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檀州被困
◎他们的副帅被俘虏了◎
杨晞急匆匆地从城楼下来,回去一打探才知道昨夜一名战伤没痊愈的前军郎将请命出征了,那人叫何永,正是秦扬在天武军的部下,组建靖乱军的时候被安排到前军担任先锋郎将。
她赶紧写了一封信提醒洛蔚宁想办法支开何永。
向从天在靖乱军中安排了不少兵将,即便洛蔚宁出征了,她还是能给她送上信的。但走到门口,她忽然又停下脚步,心中闪过刹那的猜忌,捏着信封思索了起来。
洛蔚宁之所以受命前锋将军,正是向从天把她推上来的,向从天安排进来的人能信得过吗?可纵使他们父女俩因为洛蔚宁闹得有多不快,在对付高党上仍然是一条心的。
向从天无法阻止她随军出征,只好准许她调遣安插进来的兵将。既然如此,那送一封信总该是可以的。况且她信任的枕流漱石都不在身边,暗香身份不便,能帮她的就只有向从天的人了。
……
洛蔚宁与秦扬先后一天领兵出发,拟定好分别从檀州城南北两面进攻。从北面进攻占据地形优势,且秦扬兵力众多,所以进攻主力在北门。南门易守难攻,洛蔚宁军队的目的是分散青军兵力,让秦扬尽早攻陷北门。
攻城持续了三天三夜,士兵们先用炮轰城墙和城门,然后冒着敌人的箭雨筑大桥过护城河,在城墙上架云梯扔钩子,士兵们如蚂蚁攀爬一般欲登上城楼,但无一例外被青军击退,许多士兵还从半空中摔落,发出哀嚎一片。
洛蔚宁命人在南门两百丈外筑起了瞭望台,瞭望台筑得比城楼还要高出些许,她登上去,隐约能瞧见城内的情况。城墙上虽然站着一片黑压压的士兵,但是一天下来也鲜少看见轮流替补上来的。在可视的城内街道上,走动的士兵也甚少。
身边的李超靖道:“看来桃州一战,那女匪确实折损了很多兵力,城内越来越空虚,估计守不了几日了。”
洛蔚宁听说柳澈手下三万多士兵,援助桃州折损的不过一万五千,城内的守军很可能比城外的靖乱军还多。以柳澈的聪明才智,若粮草充足,守上一头半月不成问题。
入夜的时候,天色变得晦暗,他们再次登上瞭望台就看到一支青军匆匆穿过城内街道往北面去了,浩浩荡荡的有上千人。
洛蔚宁和李家兄弟、余军师都惊疑了。
“他们在往北门调动兵力,那边一定有情况。”洛蔚宁猜测道。
余军师道:“是呀,看来秦将军进攻势头猛烈,或许很快就能进城了。将军,咱们继续加派兵力攻城,别让匪军有调军的能力。”
“好!”
洛蔚宁把留在营寨的一千多员几乎全数调来攻城,只留下上百人守营。士兵分作三批,轮流作战。双方又激战了三日,北门依然没传来好消息,有好几次他们的士兵登上了城楼,几乎要攻陷,最后却仍是被杀退回去,洛蔚宁和士兵们都快要筋疲力尽了。
及至傍晚,洛蔚宁和李家兄弟从战场上下来,刚回到营帐就有中军的士兵来传消息,说是秦扬已领大军攻入北门,命他们在南门严防死守,勿让一个匪军逃出城去。
洛蔚宁喜出望外,连日作战的疲惫一扫而空,立即召集了所有士兵,把消息告诉他们。霎时间,士兵们全身像灌满了血液,激动而斗志昂然。
军中将士饱吃一顿后,洛蔚宁很快又披上甲衣,骑着白马冲在前头,带领士兵们继续攻城。
一想到不久后从北门攻进来的靖乱军会从南门杀出,和他们城里城外夹击青军,士兵们杀得更加卖力,势头极其凶猛。
到了黎明,眼看着他们要攻上城楼,城内的青军终于按捺不住,忽然号角吹响,城门大开,为首的女子一袭红衣,骑在马背上带领一支青军冲出城来。
红衣女子正是柳澈,一手拉缰绳,另一手握着把黑色唐刀,她不通武艺,几员大将紧随在四面,无人靠近得了她。
洛蔚宁见状,一边厮杀一边冲向柳澈那边。一名骑在马背的青军男小将挡在她面前,她挥枪挡了两下,然后抡了一圈,枪头直插进对方胸膛。兵器与骨肉的摩擦声传出,同时血水飞溅,她又快地抽出红缨枪,向柳澈奔去。
“柳澈,北门已被攻陷,你还不速速下马投降?”
洛蔚宁边和柳澈身边的女将缠斗,边对柳澈喊话。她匆匆瞥了一眼这几名青军武将,没有那个很能打的孟氏枪法传人孟樾,心中有点庆幸。若此人在场,她不可能像现在打得轻松。
孟樾会不会在守卫北门的时候战死了,如果真的这样,今日是不是就可以擒住柳澈了?想到这个可能,洛蔚宁就隐约兴奋了起来。
柳澈拉着马平静地停在中央,依然一副不以为意的妖冶的笑,“人家不是说过了吗,让我投降可以,除非你当我的压寨将军呀?”
洛蔚宁脸色一沉,“死到临头还在胡言乱语!”
“什么死不死的,洛将军就不会说点好听的话吗?”柳澈嗔怒地道。
洛蔚宁瞥了瞥她的委屈样,不再跟她废话,专心投入回战斗中去。她却不知道在战场的不远处,正有一双阴森的目光盯着她。
先锋郎将何永趁着敌我厮杀混乱中,悄然策马走到了一方人影稀疏的地带,盯着洛蔚宁,想起出征前的事情。
本来洛蔚宁没选他一同出征檀州,但在出征前夜,他受了秦扬的命令,在战场上趁机除掉洛蔚宁。于是他便向洛蔚宁请命随同出征,一开始洛蔚宁不赞同,后来他要闯秦王行宫请命,在秦王幕僚的协调下,洛蔚宁迫不得已同意了。
秦扬事先和他约定好,在檀州北门攻陷后,洛蔚宁再也没有价值,这时候才能下手。
何永握紧了手中的二石黑弓,环视了一圈,看着别的士兵都投入拼杀,没人注意他,于是拿起一支箭,盯着洛蔚宁后背正中,搭箭挽弓,方正的脸因用力而颌骨突出。
就在箭矢发射前一刻,柳澈瞥见何永的动作,惊得瞳孔睁大。
“嗖……”
“小心……”
柳澈的喊声与箭矢离弦声同时响起,洛蔚宁和其他人一样,闻声后转身往后,只见一道锋利的黑影向自己刺来,已然来不及躲闪。但因她转身的动作,原本正中后背的箭矢却刺在了右肩下,穿破甲片,插进了骨肉。
洛蔚宁只觉得右肩蓦地传来一阵剧痛,她的手一松,红缨枪脱手掉落。巨大的疼痛很快自肩膀蔓延至全身,她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身体弯了下去,感觉到有粘稠的液体自肩膀处流出,反射般捂着,只见右肩前凸出了一截箭头。箭头从后面穿过她的身体,还沾着湿润的血液。箭与身体交汇的地方,正有鲜红的血水大颗大颗地往下滴。
“洛蔚宁!”
洛蔚宁觉得连喘息也痛,摇摇欲坠之际听见柳澈的喊声,看着她策马冲过来将她扶直了起来。接着又听见“噼啪”的一声,干净利落,柳澈将从她身后截断的箭矢扔掉,她感到身体轻了些许,松了一口气。
“我带你去疗伤!”
柳澈狠狠剜了一眼放暗箭的何永,又把注意力放回洛蔚宁身上,将她搂入怀中,准备移到自己的马背上。
她带她去疗伤?那不意味着她被俘虏了?想到这,洛蔚宁一个激灵,用尽力气推开柳澈,哑声道:“不用。”
“你就要没命了!”
洛蔚宁没有力气和她争执,捂着伤口,拉紧缰绳调转马头。不远处的李家兄弟看到她负伤,惊叫一声,杀退了身边的敌军,很快赶到洛蔚宁身边。
李超靖搂着洛蔚宁,道:“宁哥你受伤了,我们带你回军营。”
“好。”洛蔚宁吐字清晰,意识还很清醒。
李家兄弟左右扶着洛蔚宁,令周围的士兵开路,冲杀了一阵,所有的青军都吓得不敢靠近。
就在这时候,城门内传来急促杂乱的马蹄声和脚步声,一支靖乱军队伍从里面冲出来。战场上的厮杀戛然而止,杀红了眼的两方士兵提着兵器伫立原地,不约而同地回头看。
洛蔚宁被疼痛扭曲的脸顿时展开了笑容,“他们来了。”
他们终于等到从北门杀出来接应的同伴了。
那支军队约莫两千人,从城门冲出来就呈两边散开,把战场上的人都包围了起来。洛蔚宁迟迟没看见秦扬,再环视那些士兵,眼神怪怪的,有着强烈的陌生感。
没等她再多猜测,那些“靖乱军”就把头上的笠子摘了下来统统扔在地上,露出青色的头巾。
洛蔚宁和李家兄弟以及所有靖乱军都大惊失色,“不是我们的人!”
洛蔚宁的意志瞬间崩塌,感觉伤口传来的痛几乎要使她晕厥。
柳澈策马上前,笑着高声道:“那日你用死士冒充青军渡江,今日我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洛蔚宁环视着这些身着靖乱军衣裤的青军,他们连日攻城,柳澈一时间怎么会仿造出这么多的军衣?但是下一刻,她脑海便闪过一种可怕的猜测。
“秦扬呢?”
柳澈得意地打了个响指。
一身黑甲的孟樾骑马出城,身后跟着一辆囚车和上百名女兵。囚车里的不是别人,正是被脱掉了甲胄,双腿被铁链锁起,双手被反绑,嘴里塞了白布的秦扬。他手脚不能动,口不能言,从来没受过如此奇耻大辱,满脸的不甘和愤怒。
他们的副帅被俘虏了,所有靖乱军士兵脸上都一片惨绝,慌乱得议论纷纷。
洛蔚宁的伤口仍在滴血不停,痛苦又难以置信。昨夜不是说攻陷北门了吗,怎么突然秦扬就被俘虏了?
柳澈猜到她在想什么,道:“从桃州撤回的时候我就猜到你们会趁我势弱攻檀州,故令孟樾领了两千人留守在东北面的县里。昨日她刚回到,我看你们副帅的兵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就把他放进城关门活捉了!”
说到最后一句,柳澈的语气里带了些得意和嘲讽。
洛蔚宁以为柳澈出城迎战是为了逃跑,只要他们城里城外夹击,对付柳澈就像瓮中捉鳖了,没想到反被对方来了一个请君入瓮。秦扬用兵虽然小有谋略,但终究不如柳澈深谋远虑和胆大敢为。柳澈放秦扬入城纵然可以关门活捉,但一旦打输了,檀州便可能被攻陷,这是一着险棋,柳澈依然用了,最后真的把秦扬俘虏了。
想到这些,她对柳澈既钦佩又惧怕。
“宁哥,我们该怎么办?”李超广害怕道。
李超靖恨得牙痒痒的,“跟他们拼了!”
余军师不知什么时候策马来到洛蔚宁身边,紧张地分析起来,“将军,如今副帅被俘,我们也被围困,只有秦王能解此围了。”
洛蔚宁捂着伤口再次环顾四周,她和余军师想的一样,唯今只能派人突围回去找秦王搬救兵了。然而秦王距离檀州至少也有上百里,一回一来,再加上调兵的时间,最快得用上一天一夜。如今他们被包围,她又受了重伤,只怕是撑不到救兵来她就要葬身于此了。
“宁哥,你受伤了,我们带你一起突围吧!”李超靖急切道。
洛蔚宁看着他们兄弟二人,道:“不了,我受了重伤,只会耽误行程。阿广阿靖,你们选一个领人突围吧!”
李超靖激动道:“你受伤了,我怎么能抛下你?”
“我也不走,我要留在宁哥身边。”李超广也道。
洛蔚宁眼里凄然:“你们爹娘就两个孩子,我把你们带出来,总得让一个活着回去尽孝。还有,我需要人替我捎句话。”
她握着挂在腰间的玉璜,此刻唯一想到的人只有杨晞。她们彼此约定一辈子不离不弃,她们约好回汴京后就成亲,可现在这一切都将无法实现了。
她低下头,看着捂着伤口的右手沾满了鲜血,紧紧闭上眼睛,两滴泪水从眼角洒落,咬着牙道:“替我跟杨医官说,如果我回不去了,请她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第112章 受箭伤命悬一线
◎巺子,我不想离开你!◎
“宁哥受伤了,我护你身边,让哥哥领人突围吧!”李超靖扶着洛蔚宁的左臂,首先请命留下。
李超广却道:“我的命是宁哥救回来的,要护也是由我来。”
“爹娘最疼爱你,该你回去的!”
“我是兄长,你得听我的!”
洛蔚宁本就伤口巨疼,这会听到他们兄弟俩抢着留下来,你一言我一句的,连头也有些疼了。
她忍着痛道:“你们再吵下去就要延误军情了。”
经她一提醒,兄弟俩蓦然从激动的争执中冷静下来。
“阿靖,你该听我的,你回去!”李超广口吻是命令的。
“好。”
李超靖嘴里答应,目光却在李超广的坐骑上转了一圈,趁着对方没注意,挥起马鞭抽在马屁股上,同时厉喝一声,“驾!”
黑色的骏马挨了一鞭,又听见驱使的呼喝,放声嘶叫,然后抬起马蹄狂奔起来,李超广还没反应过来就连人带马跑出了几丈远。
“掩护左副将突围!”
李超靖一声令下,众将士呼喝着挥刀冲向敌军,战场上很快又陷入了混乱的厮杀中。
洛蔚宁看到李超广被围困,左右冲突不出,不顾身上的伤口,咬着牙抽出腰间佩刀,策马飞奔到李超广身边,对着敌军一顿猛砍。
肩膀下传来撕裂的疼痛,血流到她的指缝,同时染红了刀柄。她的手痛得几乎麻木,仍把刀柄紧紧握在手中,杀得敌军望而生畏,不敢靠近。
李超靖始终盘旋在她身边,一边保护她一边助李超广突围。
当李超广冲出阵中后,他回过头来,热泪盈眶地道:“宁哥,你一定要等我!”
看着他一人一马越走越远,洛蔚宁松了口气,又再战斗了约莫两刻钟,终于承受不住,哐当一声,刀掉在地上,右臂像是瘫痪了似的垂下,剩下左臂牵着缰绳支撑身体。
李超靖见她伤势越来越重,立即下了撤退令。在青军的重重包围下,靖乱军且战且逃。
大战持续了一天,到了夜晚,李超靖带着洛蔚宁、余军师以及仅剩的三百余名士兵才逃出了十几里,欲回到西面朝廷控制的县城里,却被敌人三面包抄逼进了山。
洛蔚宁已伤得直不起身,笨重的银甲胄在进山的时候弃了,此时伏在马背上,由士兵牵着她的马上山。李超靖为了扶稳她,骑马和她并行。
山路窄小崎岖,士兵们担心引来了敌人,也不敢点火把照明。越往上走,山路越陡峭,开路的士兵连摔了好几跤。有一士兵告诉李超靖,再往上路太窄,两马无法并行了。
李超靖毫不犹豫地扶洛蔚宁下马,背起了她。
洛蔚宁无力地趴在李超靖的肩膀,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周遭丛林密布,而士兵们灰头土脸,心力交瘁地落着泪。
她问:“山路走几里了?”
李超靖道:“宁哥,走了大约二三里了。”
洛蔚宁道:“可以了。”
他们身处二三里内的深山密林中,有了隐藏的地方,敌人是不敢贸然进山的。况且士兵疲惫不堪,自己的伤口也不容许她再走动了。
于是她看向余军师,“余军师,你就留在这里组织大伙埋伏,把山里守好。”
“是,将军。”
李超靖背着洛蔚宁,带着两名士兵继续上山,找到了一个山洞,让士兵清理干净后把洛蔚宁放下。
山洞空阔又干爽,李超靖在中间点起了一堆篝火。洛蔚宁靠着石壁而坐,断掉的箭矢依然插在右肩下,几乎半边衣裳沾着血水,又湿又粘。因为疼痛,她的脸显得麻木无表情。
“来,宁哥先喝口水。”
李超靖把水囊口送到洛蔚宁嘴里,喂她喝了一大口水。她瞥见他在放下水囊的时候别过脸去,安静了片刻,突然眼泪鼻涕一把流下来。他抽了抽鼻子,手掌擦了一把,脸上的灰尘被揉开,显得更加狼狈。
李超靖道:“宁哥,我对不起你,军医都落在后面了!”
洛蔚宁轻轻缓了口气,“没事。”
李超靖痛苦又自责地哭着,开始不断地掌掴自己,“都怪我,明知你受伤了也没保护好军医,我留着还有什么用!”
连日来的战争早已让将士们身心疲惫,如今副帅被俘虏,军队仅剩几百人,几乎全军覆没,这种打击任何一个将士都会崩溃。洛蔚宁十分理解李超靖现在的痛楚,用尽力气抬起手握着他的臂。
“阿靖,这不怪你……是我们轻敌了。”
出征三个月来连续多场大捷,收复了众多城池,靖乱军上下都骄傲了,没想过还会输给从桃州狼狈败走的柳澈。他们赢了太多次,老天爷怎么会让他们一点苦头也不吃?
李超靖冷静了下来,看着洛蔚宁那仍在滴血的伤口,道:“宁哥,来不及了,我帮你拔箭吧?”
洛蔚宁摇了摇头,“不行,拔了就什么都没了。”
她自知身上插着的箭,既是伤她的利器,也能堵住血口。一路来伤口只是滴血,她除了剧痛,还能保持清醒。若拔掉了箭,伤口血流如注,李超靖不懂医术,这里也没有足够的止血药材,她必然会失血而死。
“等援军来吧。”
“可是援军……”
援军最快得一天一夜才能到,很大可能会拖上两三天,李超靖担心洛蔚宁撑不过去。
这时候守在山洞口的士兵进来通报道:“将军,匪军在山下喊话请将军下山疗伤。”
“将军怎么能下山?这帮匪军真是太嚣张了!”李超靖气急败坏地道。
洛蔚宁是他们军队的主心骨,要是她下山去敌营疗伤,那与投降何异?待朝廷平定叛乱后,是要被当降将斩首的。或许柳澈是出于好意救治,但这样俨然是喊话招降洛蔚宁!
柳澈仿佛猜准了洛蔚宁不会下山,那士兵又道:“他们还说,若洛将军不愿下山,他们愿遣两名军医上来。”
“这……”
李超靖看着洛蔚宁痛得苍白的脸,犹豫心动了。
“宁哥,要不……”
洛蔚宁却道:“还是别了,敌人狡诈,小心谨慎为好。”
“可你的伤拖不得。”
洛蔚宁痛得颤抖的手从衣襟里掏出一个葫芦瓶,小小的瓶身有一半被血染红,她的大拇指在一处揉了揉,擦掉血迹后露出那个“福”字。
这是出征前杨晞赠她的金疮药,以往都不曾用过,这会却是她唯一的救命药。
她的脸上展开一抹笑容,仿佛杨晞就在她身边。
然后把瓶子塞进李超靖手里,道:“先替我上药吧!”
李超靖迟疑了一阵,最终还是握紧了葫芦瓶。
在军中,只有李家兄弟知道洛蔚宁的女儿身,所以李超靖屏退了士兵,小心谨慎地把洛蔚宁的衣衫褪到伤口处,不敢再继续拉扯。目光不敢转动,全神贯注盯着伤口,快地把金疮药粉洒了上去。
………
洛蔚宁让李超靖退出了山洞,静静地坐在地上,背靠石壁,身上盖了一件披风。
前后两处伤口都洒上了药粉,终于不再滴血。剧烈的疼痛感逐渐消退,脑袋却像被灌了铅似的,又沉又困。她努力撑开眼皮,心想,她还要活着回去见杨晞,不能睡过去了。
眼皮逐渐下垂,迷糊中,她看见山洞深处走出一个苍老的身影。那人一头银发,慈祥的脸上布满皱褶,洛蔚宁一眼就认出来是奶奶,奶奶还穿着生前最爱的那身灰色绣花衣。
她很久没见过奶奶了,十分想她,高兴又激动地喊道:“奶奶!”
奶奶背后是一片强烈的白光,走到离她三步外,露出和蔼的笑,朝她伸出手,道:“好孩子,是不是想奶奶了?”
洛蔚宁兴奋地嗯了一声。
“奶奶来接你回家了。”
“回家?好。”
洛蔚宁毫不犹豫地抬起手,刚要碰到奶奶的手指,耳际又响起另一把声音。
“阿宁。”
声音温柔悦耳,正是她日思夜想的杨晞。
她立即拢起了手指,视线一转,就看到杨晞身着蓝色襦裙,站在奶奶旁边,同样朝她伸出手。
“巺子。”她又惊又喜,“你也在这。”
“阿宁,你要跟我走,你答应过回去和我成亲的。”
“阿宁,难道你不想跟奶奶回家吗?”
“家?”
洛蔚宁低喃一声,又看向奶奶,对方的手动了动,示意把手交给她。她太久没见奶奶了,真的好想她。她太累了,的确想回家了,想像小时候一样玩累了就坐在奶奶腿上,躲进她怀里。
她又再向奶奶伸出手,杨晞的声音再次响起,是哀求的语气。
“阿宁,你不能抛下我。”
杨晞的眼眶含着泪光,刺痛了洛蔚宁。
“求你了。”
她的哀求和泪水像一把把刀砍在洛蔚宁心上,使她痛入骨髓。她突然回过神来,奶奶虽然很重要,但自己最爱的人是杨晞,怎么舍得留她在世上独自难过?
奶奶已成为过去,杨晞才是她的未来,她们可以组建一个新的家。
“巺子。”
她调转手的方向,想要握住杨晞的手,却显得十分吃力,背后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漩涡把她往后卷去,她的脸涨红,用尽了力气才勉强碰到杨晞的指尖。
杨晞站在原地,眼里充满泪水,“阿宁,你一定要牵着我,不要放手!”
洛蔚宁泪流满面,近乎歇斯底里地喊道:“巺子,我不想离开你!我不想离开你……”
第113章 拔箭
◎洛蔚宁伤势太重,随时可能失血而死◎
“我不想离开你,我不想离开你……”
洛蔚宁迷迷糊糊的脑袋不断地回响着这句话。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一阵呼喊声把这句话盖了过去。
“阿宁!阿宁……”
声音温柔而熟悉,紧张的语气带着哭腔。
她感觉到自己好像置身于一个柔软的怀抱中,耳畔的声音越发的清晰。洛蔚宁用仅剩的力气努力抬起眼皮,眼前那张熟悉的脸逐渐清晰。真是她的巽子,她抱着她,眼中闪着水光,满脸的担忧。
“阿宁,你终于醒了!”
“巽子!”话说出口,她才察觉自己竟虚弱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宁哥,你醒了!”
“洛将军。”
洛蔚宁听闻声音,目光一转才发现李超靖和暗香也在旁边,而她所处的地方依然是昏迷前那个幽暗的山洞。她茫然四顾,在思考自己到底昏了多久,军中发生什么事了?
她正欲开口,杨晞就道:“先别问,你身子太弱不宜说话。来,把这片人参含着。”
杨晞的声音温柔得小心翼翼,洛蔚宁在她眼中虚弱得仿佛一个瓷娃娃,声音重了她就要碎掉消失在眼前。手里拿着一片人参往洛蔚宁嘴里送去,对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乖乖张开唇齿,含住了人参。
洛蔚宁感到干渴的口中泛开丝丝甘甜,逐渐湿润起来,比昏迷前舒服了些许。
只听见杨晞又道:“一会到马车上我再跟你说,千万别睡过去。”
洛蔚宁虚弱的脸努力扬起浅笑,用气发出一个“好”字。
然后李超靖背起洛蔚宁,沿着上来的那条狭窄山路下山,到了开阔的路上,她被送上了马车。不久,马车沿着漆黑的山路颠簸前进,她也不知道要驶往何处,静静地躺在杨晞的双腿上。
杨晞牵着她的手,每次瞥见她右肩下插着的箭头就不忍直视,心疼道:“等回到军营我就替你拔箭,很快就不疼了。”
“我不疼。”洛蔚宁微笑着哑声道。
这个时候还在安慰她,杨晞心疼又觉得宽慰,抚在她的脸上。为了分散她的疼痛,便开始说起她赶到前发生的一切:
在洛蔚宁和秦扬进攻檀州的同时,其余靖乱军联合厢军从桃州南下,收复了一座城池,杨晞就跟随秦王迁移到那里,距离檀州只有二百里地。
昨日李超广突出重围,午时前见到秦王,把秦扬被俘虏,洛蔚宁身受重伤被包围的事一一告之,并请求援兵救他们。
秦扬乃靖乱军中军将军兼副帅,和前军将军同时深陷敌营,霎时间,秦王和众幕僚都惊惶不已,赶紧命李超广点了千名士兵作先头部队营救洛蔚宁,随后他亲自领大军赶去接应。
而杨晞听闻洛蔚宁受了重伤,也顾不得秦王随军御医的身份,立即请命随李超广赶去救治洛蔚宁。秦王一开始对她做出不符身份的请求颇有微词,不予应允。后来杨晞再三请求,他也在军中听闻杨晞和洛蔚宁的感情形同夫妻,于是成全了她的救夫心切。
另一边,洛蔚宁昏迷途中,山下围困的青军多次进攻都被余军师和李超靖领人击退了,后来半日不敢上山。到了傍晚,李超广领着先头部队赶到,青军担心被包围赶紧撤退了。
……
她们很快回到重新搭建的军营,急忙进入帐篷,士兵们早已备好疗伤的一切用度。
李超靖屏退了所有人,并亲自守在帐篷外。
此时洛蔚宁躺在一块用凳子支起的木板上,杨晞脱下她的衣裳,吓得身体一个震悚。
只见洛蔚宁浑身沾满血迹,纯白的裹胸布被染成了深红。箭矢从后穿过洛蔚宁的身体,伤口上血肉模糊。她的阿宁,该有多痛!
看她惊恐得愣住了,洛蔚宁左手牵着她的手,“别怕。”
杨晞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解开洛蔚宁的裹胸布。暗香在一旁准备白酒,看到杨晞神色慌乱,双手都是抖的。在心中叹了口气,看来杨晞一身高明的医术,面对洛蔚宁的重伤是很难使出来了。
她握着杨晞的手,道:“还是让我来吧!”
“可你一个人……”
暗香二话不说,拿起一段白纱走到帐帘前喊李超靖进来,让他以白纱蒙眼,帮洛蔚宁拔箭。
李超靖握着箭头,等待暗香的指使,而暗香手拿止血的白纱,看了一眼杨晞。
此时洛蔚宁的双腿和腰都与床板绑在一起。杨晞牵着她的左手,十指紧紧扣在一起,她道:“阿宁,一会可能有点痛,你要忍着。”
她不是没想过给洛蔚宁用麻沸散,但现在洛蔚宁伤势太重,随时可能失血而死,若用麻沸散昏睡过去了,身上有何不适她说不出来,她和暗香也难瞧出来,用麻沸散实在太危险了。
洛蔚宁道:“只要有巺子陪着,多痛都不怕。”
闻言,杨晞扣着她的手又紧了紧,温声道:“我没说能睡,你千万不可闭上眼睛。”
“嗯。”
然后杨晞在洛蔚宁嘴里塞了一团白布,给了暗香眼神示意,暗香让李超靖拔箭。李超靖双手握紧箭头,平复了紧张的心情,然后用尽全力一拔,箭矢脱离洛蔚宁的骨肉,顿时血水飞溅。
暗香先是给洛蔚宁止住喷血,然后浇白酒清理伤口。
当烈酒淋到伤口,沿着血肉渗进骨头的时候,洛蔚宁感觉浑身都在痛,骨头像是被锯断了一般。她整张脸都呈铁青色,双腿狂蹬,几乎要把绳索挣开。她想呼喊,却只能紧紧咬着嘴里的布团,发出唔唔的声音。
“阿宁!”
杨晞一手紧握着她,另一手抚上她的额头安抚。可是洛蔚宁依然痛得挣扎不止,泪流满面。
“阿宁。”
杨晞眼泪滴落,心疼如刀绞,,她不忍再看,别过脸去抹着泪。
桃州战役后她协助医治伤兵,看着伤兵们血流满身,痛得生不如死,当时就担心有一天洛蔚宁和他们一样。果然,这种事还是发生了,她终究还是要眼睁睁看着洛蔚宁承受痛楚,满身鲜血地从鬼门关走过来。
洛蔚宁好几次痛得快要昏厥过去,但杨晞那句“我没说能睡,你千万不可闭上眼睛”她始终记着,硬是忍着没闭上眼,直到伤口敷上了金疮药,听到杨晞说“想睡就睡吧”,她才放心阖上了双眼。
……
夜晚,杨晞捧着参汤走进营帐。
只见洛蔚宁仍然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上穿着她为她换上的白色里衣,脸上的尘土也被擦得干干净净,但白得毫无血色,嘴唇也干裂,虚弱的样子完全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
杨晞把汤药搁在床头桌,牵了牵洛蔚宁的手,又摸摸她的额头,探到没发热才放心下来。她抚着洛蔚宁的脸,听着她均匀的气息,露出一抹宽慰的笑。
熬过了今晚,洛蔚宁就没有性命之忧了。
“来,我们喝点参汤吧!”
她轻轻对洛蔚宁说了一声,仿佛她能听见。然后捧起汤碗,舀了一匙,慢慢地往洛蔚宁嘴里送去。洛蔚宁失血太多,若非在山洞中她含了一块人参,恐怕很难熬过拔箭的大出血。现在她虽已无性命危险,但身子极为虚弱,正是需要人参续补元气的时候。
过了半个时辰,才把一碗参汤完全送进洛蔚宁嘴里。杨晞看着她,眼中闪过内疚,过了一会就走到了营帐外。
军营里一座座帐篷间隔排布,通道两边筑起的篝火盆把整个军营照得明亮如昼,巡逻的士兵在中间逡巡而过,发出杂沓的脚步声。
杨晞守在洛蔚宁的营帐外,在她陷入思索之际,暗香忽然来到她身边。
“堂主。”
暗香仿佛猜到杨晞在想什么,眼见身旁无人,便轻轻唤了她一声“堂主”。
杨晞看了一眼她,悠悠地道:“你说,我父亲他当真收拢了秦扬?”
暗香久久不语,杨晞亦深知答案,自己不过是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明知故问罢了!
她询问过李家兄弟,洛蔚宁压根就没收到她的信,因此把何永留在了军队。虽然他们兄弟俩没看到是何永放的箭,但何永临时请命出征,洛蔚宁在这场战役又被暗算,她相信这一切都不会是巧合。
放暗箭的人很大可能是何永,而何永是秦扬的人。若秦扬不是受了向从天的旨意谋害洛蔚宁,她的信又怎会被拦下?
她看着暗香,又道:“如果有一天,你必须在我和父亲之间作选择,你会怎么选?”
暗香从知道洛蔚宁没收到杨晞的信那一刻起,她便料到了会有这个抉择,但她并认为这是一件需要犹豫的事情。恬淡道:“且不说堂主于我有恩,就凭堂主和我打小相识,情同姐妹这份情谊,暗香就不会背弃堂主。”
杨晞露出一抹感激的笑,“谢谢你,暗香。”
“不过堂主,你真的想好要和王爷走到那一步了吗?”暗香多了一分考虑,话锋转了。
杨晞脸上蔓开了愁绪,“父亲三翻四次想夺阿宁性命,迟早有一天我要做出抉择。”
“那洛将军受伤一事,堂主打算如何处理?”
“父亲那边我无法究责,但秦扬跟何永,我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还阿宁一个公道!”
尽管何永在战后生死未必,秦扬被敌人俘虏,但她能猜到等秦王一到,战况会发生转机,秦扬可能会安然无恙,她得筹谋如何让他吃点苦头。
第114章 招安
◎既然我愿意为你生,便也能愿意为你死!◎
洛蔚宁不清楚自己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一道霞光透进窗牖,照射到她迷糊的眼睛上。她眯了眯眼,一张熟悉的脸愈发清晰地涌入眼帘。
“阿宁,你醒了。”声音焦急而有些激动。
“巺子。”洛蔚宁口干舌燥,虚弱得发不出一丝声响。
杨晞喂她喝了几口水,她才感觉喉咙舒服多了,迫不及待问:“我睡多久了?”
“就一天一夜。秦王还没赶到,军营里有阿广阿靖在,大伙都好好的。”
杨晞知道她牵挂着什么,便一次性都告诉她了。
洛蔚宁听后果然松了口气,军中的事无需再担心,她终于能一心一意地看看杨晞了。
“真好,我还能再看到你。”走了一趟鬼门关后,这是洛蔚宁最想对杨晞说的话。
杨晞弯唇浅笑,抚摸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又问:“伤口还疼吗?”
“不疼。”
看着洛蔚宁像个孩童一样乖巧又坚强的笑容,杨晞眼中划过苦涩。怎么可能不疼?她的金疮药虽然有止痛麻痹效用,但洛蔚宁的箭伤贯穿身体,伤及骨头,岂是能够轻易缓解的?
洛蔚宁一直都如此,为了不让她担心,即使再痛再苦也不愿说出口。
“睡了那么久,都饿了吧,我喂你喝点米羹。”
“好。”
杨晞早早就炖好了米羹,端了一碗放在床边,等洛蔚宁醒来就能吃上。她顺手捧了起来,搅拌了两下,然后一点一点地喂到洛蔚宁嘴里。
洛蔚宁似是被动地张嘴吃着,眼睛却流连在杨晞脸上,充满了眷恋。
她的巺子是多么温柔好看,差一点她就见不到了。
杨晞触碰到她的目光,蓦然涌上一阵内疚,神色变得欲言又止。
心想,她不能仗着洛蔚宁的喜欢就对她有所隐瞒,洛蔚宁应该知道真相,经过这次劫难后,她有权重新做一次选择。是选择冒着风险继续和她一起还是选择保全自己,放弃彼此的感情。
洛蔚宁吃完一碗米羹后,杨晞拿着巾帕为她拭了拭嘴角,酝酿片刻,终究还是开口道:“阿宁,你可看见伤你的人是谁?”
洛蔚宁摇了下头。
杨晞便告诉她放暗箭的人可能是秦扬的下属何永,以及她传信被向从天的人拦下一事。
她牵着洛蔚宁从被子露出来的手,道:“阿宁,对不起,我没想到父亲会对你如此狠辣。”
“这不怪你。”
洛蔚宁见杨晞神情痛苦,欲言又止的样子,猜到了她想说什么,又道,“你在害怕吗?”
杨晞缄默不语。
洛蔚宁回忆起受伤在山洞的情景,目光忽然变得恬淡安静,悠悠开口道:“原来人死之前,既能和故去的亲人重逢,又能看见她在世间最舍不得的人。那晚在山洞,我看见奶奶了。她向我伸出手,要带我去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我当时真的很开心,差点就把手交给她了。”
杨晞的脸色陡然变得震悚,背后升起一片森寒。虽然她知道和洛蔚宁差点就生死两隔,但听洛蔚宁说起这段情景,才更深刻地感受到当时洛蔚宁距死亡有多么近。
洛蔚宁看了看她,与杨晞互相牵着的那只手,五指轻轻地滑入对方指缝间,苍白无血色的脸挤出了微笑,继续道:“可是,后来你出现了,当你把手伸向我的那刻,我发现比起跟奶奶走,我更舍不得你。既然我愿意为你生,便也能愿意为你死!”
说完,洛蔚宁含笑的眼睛滑下两滴泪水。
杨晞被她的话感动得心里既宽慰又痛如刀绞,一只手紧紧扣着她的手,另一手抚在她脸上,替她拭去眼角的泪珠。她和她对视着,所有的犹豫都在眼神交汇中释然了。
……
隔天傍晚,杨晞替洛蔚宁换了药,洛蔚宁恢复了些精力,感觉身子骨躺累了,便让杨晞扶她起来,靠着床而坐。
杨晞喂她喝粥的时候,帐帘外传来李超广的声音,“宁哥!”
洛蔚宁闻声,和杨晞互相看看,然后杨晞便唤了李超广进来。
“发生什么事了?”洛蔚宁的声音仍然虚弱,但较之昨日更加有力量。
李超广见洛蔚宁还不能下床走动,变得担忧,“宁哥,方才收到消息,秦王明日一早就到了。”
洛蔚宁和杨晞又再互相看着,同样忧虑了起来。
未等她们开口,李超广就道:“宁哥伤口还没愈合,我代你迎接秦王吧!若秦王责怪,都由卑职一力承担。”
“不行。”洛蔚宁道,“别的时候可以,但这次绝对不行。”
她和秦扬领了两万多靖乱军出征檀州,结果不仅将领被俘,还全军覆没。秦王必定勃然大怒,正等着她请罪。不亲自迎接秦王,于情于理皆不合适。
杨晞深知事态严重,也不劝阻她,道:“伤口恢复得还不错,明日勉强能下地,但不宜太久。我就是担心秦王愤怒,不知会不会放过你?”
两万多人的军队,不是被俘虏就是牺牲,几乎全都没了。若秦王要严苛追究起来,洛蔚宁恐怕要被军法斩首。
洛蔚宁沉重道:“我想,唯有想出攻取檀州之法,方能消解秦王的怒气。”
“那你可想到了?”
“如今不知檀州城里有多少敌军,而且柳澈又计谋多端,就算秦王领五万大军到来,一时之间也难有胜算。”
杨晞却道:“不,眼下局势变了。阿宁,你想要的,时机已经来了。”
洛蔚宁疑惑地看向杨晞,一时没明白她说的“她想要的”指的是什么。
第二日,洛蔚宁在杨晞和李家兄弟等人的陪同下来到军营几里地外迎接秦王,秦王果然怒火中烧,从见到洛蔚宁后就没有过好脸色。
到了军营,秦王升帐议事。洛蔚宁挺着躯干,缓缓走到中间,单膝跪下来。她伏下身来,伤口仿佛被撕开了一般,她咬了咬后槽牙,强忍着疼痛。
“末将有罪,还请秦王殿下降罪!”
立在秦王斜后方的杨晞注视着洛蔚宁的每个动作,不禁露出担忧的样子。
秦王怒道:“降罪?两万多员禁军,都是大周的精锐,就这样在你们手里全军覆没,十条命你都不够赔!”
洛蔚宁自知有愧于部下有愧于朝廷,眼中含着泪光,任凭秦王责骂而不辩解一句。虽然两万多员禁军,有两万人是在秦扬手里丢的,但她带出的五千人也几乎都没了,要是拿这点为自己辩解,不免五十步笑百步。况且她与秦扬同为出征檀州的将领,理应荣辱与共,若此刻趁秦扬被俘把罪责都推卸给他,必然会惹来秦王更大的恼怒。
有王敦安插进来的幕僚趁机倒打一把,装作怒气冲冲地道:“败将既没攻下城池,还令军队损失惨重,理应按军法斩首!”
顿时,杨晞和李家兄弟的心也悬了起来,他们担心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
又见那十来个幕僚、军师,附议斩首洛蔚宁的占了五六名,其余的摸不准秦王的意思,皆不敢吭声。
李超广赶紧跪下来道:“殿下,洛将军身负重伤 ,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她已经尽力了,求殿下开恩,饶恕她!”
“你有什么资格代她求情?”秦王怒斥。
李超靖也跪下道:“若非要一个交代,属下愿代洛将军一死!”
李超广又道:“属下也愿意,就以我们兄弟俩的性命代替洛将军,给众将士一个交代!”
秦王见李家兄弟誓死袒护洛蔚宁,又是勃然大怒,“砰”的一声,挥手就把案上的酒杯甩在了地上。
“本王就算把你们仨都斩了又如何!”
霎时间,所有人都惊得垂手而立,齐声道:“殿下息怒!”
洛蔚宁道:“是末将教导下属不周,请殿下息怒。末将愿戴罪立功,十日内收复檀州,求殿下饶恕性命!”
说着,她磕下一首。
杨晞明显听出洛蔚宁因为拉扯了伤口,声音异常痛苦吃力,身体也微微颤抖。看到此刻洛蔚宁的无助,她心里就揪着痛。自己多想为她说上一句话,但她身为御医,参与军中事务是僭越,她要是出来求情,洛蔚宁就必死无疑了。
她如今只能祈祷,她昨夜跟洛蔚宁说的补救措施能说服秦王回心转意吧!
秦王看着洛蔚宁,眼里充满了轻视,“才刚打了败仗,就敢口出狂言,你好大的胆子呀,洛蔚宁!”
“殿下,末将并非口出狂言,而是已经想好了计划。”
闻言,秦王的脸色稍霁,“你有何计划?”
洛蔚宁感到剧烈的痛感,伤口似乎快要裂开了。她又咬了咬牙,左手按着伤口挺起身来,看着秦王道:“招安!檀州已被围困将近半月,其余地方的匪军自从桃州大败后自顾不暇,已无力支援檀州。以我军现在的兵力,只要再围困一两月就能收复。末将以为,占据檀州的柳澈也是想到了这点,才扣押了秦将军作筹码。既然如此,我们何不顺水推舟提出招安,好减少将士损失。再者,柳澈是个不可多得的军师,若她能归附,相信很快就能剿灭其余匪军!”
杨晞看到秦王思索的样子,心里就有了八成的把握。
救回洛蔚宁那晚,她就料到等秦王一到,洛蔚宁免不了要被追究,不收复檀州,她难逃一死。她思考了一整夜,揣测柳澈俘虏秦扬的用意,最后想到招安才是对双方都有利的计划。
于柳澈而言,她被困檀州,将近穷途末路,与其撑下去城破身亡,不如扣押靖乱军副帅当作招安的筹码;而对于秦王来说,两万多名靖乱军在一场战争中几乎全部覆没,副帅被俘虏,这等奇耻大辱传回朝廷他也免不了受责难。要是能尽早招安收复檀州,减轻军队的损失,这件事还能瞒过去。
洛蔚宁又道:“末将与柳澈是旧识,有信心能说服她接受招安。”
秦王还再考虑,杨晞想到洛蔚宁下床将近一个时辰,眼见她痛得脸色惨白如纸,额上还渗出了汗珠,猜到她可能伤口裂开了,终于还是忍不住跪了下来。
“殿下,洛将军还有重伤在身,再不下榻歇息,恐怕伤口要裂开了。”
秦王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攥了攥拳,想说什么,但终究是忍住了,拂袖道:“退下吧!”
……
杨晞忙完公务的时候已是夜晚,她立刻去了洛蔚宁的营帐。一掀帘进去,就看到洛蔚宁穿着轻便的红色短褐,坐在书案前,左手捂着伤口,右手提笔写字。
李超广站在旁边无奈地看着她。
她心急地走到跟前,道:“你伤口今天流血了,怎么又起来了?”
洛蔚宁从秦王帐中离开后,杨晞遣了暗香去看看她的伤口,从而得知她伤口裂开流了些血。
洛蔚宁虽然伤口刚开了口,但精神却出奇的好,见到杨晞后立即展开笑颜,道:“巺子来了,跟你说个好消息,方才秦王传话,他同意招安柳澈了,命我给柳澈传信。”
“叫阿广写就行了。”
李超广为难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可宁哥就是不肯!”
洛蔚宁笑道:“柳澈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听别人说,有才的人都特别清高自重,就像孔明受刘备三顾茅庐才愿下山。若想让女孔明归附,区区一封信,我又怎能让他人代笔?”
杨晞听了她说出这席话,感到颇为意外,露出了欣赏的笑容。她的阿宁虽然在打仗上谋略不深,但始终待人真诚,容易收服人心。她想,人无完人,洛蔚宁有一身好武艺,身边又有忠心耿耿的下属,如果再收复柳澈这个女孔明,那就足够了!
她不再劝阻洛蔚宁写信,站在旁边默默看着,偶尔指点措辞。看着她把信装进信封交给李超广。当李超广转身出门之际,她悄然使了个眼色。
看过洛蔚宁的伤口,扶她上床入睡后杨晞才离开了营帐。
她刚走出营帐,看到李超广背对营帐而立。他果然领悟了她的眼神,还在这里等她。
“阿广。”
“杨御医。”李超广回过头来。
杨晞看了一眼他手中的信,道:“这信,我随你一起送吧?”
“啊?”李超广吃了一惊,有点不明所以。
杨晞道:“我想在招安谈判前,先见见柳澈!”
第115章 密谈
◎杨御医是想利用我协助你的朝堂斗争吧!◎
当晚,杨晞着上军服,乔装成士兵策马跟李超广来到檀州城外。青军听闻是洛将军身边的副将,立即开城门放他们进去,并带到了柳澈面前。
杨晞站在李超广身后,看着坐在面前的柳澈读信,忍不住细细打量她的模样。
柳澈一袭轻薄的红衣,翘着二郎腿,靠在椅背上,一手拿信,另一手搁在椅子扶手,中指悠闲地一下一下敲在扶手上。尽管在烛光下,也能看出她脸上施了粉黛,翘着唇角露出玩味的笑,更显出妖冶的媚态。
杨晞见过的才女都是她娘亲和赵淑瑞那样端庄典雅,柔情绰态的,这个柳澈看起来活泼妖艳,的确与众不同。
只听见柳澈似是自言自语地述说信中内容,“三日以后,檀州北门一里地外和谈…哼,这洛蔚宁,对我还是不死心!”
李超广惊得眼睛一瞪,这个女匪果然还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说得洛将军对她有意思似的,不敢想象背后杨御医脸色难看成什么样。他甚至脑补了回去后,洛将军得跪在杨御医面前解释求饶。
杨晞在听到柳澈的话后,确实怔了怔,但她没多思,只当作柳澈理解错洛蔚宁的意思了。
李超广笑得有些胆战心惊,纠正道:“柳将军误会了,我们洛将军只是爱才心切。”
柳澈搁下信,讥讽一笑,“想跟我和谈,我看是招安吧?刚被我打得全军覆没,副帅还在我手上,就想着招安我,这洛蔚宁也不害臊!”
“招安柳将军,自然是有条件交换的。”
一把清脆的声音从李超广身后响起,显然是女子的声音。柳澈惊诧地看着站在李超广身后的小士兵站上前来,继续道,“柳将军想要什么,不妨先和我们商量!”
看着柳澈惊疑的样子,杨晞解开下巴处的黑头盔绳子,摘下头盔,盘在头顶的头发散下来,露出女儿家的俏脸。
“你是谁?”
“在下杨晞,是秦王身边的随军御医。”
“杨晞,原来是你。”
柳澈盯着那双不卑不亢的眼睛,想起自己派人打探洛蔚宁的伤情,得知那日秦王的随军女御医特意跟着先头部队赶来救治洛蔚宁,原来就是这个杨晞。
先头部队几乎日行两百里,一个文弱女御医为了洛蔚宁愿这样赶路,想必她和洛蔚宁关系匪浅吧!而且她也让人打听到了,别看杨晞是小小的医官,生母却曾是汴京第一才女,生父乃一品汉东郡王。如此复杂的身份,她对杨晞多了一番兴趣,更不敢轻视她了。
见杨晞令李超广退出屋内,柳澈就明白对方想和她单独谈话,于是也给了身边的孟樾一个眼色,孟樾便躬身退出了屋内。
“杨御医,请坐。”柳澈坐了请的手势,态度变得客气。
“多谢柳将军。”杨晞说完坐了下来,又道,“这封信是阿宁负着重伤亲笔写给你的。”
闻言,柳澈有些动容,突然间就心如擂鼓,脸颊不自觉地热了,又高兴又故作不屑道:“哦,难怪字这么丑!”
“不对!”突然她在心里惊叫一下,阿宁,杨晞唤洛蔚宁作阿宁?看来她和洛蔚宁的关系果真不一般。柳澈顿时像被冷水浇在头顶,熄火了!
她撒气般道:“洛蔚宁怎么老想招安我呀?”
杨晞道:“我听阿宁说,她当初上汴京你曾资助过盘缠,她一直念着这份恩情想报答你。她觉得你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是真心愿你归附朝廷,莫要枉送性命。”
“那天我亲眼看着她被自己人暗算,差点就殒命,这样的朝廷真的还值得她效忠吗?”
杨晞闻言,又问柳澈是何人伤了洛蔚宁,得知果然是何永,并且她已俘虏了何永。
然后才道:“朝廷也非一人之朝廷,官僚也并非都一条心。若你愿意帮忙,我相信很快就能惩治伤害阿宁的凶手了。”
“柳将军,我相信你比我都清楚如今的局势,秦王领了几万大军屯驻在檀州城外,而你孤立无援,迟早要落败。你既不能南下,又不能北上与其他青军汇合,所以扣押了靖乱军副帅,为的就是谈判!”
柳澈盯着杨晞成竹在胸的模样,感到自己被看穿,忽然就有些不甘心了!
她气得双手抱在胸前,昂起下巴道;“谁说我不能北上和他们汇合了!”
杨晞展开了微笑,“那些人不足为谋,柳将军不会的。”
柳澈心虚地抿了抿嘴,这个杨晞有读心术吧,怎么把她的想法和境况都猜得清清楚楚?想当初,她与青军三大首领分道扬镳,桃州战役她为了顾全大局,领几万士兵协助守城。没想到如今她被困檀州,多次送信请求支援,那三大首领却为了保全自身弃檀州不顾。他们胆怯自私,不顾大局,已呈颓败之状,她又怎么会继续和这样的人为伍?
“柳将军怎样才愿意接受招安不妨直说,只要我能做的都尽量协助你?”杨晞又道。
“这么说来,杨御医虽然区区一介医官,想必能耐不少?”
“在下能耐如何,柳将军不妨试试。”
柳澈想了想,道:“好,让我接受招安可以,但供奉局官头黄湛必须罢官下狱!”
此次民变的起因乃皇帝喜好石木园林建筑,特意设立了供奉局专门搜罗天下奇石和奇木,主管供奉局的便是高党党羽黄湛。黄湛为了讨得赵建欢喜,不仅加大了对百姓的搜刮力度,还滥征民役运送木石,导致民怨载道。虽说罪魁祸首是赵建,但那毕竟是天子,若非改朝换代,没有任何人能惩治得了他。柳澈只求惩治黄湛,停止对百姓的折磨就足够了。
她本以为杨晞会觉得有难度而思虑再三,可杨晞听了却平静无波,道:“黄湛如此放肆,朝中无人弹劾,并非只有官家撑腰,更重要是他与高太师、王县公结党。他所搜刮的民脂民膏,绝少不了贿赂他们。所以……”她看着柳澈的眼睛,试探性地道,“如果柳将军乐意,不妨再提出罢免了户部尚书王县公。”
“这……”
柳澈怔住了,她以为让黄湛下狱已经是强人所难,没想到杨晞还给附赠一个当朝县公。她不禁好奇,杨晞和王县公什么仇什么怨?
她佯装镇定,道:“依我看,杨御医是想利用我来协助你的朝堂斗争吧!”
杨晞默认,“难道这不正合柳将军心意吗?于你于我都有利,何乐不为?”
柳澈看杨晞的眼神闪过惊诧,然后露出了钦佩的微笑,“杨医官说得没错。既然如此,那好吧,三日后我亲自去谈判。不过,我看你们的秦王绝对不会答应这大义灭亲的条件。”
“柳将军放心吧,只要你愿意提,在下就有八成的把握!”杨晞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作为回报,还请柳将军做一件事,就当是为洛将军出口气。”
作为回报?柳澈听了这句话,一口气梗在喉咙。心想,这杨晞也太贪得无厌了吧,她同意协助除掉王县公已是对杨晞有利,如今她竟然还要求她回报?
她不甘心被杨晞这样拿捏,忽然调笑起来,“哦?为洛将军出口气,你这么为洛将军着想,到底和她什么关系呀?”
她以为杨晞会像洛蔚宁一样羞红了脸,嗔骂她胡言乱语。但杨晞的表情却云淡风轻,静静地看着她,也不解释。眼神认真严肃,容不得一丝玩闹,看得她羞愧无比。
她恢复正经,道:“行,在谈判当日,我把何永还给洛将军处置。”
“好。但何永是受秦扬指使,我知道杀掉秦扬对柳将军不是好事,但还望您能给他点教训,别让他继续留在军营。对于洛将军来说,少了一个暗算的小人;而对于柳将军您,唯有秦扬离开,你方能在招安后得到重用。”
柳澈边思索边颔了颔首。杨晞说得不无道理,历代以来,百姓起义接受招安者,最后都很可能遭到朝廷清算。她若接受招安,高太师和王县公一派的人是最危险的,协助杨晞除掉他们,也有利于自己日后在军中站稳脚跟。
……
收到柳澈同意商议招安的消息后,洛蔚宁立即命余军师和李家兄弟在檀州北门一里地外布置和谈场地。过了两天,洛蔚宁伤口愈合了大半,率领着秦王麾下几名幕僚亲自和柳澈谈判。
柳澈提出的招安条件有三:
一、招安后,柳澈归附洛蔚宁麾下,旗下青军,无论男女,只要愿意跟随都能收编入靖乱军;
二、把供奉局官员黄湛罢免、下狱问罪,给老百姓一个交代;
三、罢免户部尚书王敦。
秦王派出的谈判幕僚几乎无不勃然大怒,直指柳澈大逆不道。双方争执不下,后经洛蔚宁调和才平息下来。洛蔚宁愿将柳澈的条件转告秦王,作为回报,柳澈把何永交给了洛蔚宁。
当秦王得知柳澈的招安条件后,果然怒不可遏。黄湛虽然只是内侍省的供奉局官员,但毕竟深得赵建喜爱,能成为他夺嫡的左臂右膀,能保则保。至于王敦,那是他的亲舅舅。王贵妃被打入冷宫,此时王敦的地位更不能受到威胁。
于是秦王下令继续练兵,随时准备突袭檀州城。
而何永,秦王看来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先锋郎将,在靖乱军是洛蔚宁的部下,自然交由洛蔚宁处置。洛蔚宁差点被何永取了性命,也没对他仁慈,当天就下令按军法斩首了。
第116章 靖乱军易帅
◎魏王殿下来了。◎
深秋时节,天高云淡,偶尔吹过一阵凉爽的风。
洛蔚宁穿着红色短褐,因伤口仍未愈合,只能小步慢慢地穿梭在校场上,监督士兵训练。
李家兄弟跟在她身后,担心得一颗心都快悬起来。毕竟洛蔚宁的伤口贯穿全身,才养了几天,又是和柳澈谈判,又是巡察训练,就算伤口不会重新裂开,也难以及时恢复。
“宁哥,这儿有我们,你还是回去歇着吧,不然杨御医又要责怪我们了。”
李超靖深知只有杨晞的意思才让洛蔚宁在意,故一开口就搬出她当令箭。
洛蔚宁道:“秦王不愿接受柳澈的招安条件,随时可能突袭檀州,我也不能总躺在床上养伤而耽误了军情。”
李家兄弟正苦恼着如何继续劝说,就看到一抹青色身影从远处走来,真是及时的救星。
“杨医官!”两人纷纷喊道。
洛蔚宁闻声看去,露出了笑容。
杨晞身着青色公服,头戴幞头,显然是从秦王那里偷得空闲而来的。
李家兄弟知趣地离开,杨晞扶着洛蔚宁走到校场边上坐下。
“你怎么又不听话,不多歇几天。”杨晞嗔怪道。
洛蔚宁撒娇般笑了笑,抚着伤口道:“今天已经没那么疼了,况且整日无所事事太闷了。”
杨晞摇了摇头,简直奈她不何。她也不打算劝阻,转而关心了几句她的伤口。
洛蔚宁望着远处训练的士兵,忽然陷入了愁绪,“要是再开战,不知要打多久损失多少性命才能收复这檀州城?”
杨晞了解洛蔚宁,虽身为将军,战场上杀伐果断,面对出战任务也毫无怨言,但私下里却是讨厌战争的。经历过战场的血腥后,她最害怕的不是战死沙场,而是生灵涂炭。
杨晞没说什么,只是扶住了洛蔚宁的肩头以示安慰。
洛蔚宁又道:“若柳澈不提罢免王敦,说不定秦王就答应了。她似乎跟我们一样痛恨高党人,而且还把何永交给我处置,每一个招安条件都像在帮助我们,真是凑巧了!”
杨晞瞧着洛蔚宁意外又高兴的模样,笑了笑,终究还是不忍心隐瞒。
“阿宁,其实……那晚你派阿广给柳澈送信,我也跟着走了一趟。”
她的语气带着忐忑,不敢确定洛蔚宁会否因为她冒充士兵,擅自参与军中事务而生气。
洛蔚宁惊诧起来,“什么?”
“我与柳澈谈了一场,那些条件是我们商量好的。是我让她把何永交给你,也是我为了扳倒王敦,说服她协助我的。”
洛蔚宁简直难以置信,喉咙忽然苦涩难耐,她忍不住站起来,认真看着杨晞,眼里露出了后怕,左右环顾,发现身边没人方道:“此事若让秦王知晓,是会威胁到你性命的。”
她没想到自己受伤的日子,杨晞竟然冒着得罪秦王的风险去与柳澈谈判,惩治了伤害她的凶手。
杨晞笑着摸摸她的头,“这不没事了!”
洛蔚宁知道自己不该和杨晞过多言谢,便把所有感激都咽在了喉咙。
“可你当时怎么确定柳澈会配合你?”她忽然疑惑。
“其实我也只是猜一猜,赌一赌柳澈的为人。你还记得她为何与青军其他首领分道扬镳吗?”
洛蔚宁点头。
“当初柳澈的母亲不满青军头目屠城和称帝,争执之下旧伤复发而亡。柳澈出走想必是她母亲临死前的主意。或许她们母女参与造反真的只是为天下百姓讨公道,当其他人屠杀百姓,称王称帝,就与她们想要的背道而行了。我猜,柳澈想要与之为伍的,必然是心怀仁义,怜悯苍生的人。”
说完,杨晞深深地看了一眼洛蔚宁,又补充道,“这样的将才,又怎会不像我们一样憎恨高党人?”
“原来如此。可是秦王不会放弃王敦,柳澈是不愿接受招安了。”
“你放心,王敦的户部尚书坐不坐得住,不是秦王一人能决定的。明日我就修书传给父亲,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
向从天收到信后,自然会安排人散布靖乱军副将被俘虏的消息以及青军的招安条件,暗中唆使张党官员弹劾王敦,赵建为了尽早平息叛乱,恐怕不得不暂时罢免王敦!
……
第二天,杨晞还来不及传信,军营中便传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魏王殿下来了。
秦王率领一众将官迎接。看到魏王一行十余名幕僚,另有上千名卫兵,秦王以为靖乱军在檀州城外损失惨重,副帅被俘的事传回了汴京,心中大为不安。
“二哥到来也不提前给弟弟传个信,突然就到,着实给了三郎一个惊喜呀!”
魏王一袭白衫,俊朗的面容显出了沉重,温声道:“也非二哥不想提前告知,只是遵照父皇的意思保密。”
闻言,秦王心也凉了半截。既然魏王行程保密,那必然是为了稳定军心,他这个靖乱军元帅位置怕是坐不住。
正如他所料,魏王当众宣读了靖乱军易帅的圣旨,并传赵建口谕,召秦王回京。
秦王以为大祸临头,吓得脸色苍白,双腿都软了,身边的内侍赶忙扶着才不至于摔倒。
“二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魏王扶着秦王肩头,道:“容后再谈吧!”
魏王的接风宴散场后,留了秦王在行宫密谈。诸将官离开的时候议论纷纷,揣测汴京发生了什么事。
洛蔚宁一路压抑着震惊,和杨晞回到营房的院子里才开始谈论。
“檀州兵败的事会不会早已传回京城了?”
杨晞蹙着眉头思索了起来,她有想过这个可能。但若是因为兵败而易帅,魏王不至于在众人面前三缄其口。从圣旨里,她能感受到措辞里并无责怪秦王之意,魏王对秦王说话的时候语气温润,面色沉重,似乎在暗示秦王,易帅非他的过错,是迫不得已而为之。
再看魏王今日的一袭白衣,与他往日的穿衣风格迥然不同。
她瞥见地上凋零的树叶,抬头看去,眼前这棵栽种在院子中央的梧桐树,几乎满头叶子都红彤彤的。她恍然想起,现在已是深秋季节了。
她扳着指头,喃喃自语地计算着。
“巺子,你在想什么?”
“我知道了!”杨晞恍然大悟,然后笑了出来,笑容里有欣慰,眼神还带着些许凌厉。
“快半年了,死得还真是时候!”
第117章 整蛊
◎你说等你当官了就回来迎娶我的。◎
第二日,不等洛蔚宁等诸将官送行,秦王就带着幕僚团匆匆出发回京。后来军中上层才流传开了消息,原来是从前宠冠六宫,在后宫煊赫一时,后来被废黜打入冷宫的王贵妃病逝了。
至此,靖乱军所有大事由魏王全权处置,他很快召见了洛蔚宁询问檀州的情况。洛蔚宁把檀州大败,副帅被俘,以及柳澈的招安条件一一禀告魏王赵珙,并言柳澈虽为女儿身,却是难得的将才,只要招安她,不足三月就能把剩余匪军剿灭。
秦王在得知王贵妃病亡,自己又失了靖乱军元帅之职后,深知大势已去,是保不住王敦的了。唯有恳求魏王念在兄弟情谊,把檀州大败和副帅被俘虏的事情瞒下来。魏王履行了承诺,只在军情奏折中称赞柳澈的才能以及招安条件。
接下来十余天,檀州城里城外两军风平浪静,但远在汴京的朝堂却掀起了狂风巨浪。
向从天得知赵建收到魏王奏折后,立即令枢密院事吴焕怂恿张党人弹劾黄湛和王敦,此事迅速发酵。驸马向恒暗中动用国子监的关系,发动了学生在宣德楼外跪伏请命,为了大周江山稳定,问罪黄湛,罢免户部尚书。
没了王贵妃的撑腰,王敦被众多官僚落井下石,赵建迫于压力,为了早日平乱,遂捉拿了黄湛,罢官王敦。当圣旨传到后,魏王亲自到檀州城外宣读,柳澈被封靖乱军前军军师,率领兵将归还城池。
至于被俘虏的副帅秦扬,不慎被青军里一个嚣张恶劣,目无军纪的男兵打折了腿,柳澈为了给靖乱军一个交代,已将这名士兵斩首,魏王便也不好再追究。
伤筋动骨至少三个月才能下地,秦扬既然无法领兵打仗,魏王便将他免职打发回汴京休养。而洛蔚宁招安有功,取代了秦扬,任前锋将军兼靖乱军副帅。
天高云淡的深秋,萧瑟的风愈发的寒冷刺人。
洛蔚宁穿着便服,外面披了一件米白色鹤氅,坐在院子的池塘边投喂鱼料,显得十分悠闲。魏王给了她几天时间休养,伤口即将愈合,几乎不觉得疼痛。她的脸上恢复了血色,和从前一般神采奕奕。
一会,守门的士兵走到她身边道:“禀告副帅,柳军师求见,人已经在外面了。”
“柳澈?”
洛蔚宁先是惊疑和警惕,之前在战场上,柳澈每次见到她都说一些不正经的调戏话,让她很不自在,这会来找她会不会又是让她当“压寨将军”?不过那都是双方敌对时候的事情了,说不定以前只是柳澈的激将法。如今柳澈是她的部下,来找她或许是为了商谈军情。
自从柳澈接受招安后,自己都没跟她好好聊过,于是她命人将柳澈请了进来。
柳澈依然穿着惯常的红衣,脸上涂抹妆容,脚步轻快地来到洛蔚宁身边,笑容活泼得如盛开的桃花。
洛蔚宁虽然对柳澈此前的调戏心有芥蒂,但努力佯装轻松,笑道:“柳军师来了,快坐!”
“谢谢将军了!”柳澈的语气并没多严肃,仿佛不把洛蔚宁当头儿,而是平起平坐的友人。
洛蔚宁也不是爱摆架子的人,反而习惯柳澈这个样子。
柳澈看着洛蔚宁拿着鱼料罐喂鱼,悠闲自得的模样完全不像个病人,又打趣道:“呦,将军身体恢复得这么快,看来被杨医官调养得不错嘛!”
洛蔚宁心头一紧,笑容突然凝固。还以为现在大家关系不一样了,柳澈会变得正经点。她不知道答什么,呵呵笑了两声。然后眼睛盯着池塘里游动的金鱼,余光却瞥见柳澈在看她,看得她如坐针毡。
柳澈细细打量洛蔚宁的脸庞,浓淡适度的眉毛,两睫弯弯,五官阴柔,不似男子的刚硬,忍不住在心里窃笑。早在几年前第一次与她见面时候她就识破她的女儿身了,所以才不介意她行骗,资助了她盘缠。
她忽然想看看,要是洛蔚宁知道自己认出她的女儿身,会有什么反应?
“你看着我干什么?”未等柳澈开口,洛蔚宁就忍不住道。
柳澈又发出两声风铃般的笑声,道:“属下就是想不明白,军中这么多美男俊杰,为什么洛将军偏偏就喜欢杨医官?”
洛蔚宁心里咯噔了一下,看向柳澈,眼珠子惊得一动不动,“我为什么不能喜欢杨医官?”
柳澈诡异一笑,附在洛蔚宁耳边悄声说,“我知道你是个女子!”
“你……”
“你猜……我把这个秘密散播出去,不知将军这位置还能不能坐得住,你和杨医官还能不能继续虚凤假凰?”
洛蔚宁盯着柳澈笑盈盈的脸,妖艳又贱兮兮的,看起来不像正经的。然后想起招安前杨晞和她说的话,柳澈与常人不同,她心怀天下,只想与大公无私,愿为苍生谋福祉的人为伍。她不敢自诩是这种人,但柳澈既然选择归附她,必然认定她是,所以她怎么会因此出卖她?
她学着杨晞赌一赌柳澈的心思,露出了憨憨的笑容,道:“柳军师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
“唔……像柳军师这么有才华的人,接受招安必然想有一番作为,为天下百姓谋福祉。而你,必须掩护着我,因为除了我,有哪个将军愿意接受一个女子作军师,愿意在战场上听一个女子指点,是不是?”
柳澈没想到洛蔚宁这么快就识破了她的玩笑,怏怏不快地抿了抿嘴。
洛蔚宁又笑道:“所以呀,咱们同为女子,从今以后在朝廷里就是共荣辱的,你就别要揭发我了。”
柳澈无奈,“好吧!”
目光游移中,她看到杨晞走进了院子的月门,眼珠子一转,露出一抹狡黠,然后立即挽着洛蔚宁的手,佯装撒娇道:“既然将军说咱俩是共荣辱的,那何不结为夫妻?”
杨晞走到院子长廊就看到洛蔚宁和柳澈手挽手坐在一起,并听到柳澈这句话,霎时停住脚步。
柳澈余光瞥见杨晞的反应,杏花眼划过了得逞的光芒。
柳澈的提议让洛蔚宁好生尴尬,她想挣脱对方的手,却被紧紧按住了手背,一用力伤口就疼痛,最后她拗不过,只好由她挽着,挪了挪身子拉开距离,仍然保持客气:“多谢柳军师厚爱,可这不行,我已经有巺子了,对你只是爱才之心。”
“呵呵,看来将军是不记得第一次见面自个说过什么了?”
洛蔚宁不解地摇头。
“当时你跟我说上京赶考,我资助你盘缠,你为了报答我就说等你当官了就回来迎娶我的。”
洛蔚宁吓了一大跳,像只受惊的猫,猛然间就挣脱了柳澈,“我有说过吗?”
而长廊上的杨晞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二人,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柳澈继续道:“有呀,虽然你的官不是科举考来的,可武将也是官呀,将军你得履行诺言!”
洛蔚宁心里发慌,蹙着眉头回忆起来,当年她们谈话的细节她几乎全忘了,可她明知自己女儿身,不可能会许下这样的承诺的。
她的头摇得似个拨浪鼓,又道:“不可能,你一定记错了。”
“我没忘,我心仪于你,你的一言一语我都记得。”柳澈忽然又装作生气,“我明白了,你是到汴京后遇上了家世更好的杨医官,所以想抛弃我?”
“我……”洛蔚宁百口莫辩,再次陷入了思索,心想,自从七岁那年遇上杨晞,她的心里就只有她,与柳澈只是逢场作戏讨一些盘缠,绝对不可能许下终生。要是对资助她盘缠的小娘子都这么说,她得娶多少个?
“我一定没说过。”她很确定地道。
柳澈哼了一声,猛地站起来,背对着洛蔚宁,露出清高冷傲的样子,“好吧,既然洛将军不愿履行承诺,柳某也不强人所难,一片芳心就当是喂了狗吧!只是我以为你跟别人不一样,一心归附于你,没想到终究是看走眼了!”
“这……”
杨晞深知柳澈性格古灵精怪,但这次看起来十分认真,不像玩闹,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阿宁,你到底有没有说过?”
听到杨晞的声音,洛蔚宁身体剧烈震悚了一下,跳似的站起来,椅子也砰的一声翻倒在地。当她抬头的时候杨晞已经走到她面前了,“巺子,你怎么来了?”
杨晞认为她为什么来无关紧要,又道:“柳军师说得话可是真的?”
她听过太多负心郎的故事了,上京赶考的书生家中有发妻或是路上遇上情投意合的女子,许诺定下终身,金榜题名后被官家娘子相中,书生便为了功名利禄,恬不知耻地违背诺言。
尽管洛蔚宁当时是女扮男装行骗讨生活,但为了那几两银子任意定下终身,的确很让她失望。她难以相信洛蔚宁是这样的人,更不能接受自己是那个仗势欺人的世家女子。
“巺子,你听我解释。”洛蔚宁牵着杨晞的手。
杨晞的眼中布满失望和痛楚,“好,那你告诉我,你当年上京到底骗过多少个女子?”
洛蔚宁想了想,为难又害怕,但既然杨晞问起,她总不能隐瞒,吞吞吐吐道:“加……加上公主,一共……二十四个。”
最后那个数字,她的声音细如蚊蝇,低下了头,根本不敢看杨晞的反应。
“二……二十四个?”
杨晞气得上气不接下气,脸都白了,当即甩开洛蔚宁,扭头就走。
“巺子!巺子……”洛蔚宁慌忙追上去。
柳澈看着她们的身影消失,终于憋不住哈哈笑了出声,这两人敢肆意拿捏她,看她不给点教训?且看她们怎么收场吧!
……
洛蔚宁追到杨晞的居所却被拒之门外,一整天都没见过她。听暗香说,她回去后难过得哭了一会,然后便去了伤兵营,半天下来都冷着脸一声不吭,强制自己把心思用在诊治伤兵上。
到了晚上洛蔚宁依然见不着人,坐在居所愁眉苦脸的,她左手撑着桌子,托着腮,苦苦地想该怎么向杨晞证明自己的清白。
李超靖也听闻了白天的事情,来到门外,“宁哥。”
“阿靖你来了,赶紧坐!”洛蔚宁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挥手招呼李超靖进来。
“白天的事我都听说了。”李超靖坐下就道。
洛蔚宁问:“那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办?”
“宁哥,你老实说,到底有没有对柳军师许过那样的承诺?”
这个问题,洛蔚宁一开始还有些怀疑的,但后来又想了大半天,如今非常确定自己没对杨晞以外任何女子许过终身。
“那我相信你,宁哥。那柳澈狡猾多端,肯定是在乱说整蛊你的。”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李超靖摇头,猜测可能是洛蔚宁得罪她了。
“既然我都愿意相信你,以杨医官对你的了解,你再解释解释,相信她也一定会信你的。”
“可我见不着她,你赶紧给我想个办法!”
洛蔚宁此刻最担心的是杨晞一个人胡思乱想气出病来。
李超靖想了好一会,突然灵机一动,“有了。”
然后他附到洛蔚宁耳边说了计划,洛蔚宁皱了皱眉,有点难接受,被杨晞发现后会不会更生气?
李超靖拍着胸膛道:“明日杨医官一定会来见你的,只要这个误会解除,其他都好说!”
第118章 装病
◎杨晞看着她贱笑,真想一巴掌呼过去。◎
翌日,杨晞刚用过早食暗香就匆匆进来告诉她,洛将军旧伤复发,突然痛得无法下床,浑身发冷,请她去看一趟。
杨晞开始是有点怀疑,但忍不住对洛蔚宁的担忧,最终还是赶了过去。
刚踏入院子就听到微弱的呻吟声,“哎呦……”
她先是顿住脚步听了听,然后紧张地加快了脚步。踏进房间,就见洛蔚宁躺在床上,身上裹了两层被子,额上敷着巾帕,不断地哀嚎。
李超靖站在床边,心急却一筹莫展,看到杨晞进来后赶紧道:“杨医官你来了,快看看将军!”
“哎呦,好痛呀!”
听闻杨晞来了,洛蔚宁又补了一句。
杨晞坐到床边,先是看了看洛蔚宁,看她会不会露出装病的破绽,见她可怜痛苦的模样又觉得不像。她刚想要为洛蔚宁探额头,突然又收回了手,想起昨日才与洛蔚宁闹不快,此时若做出这番动作,会不会过分亲密,显得自己没底线,让洛蔚宁误会自己不生气了?
但她实在放心不下,终究是拿起对方额上的巾帕。
柔软的掌心贴在额上,洛蔚宁感到一股温暖仿佛从额头流进心坎,抚平了她焦急的心情。但瞧着杨晞脸色冷漠,并没表现出对她多担心和温柔,于是又有些失落。
“现在感觉怎样了?”杨晞收回手便问。
洛蔚宁道:“我伤口很痛,浑身都好冷,但还能忍受,要是巺子忙就先回去吧,找军医也行。”
杨晞猜到洛蔚宁这一句欲擒故纵,心中暗暗嗤笑,但又不得不配合。
“既然我都来了,又何必多此一举再找军医?”
洛蔚宁向李超靖悄悄使了个眼神,李超靖忍着笑,识趣地退了出去。
接着杨晞替洛蔚宁把脉又解开她的衣裳查看伤口,伤口的血痂都蜕了大半,几乎完全愈合了。额头不烫,脉象也如常人,杨晞就不明白她哪里不舒服了?
最后下了结论:洛蔚宁在装病!
她冷淡地拉起洛蔚宁褪到腰间的里衣,道:“你没事,自个穿好。”
洛蔚宁早就料到以杨晞的医术定然能识破,但她依然死不承认,保持方才的虚弱状态,右手缓缓抬起,触碰在纽扣的手指抖得像耄耋老人,艰难地配合着左手,花了好久也扣不上一颗,最后指尖划过衣衫,无力地垂了下去。
她眼圈也憋红了,半眯着可怜兮兮地望向杨晞。
“巺子,我真的痛。”
“过几天伤口都要愈合了,再装!”
“我没装,会不会有可能是因为心里难受导致伤口发疼?”
杨晞想了想,洛蔚宁说的也不无可能,她行医多年,的确见过许多人这里那里疼痛,不致命却难以医治,越是心情难受就越是疼痛不堪,归根到底就是心病。
她姑且把洛蔚宁的病因归为心病,脸色不由得恢复了柔和,耐心为她扣上纽扣,被子拉回到脖子处。
洛蔚宁很快就观察到杨晞态度的转变,低下头悄悄翘了翘唇角,又试探性地道:“巺子,那些话我真的没说过,你能不能不要生气?”
“但柳军师如此确定,这事也不是你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你先别想太多,好好养病。”担心刺激到洛蔚宁的情绪,杨晞的语气尽量平和。
洛蔚宁却误以为杨晞释然了,心里乐开了花,“那巺子是不生气了?”
“不!”洛蔚宁的笑容那叫一个得意,杨晞忍不住又拉下脸来,“等你伤好了,这件事还是要解决的!”
洛蔚宁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盘冷水,失落地哦了一声。
不久她说饿了,杨晞便又喂她吃饭,洛蔚宁感觉回到了受伤的时候,被杨晞小心翼翼地照顾着,这种生活让她迷恋沉溺。
所以只要她继续装病一天,杨晞就一天不会生她的气,这种日子她就能再享受多一天。
接下来两日,洛蔚宁依然痛得下不了床,杨晞也不再去探究她究竟是装的还是真病,耐着性子照顾她。毕竟她了解的洛蔚宁虽然稚气了点,却不是没分寸的人。真要是装的,不用几天就内疚得受不了坦白招供了。
那日早上,洛蔚宁洗嗽完,坐在桌前悠闲地吃着包子喝着粥,李超靖急匆匆从外面跑进来,“宁哥,杨医官来了!”
“噗……”
洛蔚宁紧张得被呛到,包子沫都从嘴缝飞了出来了。她狼吞虎咽吃下整个包子,一溜烟似的跑回去,跳上床钻进被窝里。
李超靖也配合着替她掖好被角,把她的鞋子从朝里摆成朝外。
听到脚步声后,洛蔚宁又痛苦地发出声音,“哎呦,哎呦……”
杨晞捧着一碗药走到床前,先是问李超靖洛蔚宁今天的情况,吃过没有,李超靖回答后又知趣地离开了。
“还是很痛?”杨晞坐下来后问洛蔚宁。
洛蔚宁点了点头,漆黑的眼珠似有水光,看起来更显委屈,这样来,或许一会杨晞就相信她的话了。她装病已经有两三天了,再闹下去免不得传到魏王那里。一旦魏王也信以为真,那就得耽误军情了,所以今日她打算再和杨晞谈谈,然后便坦白。
她道:“嗯,想来是心病。”
“那如何才能好?”
洛蔚宁与杨晞四目相对,酝酿了一会,道:“我这个人,虽然爱财,曾经也为了钱财当过骗子,可自认心底不坏。骗人钱财已经够缺德了,怎么还会跟女子许下终身,连感情也骗?巺子你是了解我的。”
杨晞早就想明白了,当初上元夜洛蔚宁对公主也没说出什么不知礼节的话,且被招为驸马后宁死不屈,可见她对自身情感之重视,对伴侣的选择之严谨,不可能许下那样的承诺。
只见洛蔚宁露出了深情款款,又道:“七岁那年我就遇见了你,虽然年纪还小,不知道这种感情意味着什么,却真的满心满眼都是你。人只有一颗心,又怎能装得下两个人?”
杨晞点了点头,微笑着捏了捏洛蔚宁的脸颊,“好啦,我相信你了,阿宁是不会这么轻浮的。我想柳澈这么说,是有别的原因。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
“我就知道巺子会信我的。”洛蔚宁激动地掀开被子坐起来。
还没开心多久,就见杨晞捧起那碗黑漆漆的汤药,勺子搅了搅,道:“既然误会解开了,就喝药吧!”
“啊?”
洛蔚宁一怔,目光落在碗里黑如墨汁的汤药,噩梦般的阴影又上来了,嘴里也开始发苦。装病这几日杨晞送来的汤药比以前的要苦很多,说是多加了一味镇心安神的黄连。她硬着头皮喝了几天,以致现在看到就恐惧。
她嘻嘻笑道:“巺子,这药好苦呀,我能不能不喝?”
杨晞脸上闪过一抹狡黠,“你伤还没好,怎么能不喝?”舀起一勺子的药送到洛蔚宁嘴边,“看你几日不见好,今日我还多加了两钱黄连。”
“两钱黄连?”洛蔚宁一惊,浓烈的药味使她深深地打了个寒颤。
她摇了摇头,“我不想喝,求求你了巺子!”
杨晞又把汤药递将过去,“乖,喝药才能快点好起来。”
洛蔚宁看着杨晞的表情像只笑面虎,温和里藏着坏心眼,这一刻她终于确定了她识破自己装病,故意在汤药中加了黄连。
杨晞笑得灿烂,不经意地舔了舔上唇,洛蔚宁刚好捕捉到,脑海闪过一个大胆的想法。尽管说出来杨晞可能会生气地骂她不知羞耻,但总归是不用喝药的。
于是她装作任性骄纵的样子道:“我不喝,除非……”
“除非什么?”
洛蔚宁盯着杨晞刚被舔过显得水润欲滴的唇,食指指尖碰在上唇,“除非你喂我,用这喂!”
果然,杨晞脸色骤变,砰的一声搁下药碗,又恼又羞,“你……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孟浪放肆了?”
“哼,不愿意也行呀,那我就不用喝了,哈哈哈……”洛蔚宁为自己将了杨晞一军而得得意洋洋,昂起下巴笑得贱兮兮的。
杨晞看着她贱笑,气得握了握拳,真想一巴掌呼过去。洛蔚宁就是吃准了她会害羞,不能再这样任由她拿捏了,于是捧起药碗喝了一大口,在洛蔚宁还在张嘴嬉笑的时候迅速堵住了她的唇。
“唔……”
洛蔚宁反应不及,惊讶地张嘴,浓苦的汤药很快就滑入喉咙,反射般咽了下去。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仿佛觉得这药苦中带有一丝丝甘甜。这样喂药,再来十碗她也不怕!
她心满意足地笑着,然后闭上双眼,抬手压着杨晞的后脑,使她的双唇无法离开。唇齿缠绵间,她把杨晞拉到身上,顺势就倒在了床上。
“哈哈,别闹了!”
杨晞摔在洛蔚宁身上,手肘压到伤口处,正欲起身,却被洛蔚宁拉了回来。
“别走。”
“你的伤!”
“我骗你的,我早就好了。”洛蔚宁笑着坦白。
“你太过分,我不理你了!”杨晞佯嗔道,然后又要起身。
洛蔚宁紧紧圈住了她,又恢复了惯有的乖巧真诚模样,道:“对不起,我只是害怕你不愿见我,一个人伤心难过才出的下策,别生气好不好?”
“都好几天了,那你为什么不解释?”
“嘿嘿,我只是装着装着,忽然就很享受被你照顾的生活。”
看到杨晞瞪了自己一眼,深呼了口气,努力压抑着愤怒。
洛蔚宁赶紧道:“只要巺子不生气,你想怎样惩罚我都可以。”
“你一个受伤的人,我还能怎么惩罚你?”
杨晞的肘轻轻撑在洛蔚宁身上,双手刚好悬在她面前。洛蔚宁与她四目相对,把玩着她的手指,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心里开始怦然直跳。
从大拇指到食指,再到小拇指、无名指,她吻过每一寸骨节,最后双唇贴在中指指骨上,晶亮的眼睛故意对着杨晞眨了眨,显得乖巧而妩媚。这是杨晞从来没见过的洛蔚宁,不复往日英气,俨然是个看着心上人娇羞的小女子。
杨晞心如擂鼓,低垂着脸,一股热浪烧到了耳后根。她和洛蔚宁一起那么久,仅有的几次云雨也是洛蔚宁主动,她忽然也很想试试,但想到洛蔚宁还没脱痂的伤口,又犹豫了起来。
“你的伤……”
洛蔚宁握着杨晞的双手,不容她犹豫就主动亲上了她的唇,流连在唇边,轻声道:“我教你。”
第119章 凯旋
◎许多官员都想招她为婿◎
“柳军师!”
清晨,柳澈刚梳洗完就听闻孟樾的喊声,一边披上红白刺绣鹤氅,一边走出门外。听孟樾的声音甚是焦急,她便道:“发生什么事了?”
孟樾道:“那洛将军出事了,您快去看看。”
柳澈狐疑了起来,洛蔚宁不会在玩什么把戏吧?
当她走进洛蔚宁的将军署的时候,看到李家兄弟单膝跪在洛蔚宁面前,焦急地恳求。
“洛将军,军中不可没有你,你要三思呀!”
李超靖也道:“宁哥武艺高强,只有你带着冲锋陷阱,弟兄们才不会害怕!”
却见洛蔚宁负手立在兄弟两人面前,看样子像做好了什么决定,面对兄弟的恳求也无动于衷。让柳澈有些意外的是,杨晞也在场,她立在洛蔚宁斜后方什么话也没说。
看见她进来,李家兄弟仿佛遇上救星,李超靖急道:“柳军师你来得正好,洛将军准备向魏王辞去将位,您快劝劝她!”
“什么?”柳澈将信将疑。
洛蔚宁微笑上前两步,“柳军师你来得正好,此事我正要告诉你。”
“洛蔚宁,你搞什么?”
洛蔚宁看了一眼杨晞,杨晞冲她微笑点了下头,然后她又对柳澈道:“我思虑了几天,非常确定当年你资助我盘缠,我并没说过那样的话。但军师分明记得,再争论孰是孰非已是无益。如今你我同在一军,此事不解决日后也无法好好共事。我与巺子这几年经历过生死,已经定下终身,承蒙柳军师厚爱了……”
一连窜的铺垫话让柳澈听得不耐烦,忍不住打断她,“哎,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既然柳军师认定我当年说当官以后就回来迎娶你,我不能辜负巺子,也不敢食言于你,唯有辞去将位,不当官,才是给我们三人最好的交代。”
顿时,柳澈惊得舌头仿佛打结了,转而看向杨晞,难以置信的样子仿佛在说“你就任她如此胡闹?”
杨晞道:“我相信阿宁没有说过那样的话,但事隔几年她已无法自证,为了日后你们能好好共事,我亦赞成阿宁的做法,前锋将军和副帅之位让予柳军师,她当一个小兵我也不会在意。”
“疯了,都疯了!”
柳澈气得喘着大气,她们竟然这么信任彼此,没她的澄清,几天就能和好,并想到了法子解决她。
洛蔚宁又趁机道:“阿广阿靖,日后就由柳军师,不,是柳将军带着你们冲锋陷阱,继续平定叛乱了。”
“我不!”柳澈大嚷,赶紧打手势制止洛蔚宁说下去。
她能文不能武,要是带领士兵冲锋陷阱,恐怕刚开战就要马革裹尸了。为了一个玩笑把自己的小命赔进去,这种买卖她绝不会做!
“柳军师,这是我们想出给您唯一最好的交代了,您就接受吧!”杨晞又道。
柳澈白了一眼杨晞,心想,这两人一唱一和,很显然是在她面前故意演戏的。但她知道,若不配合,一会她们就真的领着她去魏王那儿请命了。
她挠了挠脑袋,装糊涂道:“我忽然想起来了,当年洛将军似乎……没说过那句话。可能是我记错了吧,哈哈!”
终于等到柳澈这句话,洛蔚宁赶紧道:“柳军师确定了?”
“对,确定了!”
这时候,李家兄弟也乐呵呵地站了起来。
“既然雨过天青,那洛将军就不用辞去将位了!”李超靖道。
柳澈气得咬了咬后槽牙,道:“是呀,这将军和副帅,还是洛将军好好坐着吧!”
“嘿嘿,都是一场误会,柳军师快请坐。”
洛蔚宁讨好地拉着柳澈坐下,然后端起一杯茶递给柳澈,“既然误会已经消除,我敬军师一杯,愿日后我们在军中同心同德,一起成就一番功名!”
柳澈打量着洛蔚宁,深知她这番举动是在与她讲和,挽留她在军中,不由得欣赏起此人的胸襟。
她很快转恼为喜,接过茶一饮而尽。
是夜,柳澈和孟樾缓缓走在篝火明亮的校场上。
孟樾身长六尺,长得比洛蔚宁要高壮,此时穿着军中统一的红色短褐,陪着柳澈走了好一会,便忍不住问出连日来的疑惑。
“末将不明白,军师谎称洛将军说过那句话,是有何用意?”
柳澈明艳的脸上扬起了浅笑,“也没什么用意,就跟她们玩闹玩闹。一来,是不甘心被杨晞和洛蔚宁这么轻易就利用和拿捏;二来,也想看看她们的为人。”
“那军师以为如何?”
“我闹了这一出以后,洛蔚宁还能把我留在身边,可见她也算个求贤若渴、胸怀广阔之人,为了公事能放弃私人恩怨,不像青军那几个为了一己私利,完全置大局不顾。而且,在我还未澄清真相前,杨晞就能信任洛蔚宁,可见她们情意坚定,彼此信任,都是有情有义之人。自古以来,冷酷残暴的将领比比皆是,重情重义的却鲜少,我想追随的正是这种人。”
“原来如此。”孟樾忽然起了忧心,话锋转道,“重情重义虽好,可在朝堂上,得到权力的往往是冷酷狡诈的小人。就怕这洛蔚宁太过仁慈,反连累了军师。”
柳澈顿住脚步,抬头看向夜空。深秋的天空月高星朗,东方的紫微星光线尚且不太明亮,却始终在一闪一闪,努力散发出光辉。
她笑了笑,道:“我第一次认识她,就觉得她面相不凡。从今往后,我们都好好替她效劳,且看看她能走到哪步吧!”
………
没过几天,洛蔚宁的伤口完全恢复,魏王和诸将官也制定好了接下来的平乱战略,很快就令洛蔚宁领兵北上收复淮东路其他城池。
柳澈对青军各大将领的性情和用兵之道了如指掌,有她作军师,前军势如破竹,青军节节败退。与此同时,北面的厢军也往南攻下来,和靖乱军联合南北夹击,在两个月后终于收复了所有被青军占据的城池。青军三大首领有被部下杀害献首级的、有被擒的、也有投降的,但在局势平定后都同样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大军回到汴京的时候,正是隆冬腊月,天空飘着雪,左右丞相领百官在城门外迎接魏王和凯旋的禁军,老百姓拥挤到御街两边,欢呼着向将士们抛洒鲜花,更有妙龄少女害羞地抛出香囊和巾帕,期许有缘人能接到。
赵淑瑞和其他公主、命妇等在宣德楼上观看凯旋之师,看到队伍最前头的中央,骑在白马上的银色身影,她意气风发,满脸笑容地朝两边的百姓挥手,赵淑瑞不由得欣慰地笑了。
杨晞和暗香乘坐的马车在魏王车驾之后,车帘敞开,将要到达城楼下的时候,杨晞抬头看去,刚好碰上赵淑瑞的目光。半年未见的两个闺中密友,都情不自禁地朝彼此挥了挥手。
翌日早朝,在垂拱殿上,洛蔚宁以战功卓著受封神卫军都指挥使,统领禁军上四军之一,官居五品。除了中途回朝的秦王、秦扬等人,魏王及其余诸将皆有封赏。靖乱军解散,士兵们回到原属的禁军部队。而柳澈带着归降三个女兵营和四个男兵营皆并入了神卫军,受洛蔚宁统领。
在同一天,内侍省都知来到尚药局,杨晞出迎接受了晋升令——因随二王出征且协助拯救伤兵有功,由翰林医官迁为翰林良医,晋升了一官阶。
离开大内后,杨晞乘马车去驸马府见赵淑瑞。
赵淑瑞一袭长发盘起,发髻插着一根牡丹金钗。身穿红色鹤氅,肩上披着一袭狐裘,看起来既有嫁做人妇后的淡然沉稳,也不失年轻女子的灵动。
杨晞同样披了一袭狐裘,与赵淑瑞在阁子里一边烤火取暖一边喝茶。
“没想到我们这一别就是半年,这段日后,淑瑞和兄长相处得可还好?”杨晞微笑地问。
如今两人除了闺中密友,更多了姑嫂这一层身份,虽然心里有些复杂的滋味,却不减二人的情意。
赵淑瑞恬然道:“你放心,驸马他性情温和,待我很好。而且我们爱好相似,十分投契,没什么不满意的。”
她对向恒少了那份热烈的感情,但看得出向恒对她情意不浅,待她极好。不得不承认,这个驸马她是满意的。
随后她又问了杨晞出征期间发生的事情,得知洛蔚宁被部下暗算,差点身亡,忍不住捏了把汗,又道:“多亏这次你随军出征,阿宁才能平安归来。”
杨晞望向窗外的飘雪,想起当日洛蔚宁浑身鲜血的样子仍心有余悸。
“如果可以重来,我绝对不会再让阿宁入军。”
赵淑瑞的手覆在杨晞的手背上,安慰道:“一切都过去了。”
“朝廷和顺国谈论买卖赤山路的事情还没有着落,听说顺国趁着大周民变不断叫嚣,我怕战事又起。我护得住阿宁这次,却很难护住下一次。”
“放心吧,阿宁武艺高强、吉人天相,定会平安无事的。更何况,顺国立国之初,兵力不足,财富也缺乏。我们大周不缺财宝,赎买赤山路一事定能谈妥。”
“但愿如此吧!”
为了把杨晞从忧虑中拉出来,赵淑瑞又打趣道:“你呀,就是太在意阿宁,变得杞人忧天了。与其想这些不如想想明日集英殿宴会,阿宁会不会被人抢走吧?”
杨晞顿时一怔。她知道明日皇帝在集英殿设宴犒赏靖乱军将官,可为什么说洛蔚宁会被抢走?
赵淑瑞解释道:“你还没听说吧,如今阿宁一战成名,是父皇面前的大红人,那些文臣武将,只要有个适龄未嫁的女儿,哪个不想把她招为东床?明日定会有人向父皇请旨赐婚,你要不赶紧回去和你爹商量,也请上一份?”
杨晞羞得反手拍了下赵淑瑞手背,“淑瑞,你在说什么诨话!”
“我是认真的,你不听可别后悔。”
“我相信阿宁会有办法应对的。”
说完,杨晞的脸上漾开了笑容,有羞赧亦有期待。
第120章 请求赐婚
◎你相中哪家小娘子,朕亲自给你赐婚。◎
偌大辉煌的集英殿上,乐器声和谈笑声交织响着,身穿轻纱的一群舞伎正在表演队舞,舞姿轻盈优雅,一起一落间,如粉色的花瓣在风中盘旋。
赵建和圣人坐在殿上,受邀者除了出征的将官,全是给事中以上的在朝高官。纵然大臣们脸上都笑意盈盈,但却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王贵妃病亡后,朝中局势便开始渐渐改变。如今王敦被罢职闲赋家中,秦王守孝,他应有的一半平乱战功,赵建也没有丝毫表彰和封赏的意思,可见已受到天子冷落。众官僚都看出局势要变了,高党大势已去,同党人大多在思考如何摇摆,而对头的张党人在筹谋着怎样落井下石。
宴会中的高太师小口酌着酒,布满皱纹的脸露出的笑容却甚为勉强。
当乐声停止,舞女退出集英殿后,皇帝赵建先是给魏王赐酒,称赞魏王文能稳定京都,武能带兵打仗,是众多皇子中最为出色的一个。众官僚揣测上意,纷纷附和着夸赞魏王。
其后,一名内侍捧着托盘里的酒杯来到洛蔚宁面前。
赵建看着洛蔚宁,她穿着崭新的红色圆领公服,和其他官员一般头戴展脚幞头,衬托出面相英气而斯文,柔中带刚。他想,日后此人能挽救赵家江山,正是因为她身上有雌雄合二为一的特质吧!
他满意地捋了捋柔顺的胡须,道:“这第二杯酒,朕要赐给洛将军。洛卿年纪轻轻,首次出征,不仅招安了敌军能人,还率领前军勇猛破敌,为平叛立下汗马功劳。”
洛蔚宁站起来,双手端起酒杯,朝赵建一揖,“官家过奖了,谢官家恩赐。”
看着洛蔚宁喝过酒搁下酒杯后,赵建又道:“洛卿如今已是一军将领,也到了设府的年纪,此前那座府邸,朕就赐还给你了!”
洛蔚宁慌忙又揖道:“官家已赏赐了许多财物,臣不敢再受,请官家收回成命!”
“哎,这是你应得的,就不必过分谦虚。”
洛蔚宁却之不恭,只好再次作揖谢恩。
还未等洛蔚宁坐回原座,忽然一位看起来六十出头,着紫色圆领公服的男人朝赵建作揖道:“官家,老臣听闻洛将军刚好年过弱冠,如今又开设了府邸,府中怎么能没有一个人执掌中馈?”
闻言,洛蔚宁心里噔噔地跳了两下,执掌中馈?来了,果然还是有人盯上了她的婚事,而开这个头的人正是兵部尚书。她忐忑不安,忍不住抬起眼皮偷偷瞥向赵建。心道,皇帝是知道她女儿身的,总不会把哪个朝中大员的千金赐给一个女子吧?
但很快,赵建就开口破灭了她的希望。他脸上露出笑容,点了点头道:“严尚书说得有理,洛卿少年英雄,怎能不配个美人?”
赵建知晓洛蔚宁的女儿身,当兵部尚书提到洛府中馈的事宜后,脸色凝固了刹那,闪过当年自己亲妹妹和女画工二女成悦之事,心中隐隐不舒服。但很快又发现了两件事性质不同。
既然洛蔚宁以男子身份立足于世,终究是要娶妻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洛蔚宁张了张嘴,刚想回绝,却又听见赵建开口。
“诸位卿家可有人想招为东床,不妨直说。”
兵部尚书道:“官家,老臣家中孙女有六,其中小五姿容出挑,秀外慧中,若洛将军不嫌弃,还请官家赐婚。”
兵部尚书早有准备,取出了孙女画像交给内侍,当众拉开画轴。只见画中女子看起来娇小玲珑,眼睛娇滴滴的像带着水珠,算不上倾国倾城,却也是一等一的大美人。
赵建和众臣看了画像都交口称赞,后来又把目光投向了洛蔚宁。
洛蔚宁脸色为难了起来,道:“多谢严尚书赏识,只是晚辈不敢接受。”
其他大臣以为洛蔚宁不满意兵部尚书的孙女,又陆续拿出准备好的女儿或是孙女画像向赵建请求赐婚。霎时间,大殿上十几个内侍,各拉开一副画像,看得众人眼花缭乱。
洛蔚宁想过会有人求赐婚,没想到那么多。顿时尴尬而害羞,脸上热浪翻滚,低着头不敢直视那些画像。
赵建又笑道:“洛卿呀,难道这其中都没有你看得上的?”
“诸位千金金枝玉叶,晚辈不敢高攀。”
“你看这阵仗,朕今日不给你赐一桩婚事,你能过得去?说吧,你相中哪家小娘子,朕亲自给你赐婚。”
洛蔚宁心中一紧,然后弯起了唇角。本来今日的宴会,即便没有众臣请求招她为婿这一出,她也打算拿军功换一道赐婚圣旨,如今有了赵建这句话她就放心了。
于是她庄重地跪了下来,拱手道:“臣的确有心仪之人,想求官家一道赐婚圣旨。”
“那你所求之人是谁?”
洛蔚宁酝酿了片刻,然后抬起头道:“臣与内侍省杨良医杨晞认识多年,一同出征经历过生死,早已定下终身,还请官家赐婚!”
说完,她便拜俯在地。
众臣议论纷纷,而赵建的脸色也黯淡了下来。
“可杨良医之父今日并无招婿之意。”
赵建言下之意是只能让洛蔚宁在殿上画像的千金中选一位。
洛蔚宁却装作听不懂,又道:“臣这辈子已认定杨良医,还望官家成全!”
她并非有意高调地宣告自己对杨晞的心意,而是出征前就想到的,待凯旋之日就向赵建请一道赐婚圣旨,唯有借助天子的威压,她方能从向从天的反对中与杨晞成亲。
天子赐婚从来都不是一句话的事,赵建一时拿不了主意,看向了旁边的圣人。
圣人压低声音道:“巺子还是汉东郡王之女,官家可要三思。”
洛蔚宁迟迟等不到回应,又忍不住抬起眼皮看向赵建,对方正捋着胡子考量,她心里愈发的紧张,天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总不该反悔吧?
过了好一会,听见赵建道:“此事容朕考量考量。”想到自己身为天子一言九鼎,担心遭非议,又补充道,“洛卿你放心,朕答应了你的,一定会给你个答复。”
“谢官家!”
……
冬日的午后,柔和的阳光洒在汴京繁华的街道,落在一座宅院门外,门额上“洛府”两个烫金大字赫然悬在门头上。
洛府院内,洛蔚宁一袭厚厚的灰白色短褐,头上束发戴银冠,躺在长廊边缘的长木凳上,左腿曲起,右腿搭在左腿膝盖上摇晃着,悠哉游哉的。她胸口上揣着一只圆润却体态匀称的花色狸奴,狸奴闭目养神,显得十分舒服。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洒在那一人一猫身上,那景致分外慵懒惬意。
这是洛蔚宁和妹妹搬回洛府的第三天,也是休沐日。
她双手枕在脑后,侧脸看着院中盛开的梅花,唇瓣翘起,漾出一抹笑意。
上一次被封神卫军都虞候,住进这个宅邸的时候,她心中只有惴惴不安,觉得自己德不配位。如今被封将军,再次回到这里,她的心境却截然相反,坦然自得地接受着这一切。一来,经过多场战役她有了足够的自信当个好将军,这将军之位是她名正言顺打回来的;二来,她现在有了保护杨晞的能力,再也没有人能阻止得了她们。
她把双手从脑后抽出,轻轻地捏着麻花的脸颊,这是狸奴最喜欢被抚摸的部位,麻花非但没挣扎,还抬了抬下巴,露出享受的样子。
她边捏着边感叹道,“麻花呀麻花,你看爹爹对你多好,出去一趟给你赚回来这么大一个院子,任你怎么跑都不腻。只可惜,院子大是大,要是能多一个住进来就好了。”
麻花眯着双眼,一声不吭,显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她陷入了愁绪,停下手中动作,又道:“你说,官家会不会给我和你娘亲赐婚,要是不会你就喵一声,要是会你就不出声。”
那年捡到麻花后洛蔚宁和杨晞就商定好了,一人做爹爹,一人为娘亲。
见麻花还是一声不吭,她高兴地笑了出来,又捏着猫脸道:“哎呀,真乖,你不吭声我就放心了,麻花一定是只灵猫。”
这时候,麻花突然睁眼看向前方,喵的叫了一声,从洛蔚宁身上跳下跑了去。洛蔚宁疑惑地起身,就见洛宝宝带着杨晞站在身后不远处,麻花已经快速地扑进了杨晞怀里。
看杨晞捂嘴偷笑的样子,显然把她方才对猫的自然自语都听在了耳里。
“巺子你什么时候来的。”
杨晞撸着猫,对洛蔚宁笑道:“刚到,不过有人对猫奴念念叨叨我都听到了。”
洛蔚宁尴尬得搔了搔首,又快地道:“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抱起杨晞怀里的狸奴塞进洛宝宝怀里,牵起对方的手就跑。杨晞充满疑惑,跟着她的脚步,穿过了两重院子,最后来到了库房。
房内阔落干净,只有桌上摆放的四五个小箱子。
望着洛蔚宁兴高采烈的样子,杨晞忍不住问:“你要给我看什么?”
洛蔚宁陆续掀开箱盖子,满满的金银珠宝和玉石,杨晞忽然明白洛蔚宁的意图,看了看孩子气的她,无奈地浅浅一笑。
“这些都是官家册封我为将军的时候一并赏赐的,不知道够不够给你下聘?”
洛蔚宁说到后面那句话,羞赧得声音明显沉了下去。杨晞听到她亲口说出下聘之事,同样紧张得脸颊微烫,“谁说要嫁给你了?”
“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的。”洛蔚宁轻松地笑了笑,完全没想过杨晞会拒绝。
杨晞想起出征前洛蔚宁拒绝了她的提亲请求,故意冷着脸道:“我反悔了。”
洛蔚宁倏然看向杨晞,出乎意料,“出征前你不是说要成亲吗?”
“女人都是善变的,谁让你当时拒绝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真的不成了吗?”洛蔚宁的语气带着哀求。
“现在与成亲有何异,也挺好的。”
杨晞忍不住想笑,为了掩饰,故意转过身不看洛蔚宁,结果下一瞬被人从后面抱住,那人用光滑的下巴蹭着她的脸,语气可怜兮兮的:“那怎能一样?成亲以后我们就能名正言顺地住在一起了。”
杨晞嫣然一笑,继续逗她,“洛府和杨府相距才几里,已经够近了。”
“那不一样。成亲是一辈子的承诺,一辈子的牵绊,只要成亲了,我们就能永不分离。”
杨晞心里划过一个念头,成亲也未必是一辈子,正如她娘和她父亲,成亲了最后还不是和离?但这仅仅是刹那的想法,并不会让她怀疑自己和洛蔚宁的感情。这世间还有许多有情人,成亲了便是一辈子。
更何况,与自己所爱之人成亲,难道不是件美妙的事情吗?自从看到公主和她兄长大婚典礼后,她做梦都想和洛蔚宁成亲!
还未等杨晞回答,她就觉得脸颊滴落一股温热的湿润,心里霎时慌乱了起来,紧张地回头看,洛蔚宁的眼眶都湿润了。
洛蔚宁道:“巽子,我错了,我当时不该拒绝你的。我担心出征后回不来,以为不与你成亲就是为你好。直到中箭那个晚上,我在山上一直滴血,濒死的时候我才后悔没与你成亲。一想到我死了以后有另外的人代替我与你成亲、代替我照顾你的余生就比死还难受!原来我还是舍不得,还是很自私地想独占你。这辈子除了我,谁都不能娶你!”
她的双手紧紧地抓住杨晞两只手,杨晞的手背袭来一阵冰凉,可以感受到她此刻有多难受多害怕。杨晞反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唤道:“阿宁。”
洛蔚宁继续道:“即便以后我还会出征,甚至会战死沙场,我都希望与你成亲,剩下多少日子,就做多少日子的夫妻!好不好?”
杨晞红了眼眶,微笑着道:“好,我们成亲。”
她答应着,心里却充满担忧,不敢确定皇帝能否下这道赐婚圣旨。毕竟她父亲虽然只有王爷头衔,闲赋在家,但却是先太后外戚,在朝中的分量还是让赵建不敢小觑的。
在没得到她父亲应承,天子怕也不会贸然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