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姹紫嫣红。依照帝京风水名家后知山人之言,是日乃“百十年未有”之嫁娶吉日,凡出阁女子,纵“垣残井断、地崩天裂”亦不会被休回娘家——金宰执夫妇为曾被退亲两回的侄女择此良辰出嫁,不可不谓用心良苦、舐犊情深。
五更未至,金坠便被拖起来梳妆。夫人叶氏亲自督工,唯恐她又同月前纳彩定亲时那般独自跑出去“看花”,闹出新的幺蛾子来,黄了同沈家的亲事。
金坠一面懒懒梳头,一面笑道:
“事不过三,叔母何必心忧?上有赐婚圣旨,下有三书六聘,他纵拖也得将我拖去不是?”
叶氏讥道:“你也晓得要靠人拖!若无你叔父腆着老脸求来一道诏书,谁乐意拖你这油瓶儿!”
金坠正色:“坠儿有手有脚,自己会走。倒是叔母年事已高,切请好生颐养,若有个万一,坠儿远嫁在外,不好赶回端水侍药!”
叶氏青着脸冷笑一声,嘴上不说,手下发狠,只替她将婚服的腰带往死里勒。
虽是皇家赐婚,这场亲事却毫无尊贵排场可言。新帝年少且登基未久,国家大事皆仰赖金宰执操持,莫提金家自己这点闺门之事了。而金相对待此事的态度,亦如其一贯处世哲学:举重若轻。治国如烹油,嫁女如泼水——况还是盆浑水。
由于先前之事,金坠早因“狐媚惑主”声名远扬。如今嘉陵王阴魂未散,虽有赐婚圣旨背书,毕竟人言可畏,风光大嫁绝不合适。所幸老医圣沈清忠公过世未久,新郎沈君迁按理仍在孝期,正好借此将婚仪从简,免去些抛头露面的场合,请帖也只在亲友间寥寥递了几份。
沈君迁是三代单传的独子,少失恃怙,唯一的老祖父又因病下世,家中无长辈,遂由岳丈主持大局。碍于这门亲事的特性,既不可铺张,又不好寒酸,个中尺度拿捏不易。好在金相人脉甚广,重金请来几个颇有经验的司仪喜娘全程操办,总算是低调而不失体面地将金坠脱了手。
众所周知,她出阁出得越是安静,金家在人后遭的口舌声亦越小。若非祖宗礼法束缚,他们恨不得趁着月黑风高,无声无息地将这不肖的族女扫地出门才好。
梳妆完毕,只待吉时。金氏毕竟诗礼名门,家传古风不可失。出阁前,叔母冷着脸为她施衿结褵,劝诫了些虔恭中馈相夫教子的俗话。
金坠连声唯唯,一心只求快些跨出这道困了数十载的铁门槛;听司仪在外报称迎亲仗队已至,一时竟如闻仙音,不等宛童等上前陪侍,自己先小跑出阁去了,连却扇都忘了遮,气得崇古好礼的叶氏在后头高呼作孽。
金府门外,只见喜绸,不闻锣鼓。沈君迁执辔静立,容色漠然,与初遇时无甚分别。一身鲜亮喜服并未将他衬得更近人情些,见了新妇亦装作未见,只上前向宰执夫妇淡淡致礼。这副忍辱负重之态甚合金坠心意,毕竟前回同游相国寺时,他那冷静中略带嘲弄的模样一度颇令她不快。
金相拍了拍侄女婿的肩,德高望重地叮嘱起后辈。沈君迁颔首应承,面上虽未显露什么,心中大抵已厌烦之至。似他这等清高嫉俗之人,被迫做了这场假凤虚凰的勾当,无异于在修罗地狱历劫吧?
金坠冷笑一声,不疾不徐地上了花轿。同是天涯沦落人,恨不相逢未嫁时——倘若她不必嫁给他,兴许还会与他同病相怜,如今倒只送他一句咎由自取。
活该,谁让你不敢抗旨拒婚去娶你那些草药?
既是从简办亲,催妆拦门作诗等繁文缛节皆免。迎亲仗队的人个个知趣,也不装模作样索求利市钱。金坠前脚刚上轿,后脚便起轿开道,一路投胎似的紧赶慢赶,仿佛抬的不是喜轿而是棺材,里头装的不是个待嫁新妇而是待葬老妇,迫不及待便要拉出屋去埋了——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这大抵是金坠对这门亲事唯一满意之处。
出阁已是午后申时,停轿时日头渐落。沈家宅邸坐落于城南清化坊,迥异于金府之揽胜繁华,是个大隐于市的清净所在。门楹上只缀了几抹红绸,落花似的在暮风中飘着,此外便是满眼的绿。
宅前有一株亭亭如盖的杏树,苍翠沉郁,簌簌摇曳,在这群芳竞艳之季略显落寞。此情此景,倒令金坠的到来显得颇为应时。毕竟她那不太合身的婚服亦是惨淡青绿,枝叶一般在春风中飘拂不定,不知要将裹挟其中之人引往何处。
依照婚俗,新妇初到夫家不得踩地,只得行于事先铺好的青毡花席上,先跨鞍马,再进中门。这些自不必她操心,早有喜娘在此迎候,见金坠下轿,忙将她引至门前陈列的金缨马鞍处,示意她跨过去。金坠嫌烦,对君迁道:
“到都到了,既是从简,这不如也免了吧?”
不等新郎作答,几个喜娘却纷纷道:
“跨鞍马,祈平安,自古便是免不了的一茬!娘子若不跨,日后如有个万一,咱们没法交差呀!”
金坠心生烦厌,索性闭上眼,拖着一身宽袍大袖胡乱跨了过去——跨了,却没完全跨。拖地锦成了绊脚石,霎时将她拽倒在地。
再次睁眼时,她已半倚在沈君迁怀里。遮面却扇掉在地上,青红相接,四目相对,狼狈尴尬尽在不言。
宛童在后头发出一声哀嚎。久经沙场的喜娘们亦从未见过这般马前失足的场面,面面相觑,强颜笑道:
“不妨不妨,摔摔平安、摔摔平安!”
金坠低低道了声谢,从沈君迁怀中立起身来。刚要后退,低首瞥见他领口处露出一截里衣,惨淡缟素,与外搭鲜红喜服对比分明。
君迁注意到她的视线,拢了拢襟,主动解释道:
“祖父孝期未满,我正为他服丧。”
“巧了,我也是。”金坠亦微松襟口,向他展示藏于婚服之下的素衣,“我在为我自己服丧。”
君迁一怔,低低道:“你我不是冥婚吧?”
“不是么?”金坠冷冷一哂,“大喜之日不约而同地在婚服底下穿丧服,阳间恐再难寻出似你我这般的夫妻吧?”
君迁闻言,似是而非地笑了笑,默默接过喜娘递来的绣球红绸。尚未迈步,那一头却径自飘走了,还越来越快。他叹了口气,只得亦步亦趋,风筝似的被金坠牵进门中。
新妇到家,一路虽磕绊了些,总算是过了门。为防邻里闲言中伤金家名节,喜闻乐见的撒谷豆仪式是必须免除的,因此当日无人前来凑热闹。宾客又皆在金府,沈府中除了几个司仪家仆便只有新婚夫妇二人,门庭空落,倒显得原本不大的宅院颇为宽敞。
君迁双亲早逝,拜高堂一环只得改成拜先灵。厅中静静立着沈家先祖的牌位,椿萱已逝,无言相对,凄凉非常。
金坠此前已在母亲的灵牌前向她拜别,如今又来到沈家拜公婆的灵,恍惚竟以为今日清明,只觉几分戚然几分荒谬。隔着却扇斜睨沈君迁,见他一丝不苟地在灵前下拜,神情冷峻如常,并无分外哀伤,只略略显出些寂寥。
拜过了堂,遂往洞房去。一众喜娘热心簇拥他们来到帐前,在此行交拜之礼,二人只得不情不愿地欠下身去。眼见渡劫在望,金坠正要松口气,却见那主婚的大娘盈盈一笑,朗声诵道:
“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吟毕此诗,递上一柄红缎金剪:“新人就床,剪发,成合髻礼!”
金坠的耐心实在熬到了头,兀自在婚床前坐下,挑挑眉道:“我不剪。”
喜娘惊道:“结发合髻,同心不离,娘子怎可不剪?”
金坠用手指绞着一缕垂落的鬓发,冷笑道:
“当初我想剪的时候拦着不让我剪,说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今不想剪却逼着我剪。莫非嫁了人,这身体发肤便不算是父母给的,只好任人摆布了?”
喜娘们何曾听过这等高论,面面相觑之际,却听君迁道:
“既是如此,便跳过吧。”
主婚大娘急道:“哎哟我的新郎官哟,这可不兴再跳了!再跳就直接跳进洞房了!”
金坠懒懒道:“那有何不好?成亲拜堂不就为了这个么,直奔主旨岂不痛快——新郎官,你说是么?”
语毕眼波一转,似笑非笑地乜斜着身旁的君迁;未待他答话,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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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起身道:
“还要喝合卺酒吧?快些拿来,我可等不及了!”
喜娘们面露窘色,只得回身去斟酒。酒刚端来,却见金坠兀自从案前的金盘中抓了一把彩钱杂果,天女散花似的往婚床上撒起来。主婚大娘痛心疾首道:
“哎哟!新娘子怎自己撒起帐来了?这都洒在床外,掉子漏福呐!快快停手,让礼官来才是!”
金坠一哂:“我见你们太忙,索性帮衬着些,闲着亦是闲着嘛——这玩意儿得怎么洒才好,像这样么?”
说着取了满满一把五色果来,狠狠朝着坐在床沿的沈君迁身上砸去。后者本能地侧身闪避,回过神后,向她报以忍辱负重的愠怒一瞥。金坠故作娇嗔道:
“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我又不必你报我,躲得这般远做什么?”
君迁不搭腔,冷冷道:“撒够了么?不够的话再取些来,家中多得是。”
“那不急,改日再撒吧。”金坠朝他粲然一笑,扭头催道,“合卺酒可备好了么?”
喜娘们被她闹得疲惫不堪,忙不迭奉上酒盏,只盼早些收工。主婚大娘亦是疲于应付,连礼词都省了,一嗓子道:
“行——交——卺——礼!”
一金一银两盏酒觞分别递至夫妻手中,各自先饮一口,再交颈互饮。一众喜娘围在塌前,提心吊胆地盯着这对新婚冤家;眼见他们即将饮完合卺酒,皆暗自松了口气,蓦地却见金坠一记猛呛,盏倾酒洒,竟将那琼浆玉液都吐在她夫君的喜服上。
洞房之中一片死寂。沈君迁在原地怔了半晌,眉楞紧蹙,缓缓从塌前移开身去。金坠佯作无措,薄面含嗔:
“哎呀,都怪这酒太烈,呛着人家了……对不住呀夫君,好好的喜袍都给你弄脏了!”
说着便从一旁随手取了块布来,直往抹他襟口抹去。君迁被吓怕了,唯恐又遭她毒手,避瘟神似的一跃而起,径直退到墙隅,一言不发冷视着她,寒潭似的面庞将要结冰一般。
新房中红烛如血,杯盘狼藉,烈火烹油,如堕火山地狱。主婚大娘毕竟经验丰富,面不改色,强颜欢笑:
“礼成,灭烛!”
语毕却不去灭灯,徐徐退至槛边,蓦地夺门而出。喜娘们见状亦纷纷辞行,金坠故作惊愕道:
“阿娘们这便走了?还没闹洞房呢!”
“下回再闹,下回再闹!”
众人面露窘色,蜂拥退出婚房,一面落荒而逃,一面摇首叹气,集体吐出金坠常在叔母嘴边听见的那两个字:“作孽。”
屋中再度沉默。金坠怡然自得,兀自回到婚床前,将适才撒帐时掉在枕塌上的彩豆一粒粒拾起来。一时无话。君迁遭她吐了满身喜酒,起身道:
“我去更衣。”
金坠求之不得:“那我先睡了。这洞房闹得人可有些倦呢!”
她说着取了烛剪,将灯架上的红烛一盏盏掐灭,一面打呵欠,一面敲打他道:
“对了,一会儿你记得在床下铺块垫子——我睡相不佳,常将人踹下去,若伤着你可不好呢!”
“多谢告知。”君迁不慌不忙地回过身,“你知道我会医术吧?”
金坠见他不知趣,厉声道:“医者不可自医,我下手可没轻没重,劝你还是别回来的好!”
君迁幽幽道:“我若非要回来呢?”
“你……!”金坠举起手里的烛剪,“你不怕我发疯就试试!”
“不怕。”君迁冷冷一笑,“我就喜欢疯的。”
言毕,意味深长地瞥她一眼,扬长而去。
金坠岂知这草木人似的沈君迁竟会说这等浑话,被那一丝不可捉摸的冷笑惹得有些发怵,生怕他半夜回来报复,忙将屋里能搬得动的桌椅箱柜都搬到门边抵住。自己钻到那张大红婚床的角落里缩着,裹紧被子,手上死死攥着烛剪严阵以待。
布置一新的喜房俨然成了刑房。她虽不恋家,此刻独处于这陌生之地,心中不免惊惧交集,还有些不可名状的孤独。数着更漏熬了半宿,终是耐不住倦意,倒头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