施济局”三字的纸来,提笔将“局”字单独勾画出,沉声道:


    “施药济贫,需依凭地势,终落在这个局字上——是乱局还是好局,全看局中人如何应对。沈学士精通医事,然而杭州不同帝京,施济局亦不同太医局,如何因地制宜施药济贫,一纾民之贫病,还望赐教。”


    君迁胸有成竹,朗声说道:


    “关于此事,我曾撰写过一篇治要方略,今日未带在身边,先与苏通判概述,大抵有三则要点——一则是施济局选址,破土动工费时费力,由旧筑改建为佳。选址不宜过远,便于百姓前来求诊,且周边应有医门药坊,便于集合医药资力;二则,施济局设立后,仅以朝廷调派医官人力有限,当广募本地医门志士分班坐诊施药,也便探讨药方,应对疑难杂症。杭州医风盛行,觅得一批愿来义诊的医士并非难事;三则,施济局中所需药品采买应与药局一般走明账,由户部核批后按季下发,不得令地方药商私自承揽,以绝贪墨事由;亦当尽力在民间筹募善款,公私相济,以持久供应局费药金开支。”


    苏夔认真听着,不时颔首赞许。君迁滔滔语毕,稍作停顿,敛容望向苏夔道:


    “临行前,陛下曾盛赞苏通判之高德,称君为清流之砥柱。我只擅医事,于官场事务不甚了解。筹建施济局所涉繁多,还望通判指点迷津。”


    苏夔闻言,颇为自嘲地一笑,徐徐道:


    “什么清流砥柱,至多算是条支流,否则何至于被调离帝京?——沈学士的为人,陛下曾与我说起过。今日一晤,果不其然。适才也说了,我虽非自在散人,却向来喜欢同你们这些性情中人打交道。你还年轻,人情世故自不必说,该帮的我都会尽力帮,君且请安心行事。”


    君迁十分感激,正要言谢,又听苏夔话锋一转道:


    “然则,我虽挂了通判之名,官场上下掣肘,各自为政,很多事想遂意去办也是很难。单对付这一个杭州府衙,就够一番折腾……我犹如此,今上初继大统,在帝京只会更难。听闻沈学士是东宫侍读出身,个中情状,想必比我更加了然吧?”


    通判一职仅次于知州,主责州内粮运水利等事宜,虽也是州府长官,并无实权,处境之难可想而知。苏夔轻叹一声,继续说道:


    “今上自开春继立以来便暗中筹划此事。两月前我调任杭州,也是奉了密诏,借江南地利人和之便,在此试行别处做不得的事——你的施济局便是其一。此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这两个月来,我借身份之便走访了此间诸多地界,尽可能牵线搭桥。


    “方才你见到的那几位本地医家,皆以医德著名,为人虽清高了些,对官办施济局之事却十分支持,甚至愿无偿相助。你的治要方略中也提及施济局开设后,可集人力广募本地医门同仁轮替义诊,此事想来并不难。”


    苏夔言至此停了下来。君迁听出其弦外之音,低低问道:“那难处是……”


    苏夔笑了笑,意味深长地望向君迁:


    “沈学士午前去了杭州府衙,可曾见到王知州了?”见君迁摇头,又道,“你可知他去做什么了?”


    君迁一怔:“听说知州陪同胡商去看丝绸了。”


    苏夔一哂:“你可知他去哪里看丝绸了?”


    君迁何曾还记得梁恒说的那“文锦院”,只得沉默。苏夔叹了口气,举起手边的那张旧纸,盯着自己写下的那三个大字慢慢说道:


    “适才说了,施药济病皆不难,难在这个局字上——凤凰山北万松岭上有座旧药王庙,大小合宜,闹中取静,周边又多医门药铺,如你所言,正是改建为施济局的不二选址。我跑遍满城,再寻不出更好的地方。那旧庙又是前朝遗迹,无主无名,无需靡资买地。凤凰山一带多聚药业,我走访了周边街铺的几位药商,得知他们本想众筹重修此庙,供奉药王真人以兴其业。我将筹建施济局一事说与他们听后,他们都十分支持,同意将原打算修庙的善款捐出,权当布施功德。


    “按理,施济局是朝廷的工事,需由官府出面走章程,然而现况你也是清楚的。我一人毕竟代表不了官府,等户部拨款又不知猴年马月。因此,便只得先发制人——除却周边药商募捐的那笔善款,我又说动几位好心的典业、钱业商贾,筹齐了资金,权作起始的局费药金;又请好了工匠,四处打点好了动迁事宜,本预备月中便动工改建,待有了雏形,日后时机成熟,再慢慢交由官府经手。”


    君迁凝神聆听,果听他说出了“然而”二字。


    “然而,就在我们准备动工前,药王庙所在的那块地竟被别人包下了——对方甚至拿出了一纸地契,显是伪物,可那上头竟还有杭州府衙的证印。”


    君迁一愣,蹙眉道:“王知州?”


    “倒不是他本人,而是文锦织造院的官商,一个张姓丝绸商。此人与王知州私交甚好,手下几百张织机,杭州的丝绸生意大半仰赖于他。今日西域商人来文锦院谈生意,主要也是和他谈,王知州只是代表官府去捧个场——当然了,卖丝绸所得的银两,官府是少不得要抽些去的,王知州本人就更不必说了。”


    “那药王庙……莫非是他们?”


    “药王庙的地契在那个张官商手上,正要改建成绸行。此前已动过工了,惹了众怒,遭附近百姓联名状告,不得已消停了一段时日。”


    “官司结果如何?”


    “你说呢?”


    苏夔颇为讥讽地一哂,幽幽说道:


    “除了药王庙一带,城中亦有多处遭侵地强占。不单是那张官商一人,本地几个大丝绸商皆集资参与。我打听了下,其价不菲。”


    “他们既同官府合作经商,为何还要新建绸行?”


    “替官府做买卖,只是营生;自己开业揽客,方是生意。我本想试着将那药王庙的所谓地契转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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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来,然而光有钱是不够的——据说杭州府衙中有不少官吏都收了那张官商等人的好处,皆翘首盼着这锦绣金窟开业,好跳开公家大捞一笔油水。如今织造院好歹走的是明账,若待他们自立门户,届时偷税漏赋巧立名目,杭州百姓每年不知要替他们缴多少丝绸税呢!”


    苏夔言至此,将手中那张纸摊在案头,伸出指头点了点。


    “莫说是我们这赔本的施济局,就算此刻宫里来人指明要买下这药王庙,他们恐也要百般阻挠呢——据说王知州颇擅此道,曾有朝廷派来的监察御史,见了他都不敢多说什么。”


    君迁蹙额:“那王知州何敢如此跋扈?”


    苏夔瞥了他一眼,意味深长:


    “这里没有外人,就不必说空话了——莫非沈学士身为金家女婿,竟不知那王知州是金宰执的得意门生么?”


    君迁确实不知此事,然身为金宰执名义上的女婿,摆出置身事外之态又显得假清高。苏夔见他如鲠在喉,轻叹一声,宽劝道:


    “沈学士切莫误会,我此言但陈事实,并无他意。我若以身份取人,你我今日便不会有这番长谈,陛下更不会专程委你来此了。”


    君迁低语:“我此行只为做些实事,并无他念……”


    “沈学士无需自辩。凡世间之人,无不是尘网缠身,心为形役,这本不言而喻。”


    苏夔敛容正色,深望着君迁,慢慢说道:


    “方才说了,我于医门尚可称是化外之人,虽尽力钻研,终需内行指点,施济局之事离不得你。杭州虽是个富庶之地,平日看似不缺医药,若逢大疫之时,亦是惨景连连。坊间穷苦百姓无处安济,不得救助者甚众——这些不必我说,想必沈学士这一路上所见所闻,要深切得多。”


    君迁一凛:“苏通判已知晓了?”


    苏夔颔首:“当初听说你舍近求远走水路来,我便猜测你是想借机深入沿途村落,探访各地医况。毕竟那些偏僻之地,平日难有机会去到。”


    君迁忆及旅途所遇种种,心中无限凄凉,黯然道:


    “帝京来此水路曲折,途径诸多渡岸旁的村镇,因地势闭塞,常年遭水患疫疾所扰。以往仅是耳闻,此行切身所察,方知其灾况远比预想更甚。很多地方莫说医士,连寻常药饵都十分匮缺……”


    苏夔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我为官半生,举国各处也算跑了大半,不曾见过什么新鲜景象。如今到了江南,发觉吏治之况尚且如此,你说的那些地方更是不难想见了……可怜苍生,唯能向神佛祈求安康。沈学士这一路义诊施药,总算为当地百姓带去些慰藉了。”


    君迁嗫嚅:“力有不逮,仅是杯水车薪。”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杯水甘露,好过焦渴而死——施药局若得以建成,作用无外乎此。”苏夔侧头望向窗外,“今上年少,虽怒马鲜衣之龄,难能有此仁念,是苍生黎庶之幸。”


    一时无言。君迁只觉坐立难安,又听苏夔道:


    “适才听沈学士简述施济局筹设之治要方略,受益匪浅,明日烦请借原本拜读。然而目下,若不解决药王庙之事,一旦那绸行再度动工,恐再有十篇处方也不抵用了。”


    言毕,起身移来架上灯盏,点起火来,将那张写着“施济局”三字的旧纸就着烛火烧了,叹道:


    “沈学士新到杭州,不曾领略江南风光,就与你点了这三把火来,害你焦头烂额,实属愧疚。”


    君迁一哂:“晚辈与苏通判一般,并非是来赏景的。”


    苏夔苦笑一下,起身步至窗前,举目望着一角湛青色的春日天幕,沉声道:


    “《国语》云,上医医国,其次疾人。国疾深固,纵是沈学士这般的贤能亦无力为上医;至少人世之疾,吾辈当勉力愈之。”


    君迁闻言,心绪万千,忽见那鹤氅长者转身向自己温恭一揖:


    “吾非医者,当个药工总是在行的。施药济病兹事体大,望君不吝襄助。”


    君迁忙起身还礼:“苏通判言重。施济局之事迫在眉睫,若有堪用之处,晚辈必竭力而为。”


    苏夔扶起他,莞尔道:“说了这一席话,可累坏了。沈学士目下可有空闲?此间闷得慌,我与你去凤凰山脚下的那座药王庙转转吧——拜了药王真人,或得破局之灵感,亦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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