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梦华》 1、梦境 时值隆冬腊月,汴京城内寒风凛冽,雪花乘着冬风纷纷扬扬,弥漫了整个京城,落在地上积起了厚厚的一层雪。 一个穿着红衫黑裤,外套玄色甲衣的少年步履蹒跚地行走在御街上,她手握红缨枪,每行一步.枪杆杵在积雪上,嚓嚓的响声异常沉重。显然少年身体有伤,不得不以红缨枪撑地支持着自己一直往前行。 缨穗浸染了鲜血,呈现深色的红。 紧握枪杆的手被冻得皮肤皲裂。 此人是一名年轻女子,名曰洛蔚宁,大概是刚经历了一场征战,她脸色苍白,嘴唇干裂,难以掩饰疲惫。头上并没有戴盔,仅仅束发戴冠,许多发丝凌乱飘散在脸上,白皙的脸上有些肮脏的泥污,整个人显得狼狈不堪! 洛蔚宁沿着御街自南向北走,迎面走来十来个身着锦服、头戴展脚幞头的官员。他们已经沦为阶下囚,被几名将士押送驱赶,在风雪中蔫头耷脑地走着。路上偶尔传来将士恶声恶气的呼喝声,“快!”“走快点!” 许多老百姓拥在御街两旁围观,议论声、嘲笑声、喟叹声交织一片。一把老年男人的声音盖过了所有人的议论。 男人下巴蓄黑须,头戴方巾,看起来是个读书人,他道:“四年前汉东郡王联合关外骑兵造反,逼迫周帝退位,对赵家宗室赶尽杀绝,这帮官员手上可没少沾血。以为向家能坐稳江山,却不曾想到引来群雄四起,紫微帝星天下归心。不过四年,这江山易了一主又一主,昨日春风得意的官员今日就成了乱臣贼子,真可谓是桑田碧海须臾改!” 洛蔚宁目光诧异地看着被俘虏的官员从身边经过,对所发生的一切俨然毫不知情。 “有人要跳城楼了!” “那是伪朝公主!” 人群中忽然传出惊呼声。 “伪朝公主”四个字如一记重锤落在洛蔚宁心上,她脚步一顿,只见前面尽头是大内宣德楼,宣德楼后的宫城失火了,中央升腾起浓浓烟雾。 由于南门宣德楼上没有士兵把守,有一女子伫立在城楼正中央,所以十分夺人眼球。 女子身着素白色衣裳,披散的长发随风乱飘。 城楼约三四丈高,洛蔚宁看不真切女子的样貌,却下意识浅声唤道:“巽子。” 红缨枪骤然扔在雪地,拖着沉重的身躯快步跑到宣德楼前。 有人议论道:“大周的将士已经攻入大内了,听说伪朝皇帝烧了垂拱殿自焚,那些官员投降的投降,自尽的自尽,如今就还剩这伪公主了!” 一名年轻书生高声疾呼:“什么破公主,不过是造反得来的虚衔,他们一家勾结外敌残害老百姓,令山河流血漂橹。今日一定要他们血债血偿,以死谢罪!” 其余围观者被煽动情绪,纷纷附和着高呼:“血债血偿,以死谢罪!” 城楼上的伪朝公主俯视下来,洛蔚宁却怎么也看不真切她的面容,只瞧见一双泪光灼灼的眼眸,里面装载着绝望。 伪朝公主目光落在所有围观的汴京老百姓身上,高声道:“长盛五年,我父勾结关外骑兵造反,弑君夺位,而我与父同谋,授封公主,为不忠;我父谋反,致使国家生灵涂炭,而我不能规劝,为不孝;罔顾百姓生死,坐享荣华,为不仁!如今大错已成,自知百身难赎,唯有以一死谢罪,成全最后这义字!” 洛蔚宁心底涌起恐慌,声音战栗:“巽子,不要!” 只见伪朝公主最后看向她,盈满泪水的眼中仅剩些许眷恋。 “阿宁,下辈子记得来找我!” “巽子,不要……”洛蔚宁大声疾呼,疯了一般往前跑去。 话音刚落,素白的身影如惊鸿坠落,在雪地上绽放出殷红的花! 洛蔚宁无力地跪下来,眼中泪水汹涌,满脸惨绝,“巽子,巽子!” “巽子,不要……” 洛蔚宁躺在床上,仍在睡梦中。粗麻布被子盖至胸口,两手抓紧被沿,嘴里不断地重复这句话。 忽然她觉得眼角有点湿润,脸被一只手掌不断轻拍,啪啪作响,夹杂着妹妹洛宝宝的声音传进耳里。 “阿宁,醒醒!” “阿宁!” 迷糊的双眼逐渐变得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屋顶横梁,接着是妹妹正对着自己俯视下来的那张娇俏小脸和眨巴着的眼睛。 蔚宁抹了抹眼角的水珠子,双肘撑着床坐起来。 洛宝宝扶了她一把,担忧道:“阿宁,你怎么了,梦里一直喊着巽子,你梦见她了?” 洛蔚宁还没从梦境抽离出来,神色悲怆,满脑都是梦里那个伪朝公主在城楼上的决绝言辞,以及她纵身跃下,倒在宣德楼下,鲜血浸染了地上积雪的画面。 “长盛五年……”洛蔚宁喃喃自语,转而问洛宝宝,“宝宝,今年是什么年份了?” “今年官家刚改了年号,曰长盛,如今就是长盛元年。” “才元年……” 梦境里的伪朝公主说长盛五年她父亲造反,给大周江山带来深重的灾难,后来天下群雄四起,江山再度易主,她被迫赎罪跳下宣德楼自尽。 “阿宁,你怎么了?一醒来就突然问这个?” 是不是饿得不清醒了? 洛蔚宁平时一副活泼开朗、傻憨憨的乐天样子,饿晕了半天,醒来后没有喊肚子饿,而是问年份,怎么有点怪怪的? 见姐姐默不作声,若有所思的样子,洛宝宝当真以为她饿得头脑发昏,赶紧道:“奶奶在楼下烧了粥,我就去给你拿!” 屋内又变得安静。 洛蔚宁环顾四面,窄逼的房间只能容纳一张木板床和一桌一椅子,木板床是她和妹妹、奶奶三人挤一起休息的,桌椅是妹妹用作帮人抄书赚生活费的工具。 这是她们一家人初来汴京税居的阁楼。 恶劣的居住环境终于把她从梦境抽回现实。 原来她没有成为军人,只是刚到汴京没多久,因为贫穷只能租住在阁楼的底层小老百姓。 洛蔚宁忽然想起了什么,把挂在脖颈的一枚玉璜掏出来,捧在手心细细观察。这是一块白玉打造的半弧形玉璜,玉质洁白,触感滑腻而有厚重感,上面雕刻着一只凤凰,雕刻精美巧夺天工。 凤凰嘴里衔着半颗玉珠,显然这块玉璜还有另外一块与之相合,拼成一个圆环。 翻过玉璜另一面,浅浅刻着两个娟秀小字—“巽子”。 那是她七岁那年,奶奶生病卧床不起,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年幼的她和妹妹不得不出门乞讨,路过一户正在办丧事的人家,门前站着一个身着孝服的小女孩,和她年纪相仿,看着她们可怜便把这枚玉璜赠与她。 她到镇上书塾先生那儿低价当掉这枚玉璜让家里渡过难关,书塾先生说这是用产自西域的白玉制作而成的玉璜,异常珍贵,但凡赠送都会给特别重要的人,可能只是那小女孩不懂事错送了她,既然别人帮了她应急,以后应当赎回归还。 于是在后来的几年,洛蔚宁不断帮别人做工赚钱,最后赎回了它。恰逢前年家乡发生大旱,粮食颗粒无收,奶奶被逼无奈带着她们姐妹俩一路北上,到汴京投靠熟人。她知道当年赠玉的女孩来自京城,所以必须在汴京稳定长住,方能找到她归还玉璜。 洛蔚宁凝神思索中,食指下意识触摸在“巽子”两个字的雕纹上。 这大概是当年那女孩的名字。 眼睛一闭上,脑里立即浮现出梦中伪朝公主与她对视的盈盈泪目,她对她说:“阿宁,下辈子记得来找我!” 不知为何,想起这句话洛蔚宁的心就如被绳索拧紧,绞作一团地疼。 难道这个梦境在给她昭示未来,伪朝公主就是她一直要寻找的人?可无论她怎么绞尽脑汁回想梦境,始终没法给城楼上的女子描摹出一张清晰的脸。 洛蔚宁放弃回忆,睁开双眼,长舒了口气,把玉璜放回胸襟里。 说不定这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梦,哪有什么昭示未来?她一个底层老百姓,何德何能让老天爷选中给托梦了? 真是痴心妄想! “阿宁呀,你可算醒了!” 阁楼门外传来奶奶苍老病弱的声音,接着是两声咳嗽。 洛奶奶躬着身子走进屋里,宝宝跟在身后,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粥。 “奶奶,你身体好些了吗?”洛蔚宁赶紧起身扶奶奶坐下。 她们一家三口刚到汴京的时候奶奶就病倒了,碰巧城郊发生时疫,城内药价飞涨,为了给奶奶看病抓药她们很快就花光了积蓄。如今一个月过去了,奶奶的病仍未见好,洛蔚宁担心没有银两买药,省吃俭用,五六天不进油水,今日清晨刚准备出门买药,结果就饿晕在门口了。 “乖孩子你坐下,奶奶没事。”洛奶奶反手握着洛蔚宁手腕,祖孙二人坐在床上。 “今日你晕倒在门外,宝宝找了同院子的老郎中,他说你个子高,太久没好好吃东西就饿晕了,大夫给你灌了糖水才醒过来的。这几日你得吃点油腥味的粥。都怪奶奶这些日子病糊涂了,连你吃的什么都没留意。” “来,乖孩子,赶紧喝粥。”奶奶接过宝宝递来的大碗粥,转而给洛蔚宁。 洛蔚宁望着粘稠的粥,与以前吃的水多于米的稀粥不一样,想必是放了许多米,中间有几片暗红色的猪瘦肉,上面漂浮着葱花。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都不知道自己多久没吃过肉了! 但也没被馋虫吞噬了理智,不安地问:“奶奶,这肉哪来的?” “是奶奶连累了你,赶紧吃吧!”奶奶的催促带着慈祥。 洛蔚宁大概猜到了,家里积蓄所剩无几,估计是拿今日她带出门准备给奶奶买药的钱买的,为了不枉费奶奶的一番心意,她听话接过粥碗,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况且今日是上元节,一定有很多富家小娘子出游赏灯,她得尽快恢复身体,今晚出去勾搭一两个,把奶奶的药钱赚回来! 吃完粥后,洛蔚宁心满意足地打了一个饱嗝,摸着涨邦邦的小肚子,故意对奶奶露出乖巧的笑容,眼眸划过一丝狡黠的光,像是有所图谋。 “奶奶我好了,你看今日是上元节,我们才刚来汴京一个月,今晚我想和宝宝入内城看灯,凑凑热闹!” 奶奶了然轻笑,慈祥的脸变得严肃,拍了一下她脑门,“别以为奶奶不知道你想干什么?赚钱的事,身体还没恢复就别想了,知道吗?” “这儿是汴京,不比别的地方,奶奶不希望你再去骗外面小娘子的银钱了,万一招惹了哪位官宦千金,可是会引来杀身之祸的。还是正正经经找份活计才能稳定下来。” 洛蔚宁想反驳什么,却被洛奶奶一连串的话堵回去。最终只是哦了一声,然后低垂脸颊,鼓起两腮,眼珠子左右碌碌,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吃过粥后,她又在床上休息了两个时辰,直到黄昏时分才起来。一家人用过晡食后,奶奶觉得身体不适便早早上床了。 望着奶奶背对外面熟睡的背影,听着均匀的透气声,洛蔚宁带着洛宝宝蹑手蹑脚地穿戴好专门行骗的装束,然后出门去了! 2、上元夜邂逅 两年前洛蔚宁的家乡瀛海路发生大旱,粮食颗粒无收。瀛海处在大周最南端,远离皇都,经济尚不发达,洛蔚宁和洛宝宝身为女子找不到好的活计谋生,村里几个媒婆相中她们长得清秀白净,多次上门说媒。 洛奶奶不忍看着两个孙女小小年纪嫁作人妇,一生为夫家和儿女所累,前途一眼看到头,于是收拾行囊北上汴京。 为了路途安全,洛蔚宁和宝宝一开始在路上女扮男装,游玩的时候,遇上一小家碧玉,与洛蔚宁相谈甚欢,那小家碧玉听了洛蔚宁的身世后大为同情,当即赠送了二两银子给她作盘缠,并希望她到汴京后能读书考取功名。 有了这次经历,一家人仿佛发现了新商机。 大周高祖是武将出身,为了遏制朝中武将权势,避免出现第二个高祖,历代皇帝不断削弱武将的权力,以致大周整个社会浓浓的重文轻武风气。凭着洛蔚宁斯文俊朗的长相,再扮作满腹才华的穷困书生,想必能获得许多富家小娘子的怜悯。 于是从那以后,一家人边游玩边赶路,盘缠用光,洛蔚宁和洛宝宝便一个装作穷书生,一个扮作侍女,出去勾搭富家小娘子,以此获得她们的同情和支持。 洛蔚宁做这行当也没有心安理得,对方赠与的银两,她从来都只敢取五分一,故而得到的多是一二两银子,并且她还承诺日后发迹便归还。一路上结交了不下二十个女子,才顺利到达京城。 本来到汴京联系到奶奶的熟人后,由熟人介绍一份活计,就这么稳定下来。可洛奶奶的信送出去一个月了,熟人不见踪影,奶奶倒是病倒了,洛蔚宁不得不重操旧业! “阿宁,你忘了奶奶的嘱咐吗?汴京不比江南,万一惹上官宦千金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洛蔚宁牵着洛宝宝走出税居的院子,妹妹忽然甩开她的手,焦急劝阻。 洛宝宝身着上衣下裳,外搭一件粉色短褙子,看起来像个侍女。 而洛蔚宁的行骗装束则是一身灰白色宽袖长衫,头戴方巾,手握着一把折扇,装作穷书生的模样。 洛蔚宁道:“哪有这么巧,汴京当官的多,可商人也多,也有富商千金的。趁着上元夜,出去走一遭能赚多少是多少,不然奶奶的药就没着落了!” 洛奶奶的身体还没恢复,今夜搞不到银钱,明日就要断药了。她们一家三口本来毫无血缘关系,是奶奶先后在路边捡了她们拉扯到这般大,奶奶是她们的恩人,也是唯一的长辈,无论如何她也得想办法治好奶奶。 洛宝宝听后,顿时失去了劝阻的底气。 洛蔚宁见妹妹不再说话,搂住她的肩膀哄道:“宝宝乖,就最后一次。你知道没有你的帮忙我根本装不成这书生!” …… 姐妹两人穿过外城内城之间的望春门,来到内城州桥东街,那儿有汴河流经,附近还有热闹非凡的相国寺、上清宫以及瓦舍勾栏。 时值冬季,未及戌时天色就完全黯淡了下来,汴河两岸挂满了元宵灯,出行赏灯的人摩肩接踵,欢笑喧哗,好一派繁华热闹的盛世景象。 洛蔚宁和洛宝宝蹦蹦跳跳,兴高采烈地踏上横跨汴河两岸的州桥—汴京最为壮观的石平桥。 “看看,这公子有点俊!” “还真是,脸蛋比女儿家还要白!” “眼睛也好看。” 路过的几个小娘子偷偷看向洛蔚宁,带着羞涩的笑,掩着嘴窃窃私语。 洛蔚宁听到别人的赞美,不以为害羞,反而微笑着冲小娘子们作揖以示感谢,惹得人家含羞而走! 洛宝宝嫌弃地看了看洛蔚宁,不过被夸赞几句尾巴就要翘上天了! 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羡慕洛蔚宁那副好皮囊。 剑眉星目,眼眸如星子般精光闪闪,脸上英气十足。身高能与一般男子相较,如此打扮下外人莫辨雌雄,只会觉得是个男生女相,长得斯文白净的书生。 以往她们结交的女子,就没有过拒绝洛蔚宁的。她以为汴京人杰地灵,洛蔚宁的相貌不会显得太过出众。奈何她想多了,从方才那几个女子的表现可以确定,洛蔚宁这模样在汴京依然吃香! 正月十五的月亮如同玉盘一般挂在夜空,月光和河边的灯光倒影在水面,洛蔚宁和洛宝宝立在桥边缘抬头看月色,十分惬意地享受着这一切。 汴水碧波粼粼,两岸歌楼传出婉转的歌声,听得人如痴如醉。这便是汴梁八景之一的州桥明月,“两岸夹歌楼,明月光相射”。 洛蔚宁闭上双眸深呼吸了口气,吸取这带着湿润的清新气息。刚睁开眼睛,不远处的河对岸,一张女子的笑脸在灯笼光映照下,猝不及防地闯进她的视线。 女子看起来与自己年纪相仿,身穿蓝色狐裘,未盘起的长发昭示着她尚未出阁。她立在一排灯笼下,举目赏灯,不知道和隔壁同行的红衣女子谈论什么,笑得明媚俏丽,露出皓白的牙齿,如一泓春风,吹动了洛蔚宁平静的心湖。 心里涌起莫名的欲.望,她想结识那个女子。 “那边两个小娘子如何?” 洛宝宝顺着洛蔚宁的目光看去,对岸一灯肆中有两个女子分外显眼,一个红衣、一个蓝衣。 洛宝宝思索道:“看起来是富家千金,红衣姐姐尤其显贵,要不过去瞧瞧?” “行!” 洛蔚宁见两个女子抬头看灯,嘴里不知说着什么,还引得许多游人围观,不禁疑惑,“不过她们在干什么呢?” “看样子应该是猜灯谜。” “呵呵!”洛蔚宁笑得无奈苦涩,拍在洛宝宝肩上,“宝宝,靠你了!” 洛宝宝还未及笄,比洛蔚宁小两岁,自幼好学,三岁去镇上书塾先生的屋外旁听上课,那先生人也和善,允许她入室旁听。长大以后,洛蔚宁开始在镇上做工赚钱,得知她爱好读书便替她交束脩,让她在书塾旁听,还给她买了一套文房四宝。 后来北上途中,因为宝宝在背后指点,洛蔚宁这书生才装得似模似样的。 两人理正了衣襟,款步往桥对面走去。 如果当时她知道红衣女子是当今圣上最疼爱的公主赵淑瑞,而蓝衣女子则是让她日后付出所有的杨晞,她定然不敢迈出这一步! 汴河岸边灯影幢幢,游人穿行赏灯,其中有一处聚集了许多人,正在围观猜灯谜。洛蔚宁和洛宝宝努力挤到人群最前面。 只见灯肆中立着三个女子,她们抬头看向悬挂面前的灯笼,灯笼中央垂下红纸条,上书灯谜。 红衣女子沉吟道:“春雨绵绵妻独宿。”思量片刻,继续道,“乌云遮日,雨水绵绵。夫君不归,妻子独宿。把春字去掉日和夫,那便是一字。” “好!”灯肆的中年男老板率先拍手惊呼,“这位小娘子已经连续猜对七个灯谜了,再猜中一个,就可以从小店提走一盏走马灯了。” 围观者皆为女子的才华叹服,纷纷拍手称赞。 赵淑瑞内穿红白相接的襦裙,外搭红色狐裘,发髻插着珍珠发钗和碧玉步摇,华美的着装以及举手投足间显露的优雅和高贵为常人难以比拟,再加上猜灯谜所展现的才华,围观者的注意力全数落在她身上。 有一位立在边上,身形比另外两个高挑,身穿窄袖,打扮干练的女子,是赵淑瑞的女护卫璇玑。 杨晞与赵淑瑞并立,着白色襦裙,外面是宽袖蓝色狐裘,发髻只以一根简单的玉簪稳固,简朴却难掩端庄清雅的气质,让洛蔚宁忍不住在她身上多看了几眼。 若说红衣女子是人人喜爱的牡丹,那蓝衣女子则是幽兰,本就美丽,奈何长在牡丹身边,以致常人难以看见她。 “那请开最后一个灯谜吧!”赵淑瑞对老板客气道。 老板拿着竹竿子,在成排的灯笼上任意一点,“那就这个吧!” 杨晞、赵淑瑞举目看向灯笼,围观者也伸长了脖子。 “车中猴,禾中走?”赵淑瑞念道,接着思考了起来。 佳人柳眉轻蹙,众人迟迟没有等来答案。 老板忍不住浅笑道“小娘子,可想出来了?” 杨晞低声沉吟,想帮忙思考,可惜她天生不擅长文化,想了一会便放弃了。 围观的人也在绞尽脑汁思考,洛蔚宁小声问洛宝宝,“是什么字?” 洛宝宝冲洛蔚宁勾了勾手指,洛蔚宁俯下头,把耳朵凑到妹妹嘴边,过了一会,她咧嘴笑了笑,完全明白! 随后她装作翩翩公子,咻的一声打开折扇,往灯肆走去,“不知这位小娘子可愿意由小生代劳,替你夺一盏走马灯?” 忽然出现的救兵,如此白净俊俏,着实让赵淑瑞眼前一亮。 她道:“小女子无才,让公子见笑了。” 老板让了让,在赵淑瑞身边给洛蔚宁空出一位置。 她举目看灯谜,合扇放在掌心,故作高深道:“车中猴、禾中走,依小生看,应当是申字,申时的申!” 赵淑瑞想了想,恍然大悟。 車字两横中间夹着一个申字,申为十二地支之一,所对应的十二生肖为猴,故曰车中猴;申字中间为田,从田中穿过,不就是禾中走吗? 老板赞道:“公子当真是学识渊博!” “小生愧不敢当,只是碰巧看过此灯谜的出处。”洛蔚宁谦虚道。 赵淑瑞来了兴趣,追问:“这灯谜出自何处?” “是唐朝李公佐所写的传奇《谢小娥传》。” 接着,洛蔚宁给赵淑瑞认真说起了《谢小娥传》的故事脉络,听得大家津津有味,对她赞不绝口。 赵淑瑞除了钦佩也有些羞愧,她好读诗文,却很少接触这类通俗的传奇故事,要是多去涉猎,这个灯谜就不难猜出来了。 洛蔚宁从老板手里接过走马灯,看着赵淑瑞的眼睛,目光温润如水,赵淑瑞看得几乎要陷进去,眼神有些许痴迷,但并不明显。 “这盏灯可喜欢?” 赵淑瑞低头看灯,灯笼外形像亭子,顶部四角翘起,挂着星光闪烁的红流苏。灯内的剪纸—骑马将军,在灯光映照下,影子投射到灯纸上。底下燃着蜡烛,热气冲击灯笼顶部的叶轮旋转,骑马将军看起来像是沿着灯壁来回走动,分外可爱。 赵淑瑞唇畔轻扬,道:“真好看。” “给你。”洛蔚宁把灯杆递给赵淑瑞。 赵淑瑞握着灯杆,上面还有洛蔚宁握过的温热,仿佛传递到心房,暖融融的,“多谢公子。” 热闹看完了,人群散去。 即将离别,洛蔚宁从红衣女子的眼神也看到了留恋。但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邀约,担心唐突了佳人,今晚就白走一遭了。 身边的洛宝宝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洛蔚宁会意,润了润喉,对赵淑瑞道:“今晚难得有缘,不知小生可有荣幸加入你们一起赏灯?” “那……” 赵淑瑞展开微笑,刚想答应,身边的杨晞抢先道:“姐姐,时候不早,咱们该回府了,不然爹娘就要担心了。” 赵淑瑞见杨晞目光谨慎,冲她摇了摇头,不得已向洛蔚宁道别。 看着她们转身离开,洛蔚宁急了,已经上钩的大鱼怎么能让她溜走了? 洛宝宝也急得乱了阵脚,压着声音道:“倒,倒!” 洛蔚宁点头,深呼吸,然后两眼一闭,身体歪斜,轻轻软倒在地上。 “公子啊!” 洛宝宝扯开嗓子哭爹喊娘般惨叫一声。 杨晞、赵淑瑞等人赶紧回过头来。 杨晞神色紧张,快步走回来蹲在洛蔚宁身边,探鼻息,看了一眼洛蔚宁的脸色,接着牵起她的手开始把脉。 一连串熟练的动作,洛宝宝怔住了,“你是大夫?” 杨晞不做声,认真诊脉。 洛宝宝确定眼前的人就是大夫,赶紧拉开杨晞把脉的手,虚伪地哭着:“不用看了大夫,我家公子为了读书废寝忘食,是饿晕的!” 杨晞看着女孩泪花闪闪的眼睛,又看向晕倒在地的洛蔚宁,一副十分纳闷、将信将疑的样子。 还在装晕的洛蔚宁整颗心都悬起来了。 以前这招百发百灵,万万没想到今夜遇上大夫了,据说医术高明的大夫能通过把脉辨别男女,不知方才那一摸,自己有没有露馅了? 3、互赠信物 “她们走了,快起来吧!” 听到洛宝宝的这句话,洛蔚宁睁开双眼,坐起来紧张道:“方才诊脉的大夫看出来没有?” 洛宝宝摇了摇头,“她脸色没什么变化,应该没把出来。如果把出来了怎么还会把你带来这里?” 洛蔚宁的视线越过洛宝宝,才看清自己置身于一个房内,比她租住的阁楼还要大上十倍。是她晕倒后方才的两个女子让人把她抬到这儿的。 来的路上她听到两个女子和洛宝宝的对话,知道这是两个女子家中的私宅。 有丝丝檀木幽香袭入鼻息,洛蔚宁嗅了嗅,鼻子凑到床柱子上,确认气味正是来自这架檀木架子床。她指腹划过床柱,手感光滑舒服,一副没见过世面,被惊艳到的样子。再环视四周,虽然屋子空荡荡,没有人生活过的痕迹,但墙上挂着的书画、墙角立着的雕花精美的大花瓶,看着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她忍不住感叹,在汴京内城不仅有家宅,还有如此宽敞、装潢布置也豪华奢侈的一座空置的私宅,那两个女子家中该有多富有? “别光顾着看了!”洛宝宝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洛蔚宁从遐想中回过神,只见洛宝宝捧着一碟糕点,递给她一块,又道:“方才红衣姐姐离开前吩咐的,你醒来后就吃了这个,她们在院里等你!” 她没接洛宝宝递来的糕点,反而夺过碟子,贴心地让妹妹腾出手吃糕点,笑说:“宝宝也吃点!” 姐妹对着糕点狼吞虎咽起来。 洛蔚宁傍晚才从家中用过哺食,不过两个时辰,她确实又饿了,为免一会在两位小娘子面前失态,还是先填饱肚子为好。 …… 洛蔚宁和洛宝宝穿过长廊进入另一个院子,院子中央栽种着一棵挺拔盛开的梅树。枝头上的粉红是冬天里这个荒凉无色的院子里唯一的色彩。 长廊尽头是一个暖阁,门朝院子开。她们远远瞧见杨晞和赵淑瑞坐在里面一边煮茶一边谈话。 “二位小娘子,小生失礼了。”洛蔚宁走进暖阁首先作揖致歉。 赵淑瑞和她寒暄了两句,邀请她坐下。 洛蔚宁坐在杨晞和赵淑瑞对面的软塌上,宝宝跪坐在她侧后方。 “多谢二位小娘子今夜相救。小生姓洛,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洛蔚宁面上挂着礼貌的笑容,暗地里却忍不住心虚,偷偷瞄了眼杨晞。 听宝宝说,方才诊脉的是这个蓝衣女子,但看她端起茶水浅尝,容色风轻云淡,不像看穿了她。 她悬在心头的石头稍稍放下。想来也是,通过诊脉辨别男女身份,是大夫的一门高本领,年纪和她差不多的女子,医术造诣能有多高? 正在这时候,蓝衣女子放下茶杯,抬眼之际刚好与她目光触碰,平静的眼神没起半点波澜,也毫无温度。大概是做骗子心虚,洛蔚宁吓得心里发毛,坐立难安。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她在州桥上所见到的笑容温暖明丽的女子。 她把视线放回红衣女子身上,幸好今晚的目标是这个温柔甜美的姐姐。 听红衣女子介绍,她和蓝衣女子是姐妹,姓杨,家里在汴京经营药材生意,所以略懂医术。 只是药材富商家千金,洛蔚宁放心继续交谈。 “洛公子怎能如此粗心,竟能把自个给饿晕?”赵淑瑞关切道。 洛蔚宁好尴尬,皮笑肉不笑。装晕的时候她听到洛宝宝说自己是废寝忘食读书饿晕的。 有赏灯猜灯谜的心思,唯独缺了吃饭那一时半会,说出来也不怕贻笑大方。 不过,这反倒给了她切入正题的机会。 她装作有难言之隐的样子,说:“不瞒小娘子,小生家贫,家中余粮有限,实在是迫不得已。今晚多谢你们的糕点款待。家中婢女之所以这么说只是因为顾存小生颜面,还望二位莫要见笑。” 洛蔚宁装书生装了一年半,在洛宝宝的督促下也学会了认字背书,这番文绉绉的话说起来简直信手拈来。 赵淑瑞听后果然产生怜悯,赶紧询问洛蔚宁家中的情况。 洛蔚宁谎称自己自幼家道中落,和奶奶相依为命,正在汴京定居,拜了先生读书,至今未有功名傍身,但十分热爱读书,心有鸿鹄之志,希望有朝一日能进士及第。 她今夜在灯肆里猜灯谜,讲故事展现过才华,赵淑瑞对其书生身份深信不疑。对于她还没考过州试获取功名,也没有看轻、失望。 毕竟洛蔚宁看起来还很年少。 洛蔚宁心想,该谈的都谈了,听完她的凄惨身世和鸿鹄之志,但凡对她的相貌有几分中意的富家千金都会产生恻隐之心,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支持几两银子。 不知眼前这位汴京富家千金能支持多少,至少有五两吧? 捧起茶杯到嘴边,遮挡住忐忑不安的神情。 赵淑瑞想了想,对站在暖阁门口的女护卫道:“璇玑,去账房给洛公子取五十两!” 五十两! 洛蔚宁大为震悚,手中的杯子脱手而落,“砰”的一声摔在木地板上。杯子没碎,却撒了一地的茶水。 洛宝宝赶紧上前为洛蔚宁擦拭衣裳和地板,边道:“公子你饿得手脚发软了。” 她抬头悄悄给了洛蔚宁一个眼神,示意她淡定,要有大格局! “茶有点烫,不好意思二位。”洛蔚宁憨笑,从没试过这般丑态百出。 杨晞薄唇浅扬,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对赵淑瑞道:“姐姐你吓到洛公子了。洛公子乃读书人,心有大志,怎会无端受人厚禄?” 赵淑瑞觉得有道理,赶紧道:“对不起,是我冒犯洛公子了。” 这一刻,洛蔚宁仿佛看到赵淑瑞捧着一锭银元宝递给她,杨晞却突然出现,给银元宝插上一对翅膀,银元宝扑腾着翅膀从她手中飞出去,越飞越远,一去不复返…… 忍着心中的痛惜,努力佯装冷静。告诉自己不要紧,五十两确实有点多,她还可以继续谈,等待合适的时机开口要二两就够了! “听说城郊发生时疫,不知洛公子对此事有何看法?”杨晞微笑着问,看起有真心讨教的姿态。 洛蔚宁顿时哑口无言。 洛宝宝也慌得像热锅蚂蚁,这回可难到她了。 以往洛蔚宁和女子谈论的都是诗文,接不上话洛宝宝就帮忙说,洛蔚宁再捡着重新说一遍糊弄过去。这个蓝衣女子竟然出乎意料地谈论时事,太难招架了! 她飞速转动脑子,最后憋出四个字,“药价很贵!” 洛蔚宁一拍几案,义愤填膺道:“对,就是因为城郊时疫,那家叫橘井堂的药铺仗着有药材,坐地起价,把买药的人当作大肥猪,往死里宰!” 说起这个,没有人比她感受更深了。城郊发生时疫,奶奶治病需要的药材有些正是治疗时疫的药材,城里许多药铺卖断了货。她们之所以花光积蓄买药,全是因为橘井堂坐地起价,药材卖得太贵了。 她一时激动,忘了组织措辞,就按平时的言谈举止一吐为快。 洛宝宝赶紧咳了咳,洛蔚宁才反应过来,收敛激动,拉了拉衣摆,恢复端正斯文的样子。她看了看两个女子,杨晞一如既往的平静,赵淑瑞也始终微笑,并没有为她方才的失态而吃惊,那笑容反而好像在说“洛公子真可爱。” 杨晞继续道:“既然如此,洛公子觉得此事该如何解决?” “这……”洛蔚宁再次哑口无言。 姐妹俩终于明白了,这杨晞分明是诊脉摸出了她的女儿身,非但阻止红衣女子给她银两,还刻意为难她! 今夜这银两怕是赚不成了! 洛蔚宁心里苦涩难堪,自从行骗后,从来没觉得银两这么难赚。她想要的不多,够给奶奶买药就行了,可这个杨晞百般为难,真是欺人太甚! 她知道杨晞的问题关乎政治民生,自己答不上来,宝宝也答不上来,正打算寻理由告别,忽然瞧见暖阁外飘着点点白色的小花。 洛蔚宁的家乡终年无雪,难得看见雪,眼睛都亮了,情不自禁惊呼:“下雪了!” “下雪了?”杨晞赶紧看向院子。 她首先走到庭院,洛蔚宁和赵淑瑞随后跟了出去。三人抬头看夜空,明亮的月光不知什么时候隐没在夜空,寒风袭来,白色的雪花纷纷从天而降。 赵淑瑞忍不住感叹:“雪若柳絮,因风而起,真美!” “这晋代才女谢道韫咏雪当真传神。”洛蔚宁记得洛宝宝跟她说过这个故事,赶紧提一嘴凸显自己有文化。然后又道,“听说这是今年汴京城第一场雪。” “终于下雪了,这场时疫可算有救了。” 洛蔚宁诧异地看向杨晞,此情此景,这句话多少有点格格不入。她和赵淑瑞在咏雪,而她想到的竟是时疫,难得她有这份忧虑民生的心思。忽然觉得她也没那么可恨了。 梅树在雪中傲放,洛蔚宁嗅到淡淡的清香,抬头看梅花,忍不住摘下一朵,并吟了妹妹教她背的诗歌,“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夜里雪重,小生就不耽误二位回府了。”转而诚挚地望着赵淑瑞,“这朵香梅赠与娘子留作纪念。” 洛蔚宁承认自己带着目的结交过很多女子,可她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她们,同时也为认识这些女子感到愉快。即使得不到她想要的银两,也不必恼羞成怒,演戏演全套,好给彼此留下美好印象,不枉今夜良辰美景的一场相识。 赵淑瑞接过梅花,花瓣落在掌心,上面沾了一片雪,粉中一点白,尤为可爱,就像面前的少年书生那般纯净,眼中的迷恋不由得深了几分。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抬手拔下插在发髻的珠钗送给洛蔚宁,“洛公子今晚赠我走马灯和香梅,感激不尽,无以为报,唯有回赠这钗留作纪念。” 发钗柄银光闪闪,末端镶嵌着花瓣形状的红玉,钗头还悬挂着四颗珍珠,看起来很值钱的样子。 洛蔚宁正为赚不到药钱难受着,看到这根发钗后,双眼被重新点燃。要不要客气推辞一下呢,可是女孩子脸皮薄,要是推辞了说不定她真的会收回去,于是道:“姑娘厚礼,受之有愧又却之不恭,那小生只好收下了。” 洛蔚宁接过发钗的时候警惕地看了看杨晞,这次她没有出面阻止,就是平静的脸色下隐藏着不悦,应该是想阻止但又不好意思,眼睁睁望着她拿到发钗却无可奈何。 她得逞地笑了笑,可想到杨晞毕竟是个女子,也是个关心民生的好人。明明今夜三人相聚,她只和她姐姐互赠礼物,算不算孤立了她? 她悄悄打量杨晞浑身上下的配饰,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是能和她互赠的? 发上只有一根簪,她不会送簪子的。腰间好像挂着一块玉,但是玉佩隐没在腰后的衣裳里,只隐约瞧见是白色,看不清玉的形状和质地。玉乃重器,所以不会赠玉。 同样挂在腰间的还有一只蓝色香囊,上有金丝线刺绣,在昏黄的灯光下仍不失光彩。散发出的幽香,闻之不禁七窍通透,神清气爽。即使没有珠钗珍贵,但不失为一件宝贝! 她润了润喉,壮起胆子,把手中折叠好的折扇递给杨晞,道:“这把扇子赠与杨小娘子,留作纪念,还望接纳。” 洛蔚宁注视着杨晞神情的转变,由一开始感到意外到不乐意再到无奈接受,接过扇子握在手中,低垂脸颊微微思忖起来。大概是在思考回赠她什么信物。 洛蔚宁内心期待雀跃,双眸精光盈盈地看着杨晞,猜想对方会回赠她什么值钱的东西? 她送出去的折扇可是花了二十文买的,俗话说礼尚往来,杨晞即便不情愿,出手也不能太寒碜。 却见杨晞两步走到梅树下折下下最低矮的一枝梅,又回到洛蔚宁面前,道:“杨晞文才虽弱,但也知蟾宫折桂典故,今晚上元夜,杨晞以梅代桂,折下一支赠与洛公子,愿公子他日能进士及第!” 她的笑容客气,竟分不清是发自内心还是有意而为之。 望着杨晞给自己递来的梅枝,枝头还生着两朵粉嫩嫩的梅花。洛蔚宁期望落空,僵硬的脸挤出一丝笑容,接过梅枝的手也抖了抖。 “呵呵!谢谢杨小娘子的好意。” 4、一贫如洗 雪越下越重,街道两旁悬挂的灯笼在夜雪蒙蔽下,光芒也变得朦朦胧胧。 比起前朝,大周废除了宵禁,老百姓夜间出行没有时辰限制,况且今夜是元宵,许多老百姓赏灯流连忘返,及至三更,他们才三三两两走在归家的路上。 一辆马车停在城北郊的鸿鹄院前,洛蔚宁和洛宝宝从车上下来,谢过车夫后,马车便冒着风雪折返回去。 那是杨氏姐妹中的姐姐看洛蔚宁今夜才饿晕过,担心她回去路途遥远便嘱咐了车夫送她们归家。 她们税居的院子叫鸿鹄院,租赁者大多是在京中读书赶考的书生,据说这种院子赁钱比较便宜,所以她们来到汴京首先选择了这种学子聚居的院落。误打误撞,今夜杨家姐姐差人送她们回鸿鹄院,算是为她的书生身份多了一份证据。 马车刚走远,洛蔚宁就低头看向握在手里的梅花枝,憋了一路的气才得到合适的地方发泄。 她懊恼道:“这个杨小娘子真是吝啬,我赠她一把扇,她竟然只回我一支花?!” 洛宝宝道:“我看她是诚心整蛊我们的。” 她们赠杨家姐姐一片花瓣,换回漂亮的珠钗;赠杨晞身上唯一值钱的折扇,却只换回一枝花! 洛蔚宁活了十七年,何时吃过这么大的亏? 看着梅枝上两朵盛开灿烂的花瓣,洛蔚宁怎么看都觉得它们是在嘲笑她这个骗钱不成反吃亏的蠢人! 她嫌弃地“咦”了一声,随手把花枝扔在地上,然后回院子去了。 成德公主府坐落于汴京内城,大内东北隅。 已经过了亥时,门头两边仍悬挂着明亮的灯笼,朱红色的大门敞开,府中十几名内侍有序排列在门口,垂首而立,迎接公主回銮。 杨晞送赵淑瑞回到公主府外,璇玑先后牵着二人下马车,临别之际,杨晞欲言又止。 她先是看了一眼门口的内侍,与她们还有好一段距离,而后降低声音,在内侍们听不清的范围内道:“淑瑞,外面不比宫里,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是公主,方才怎能轻易把发钗赠与他人?” 大周比起以往历朝,老百姓生活自由,束缚少了许多。可皇家宗室与普通百姓不一样,条条框框繁多,为朝廷上下瞩目。在外的举动容易落入别人眼中,一不小心则会被有心人利用,引起朝中非议,有害名节。 今夜赵淑瑞能在府外逗留到亥时,也全因今日上元节,所有皇室得了官家的恩赐。 公主的吃穿用度皆属贡品,方才赠与洛蔚宁那一根钗要是碰上识货之人,岂不暴露了身份? 赵淑瑞也明白杨晞的担忧,无所谓地笑了笑,“巽子大可放心,为了今夜出游我特意换了行头,那钗是民间商铺买的,不打紧。” “巺子”是杨晞娘亲为她起的小名,只有她从小就熟悉的人会如此称呼她,赵淑瑞是其中之一。 “如此便好。”杨晞放心,忽然又想到了一些不妥,脸色变得窘迫“但……发钗乃女子重物,人家多用来定情,你就这么赠与那书生,仍是不妥。” 赵淑瑞看了看杨晞手中的折扇,故作认真地打趣她:“扇子也多是定情信物,巽子不也收了洛公子的扇?” “这……”杨晞羞恼,脸上泛起浅浅的红晕。 “哈哈!”赵淑瑞看着杨晞窘迫不堪的样子,掩着嘴笑得花枝乱颤。 “淑瑞你太坏了,那这扇子我送你,还是不是定情信物?” 杨晞把折扇强塞进赵淑瑞手中,赵淑瑞止住笑,把折扇还给她,安抚道:“好了,我说诨话呢,既然这扇子是洛公子赠你的,你便好生收着,别糟蹋了一番好意。” 赵淑瑞确实希望洛蔚宁把扇赠给自己,可他偏偏送给杨晞。想必是他年纪小,不懂风情才错送的,她也没必要介怀。 杨晞认真起来,“公主,我跟那书生素不相识,这种诨话说不得。” 赵淑瑞道歉:“好了,都是我不好,不该拿你跟男子寻开心。我知道,就算再俊俏的公子,你也不会喜欢的。” “你明白就好。” “明日我就要去城郊救治时疫,你好好照顾自己,等处理完了再来找你。”杨晞转移了话题。 赵淑瑞道:“好,那巽子也要注意身体,一切保重。” 杨晞成长于医学世家,在医学上天赋异禀,自幼跟随养父学医,刚过及笄之年便考入了太医局,一年前凭借出色的医术为圣人看重,招募进宫中尚药局,成为唯一的女御医。 这场时疫于发生在汴京城郊,具有传染性,为了遏制疫病传入内城危及大内,在城郊设置了好几个救治病患的隔离棚。 恰巧几年前杨晞得官家亲自批准拨款,在城北郊开了一家医馆,名曰为善堂。城北郊的疫病隔离棚就设在为善堂隔壁。杨晞自荐领导救治这场时疫。但由于御医身份,尚药局考虑极其慎重,眼看时疫无法遏制,今日才终于准许了杨晞的自荐。 她明日便要出发城郊,在疫病控制好之前,不得进入内城和公主见面。 公主担心杨晞染上疫病,握着她的手喋喋不休地嘱咐了许久,杨晞好不容易哄她回府,然后重新登上马车,由公主府的车夫送回杨府。 马车碾着地上薄薄的一层积雪,辘辘朝前驶去。 杨晞掀开车帘,望着外面雪花飘落,完全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她轻微叹了口气,悬在心头的大石随着这一声叹息落下。 说起这场时疫,懂医理的人都知道是意料之中。医家有五运六气之术,能通过自然气候反常的变化推算出人们多发之病。去年入冬以来开封出现了罕见的暖冬,滴雪不下,天干物燥。在这种反常气候中,人体肺部容易受邪气侵袭染上病,造成群体性发作而成疫。 盼了几个月,今夜终于下雪了。虽然不会让患病者恢复康健,但湿润的天气起码能让许多人免受邪气侵袭,减少染病之人。 …… 洛蔚宁和洛宝宝第二天就去当铺把昨夜得来的发钗当掉了。 发钗看起来值十几两,无论姐妹俩如何磨破嘴唇讨价还价,经过奸商当铺老板的剥削,最终也只当了八两银。 她们到橘井堂给奶奶抓了十日的药,在肉铺买了两块猪肉然后就回鸿鹄院去了。还没进门就看到两个青年汉子立在鸿鹄院门口。 青年穿着粗旧的短打,手里拿着一根木棒子,长得贼眉贼眼、凶神恶煞的样子。看到洛蔚宁手里提着几包药和两块肉,笑得像老鼠一样朝她走来,木棒一下一下地敲在另一只手的掌心,想以此给洛蔚宁造成威吓感。 “呦,洛公子回来了!”其中一个男子道。 洛蔚宁认识他们,那是高利贷的催收。 洛宝宝吓得扯了扯洛蔚宁的衣袖,洛蔚宁镇定自若,一步上前把宝宝护在身后。 “两位哥,今天这么早呀!”洛蔚宁笑嘻嘻问候。 一个月前,洛蔚宁一家刚到汴京,奶奶病倒了,她几乎跑遍了整个汴京的药铺也抓不齐郎中开出的药,最后才在橘井堂买到。可由于城郊时疫,药价昂贵,她身上的积蓄只够抓两包药,出来后在药铺门口有放高利贷的上来搭讪,一开始她是拒绝的。后来奶奶的病不见好转,药钱没有着落,她不得已借了五两银子,答应一个月内还清。如今逾期三天,这两个催收的也是第三次来了。 “看洛公子大鱼大肉的,可是发财了?当初说好的,借五两一月还六两。要是还不起就拿你家丫头抵押!” 催收的色眯眯地看着洛蔚宁身后的洛宝宝,说到最后一句还伸手欲拉走洛宝宝,吓得她后退惊叫,差点哭出来。 洛蔚宁面露愠色,大力把催收的推开,“滚开!银子还你便是了,动手动脚的!” 那发钗当得八两银,她早已计量好银两用处了。买了药和肉刚好还剩六两。她从衣襟取出递给催收的。 催收的接过两颗碎银满意地抛了抛。 “瞧你嘚瑟,六两是够了,可你逾期三日,得多一百文利钱!” “一百文!”洛蔚宁吃惊,差点破口大骂,三天也跟她算! “怎么样,拿不出?”催收的又挥了挥手中木棒。 洛蔚宁自认武功不差,她也不是怕打起来,可自己在汴京势单力薄,这一动手怕会激怒背后放高利贷的势力,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转怒为喜,把拎着的两串猪肉草绳塞进催收的手中,赔着笑道:“两块猪肉新鲜的,要不就这样算了,哥!” 催收的瞥了一眼猪肉,花白的肥肉夹着鲜红的瘦肉,看起来新鲜又大块,两块加起来没一百文也值八十文了,于是装作嫌弃地道:“行吧!” 走的时候像会变脸一样,笑呵呵地对洛蔚宁说,回头要贷钱继续找他! “呸!我才不要贷钱了!”洛蔚宁唾骂一声,踏进院子。 回到阁楼楼下,又见一个老年男人立在院中,那是鸿鹄院的院主,冲她笑呵呵道:“洛公子回来了!” “院主有何贵干?”洛蔚宁疑惑。 “这阁楼你们住了一个月,是时候交赁钱了。” “入住的时候不是给了两个月的赁钱吗,怎么又要交钱了?”洛蔚宁激动道。 院主有板有眼地道:“那不是两个月的赁钱,是一个月的赁钱,另一份是押金!” 洛蔚宁:…… 5、熟人拜访 典当发钗的银两已经全部用作偿还高利贷,洛蔚宁非但身无分文,还担负着半贯钱的阁楼赁钱。姐妹俩好说歹说,院主才给了五天的宽限。 五日后,要是拿不出赁钱,她们一家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姐妹俩不禁嗷嗷叹息,汴京不愧是帝都,政治文化中心,商业繁华,汇聚了大周最优秀的人精,她们想要在这里赚一两银分一杯羹当真是难于上青天,且处处有坑等着她们踩! 家里只剩下洛宝宝抄书的六十文积蓄,用作她们未来几日的吃穿用度。 傍晚,洛蔚宁在鸿鹄院的公用灶台烧好饭菜捧回阁楼,收拾好洛宝宝抄书的桌子当作饭桌。一家人吃着桌上仅有的一碟肉沫炒白菜。 若非奶奶还病着,洛蔚宁连肉沫也舍不得买! 奶奶看到灰墙上挂着的几包药立即询问了药钱来源。洛蔚宁直言自己昨日骗了一个富商千金,得了二两银买药。抹去了得到珠钗当了八两银,还掉六两高利贷的事实。 若是奶奶知道她为了给她治病借高利贷,免不了难受自责,又要喋喋不休地说自己连累儿孙,万一想不开可怎么办? 在洛蔚宁看来,奶奶是她们唯一的长辈,无论吃多少苦,也要保护好她。只有奶奶在,她们才不是无家可归,到处飘零的野孩子。有奶奶在,她们就还是个孩子,有人心疼! 这一个月的药钱由来,洛蔚宁都说是从富家千金那儿骗回来的,所以这一次奶奶依旧没怀疑她。 洛奶奶只恨自己年老一身病痛,连累孩子,却又舍不得丢下孩子离开。这次她没再自怨自艾,赶快把今天发生的喜事告诉两个孙女。 “这几日你们就不要出去骗人了,你们林姥姥给回信了,这几日会登门看望我们。” “真的?”洛蔚宁扒着饭,眼睛都亮了。 这个消息让她看到了希望,一家人在汴京的稳定生活很快就要有着落了! 冬季天黑得很快,夜幕完全笼罩着大地。 洛宝宝点燃蜡烛投入到抄书中去,洛奶奶喝了药则早早上床入睡了。 洛蔚宁从阁楼出去,翻越护栏爬到与阁楼楼台齐高的屋顶。沿着屋脊慢慢走到中间,顺着屋瓦倾斜的方向躺下来。 她双手枕在脑后,一条腿屈膝撑在屋瓦上,另一条腿横搭在膝盖上,用最放松的姿态享受一天中最宁静、完全属于她自己的时间。 今夜晴朗无雪,目之所及皆是月亮星光。 她轻轻叹息一声,眼中荡漾出多日来难得的愉快。 终于和奶奶的熟人联络上了,她们或许可以暂住在熟人家,不必面临房屋赁钱的压力。宝宝抄书,她找一份稳定的体力活,不求赚多少银两,但求在汴京稳定下来,她就有足够的时间打探当年赠她玉璜的女孩了。 她伸起右手食指,对着夜空写了两个字。嘴里浅声呼唤,“巽子。” 声音如同吟唱般载满柔情。 不知道为何,脑海忽然浮现出上元夜她站在州桥上,猝不及防闯进她视线的杨晞的笑容。 与记忆中的笑容有几分相似。 “这个你拿着吧!”身披孝服的小女孩立在台阶之上,手里递出一枚挂着红流苏的玉璜。 七岁的洛蔚宁面黄肌瘦,眼神犹豫地道:“可是这看起来很贵重。” “我还有一块!” 小女孩咧嘴一笑,如冬日的阳光,温暖而灿烂。 那晚她真的抱着杨晞可能是“巽子”的想法上前结识她们。可经过后来一个时辰的相处,发现自己好像想太多了。 记忆中的女孩同情弱者,温和善良,哪像杨晞这般咄咄逼人? 洛蔚宁也怀疑过是因为诊脉识破了女儿身,可她为什么没有当场扒掉她的身份,让她姐姐认清她这个骗子的真面目? 她的思绪混乱,很快停止这个无端的猜测。 繁华汴京,茫茫人海,能偶遇十年前只有过几面之缘的人,不觉得无稽之谈吗? 翌日,洛奶奶的姐妹林姥姥在日暮时分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来到阁楼。 那是一个年纪和洛奶奶相仿,头发盘起,簪着华美的鸟纹金钗,身着棕色绣花锦衣的老妪,看起来十分贵气,一定在汴京混得很好。 她脸色红润,精气神是生病的洛奶奶无法企及的。 林姥姥与洛奶奶自小在一个土匪窝—山寨长大,曾经一起学习骑射、武艺,一起跟着长辈以抢劫富人谋生。林姥姥天生放荡不羁,向往江湖;而洛奶奶则偏向过平静的隐士生活。 三十年前山寨没落,林姥姥毅然选择上汴京闯荡讨生活,而洛奶奶则择了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建屋子,购买二亩田地过起了清贫却平静的生活。 两人最后一次书信传递是十年前,这些年来林姥姥早已换了一份谋生的活计。刚到汴京的时候,洛奶奶就是让洛蔚宁去林姥姥十年前谋生的地方送信,发现那儿早已物是人非,多方打听,才知道如今林姥姥在京中著名的酒楼—樊楼做工,负责调.教楼里的小姐,相当于老鸨。 经过一个多月的打听,俩老婆子总算联系上。此刻刚见面,她们便抱在一起诉说思念之情,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洛奶奶向林姥姥介绍了洛蔚宁和洛宝宝,显然非常信任林姥姥,把洛蔚宁是个女娃子的身份一并告诉了她。 洛蔚宁今日穿了一件洗得发旧的灰色窄袖短打,头发如男子般束起,绑着一块黑布稳固发髻,俨然是个贫穷小子,可那白净的小脸蛋却无时无刻不引人注目。 林姥姥上下打量洛蔚宁,丹凤眼直发亮,笑得脸上皱纹堆起,越看越感兴趣的样子。 洛蔚宁被盯得心里发毛,拘束不安,怎么这林姥姥怪怪的? 忽然,洛蔚宁脸蛋被她一捏,惊得瞠目结舌。 林姥姥扯了扯洛蔚宁吹弹可破的肌肤,笑道:“这女娃真俊俏,老洛你可有福了。” 洛奶奶道:“唉,俊俏也不能当饭吃,还得仰仗老林你帮她物色一份好活计。” 洛蔚宁揉着被捏过的脸,嘟着嘴,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林姥姥道:“这事好说,今日我来就是给阿宁介绍活计的。” 早前洛奶奶在信中说过她们一家北上汴京途中,洛蔚宁女扮男装扮作穷书生从富家女身上骗取盘缠的事情。林姥姥这刚好有一桩活计。当她看到洛蔚宁长得如此清俊白净,还做过骗子,顿时觉得这桩活就是专门为洛蔚宁量身准备的。 “会武功吧?”林姥姥问。 不等洛蔚宁回答,洛奶奶就道:“我孙女,你说呢!” 洛奶奶自小把洛蔚宁当男子培养,她毕生的绝学,射弓、枪术、剑术早已完全传授给洛蔚宁,洛蔚宁虽然是女儿身,可也能以一人敌十。 林姥姥放心地点头,粗略说了一遍是什么活计。 众所周知,京郊发生时疫,由于救治时疫需要的药材被橘井堂垄断,高价变卖给哄抢的富贵人家,以致官府无法购得足够的药材拯救病患。橘井堂不但收购了京郊种植的所有救治时疫的药材,还从百里之外的京东路等地收购囤积。这种趁火打劫、发国难财的恶行终于惹得有识之士震怒。 后日橘井堂在外收购的一批药材即将运入汴京,林姥姥背后的大人物决定派人拦截下来送去城郊的时疫隔离棚,救治那些有需要的病患。那押送药材的是个风流女镖头,大人物命林姥姥找一个在道上混过的,长得俊俏潇洒的男子去把药材智取回来。 “哎呀,怎么还是坑蒙拐骗的活?”洛奶奶有点懊恼,她还指望林姥姥给洛蔚宁在汴京介绍一份正经活计。 那橘井堂垄断药材朝廷也坐视不理,朝中必然有靠山,孙女儿会不会因此招来杀身之祸还难说! “橘井堂有什么靠山,朝廷是找不到它囤药的证据才没法定罪!我家堂主会派人接应阿宁的,这一票很容易得手,事成之后能拿二十两。我是看在咱们的情分上才介绍给阿宁的。” “二十两。”洛蔚宁喃喃自语,目光飘忽,心思动摇起来。 “可是……”洛奶奶仍然犹豫。 林姥姥深知洛奶奶不希望孙女继续做自己年轻时候做过的行当。 可林姥姥的想法不一样,她这辈子做惯了来快钱的行当,对于那些出力出汗只够填得温饱的活计,她也瞧不上,更别说介绍给洛蔚宁了。 以洛蔚宁女扮男装的模样,即使去樊楼当小白脸也有许多达官贵人买账,还愁搞不定一个女镖头?就算搞不定,她不是还会武功么?只要按计划行事,洛蔚宁就很容易得手,轻轻松松拿到酬劳。 她自认是真心实意在给洛蔚宁介绍活儿。 “孩子也长大了,老洛你不如交给阿宁自己选?”林姥姥又道。 两个老妪和洛宝宝齐齐把目光投向洛蔚宁,洛蔚宁拇指在衣摆处不断摩挲,思考了一会,终究为这二十两折腰,向奶奶挤出一丝恳求的笑容,“奶奶,要不你让我接吧,我向你保证,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事成之后,她不仅能交屋子的赁钱,还能换个环境更好的住所,给奶奶找更好的大夫。 林姥姥附和,“老洛你大可放心,有我在一定会把小阿宁完好无损地带回来的。” 洛奶奶长叹一声,认命了。 毕竟林姥姥在汴京也是做这种刀口舔血的行当,就不指望她给洛蔚宁介绍什么正经活了。姑且让洛蔚宁接了这桩活,赚点银两解燃眉之急。然后再自己想办法稳定下来吧! 得到奶奶的允许,洛蔚宁开心不已。 听完整个劫药计划后,她忽然对林姥姥背后的堂主产生好奇,“这堂主是什么样的人,姥姥是如何认识的?” 林姥姥又捏了一下洛蔚宁的脸蛋,笑盈盈地说:“小孩子不该问的别问。事成之后,她若满意姥姥再给你引见她。” 洛奶奶赶紧道:“还是别,做完这桩我家阿宁就金盆洗手了!” 6、以色媚女 两日后,洛蔚宁穿上林姥姥为她准备好的一身素白色衣裳,外穿同色阔袖鹤氅,头上戴好四方巾,作书生装扮。奶奶往她手里塞了一把匕首,叮嘱道:“孩子,要是智取不成,关键时候用这逃命。” “匕首扎手脚,死不了人。”奶奶补充道,以免洛蔚宁下手不识分寸,惹上人命官非。 洛蔚宁握着匕首,心里踏实了不少,感动道:“谢谢奶奶,阿宁一定会办好事平安回来的。” 林姥姥为洛蔚宁除了备好衣裳,还有一个背在身后的箱笼,里面装了两套衣裳、笔墨纸砚、水壶、烧饼,都是书生出行必备的配置。 听完奶奶和妹妹的叮嘱,洛蔚宁背上箱笼出门去了。 运药队伍会在酉时前后到达汴京往北四十里外的竹林,她拿着林姥姥给的车钱坐上一辆顺路的马车前往竹林。 官道横穿竹林,马车在路边停下放洛蔚宁下车。 她抬起头,透过竹林缝隙看到天色灰蒙蒙一片,大有下雪的趋势。凉风忽而袭来,竹叶被拍打得飕飕作响。有点阴冷,洛蔚宁搂紧大氅,坐在官道旁的石头上观察路过的商队,等候一队由女人率领的商队到来。 今日她要装作入汴京游学的书生,眼看着天要黑了,在路边拦下押送药材的女镖头,争取搭上她的镖车一同进京。天黑后,沿路会途经客店,她便假借报答之名请他们一行人喝茶,悄悄在茶中下蒙汗药,神不知鬼不觉间把药材搞到手,最后交给堂主派来接应她的人。 官道上间或有马车、驴车、牛车等来往穿梭,悬挂在牲口脖颈的铃铛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清脆嘹亮,随着车辆奔赴远方,铃声渐渐消失在洛蔚宁的耳边。路上还有许多背着行囊的旅人,无论是孤身一人的还是结伴而行的,无不行色匆匆,希望在天黑前走出这片竹林。 天空半明半暗,暮色映照竹林。 眼见路上的车和行人越来越少,洛蔚宁掂量着时辰,药材商队也差不多到了。于是重新背上箱笼往来时的路走,时不时回头,看看有哪个车队领头的是个女人。 行了差不多二里路,洛蔚宁终于瞧见竹林深处出现一列女人率领的商队,为首的女人骑马走在最前面,样子瞧不真切,只隐约看到她身着紫衣,坐姿挺拔,下巴昂起,目空一切的模样。 以往骗过的都是温柔娴静的富家千金,洛蔚宁还是头一回遇上看起来这般凶猛的女子,心中隐隐有些紧张。 但来都来了,总不能临阵退缩的,再想想那二十两! 她深呼了口气,朝着驶近自己的一辆载人马车挥了挥手,车夫停下后,她问:“大叔,前方离汴京还有多远?” 车夫如实回答,还叮嘱他天黑前赶紧走出这片竹林,随后接着赶路了。 洛蔚宁自然清楚前方离汴京有多远,她拦下一辆马车不过是作作样子给后面的女镖头看。 女镖头的商队还没走近,洛蔚宁便闻到了药材香味,确认无误! 再仔细观察队伍:女镖头披狐裘坎肩,前臂戴着牛皮护腕,头发扎起一个短马尾,瞧着干练又能打。她骑马走在前面,二辆两马齐驱的马车各拉着几十箱药材,一前一后跟在女镖头后面。马车前各有一名车夫,车夫手边放置大刀,显然他们也是镖师,遇到状况随时都能抄刀干起来。 马车最后面还坐着一名镖师,此时正倾起水囊喝水。他背对行车方向,负责察看身后的状况。 除了女镖头,其余五个镖师都是男人。 洛蔚宁看着人数也不算很多,以自己的武功,被识破身份后还是有很大机会逃命的,紧张的感觉顿时散去不少。 她朝女镖头挥了挥手,队伍行进不快,女镖头立即拉住缰绳停下来。 “什么事了?”声音锐利,听起来不好惹、脾气不好。 洛蔚宁抬起头,装出一副可怜柔弱的模样,“姐姐,这天就要黑了,能不能捎我一程到最近的客栈?我可以给你路费的。” 镖头上下打量洛蔚宁,眼神略带警惕。 洛蔚宁行骗经验丰富,骗子最重要的素养是不能心虚。她深知人在撒谎的时候会做出各种小动作,眼不敢直视人。她便反其道而行,双手握着身侧箱笼的布带,明亮的眼睛正视镖头,眼神流露的诚恳让人不忍怀疑。 她认识的许多女子说过,比起白净清俊的面孔,她的眼睛尤其好看,能让人一眼沦陷。 “听你口音不像开封人。” “姐姐说对了,小生是瀛海人,正上京投靠亲戚,找一所好书院读书。” 洛蔚宁表明自己从瀛海出发,至今赶路一个多月了。今日走了四个时辰,现在又冷又累,只想在天黑前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方才她拦截了一辆马车,那车夫不愿意稍她,希望女镖头行行好,稍她一程。 女镖头的确远远看到洛蔚宁拦下一辆马车,说了几句那马车便离开了。这书生估计没撒谎。若他居心叵测,冲着她来,首先就拦她的车队了。 “行吧,你坐后面去。”女镖头道。 洛蔚宁微笑道:“姐姐你真是个好人,人长得美丽,心肠也如菩萨。” 女镖头被夸赞,羞得缩了缩脖子,偏过脸去,不再像刚刚昂起首趾高气扬的样子,喜笑颜开道:“瞧你油嘴滑舌的哪像个正经书生,坐后面去吧!” 女镖头回头盯着洛蔚宁那高高瘦瘦的背影,斜眼笑了笑,眼中闪过一抹妖媚的光芒,像发现猎物的蛇精。 她冲坐在最后的镖师道:“大狗,坐前面来!” 黑夜笼罩了半边天,竹林遮蔽天色,官道上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天空果然飘起了雪花,火把的光芒变得朦胧,商队小心翼翼地继续行进。 “公子如何称呼?” “小生姓洛。” “瞧着年纪挺小的,今年多大了?” “回姐姐的话,小生今年十七了。” 洛蔚宁和女镖头并坐在马车后面,面朝后方漆黑的道路,背靠药箱,正在轻声对话。 女镖头有意无意地靠过来,洛蔚宁故作害羞瑟缩,往旁边挪,在二人中间空出间隙。她从林姥姥那儿听说过女镖头的故事,三十出头,是个风流寡妇,经常出入青楼找兔爷。 这种女人见过大风大浪,识人无数,且做的是押镖生意,想用美男计从她身上骗取镖物的人不止她一个吧? 眼下女镖头的热情是发自内心还是有意试探还不好说。如果洛蔚宁回应得过分热情反而会引起她的疑心。 她一个女扮男装的,万一对方要和她擦枪走火,她拿什么取悦对方? 镖头抬起手,食指指尖轻轻拂过洛蔚宁的下巴,情不自禁感叹,“啧啧,这小脸蛋,真年轻!” 洛蔚宁瑟缩脖颈,挤出尴尬羞赧的笑容。镖头每靠近一寸,她就挪开两寸,在女镖头面前立下老实书生的人设。 “姐姐你好冷吗,靠这么近?” “这不下雪吗,姐姐自然冷。” 女镖头一改声调,变得温声软语,可听在洛蔚宁耳里却阴阴森森,像从阴间传来的妖孽之音。 “这样就不冷了。” 大腿忽然被覆住,女子纤长的手从她的腿上滑至内侧,指尖轻轻抓挠。洛蔚宁吓得一激灵,倒吸了口凉气。 药材她还没得手,这女镖头不会在马车上把她办了吧? 乌灯黑火的竹林,行驶的马车,其余镖师都在前面,她和女镖头孤“男”寡女”坐在最后,还有药箱遮挡,即使发生点鱼水之欢也难以为人察觉。 “这该怎么办?”洛蔚宁在心里焦急嚎叫。 正为打破这愈发暧昧的气氛而焦头烂额之时,道路前方变得明亮。商队离开竹林,到达一个有几十户人家的村庄。 洛蔚宁如临大赦,飞快地跪起来,目视前方,高兴道:“终于离开竹林了。” 前方半里有一间灯火通明的农宅,门头的招子迎风招展,上面写着“客棧”。 “前面就是客栈,姐姐可以放我下来了!” 洛蔚宁在客栈门口跳下马车,回头望着镖师们作揖,“感谢各位搭载之恩,夜里寒冷,不如让小生做东请各位喝杯热汤再走?” 女镖头从马车俯视洛蔚宁,对这张俏脸更加念念不舍。一路的试探,特别是挠他大腿这样出格的举动,换作任何一个尝过新鲜的男人都招架不住。她敢确定,这个书生不是图她货物的小白脸,而是一棵未经洗礼的小嫩草。 她掩唇娇笑,道:“一碗热汤就想打发姐姐?”转而对着镖师们说,“今夜下雪,路不好走,把货物卸了,咱们也在这住上一宿吧!” 客店小二出门迎接,帮忙指引卸货。 洛蔚宁作请状,让女镖头先入客栈。 女镖头回头瞥了一眼,露出玩味的笑容,真是个乖巧的小书生,姐姐今晚就教你做男人! 洛蔚宁望着女镖头的背影,眼睛划过狡黠的光。 她只想请他们喝口茶,这女镖头却直接住下来了,岂不是给她更多的时机下手? 还有这种好事! 7、又见书生 夜里寒风呼啸大作,雪花漫天飞舞。 幽暗的村庄,透过窗扇可以看到客栈里通明的灯火,以及听到男人粗犷洪亮的谈话声。 “来,洛公子,多谢你今晚请弟兄们一顿吃喝,我敬你的!” 客栈大门紧闭,屋内墙壁下的火炉噼里啪啦地燃着炭火,抵御从门窗缝隙钻进来的寒气。五个男镖师和洛蔚宁分了两桌子,一起豪迈地吃热茶、大快朵颐。 其中镖师甲举起茶碗敬洛蔚宁,洛蔚宁站起来,赶忙捧起茶碗回敬,“哥哥太客气了。” “唉,这大冷天的,要是能吃点酒就好了!”身形肥大的镖师乙遗憾喟叹。 体魄瘦小,看起来较为胆小的镖师丙却道:“吃酒误事,让玉娘知道非扒了咱们的皮!” 玉娘是女镖头的名字。 正忙着收拾其他餐桌的小二转头看过来,笑言:“客官,小店这有酒劲不大的桂花酿,足够暖暖身子,不会醉的!” 几个镖师都来了兴趣,为首的镖师甲看到邻桌两个男人大碗喝酒,馋得舔了舔嘴,想了想,道:“既然酒劲不大,那就来一坛吧!” 洛蔚宁快地扫视大堂,唯一的店小二在忙着收拾。 时机终于到了。 “小弟去拿吧!”洛蔚宁故作殷勤,起身往酒柜走去。 酒柜在掌柜台后面,约莫一丈高,密密摆满了酒坛子。每个酒坛都贴着纸条,纸条上写明那是什么酒。桂花酿刚好在最底层,被掌柜台遮挡着。 洛蔚宁蹲下来,捧起酒坛子掂量掂量,一坛约莫五斤,够那五个大老粗喝几大碗了。她回头看了看几个镖师,确认没人注意她,眼中划过一丝狡猾,随后从衣袖掏出一包蒙汗药全部倒进去,再捧起来用力摇晃几下。 捧着桂花酿回到席间,洛蔚宁笑嘻嘻地亲自为他们倒酒,镖师如饥似渴,倾起酒碗倒水一般灌入嘴里。 “哥哥们多喝点,有小弟做东。” 看着一桌的好茶好酒还有肉质鲜美、外焦里嫩的烤羊肉,洛蔚宁暗自偷笑,她何来的银子做东,她自个都还吃不起呢! 这时候,一个小二从楼梯走下来,对洛蔚宁道:“洛公子,上房里的大娘子请你去一趟。” 洛蔚宁知道小二说的是女镖头,应道:“好!” 她从那坛下了蒙汗药的桂花酿倒出一小壶,搭上两个酒杯放在托盘上,捧着就往上房走去。 来到女镖头房外敲了敲门,里面传出娇媚的声音,“是洛公子就请进吧!” 洛蔚宁有些紧张,理了理情绪,推门而入。 这是客栈的天字一号房,最宽阔华丽,屋内分成三部分,首先踏入的是外间,一扇竹造的拱形月门把里间分隔在后面。旁边一张山水画屏风拉开,透过屏风布,隐隐约约可见一个赤.裸的身影从浴盆站起来,扯掉盘固后脑的发簪,秀发如瀑布般散落身后。 不用多想,就是女镖头。 当真是孟浪! 洛蔚宁别过脸,把托盘放在榻子的几案上,背对屏风而立。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身后传来宛转清歌,氛氲香气袭入鼻息。 她吓得小身板抖了抖,这女镖头看起来只会舞刀弄枪,怎么这会还唱起歌来了?不按常理出牌啊!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根轻盈的披帛,划过洛蔚宁的脖颈。肩膀被女镖头轻轻往后扳。抬眼看去,只见对方穿着紫色绣花一字领衫裙,裸露的雪白肩膀只以一根紫色披帛遮挡,身前的春光若隐若现。 她徘徊在洛蔚宁四面,挥动披帛,扭着妙曼身姿且歌且舞,跳的正是贵妃醉酒。 洛蔚宁挤出尴尬的笑容,“姐姐穿这么少不冷吗,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斟酒的手因为紧张微微颤抖,还洒出了些许酒水。 “一曲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女镖头唱及此句,笑容妩媚,接过酒杯,身体转圈,另一手竟将洛蔚宁生生推倒在榻上,如游蛇般迅速欺身上前,不娇软,反而还很硬净的身子投入洛蔚宁怀中,将其压在榻子靠背上。 洛蔚宁惊呼一声,双手摊开,痛苦地把脸偏到一边,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虽然早就知道这是个风流女镖头,可没想到风流到这个地步。行骗多时,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性情的女子。 蒙汗药半个时辰方能起效,她会不会在这半个时辰内就被女镖头吃干抹净了?不对,是扒光了衣裳识破身份,然后将她千刀万剐! “姐姐,你先起来。” “嘘……” 女镖头非但没起,还把食指点在她的唇上,温声软语,“叫我玉娘。” 酒杯强塞到洛蔚宁嘴边,柔然轻笑,“你先喝。” 洛蔚宁欲哭无泪。这玉娘戒备心真重,都这种时候了也未全失理智,还在试探。她不喝的话,玉娘是不可能喝的。 反正一个时辰才起效。 洛蔚宁心一横,张嘴咕噜地喝下了桂花酿。 玉娘满意地重新斟酒,又给她灌了一杯。 “姐姐,到你喝了。”洛蔚宁反手够到酒壶,直接将壶嘴对着玉娘。 玉娘妖冶一笑,昂起修长的脖颈,张嘴喝了两口,半眯双眼,摆出一副飘飘欲仙的模样。 “满意了吗?” “满意,满意。”洛蔚宁笑嘻嘻道。 笑不过两声,双眼忽地被披帛蒙上, “啊……”一股猛力把洛蔚宁整个身体推倒在榻上,吓得她惨叫。 “小孩子,姐姐带你尝点新鲜的。” 双手被强压,眼睛被遮蔽,更增添了恐慌感,她惨烈地挣扎大喊:“不要呀!放开我!” 任凭她如何撕心裂肺,女镖头丝毫没有住手的意思。 束身腰带被解下,可以感觉到里面的衣裳松松垮垮的。 洛蔚宁左手刚挣脱玉娘,又被她大力反扣在榻上。 “撕拉”一声,她听到自己衣裳的破碎声,来不及哀悼,玉娘整个身躯压在她身上,鲜红的嘴唇往她的嘴直怼下来,洛蔚宁头一偏,红唇落在她的脸颊,留下一抹印记。 玉娘轻笑,“小孩子别紧张,姐姐会让你很快乐的!” 眼看着玉娘双手死死捧着自己的脸,再次亲下来,洛蔚宁迅速挥手狠狠劈在玉娘的后颈。身上的人眼睛一闭,昏迷过去了。 她长舒了口气,手脚脱力,在榻上躺了一会。总算摆脱了 推开身上的女人,她迅速起身离开,走了两步,回头看了看裸.露香肩的玉娘,又折回去卷起榻上的毯子披在她身上。 玉娘虽然过于孟浪,可也是个热心肠的女人,遇上她这个骗子书生有够倒霉的,就别再染上风寒了。 深夜,城北为善堂后面的时疫隔离棚,挡风帐篷透出昏黄的灯光,咳嗽声此起彼伏。 隔离棚占地阔落,容纳了上百名时疫病患,每个病患之间以白布屏风间隔,床头安置熏艾的小炉子,艾草气味四散,有灭杀病毒之效用,以防病患间相互感染。 几个大夫穿着米白色窄袖交领外衣,下半边脸戴着白色面纱,在病患之间忙碌,或是给病患送汤药,或是行针救治。 杨晞同样面戴白纱,正在问候每个病患当日的身体状况。许多病患看到她都由心敬重,纷纷喊:“杨教授。” “大家今日都好些了吗?”杨晞与病患的说话声温柔和善。 有人回应“好多了。” 身后跟随两名女弟子,女弟子提着汤药壶,把汤药倒进病患的药碗。 病患老婆婆艰难地坐起来,杨晞赶紧扶了一把,“婆婆小心点。” 婆婆别开脸轻咳了两声,然后感激道:“杨教授真是神医,老婆子以为熬不过这个冬天,没想到你一来,身子就好多了!” 大半张脸被白纱遮挡,但从裸露的眼睛,可以看到杨晞欣慰的笑颜,“看来是用对方剂了。” 忽然,身后传来急促响亮的咳嗽声,小大夫焦急地喊,“怎么又咳起来了?杨教授你快来瞧瞧!” 杨晞疾步走向那病患。 病患为一老年男子,听负责他的小大夫说,他的病况十分糟糕,今早咳了半日,气喘得就快要衰竭了,午后喝过药后好了半天,这会又咳起来。 放任下去,他就要心肺衰竭陷入昏迷了。 杨晞当机立断,命令女弟子和小大夫,“把他上衣脱了,翻过来趴下。” 女弟子和大夫按照吩咐把虚弱无力的病患调整成趴着的姿势。 杨晞冷静沉着,露在面纱外的目光一丝不苟。左手食指按了按病患背部上方的厥阴俞穴,右手接过弟子递来的银针,捻揉着银针精准地扎了进去。 这是镇咳平喘的穴位,起效甚快,不消多久,病患的咳嗽明显变弱。她又以同样手法在其余相关穴位行针,使病患镇静下来。 然后吩咐负责这名病患的小大夫,继续以她开出的方剂抓药,但在其中几味重要药材添加剂量,立马煎熬给病患服下,切勿让人昏迷过去。 小大夫唯唯诺诺,认真听取并记下杨晞说的用药剂量,赶紧跑去药房。 疫病隔离棚共四处,均分布在城郊,每处上百名病患,刚开始那段日子每一处隔离棚每日就有好几个病患不治身亡的,亡前无不咳嗽发热,陷入昏迷。杨晞接手后,换了方剂,身亡人数才有所下降。 所以无论如何,都要确保病患头脑清醒。 离开隔离棚一丈远后,杨晞和女弟子方摘下面纱,脱掉身上的外衣投进箩筐里,会有专人拿去蒸煮消毒。随后用胰子洗手。 夜已深,周遭一片寂静。今夜月色明亮,杨晞和两个女弟子借着月光沿小路走回为善堂。 女弟子都穿灰蓝色的宽袖交领襦裙,是为善堂大夫的统一衣裳,她们一个叫暗香,一个名疏影。是为善堂的兼业大夫,也是杨晞在太医局里的学生,还有一层不为人知的重要身份…… 疏影道:“虽然方剂用对了,可仓库里药材存量恐怕用不过三天。” 杨晞喟叹道,“但愿林姥姥所托之人靠谱吧!” 这场时疫爆发至今一月有余,不治身亡者上百。可令人痛恨的是,很多病患本不至于丢掉姓名。罪魁祸首是当朝县公王敦私下的产业—橘井堂。 橘井堂乃汴京最大的药铺,多家连锁。本应担起救治百姓的责任,可王家人却在汴京出现暖冬后立即收购所有能预防救治疫病的药材,坐地起价,以致穷人买不起药材治病。而朝堂有王敦和其党羽高太师把持,官员对橘井堂所作所为噤口不言,使得天子脚下,贫者横尸。 朝廷下发药材不充足,眼看着大多数病患明明可以恢复身体,却即将因汤药不足加重病症。疫病甚至可能蔓延肆虐汴京。 于是杨晞令安插在樊楼的暗桩林姥姥找人把橘井堂收购的,正在路上的药材劫持送到各个隔离棚。 如此一来,不仅获得充足的药材,还能给橘井堂造成威吓,好让王家人急着把囤积的药材出售,落入她计划好的下一个圈套。 暗香望向夜空,估摸着时辰,“看着三更已过,也是时候到了。” 杨晞道:“赶紧回去看看!” 三人加快了步子,离开小路后。远远就见一辆四乘马车停在为善堂门口,车里只装载十几箱药材,显得有些空荡。 马旁立着一名黑衣男子。 听闻脚步声,黑衣男子赶紧迎上去,作揖道:“参见堂主。” 杨晞道:“事情办妥了?” 黑衣男子名叫枕流,是她养在暗府的护卫。杨晞派他在城门外接应药材,入城后把药材平均安置到四处隔离棚,切莫集中送到为善堂。如此王敦便不会把劫持药材的人怀疑到她头上。 枕流道:“这是分发剩下的十五箱药材,一切都办妥了。” “好。” “不过……堂主快看看此人吧!” 下属的脸色有点不对劲,杨晞和暗香、疏影随枕流走到马车旁,只见一个“男子”昏倒在车板上。 枕流说:“他估计就是姥姥所托之人,刚看到我就昏过去了,堂主快瞧瞧他伤到那了!” 杨晞盯着“男子”的脸庞,月光映出她惊疑的神色。 她认得这个人,不是上元夜助公主夺取走马灯的那位洛公子吗?一介书生,为何成了林姥姥的所托之人? 再看此人装束,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洛公子白净的脸蛋盖着一个香艳的唇印,衣带随意地绑在腰间,衣裳松垮。昏迷前他还紧紧攥着衣领,但也隐约瞧见里面的交领衬衣被撕破了一个大口子,看起来狼狈不堪,可以猜出他昏迷前是在赤.身裸.体的情形中挣扎而起,迅速穿好衣裳,急着送药,来不及收拾整齐。 杨晞略感羞耻,撇开视线,不忍直视。 暗香上下打量洛蔚宁,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惊叹道:“这风流女镖头果然不是浪得虚名,白白净净的书生竟能糟蹋成这样,啧啧!” 8、书生是女郎 杨晞把洛蔚宁安置到为善堂后院的屋子里。床头烛台燃着蜡烛,暖黄的灯光映照床上。 洛蔚宁仍然昏睡,杨晞坐在她身边想为其诊脉,对方的双手却死死抓住领口。她仿佛猜到了什么,握着洛蔚宁的手腕,花了好大力气才将其从已领处拽下来,开始为其把脉。 过了一会,她收回手。为了证实心中猜想,从洛蔚宁被撕破的衣领挑开一条缝,果然看到束缚身体的白色裹胸布。 目光深沉地盯着床上的“男子”,这“男子”身高近六尺,比普通男子更胜一筹,可骨架偏瘦。肤色比女子还要白嫩,相貌清秀,外人都以为她是男生女相俏公子,可事实却如她猜测,此人是个女子! 上元夜洛蔚宁晕倒街头,杨晞当时诊脉摸的是她左手,寸脉脉象较弱,当时就有些怀疑。可还没确定就被她身边的小侍女阻止了。且侍女说她是饿晕的。 既是饿晕的男子,那脉象虚弱也能说得过去。 今夜,昏睡的洛蔚宁碰巧落在她手里,终于证实了那晚的猜测。 杨晞轻笑一声,“竟是个女扮男装的!” 可是……那晚扮作书生与公主攀谈又是出于什么居心? 暗香打了盆热水进来,问:“堂主,这人怎样了?” “无碍,只是吃了蒙汗药。”杨晞起身,把位置交给暗香。 暗香惊呆了,有点哭笑不得:“啊?蒙汗药还能下到自个身上?” 洗手盆放到床头桌上,暗香拧干巾帕为洛蔚宁擦拭脸庞,擦掉白净脸蛋上的红色唇印。痛心疾首道:“这少年真漂亮,只可惜被女镖头……唉!” “她是女子。”立在身后的杨晞冷不丁地开口。 “啊?”暗香惊得瞠目结舌,“这……女镖头还好这口?” “暗香!”杨晞严肃起来,“不可贫嘴!” “哦。”暗香讪讪地闭嘴,才发现自己说错话,戳到堂主了。 “她人没事,天亮前叫林姥姥把她带回去吧!”杨晞说完就离开了。 她得找林姥姥当面问清楚,这个女扮男装的书生究竟是怎么回事? 阁楼天窗半开,强烈的日光斜斜照射到床上,刺醒了洛蔚宁。 她蓦地睁开双眼,反射般弹坐起来,这是什么地方? “阿宁,你醒了?”洛宝宝来到床边。 看到熟悉的面孔,洛蔚宁又左顾右盼,还是那个低矮窄逼的阁楼,“我怎么回来了?” “是林姥姥送你回来的。” “林姥姥……”洛蔚宁喃喃自语。 她从昏迷至今睡了有七八个时辰,扶着有点发昏的脑袋,努力回忆昨夜之事。 在客栈打晕女镖头后,她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把药材运到汴京城外,交由接应人手中。为了争取在蒙汗药发作前完成任务,她假借女镖头的意思,骗取一个客栈小二帮忙把药材装上车,四匹马绑在一起并行。 她是个地地道道的南方人,自小没见过几匹马,只在上京的路上奶奶借用搭乘的驴车,教过她些许训马常识。从来没和马打过交道的她就这么一人驱赶着四马不断往汴京的方向奔去。 官道宽阔平坦,没有别的行人和商队阻碍,而且临近汴京,都是直路,御马难度不大。 不到一个时辰她开始头昏脑涨,眼皮灌铅似的往下拉,马车晃动,使她昏迷的感觉更加强烈。强忍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看到前方站着一个黑衣人。头重脚轻,摇摇欲坠的她已经顾不上那人究竟是不是接头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意志力如溃堤般崩塌。 为了守住女儿身秘密,昏迷前用最后的力气攥紧了衣领。 衣领? 洛蔚宁紧张得一颗心几乎要从嘴里跳出,赶紧低头,发现只穿着一袭单薄的里衣,急了,“我的衣裳。” “我帮你换的。”洛宝宝扶着她的肩膀安抚,“放心,林姥姥送你回来的时候,你还穿着那身破衣。” 洛蔚宁长舒了口气,拍拍胸口,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阿宁,你回来的时候衣裳都破了,那女镖头没对你做什么吧?” “想什么呢!”洛蔚宁推开洛宝宝,眼眶微微泛红,“我是个女子,她能对我做什么!” 想起女镖头把自己压在榻上,撕扯衣裳,亲她脸蛋的举动还心有余悸,恨不能失忆将其忘却,洛宝宝竟哪壶不开提哪壶,勾起她这段阴影,难免委屈起来! 也得亏是个女子,换作男人,她得原地呕吐! …… 洛蔚宁又在床上歇了半天才缓过来,晚饭的时候听洛宝宝说从橘井堂买回来的高价药,奶奶就要吃完了,病况却不见好转。 今日林姥姥送洛蔚宁回来的时候,给介绍了一家能免费救治穷苦百姓的医馆,叫为善堂。 那是宫里御医开的,有官家御赐牌匾。里面的大夫医术高明,医德崇高,许多穷人都络绎不绝地涌到那儿看病,所以医馆每日接待病患有限,需要提前到医馆取号,否则要排队等候大半天。 林姥姥有熟人认识那儿的大夫,就代洛奶奶取了号。 于是第二日,洛蔚宁就陪奶奶去为善堂看病。 鸿鹄院在外城东北隅,为善堂亦在城北,路途相距六七里。奶奶身体不适,走起路来有些困难。她就在门外招呼了一辆驴车,载着她们前去为善堂。 9、为善堂隐秘 汴京城由唐代时期汴州城扩建而成,内为旧京城,外曰新城,方圆四十余里。为善堂便是建于新城北郊。 城郊不及内城繁华,居住着许多农民或者入内城做工的底层,这也是为善堂建在此处的原因,便于照顾底层百姓。 洛蔚宁扶着洛奶奶从驴车下来,地上铺着阔落的石板路,右侧十丈之外就是为善堂门口。门外搭了竹棚,病患坐在棚下的长凳等候看诊,看起来有上百号,可谓人山人海,让洛蔚宁吃了一惊。 她就住在东北郊,为什么一直不知道这儿有家免费为穷人治病的医馆?要是早发现,她的积蓄就不用全砸进橘井堂的高价药了! 洛蔚宁扶着奶奶走到棚里,询问了一个负责答疑的小大夫,小大夫让她们按照号数纸的排序到棚下等候,依次入大堂看诊。 棚内的病患脸色虚弱,鲜少有力气说话,现场甚为安静。洛蔚宁扶奶奶坐下后,靠着柱子而立,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指,四处张望。 医馆背山而建,一层高,门庭高大宽阔,后面估摸还有两三重院子。 棚的左侧有一条修葺整齐的小路通往后山,看起来经常有人走动。但是路口旁侧立着一木牌,上书“行人禁入”。 “那是什么地方?”洛蔚宁好奇顿起,自言自语。 坐在身后的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却回答她道:“后山住的都是染瘟疫的人,一般人可不能进去!” 洛蔚宁颔首,有些明白了,后山是接待疫病患者的地方,来为善堂看病的普通人很多,医馆为免他们擅自闯入不慎染病,故而在此处立牌。 那染上疫病的人,只能被隔离在山里,听天由命,不禁觉得他们有些可怜。她忽然想起前夜出汴京劫持回来的药材,不知有否帮助到这些人。 洛蔚宁思绪抽离,目光从小路转回到身后婆婆身上,攀谈起来,“婆婆看起来对这很熟悉呀?” 婆婆笑道:“我来好几次了!” “那这儿的大夫如何?”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婆婆的表情瞬时骄傲,话音抬高一度,略带中气,“这是杨教授开的医馆,里面的大夫有几个还是她在太医局的弟子,医术自然高明!” 听到太医局,洛蔚宁就觉得了不起,心中惊叹不绝。 “杨教授?为什么喊教授?”她又好奇道。 “杨教授呀,年纪看起来跟你差不多,可早早考入了翰林医局,现在是御医,也是太医局教授,大家便跟着她学生喊杨教授了。而且,她还是个女孩儿,真真了不得!” 婆婆说得眉飞色舞,恨不能杨教授是她亲闺女! “原来如此。”洛蔚宁神色了然。 和她年纪差不多,身居御医之位,成为桃李满园的医学教授,想想就觉得遥不可及。 婆婆之所以对杨教授如此熟悉,是因为她上月突然昏倒,儿媳将其送到为善堂,当时碰巧杨教授休沐,在医馆里坐诊,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第二日婆婆就醒过来了,此后都是杨教授亲自诊治,她得见其人。 才过了一个月,她现在气息比得病前还好,原本行动不便的腿脚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故而对杨教授赞不绝口。 这杨教授真是医术高明,洛蔚宁被婆婆说来了兴趣,多希望洛奶奶也能得她亲自看诊。 为善堂大堂是大夫看诊和抓药的地方,背后是药材仓库和捣炼药材、熬制膏药的院子,院子后还有一重院子,那是禁区,除了杨晞和疏影、暗香,任何大夫、杂役、病人都不得擅自闯入。 外人以为禁区是杨晞钻研医术、收藏医家经书的领地,但实际上是她组建的暗府。 在医馆仁慈济世的外壳下,包裹着一方搅动朝局的阴暗之地!······························ 暗府内堂大门紧闭,光芒隔着门扇和窗牖透进来,为屋内点上了一层不明亮的光。 “林姥姥,你找去劫持药材的书生,究竟是怎么回事?” 杨晞端坐在榻上,看着三层台阶下站在面前的林姥姥,平静的面容带着愠色。 那晚来为善堂领洛蔚宁的时候,林姥姥就听暗香说是堂主亲自诊出小阿宁吃了蒙汗药,然后才传唤她来领人的。她当时就有个不好的预感,堂主会不会发现了洛蔚宁身上的秘密? 今日再次被传唤,面对杨晞的质问,林姥姥算是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她慌乱一团,垂首瑟缩老躯,不敢正视堂主。 暗府建立八年,林姥姥几乎是最早进来的,乃暗府元老,座上年纪轻轻的堂主是她看着长大的。堂主一向因她年迈而敬重有加,谈话态度素来谦逊客气,鲜少像现在这般愠怒。 她一定是知道了洛蔚宁的女儿身。 林姥姥只好如实招来,“那孩子叫洛蔚宁,是个女孩儿,才十七。和老身一样是从瀛海上来的,老身和她奶奶有交情,看她们一家在汴京过得困难才把这桩活给了这孩子。” “因为有交情,你就选一个女子完成我的嘱托?”杨晞反问,没有暴怒,语气依旧平静的威严。 林姥姥解释,“不是这样的堂主,这孩子是熟手。” “熟手?” 林姥姥立即把洛蔚宁一家人从家乡北上,到汴京后所做的一切都和盘托出。 杨晞听后恍然大悟,原来这个洛蔚宁是专门女扮男装扮穷书生骗女人钱的江湖混混。所以那晚在灯市她是故意晕倒,牵制住她和公主,从而寻机会攀谈,博取她和公主的同情施舍,公主还着了她的道! “相信堂主也见过阿宁了,看她那相貌,有哪样比男子差的?女镖头行走江湖,什么人,没见识过,老身觉得幸好派去的是女儿身的阿宁,若是个男人还不一定能成事。” 杨晞思绪有点乱,还停留在上元夜洛蔚宁欺骗公主的愤怒中。 女扮男装利用女人的同情心骗钱,身为女子却专坑同性。 “普天之下竟有如此顽劣的女子!” 林姥姥被杨晞莫名的生气吓得身躯一震。 不是她让找一个骗子诱惑女镖头吗?这会怎倒义愤填膺,嫌弃起洛蔚宁顽劣了? 为了给洛蔚宁在堂主那留下一个好形象,林姥姥赶紧把洛蔚宁家乡发生大旱,被迫当流民北上,到汴京后又为橘井堂坑骗钱财的悲惨遭遇告诉杨晞。 “老身还介绍那孩子带长辈来为善堂看病,估摸现在到了,堂主不信的话可以到外面看看。” “行了,我明白了!”沉默片刻,杨晞又补充道,“你先回去吧。” “是,堂主。” 林姥姥转身刚走出两步,身后又传来杨晞的声音,“对了。就算你与那假书生是熟人,不该说的一个字也不能说!” 林姥姥回头笑道:“堂主还不了解老身么,老身何时在外头议论过堂主半句?” 杨晞神色恢复柔和,“嗯。回去吧!” 林姥姥走后,杨晞处理了一会暗府的事务,便到医馆接待病患。 医馆大堂一侧是五名大夫的看诊台,每个大夫面前排了长长的队,人头汹涌。 杨晞和弟子暗香从后院出来,到了大堂后门却突然止步,目不转睛地看着某处。暗香顺着她的目光而望,人群里一张熟悉的白净的脸蛋。 “咦,这不是那女扮男装的小书生吗?” 杨晞没理会暗香,一瞬不瞬地盯着洛蔚宁。 小书生今日穿着灰旧的及膝短褐,以布条束发,这身打扮看起来干劲,少了柔弱的书生气质。扶着一虚弱憔悴的老妪,从脸色动作来看,老妪确系久病不愈之态。 看来林姥姥没骗她。 她爹曾说过,医者以多看病患,认识各样疑难杂症,想方设法攻克,医术方能快速长进。她受其影响,小时候除了钻研医书,就是在爹爹休沐到城郊为贫苦百姓看病的时候,跟在身边学习。 疑难杂症见得多,人情世故也懂了不少。 她看过太多原本和和美美的小家为疾病所累,散尽千金;也有原本就穷困艰难的人家,得了疾病无钱请大夫和买药,有的拿着庸医的方剂在山上乱采一通,治病不成反加重了病症;有的则偷鸡摸狗、坑蒙拐骗,为求钱财看病不惜身陷囹圄。 越是贫穷的人家,就越容易被厄运缠上。 她生于衣食无忧之家,没经历过穷途末路,所以不能对穷人在苦难面前的所作所为过于苛刻。当看到洛蔚宁扶着生病的奶奶出现在为善堂,忽然就对她假扮书生骗取女子的同情施舍这件事不那么愤怒了。 不过是在她们这些衣食无忧之人身上骗得足够温饱、治病的一二两银子而已。 除了女扮男装和书生身份,其余的她也没骗人。 杨晞轻叹一声,道:“暗香,你去给她奶奶瞧瞧吧!” 10、伤往事 等候将近一个时辰,洛蔚宁和奶奶终于到了队伍的最前面。上一个看诊的病患刚起身离开,诊桌对面突然换作了年轻的女大夫。 暗香正在为洛奶奶把脉,洛蔚宁听到身后有人议论。 “这可是太医局的大夫,真是有福气。” 前一个病患看的还是为善堂招募的民间大夫,轮到她们就突然换成太医局的大夫,怎能不叫人羡慕? 洛蔚宁看大夫和自己年纪相仿,相貌甜美可亲,还是太医局的,心想,会不会就是方才那婆婆赞不绝口的杨教授? 暗香诊完脉,正在写方子,洛蔚宁担忧道:“大夫,我奶奶她怎样了?” 暗香头没抬起,声音温和:“是伤寒,老人家年纪大了不易好,身体无妨。” “可为什么吃了一个多月的药也不见效?” 暗香写完方子,抬头看着洛蔚宁咧嘴轻笑,两边脸颊露出梨涡,分外可爱,“方子开不对,吃再多的药也于事无补。” 洛蔚宁挠了挠脑袋,那表情仿佛在说“原来如此”。 暗香把方子递给洛蔚宁,“好了,去旁边药房取药吧!” 洛蔚宁笑嘻嘻道谢,然后问:“大夫,你就是杨教授吧?” 暗香意外,饶有兴致,“哦,你还认识我们杨教授?” “你不是?”洛蔚宁的笑容突然消失,有些许失望。 “你是嫌弃我医术不如杨教授么?” 洛蔚宁吓得赶紧摆手,“不是不是,怎敢?只是听说杨教授是太医局的,特别厉害,我以为是你。” 暗香笑道:“杨教授可不是轻易看诊的。她只看两种,一是疑难杂症,别的大夫能看的她不会出手;二是富人重金求诊,诊金可非常高昂!” 杨教授也是吃人间烟火的,不赚钱何来充裕的资金免费救治穷人? 洛蔚宁愈发地觉得这杨教授很神秘,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说她贪财吧,但会免费救治穷苦百姓;说她高洁,可还不忘向富人收高昂的诊金。 毫不矫情,可以说是很务实了! ……… 杨晞全权负责北郊时疫救治的事宜,每日还要抽出一个时辰在为善堂坐诊,将近子时才回到杨府。 今夜下了小雪,下马车的时候侍女樱雪和另一个侍女早等候在外,打着伞为她遮挡雪花,簇拥着她进入府中。 “我爹睡了吗?”杨晞问。 “主君像前些日子一样,在内堂等你。” 杨晞踏进内堂,另一个侍女为她除去身上的狐裘大氅。 对坐在主位的中年男人施了一礼,道:“爹爹。” 男人约莫四十出头,束发贯簪,身穿简便的曲领长袍,唇上蓄了一撇黑须,五官柔和,面容和善慈祥。 “巽子快坐下。” “三更快过了,爹怎么还不歇下?” “樱雪,把厨房备好的热汤端上!”杨仲清没回答杨晞的话,而是对着屋外高声吩咐。 不消一会,樱雪端着托盘进来,热气腾腾的汤水送到杨晞手边。 “这些日子你为疫病之事早出晚归,劳心劳力,人都消瘦了,该补养补养。” 杨晞用勺子轻轻搅拌汤心,端起碗浅尝。热汤为红枣、枸杞子等滋补药材熬制而成,加了红糖,有淡淡的甜味。 热汤喝进胃里,身体暖融融的,心儿更暖。 爹爹只是她的养父,无论娘亲去世前还是去世后,十八年来始终视她作亲女儿,予以无私的疼爱和关切。 “疫病之事如何?”杨仲清医者仁心,虽然疫病之事不由他负责,可这种关乎人命的灾祸发生在大周,他如何能不忧心? “自正月十五下雪后,染病的人越来越少。最近莫名其妙新到了一批药材,病患有足够的汤药,正在逐渐恢复。” 城郊四个疫病隔离棚一夜之间均收到十几箱药材,此事必然传遍了朝廷,杨仲清肯定也有所耳闻。 如果杨晞对此事避而不提,难免会显得古怪。 杨仲清道:“听说这批药是橘井堂从京东路收购回来的,就这么被半路劫持送到隔离棚。你是负责疫病的御医,可有人找你麻烦?” 杨晞淡然地笑了,“爹爹放心吧,我一个小小的御医,只知行医救人,如何有能耐劫持药材。王县公也不会那么蠢怀疑到女儿头上。” 杨仲清轻叹一声,又道:“橘井堂表面上是王县公族兄在打理,可许多人都知道,这私底下是王县公的产业,就怕他会怪罪到你头上。” 王县公王敦的妹妹是宠冠六宫的王贵妃,还和太师高纵结党,在朝中风头无两,就连一向与他们不和的尚书左相也不敢轻易出头得罪他们。 杨仲清有此担忧也不足为奇。 “汴京发生疫病,橘井堂囤药坐地起价,朝内朝外多少人看不惯,有人私下劫持药材行侠仗义也不足为怪。”杨晞道。 杨仲清依旧忧心忡忡,“此事过后,朝中不知会有什么变化。你是负责时疫的御医,处在风口浪尖上,记住爹说的,切莫卷入到朝廷斗争的漩涡去!” 搅动汤水的调羹忽地停下,杨晞微微一怔。 切莫卷入到朝廷斗争的漩涡去。 自从她考入太医局后,这样的话爹爹对她说过不下十次。她当然理解其中的用心良苦,若不是卷入了朝堂斗争,娘亲就不会枉送了性命,爹爹只是害怕她会重蹈娘亲覆辙! 杨晞明日一早还要到生父家中晨省,杨仲清嘱咐了几句便让她回去歇息了。 夜灯昏暗地映照在书案前静坐之人。 杨晞手里拿着娘亲生前赠给她的玉璜,盯着玉,面色凝重若染了一层霜。 爹爹劝她莫卷入朝廷斗争,以免重蹈娘亲覆辙。可是娘亲死得冤屈,从她去世那天起,杨晞再也不能心安理得地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看到这块玉,总会忆起娘亲,想起她去世前所经历的一切: 杨晞的娘亲章嫣,出身于文学世家,父亲乃翰林大学士。娘亲自幼聪明好学,深有外祖父风骨,样貌出挑,柳絮才高,是人人称道的汴京第一才女,多少宗室少年,宦门子弟日日传阅她的诗文,心生倾慕之情。 然而二十多年前,先帝庶出之子—当今皇帝赵建,在太后的拥立下登基。头一年太后临朝听政,朝中局势还算风平浪静。但一年后太后薨逝,赵建继承父志施行新政,众多佞臣揣测圣意,谄媚逢迎,借着新政之名排除异己,把旧党官员下狱的下狱,驱逐的驱逐。 士族世家多受到迫害,整个家族全部被驱逐离京。外祖父为旧党要员受到牵连,被一贬再贬,到了瀛海。 娘亲当时已经嫁给先太后侄子向从天,也就是她的生父。 向从天年轻的时候与皇帝赵建为莫逆之交,正是他的进言,先太后才决意拥立赵建登基,凭借这份定策之功,父亲使娘亲免受牵连,得以留在汴京。 可听父亲说,在她出生前,娘亲与他因为性情不合选择和离。 然后娘亲便一个人居住在汴京,身怀六甲却举目无亲,过得极其艰难。 从前的亲友和倾慕者不是落井下石,就是因为害怕受到牵连,鲜少有对娘亲施以援手的。爹爹同情娘亲的遭遇,找稳婆替娘亲接生,还亲自开方子为她调理身子。 刚出生的孩子体弱多病,因为有爹爹在,杨晞才在艰难恶劣的环境下平安活到了周岁。 经历了诸多磨难,娘亲终于被爹爹的热情打动,忍受非议,带着她嫁入了杨府。 当今左相张照利用新法排除异己,在朝中倒行逆施,唆摆皇帝穷奢极恀,搜刮大量民脂民膏,闹得民不聊生。 外祖父虽身处远离汴京之地,但文人风骨极重的他依旧上书进言,终于招致杀身之祸,十年前无端死在瀛海这块蛮荒之地。 娘亲悲痛欲绝,明知不可与满朝奸党对抗,在瀛海为外祖父奔丧回来后,就开始为外祖父讨回公道奔波,联络上几个外祖父从前的学生,上书进言,敲登闻鼓,让朝廷上下、天下百姓知道张照这个佞臣是如何迫害忠良的! 张照被激怒,却又不能对娘亲一介女流下毒手,以免坐实了迫害忠良的事实,于是满京城散播谣言,昔日汴京第一才女已经患上失心疯。 如此一来,娘亲对张照所有的控诉尽然变成了疯言疯语。 圣人感念娘亲一片孝心,召她入后宫劝解开导。 那天,十岁的杨晞送娘亲到府中大堂,扯了扯娘亲的衣裳,眼巴巴地道:“娘亲,巺子不能陪你一块入宫吗?” 章嫣身穿一袭绣花白衣,与温柔娴淑的气质极其相衬,俯身摸了摸杨晞的头,微笑道:“巺子乖,好好在家看医书,等娘亲回来,给你买望春门里的红豆香米糕好吗?” “那好,娘亲要早点回家!” 杨晞回到房内专心看医书,满心欢喜地等待娘亲给她带回最爱吃的香米糕。 将近傍晚的时候,忽然听闻书房外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焦急的说话声。 她以为娘亲回来了,搁下医书,兴高采烈地跑向前院,身后管家的老婆子阻拦不及,追着她来。 到了大堂,她看到家中仆从围在一处,从人群的缝隙窥视进去,里面的事物为白布所覆盖。 她随爹去过民间行医,见过人死后都是这个样子。 管家婆婆追上来,从后面抱着她,捂着她的双眼,心疼地道:“哎呀,小娘子别看,跟婆婆走!” 当时她惊恐万状,有个不好的预感,挣扎着要逃脱管家婆婆的怀抱。 杨仲清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俯身从老婆婆怀中抱过她。她看见爹爹面如死灰,眼眶红红的,像刚落过泪水。 杨仲清的声音也嘶哑了:“巽子乖,听爹的话回后院。” “我不要,我要娘亲!” 杨晞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了杨仲清,跑到人群前面,毫不犹豫地掀开白布。 顿时,她吓得双目大睁,泪水逐渐蒙上眼眶,心里痛得如同被锥子钻刺。 眼睛被泪水模糊,仍可以看到娘亲的尸体躺在担架上,面色苍白,后脑大片的血迹浸染了黑发,还没来得及清洗干净。 娘亲眼睛紧闭,面容尤有惶遽之色,样子并不安详。 下葬那天,生父向从天站在坟冢旁,待外人都离去后,他招呼杨晞到身边,告诉她, 她娘亲死于后宫,死于福宁殿,当今圣上的寝宫! 11、汉东郡王 下了一整晚的小雪,清晨的时候天空放晴。明媚的初阳斜斜地照射在一座大宅上。门额上“汉东王府”四个烫金大字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光。 杨晞在王府仆人的恭候下,走进了王府。 尽管她如今姓杨,住在杨府,可身上终究是汉东郡王向从天的骨血。向家自开国初发迹,与皇家联姻,显贵百年。也是先太后外戚,凭借定策之功,至今依旧门庭显赫。 娘亲还尚在人世的时候就迫于压力,不得不让杨晞每旬就到向家向生父行晨省之礼,连通骨血感情。现在娘亲不在人世,让她认祖归宗回归向氏也不为过,更别说每旬一次的晨省之礼了。 到书房行礼后,杨晞陪向从天用了早膳。然后父女二人在后院长廊上慢慢散步,谈正事。 “药材被劫持后,橘井堂果然开始害怕,正急着出售囤积的药材。”杨晞道。 向从天穿着闲散的居家道袍,束发戴玉冠,方正的国字脸棱角分明,五官如雕刻般精致。脸上没蓄须,丰神俊朗,看得出年轻的时候是个美男子。 他自幼聪明睿智,深得太后姑母的疼爱。与当今圣上乃竹马故友,太后执意扶持圣上登基也有他进言的缘故。 太后去世后,他以定策之功授封汉东郡王,提举皇城司。 八年前因杨晞娘亲于宫中猝亡,提举皇城司一职忽然被撤,他与圣上的关系也从无话不说逐渐变得疏远。 向从天无法出仕,只剩下一品郡王虚衔,于是筹建暗府,培养年仅十岁的亲生女儿掌管暗府,数年如一日地筹谋,力图扳倒佞臣昏君,扶持明君上台,为杨晞之母报仇。 这也是章嫣去世后,向从天没让杨晞认祖归宗的原因。 女儿跟在杨仲清身边,继承父志当御医。一个无权无势的杂流命官放哪儿也不起眼,与他维持疏远的关系,做任何事情都不会遭人怀疑! 向从天手里捏着一串桃木流珠,不紧不慢道:“既然急着清理囤货,那橘井堂囤药的仓库可查出来了?” “父亲放心,女儿已经派人打听出来了,分布在内外城统共五个仓库,囤积的都是救治疫病的药材,那数量也够定罪了。” 京中发生疫病,橘井堂囤药不放,因为忌惮橘井堂背后的势力,朝中群臣要么无人敢言,要么进言了,却被王敦高太师挡在圣上之外。 大周上百年来,外戚素来不能任职高官,可圣上登基二十余年,为奸臣唆使,逐渐摒弃了祖宗规矩。在高太师以及宠妃王贵妃的操作下,不仅给王敦许以户部尚书高官,还打算招入宰执之列,补签书枢密院事一职。 向从天早就想对橘井堂下手,利用囤药罪名打击王敦,遏止他入枢密院壮大势力。 “虽然仓库是找到了,可有谁敢带这个头,搜查橘井堂?”杨晞问。 “三日后魏王会去城南五岳观为疫病祈福,回来的时候顺便让他把此事办了。” “可魏王真的会出手吗?” 向从天冷静道:“不出手也得逼着他出手,若他再犹豫观望,这太子之位恐怕就落入秦王手里了!” 先太子薨逝两年,圣人膝下无子。皇帝有意在皇二子魏王和皇三子秦王之间立储,魏王贤德敦厚,生母德妃多年前早已去世,没有强大的外戚势力辅助。而秦王生母为王贵妃,有王敦、高太师背后辅助。且秦王文采了得,与父亲志趣相投,深受宠爱。 可皇帝多疑谨慎,也担忧秦王势大威胁自己。非但未立其为太子,反而在正旦过后命魏王出廷,任开封府尹,学习处理政务。 依照大周的惯例,出仕开封府的皇子几乎都是储君。表面上看来,皇帝对魏王大有册立之意。 但另一边,又把掌管宫禁宿卫的皇城司交给秦王,私下多偏袒溺爱秦王。 不难猜测,皇帝把魏王安排进开封府不过是打算历练皇子,让他与秦王势力互相牵制,稳固自己的龙椅,并非有立储之意。 向从天有意拥立魏王,眼看着王敦就要入枢密院,为秦王多赢一份筹码。而魏王坐着开封府尹的位置,也是时候做点动作了! 他吩咐道:“继续找那天劫持药材的男子,让他在魏王祈福回程的路上拦下魏王,当着汴京老百姓的面揭发橘井堂。魏王虽然过分谨小慎微,可性耿直,自然不敢在老百姓面前无所作为。” 杨晞思索片刻,道:“好,此事女儿会办妥的。” “嗯……事成之后,这个男子不能留活口!”向从天补充道。 杨晞神色略微一怔,她知道向从天口中的男子指的是女扮男装的洛蔚宁。 暗府建立八年,一直以来都是从大周各地打听消息,摸清各大党派、各个官员的底细,私下拉拢有识之士,从未与奸党交锋,也从未沾过人血。除掉橘井堂,遏止王敦入枢密院,是和奸党交锋的开端。 所以当父亲下令杀人灭口,而这个即将被灭口的还是个女扮男装的穷苦女子,杨晞内心难免产生恻隐之心。 向从天见杨晞犹豫,反问:“巽子难道希望留活口?” 杨晞回过神来,“不是的。” “他劫持药材后,橘井堂的人一定会开始搜查,若他落入王敦手里,把樊楼的暗桩供出去,顺藤摸瓜就会查到你我身上。” 向从天又道:“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铲除奸佞,为你娘报仇。你切莫心慈手软,因小失大。” “女儿自是明白。父亲请放心,此事交给女儿吧!” 从洛蔚宁完成劫持药材的任务后,她就不能存活于世。既然早晚也得死,不如将拦截魏王之事也交予她,这样能少牺牲一个人的性命。 杨晞行医多年,难免有医者仁心,但她始终保持理智,很清楚一切都以娘亲复仇大业为先。 在铲除佞臣,为母复仇这件事面前,一个贫苦女子的性命又算得上什么? 此事很快在她心中略过。 离开汉东王府后,她回到为善堂让探子给林姥姥送信,她要林姥姥把洛蔚宁带到她面前,亲自说服她三日后到街上拦截魏王。 且说鸿鹄院阁楼的洛蔚宁,自打赚了二十两后,难得过上了一段衣食无忧的安生日子。洛奶奶从为善堂回来吃了几天药,身子果然恢复了许多,她不禁感叹,开药的小娘子真不愧是太医局的! 家有千金不如日进一文。 洛蔚宁深知这个道理,为了不被短暂的安乐生活麻痹,这日她穿上新买的衣裤出门到街头找份活计。 黑色的窄袖短褐盖至膝盖,腰间勒着红色腰带,下身灰黑色裤子和平底长靴,看起来阳光俊朗、醒目能干。 走出鸿鹄院,沿着石板路往北走,赶往集市的行人和车马从身边络绎不绝。 她兴致勃勃,蹦蹦跳跳的,边走边到处张望。看到路边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娘子挑着担子卖蜜饯果子,她招呼小娘子停下,买了十文钱啃着走。 忽然听得熟悉的声音,“小阿宁,小阿宁……” 这不是林姥姥的声音吗? 洛蔚宁循着声音看去,只见林姥姥坐在马车上,探出半个身子,不断向她招手。 上了林姥姥的马车,她们离开主干路,来到五丈河边。 洛蔚宁左顾右盼,五丈河边人烟稀疏,只有一排弱柳低垂,脸上疑惑起来。 “小阿宁呀,姥姥刚想去鸿鹄院找你,幸好路上碰上了。”林姥姥笑洋洋地开口。 堂主愿意再次用洛蔚宁,说明洛蔚宁入得了她法眼,也是有机会入暗府的,她这是发自内心地为孩子高兴。 “姥姥找我什么事?” “姥姥这是来给你介绍活计了。” “什么?” “上次的事你完成得很好,堂主对你满意,这次又有一桩事儿,她指明要你来做。” “为什么指明要我?”洛蔚宁有点惴惴不安。 虽然上次劫持药材的事完成了,可自己险些被女镖头吃干抹净,还身中蒙汗药,若那晚晕倒前看到的黑衣人不是堂主派来接头的,自己怕不知流落何方了! 想想还心有余悸。 “可别找我了,奶奶希望我找一份正经活计安稳下来,别再招惹江湖是非了。我今日就是出门找活的。” 林姥姥劝道:“哎呀,你听姥姥的,甭找了!跟我去见堂主,那是位贵人,你入了她法眼,日后就能和姥姥共事了。” “姥姥跟了堂主几年,现在在汴京都有宅子了,难道你不想像姥姥一样吗?难道你只想去做苦力工,一个月才赚几百文,除了吃饭和房子的赁钱就没有剩余的,何时才能在汴京体面地安定下来?” 洛蔚宁被说进心坎里,垂首思索,默不作声。 林姥姥又道:“你奶奶就是过分求安稳,早年我劝她跟我上汴京她不愿意,可现在怎么了,老了还不是被迫离乡别井?” “家底不够丰厚,光稳定有什么用?一场天灾一场病,还不是扛不住?” “听姥姥的,年轻人做事就要壮起胆子。把银两搞到手心里才踏实。你大可放心,堂主是不会亏待你的。” 林姥姥一嘴连珠炮弹,洛蔚宁听得心思动摇,却仍然犹豫,“可是奶奶……” “你就先瞒着她,孩子长大了,该有自己的主意!”说着,林姥姥慈爱地摸了摸洛蔚宁那头柔顺的毛。 “现在跟姥姥去吃点东西,一会咱们去见堂主,好不好?” 洛蔚宁垂首蹙眉,陷入了思索,要不先去见见,了解清楚是什么活计再决定接不接? 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 12、百两黄金 内城街巷以石板铺就,车水马龙,形形色色的老百姓穿行而过。 商贩的吆喝声,附近秦楼楚馆的乐曲声点缀出繁华热闹的汴京。 一辆马车停在饭馆前,洛蔚宁随林姥姥用过午食后,一起上了马车。这是去往暗府的车,车夫也是暗府之人,专供林姥姥差遣。 洛蔚宁掀开车帘十分好奇地看着街道的热闹景致。 良久过后,马车驶出内城东北隅的安远门。 洛蔚宁好奇道:“还有多远呀?” 林姥姥笑而不语,取出一条黑缎子对她说:“来,小阿宁,姥姥替你蒙上眼睛。” 洛蔚宁愕然了瞬间,很快就想到堂主是幕后大佬,自然不会轻易暴露据点。她还是个外人,蒙眼入暗府再理所当然不过了。 她不多问,任由林姥姥把黑缎子蒙住自个双眼,黑缎子绕着脑袋一圈,最后在后脑打了个结,视线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瞧不见。 走了约莫一刻,她忽然闻到车厢内有淡淡的香草味,觉得清新醒神,忍不住颤动鼻翼多嗅了嗅。 “好香呀,姥姥你点香炉了吗?” “嗯……” 林姥姥慈爱地笑了笑,把手里的铜质镂空小香炉放置在车厢角落,青烟在车厢内盘旋,待到暗府的时候,足以让洛蔚宁浑身沾上花草香味,短时候内无法识别出别的气味,比如……为善堂的药材气味。 暗府内堂,杨晞坐在中央的坐榻上,目无焦点,凝神思索着。 女弟子疏影来到身边,疏影不像暗香活泼调皮,浑身上下无不散发着古板认真的气质。 “堂主,这是你要的东西。” 杨晞回过神来,转身向旁边,接过疏影递来的鎏金朱雀面具,摸着面具上方插的翎羽,神色平静,可以看出她对面具无甚要求,对手上这个是满意的。 随后,她让疏影在角落的香炉里焚香。 另一边,洛蔚宁下马车后由林姥姥牵着走了小段路,踏过一高高的门槛,又走了大约一丈远。 听见林姥姥道:“到了。” 握着她前臂的手忽然抽离,林姥姥离开了。身后的关门声更是让她忐忑不安。 紧绷的脑袋松弛下来,勒在眼前的缎子忽然被人解下。 室内晦暗不明,她的眼睛没有因为突然能视物而很难受,揉了揉双目,抬起头就看到两个戴面具的女子站在她面前。 一个坐在三层台阶之上的坐榻上,另一个立在旁边。 端坐椅上的一定就是林姥姥说的堂主吧? 堂主一袭红色大氅,整张脸覆盖着金面具,雕刻着层层鸟纹,眉间处镶嵌着一颗红玉,面具顶端插了三根同样金色的翎毛,看起来如嗜血的神鸟。 一身妖邪的装束,不容窥视的神秘感,吓得洛蔚宁后背冷汗涔涔,毛骨悚然。 再加上唯一熟悉的林姥姥也不在场,更使她添了几分不安。 “我不会吃人。” 坐榻上的“神鸟”突然开口,声音撞在金属面具,有些许回音,无法辨识堂主原本的声音。 洛蔚宁惊得身体微颤,很快又整理好情绪,恭敬地对堂主作揖,“洛蔚宁见过堂主。” 面具之下,杨晞神色满意。 进来的时候此人还身体瑟缩,像只受惊的小鸟。一句话间就自行抚平了紧张,且不忘礼节。 反应灵敏、处变不惊,也难怪她能做骗子。 杨晞道:“上次阁下替我办的事,完成得很好。眼下还有一件事需要帮忙,不知阁下可有兴趣?” 这个堂主听着声音,年纪应该也不大,但话里行间颇为稳重知礼。阁下阁下地称呼她,完全没有那股子高高在上,命令的冲劲。 她不由得对堂主多了几分敬重,“还请堂主说说是何事。” 杨晞如实告诉洛蔚宁:上次她劫持橘井堂药材后,橘井堂担心朝中有人在背后搅动风雨,狗急跳墙清理库存,不慎让她查出了囤积药材的仓库。 三日后有一位开封府的官爷到五岳观祈福,她希望洛蔚宁拦下官爷的仪仗,为民请命,带着官爷搜查橘井堂仓库,惩治橘井堂囤积药材坐地起价,置老百姓生死于不顾的罪行! 唯一隐瞒她的是,那位官爷是当今圣上之子,魏王殿下。 洛蔚宁听后神色黯然,变得为难起来,“堂主,扰乱官爷出行可是重罪。” “整个汴京的老百姓都关心着城郊疫病,官爷再冷血也不敢大庭广众之下置之不理。” “至于如何说服官爷,我已为你备好说辞。”杨晞补充道。 洛蔚宁越想越觉得不妥,拒绝得更为坚决,“不行,这事我不能做。大庭广众之下,谁都认识我了,万一橘井堂的人追究,我能逃哪去?” 她还想在汴京安定下来找到小时候赠她玉璜的女孩,把玉璜归还她。若被橘井堂的人盯上,她还如何留在汴京? 杨晞盯着这个女扮男装的少年,勾起一抹浅笑。 洛蔚宁的拒绝耿直中带着点孩子气,思虑谨慎,或者说怕死得很,还真是有趣! 她唯有使出最后的法子—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她朝疏影使了个颜色,疏影在架子上捧起一托盘走下台阶,立在洛蔚宁斜前方。 托盘如小丘拱起,以红布覆盖。 杨晞向洛蔚宁挑起目光,示意她揭开红布。 洛蔚宁手捏着红布边角,犹豫片刻,一揭而起。 托盘上,金条沓在一起如座小丘,大大小小足有十几条。虽然屋内昏暗,却晃到了洛蔚宁双眼。 她满目震撼,瞠目结舌。 这辈子从没见过金子,从没见过如此多的金子! “这是一百两黄金。” “一……一百两。”洛蔚宁舌头都打结了。 杨晞笑道:“橘井堂作恶多端,那开封府的官爷自然也想惩处它。我可以向你保证,你拦下他为民请命,他不会为难你的。” “如此简单的事情,只要你能办妥当,这一百两黄金就是你的。” 洛蔚宁不敢一直盯着黄金,以免显得太贪财。目光却又忍不住瞟向那边,垂在腿侧的手不断地摩挲衣摆,犹豫不决的样子。 其实……当初劫持药材好像也不算太难吧,根本不用出手,下点蒙汗药就得手了。 可万一橘井堂背后的人找上门她怎么办? 两个不同想法的小人在脑子里打架,不可开交。 面对一百两黄金的巨大诱惑,洛蔚宁最终决定要干这一票,可还是忍不住担忧:“那橘井堂的人找我头上怎么办?” 杨晞从座椅起身,慢慢走下台阶,于两步之外正对着洛蔚宁,隔着面具眼孔盯着她,沉思片刻,模棱两可地道:“你放心吧,你替暗府办事,我不会放任橘井堂找上你的。” 事成之后,她就会把她灭口,哪轮得着橘井堂找她头上? 洛蔚宁以为堂主承诺保护她,旋即笑逐颜开,道:“既然有堂主这句话,那我就答应了。” 杨晞微笑,“我最欣赏爽快的人了。不过事情多变,到时候需要你随机应变,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你都要想尽办法把那位官爷带到橘井堂的仓库。” 杨晞拿起一根金条,约莫中指长度,金条另一端递给洛蔚宁。 “这个你先拿着,事成之后,剩下的全是你的。” 洛蔚宁望着堂主,矜持不了多久就接过了。 她的手放下,垂在腿侧,忍不住握紧金条,好厚重结实的感觉,估摸着也有十两。堂主真是大方也大意。十两黄金足够她一家三口安生了,就不怕她拿着这黄金消失不见了? “若你敢拿着黄金不做事,我会找你的。” 一盆冷水当头浇。 堂主仿佛她肚子里的虫,适时补充一句,掐死了她刚刚萌芽的坏心思。 洛蔚宁被重新蒙上眼睛带离了暗府。 杨晞看着托盘上的黄金,叹了口气。事成之后,这剩下的黄金她会用来安置好洛蔚宁的奶奶和妹妹的,不会让她白死! 洛蔚宁蹦蹦跳跳地回到家里,感受着兜里沉甸甸的黄金,心里愈发的快乐,脑子里开始构筑日后的美好生活。 一百两黄金,足够她在汴京城郊买一间小小的宅子。她喜欢好吃的东西,那余下的金子就开一家食肆,由她和宝宝经营,一家三口就这么无忧无虑地过完一生。 想着想着忍不住笑出了声,“哈哈哈……” “阿宁,你笑什么,是找到活干了吗?” 奶奶的声音传来,洛蔚宁才反应过来已经回到阁楼楼下的小院里了,奶奶正坐在小板凳喝药。 瞧她笑得这么开心,一定有好事,洛奶奶也不由得露出笑脸。 洛蔚宁心虚,此事绝对不能让奶奶知晓,光是听到百两黄金的酬劳,奶奶就会吓得寝食难安,不可能允许她替堂主办事的。 林姥姥说得对,她长大了,该有自己的主意。待日后一家人过上舒坦的日子,奶奶会理解她的。 于是洛蔚宁撒谎:“是的奶奶,我找到活了,那东家让我三日后再去帮忙。” 深夜,一家三口挤在一张木板床上,奶奶睡最里面,洛宝宝睡中间,洛蔚宁睡最外面。床太小,奶奶和宝宝都是平躺着,能分给她的位置少之又少,只好侧躺着,面朝床外,身体贴着床边缘,只要一个翻身就能摔下床去。 破旧的被子刚好遮盖住她的胳膊,身体正面暴露在空气中,冷得她瑟缩发抖。 背后是洛奶奶和洛宝宝均匀的呼吸,确认她们都睡着后。洛蔚宁取出藏在兜里的金条,看着金条身体仿佛就暖和多了。 她知道这金条现在还不能花,不能在家人面前张扬。等事成之后,她首先就要做一床又大又暖和的被子! 亲了一下金条,又重新放回兜里,然后闭上眼睛入睡。 13、魏王 三日后,洛蔚宁午后来到外城东南隅的街上,背靠街边朱红色的廊柱,目视街道远方,手里拿着一包蜜饯果子,果子往嘴里送,腮帮子一下一下地鼓动着。 一袭黑色劲装衬出瘦削硬朗的身形,面容俊秀,举止活泼,看起来分外可爱,引得路过的小娘子时不时投来目光。 二月初,老百姓都从新春的喜庆中抽离出来,回到平常的繁忙生活去。许多商贩也回到街上支出档口,吆喝买卖。 这儿地近国子监和太学,偶尔有些衣冠整整的读书人途经。 洛蔚宁目光往道路南边看去,等待着堂主说的那位开封府官爷回来。 据堂主说,这位官爷今日到附近的五岳观为疫病之事祈福,约莫申时会从这条街去往御街上去。 直到出发前,林姥姥才把橘井堂的仓库位置告知于她,不由得感叹堂主心思之谨慎,直到最后一刻才愿意把最重要的秘密透露给她。 林姥姥教她念了一些话术,是用来说服官爷出面解决橘井堂用的。 她不过是一个出身底层的小老百姓,从没与当官的打过交道,一会要拦截的官爷是多少品级,多大年纪,她一概不知,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悄声念着林姥姥教的话术,努力平复紧张的心情。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忽然传来敲锣声,洛蔚宁闻声张望,街道拐角处行来一列仪仗队伍,十几名穿紫衫戴卷脚幞头的禁军走在最前面开道,把街道上的行人车马纷纷赶至边缘。 老百姓素来喜欢凑热闹,卤簿来时他们围观了一次,回程仍然有不少人涌到边上凑热闹。十多名禁军用身体在两边筑起了护墙,以免有人中途闯进来。 开道的禁军骑在马背上,一身盔甲,腰间束着带鞘军刀,看起来是个比较高级的禁军。 几排整齐的步兵跟在将军身后,再往后有人举着歩障,遮挡與车下的贵人。 洛蔚宁盯着被团团簇拥在中间的與车,想起林姥姥说过这个官爷的特征。 午后申时左右,这条街上出现最豪华的卤簿,中央马车上的人便是她要见的官爷。 她来汴京一个月,很少到街上凑热闹。这个仪仗是她一个时辰看下来最隆重的。 她看了看天色,日光偏西,刺眼地照射下来。来到此处是午时,等了一个时辰有余,现在正是申时左右。 禁军魁梧的身躯挡着路两边的围观者,闯入街道中央不是件容易事。 洛蔚宁急得跺脚,心跳如擂鼓。不断地思考该如何进入街道,和马车内的官爷说上话? 这时候,和她一街之隔的茶楼二层,一抹蓝色身影坐在包间的窗边,远眺即将来到的皇子卤簿。 杨晞目光偏移,落在街道对面那个紧张得擦着手掌的黑衫少年身上。 茶杯举到嘴边,维持平静的容色,但她心中却难以抑制地忐忑起来。虽然她让林姥姥教了洛蔚宁话术,可事情多变,总不会尽如人意。 这正是考验洛蔚宁机智灵活的时候了。 洛蔚宁眼看着队伍越走越近,再不尽快抢在仪仗队经过前出去,就要错过这位官爷了。 如此一来,非但得不到百两黄金,还会让林姥姥和堂主失望。 咬了咬牙,心一横,大步往围观的人群挤去。 其实她有武功,只要飞跃而起,一个翻筋斗就能翻到路中间。然而穿着一身黑衣,这样的动作容易被当成刺客,恐怕还没开口就被乱箭射死了。 她不蠢! 挤在人群中间,她的掌贴在前面两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后背,突然猛力推了一把,男人哎呦一声往前倒去,前面的人顾着围观,对于突如其来的重力无法承受,一个接一个往前倒去,倒了两排人,禁军无力阻拦,大都跟着围观者摔倒了去。 其余人害怕踩踏,东奔西跳,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洛蔚宁趁乱冲出街道中央,大喊,“官爷请留步!” 她张开双臂拦在开道的将军面前。 许多禁军都忙着维持街道两边混乱的秩序,压根看不见路中央跑出一个人。 茶肆楼上的杨晞把洛蔚宁所作所为尽收眼底,露出会心的微笑,“还算个机灵人!” 道路上,策马开道的魏王亲卫将军林柱立即警觉,抽出腰间佩刀,指着洛蔚宁厉声喝,“什么人?” 面对面若神煞的将军,和明晃晃的刀,洛蔚宁竟然出奇地不感到恐惧,反而比跑出街道前轻松了不少。大概是因为自小舞刀弄枪射弓的缘故,当碰到熟悉的兵器,和武夫直截了当粗野气质,就觉得自己能应付得来。 她单膝跪在马前,证明自己不是坏人。拱手高声道:“军爷,草民姓洛,有重要事情求见车内的官爷,麻烦您通报一声。” “车内之人是你能见的吗,不想死就滚一边去!” 洛蔚宁据理力争,故意扬起声音足够让后面與车之人听清楚。 “草民所说之事和疫病有关,关乎百姓生死,还望军爷通报一声!” 林柱面不改色,“来人,把此人带下去!” 两名禁军大步上前从背后拉着洛蔚宁用力往后拽,洛蔚宁不愿能跟她们动手,动用浑身力量将身体下压。 两名禁军竟承受不住一个人反抗的力度,突然往后倒去。洛蔚宁双臂的束缚撤走,整个人也重重摔趴在地。 林柱为洛蔚宁的力量震愕,却又因她的反抗怒不可遏。啐骂一声,策马上前,朝着洛蔚宁挥起大刀。 洛蔚宁想到橘井堂囤药抬价,坑尽自己所有的积蓄,还对时疫病患见死不救,而这些当官的肉食者不知人间疾苦,纵容奸商戕害百姓。她为民请命却惨遭驱逐。忽然就抛却为了黄金做任务的肤浅小人身份,真正发自内心的愤懑。 原来为官者什么都知道,但却把城郊上千条人命当作蝼蚁一般轻贱。 今日祈福又有何意义? 她重新单膝跪地,神色凛然地拱手道:“明明有拯救疫病的办法,为何只知祈福不愿听民意?” 这番话是林姥姥教的,此时此刻却也是发自她的内心。 话刚说出口,果然传来男子的声音,“慢着!” 声如玉石撞击,清脆而掷地有声。 将军还未落下的锋刀悬在她头顶。 仪仗队让出一条道,洛蔚宁跪着的位置,正对着富丽堂皇的马车。马车四马齐驱,身着青色公服的内侍掀开珠帘,里面端坐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约莫双十年华,身穿曲领方心紫袍,头戴直脚幞头。 男子脸部线条柔和,眼神深邃,看起来气魄震人。 “你有法子解决这场疫病?”魏王赵珙开口道。 洛蔚宁神色刚毅,看了魏王片刻,道:“草民确实有办法,可这办法需要官爷您来完成。” “起来说话。” 洛蔚宁道谢,然后站起来,按照林姥姥教的话术道:“这场时疫发生两个月,因为有太医出动诊治,已逐渐稳定。可眼下药材紧缺,患病的人没有足够的药材治愈,未染病的百姓也没有药材保养身子。若不解决药材问题,这场疫病在夏季之前也难以解决。” 魏王道:“京中药材匮乏,能拿出来的都已送去救治棚了。只能等上一月,直到外地的药材进京。” 洛蔚宁犹豫了一会,平静道:“草民知道汴京哪里有药材,只要官爷能随草民走一趟。” 只见官爷不发一言,只盯着她,目光深邃似在沉思。 整个街区顿时鸦雀无声,气氛紧张,围观者等洛蔚宁开口,魏王却偏偏不追问下去。 茶肆楼上的杨晞,目光锁在魏王身上,心中了然。 想来魏王已经猜到洛蔚宁口中有药材的地方是橘井堂,可仍在犹豫要不要插足此事。橘井堂背后的势力是王县公,魏王初初出仕,根基未稳,不愿明面上与王敦结怨。 可正如父亲所言,魏王再如何忍让,王敦和其党羽高太师也不会辅佐他夺嫡。 他必须在此事上坚定立场,利用橘井堂打击王敦,阻止他入枢密院。 她又把目光投回洛蔚宁身上。 洛蔚宁迟迟等不到魏王问询,于是不顾一切高声道:“有药材的地方是橘井堂,橘井堂囤药不放,对老百姓见死不救,致使疫病雪上加霜,请官爷惩治橘井堂救治百姓!” 说起橘井堂,许多百姓敢怒不敢言,就差一个带头的。 当洛蔚宁带头怒斥橘井堂后,两边围观的人都纷纷附和,霎时议论喧天。 此处地近太学、国子监,学生们素有文人风骨,也忍不住高声附和。 其中有学生道:“这位侠士已经找到橘井堂囤药的证据,殿下为何还不立即调查此事?” “殿下?”洛蔚宁悄声惊呼,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虽然她对朝廷上层不甚了解,可殿下这个称呼,不就是皇室吗? 她稍稍抬头,偷瞄了一眼车内之人,心跳如擂鼓,身体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怎么觉得被堂主骗了?说好是官爷,突然告诉她是皇室。 魏王左右扫视,老百姓义愤填膺,学生们慷慨激昂。他的脸上闪过一抹慌乱。 本朝高祖定下规矩,不得杀士大夫。乃至百年来重文轻武,文人士大夫成为势力庞大的群体,掌权者最为惧怕的便是他们口诛笔伐。 魏王深呼了口气,总算明白了,洛蔚宁是受人背后指使的,不然也不会故意在这片有着大量读书人的街道拦截他。 自先太子去世后,朝中局势暗流涌动,他还在夺嫡旋涡外观望,却有人急着把他推下去了! 14、灭口 面对老百姓和太学生们义愤填膺地施压,魏王赵珙不得不带着洛蔚宁回开封府,并立即遣捕快兵分几路,按照洛蔚宁指出的位置,搜查橘井堂囤积药材的仓库。 半个时辰前,魏王仪仗被拦截之事早已在城内传得沸沸扬扬,橘井堂掌柜闻讯后立即安排伙计转移药材,由于药材填满了仓库,魏王安排及时,捕快赶到的时候橘井堂伙计搬运不及,还被当场抓住押回开封府审问。 开封府官署,洛蔚宁在角落侧足而立,偶尔瞄一眼端坐于斜前方的男子,心里惴惴不安的。从魏王的身份,她大概料到了此次任务的严重性。 当初堂主告诉她拦截这个官爷可以解决橘井堂,却隐瞒了官爷是皇子的身份,使她以为橘井堂不过是一间连锁药铺,不会牵涉到多大的人物。然而需要皇子出面才能解决的药铺,背后的势力必然不容小觑。 想到这层,洛蔚宁忽然背后发凉。 过了一会,魏王身边的林柱将军快步走进来,朝赵珙作揖道:“魏王殿下,事情已经处理妥当了。” 魏王不紧不慢地抬起头,“如何?” “橘井堂各大囤药仓库有捕快把守,带回来的伙计都已认罪招供。背后的老板乃王县公从兄,末将已派人去缉拿了。” 橘井堂高价出卖时疫药材之事汴京城内早已人尽皆知,迟迟没有被搜查处理,一来因为那是王县公家中产业;二来橘井堂都以库存不多为名提价,囤积的药材并不放到自家药材铺仓库,而是另外秘密租用仓库囤放,只要找不到囤药之处,开封府便无法坐实它囤药的罪名。 今日洛蔚宁受人所托将囤药的仓库揭发,总算把橘井堂抓个正着,坐实了囤药罪名,名正言顺地缉拿背后老板。 听了林柱将军的安排,魏王颔了颔首,露出满意的神色,然后把目光投向角落里的洛蔚宁。 “洛蔚宁。” 洛蔚宁被点名,先是怔愣,然后懵懵地应了一声,走到魏王面前,垂首作揖道:“草民在。” 魏王道:“这里没有外人,你实话告诉本王,到底是谁派你拦截本王的?” “这……”这个问题顿时让洛蔚宁语塞。 她要怎么回答,难道说堂主?可是堂主又是何人,她连堂主的样貌都没见过,只能凭声音猜测是个年轻女子。 于是她告诉魏王,自己不过是受人所托,不清楚背后为何许人也。 魏王倒也没为难她,他知道洛蔚宁说得不无道理,当街为民请命容易被当成活靶子,遭到王县公党羽的报复,背后之人又怎么会让洛蔚宁知晓得太多? 王县公是秦王舅舅,理所当然会扶持秦王夺取太子之位。洛蔚宁背后之人逼他对王县公下手,那就证明他绝非秦王的人,而很可能在向自己示好。既然如此,即便在洛蔚宁身上问不出什么,等时机成熟,这个人终究会主动站出来与他结盟的! 魏王不再询问此事,转移了话题,道:“橘井堂囤药一事,洛兄弟立了首功,你想要什么奖赏尽管开口,只要本王能做到的都满足你。” 洛蔚宁拿了堂主一百两黄金,哪儿还敢再向魏王讨封赏。当即谦虚道:“魏王过奖了,这封赏草民不敢受。” “哦?”魏王饶有兴致,噙着一抹笑,仔细打量洛蔚宁。 此人长得眉目清秀,虽然有些男生女相,可在街上拦截仪仗的时候表现出的正义和勇敢的确让人欣赏。还能以瘦削的身板扳倒两名禁军,这般武力,绝非普通小老百姓。 当是个可塑之才。 魏王又道:“看洛兄弟的身手,想来也是习武之人。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既然你不要身外之物,那可愿意当个捕快或是禁军?” 洛蔚宁深知自己女儿身,欺瞒身份吃皇粮是要承担责任的,吓得连连摆手道:“不用了,魏王您太客气了。草民就一个俗人,哪敢担此大任?” 魏王为她的胸无大志、胆小怕事有些不满,咬了咬后槽牙,但也只能把不满强忍下去,继续道:“既然如此,那你何时想要领赏,尽管到魏王府递帖子。” 洛蔚宁赶紧叩谢,然后逃跑似的离开了开封府。 十日后,城北郊为善堂。 几名禁军拉着两车药材停在门口,杨晞令医馆内的杂役帮忙把药材搬进仓库里。 这些药材都是橘井堂囤积下来的,被魏王平均分配到各大疫病救治点。 杨晞和疏影、暗香走在去往疫病隔离棚的小山路上,谈论着这几日因为橘井堂事件,朝中发生的变卦。 魏王搜查橘井堂仓库没过几天,还未正式给橘井堂定罪,王敦自知这是板上钉钉的罪证,无可狡辩。在清晨雾气还没散去,宫门方启开,他便急急忙忙走进皇宫,跪在官家处理政事的垂拱殿外,不断地叩首高呼:“臣有罪,请官家责罚!” 待官家来到垂拱殿,听闻王敦声音悲痛哀戚,走到他面前,皱着眉头道:“一大早在这伏地叩首,王卿家何罪之有?” 王敦流着虚伪的眼泪,抬手以衣襟擦拭,看起来内疚不已,让人不忍直视,“臣身为朝廷命官,没有好好约束族人,致使从兄一时犯糊涂。城郊发生疫病,他却囤药不放,罔顾百姓生死,实在罪不可恕。臣约束不力,还请官家责罚!” 橘井堂还未定罪,群臣还没上书斥责王敦,他却先来认罪了,官家感念其态度诚恳,悔过之心强烈。且橘井堂是王敦从兄的产业,犯下囤药之罪的固然不是王敦。 有了这招先发制人。 到早朝的时辰,当朝中有人痛斥王敦对族人管束不力,有人甚至质疑他参与此事,牟取暴利,官家也只是轻轻带过,不去深究。 后续的事情杨晞也得到了消息。 橘井堂被开封府调查,墙倒众人推,平日卖高价药坑骗百姓的事也遭到起底,短短十日,汴京城里十多家橘井堂分号全数查封。王敦从兄判了流放,而王敦本人,乌纱帽和县公爵位是保住了,可由于舆论激愤,本来能进枢密院,位列宰执之人却由他换作与他不和的左相党派的吴焕。 疫病救治棚里,飘荡着一层薄薄的艾烟,用以灭杀疫病细菌,也没有过于浓烈呛到病患。 杨晞和暗香、疏影蒙着白面巾走进来,看到小大夫们正在给病患施药,的咳嗽声变得清浅,脸上也恢复了血色和精神。看到杨晞后,都心存尊敬地打招呼。 暗香欣慰地笑着道:“这些日子,救治棚里的病患有出无进,现在又多了许多药材,相信不过半月,大家就都能康复了。” 这场持续日久的时疫,自从经杨晞接手,用对了药方后,再也没有病患因病死亡。今日收到大批药材,即使病患服用至痊愈也还会有许多剩余的。 于是杨晞吩咐暗香组织城郊的大夫,每日熬制清热润肺的汤药免费派送给百姓,提高身体素质,以防染上疫病。 在救治棚忙完后,她们回到为善堂后的暗府。 疏影跟随杨晞左右,一副踌躇不安,欲言又止的样子。 待到杨晞在坐榻坐下,她终于开口:“堂主,橘井堂的事情解决了,您是不是忘了一个人?” 杨晞目无焦点地看着前方,沉思了起来。 疏影所说之人是洛蔚宁,本该在橘井堂查封后就灭口解决掉,她却迟迟没有行动。 不是忘了,而是犹豫。 疏影担心堂主起了恻隐之心,未待杨晞发话,又劝道:“多留洛蔚宁一日,堂府就多一日的危险。堂主应该尽快将此人解决掉,切不可感情用事!” 想起洛蔚宁,杨晞脑海里浮现出许多日前她扶着奶奶到为善堂看病的情景。 这个上有老人侍奉,出身贫寒,靠着女扮男装才能混口饭吃的女子,才十七岁,正直碧玉年华,她如何能毫无心理压力,果断地将人灭口? “疏影,你去吩咐枕流漱石,轮流守在洛蔚宁身边,不得让她落入王敦手里!” 不容商量的语气,仿佛完全没把疏影的劝阻放进心里。 “堂主……”疏影还想再说什么。 杨晞又道:“你放心吧,此事我自有分寸,这个洛蔚宁先观察一段时日。” 疏影劝阻失败,很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不得不服从命令。 15、危险潜伏 隔离棚里的病患陆续由病重转为轻症,也有许多人痊愈离开。连续半个月,外面再没有新染上疫病的病患送进来。 这场持续两余月的时疫算是彻底稳定了下来,杨晞也收到宫里的召唤,回大内当班去了,剩下事宜交由疏影、暗香处理。 大内太医局。 杨晞和几个在场的太医局官员双膝跪在正堂。站在他们面前的是官家身边的内侍都知马都知,他手持一折圣旨,扯着阴柔的嗓子念道:“翰林医证杨晞,性善有德,忠勇高义。施仁心仁术,救民于大疫,犹女中扁鹊,为医家典范,特迁翰林医官……” 圣旨的内容,除了杨晞由八品翰林医证迁升为七品翰林医官外,其余跟随前往城郊救治疫病的医员,太医局学生都受到相应的封赏和升迁。 待圣旨宣读完成,杨晞叩谢圣恩,接旨。 马都知笑盈盈地向她道贺,毫不吝啬地称赞她医术高超,年纪轻轻便迁升七品翰林医官,实属历朝以来前所未有。 杨晞客气回应几句,送着他离开太医局。 到了酉时,是大部分官员下班的时辰。 杨晞乘着马车离开大内,直奔成德公主府。 公主下了规定,凡是杨晞拜访,不必通报,直接引到驾前。 公主府中修筑了一片园林,栽种着花期分布于一年四季的各种树木。园林中央修筑了一座宽敞的木屋,公主每日有半天在此处读书作画。 小院中央铺就着一条石板路,两旁是一排盛开的梅花。 杨晞跟着璇玑踩在蜿蜒的石板路上,穿过梅林通往木屋。 成德公主赵淑瑞坐在窗牖前,手里捧着一卷书籍,专注读书的样子甚是娴静。璇玑和杨晞站在门外,敲了敲敞开的门,道:“公主,杨医官来了。” 杨晞的到来给了赵淑瑞突如其来的惊喜,她立即搁下书卷,迎了出去,笑得如沐春风,“我们杨医官可算回来了!” 她才刚升迁翰林医官,公主便喊她杨医官,多少有些打趣的意味。杨晞没辙一笑,踏进屋内。 “升迁的圣旨今日刚下,淑瑞这么快得知消息?” 赵淑瑞道:“这段日子我每日入宫昏定晨省,都能听闻你在城郊救治疫病的事迹。就连爹爹也亲口赞扬过你,说你医术高明,天资聪颖,有其母必有其女。” 提及母亲,杨晞粲然的笑容倏然收敛,划过一丝不明显的黯然。 赵淑瑞没瞧见,还是自顾地说着:“爹爹挺看重你的,我都能看出他对你比对别的太医好多了。” 几年前杨晞上书请求在城北郊建医馆,她当时不过是太医局中一名小小的讲授,按理说,此事只需要内侍都知定夺,也无需公费筹建。然而皇帝听闻此事后,亲笔批准,并为为善堂赐匾额,每年下拨专款。 这等天家恩宠,岂是一介小小的医官能拥有的? 后来赵淑瑞听母后说,爹爹年轻时候倾慕过杨晞的娘亲,大概是把杨晞当作半个女儿了。 杨晞却不屑地暗暗嗤笑,皇帝对她好,不过是想为她母亲的死赎罪罢了! 杨晞很快抽离思绪,问候了赵淑瑞几句。本以为赵淑瑞最挂念的人是她,却在不经意间瞥见书案上摆着一副还没完工的人物画像。 画中的书生笑容纯净,提着一盏走马灯。这个书生不是别人,正是这段日子与杨晞交集不少的女扮男装的骗子洛蔚宁。 书生身后的灯肆只描摹了一个轮廓,仍有大部分未完成。 距上元夜过去一个月了,没想到赵淑瑞仍对此人念念不忘。 被杨晞发现画像,赵淑瑞有些许羞涩和拘束,但仍努力保持平常,道:“既然都被巺子瞧见了。那我也不必不好意思了。不瞒你说,我正有一件事想拜托你帮忙。” “何事?” 赵淑瑞从书案的一沓书下抽出一封已经封好的信,道:“那晚我差人送洛公子回家,知道他就住在城北郊的鸿鹄院。你何时去为善堂,帮我把这封信交给他可好?” 赵淑瑞把信递将过来,杨晞不打算接,劝道:“淑瑞,不过萍水相逢,何必如此?” 即使洛蔚宁真的是一个满腹才华的书生,可赵淑瑞金枝玉叶,是当今皇帝和圣人的小女儿,身份尊贵,集万千恩宠。日后匹配她的是世家男儿,又岂是一介白身书生? 赵淑瑞虽然贵为公主,可对杨晞她始终平等相待,有充足的耐心。 她牵起杨晞的手,把信塞进对方手心,撒娇哀求起来,“巺子,我对洛公子并无其他心思,不过是因为难得知己,想再见一面罢了。这封信除了你没有人能帮我送了!” 赵淑瑞十五岁开府未出嫁,府中的内侍除了照顾她的生活起居,还会监督她的一言一行,不完全信得过。若她派璇玑送信,被内侍发现,免不了要传到爹爹和母亲那儿。 堂堂公主,给一个穷书生传信,让皇室颜面何在? “可是……”杨晞仍旧犹豫。 诗经有言,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赵淑瑞今日可以坦然地对洛蔚宁无其他心思,只想再见一面。可每多见一面,不仅不会使她死心,还会变得情根深种,越陷越深。 不可能的两个人,再多的牵绊也不过是徒增痛楚。 赵淑瑞的心思却没有杨晞这么多的弯弯绕绕,她看到杨晞想拒绝,忽然故作嗔怒,撒起了公主脾气,“巺子,本宫命令你送了这封信!” 君为臣纲。 既然公主都向她施君威了,杨晞没法拒绝,只好答应送信。待她答应后,对方又立即恢复了闺房密友的身份,挽着杨晞的手说:“巺子你真好!” 杨晞无奈一笑,真拿她没办法! …… 自打那日在街上拦截魏王,为民请命后,洛蔚宁就一直过着忐忑不安的生活,总怕橘井堂背后的大人物找上门寻仇。本可以在家足不出户,可在接下堂主这桩差事前,她告诉奶奶找到活计了,天天躲家里奶奶不会怀疑? 所以这十多日,她只好每日早早出门,带着奶奶为她备好的,干活的时候填肚子的馒头,假装去做工,实际上是走到附近的山上,折了一根棍子作兵器,午时前练习奶奶以前教她的枪术和剑术。 小时候奶奶教她习武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习武如磨刀,越磨越锋利;一旦日久不练就会手生,像一把长满铁锈的钝刀。 北上汴京那一年半,尽管她不靠武艺赚钱,也会每日晨起,在赶路前练习两炷香的武艺。时候不长,却可维持武艺熟练。 这十多日她得了更多空闲,每日习武两个时辰。吃完馒头,午后躺在小山坡,眼睛上面放置两片树叶遮蔽日光,翘着二郎腿小睡片刻。 午后就走进山中,到山涧的溪流旁挖上几条蚯蚓,然后静坐溪边钓鱼打发时间。她自小到大,除了习武,也就这点爱好了。 溪流位于深山之中,鲜少有人在此处捕鱼。水里的草鱼肥美无比,每日两个时辰下来,她都能钓到三四条。 透过阴翳的树林,洛蔚宁看到夕阳西沉,然后收起钓竿,看着背筐里三四条大鱼,露出满足的笑容,背起背筐就下山去。 几条大鱼带回家不好交代,她只能留下一条,其余的都在下山的时候分给干农活归家途中的小女孩们。 直到她听闻橘井堂所有的药铺都被查封了,再问洛宝宝,近来有没有遇到奇怪的人,得到否定回答后,数日来,悬在心头的大石总算完全搁置下来。 原来堂主所言不虚,橘井堂被魏王解决,不会有人找她麻烦了! 这日,洛蔚宁借口休沐,大清早就带着洛宝宝出门,招呼了一辆驴车入内城。 汴河岸边靠近相国寺一带为汴京最热闹繁华的地方,路边全是商铺和商贩支开的档口,胭脂水粉、玉佩发簪、木偶陶瓷,还有各类小吃,各种各样的东西应有尽有。 洛蔚宁和洛宝宝从车上下来后瞬间被热闹的街景迷醉,欢快地沿街小跑,还一边跑一边东张西望。 跑到一个烤羊肉串的档口,洛蔚宁买了十几串羊肉,洛宝宝看着洛蔚宁爽快地给店家递去十几个铜板,目光狐疑,心中有了思量。 洛蔚宁把一半羊肉串分给洛宝宝,姐妹二人边吃边走。 看着姐姐兴高采烈的样子,洛宝宝始终开心不起来,脸上疑云重重,失去逛街的兴致。 看到一处卖胭脂水粉的档口,洛蔚宁小跑上前,回头对落在后面的妹妹大喊:“宝宝,快过来!” 档口上摆着精致的陶瓷圆饼盒子、镶珠嵌玉的金银盒子,里面装着的都是胭脂、眉黛、鸦黄、口脂等女儿家打扮漂亮的必需品,看得她们眼花缭乱。 洛蔚宁指着一排化妆用品,道:“想要哪个随便挑,我送你。”见妹妹无动于衷,洛蔚宁补充道,“你忘了吗,今天是你及笄的日子,长大了就可以买女儿家的东西了!” 这些化妆品盒子质地光滑洁白,画工精美,看起来就价值匪浅。况且洛宝宝也不喜打扮,于是昂起头道:“谁规定女儿家就必须化妆打扮了,肤浅!” “什么?”洛蔚宁有点意外,“女孩子不都喜欢这些吗?” “那你呢,你喜欢涂胭脂吗?” 一句话把洛蔚宁反驳得哑口无言,她自小被奶奶当作男儿养大,早已习惯了不拘小节的生活。光想想自己穿得花枝招展,把脸画得又白又红的就浑身不自在。 “与其把匮乏的金钱和时间花在表面上,还不如拿来充实内心,提高生活的技能。” 她这个妹妹如此有个性,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洛蔚宁无奈,只好拉着她到书肆买了文房四宝,外搭几册书卷。 几两银子眼也不眨就花出去了,看得洛宝宝目瞪口呆。 午后,她又带着洛宝宝在汴河岸边的露天食肆准备饱吃一顿再归家,一口气就点了四菜一汤。 在等菜上的时候。 洛宝宝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阿宁,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和奶奶?” “你的银两从哪来的?” 洛蔚宁双手放在桌上,十指交错地握着手掌,两个大拇指互相搓揉,酝酿了片刻,把自己和林姥姥的之间的秘密和盘托出。 这件事自己憋在心里数日,实在太难受了。眼看着事情就要结束,碰巧今日是洛宝宝及笄的日子,特意带她出来,当着她的面大手大脚,早就不打算向她隐瞒了。 洛宝宝听后,果然忧心怛怛地问:“那个堂主真的靠谱吗?万一橘井堂背后的人找你麻烦怎么办?” 洛蔚宁轻松笑着,像小时候一样,食指揉了揉洛宝宝的额头。 “放心吧,都十几天过去了,什么风吹草动也没有,我相信堂主已经解决好了!就安心等她找我,把剩余的黄金给我吧!” …… 姐妹俩吃得正欢,却不知停在街道对面的一驾华贵的马车车帘半掀,露出一双阴气森森的眼睛,盯着她们。 那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唇上留着一撮黑须,身形有些许臃肿,看起来脑满肠肥的。 立在马车前的青年男护卫对男人道:“县公,就是这个黑衣男子,那日在街上拦下魏王,将橘井堂秘密藏药的仓库揭发出来。” 王敦打量着洛蔚宁吃饭说话的样子,道:“看着不过是个市井小民,若背后没人指使,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到魏王面前告发!” “多派几个人手,这几日必须把他活捉过来。我倒要看看,躲在背后搅动风雨的人到底是谁?” 王敦筹谋多年,难得等到了官家松口让他入枢密院,却被橘井堂事件牵连,白白丢失了机会。这名黑衣男子背后的黑手犹如一根扎进肉里的钉子,不把他拔出来,日后将会成为夺取他性命的隐患! 16、送信 洛蔚宁等了许久也不见林姥姥联络自己,和洛宝宝逛完集市第二天就主动去樊楼找林姥姥,询问堂主什么时候给她结了那百两黄金?林姥姥不仅不为她唐突上门讨债而气恼,还拿樊楼里好吃的茶水糕点招呼她,笑盈盈地安抚道:“你放心吧,堂主绝对不会短了你那百两黄金的。这段日子她忙着,再耐心等几日。” 洛蔚宁也明白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吃人的嘴短,得了林姥姥的美味招呼,她也不好意思显出一副要债的嚣张样子,只能乖乖回家等消息。 就在这天,她的堂主果然上门找她了,只不过是以另一层身份见她。 日落时分,洛蔚宁刚从林姥姥那回到鸿鹄院,刚到门口,洛宝宝便焦急地小跑上前,挽着她道:“阿宁,那个杨小娘子来找你了!” 洛蔚宁眼神疑惑,哪个杨小娘子? “上元节那个,你忘了吗?” 经洛宝宝一点,她很快就想起来了。是那个她赠了一把折扇,却只从对方手里换回一枝梅的杨晞,害她第一次做了亏本买卖的杨晞,怎么可能忘了? 洛蔚宁也没把此事放在心上了,对杨晞的感觉也不算讨厌,本以为萍水相逢,没想到时隔多日,还被找上门了! 踏进阁楼楼下的公共院子,洛蔚宁就瞧见一抹蓝色倩影坐在院子中央的石凳子上,如天空一般湛蓝干净。百无聊赖之中,显露出的娴静模样,不禁让洛蔚宁回想起那夜立在州桥,撞入她眼中的明艳灿烂的少女,这才是杨晞最真实的模样吧? 未待她开口,洛宝宝就欢声道:“杨小娘子,我家公子回来了!” 杨晞站起来,转身看向院子门口。 她背对阳光,在夕阳的映衬下,像镀了一层金光的仙子。恬淡自得的容颜,古井无波的眼神,如幽兰一般美丽,洛蔚宁竟然看得有点恍惚。 这个场景好熟悉,七岁那年,那个赠她玉璜的小女孩也是站在夕阳光下,把玉璜交到她手里。 洛蔚宁爽朗一笑,走向杨晞,“杨小娘子,别来无恙啊!” 她今日仍然穿着那身新近买的黑色短褐,把本就白皙的脸蛋衬得更白净。朱色裤子,缠着红腰带,整个人显得醒目干练。 杨晞不得不承认,洛蔚宁的确长得俊俏,模样在汴京也堪称上乘,也难怪赵淑瑞念念不忘。 “洛公子别来无恙。”杨晞回道。 洛蔚宁和杨晞在院子中央的石桌前坐下,洛宝宝识趣地回避到阁楼。 “不知杨小娘子找小生有何贵干?”洛蔚宁开口道。 杨晞从阔袖里掏出一封信,不紧不慢地道:“受我姐姐所托,给洛公子传一封信。” 黄皮信封搁在石桌上,纤细的手指把信函推往洛蔚宁面前。 “我姐姐还邀你三日后,到上次见面的私宅叙旧。” 洛蔚宁神情一滞,大感意外,见面?可是杨家姐姐赠她的发钗都拿去当了,要是问起来,她都不知道如何交代? “怎么,洛公子不愿意?”见她犹豫,杨晞反问。” “没有。” 洛蔚宁想起最近口袋富裕,去当铺把发钗赎回也未尝不可,遂爽快地道:“好,三日后小生定准时赴约。” 杨晞抬起眼眸,对上洛蔚宁的目光,神情骤然冷却。 她知道洛蔚宁是个女扮男装,为生活奔波的孝顺女子,所以此次会面,她不再像上元节夜晚,把她当作男子冷眼相看,而是始终保持客气有礼的态度。 可这会关乎公主,她不由得严肃起来:“我姐姐,非洛公子可企及,希望你别因为这次见面对她起了非分之想,否则结果是你无法承受的!” 洛蔚宁不知道对方是公主,固然想不出事情的严重性,可杨晞这么说或许有她的道理,她也不问为什么,很识趣地说:“好,三日后我就跟她说,以后都别见面了,你看这样好吗?” 反正她也没对杨家姐姐动了不该动的心思,良心也不允许她拖着一个女子使劲薅,想要了断不是一句话的事吗? 杨晞满意地点了点头,同时也暗自鄙视洛蔚宁的薄情寡义、冷心肝。 她竟然就如此云淡风轻,毫无所谓地说要和赵淑瑞一刀两断,真替公主感到不值! 一弯月亮悬挂在鸿鹄院上空,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传来几声犬吠猫叫。 月光从阁楼的天窗洒进,照在睡着一家三口的床上。 洛蔚宁闭着眼睛,侧躺在最外沿,背对洛宝宝和奶奶在看今日杨晞送来的,杨家姐姐给她的信。纸上寥寥几行字,却让她摸不着头脑。她转过身,直接用信纸拍了拍洛宝宝的脸蛋,悄声道:“宝宝!” 洛宝宝睁开朦胧的睡眼,呢喃一声,“什么事,我刚准备睡着?” “帮我看看这封信写的什么?” 洛宝宝没有半点不耐烦,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然后替洛蔚宁看起信来。 那杨家姐姐文才了得,信上写的是一首七言诗,词意晦涩难懂。洛宝宝不过是跟镇上的先生读过几年书,后来靠自己读书领悟,与赵淑瑞自然没法相比的,理解起这首诗也相当吃力。 她告诉洛蔚宁,头四句意思是那晚与她相识,杨家姐姐感到非常幸运,再后一句表明自己近况很好,最后一句像是关心洛蔚宁的近况,也像显浅地表达思念之情。 用词非常有分寸,不失女儿家的矜持。全篇无一字诉说对洛蔚宁的思念和倾慕,只让读者隐约领悟,即便传到外人手里,也不会落人口实。 洛宝宝看了不由得对杨家姐姐的才华大为赞叹。 洛蔚宁不以为意,折起信纸就往枕头下藏起来,“也没写什么大事,睡觉吧!” 洛宝宝却来了兴致,笑得甚为暧昧,“我觉得那杨家姐姐挺喜欢你的,你喜欢她吗?” “想什么呢,我是女子,怎么会喜欢她?”洛蔚宁压着声调反驳,唯恐吵醒睡在最靠边的奶奶。 “你要不喜欢她为什么还要赴约?况且,今日那杨小娘子跟你说的话,一点也不客气,你还热脸贴她们的冷屁股?” 今日洛宝宝站在阁楼楼台把杨晞和洛蔚宁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其中杨晞说的“我姐姐,非洛公子可企及,希望你别因为这次见面对她起了非分之想,否则结果是你无法承受的!”这句话,让洛宝宝很不舒服。 怎么感觉是她家阿宁主动缠上似的?也怪欺负人的。 洛蔚宁也回想起杨晞说这番话的神情,虽然格外的严肃冷淡,却不像势利眼欺负人,反倒有几分真心实意的劝告之意,所以她不觉得不舒服。 说到杨晞,她忽然想起一件更为紧要的事,对洛宝宝道:“对了,我托你打听的事情有消息没有?” 洛宝宝不用多想就知道她问的什么,道:“你说巺子的事啊?我问过那些书生了,十几年前确实有一个姓章的朝廷大员被贬谪到咱们老家,好像原来是翰林大学士,因为与当时宰相不和才被贬的。” 这个院子住的都是读书人,有的与太学、国子监的学生相识,洛宝宝正是通过他们打听出来的。 当年洛蔚宁姐妹俩乞讨到一户办丧事的人家,那户人家门庭简陋,荒凉可以罗雀,低矮的门额写着两个字。后来她们识字了,回想起来,知道那是“章府”二字。由此可知赠玉璜的女孩是章府的孩子。 洛蔚宁激动道:“那是不是找到以前翰林大学士的家人,就能打听到巺子的下落?” “恐怕你要失望了。当今圣上登基以后重用新党,排除打击旧党,把所有旧党子弟都逐出汴京。有官身的贬谪偏远地方为官,无官身的就逐回老家。那章姓大学士碰巧是旧党,据说老家在西蜀!” 几句话犹如晴天霹雳,打在洛蔚宁头上,她舌头都打结了,“什么……西……蜀?” 洛宝宝叹气吟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阿宁,要不你还是算了,不找了。她是大户人家的孩子,一块玉或许没那么重要?” 洛蔚宁定睛看着屋梁,面无表情,手握着挂于脖颈的玉璜,拇指摩挲着玉上清晰的纹路。她叹了口气,忽然有些释然了。 妹妹说得对,一块玉对于官宦之家的孩子或许不重要,人家送出去就送出去了,十年过去,都把这事抛之脑后。她又为何要如此固执,踏遍万里江山,毫无线索地找寻一人? 罢了! 17、赴约 洛蔚宁去当铺顺利赎回上元夜赵淑瑞赠送的珠钗,第二日着上行骗装束独自一人去赴约。 驴车停在“杨家私宅”门外,她车上跳下来,抬头看门头,果然是空置的私宅,连门额也没有。 璇玑一身劲装,手握佩剑,早已站在门外等候洛蔚宁。 “璇玑小娘子久等了。”洛蔚宁拱手客气道。 璇玑回道:“洛公子言重了,我家娘子正在里面等候,请。” 璇玑作请状,引着洛蔚宁走进门口,左右环顾,确认没有窥察公主的耳目,便关上大门。 私宅对面的巷子突然走出六七名青壮年男人,他们穿着简朴的布衣,手握带鞘长剑,杀气腾腾的目光盯着对面那扇紧闭的大门。 首领吩咐其中一名手下:“你去探探院里有多少人,若是人不多,咱们就在里面把人抓了!” 手下旋即领命而去。 初春三月,微风和煦,午后柔和的阳光直直洒在院子中央,照在那棵枝头长满粉色的梅树上。 洛蔚宁跟着璇玑走进院子长廊,很快就看到赵淑瑞和杨晞一如上元夜,坐在暖阁里煮茶。 杨晞看了看坐在旁边的公主,从洛蔚宁进来那一刻,那双明亮的美目便染上秋波,追随着对方的身影,直至洛蔚宁来到她面前。 杨晞才恍然明白,这段日子,公主对洛蔚宁的思念情愫已堆积到如此地步。 二人站起来相迎,洛蔚宁作揖道:“余月不见,二位娘子别来无恙?” 杨晞心里有点想笑,余月不见?这段日子和她不知道见了多少面了? 赵淑瑞微笑道:“一切安好,有劳公子挂念了。” 厚长的黄梨木几案上摆满了煮茶用具,放置在中央的风炉里早已燃着炭火,炉上的锅装着半锅水,正在煮沸的过程。 洛蔚宁与赵淑瑞闲谈之间,看到水底已浮现出鱼眼般的小水泡,顺手从竹筒里舀起一小勺细盐投进锅里。盐末洒落水中,瞬间融合到热水里去。 不消片刻,水越来越烫,锅的边缘镶满了水珠。洛蔚宁左手提着右手的阔袖,右手拿起瓢从锅里舀起一瓢水,倒进空置的茶碗里。 看着她这一连串娴熟的煮茶动作,赵淑瑞的欣赏之情溢于眼眸,道:“看来洛公子也懂得茶道。” 洛蔚宁谦虚道:“略懂。” 她也是北上汴京途中,行骗的时候与别的小娘子学过。上元夜那晚赵淑瑞煮茶招呼她,她料到今日在私宅再见,或许也是煮茶,便在洛宝宝的指点下背了几篇唐朝陆羽的《茶经》。 既然这是与杨氏姐妹最后的会面,她也不妨脸皮再厚点,刻意显露两手背诵功夫,好稳固在她们心目中的书生形象。 于是,她有板有眼地背诵起《茶经》中的煮茶篇,“唐朝陆羽公著有《茶经》,其中有言,其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缘边如泉涌连珠,为二沸。初沸,则水合量调之以盐味。第二沸出水一瓢,以竹荚环激汤心。” 杨晞对茶艺略懂,更没看过《茶经》,当洛蔚宁背诵起来时,她倒不因为她的骗子身份而轻视,而是侧耳认真倾听。 洛蔚宁所背诵的煮茶环节,加盐和舀出一瓢水她已经做了。当听到最后一句,以竹荚环激汤心,也就是说用竹荚在茶汤中心循环搅拌。 杨晞下意识伸手拿竹荚。 然而洛蔚宁刚背完,比杨晞先一步碰到竹荚,杨晞的手猝不及防地覆在她的手背上。 肌肤细嫩,触感冰凉。 两人目光交汇,神情不约而同地一怔。 杨晞吓得反射般抽回手,尴尬地抿了抿嘴,双手放回腿上,捻着衣摆,不敢再乱动。 洛蔚宁不好意思地低垂脸颊。 至于赵淑瑞,唇畔轻翘,露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尴尬表情,方才那一幕,显然她也瞧见了。 安静了片刻,洛蔚宁打圆场道:“煮茶的事还是交由小生吧,二位娘子管吃茶就行了。” 一段小插曲就这么被三人抛之脑后。茶煮好,洛蔚宁给杨晞和赵淑瑞各舀了半碗,她们品着茶,相谈甚欢。 不知过了多久,杨晞看了看暖阁外的天空,太阳西下,映红了天边。 筵席很快就要散去,但还没说到正题。 此次赵淑瑞约见洛蔚宁一是想再见一面;二是把刚画好的洛蔚宁的肖像送出去。 但前日她到鸿鹄院送信的时候,洛蔚宁也亲口承诺,要和赵淑瑞做个了断。 趁着两人短暂地停止谈话,杨晞开口道:“眼看就要天黑了,洛公子还有什么话要与我姐姐说么?” 洛蔚宁看向杨晞,对方挂着一抹浅笑,目光清明地看着她,看似自然地眨了眨眼,她很快意会,笑着道:“对,还真有事!” 被煮茶和谈话分散了心思,差点忘记正事。 她赶紧从袖中掏出一枚发钗递给赵淑瑞。 发钗银光闪闪,顶端挂着的链子窜着四颗珍珠,赵淑瑞一眼就瞧出,这不是上元夜自己赠给洛蔚宁的那枚发钗么? “娘子可还记得这枚珠钗?是上元夜您赠予小生的。” “公子此为何意?”赵淑瑞有个不好的预感,脸上失去了颜色。 洛蔚宁道:“小生不久就要离开汴京,日后恐怕难以再见。这枚珠钗还是还给娘子吧!” “你要离开汴京了?” 赵淑瑞声音都低落了。她明白和洛蔚宁云泥之别,终究不会有好结果,可万万没想到,永别之日来得如此快。 赵淑瑞轻声喟叹,脸上恢复微笑。 她是对洛蔚宁有好感,但还不至于因为离别就哭哭啼啼的。她想拿起这枚发钗重新交给对方,指尖刚碰到钗杆,周围就猛然传来汹涌的脚步声。 六七个紧握利剑的蒙面布衣人鱼贯闯入,紧紧包围着暖阁门口。 “什么人?”璇玑厉喝,拔剑出销,大步走到暖阁中央,小步横跨开来,不让外敌闯入。 洛蔚宁、杨晞和赵淑瑞三人走到璇玑身后,看着六七名杀手,他们蒙着灰白面巾,手中长剑映出寒光,和眼中的光芒一样,杀气腾腾。 赵淑瑞一改温柔公主的面孔,临危不乱,目光严厉,显出皇家之威仪。以为人是冲她来的,斥道:“你们是何人,吃了雄心豹子胆吗?” 首领道:“男人留下,其他人可以走!” 洛蔚宁心中咯噔一跳,这“男人”说的不就是她吗?原来这批杀手是冲她来的,大概是橘井堂派来的吧! 多日以来相安无事,她还以为堂主早已把橘井堂的剩余势力铲除了,故而这几日才大摇大摆出门。没想到她躲避多日,杀手竟在她放下戒备的时候出现了。 杨晞猜出杀手是王敦派来的,掂量着敌我力量。对方七名杀手,想来武功不差,而她们只有洛蔚宁和璇玑会武功,难占胜算。 杀手虽然允许她和公主离开,可她也不能让洛蔚宁落入王敦手里。 杨晞悄声对赵淑瑞说:“淑瑞,要不你先走?” 赵淑瑞道:“朋友有难,我怎可贪生怕死,自行离开?”又对杀手厉声道,“洛公子因何得罪你们了,竟要对他动刀动枪的?” “废话少说,想活命就走,否则兄弟们对你不客气!” “你敢!”赵淑瑞又一声呵斥,杏眼怒光迸发! “本宫乃当今成德公主,岂容你们放肆?” 性命攸关,赵淑瑞不得不自报身份威吓对方。 杀手没被吓到,却把洛蔚宁吓得一个震悚,星目圆睁。心想:“糟了,她是公主?我行骗竟然骗到公主头上!” 杀手们只有些许惊诧,很快又变得有恃无恐。 领头的道:“既然公主不走,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赵淑瑞闪过惶遽的神色,对方竟然连公主也不放在眼里,背后到底是哪个胆大包天的? 杀手很快一拥而上,朝洛蔚宁攻去。 璇玑率先拔剑出销,飞跃起来迎敌。 洛蔚宁虽然怕穷,怕得罪权贵,什么都怕。可她七岁习武,唯独打起架来毫不含糊,天不怕地不怕! 当杀手动手那一刻,她猛地抬起腿,一边抽出插在靴筒外的匕首,一边嚣张地道:“想杀我,得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领!” 话音刚落,她以匕首挡却迎面袭来的剑击,发出叮的一声,铮亮刺耳。敌人被他的匕首一镇,站立不稳,就在他抬臂后倒的时候,洛蔚宁矫健地跨了个马步,窜进敌人臂下,一手抬起,捏住敌人的手臂,右手持匕首抵在敌人脖颈,敌人吓得不敢乱动,她趁机在左手施力,捏得敌人骨头发麻,剑脱手而下,剑柄准确无误地落在洛蔚宁掌中。 这一连串动作均在雷霆瞬息之间,当其他杀手冲上来围攻洛蔚宁的时候,她已经把剑夺到手,并将被夺剑的敌人一脚踹出,压在汹涌袭来的杀手身上。 洛蔚宁和璇玑杀出院子,为暖阁开了一条出路。 混乱中,杨晞拉着赵淑瑞躲到长廊观战。 虽然对方人多,可璇玑之父是大内一等一的高手,少年时候由皇帝赐给赵淑瑞。她传承了父亲,武功高强。而洛蔚宁,杨晞知道她会武功,可一直都以为不过是个武功平平的骗子,当看着她以一敌四,仍不见得落下风,可见武功在璇玑之上。 杀手的首领也后知后觉,自己轻敌了,七人对两人,其中一个还是女人,以为绰绰有余,没想到两人都是高手。 再这样下去,他们就要败走,没法给王县公交差。 长廊上站着两个弱女子,首领森寒的眼光盯着她们,两步飞跃上前。杨晞敏锐察觉,立即把赵淑瑞护在身后,警惕地望着杀手首领,佯装镇定掩盖惧色,小步往后退去。 “你想干什么?” 杀手不做声,抬剑指着她们。 杨晞顿时明白他的意图,镇定道:“我跟你走,把公主放了!” “好!”对方答应得爽快利落,把剑架在杨晞脖子前。 赵淑瑞大惊失色,“不要伤害她!” 杀手哪里听得进她的话,挟持着杨晞往院子走去。 杨晞冲璇玑喊:“璇玑,快带公主离开!” 璇玑和洛蔚宁转头看去,惊呆了,都住手停下抵抗。 璇玑不忍离去,却在杨晞的强烈请求下,违抗公主的命令,架着公主离开院子。 院内只剩下被杀手包围的洛蔚宁和被要挟的杨晞。 “只要你放下兵器,我饶她不死!”首领瞪着洛蔚宁道。 洛蔚宁握着剑,怔怔地和杨晞对视,顿时手足无措。 杨晞长这么大也是头一回遇到杀手,命悬一线,难免害怕。可她也不能让洛蔚宁给王敦抓了去,否则王敦通过洛蔚宁揪出林姥姥,再牵连暗府,那父亲苦心经营的复仇事业,便都会毁掉! 她眸色凛然,道:“洛公子不用管我,你快杀出去!” 洛蔚宁有些感动,凝望着她的眼睛,仿佛被戳中了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她怎么能置她的生死于不顾? 洛蔚宁无奈叹息,铮的一声,把手中长剑扔在地上。 18、踏破铁鞋无觅处 看着洛蔚宁扔下保命的兵器,杨晞的脸色霎时变得复杂,感激、震撼、羞愧、难过多重感情交织在一起。 她早已料到王敦会找到洛蔚宁头上,多日前吩咐手下枕流漱石守在她身边。她相信手下很快就赶到,所以才让洛蔚宁抛下她,先杀出一条路。 至于杀手首领会否恼羞成怒杀了她,那都不重要了。比起父亲筹建的暗府,比起为母亲复仇的事业,她的性命又算得上什么? 她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可洛蔚宁偏偏为她把唯一能用来逃命的武器扔下了! “把他带走!”首领下令道。 两名杀手刚要上前押住洛蔚宁,突然“咻”的一声划破空气,一支箭如疾速的黑鹰,从上袭来,直直射中杀手首领持剑之手。 首领痛得惊呼一声,放开杨晞,握着血流如注的伤口。 “快走!”洛蔚宁趁机上前,牵着杨晞就往院子门口跑去。 杨晞的两个手下,枕流漱石身穿白衣,蒙着白面巾,从屋顶飞下来,带剑出鞘扑向杀手。 洛蔚宁拉着杨晞一直跑到私宅大门口。 杨晞身高不及洛蔚宁,落在后面,洛蔚宁便缩短了步伐迎合她。 洛蔚宁边跑边警惕地回头,竟看到三四个杀手追出来,吓得赶紧拉着杨晞往右边跑去,“走这边!” 从右边转了个弯,径直跑到大街上。 正是黄昏时分,忙活了一整日的商贩都陆续归家,而夜间的游客还没到出门的时候,街上人烟稀薄。连巡逻的禁军也不见踪影。 身边的女子忽然慢下脚步,难受得快要透不过气,弯腰低喘。 两人连续跑了将近二里地,对于鲜少奔跑的杨晞,已是快到极限了。 洛蔚宁担忧道:“还行吗?” 她体力甚好,跑几里路气都不带喘的,说起话来像平常那般中气十足。在等待杨晞喘息期间,她又警惕地往回看,几名杀手也从转弯出来,与她们仅隔着几十丈。 “追上来了!”洛蔚宁拉起杨晞继续逃命。 两人沿着汴河而跑,洛蔚宁感觉杨晞逐渐体力不支,身后的杀手却越来越近。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等被杀手抓住,杨晞就要活活猝死了。 前面几十步外就是直路的尽头,洛蔚宁灵机一动,在尽头转弯后,趁着杀手看不见,她们可以钻入附近的商铺躲起来。 然而事实却没有如她所愿,她刚要牵着杨晞跑进商铺,但看到这附近都是一层高的低矮窄逼的商铺,一眼就能看完全店。 心道,若杀手转弯后没看到人,首先就会搜索这一排商铺,她们进去只会成为敌人的瓮中之鳖。 “怎么办?”洛蔚宁止步四处张望,寻求容身之处。 杨晞脑子都快缺氧了,只顾着喘息。 汴水潺潺流动,夕阳的光芒倒映在河上,泛起金色的波纹,让人难以看清水中的景致。 洛蔚宁想起刚到汴京入内城游玩的时候,听人说汴河是一条人工开凿的河渠,水流缓慢,深度不过一丈。 于是对杨晞说:“要不跳河里?” “什么?”杨晞累得有气无力,“我不懂水。” “我懂,你跟着我!” 她生于流域丰富的南方,自小和水一块长大,熟悉水性。 牵着杨晞跑到河边,洛蔚宁又回头看向转角处,一边掂量着杀手什么时候赶来,一边给杨晞多呼吸几口气。过了好一会,她的五指紧紧缠着杨晞的手指,道:“来不及了,我数一二三,我们就跳。一、二……三!” 洛蔚宁纵身一跳,杨晞被扯着,摔进河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接着,咚的两声,水花激荡。 初春的天气依旧寒冷,汴河之水如冰刀自四面八方割在人的身上。洛蔚宁和杨晞感到蚀骨的冷,却无暇顾及,比冰冷更难受的是憋气。 河水虽然缓慢,但两人悬在水中,徐徐往下游飘去。 洛蔚宁右手紧紧抓着杨晞的手,忽然看到河边缘有一条没入水中的,大概是用来停船的绳索,她赶紧拉着绳索,使身体停止往下游瓢去。 右手使劲力度,将杨晞往自己身边拉过来,搂着她的腰,把她圈在臂弯。 尽管有水的阻隔,但杨晞感觉到她的手贴在腰际的时候,惊得瞪大了眼睛看向她,恼羞地嗯了一声,却无气力发泄。 洛蔚宁自然知道对方生气,可她并非有意冒犯,要是牵手两人拉开的距离过大容易受到水流力量的影响,她怕拉不紧,还是抱着更为稳妥。 再者,她也不是男子,对杨晞算不上冒犯。 方才经历过奔跑,消耗了大量肺气,两人沉入水底没多久就要憋不住气了,洛蔚宁搂着杨晞轻轻浮起,只探出眼睛和鼻子。 借着河沿遮挡,偷瞄岸上的情景。 果然如她所料,几个杀手追到转弯处,看不到她们,立即进旁边的商铺搜查,搜了一家又一家。看着也心有余悸,所幸她聪明,不然就被抓走了! 杀手的背影渐行渐远,她们终于松了口气,露出半个身子,背靠河沿,深深地呼吸起来。 杨晞缓过气后,神色霎时变得冷艳,命令洛蔚宁:“放开你的手!” “好呀!” 杨晞感觉腰间的手抽离,可身体却不受控制似的往下沉去,吓得花容失色,惊呼一声,双手迅速勾着洛蔚宁的肩膀,如八爪鱼一般挂在对方身上。 骨气荡然无存。 洛蔚宁乐得哈哈大笑,偏头看杨晞,调笑道:“怎样,还放不放?” “你……”杨晞想生气,可看到自己没出息地攀附在对方的肩膀,与那张惊为天人的脸蛋相距不过毫厘,姿势甚为暧昧,所有的气恼霎时都变成害羞和尴尬。 洛蔚宁的脸刚被水浸过,让本就俊俏白净的脸蛋更加清新,看起来也更为阴柔。饶是杨晞再如何寡情薄欲,也很难不有所触动! 杨晞的脸蛋如被火烤了一样,热腾腾的。心也怦然直跳,如擂鼓。 她恼羞成怒:“我要上岸。” “哈哈。”洛蔚宁浅笑两声,不再取笑她,听话地把她推上岸后,才爬上岸去。 太阳已经下山,天色灰暗,街上没有多少行人。两人浑身湿哒哒站在河边,好显狼狈。 听见杨晞打了个喷嚏。洛蔚宁手臂环过她的肩膀,关切道:“你没事吧?” “没事!” 对方不悦地拨掉洛蔚宁的手。 洛蔚宁才想起以关心洛宝宝的姿态关心杨晞是不妥的,在杨晞眼中她是男子,男女授受不亲,她这样是可以被告轻薄罪的。 洛蔚宁看着杨晞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浑身上下的曲线暴露无遗,她脸红耳赤,赶紧别开视线,多看一眼都觉得自己猥琐。 然后脱下自己的大氅,甩了甩水,披在杨晞身上,悄声道:“你衣服都湿透了。” 杨晞偏头看了看她,很快明白她的话中之意,神色稍霁,目光感激,点了一下头。 洛蔚宁左右张望,想起林姥姥做工的樊楼就在附近,于是带着杨晞去了樊楼。 ………… 林姥姥在樊楼做工多年,洛蔚宁和杨晞从后门进去,随便拉住一小厮就打听出来了。 林姥姥看到两人落汤鸡似的出现在面前,大吃一惊。 小阿宁怎么会和堂主在一起,还浑身湿淋淋的? 见杨晞颜色冷静,目光疏离,她立即忖度出洛蔚宁未知道杨晞乃是堂主,她固然要和堂主装作不认识。 装归装,她却不敢怠慢堂主。给洛蔚宁找了一身小厮的旧衣,给杨晞找的却是樊楼里身材相当的小姐未穿过的新衣裳。 她把洛蔚宁和杨晞带到了樊楼东家给她分配的居所,推着她们进房,道:“快把衣裳换了,免得着凉!” 洛蔚宁和杨晞各自捧着折叠整齐的衣裳,踏进房内,只听得身后“砰”的一声,门被林姥姥关上了。 她们转身对视,杨晞怔住,洛蔚宁却不以为意,“快把衣裳换了吧!” 她快手快脚地脱下了脱夹棉交领服,准备解开中单扣子的时候,她发现杨晞一动不动地捧着衣裳,难为情地看着她。 洛蔚宁后知后觉,她在杨晞眼里还是个男子。 无奈一笑,看来只有坦白身份,这个别扭的小娘子才会乖乖换衣裳了,于是道:“杨小娘子不必害羞,实话跟你说,其实……我跟你一样,也是女子。” “什么?”杨晞没想到她这么轻易就表明身份,有些意外。 洛蔚宁误以为她是得知她不是男子而吃惊,又耐心道:“我也是女子,所以你可以放心换衣裳,不要拘谨,不信你瞧。” 洛蔚宁脱下中衣,裸露白体,指着胸口前缠着的一圈白色裹胸布,认真解释:“这是裹胸布,女扮男装用的。” 杨晞早知晓洛蔚宁的女儿身,哪是因为男女授受不亲而不愿换衣裳。她和洛蔚宁不一样,不仅男女授受不亲,女女也授受不亲! 洛蔚宁看着杨晞依旧为难的样子,好无奈:“还不信?” 她抬起一手,解开扣在腋下裹胸布的结子,心一横,当着杨晞的面把裹胸布拉开。 “干什么?” 杨晞吓得闭上眼睛,猛然转身,背对洛蔚宁,身板挺得又僵又直,气得脸红耳赤,“你孟浪!” 洛蔚宁纳闷了,“这……大家都是女子,有什么好害羞的?” 她的脖颈修长洁白,挂着一圈红绳,悬着当年巺子赠她的那枚白玉璜,玉璜贴在两个小馒头之间。勒上林姥姥为她备的干净的裹胸布,玉璜又重新被裹在里面。 穿好衣裳后,洛蔚宁只好出门等候。 良久,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袭红色的倩影出现在面前。 杨晞穿着一身新净的衣裳,素色一字衫裙,外披绯色花纹大氅,虽然服饰和樊楼小姐穿的无异,但穿在她身上却毫无风尘气,看起来高贵而冷艳。 头一次见杨晞穿绯色,和公主相比,真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洛蔚宁竟看失了神。 杨晞被她盯得局束不安,低垂脸颊,双手端在腹前不知所措。 林姥姥心道,这小阿宁竟敢对堂主如此无礼,赶紧咳了咳,翘着兰花指夸赞:“哎呦,这位小娘子穿起这身可真好看!” 洛蔚宁回过神来,为自己的失态尴尬,挠着头憨笑附和:“对呀,杨小娘子真美!” 杨晞不与她们多说,冷声道:“既然衣裳换好了,那我也该走了!” 她踏出门槛,洛蔚宁连忙拦在她面前:“可杀手还在街上。” 杨晞淡然一笑,“那杀手是冲你来,又不是我!” 说完便侧身迈步,从洛蔚宁身边经过,沿着廊道离开。 洛蔚宁有点无助,“哎……” 好歹她们也一起经历过患难,杀手都还没走远,就急着与她撇清关系,未免太没义气了? 杨晞走了五步,忽然想起什么,回过身来,“对了,既然杀手是冲你来的,你还是在樊楼躲上几天吧!” 表面上是给洛蔚宁的建议,实际上是以堂主的身份叮嘱林姥姥收留洛蔚宁,保护好她。 洛蔚宁怔怔地看着杨晞的身影消失,有种被落下的绝望、害怕感。 蔫着脑袋回到林姥姥的居室,抬头看见挂在落地架上的湿淋淋的衣裳,准备收拾去晾晒。刚拿起杨晞换下来的蓝色衣裳,就瞧见挂在最里面,被衣裳隐藏了的玉。 黑蓝色的编织绳窜着两颗白玉珠,玉珠和一块白玉璜相连,底下连着流苏。不难猜测,这是杨晞的腰间配饰。 可洛蔚宁瞧着这块玉璜怎么有些眼熟? 同样是弧形白玉璜,同样的凤凰雕刻,凤凰嘴里也衔了半颗玉珠。 她把脖子那块解下来,与杨晞那块拼在一起,两只凤凰衔着的半颗玉珠竟然完美相合,两块玉璜也刚好合成一个整齐的圆。 脑海忽然响起赠玉女孩稚嫩的声音:“我还有一块!” 洛蔚宁瞳孔扩大,满脸的震惊,嘴唇嗫嚅:“这……巺子。” 19、何去何从 洛蔚宁后知后觉,握着玉璜拔腿就跑。 身旁的林姥姥急忙唤道:“哎,小阿宁你跑哪了,外面还有杀手!” 她顾不上这些,一口气从长廊沿着楼梯而下,经过两重院子,跑到樊楼后门,她停下来缓了口气,左右顾盼,果断地选择了右边,跑了几丈远就来到主街道。 夜幕笼罩了天空,天色晦暗不明,洛蔚宁站在街道中央,左右前后张望,脸上显出从没有过的焦急。 她的目光四处搜寻,却始终看不见那一袭亮丽的红色身影。 “巺子!”大声呼唤,终究没有人回应她。 身边稀疏的行人马车经过,周边人家生起了袅袅炊烟,正是归家时候,她却恍若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像孩子一般手足无措地立在街上。 看着手里的玉璜,心绪逐渐平静下来。心想,这不还有一块玉在她手里么,待杨晞发现玉璜不见以后,一定会回樊楼里寻的,还怕见不到她? 思及此,洛蔚宁便回了林姥姥的居所。 林姥姥捧来了饭菜,和她一起围着桌子吃,劝她这几日就好好留在这儿,她已经托樊楼的小厮回去给洛奶奶报信了,说她因为做工给耽搁,这几日不能回家。 洛蔚宁遂放下心来。 “姥姥,堂主说过保护我的,为什么还跑出一帮杀手,难不成我以后都待这儿?” 林姥姥明显感觉到洛蔚宁有些不忿,抬手抚在她肩膀上,耐心地顺毛,“你放心,这件事我明日就向堂主禀告,她会给你安排的。” 黄金没拿到手,还惹了一身骚,换作别人都要翻脸,提起刀砍人了,洛蔚宁不过略有怨气,脾气已经够好的了。 “你看你今天不是没事么,一定是堂主的人在保护你。”林姥姥又道。 洛蔚宁回想牵着杨晞逃出私宅之前,确实有人暗中放箭射伤杀手,然后与杀手相缠斗,她们才顺利逃脱。 这么说,堂主也没食言。 于是她敛起不满的情绪,继续吃饭。 林姥姥瞅了瞅她,心中思绪百转,她果然不知道今日和她一起入进樊楼的小娘子就是堂主。堂主亲眼见了洛蔚宁的遭遇,不用她禀告,自然也会想法子给洛蔚宁安排后路。唯今她只需要保护、安抚好洛蔚宁,静候堂主召见。 林姥姥还有些好奇,她是如何认识堂主的,遂试探性地问:“阿宁,你和今日那小娘子是如何认识的?” 洛蔚宁一怔,“杨小娘子呀,前段时间逛街结识的,今日把她牵连进来,还挺对不住人家的。”想到杨晞很可能就是她一直要找的巺子,又急忙道:“若她回来找我,姥姥一定要告诉我!” 林姥姥不了解她们发生过什么事,只觉得洛蔚宁好像很在意堂主,便笑着应好。 夜晚的樊楼歌舞喧哗,正是生意最旺盛、最热闹的时分,林姥姥让洛蔚宁自个待屋里,困了先睡,她得去接待贵客。 洛蔚宁早早躺在床上,翘起二郎腿,手里拿着两块并成圆形的玉璜,唇角几乎翘到耳朵根,乌溜溜的眼珠子盈满光彩,脸上布满憧憬的神色。 当年赠玉的小女孩与她年纪相仿,杨晞的年纪不正对上了吗?这究竟是一种什么绝世缘分,竟能让她在汴京的街头,茫茫人海中找到苦苦寻觅之人! 回忆起今天和巺子经历的一切。从一开始遇上杀手,巺子就甘愿自己当人质去换公主;明明刀架脖子上,随时有可能丢失性命,她却仍喊她离开。 世间怎会有如此大义凛然,舍己为人的人? 脑海又浮现出她和巺子半个身体没在水中,背靠河沿的情景。巺子不懂水性,双手攀附在她的肩膀,像条八爪鱼一样挂在她身上,那恼羞脸红的样子,越想越觉得可爱! “哈哈!” 洛蔚宁的眼睛眯成条缝,笑得像个痴儿! 等到明天巺子回来找她要玉璜,她得赶紧与她相认,把两块玉璜一并归还于她。不然堂主的安排下来了,她就是要拿着黄金离开汴京,方能躲过橘井堂的追杀。 她心道:“也好,既然巺子已经找到,离开也无妨。” 这一路到汴京,经历了太多磨难,没想到如今老天爷却如此眷顾她,非但让她找到了恩人,还赚了百两黄金,足够她们一家三口这辈子衣食无忧了。 真好! 这晚,洛蔚宁是笑着入睡的。 同一晚上,杨晞坐在暗府大堂,身上仍是从樊楼穿出来的一袭红衣,目光严肃地看着台阶之下两个单膝而跪的男子。 男子是她暗府里的护卫枕流漱石,年龄看起来二十出头,身材挺拔,面容如刀削般棱角分明。他们神色内疚,正在向杨晞请罪。 今日杨晞遇险,他们营救不及时,令堂主受杀手要挟,险些丧了性命。还让漏网之鱼一路追击堂主。均是失职之罪! 杨晞道:“那帮杀手都解决了?” 枕流道:“回堂主,共七个杀手,均被我们打伤。” “嗯。” 汴京乃天子脚下,不宜闹出人命,若非必要,她断不会让下属杀人。 “你们先起来吧!”杨晞又继续道,“既然我没受伤,念你们初犯,就不责罚了,可下不为例!” “谢堂主!”枕流漱石齐声道,然后站起来。 “这段时日,你们守在樊楼附近,切勿让洛蔚宁落入王敦之手。” 虽然她认为王敦吃了瘪,这段时日不会再轻易打洛蔚宁的主意。但派人守着,总归是最稳妥的。 枕流漱石退下后,站在杨晞身边,一直沉着脸的疏影忍不住道:“堂主,王爷说过,不能感情用事!枕流漱石失职就该罚,不长点记性,堂主您有多少条命让他们试错?” 杨晞淡然道:“疏影你放心吧,以后不会遇到这种事了。” “那洛蔚宁呢?按照王爷的嘱咐,早该了结她了,堂主为何把她留到今日,还派人保护她?难道堂主要留下她的性命?” 杨晞一时无言以对,犹豫了起来,“你容我回去想想吧!夜深了,你也该去歇息了。” 她站起来,忽然觉得和以往不一样,腰间轻盈了些许。手摸到衣裳里,空荡荡的,顿时心头一震! 糟了,玉璜弄丢了! 内疚、慌张的感觉强烈地涌上心头。 小时候娘亲赠她一双玉璜,一块是她的,另一块让她长大后赠予意中人。可她小时候不懂事,错送了别人,让娘亲心疼了许久,她也为此惭愧不已。娘亲去世后,她整个人生刻上了为她复仇的烙印,觉得这辈子也不会有意中人,便对那块错送的玉释然了。 可是,这仅剩的一块竟还弄丢了,该有多辜负娘亲的一番心意? 她努力冷静下来,回忆玉的去向,很快就想到是在樊楼换衣裳的时候落下的,便吩咐疏影去樊楼,找林姥姥帮她寻回玉璜。 一辆简朴的马车乘着月色,碾着空旷的街道奔回杨府。 月光射进半掀的车帘,端坐于车内的杨晞满心思绪。一路上,她都在思考该将洛蔚宁如何处置? 当初念在洛蔚宁上有生病的奶奶,下有年幼的妹妹,起了恻隐之心把她的性命留到现在。本打算了却公主的心愿后解决了她。可万万没料到,今日会面,竟和王敦派出的杀手碰到一起。 脑海里始终无法磨灭洛蔚宁为了她扔剑投降的情景。她明明可以凭自己的武功杀出重围,却因她被杀手刀架脖子上,不惜断了求生的路。 她又怎能恩将仇报,杀害一个有救命之恩的人? 可若要留她,总需有个安置的地方…… 正在这时候,六名夜间巡逻的禁军迎面走来。禁军神情凛然,如鹰隼的目光左右扫视。杨晞紧紧盯着他们,陷入思索。 马车擦着禁军经过,杨晞喃喃低语:“禁军……” 此前她就从林姥姥口中知道洛蔚宁会武功,本以为是平平无奇的拳脚功夫。今日得见,才发现她的武功堪称上乘,比得上京中众多禁军。就方才路过那几个,加起来恐怕也不是她的对手! 还有在街上拦截魏王的时候,杨晞也见过她表现出来的机智镇定。 此人有小聪明,且武功高强,女扮男装入军,又何尝不可? 每年春秋两季,正是各大禁军迁补兵员的时节。如今还是初春三月,不正赶上了时候? 20、堂主的安排 第二日,天朦胧光的时候杨晞就乘马车出门去了。 杨府在外城城东,赶在入大内当班前来到了外城城南。 初春的清晨,浓雾笼罩在一座门庭高大的宅院外。 门外只有两个裹着厚衣,扫地的仆人。 杨晞下马车,看了一眼宅院门额“秦府”二字,随后让仆人入屋通报。 不消一会,仆人匆匆跑出来将她迎入府中内堂。 她忐忑不安地坐在客位上,过了片刻,一对中年夫妻从里面出来。 女人一身淡紫色绣花衣裳,面容保养得当,白皙细腻的肌肤胜似二十出头的女儿家,挂着和蔼的笑容,一看到杨晞就道:“一大清早,难得巺子来拜访姑父姑母!” 她是杨仲清之妹杨敏,虽然和杨晞没有血亲关系,可杨家一众都承认杨晞是杨家的女儿,故而杨晞该喊她一声姑母。 “姑父姑母,不知巺子可有打扰到你们?” 姑父秦渡身上穿着灰色短褐,是每日闻鸡而起,习武的着装,匆匆出来迎接杨晞,还没来得及换下。他手里拿着一块巾帕,擦拭额上、脸上的汗水,豪爽地笑着说:“巺子什么时候跟姑父姑母如此见外了?” 秦渡的面容刚毅英朗,小麦色的脸如雕琢过般棱角分明,完全没有岁月磋磨过的痕迹。 他是禁军侍卫步军司都指挥使兼禁军上四军之一神卫军的将军,身份何其显赫! 杨敏立即让下人端来糕点茶水招呼杨晞,寒暄了几句便知趣离开。她知道丈夫与向王爷共谋大事,而杨晞是向王爷的女儿,大清早拜访,不可能来看望她这个姑母,更可能是来传达向王爷的计划。 “今日来找姑父,是向王爷有事托你转告?”杨敏走后,秦渡随即开口道。 秦渡性情耿直善良,高风亮节,痛恨满朝奸党扰乱朝纲,搞得民不聊生,多年前就接受向从天的拉拢,答应结盟共谋大事,直到铲除奸佞,还天下清明太平。 向王爷给他的口信,一向由杨晞传达,所以杨晞在清晨这个时间点登门拜访,必然是为公事。 杨晞心虚,抿了抿嘴,然后说:“最近暗府新收了一个……男孩,就是前段时日当街拦截魏王,揭发橘井堂的人。如今王敦正派人追杀,我想她入军是为最安全的。” 秦渡想了想,“王爷的意思,是让我安排他入神卫军?” 杨晞嗯了一声,不敢说多,以免让秦渡起疑心。 “神卫军乃禁军上四军,里面都是大周体格最精锐的将士。虽然大部分是由下面的禁军迁补上来,可普通人,只要体格符合选人要求,武功高强,招募进来也无妨。” “姑父放心吧,那人身高符合,武功更是超出军中许多将士。” “如此便好。” 杨晞却有所顾虑,“可是,王敦正在追杀此人,日后一定能查出她入了神卫军。如此一来,王敦便会怀疑是姑父您指使那人揭发橘井堂的。” 秦渡与向从天私下结党,一旦王敦把揭发橘井堂对付他的人怀疑到秦渡头上,那离向从天暴露也就不远了。 向从天如今只空有郡王爵位,毫无实权,只敢躲在暗中搅动风云,将一起结盟的忠直之臣扶植上位。如果过早暴露,容易招致对手警惕和报复! “不知姑父有没有更好的让她入军的理由?” 秦渡的手放置在身边的茶几上,握着茶杯,眉头紧蹙,思虑良久,突然豁然开朗道:“此事好办。” “揭发橘井堂的男孩,姑父也有所耳闻。魏王身边的林柱将军和我说过,魏王曾动过将他招募入开封府当捕快或者是入禁军的念头,只可惜这人志向短浅,无心建功立业,拒绝了魏王殿下的一番好意。不过,最后魏王跟他说,可以随时到府上领赏。” “只要这孩子亲自给魏王府传信,入军的事自有魏王安排。” 杨晞才知道当日魏王还对洛蔚宁承诺封赏,不由得放宽了心。 魏王已经在明面上和王敦、高太师站到了对立面,由他把洛蔚宁安置到神卫军,最合适不过了。 樊楼,林姥姥的居室。 洛蔚宁坐在茶桌前,手里拿着杨晞落下的玉璜,悬在面前,一副望穿秋水的样子,浅声念叨,“为什么还不回来?难道这玉佩你不要了吗?” 大半日过去了,难道杨晞还没发现丢了玉璜?一共就两块玉璜,小时候弄丢一块,现在另一块也丢了,难道一点也不紧张吗?这玉璜是大风刮来的吗? 林姥姥不知什么时候回到洛蔚宁身边,看着她手里的玉璜,欲言又止的。 昨夜疏影来找她,说堂主在樊楼落了一块白玉璜,让她赶快寻回。她在屋内找了一圈没看到影,没想到在洛蔚宁手里。 她刻意清了清嗓子,洛蔚宁终于注意到她,“姥姥,你回来了?” “阿宁啊,你手上这玉哪来的?” “哦,是昨日那位杨小娘子落下的,我给保管起来,等她回来拿。” “不如交给姥姥吧,等她回来,姥姥帮你归还!” 林姥姥正要上前取玉,一伸手,洛蔚宁迅速转过身,让她扑了个空。 “不行,我得亲自还给她!” “这……” 林姥姥犟不过洛蔚宁,又不敢轻易抢夺。 在洛蔚宁眼里,她与杨晞素不相识,没有理由要这块玉。 她只好作罢,不忘叮嘱:“那你得给人家好好保管着。” “当然了!” “对了,堂主那边有消息没有?”洛蔚宁突然问。 林姥姥说,今夜跟她去一趟暗府,堂主亲自和她说。 随着黄昏到来,洛蔚宁既紧张又期待。她的黄金,终于要到手了! 前往暗府的过程,一如上次。 洛蔚宁和林姥姥同坐一辆马车,出内城后,林姥姥立即以黑缎子为她蒙上双眼。车内点了香炉,淡淡的芳草香让人神清气爽。 “姥姥,为什么你的车里总燃着香草?” “这是堂主最爱的香味,她给我们派的。”林姥姥随意寻个理由打发洛蔚宁。 车里燃花香,自然是防备洛蔚宁下车后闻到为善堂的药香,从而猜出堂主的身份。 洛蔚宁虽然有点小聪明,但比起堂主,心思还是太过单纯了,竟然真信了林姥姥的话。 林姥姥一路扶着洛蔚宁进入暗府,跨过门槛入内堂。 这次,直到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关上,林姥姥的手仍未放开她的臂。 蒙眼巾被林姥姥解下,洛蔚宁低头眨了眨眼,抬头看前方。堂主还是和那天见到的一样,一袭红衣端坐在台阶上的坐榻,脸上戴着瘆人的朱雀面具,如鬼魅般妖冶。 台阶下同样立着戴半边银面具的女子,女子身旁几案上的金黄色,即使在晦暗不明的屋里,也很快引起了她的注意。 十几条金条如小丘般堆在托盘上,即将是她的囊中之物。 洛蔚宁只看了一眼黄金,不敢失态。对堂主行礼,然后开门见山,诉说昨日被仇家追杀,希望能拿到应得的黄金离开汴京。 台阶之上的堂主沉吟半饷,才道:“你可知追杀你的杀手是何人指使?” 洛蔚宁不解地摇了摇头。 “那我告诉你,是当朝县公、大贵妃的兄长王敦!” “什么!”洛蔚宁猛然一惊。 旋即看向身边的林姥姥,当初她不是说橘井堂就一药铺,背后力量单薄吗? 林姥姥羞愧得不敢对视。 来不及质问,她又听见堂主道:“王县公与高太师结党,势力遍布整个大周,即便你离开汴京,也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 洛蔚宁慌了,意思是她拿了黄金,也没命花! 林姥姥答应洛奶奶要保护好洛蔚宁,意识到事态严重,立即道:“那堂主一定要想办法帮帮阿宁啊!” 洛蔚宁小鸟啄食般点了点头,“对呀,堂主,只有你能救我了!” 杨晞站起来,踱了两步,酝酿了一会才开口,“办法我已想好。汴京有一个地方最安全,只要你到那儿,绝对不会受到半分伤害。” “那堂主你快说说,是哪里?” 杨晞停在台阶中央,微微俯视,盯着洛蔚宁的眼睛,郑重其事道:“要想活命,你唯一的出路就是从军!” 这…… 无论是洛蔚宁还是林姥姥,都惊得瞠目结舌。 “堂主,老身好像跟您说过,阿宁她是个女子。” 洛蔚宁又小鸡啄米一样,附和林姥姥,“对对对,堂主,我是女的,不能入军!” 杨晞眉头一挑,下巴昂了昂,“你现在不是女扮男装吗?” “不是……这一码归一码,我现在女扮男装又不违反王法,可女扮男装入军,重则是要杀头的!堂主,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杨晞看了一眼林姥姥,沉默了片刻,又道:“也不是没有的。既然不愿意入军,那就恢复女儿身,跟着林姥姥在樊楼做歌妓算了。” 洛蔚宁惊愕了,感觉受到侮辱,又羞又气,攥紧了拳头,肺都几乎要炸开了! 她终于忍无可忍,冲堂主破口大骂,“你这算哪门子办法?不是女扮男装入军就是去当妓女,有你这么不靠谱的吗?” 林姥姥吓得赶紧拉着她的手安抚,“阿宁,不得对堂主无礼。” 洛蔚宁愤愤地甩开她,气势汹汹的目光一直盯着杨晞。 杨晞神色平静,瞥了一眼摆在台阶下的黄金,道:“那你还想不想要这黄金?” 本以为洛蔚宁贪财,为了黄金妥协屈服,却不料撞到了她的枪口上,惹得她凶吼,“怎样,想拿黄金要挟我?” “哼!”洛蔚宁忽然变得肆无忌惮,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昂首挺胸直视杨晞,“我知道,你让我入军、当歌妓,不过是害怕王县公的杀手找到我,怕我供出幕后指使是你。那我告诉你,你若不想出第三个法子,把我送到安全的地界,我就亲自去找王县公,把你抖出去!” “你……”杨晞被她的嚣张气到,指着她的手指也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怎么样,怕了吧?”洛蔚宁嘚瑟地偏了偏头。 就在这时候,疏影如猎鹰一般,飞快扑到洛蔚宁面前,狠狠地揪住她的衣领,十几寸长的匕首抹在她修长白皙的脖颈上。 洛蔚宁始料不及,透过面具孔,对上疏影那森寒的眼神,所有的嚣张都吓得去了九霄云外,双手作投降状,浑身一动不动。 杨晞重新坐回坐榻,道:“本来我是打算杀你灭口的,只不过念你上有老下有小,会武艺,人也机灵想给你一条生路。既然你不要,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林姥姥才终于明白堂主一开始找人办事,就没想过留活口的。要是她一早知道,断不会找姐妹的孙女儿做这个该死鬼。 她吓得赶紧跪下,哭得泣涕涟涟:“堂主呀,这孩子年纪还小,您就看在老身侍奉您多年的份上,大人有大量,饶她一命吧!” 21、被迫从军 洛蔚宁承认自己怕死,可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窝囊之辈,被逼急了犟脾气也会上来。 被人架着匕首在脖子前威胁,这份屈辱她又如何忍受得了。 很快,她的神色由害怕变成了视死如归,抬头傲视杨晞道:“好,反正横竖都是一死,那就杀了我吧!” 一旁的林姥姥却吓得脸色煞白,都什么时候了,这小阿宁怎么还像头犟驴一样,逞什么英雄好汉!朝廷权贵要弄死她们,就像踩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难道她当真以为堂主不敢杀她? 赶紧扯了扯洛蔚宁的衣摆,呵斥道:“阿宁,你不要命了吗,想想你奶奶和妹妹。” 洛蔚宁猛然醒觉,怔住了,气势也弱下去。她一心求死,怎么忘了奶奶和宝宝?她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要是死了,她们以后的日子怎么过,该有多伤心? 眼眶忽地一热,星眸染上了一层浅浅的水光。 杨晞捕捉到她眼中的泪意,不知为何,心里忽地像被针扎过,疼了一下。 原来奶奶和妹妹就是洛蔚宁的软肋。 她的语调柔和下来,对洛蔚宁说:“只要你听我的话入军,在军营期间,我会派人安置好你的家人,确保她们吃住无忧,不会受到王县公的伤害。” 洛蔚宁沉默了,像个蔫掉的小孩,垂首立着,终于收起了锋芒,不会再随时张牙舞爪。 杨晞见状,眼神示意疏影撤掉她脖子前的匕首,继续道:“我们要对付的人是王县公。我答应你,等铲除了他就给你抹掉军籍,把那百两黄金给你,你就可以安安心心和家里人团聚了。” 洛蔚宁低着头,小声嘀咕,“你都想过要杀我了,我凭什么相信你?” 杨晞把她的话清楚地听在耳里,早料到洛蔚宁不信任她,于是从书案角落拿起为她而备的一块檀木方牌,徐徐踏下台阶,来到洛蔚宁面前,耐着性子道:“你加入暗府,从此以后就是我的人,我不会杀自己人,还会保你平安。” “这是暗府的信物,你拿着。”杨晞抬起手,把方牌递给洛蔚宁。 洛蔚宁又一句嘀咕,“谁要做你的人。” 林姥姥抬头瞅了瞅方牌,方牌背面竟然雕刻着一座高山,是艮牌! 她震惊不已,赶紧又扯了扯洛蔚宁的衣摆,说:“阿宁,别耍脾气了,快收下这牌!” 洛蔚宁看向牌子,顶端中央的圆孔穿着一根编织成链的黑绳,方牌正面挖了几划凹槽,最上面的是一横长的,下面各有两横短的,以翡翠玉填充。正是周易八卦中艮卦的爻象。 洛蔚宁想了想,还是听林姥姥的话接过了。 暗府人手一个八卦檀木方牌,其中以正八卦为至尊。只有手持正八卦令牌之人才能入暗府,得见堂主本人。 林姥姥花了好几年才拿到正八卦的牌子,如今堂主对洛蔚宁一出手就是艮牌,让她既羡慕不已,又为洛蔚宁高兴。 她站起来高兴地对洛蔚宁说:“这不好了,以后就跟姥姥一起为堂主效劳了!” “暗府每个人都有这样一块牌子,日后可别错认了同门。”杨晞叮嘱道。 其实她也没想过洛蔚宁为她效劳什么,只要能哄着她入军待着,不添堵就够了! 洛蔚宁握着方牌,看着看着,忽然感怀身世,眼泪花就出来了。顾不上丢脸不丢脸的,抽泣起来,边哭边说:“呜呜呜,我不过想在汴京安安稳稳地生活,好找到恩人,为什么就这么难?现在还要女扮男装入军,天天跟一帮臭男人混在一起,万一暴露了女儿身,我是要被杀头的!呜呜呜……谁来救救我,奶奶,宝宝……” 这番哭诉,简直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杨晞想笑,本可以就此将人打发出去,还耳根清净,可她偏偏对女子耐心特别好,看着洛蔚宁哭就觉得于心不忍,柔声道:“暗府的任务那么艰难你都能完成,可见你挺机灵的,我相信在军营你也能应付过来!记住我的话,想要活下去,一定要懂得随机应变。我帮你走第一步,剩下的路就靠你了!” 林姥姥听着,忍不住在心里啧啧称奇。她认识的堂主宽和善良,体恤下属,可从来都保持距离,该温和的时候温和,该严厉的时候严厉,何时会像现在对小阿宁那样,像哄小孩,温柔得快掐出水! 不禁好奇那日小阿宁被追杀,她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有堂主暗中保护,阿宁此次入军,说不定祸兮福所倚,能成就一番事业!林姥姥想到这层就放心下去,知趣地拉着洛蔚宁,对杨晞道:“堂主,老身就带她回去了。” 洛蔚宁脚步黏在地上,看着杨晞,欲言又止。 “你还有话想说?”杨晞柔声问。 洛蔚宁支支吾吾:“那个……我想知道……禁军俸禄多吗?” 杨晞:…… 林姥姥陪着洛蔚宁回鸿鹄院阁楼,把近日发生的一切向奶奶坦白。洛奶奶气得差点抄起扫帚打洛蔚宁,林姥姥和洛宝宝赶紧扑上去拦着,洛蔚宁吓得跪地痛哭。 洛奶奶指着她,恨铁不成钢地道:“我总是跟你说,做人不能贪得无厌,富贵险中求,一百两黄金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是要你拿命去换的!” “奶奶,我只想一家人的日子能好过一些,没想过会变成这样的。”洛蔚宁的眼泪水啪嗒啪嗒地往下流,一边抬袖擦拭,一边说话。 洛宝宝素来和洛蔚宁一条心,赶紧替她说话。 林姥姥也道:“既然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再责怪孩子也没用的。” 她不说话还好,一听到她的声音,洛奶奶就来气,扔下扫帚,指着她骂道:“老林,我真是信错你了。我把孙女儿托付于你,希望你能带她一条谋生的路,结果,你瞒着我把她带上歪门邪道?” 林姥姥好声好气地安抚:“哎呀,老洛,阿宁这是入军,哪是什么歪门邪道?朝廷即将和北方部落开战,正值用兵之际,即便发现她的女儿身,最大的惩罚也就逐出军中,不会有性命之忧的。既然你不忍心阿宁婚嫁,也不走歪门邪道,从军不正合适吗?” “古有木兰女扮男装代父从军,十年征战,功成名就。今有我们阿宁武功高强,入军也一定能建功立业的!” 林姥姥的嘴像弹珠落地,噼里啪啦地说得天花乱坠,能把死的说活,洛奶奶说不过她,无言以对,却还是气得捶胸顿足,坐在床上自责起来。 这件事归根结底也怪自己,若不是她当初同意洛蔚宁去劫持药材,赚那二十两银,就不会发生后面那么多事了。 为今之计只有孙女去从军了,不求建功立业,但求活着回来! 第二日,洛蔚宁让洛宝宝措辞写一封领赏信,信中表明从军的意愿,希望投在神卫军营中。然后亲自到魏王府,把信交给王府仆人,指明一定要交到林柱将军手上。 隔了五天,神卫军的募兵帖就送到了鸿鹄院,请她十日之内收拾行囊到军营报道。 三月正是草长莺飞时节,阳光明媚,晴空万里。 清晨,洛蔚宁穿上那身醒目的黑色短褐,背上包袱,手握红缨枪,含泪别过家人就出门去了。 传闻开封拥八十万禁军,屯兵于开封城以及京畿各路,分殿前、侍卫二司统辖,二司又分步军、马军司,与殿前司合称三衙。殿前司各卫和上四军中的步军神卫,马军龙卫均屯驻在开封城四面郊区。 洛蔚宁要奔赴的神卫军营在南郊,与她居住的鸿鹄院遥遥相对,所以她招呼了一辆马车,载着她到南郊。 马车在官道停下,洛蔚宁看着手上的募兵书,按照地图上指示的方位,沿着小路步行约莫三里地,终于瞧见了营寨。 寨楼由竹木搭建,看起来约两丈高。 两面鲜色旗帜插在楼顶,明黄色的旗帜写着漆黑的“周”字,另一面赤旗,上面书“神衛”二字,迎风招展,威赫凛凛! 楼台上两名戴笠子,穿甲衣的士兵笔直地挺立,正在认真站岗。 而楼下门口旁边也有四名士兵把守,旁边摆了书案和椅子,坐着一个登记新兵的人员,两个同样背着包袱的新兵正在排队登记。 洛蔚宁看着军营的景象,心情变得复杂,既期待从军生活,也为茫然的前途担忧。 手握紧了枪杆,转头看着这柄枪头磨得铮亮发光,枪杆崭新,缨穗鲜红的红缨枪。 这杆枪的枪头是奶奶年轻时候用过的,北上的路上一直带在身边,连最困难的时候也舍不得卖掉,或许冥冥中注定,她会用到。 而枪杆则是前几日奶奶亲自去集市上挑选的上好枪杆。 当奶奶把这杆完整地交到她手里的时候,对她说,既然必须入军,就要肩负起将士的责任,保护百姓,尽忠报国,别辱没了这把枪! 她又抬头看向寨楼中央的匾额,上面刻着两个烫金大字“神衛”,脸色平静下来。 既来之,则安之。 命运指引她入军,与其抱怨抗拒,不如利用好武功,在军营好好活下去。起码她还能留在汴京,等她所等的人! 22-30 第22章 军营历练(倒v开始) ◎娘们似的,能在军中熬过十天吗?◎ 洛蔚宁在寨楼前报到领名牌,入军营领了被铺,然后就到营房里安顿下来。剩下大半日她独个儿在军营闲逛,熟悉环境。 军营占地约莫方圆五里,一边是成排建起的二层高的营房。上四军长期驻守京郊,不像屯驻边境的军队,搭毡房做营房,而是建木屋;另一边是大校场和军署,她只能在校场外围远远观看老兵训练,不得擅自闯入。而军署外有士兵把守,据他们说,那儿是军指挥使级别以上军官的办公之地,普通士兵必须通报或者召见方能入内,洛蔚宁自是不敢进去。 她只能在营房、食堂、澡堂等各处游荡,好找到日后行方便之事的时机。 用晡食的时候,她直接捧着饭碗来到食堂后门的台阶坐下观察,对面正是大澡堂。 正值春寒料峭时节,男人粗糙,都不爱搓澡。一个多时辰下来,只有零星十几人进出,到了二更天就再也没人来了。 洛蔚宁心里有了底,往后要洗澡就在二更过后再来。 军营规定三更灭灯,无论食堂、澡堂还是营房都会变成一片漆黑,只有营房外彻夜点着火盆,以防军中有变。除了轮值守夜的士兵,其余士兵都得回营房歇息。若发现到处乱逛,军法处置! 洛蔚宁回到营房的时候,屋内油灯已灭,周围响着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的打齁声。 这是一间二十人的大营房,分了两排床铺,每排十人,粗糙男人睡得横七竖八,睡相极其难看。 洛蔚宁为了避免被男人裹在中间,特意选了靠外边的床铺,借着从门扇透进的月光,她悄悄钻进被窝里,平躺下来,在被窝蠕动一下,卸下了束缚一整天的裹胸布,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北上汴京途中,她们住过简陋的客店,被隔壁传来的男人打雷般的齁声扰得彻夜难眠。那时候就知道男人睡觉分外扰人,于是入军前,洛宝宝为她准备了两张巴掌大的小布,她揉成一团,塞进耳朵里,然后阖上眼睛。 到了五更天,她第一个醒来,赶紧裹好裹胸布,趁着其他人还没醒来,穿戴整齐。 天朦胧光,军营传来清脆响亮的敲锣声,所有士兵才急忙从床上爬起来,洛蔚宁却已经走出了营房。 清晨,一道金光从天际亮起,斜斜照射在校场上。 阔大的校场分成好几片训练区域,有练武打的,攀爬的,还有射弓场,足以同时容纳两万人。 神卫军分左右二厢,每厢十军,每军五营,每营五都,每都百人,约莫五万人。春季刚迁补上来的百号新兵暂时都分在一个都,等过了训练期再打散分到各营。 一百名新兵三五成群,零散地站在训练场。洛蔚宁孤零零在一边,百无聊赖地看着别人互相搭话,了解彼此入军几载,是从哪支禁军迁补上来的。 神卫军乃禁军上四军,只负责京城事务,不外出屯兵,俸禄丰厚,能迁补上来,既是升官发财的机会,也证明了他们都是其他禁军的佼佼者,所以大伙聊天的样子,看起来骄傲又喜悦。 两个长相有些相似的士兵走到洛蔚宁身边搭话。 二人身高六尺上下,身形如松柏般挺拔。其中一个笑洋洋的,露出两排阳光的大白牙,道:“兄弟,我叫李超靖,这是我哥李超广!我爹给我哥俩取的名字,寓意是超越史上李广李靖两位将军!你叫什么名字?” 洛蔚宁小时候在老家做工,都是扎男人堆里,此刻也不因女儿身有所拘谨,表现得落落大方,“我叫洛蔚宁,名字倒没什么厉害!” 李超广脸上轮廓柔和,一副憨厚老实相,热情地问她:“我们是从宁远军上来的,你是从哪迁上来的?” 宁远军为禁军中的一支步军。 洛蔚宁说:“我从民间招募进来的!” 脸色是平静的自信,对于自己的出身丝毫不感到羞耻。 “哇,兄弟,你武功一定好厉害吧,竟可从民间直接入神卫军!”李超靖满脸不可思议。 “不过是巴结魏王殿下走后门来的,有什么了不得!” 身边传来不怀好意的声音,洛蔚宁和李家兄弟循声看去,只见一个其貌不扬,鞋拔子脸的士兵带着四五个同伴迎面过来。 “瞧这小白脸,娘们似的,能在军中熬过十天吗?” 丑男的同伴也跟着讥笑起洛蔚宁,被吸引围观的其他士兵也有心无心地跟着笑。毕竟男人潜意识里都有一种歧视、厌恶女人的心态,对于那些长得像女人的男人,也当作女人去讨厌! “黄虎,你嘴巴能干净点么?”李超靖忍不住出声。 李超广也赶紧调和道:“大家同为神卫军新兵,以后还一起训练呢,别说这些伤和气的话。” 黄虎趾高气昂,“你们兄弟俩,胳膊肘往外拐么?咱们在下面的禁军熬了几年,好不容易才进上军,这小白脸不知使什么手段,入军就和我们平起平坐,那我们这些年在军中是不是白熬了?” 黄虎的话听起来在理,洛蔚宁竟有点良心过意不去。可李超靖却理直气壮地反驳道:“可也没有规定说民间招募的不能入上军呀?” 黄虎嚣张道:“那也要看他够不够资格!” 黄虎和几个同伴推开李家兄弟,走到洛蔚宁面前,“小兔爷,别躲在后面了!” 换作平常男子,听见别人骂兔爷,定会勃然大怒动起手来,可洛蔚宁是个女子,对这些只有男人受用的辱骂,竟翻不起半点波澜,静静地看着他们挑事。 黄虎以为洛蔚宁胆小怕事,吓得不敢吭声,也为她的无视生气,愈加欺负上面。伸出手想挑起她的下巴,笑得猥琐,“瞧这小白脸,平时没少勾引娘们吧?” 手未碰到下巴,就被洛蔚宁嫌弃地挥手挡掉。 黄虎一愣,恼羞成怒,“哎呀,还敢反抗?” 他抡起拳头就朝洛蔚宁打过去,洛蔚宁眼疾手快,右掌推出,紧紧抓住袭击过来的大拳头。黄虎使尽全力往前推,洛蔚宁却坚如磐石地立在原地,突然放开手,往旁边退一步去。黄虎立即扑倒,差点摔了个狗吃屎,惹得士兵们哈哈大笑。 “洛蔚宁!”黄虎狠狠咒骂一声,起身欲扑回去,却听得远处传来严厉的喝声。 “干什么了?” 一名身材略矮,有些肥胖的士兵负手走来,大伙看了他都喊一声“胡都头!” 他是统辖这一百名新兵的都头。 黄虎赶紧恶人先告状,“胡都头,这个洛蔚宁在军中挑事。” 洛蔚宁赶紧道:“都头,是黄虎先动手的!” 胡都头睥睨着洛蔚宁,知道这人是民间招募进来,目光也很鄙夷,可他一路走来,分明瞧见是黄虎先动的手。即便再鄙夷洛蔚宁走后门进来,也不得有失公正,遂道:“好了,本都头不是傻子,是黄虎挑事在先,可也摔了一跤得到教训。念在第一天训练,就不追究了!” 新兵第一天训练,胡都头为了测试每个人的武功底子,要求他们两两组队,每一组轮流上场,比试枪术,互较高下。 许多人很快找到了对手,李家兄弟同一组,洛蔚宁落单了。 黄虎看着她,投以轻蔑一笑。心想,方才短暂的较量,洛蔚宁不过是胜在力气大,现在比的是枪术。洛蔚宁一个民间来的,难道枪术还会比在军中训练六年的他要好? 这场比试,正是他假公雪耻的大好机会。 于是他走到洛蔚宁面前,嚣张道:“洛蔚宁,看也没人和你比,就跟我一组吧?” 洛蔚宁左右环顾,确认大家都找到对手了。以为方才和黄虎的矛盾翻篇了,没想过对方心存歹意,便有礼地拱手道:“黄兄承让了。” 这是入军前奶奶教她的,对同袍要以礼相待,冤家宜解不宜结。 两名新兵挥舞着红缨枪在训练场比拼,大伙远远地围观,激动得振臂高呼。五十组新兵轮番上场,从日出东方到接近午时,终于轮到洛蔚宁和黄虎。 洛蔚宁抓着枪杆,朝黄虎恭敬有礼地道:“还望黄兄手下留情。” 黄虎挑枪指着她,轻笑道:“哼,手下留情?今日老子不挑花你的小白脸,就不姓黄!” 对方突然出言不逊,让洛蔚宁霎时意外。她以为与黄虎无冤无仇,小小的矛盾不应耿耿于怀,没想到是她把人性想得太简单了。 早知如此她就厚着脸皮拆散李家兄弟,不和黄虎组队了。 事已至此,她只得硬着头皮应战。 “嗨!”黄虎大喝一声,趁洛蔚宁不备,举枪直刺过去。 洛蔚宁迅速反应过来,推出枪杆,挡住了对方的枪尖。黄虎如一头猛虎,疯狂扑打过来,气势如虹,但有点急于求成和轻敌,每一招都用蛮力想直击要害。 洛蔚宁沉着应对,见招拆招。 小时候练武,奶奶告诉过她,比武讲究耐性,最先出手、拼尽蛮力的大都是输家,这个时候要先防守。但比武也如同打仗,一味防守不进攻也必输无疑。所以待到对方气力渐衰,一定要猛然反击,宜速战速决。 眼见黄虎因为连连出招被洛蔚宁拆解,开始急了。 洛蔚宁脸上划过一抹轻笑。比武前他们就比试过力气,黄虎显然不是她的对手,她能使出比对方更猛的力量,敲打在他的枪杆上。 啪嗒声大作,震得黄虎双手生疼,几乎握不住枪杆。 洛蔚宁出枪极快,逼着对方步步后退。最后一个帅气的转身,一抬腿,把黄虎的红缨枪踢飞上空。 她单手握杆,枪杆尾端夹在腰后,枪头直指黄虎的咽喉。 黄虎吓得面如菜色,瞪大眼睛,一动不动。洛蔚宁没想过伤他,及时住手,枪尖距他的咽喉还差了两寸。 被踢飞的枪落下,咻的一声,直直插在校场,整个枪头没入泥土。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洛蔚宁收回枪,深呼了口气,对黄虎道:“得罪了!” 无论是大伙还是胡都头都看呆了,良久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赶紧拍手叫好。 洛蔚宁淡然一笑,转身离场,黄虎愤怒的眼睛突然瞪大,变得极其可怖,挥起拳头,如一头丧心病狂的疯狗,朝洛蔚宁的后脑袭击上去,大吼一声,“去死吧!” 第23章 新兵考核 ◎射弓场忽然窜出一只小白兔◎ “去死吧!” 黄虎怒目圆睁,厉喝一声,抡着拳头朝洛蔚宁的后脑打出去。 所有人始料不及,来不及提醒。 洛蔚宁迅速偏头,扔了枪,右手往后推去,稳稳地握住了袭击过来的拳头,然后左手抬起黄虎的身体,将他狠狠掀翻地上,砰的一声,激起浅浅的尘土。 “哎呦……”惨绝人寰的喊声响彻了训练场,黄虎痛得扭成了一条蛆。 其余新兵却捧着肚子哈哈大笑,对这个偷袭不成反被揍的小人落井下石。 都头看着黄虎的狼狈样,感到很晦气,嫌弃地摆了摆手,让人赶紧把他抬到一边去。然后看向洛蔚宁,有点刮目相看。没想到这个靠巴结魏王,民间选进来的小白脸还真有两手。论枪术,竟然能在十几招之内打败一个训练有素的禁军;论力量,轻易而举就掀翻了黄虎。 他双手背在腰后,故作深沉地道:“洛蔚宁,虽然你赢了,可那只是神卫军新兵之间的比武,比起神卫军老兵,你还差得远,望你不要沾沾自喜!” 这一都的禁军,只有胡都头是神卫军老兵,其余都是迁补上来的新兵,他知道自己不一定是洛蔚宁的对手,所以才说出这番话挽尊。 突如其来的批评让洛蔚宁懵了,本来只是两个人之间的比武,一百个新兵就有五十个胜出者,谁会沾沾自喜? 但那毕竟是都头,她不得不谦虚地回话,“都头教训得是。” 晌午前完成了比武,士兵们有一个时辰的午饭和歇息时间。 神卫军一卫近五万士兵,一半在军营训练,另一半在开封城里服役。在校场训练的士兵,也会按时间段分批到食堂吃饭。 洛蔚宁跟随大伙儿的脚步朝食堂走去,在校场暴晒半日,她早已汗水淋漓,一边走一边拿巾帕擦拭脸上和额角的汗珠子。 “宁哥,原来你武功那么厉害!” “对呀,宁哥,有机会教教我们呗!” 身边忽然走来两人,毫不客气地搭在她的肩膀,上来就称兄道弟,对她一通夸赞。 洛蔚宁左右看看,正是李超广和李超靖兄弟俩。 她的身子往下缩,并向后挪了半步,顺利脱离了两个男子的包围。 李家兄弟有点错愕地笑了,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洛蔚宁武功厉害,和一般士兵不同,有自己的个性也是可以理解的。 李超靖又继续道:“宁哥,方才你与黄虎对打,这手枪耍得简直漂亮。谁都看出来,这一都的人恐怕都不是你的对手。” 洛蔚宁尴尬地笑了笑,哪敢承受如此厚重的夸赞,“你们兄弟俩就别取笑我了,方才你没听见胡都头说吗,我的武功和神卫军老兵相比还差得远。与其向我请教,还不如找神卫军的老兵。” 李超靖不屑道:“你还真信了那胡都头,他就是神卫军老兵,一定是看你比他厉害,故意损你的。” “对呀,对呀!”李超广连连点头附和,像个憨憨。 “你们可别再胡说了,这话要是让都头听见,我就惹上大麻烦了!” 洛蔚宁女扮男装入军,只想安安分分地当个普通士兵,并不想太过出风头,引人注目,免得暴露了身份。 李家兄弟也知趣地绕开都头的话题,继续和她攀谈,从去饭堂的路上,到吃饭,一直吱吱喳喳个不停。 洛蔚宁心想,在军中交几个朋友,有个照应也好。今日和黄虎的矛盾,李家兄弟不嫌弃她是民间进来的,站出来帮腔,可见是仗义之人,值得结交。于是她也和他们交谈起来,半真半假地说一些自己家里的情况,入军前的经历,还听他们说了很多关于神卫军的八卦。 吃完饭后,洛蔚宁往饭堂后的山林走去,兴致勃勃地哼起曲子,迈着优哉游哉的步子,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人,一个回头,发现李家兄弟像跟屁虫一样,还走在她后面。 疑惑道:“你们不回去歇息,还跟着我干嘛?” 李超广憨笑着问:“宁哥去山里干什么?” “关你们什么事?” 李超靖道:“宁哥还真是勤奋,歇息的时候还背着大伙偷偷去山里练武,果真是天道酬勤,难怪你这么厉害!” “你不用管我们的,你练你的武,让我们从旁边看看就行了!”李超广傻傻地笑了。 洛蔚宁气得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对这兄弟俩的脑补能力不得不写个大大的服字。她只想悄悄进林子里撒泡尿,哪有他们脑补的勤奋? “你们到底要怎样才走?”她无奈至极。 李超靖笑笑,“我们只想跟宁哥学武。” 洛蔚宁叹了口气,为了打发走两片牛皮糖,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 接下来的日子,洛蔚宁在军营里经历了枪术、刀术、射弓、攀爬以及负重爬山的训练,凭借良好的武术底子和长年练武培养出来的体力,每一项训练都能出色地完成,着实让其他同袍刮目相看,但也惹得黄虎等人妒忌得牙痒痒。 时光似箭,日子到了四月初。这日天空万里无云,骄阳似火。 一百名新兵各背着一大包泥土,足足有六十斤重。按照胡都头的命令,从校场出发,到山顶可歇息一会,再沿路下山回校场。向上攀爬的山路足有十里,新兵们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有的直接在半山就卸下泥土包休息片刻。 洛蔚宁背着一麻袋沉重的泥土,在向上蜿蜒的山路慢跑,腰板仍挺得笔直,可是面庞紧绷,汗珠子下啪嗒啪嗒往下掉,整张脸像淋过雨一样。 在大伙惊讶的目光中,她越过一个又一个同伴,把他们远远甩在身后。到了山上,她才卸下背后的沉重,累倒躺在草地上,成一个大字。脸上,眉毛都都沾着水珠子,也懒得去擦拭。 睁着眼睛仰望湛蓝的天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回想入军的一个月,虽然每日在风吹日晒下训练,日日沾了满身汗水,可是她身体底子好,也不觉得太辛苦。比起每天担心仇家找上门,随时可能丢掉性命,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现在的生活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呼吸逐渐平稳下来,她展开了一个久违的轻松的笑容。 等了好一会,其余伙伴陆续到达山顶,迫不及待卸了泥土包,纷纷和她一样躺着、或是坐在草地上休息。 李家兄弟毫不客气地躺在她两边,几乎快要喘不过气。 兄弟俩是洛蔚宁同寝,这段日子天天跟在她身边,俨然是小跟班,可毕竟男女授受不亲,且她有点嫌弃男人的汗臭味。当他们躺下的时候,她也歇够了,坐了起来,手里把玩着一条狗尾巴草。 李超靖缓过气后,羡慕道:“宁哥,你怎么那么厉害,真是什么训练都难不到你。” 洛蔚只是笑了一下,不说话。 目光游移间,她看到远处山林入口的草丛有东西在蠕动,好奇地站起来,缓缓走向那边。 “那是什么?”李超靖疑惑道,也跟上洛蔚宁的步伐。 洛蔚宁拨开草丛,就看到一团雪白的东西蹲在从中,她了然地笑了,提起兔耳朵,把小东西从草丛里揪出来。 “原来是只兔子!”李超靖道,“要不是还在训练,咱们就可以拿回去烤了喝酒!” 洛蔚宁看到兔子的一只后腿皮开肉裂,渗出鲜红的血迹,伤口不大,可以判断是和别的小动物打架伤的。 她不喜人们这种看到动物只有吃的念头,不搭理李超靖,全副心思都在兔子身上,温和地抚着兔毛,道:“你受伤了。” 盘腿坐下,把小白兔放置腿上,从衣襟掏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洒在兔子的伤口里。 白兔的眼睛圆鼓鼓睁着,发出浅浅的咕咕声,一动不动,任由洛蔚宁上药。 “真乖,痛也得忍忍?”洛蔚宁藏好金疮药,微笑着俯脸看向兔子,揉了揉兔耳朵,“上了药就好了。” 不消一会,兔子的后腿动了动,挣扎想走。 洛蔚宁抱起它,在山林入口处放下,道:“走吧,以后可要藏起来,别再被野兽抓住了。” 李家兄弟以及其他士兵看着她的举动多少有些惊诧。 黄虎把洛蔚宁的举动看在眼内,不屑一笑。 自打第一天比武,被洛蔚宁狠狠摔过后,他再也不敢正面找茬,只敢私下和同伴说些闲言碎语。这会也小声嘲讽道:“兔儿爷果真还喜欢兔子!” 他的伙伴也跟着淫邪地笑了起来。 凭借良好的武术底子,洛蔚宁在军营里虽然适应得不错,可是入军的时间也快一个月了,除了即将到来的新兵月度考核,她还得面临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她的月事快要来了。 来月事期间,她的体力不如平常,也担心葵水渗出月事带暴露了身份。 几天下来,她都过得忐忑不安。 这日迎来了新兵入军以来头一次考核,首日考核的是射弓。 军中重视新兵的素质,派出了神卫军的二把手都虞候主持考核,还有五个营指挥使观看评判,很多神卫军老兵也纷纷涌到考核场周围围观。 射弓场上,新兵们都穿着红色短打,黑色周裤,与平日训练不同的是,外面套上了一层不过膝盖长的短甲衣,只护着胸膛、肚子和后背,那是普通士兵作战时候的轻甲。头上戴着一顶笠子。 趁着军官还没到来,他们聚集射弓场上,有的在互相讨教,有的试着拉弓弦,练习手感。 一会,人群涌动起来,听见胡都头高声道:“都虞候和营指挥使来了!” 只见几个身穿和普通士兵一样的衣裤,外面套着及膝甲衣的军官款款走来,登上临时搭建的看台。 每一个都身材魁梧,器宇轩昂。 新兵们赶紧排列好队伍,行礼问候长官。 就在胡都头宣读考核规则的时候,洛蔚宁悄悄打量看台上的长官。 根据从营房里听来的关于长官们的八卦,和看台上的人对号入座。 坐在看台主位的是都虞候郑铭,三十多岁的年纪,三年来每次新兵考核都由他主持。素有冷面虞侯称呼,在他面前想耍手段蒙混过关的,毫不例外被逐出了神卫军。 至于营指挥使,每次当评判的都不是固定一批。 可这次有一个营指挥使,洛蔚宁入军将近一个月,没少从同袍口中听到他的八卦。 坐在郑铭右手排第一个座位的营指挥使看起来最年轻,不过二十左右,叫秦扬,相貌俊朗,一只被他驯化的醒目的白色海东青站在肩头,正东张西望。主人如鹰,目光炯然有神,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 他爹是神卫军将军兼侍卫步军司都指挥使秦渡之子,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将门后代。自小受父亲亲传秦氏枪法,武艺高强,入军仅三年就身居营指挥使之职,可谓将门无犬子! 郑铭站起来对新兵一番教训和鼓励后,新兵们分散到两边,按抽取到的号数,五个一轮同时考核。 洛蔚宁的号数是六十五,还要许久才轮到,便和李家兄弟站在外围认真观看。 大周禁军考核的时候,都必须穿着上战场作战用的甲衣,开弓标准从八斗到一石分三等,而能开一石四斗弓且中靶者,便能定为武艺超群的士兵,获得赏赐! 神卫军为禁军中的上四军,对所有士兵的要求为开一石弓,五发箭必须全部射中箭靶子。 除了洛蔚宁,其他新兵都是从下面的禁军挑选上来的,自然都符合神卫军标准,毫不意外都考核及格。 洛蔚宁上场后,先是拿起弓拉了拉弦试手感,因为今日多穿了甲衣,和平日轻装训练想比,要稍微吃力。 小时候家中有奶奶年轻时候留下来的弓箭,有八斗和一石的弓,她练过好几年,直到北上前,带不了身边,奶奶才忍痛变卖了换盘缠。 她自小打下射弓底子,入军以来又训练多次,很快就找回了射弓的感觉,还超越了原来的水准。昨日胡都头组织新兵穿甲衣模拟考核,她射出五发箭全中靶子,其中有三发还中了靶子红心,让人不敢小觑。 射弓台距离箭靶子十丈开外,洛蔚宁左手握弓身,右手拿箭矢,搭在弦上,拉开。她的脸庞紧绷,指骨突出,凝神注视着远处的红心。 头顶日光正盛,洛蔚宁笠子上的红缨穗反射出光点,帽檐也刚好挡住了耀眼的阳光。 所有人都听闻过她训练的成绩,此时都忽略了和她同场考核的四个新兵,屏住了气息,全神贯注地看着她的箭矢。 忽然,“咻”的一声巨响,黑色箭矢离弦冲出,划破空气,直直地插在箭靶子中央的红心范围。 场外响起激动的欢呼,“好……” 洛蔚宁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抹微笑,然后拿起第二根箭,张开弓弦,看准靶心后,箭矢离弦,再一次射中红心。无论场外如何欢呼,她仿佛没听见,一鼓作气,继续射出剩下三支箭,两支再次正中红心,还有一支刚好落在红心边缘。 “好……” 考核场外欢呼不绝于耳,李家兄弟也吹着哨子大喊,“宁哥真厉害!” 看台上的都虞候郑铭板着的脸,划过一抹满意的笑容,心想:“的确是个可塑之才,也不枉向王爷把他安排入军。” 所有新兵考核过后,有十多个中靶心,按照以往考核规矩,优秀的新兵进行下一轮考核:开一石二斗弓,每人五发箭,分出先后名次,前十名皆有赏赐。 洛蔚宁正好抽到最后的号数。 前面十几个伙伴,每一发箭都能中靶,其中有一个连发三箭,皆中红心,是除了还没上场的洛蔚宁,所有新兵最优秀的。 那人退场的时候,昂起下巴看向洛蔚宁,目光挑衅。 洛蔚宁知道他与黄虎是一伙的,把她视作对手。但她却不指望胜过对方,毕竟从来没开过一石二斗弓。 站在射弓台上,她试着拉开弓弦,还不需要出尽全力。于是拿起箭矢放在弦上,盯着远处箭靶子的红心,“咻”地一声,箭矢直直插在箭靶子上,远离红圈。 顺着手感,她很快射出第二、第三、第四支箭,其中第二支紧挨红圈,第三、第四支已中红圈,直迫中心。 围观的士兵乃至看台上的军官几乎断定,她能与前面那个打成平手,共列第一。 就在洛蔚宁准备把最后一发箭搭在弓弦上的时候,射弓场突然窜出一只小白兔。 一直乖乖站在秦扬肩膀的海东青看到猎物,瞬时瞪大鹰眼,张开巨大的翅膀,一道闪电般扑过去,擒拿兔子。 刹那间,整个射弓场乱作一团。 “兔子!”洛蔚宁惊叫一声,急忙挽弓搭箭,预料着海东青即将起飞,她把箭稍微往上抬,毫不犹豫地射将出去,准确无误地贯穿了鹰翅膀。 海东青受伤吃痛,松开鹰爪,小白兔摔落地上,惊慌地跑出了射弓场。 海东青也跌落回地面,扑腾着受伤的大翅膀。 看到爱鹰被伤,秦扬吓得睁大了眼睛,惊叫一声:“海东青!” 他很快跑到十几丈外,抱起受伤的爱鹰,凶狠的眼神瞪向洛蔚宁,“你可知它是万鹰之神海东青,你竟敢射它!” 看着秦扬手里雪白的大鹰变得血淋淋的,洛蔚宁内疚地垂下脸,执弓的手仿佛脱力,垂在腿侧。 她自小喜欢兔子、狸奴这些毛茸茸的小动物,当巨大的海东青擒住小白兔,下意识便想解救。她也知道这只鹰是营长的海东青,可想解救兔子,除了射它,别无他法。 只是,射弓场为什么会突然跑出兔子? 第24章 重逢 ◎原来巺子就是杨教授◎ 午后,烈日似火般炙烤在校场上,空荡荡的校场只有一个瘦削的身影,笔挺地立着,其他士兵都歇息去了。因为射弓考核途中射伤了营长的海东青,洛蔚宁被秦扬勒令解下软甲衣和笠子,在烈日下罚站。 一个时辰过去了,一身单薄的红色短褐几乎完全被汗水浸湿,呈黑红色。 头发束起,发髻贯着一根木簪,汗水沿着额角流淌到脸上,从下巴滑落到修长的脖颈。 经过近一个月在太阳底下的训练,洛蔚宁原本白皙的脸蛋和脖颈涂上了一层淡淡的麦色,比起从前文弱的样子,看起来更为刚健有力。 被晒得很难受,她依然腰板挺直。喉咙干涸难耐,她咽了一口气,舔了舔干燥的口唇,心想,再站一个时辰,她不被晒晕也得渴晕了。 远处校场门口跑进两个熟悉的身影,是李家兄弟。 李超广匆匆跑到她面前,赶紧旋开水囊木塞,把水囊递给她,“让宁哥久等了,快喝点水吧!” 洛蔚宁有所顾虑地环视两边,担心被人发现连累了李家兄弟,“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李超靖着急道:“哎呀,现在太阳特猛,大伙都回营房了,没别人看见的。宁哥赶紧喝吧,保命要紧!” 洛蔚宁实在渴得不行,终究是接过水囊,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喝了大半,总算缓过来了。 抬起袖子擦了擦嘴,道:“谢谢你们呀!” 李超广笑说:“宁哥客气什么,你教我们武功,我们可不能忘恩负义,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兄弟都得护着你!” 洛蔚宁眼神感激,回以淡笑。转移了话题,关心道:“对了,营长的海东青伤势如何?” 李超广说:“多亏了宁哥箭法如神,刚好射中翅膀,活下来了!” 洛蔚宁松了口气,“那就好。” 李超广话锋一转,继续道:“不过,即使活下来也丢了半条命,靠军医那点医术,得治上一头半个月。听说秦营长为驯化那海东青费了不少心思,视作宝贝,恐怕他不会善罢甘休,还要军法处置宁哥!” 李超靖却说:“我看未必,这海东青只是营长的玩物,又不是军中之物,为什么要军法处置?我听说,此事已经传到步帅那里,很快步帅就要回军营了!” 步帅即秦扬父亲秦渡,侍卫步军司都指挥使,称步帅。 “步帅一向公正,等他来了,秦营长也不敢拿你如何。”李超靖又道。 都虞候也没想过追究洛蔚宁射鹰的责任,可秦扬是步帅之子,他不好插手,才任由秦扬处罚洛蔚宁。可后来怕事情闹大,便令人把此事转告步帅。 洛蔚宁喝过水后,又将李家兄弟打发了回去。 约莫站了半个时辰,胡都头就来带她去军署了。 洛蔚宁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跟着胡都头走进将军军署,只见主位坐了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身形硬朗,棱角分明的脸有些许慈祥,也有些严肃。不难猜出,这位是步帅秦渡。 而秦扬和一个盘发的华贵妇人坐在旁边,都虞侯郑铭坐在另一边,默不作声。 洛蔚宁拱手道:“属下洛蔚宁,见过步帅。” 秦渡未开口,秦扬就气愤地说:“爹、娘,就是此人射伤孩儿的海东青!” 这只海东青是两年前边关的禁军将领献给秦渡的,刚好秦扬十八岁生辰,秦渡便送给他作礼物。除了本身是十万只鹰才能出一的神鹰海东青,更是秦扬花了许多时间和精力驯化的猛禽。洛蔚宁斗胆射伤,秦扬又怎会轻易饶过她? 杨敏抚着秦扬的肩膀,好声安慰,“扬儿莫要激动,此事你爹会处理。” 秦渡没理会秦扬,上下打量洛蔚宁。 想起郑铭给他汇报的新兵射弓考核结果,就差射在海东青翅膀上的一箭,洛蔚宁就与第一名打成平手。不过是民间招募进来的,训练一个月就有如此成绩,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也不枉向王爷为了保他,引荐他入军。 “新兵考核射弓,明明以箭靶子为准,你却因为一只兔子改去射鹰,你可知这是违反规矩的?” 洛蔚宁说:“当时兔子命悬一线,属下情急之下犯下大错,甘愿接受步帅的惩罚!” “好一个兔子命悬一线!”秦扬愤愤不平,神色嚣张,“我的海东青是万鹰之神,千金难求,不比那满山都是的破兔子珍贵?你竟然为了一只贱物射伤我的海东青!” 秦渡听了儿子这番话,大为不满,严厉呵斥:“扬儿!” 秦扬气呼呼的,不敢再说话。 这番话同样令洛蔚宁很不舒服,她忍不住反驳:“海东青虽然珍贵,可在属下眼里,兔子同样是生命,我不能见死不救,眼睁睁看着一条弱小的性命被强悍的鹰吃掉。” 秦渡颔了颔首,脸上划过一丝满意的颜色,再看向自己的儿子,不由得皱了皱眉。 “虽说禽兽的生存之道乃弱肉强食。可我们是人,如果把这一套视为圭臬,对弱小没有怜悯之心,那和禽兽又有何异?王侯将相,比起底层芸芸众生,不显得珍贵稀罕?可就能因此放任他们欺负弱小?” 洛蔚宁思虑浅薄,她救兔子的行为正是出于怜惜弱小,可却想不出这番大道理。 看秦渡的眼神,多了几分钦佩。 秦扬心有不甘,不认可秦渡的话,却只能在母亲杨敏的眼神示意下,向父亲低头,“爹教训得是,是孩儿肤浅了。” 秦渡又对洛蔚宁说:“海东青只是我儿私人的玩物,他带入校场引出祸乱也有错,此事本帅对你们俩就不作追究了。” 秦扬霎时激动,“爹……” 没想到父亲非但不追究洛蔚宁射鹰,还认为他有错,。 杨敏赶紧拉着他,“扬儿,听你爹的。” 秦渡继续道:“况且海东青为万鹰之神,飞得迅速,你能射中也算射艺了得,就以成绩抵了你违反考核规矩的惩罚吧!” 也就是说,洛蔚宁不必再受罚,此事就这么了结! 洛蔚宁脸上展开笑容,赶紧拱手道:“属下多谢步帅!” “爹分明在偏袒这个新兵,谁给我的海东青一个交代?”秦扬不服道。 秦渡语气带着不悦,“行了,此事就这么过去了!” 杨敏安慰他,“你放心吧,明日你表妹带太医局的学生来军营义诊,到时候让她给你的海东青瞧瞧。” “表妹要来军营?”秦扬惊讶的表情含着喜悦,一时忘了愤怒。 “是的,你表妹医术高明,难道你还怕海东青好不了?” “太好了!我也好几个月没见过她了。” 洛蔚宁看着秦扬有一个宠爱他的漂亮的娘亲,露出艳羡的目光,有爹娘疼爱真幸福,不像她,一出生就被亲生父母抛弃了。 接下来都是步帅的家事,她不好继续逗留,便告退了。 待她走后,秦渡对郑铭道:“郑铭,你去查一查,射弓场的兔子是怎么来的。” …… 夜晚,二十人的大营房内,齁声起伏。 洛蔚宁平躺在最靠外边的床位,单薄的被子盖到肚子,耳朵塞着布条。她睁着眼睛,一直为今日射鹰之事耿耿于怀,难以入眠。 她对射鹰救兔的行为从不后悔,也得到步帅的肯定,可得罪秦营长也不是好事。神卫军是步军,校场上连匹马都鲜少,更别说别的与训练无关的活物了。为什么偏偏在她比试的时候跑出兔子,到底是太倒霉,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忽然,睡在身边的李超靖转了个身,一条腿搭在洛蔚宁的腿上。 借着从窗牖透进来的月光,洛蔚宁看到他嘴巴微张,津液从嘴角直流下来,她既嫌弃又无奈,踢开他的脚,然后摘下耳朵的布条,掀开被子出门去了。 军营里有规定,半夜不得到处走动,说的是不能在营房、校场之间到处穿梭,可一个人睡不着,在营房外走走,吹吹风还是允许的。 她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色中衣,站在营房外的长廊上,看着夜空挂着一轮圆月,像是发光的大玉盘。 才想起今日四月十五了,距离上元夜过去几个月了。 立在州桥对面的少女,被灯笼光衬得明艳动人的笑容,又再一次浮现出她的脑海。 她的嘴角情不自禁地翘起弧度,眼里盈满思念。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和她重逢? 如今她被困军中,也出不去,唯有等新兵训练期过去,休沐的时候,再去找林姥姥打听打听。 第二日考核的是刀法,新兵们两两对打,分出五十个胜出者,再继续两两对打,直到比试出前十名。 洛蔚宁自小学的只有枪术、射弓、剑术几类,刀术是入军后才开始训练的,比起其余几项,略有逊色。但凭借武功底子,也挤在了第十名。 整个考核两个时辰就结束了,刚好到午时。新兵们准备去吃饭,胡都头却跑来说:“大家都先别走,太医局的杨教授带学生来义诊了,就在营房外,有伤有病的快去看看!” 霎时间,新兵们都躁动起来,脸上洋溢着喜悦,堪比过年。不消一会,校场上的人都跑光了,剩下洛蔚宁和李家兄弟。 李家兄弟也跃跃欲试,“咱们也快去吧!” 他们跑出几步,回头却发现洛蔚宁楞在原地,遂疑惑地停下来。 洛蔚宁看着所有人一窝蜂似的涌出校场,纳闷地摸着脑袋,“去看大夫而已,他们跑那么快,也不像有病呀?” 李超靖像看怪人一样看她,“我发现宁哥你对军营的事可一点都不了解。他们哪是去看病,当然是去看杨教授和太医局的女学生!” “杨教授……”洛蔚宁思索起来,这名字有点熟悉,“她是不是开了一家医馆?” “对呀,为善堂!” 洛蔚宁眼睛一亮。 入军前带奶奶去为善堂看病就听闻此人大名,年纪轻轻的女子,却已经是桃李满园的太医局教授、宫廷御医。 那回她就想见其人,没想到在军营碰上了,赶紧跟着李家兄弟往营房跑去。 营房外空阔的院子围满了士兵,洛蔚宁和李家兄弟挤到人前,看到有士兵正在协助医学生们布置诊台,两女、两男医学生。她记得有一个眼熟的,是为奶奶看过病的太医局女学生。 在一棵树下,站着一抹绿色身影,分外惹人注目。她穿着昭示官品的绿色公服,头戴直脚幞头,站在边上和几个军官谈话。 脸被幞头衬得瘦小,漂亮的桃眼如水清澈,看着与她谈话的人,脸上始终挂着客气的微笑。 这张脸,早已深深烙在了洛蔚宁心上,再熟悉不过了。多少个艰苦训练的白天,萦绕在她的脑海;多少个孤寂难耐的夜晚,为她辗转难眠? 她想过等训练期过后,继续苦苦打听她的下落;想过一百种和她重逢的情景,却没想到,就在军营里,一个天高云淡的晌午,她主动来到了她身边。 见她看着杨晞,眼睛都要跳出来了,李超靖小声打趣:“怎么样,杨教授是不是很漂亮?” “杨教授。”洛蔚宁粲然一笑,“原来巺子就是杨教授。” 再也按捺不住,迫不及待跑上去想和杨晞相认,一个英朗的男子却先她几步跑到杨晞面前,高兴地道:“表妹,你来了!” 洛蔚宁停在十步之外,眼巴巴地看着杨晞和秦扬聊天。 第25章 还玉 ◎为了再见你一面◎ “好久没见了,表妹!” 秦扬走到杨晞面前,咧嘴轻笑,露出一排大白牙,那阳光爽朗的样子,和平时高傲对待下属的营指挥使简直判若两人。 杨晞唇畔浅扬,露出客气的微笑,“表兄,别来无恙。” 秦扬的母亲杨敏是杨晞养父杨仲清之妹,即便没有血亲关系,杨晞也该喊他一声表兄。 “这段日子不是在军营训练就是忙着戍守京城,都怪表兄没找时间去看看你。” “表兄言重了,我今天来这里,不都一样么?” 秦扬轻轻一笑,说:“也对,都一样。幸好你来了,我的海东青就有救了!” “海东青的事姑母已经跟我提过了,等我忙完这里就去看看它。” “好。” 杨晞的言谈恪守礼节,却无不透露着疏离之感,每一句都像给秦扬下逐客令。秦扬知道表妹一旦有正事缠身,对谁都是这样,便不过多打扰,聊了几句就离开了。 李家兄弟站在洛蔚宁身边,把杨晞和秦扬谈话的神态都看在眼里,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压着声音嚼舌根。 李超广道:“果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秦营长看杨教授的样子,跟平时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李超靖不屑,“切,可人杨教授也不见得待见他!” “话是这么说,无论如何,秦营长是她表兄,听说步帅和步帅夫人一直把杨教授视作未来的儿媳妇。”李超广说到这几句,声音又压低了一个度。 洛蔚宁一直看着杨晞,本来没在意他们谈论,可听到有人给杨晞乱点鸳鸯的时候,心里莫名觉得不舒服,立即转过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李超广,像看怪物一般。 李家兄弟察觉她脾气上来,紧闭嘴巴,不敢再吭声。 也不知道哪句得罪宁哥了! 太医局设在大内,是培育医学生的机构,每年春秋两季都会由教授带领学生们分别到京城各大禁军营中义诊,一来提高医学生的技艺水平;二来,为禁军提供最优良的医治条件,使将士们保持身强体壮。 生病的士兵固然要太医治疗,但没病的也得给太医切脉,以查未病之病。 新兵们在各医学生的诊台前排起了队伍,其中杨晞面前的队伍最长,约莫五六十人,洛蔚宁想和她相认,只能排在拥挤的队伍后。 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终于轮到她。 在原地伫立片刻,她理了理紧张的心情,大步走上前,坐在杨教授的看诊台前,眉眼弯弯,笑容可掬,“杨教授!” 杨晞知道这批来看诊的是新兵,远远就瞥见洛蔚宁排队的身影。故作平静地望着她,道:“近日寝食可都正常?” 洛蔚宁惊愕,眼睛都吓直了,无比意外,“你不认得我了?” 对面那张认真的脸再也绷不住,嫣然一笑,道:“不就是洛公子嘛!” “你还记得。”洛蔚宁的脸庞泛起羞涩的红晕,笑容看起憨憨的,“我也没想到杨教授竟然是你。” 杨晞抿着笑,不接话茬,道:“来,把手给我。” 洛蔚宁乖乖抬起手放在诊脉包上。 也多亏杨教授正是已经知晓她女儿身的杨晞,换作旁的大夫,后果不堪设想…… 过了一会,杨晞放下诊脉的手,皱了皱眉,小声说:“脉象有点虚,那个……快来了?” 洛蔚宁震愕得嘴巴一时合拢不起来,然后露出难以置信的笑容,“这都能把出来,你太神了!” “猜的。” 杨晞对她的夸赞只回了淡然一笑。 洛蔚宁入军训练多日,体魄理应健康,脉象阳刚平稳,可突然有些虚,也就只有月事前后那几天了。 洛蔚宁忽然变得恳切,道:“我入军的事说来话长,等你闲下来我再跟你解释。还望杨教授高抬贵手……别把我供出去。” 哀求的语气,声音低如蚊子声。 杨晞无奈地笑了,点了点头,然后招呼下一个禁军上来。 洛蔚宁感觉得到,此次重逢,杨晞对她的态度比以前改变了许多,不再有一种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而是像故交见面,热情大方了许多。 她的心情不由得美滋滋的 好不容易到晚上,洛蔚宁打听出杨晞和学生都住在军中内务人员居住的一方院子,攥着杨晞在樊楼落下的玉璜来到院子。 阔落的院落,立着一座二层高的营房,营房外的长廊挂着几个灯笼,发出昏黄的灯光。 正是戌时,院子里人员稀疏,只有营房里传出的谈笑声。 洛蔚宁来到杨晞的房外,大门紧闭,却从门屏透出灯光。以为人在里面,便抬手叩了叩门,没人应,她又叩了一下,“杨教授!” “你找杨教授吗?” 身旁传来熟悉的女声。 洛蔚宁转身一看,正是那日为奶奶看诊,笑起来甜美可亲,脸上有梨涡的女大夫。 她笑了笑,点了下头。 “杨教授去秦营长那看海东青了,你找她什么事,我帮你转告吧?” “我还是……在这里等她吧!” “那好吧!” 暗香探究般的目光盯着洛蔚宁,对方一副局束不安的样子,像个害羞的小媳妇,真好奇她和堂主之间发生过什么事。 堂主为何宁愿做出安排她女扮男装入军这么荒唐的事情,也要保她性命,要说没什么,她可不相信! 当初堂主和盛家郡主的事,她是为数不多知道的人。这洛蔚宁又长得眉清目秀,俊俏的容颜比盛郡主还要好看上几倍,莫非堂主相中了她? 事情似乎越来越有趣了! “呵呵……” 暗香没察觉自己的笑容愈发暧昧,洛蔚宁瘆得慌,“姐姐,你笑什么?” 暗香回过神来,尴尬地敛起笑容,“没什么。你在这等吧,我先走了。” 洛蔚宁目送着她,感觉奇奇怪怪的。 那厢,杨晞看了海东青的伤情,给调配了兽用金疮药后就不再多留。秦扬的营房与她的营房相距约莫一里,便一路陪她走回来。 “海东青只伤了翅膀,并无大碍,只要表兄按时给它上药,不足一月就能飞了。” 秦扬道:“表妹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想到海东青受伤的原因,忽然变了脸色,向杨晞吐槽起来,“都是那个民间招募进来的莽夫,毫无眼力见,竟然为了一只兔子射伤我的海东青!” 杨晞知道他说的是洛蔚宁,对于他武断把民间招募进来的人称作莽夫,这种高高在上瞧不起人的姿态颇有不适,但又不好开口点破。淡然道:“兔子弱小,难免惹人怜爱,当时兔子命悬一线,她也是迫不得已。更何况,从海东青的伤势来看,她也有减轻弓弦的力量。” “表妹你怎么跟爹一样,帮着外人都不帮我!”秦扬懊恼起来。 杨晞浅笑一下,停下脚步,看着秦扬道:“表兄与其追究她射伤海东青,不如想想,考核场为什么会突然跑兔子?” 秦扬一怔,仿佛被点醒,看杨晞的目光多了一分佩服,“表妹心思如此缜密,我真是自愧不如。” 两人回到杨晞营房门口,就看到洛蔚宁杵在那里。 秦扬惊讶,显出不悦的神色,“洛蔚宁?” 洛蔚宁终于等到杨晞回来,展开笑颜,恭敬道:“杨教授,秦营长。” “你在这里干什么?” “属下是来找杨教授的。” 秦扬狐疑的目光投向杨晞,对方却平静道:“表兄早点回去歇息吧!” 对于洛蔚宁深夜来找表妹,秦扬颇为不满,可既然杨晞开口下逐客令了,他也没有阻挠的资格,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 洛蔚宁和杨晞乘着月色闲庭信步,把自己街上拦截魏王为民请命,再到被追杀,不得已入军的所有事情都向杨晞说了一遍。 “那天咱们遇到的杀手有多可怕你也见识过,要是不躲入军中,我也难活到今日。杨教授你就高抬贵手,就当不知道我的身份好么?” 昏黄的灯光映衬下,洛蔚宁的眼睛像星子般光闪闪的,眼神似哀求,又像撒娇,仿佛她们不只是有过几面之缘的人,反而像相识多年,久别重逢的友人。 人是她安排入军的,杨晞自然不会揭穿她的身份。可答应得太爽快与杨教授的身份也不符。女扮男装入军违反律法,有谁会轻易敢包庇只有几面之缘的人? 杨晞道:“可你这么做,是违反王法的,我包庇你,万一被发现也要受罚的。” “你要怎样才愿意答应我嘛?” “对我又没有好处,为什么要帮你?”杨晞勾唇一笑。 此番话正要引出今夜和洛蔚宁相见的目的。 “好处……”洛蔚宁想了想,笑道,“还真有。” 她把杨晞落在樊楼的玉璜悬在杨晞面前,“不知这个够不够?” “我的玉!”杨晞等了近一个月,终于等到入军营义诊的机会,她本来没分配到神卫军,特意和另一位太医局教授换的。就是为了见洛蔚宁讨回玉璜。 如今见着玉,一时激动,伸手就要去夺。 “嘿!”洛蔚宁反应迅速,竟高高举起手,让杨晞扑了个空。 “不答应就不还你。” 杨晞抬起头看洛蔚宁,才发现两人相距甚近,几乎要贴到对方怀里。对方比她高了一个头,双手高高举起,像一堵墙高墙压迫着她。 洛蔚宁刚好俯视下来,与她四目相对。 她的脸颊蓦地一烫,羞赧地后退,收起了激动,双手端在小腹前,生怕再做出什么暧昧的举动,道:“好吧,我答应你。” “这样才好嘛,还你!” 洛蔚宁笑着牵起杨晞的手,把玉璜放在她手心,“以后别再弄丢了。” 杨晞嗯了一声,握紧玉,将手从洛蔚宁手心抽离。 洛蔚宁看着她那副失而复得的样子,试探性地道:“这玉佩看起来好像还有另一半。” 杨晞毫不避讳,“嗯,另一块小时候送人了。” 洛蔚宁点了点头,表面淡淡地笑着,心里却乐开了花。 “我知道它落在樊楼,一直都想找你要回来,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谢谢你替我好好留着。” 洛蔚宁凝望杨晞,这个穿越了十年时光,又再与她相遇的女子,还是和从前一样美好。 她的眼中含满缱绻的温柔,“我一直都把它在留在身边,就为了再见你一面。” 第26章 中毒 ◎枪头有毒!◎ 隔日,神卫军新兵迎来第三场考核,枪术。 天色阴沉,偶尔吹过一阵清凉的夏风,吹却了连日来的炎热空气,是难得的舒适日子。 新兵们头戴笠子,穿软甲衣,握着红缨枪,井然有序地排列在看台下。 碰巧步帅在军营,此次考核尤其隆重,除了原本的考核官郑铭,营指挥使秦扬等人,还有秦渡夫妇以及来军中义诊的太医。 杨晞和疏影、暗香登上看台后面的台阶。 疏影看了看前面的杨晞,犹豫了许久,道:“杨教授,我们真的要看完考核再走吗?” 杨晞不以为意,没回头看她,“时间不太紧迫,看看也无妨。” 她们在神卫营义诊的时间原定为一天一夜,晌午后就该去往下一支禁军军营。但碰上秦渡夫妇在军营,早食后,秦渡对杨晞说:“午后就是新兵枪术考核,巺子要不留下来一起看看,顺便瞧瞧王爷安排进来的孩子资质如何?” 杨晞想了想,义诊的时间宫里放得宽,都由她定夺,耽搁一两个时辰也无妨,遂答应了邀请。 暗香狐疑地看着疏影,反问:“疏影,你干嘛着急着走,连续忙活了一天,看看热闹又如何?”忽然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对了,你昨晚去哪了,我都快要睡着了你才回来。” 疏影心虚地抿了抿嘴,淡道:“没上哪,出去吹吹风。” 言谈间,几人登上了看台,看台中间的主位坐着秦渡夫妇,她们坐在边上的座位。杨晞的位置刚好面对着秦扬。秦扬冲她咧嘴一笑,她有礼地回以一点头。 疏影与对面的郑铭对视一眼,目光古怪,点了一下头,像下达指令。 看台不足一丈高,站在校场上足以看得一清二楚。杨晞今日换下了公服,穿了一袭白色一字领上襦,外套淡蓝色丝帛长褙子,下身是同样淡蓝色的裙子,衬得气质分外清秀。 洛蔚宁站在队伍第二排,一眼就认出了她。 星眸燃起了光芒,心如擂鼓,握着红缨枪的手紧了紧,心想,一定要好好比武,不能让巺子觉得她很窝囊! 秦渡站起来,负手而立,拔高声音,中气十足地对新兵们说:“神卫军乃大周精锐之师,诸位能站在此处,可见都是武功高强的人才。今日本帅亲自考核,诸位不必紧张,尽管使出真才实学。武艺高强者,本帅重重有赏!” 接着,由胡都头说考核规则: 一百名新兵,先进行二轮互相对打,剩下二十五名胜出者。若按照刀术考核的规则,也是继续对打,直到分出名次。但此次枪术考核有秦渡坐镇,他特意改了规则,最后二十五名以打擂台的方式考核。 “擂台比武,连胜三人者,赏钱一贯;连胜四人,赏钱二贯;连胜五人,赏钱三贯,并迁什长!此后,每连胜多一人,赏钱增一贯!” 当胡都头宣读了擂台赛奖赏后,新兵们响起了细碎的议论声,个个脸上一派兴奋,跃跃欲试。 一阵擂鼓声后,新兵按照胡都头匹配的对手,开始两两对打。 胡都头根据训练时候的情形,以一强一弱匹配,确保首轮留下的都是强者。第二轮对打则自行匹配。 不到半个时辰,二十五名胜出者就筛选了出来,其中有洛蔚宁和李家兄弟。 歇息了一会,鼓手抡起鼓槌,一下又一下打在鼓面。擂鼓声刚劲有力,缓慢而沉重。新兵们重新围了上来,无论是不是留到最后参与打擂台的,个个都摩拳擦掌,神情激动,毕竟擂台比武向来是军中最精彩的节目。 “谁要第一个上场?”胡都头站在比武场中间,大声喝道。 洛蔚宁和李家兄弟站在一边,静观其变,等了良久也没有人出来。 李超靖不以为意道:“反正连赢三人就有赏银,连赢五人就能做什长,跟能不能比到最后无关。既然如此,那我就先上去给大家助助兴吧!” 他举起手中的红缨枪,边走出比武场,边高喊:“我先来,李超靖!” 胡都头:“好!” 都头退到一边,很快,出现另一名和李超靖身材相当的同袍,在三声长长的鼓声后,对手率先向李超靖攻来,拉开了比武帷幕。 场上银枪铮铮作响,映出寒光,围观众人振臂呐喊,气氛紧张激烈。 别人都顾着看比武,洛蔚宁却时不时抬头看看杨晞,露出会心的微笑。 不知觉间,李超靖竟连胜了三人,后来上来一名瘦得像猴一样的士兵,出枪极快,是新兵中枪术佼佼者。李超靖近日有洛蔚宁指导才得以连胜三人,这时候体力跟不上,很快就败阵下来。 他喘着大气,垂头丧气地回到李超广和洛蔚宁中间,嗷嗷叫着:“竟然被一个瘦猴子打败,真丢人!” 李超广拍在他的肩膀,义愤填膺道:“你等着,哥哥替你把这口气出了!” 他一杵枪杆,然后握着枪杆走出比武场,原本老实憨傻的人,装起一副挑衅的模样,昂首挺胸道:“李超广!” 瘦子歪着嘴不屑一笑,挥起银枪猛地朝他攻来。 李超广平日没弟弟那般油嘴滑舌,爱玩闹,闷声跟着洛蔚宁练习枪术,要比李超靖稍强一点,和瘦子大战三个回合,终于挑了他的枪,将其踢趴地上。接着又连胜三人,差点就能当上什长。 打败李超广的是一名身形高挑、强壮的同袍,正是射弓拿了第一的黄虎的同伙。他连挑三人,最后败给黄虎。 洛蔚宁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人和黄虎打斗,最后竟落败了,着实不可思议。不禁眉头紧蹙,起了疑心。 此后连续三人,竟都败在黄虎手下。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特征,那就是近些日子和黄虎走得甚近,且都在十几二十招之间突然败阵下来,有明显的相让痕迹。 黄虎是军户,老爹在别的禁军里当都头,还在驻军当地私下经营赌坊,有四个儿子,分布在各支禁军。这段日子,黄虎见到谁训练表现得好,与他臭味相投的就许以好处,混到一块。 洛蔚宁道:“以黄虎的武功,不可能连胜四人。” 李超靖小声道:“不用想,都是用钱收买的。” “可那射弓第一的明明这么优秀,为什么也做出如此龌龊的勾当?”李超广不解。 洛蔚宁分析道:“射弓第一的被弓箭手营定了,他对当什长没兴趣。” 此次连赢五人当什长的,规定在新兵中挑九个下属,组成一什,等训练期结束后,每一什的新兵打散并入各营。可新兵中再也挑不出九个人符合弓箭手营的选拔标准,射弓第一名的想当什长,只能放弃入弓箭手营。 普通营的什长待遇还不如一名弓箭手,此人既然选择了入弓箭手营,接受贿赂成全黄虎当什长,又何乐而不为? 当黄虎战胜了第四个人,站在场上,杵着枪杆洋洋得意地笑,等待下一名被他收买的同伙上来挑战,表演一场,成为什长已是板上钉钉。 洛蔚宁看到黄虎的同伴迈出脚步,轻笑一声,旋即举起红缨枪,猛地掷出,咻的一声,斜斜地插在黄虎对面,枪杆哐当一声,颤动了许久。 黄虎吓了一惊,他的同伴也惊讶地止步。 洛蔚宁边走出比武场边说:“黄虎,我来挑战你!” 看台上的秦渡满意地颔了颔首,杨晞的兴致也变得更深,毕竟她留下来也是想看看洛蔚宁在军中有没有好好训练。 洛蔚宁握着枪杆,“咻”一声从土里拔出来,看着黄虎:“出招吧!” 黄虎浑身发抖,他是第一个见识过洛蔚宁枪法的人,因为有过节,从没想过拉拢他,此刻追悔莫及。 看到洛蔚宁歪着嘴,戏谑般笑,他恍然明白,她这是故意破坏他当什长的计划,胸口涌上一股屈辱,豁出去了,举着枪怒吼一声,冲向洛蔚宁。 洛蔚宁一个闪身,躲开猛烈的攻势,接着从后背袭击对方。 比起初入军时,洛蔚宁枪术更有长进。而黄虎却一心钻研投机取巧,水平原地踏步,本就敌不过洛蔚宁,此次比拼,竟被洛蔚宁十招之内挑掉了银枪,一脚踢趴在地,吃了满嘴泥土。 一个连挑四人的高手,竟在十招之内落败,所有人都看清了黄虎的真实水平,方才竟然联合同伴作弊。 秦渡愤怒地呼出一口气,从鼻腔发出冷哼声。 洛蔚宁立在比武场中央,小步横跨,右手伸展开来,手中的枪杆杵在地上,轻抬下巴,嘴角噙着一抹浅笑,正是意气风发、凛然无畏的翩翩少年。 暗香微笑着,忍不住悄声吐槽:“入军之前哭得要死要活的,没想到这么厉害,如今还成了惹事精。” 故意破坏别人当什长的作弊计划,不正是惹事精能干出来的! 杨晞闻言,脑海旋即浮现出当日在暗府,洛蔚宁得知入军消息,哭着叫奶奶和妹妹的模样,与现在嘚瑟的模样相对照,忍不住笑了。 洛蔚宁把她的笑捕捉入眼,以为取笑她,赶紧收敛张扬,紧闭着嘴不敢再笑,把枪收回来,下巴放平,羞得不敢再看杨晞。 接下来将近半个时辰,洛蔚宁竟连挑十人,成为比武场上最后留下的人。比武场外发出震天的欢呼,看台上的军官和杨晞等太医也为之震撼。 洛蔚宁气喘吁吁地站在比武场,大口喝着李家兄弟端来的水。 考核本该到此结束,郑铭却忽然道:“洛兄弟一个民间招募进来的新兵,没想到枪术如此精湛。这武艺,即便是神卫军老兵,一个都头、营长都未必打得过。” 此番话意味不明,看似夸赞,也像挑拨。 反正听了这话后,看台上秦扬等营指挥使都有点不舒服。 郑铭又道:“既然今日步帅和诸位太医都在,不如就考核到底,测试一下洛兄弟真正的武艺。步帅,你意下如何?” “那……由谁上阵?”秦渡问。 郑铭说:“依属下看,唯秦氏枪法可破。” 秦扬立即自告奋勇,站起来道:“父亲,就由孩儿会会洛蔚宁吧!” 洛蔚宁射伤他的海东青,早想教训她一顿了。今日她连挑十人,出尽风头,也好灭灭她的威风! 秦渡沉吟思索着,“他已连挑十余人,体力不足,即便落败也不能证明什么。” “此事好办,就让他歇息两炷香的时间。”郑铭说。 秦渡想了想,答应了。 杨晞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脸上疑云顿起,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洛蔚宁已连续打斗多时,即便歇息两炷香也难以恢复如常,秦扬若胜了,也胜之不武。可她毕竟是来观战的,也不好发话。 两炷香的时间后,众人又回到比武场周围。 洛蔚宁体力也恢复了许多,解下戴在头上的笠子和沉甸甸的甲衣,只穿着一身红色短褐,握着枪杆,笔挺地立在场中。 郑铭走到兵器架前,看着第一根红缨枪的枪头,犹豫了一会,抓起来扔给秦扬,“秦营长,接住!” 秦扬一抬手,稳稳地握住枪杆,冲郑铭一笑,“多谢!” 随后跃下看台,落在洛蔚宁对面。 洛蔚宁朝他拱手,恭敬道:“秦营长,承让了。” 秦扬勾起轻蔑的笑,眼中泛着森寒,“今日就让你领教领教我秦氏枪法,看招吧!” 说罢,双手紧握枪杆,银枪朝洛蔚宁刺去。洛蔚宁眼疾手快,以枪杆挡却,后又直直地刺向对方。两把杯盏大小的枪头互相碰击,敲得铮亮作响。 秦氏枪法变化多端,洛蔚宁几乎猜不到对方的攻势,很快就眼花缭乱,被逼得擦着地面,步步后退。接了约莫三十来招,最后试图还击,却被秦扬猛力拍在枪杆上,震得她双手都麻了,掌心从枪杆松开,并退了两步。 秦扬快地旋转着枪攻过来,瞬息间,枪杆就从手中被挑落,铮的一声掉在地上。 她以为比武就此停息,却看到秦扬双眸闪过凶光,朝着她的琵琶骨刺过来,显然不像会戛然收手。 她赶紧蹬着步子后退,看台上众人都看出了不对劲,紧张起来。 洛蔚宁眼见逃不掉,往后迈开一步,支撑着身体,双手紧紧握着秦扬的枪杆,秦扬奋力推出,枪尖倏然没入她的锁骨下方,发出一声兵器入肉的声音。 秦渡站起来大喊,“住手!” 秦扬满脸不甘地停下来,本想刺入洛蔚宁的琵琶骨,好让她半年练不了武,没想到连骨头都没碰到。 他抽出银枪,冷哼一声,扔在地上。 洛蔚宁站在原地,捂着伤口,脸色略有难受。 鲜红的液体虽不断地淌流出来,伤口却很浅,没多大痛楚。 李家兄弟首先跑上来,左右扶着洛蔚宁,担忧地问候。 郑铭站起来道:“快把人带去疗伤房。” 杨晞脸上布满担忧,连自己也不曾察觉,正欲赶去为洛蔚宁处理伤口,疏影赶紧说:“杨教授,还是由学生去吧!” 杨晞正要回头看疏影,瞥见地上的红缨枪,双脚突然像粘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枪头的血迹,竟然红得几乎发黑。 眸色震惊,几乎肯定地道:“枪头有毒!” 第27章 疗毒 ◎我月事来了。◎ 偌大的疗伤房,摆开十几张简单的木板床,旁边架子上放置着许多治疗外伤跌打的药材和器械。 洛蔚宁板着身体坐在床上,衣服依旧整齐地穿在身上。伤口在右手锁骨下,血已经不流了,伤口附近的衣物染成了暗红色。 除了伤口袭来的疼痛,她不觉得自己有其他不适,像没事人似的。 门吱呀一声开了,她看着杨晞匆忙走进来,又阖上了门,明亮的眸子掀起喜色,道:“杨……教授。是不是误会了,我一点都不觉得难受,不像中毒啊?” 杨晞看着她面色如常,还有点窃喜的傻样子,不禁柳眉轻蹙,认真道:“毒验出来了,是乌头。” 洛蔚宁一怔,“什么?” “有人把毒液涂在枪头上,所幸毒量不大,一时半会发作不了。若非我看见枪头血迹异常,估计也没人知道你中毒,等毒发再清理伤口就晚了。” 洛蔚宁听罢,心头大震,背后似有寒风袭过,瘆人的凉意。投毒之人心思何其歹毒,故意施小量迷惑大众,让她草草处理伤口,任由毒液蔓延全身,等反应过来,已经回天乏术了。 杨晞又道:“赶紧把衣服脱了,等会给你放血疗毒。” 说完杨晞就转过身去,去柜子取了一个医疗器械箱,放置在台上,开始消毒刀具,并调制了曼陀罗酒。 洛蔚宁脱下短褐,里面还有一件白色里衣。伤在右手附近,一抬起来就疼得不行,单手慢慢解开里衣扣子,敞开半个胸膛,剩下一袭染了血红的白色裹胸布。 杨晞转过身,略有尴尬地抿了抿嘴,指了指她的裹胸布,“把这个也脱了吧!” 当初和洛蔚宁在樊楼换衣裳的时候,她虽避讳女女授受不亲,羞于正视洛蔚宁裹胸布下的风光。可如今她的身份是大夫,疗毒要紧,哪能扭扭捏捏的? 洛蔚宁也毫不避讳,欲解开裹胸布结,右手刚抬起,伤口撕裂地痛,扭曲着脸“嘶”了一声。 不敢再动右手。 裹胸布的结在左手腋下,她便用一只左手笨拙地解。 “让我来吧!”杨晞按捺不住,坐到床边。 等她解下,毒液都要扩散了。 洛蔚宁乖乖抬起左手,杨晞替她解结子的时候,两人离得很近。对方专注的侧脸尤其漂亮,认真的桃花眼上盖着弯弯眉毛,随着她眨眼,如柳叶随风摇曳。 洛蔚宁眼神痴迷,连自己也不曾察觉。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幽香,正是香囊的花草气味。她揣着小心思,悄悄多闻了一鼻子,暗自窃笑。 都死到临头了,还有心思想入非非! 杨晞拉开裹胸布,难以避免看到两颗雪白的小馒头,脸上波澜不惊,转过身去拿曼陀罗酒。 洛蔚宁看着杨晞腰间挂着的玉璜,在她的走动下前后摇摆,又摸了摸自己胸膛,空空如也。入军后,她担心训练不小心毁坏玉璜,便解下了一直挂在脖子的玉璜。如今受伤,碰巧遇上巺子,倒避免了被她认出,也算好事。 她希望在一个合适的场合,亲手把玉璜还给她,认真答谢她当年的救助之恩,而不是在此情此景,无意中被她发现。 “来,把这杯酒喝了吧!” 杨晞捧着白瓷酒杯回到床边,洛蔚宁回过神来,啊了一声。 “你的伤口一寸有余,一会我要剜开你的伤口放血清毒,疼痛常人难以忍受。这是曼陀罗酒,喝了你就昏过去,便没感觉了。” 洛蔚宁接过酒杯,脸上划过犹豫的神色,她从来没听说过治病还要昏过去,感觉有点吓人,会不会醒不过来的? 杨晞看出她眼中的惧怕,温声道:“和蒙汗药差不多。” 闻言,洛蔚宁的恐惧果然消散了一大半,毕竟她喝过,后来不也醒来,好好活到现在?她放心地举起杯,刚碰到嘴唇,又放下来,黑溜溜的星眸望着杨晞,像孩子一样担心,“那我醒来后,你还会在这里吗?” 她听说太医们本该晌午就离开神卫营,因为步帅邀请才留下来观看考核的。会不会给她疗毒以后,当她醒来,就看不到巺子了? 杨晞顿时错愕,而后无奈一笑,这人到底还要不要疗毒,怎么像个没长大的人似的? 点了一下头,哄着她:“在的。” 洛蔚宁才乖乖喝下酒,然后躺下,顷刻间感觉头昏脑涨,两眼一黑!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洛蔚宁感到浑身乏力,努力撑开眼皮子,模糊中看到一道微弱的金光,是夕阳光从窗户洒进来。身体动了动,却感觉右肩膀疼痛难耐,像被锥子狠狠扎下来,忍不住啊了一声。 脚步声渐近,熟悉的脸庞俯视下来,挂着一抹浅浅的温柔,“你醒了?” 苍白的嘴唇扬起弧度,露出一抹虚弱的笑,声音嘶哑,“你还在。” 杨晞无奈一笑,也不解她为何执着于她在不在,又道:“感觉怎么样?” “痛。”眼神委屈,像个受伤的小孩撒娇。 “起来走两步会舒服些。” 杨晞做到床边,一手握着洛蔚宁左臂,环过她的腰身,小心翼翼地将人扶起。 疗毒后,杨晞替洛蔚宁包扎好伤口,还给穿上一身新净的白色里衣,至于裹胸布,勒起来不利于伤口愈合就没给她裹回去。 左手搭在杨晞的肩膀,坚实的腰肢被她搂着,小步走向离床榻不远处的椅子,身体活动开来,除了伤口还在剧痛,浑身上下果然恢复了力量,还是可以自由走动的。 洛蔚宁坐下椅子,靠在靠背,面前是圆形大桌子,早已摆好了一饭两菜,还有一碗黑乎乎的药。神色错愕,看向坐在她对面的杨晞。仿佛在说,都是你为我准备的? 杨晞淡声道:“饭菜还是热的,赶紧吃了填肚子,等会喝药。” 这剂药忌空腹服用,她算准洛蔚宁醒来的时辰,吩咐暗香打好饭菜,熬了汤药按时送过来。暗香后脚踏出疗伤房,洛蔚宁就醒来了。 洛蔚宁多看了杨晞两眼,又看桌上的菜,一个青菜和鸡肉,比平时在军营饭堂分到的,多了好几大块肉,一定是巺子吩咐加的,心里忽然淌过一股暖流。除了早食,她的肚子一天下来颗粒未进,这会闻到香喷喷的饭菜,不受控制地咕咕叫了两声。 她尴尬地看向杨晞,对方只置之一笑,又道:“饿了就快吃吧!” “那你呢?” “我吃过了。” 洛蔚宁遂放心地乖乖吃起来。伤口在右手旁边,她只能用左手拿筷子,笨拙地夹起一块鸡肉,颤颤巍巍地送到嘴边,咬着咬着,持筷子的手忽然使不上劲,鸡肉掉下来,滚到了地上。 “啊,我的肉!”洛蔚宁心疼不已。 “还是我帮你吧!” 杨晞从旁看了很久,当洛蔚宁笨拙地用左手持筷子的时候就想过要不要喂她,可又觉得不合礼节,便不作声。看着她到嘴里的肉都掉了,才确定光靠一只左手实在吃不了。 她伤势未愈,若唤旁人照顾她,有暴露身份危险。只有她知道洛蔚宁女儿身,她不照顾谁又合适? 她夺过洛蔚宁的筷子,重新给她夹了一块鸡肉送到她嘴边,“张嘴。” 洛蔚宁羞赧地看了看杨晞,张嘴小口咬起来,还抬起左手挡在下巴下面,生怕再次痛失爱肉。 才吃了几口,只听见砰的一声,大门敞开,并传来李家兄弟的声音,“宁哥!” 两个男子刚迈过门槛,看到杨晞喂洛蔚宁吃饭这一幕,惊呆了。 洛蔚宁吓得被米粒呛到了,不住地咳嗽。 杨晞尴尬地搁下筷子,说:“她右手受伤了,我就……” 这个解释仿佛此地无银,她都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局束不安地低垂脸庞。 洛蔚宁只穿了一袭里衣,没勒裹胸布,担心被看出端倪,缓过来后就问:“你们来干什么?” 李超广憨笑着说:“还不是看宁哥受伤了,杨教授又是女儿家,就想来照顾您。既然宁哥吃饭不便,还是我来喂吧!” “哎!” 李超广往前走了两步,洛蔚宁和杨晞不约而同地惊呼一声,异常紧张,仿佛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李超靖自以为发现了什么,笑得好暧昧,赶紧拉住自己那个没眼力见的傻哥哥,笑嘻嘻地说:“宁哥、杨教授打扰了,你们继续!” 兄弟俩一阵烟似的溜出了门,还不忘把门带上。 “哎!”杨晞大无语,他们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洛蔚宁忍不住咯咯发笑。 杨晞转头看她,没好气地说:“你还笑,我的名节都被你毁了!” 洛蔚宁抿着嘴,憋住了笑,好声好气:“好了,刚才的事,我保证不让他们说半个字!” 杨晞无奈,继续喂她吃饭。 吃完后,亲眼见洛蔚宁喝了药,扶她躺回床上。 杨晞收拾好碗筷准备走,来到床前对她说:“我要回去了,这几天你就歇在这吧!” 她刚背过身去,洛蔚宁就感觉腿间流出一股热流,滑溜溜的,心里咯噔一跳。 糟了! 急忙叫:“杨教授。” 杨晞回头,疑惑:“还有事吗?” 洛蔚宁挤出一抹尴尬的笑,欲哭无泪:“我……我月事来了。” 第28章 凶手 ◎洛蔚宁是你瞒着向王爷安排入军的?◎ 从洛蔚宁那儿离开,已经过了戌时,夜幕降临,营房院子的长廊燃起了灯笼。 杨晞捧着一堆折叠整齐的衣裤走向暗香的营房,暗香坐在桌前百无聊赖地玩头发。 “暗香,你把她的衣裤拿去洗一洗吧!”杨晞甫进来就把衣裤放到暗香身边的凳子上。 这些都是洛蔚宁换出来的衣裳,有沾了血迹的上衣和裹胸布,还有弄到葵水的裤子。因为受了伤,只能依靠杨晞帮她洗了。 暗香站起来,看着衣裳,再想想洛蔚宁的处境,竟有点哭笑不得,“这洛蔚宁还真倒霉,刚被人下毒,又来月事了。” 方才洛蔚宁尴尬地问杨晞要月事带,杨晞想起暗香正来着,便回来问她要,所以她才知道洛蔚宁来月事的。 “也幸好我们来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暗香又道。 要不是她们碰巧到军营义诊,洛蔚宁的女儿身在受伤后就该暴露了,可谓凶险。 杨晞回想还心有余悸。叹了口气,道:“不过她也算捡着了,这档事和受伤碰上,正好歇上几天。”忽而又转了话锋,“对了,步帅那边有消息吗?” “还没有。”暗香道。 枪头淬毒,分明是要取洛蔚宁的性命。她思考了半日,除了王敦,始终想不出谁要取洛蔚宁的性命。可神卫军一直在秦渡的掌管之下,怎会让王敦把人安插进来了?当初她也是想到这点,才安排洛蔚宁入神卫军的。 突然,疏影出现在门外,扣了扣门,道:“杨教授。” 杨晞和暗香看向她,却她面色凝重,继续道:“步帅请你去一趟。” “可是查出凶手了?”杨晞问。 疏影道:“您去就知道了。” ………… 杨晞踏入军署,沿着长廊走去,远远看到秦扬板着腰跪在庭院中央,看起来满腹怨愤。想来是秦渡在惩罚他刺伤洛蔚宁。虽然在枪头下毒的人不是他,可军营比武点到即止,要不是秦扬公报私仇,故意刺伤洛蔚宁,又怎会让下毒者得逞?秦渡处罚他不无道理。 她匆匆一瞥,穿过庭院,来到步帅的营中,还没踏进去就听见一把鬼哭狼嚎的声音,正在喊冤枉。 她敲了敲门,秦渡拔高声音,语气还有余怒,道:“进来!” 杨晞抬起裙摆跨过门槛,里面有不少人,包括秦渡、李家兄弟,还有跪在中间的黄虎。黄虎已无平日作威作福的姿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不断喊:“步帅冤枉呀,真的不是属下下的毒,步帅明察呀!” 秦渡怒斥:“方才李家兄弟已经指认你平时处处针对洛蔚宁,不是你还会有谁?” 李超靖也急忙说:“那天在山上宁哥救兔子他也看见了,他知道宁哥喜欢兔子,故意把兔子放到射弓场,引诱宁哥射鹰。如此算计宁哥,谁又能相信不是你投毒的?” “步帅,兔子的确是属下放的,属下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可投毒真的不是我,步帅明察呀……” 那日大伙负重爬山,在山顶歇息的时候,洛蔚宁救兔一事他记在了心上。得知考核官里有秦营长,而秦营长又时时刻刻带着那只海东青。他便提前到山上逮了一只与洛蔚宁救的毛色一样的白兔,用笼子养在山里。普通新兵射弓考核结束后,优秀的士兵会继续比试,他就趁着这空档偷偷溜去拿兔子,等到洛蔚宁上场的时候放出来,引来海东青捕猎。 其实他也不太了解海东青的兽性,不确定它会否追捕兔子,就侥幸想试试,没想到海东青虽然被秦营长驯化,可面对猎物还兽性不改,真把它引飞下来了! 秦渡双手背在身后,义正词严:“既然你已招认,此事就水落石出了。黄虎妒忌洛蔚宁武功高强,心存歹念,不惜在枪头涂毒,现已查明。来人,把他拖出去斩首!” 黄虎吓得脸色发青,不断地哭喊:“冤枉呀,步帅饶命……” 两个士兵走进来,大力拖走黄虎,他的双腿不断蹬地,一副垂死挣扎状,惨叫声久久不绝。 秦渡心情烦躁,打发了李家兄弟,只留下杨晞。 杨晞看着秦渡武断地指认投毒凶手,忍不住道:“姑父,放兔子的人是黄虎,可投毒的未必是他。” 秦渡坐回案前,舒了口气,面容严肃地看着她,“你说得对,投毒的人的确不是黄虎。” 杨晞心头一震,脸色都沉了。不是黄虎,难道是王敦派来的,可为什么要拿一个小兵顶罪? 事情恐怕不是她想象中简单。 “那是……” 秦渡道:“是向王爷。” 秦渡清楚记得,今日洛蔚宁和秦扬比武是郑铭提出的,秦扬使的枪也是郑铭抛过去的,他是最可疑的人。私下盘问了半个时辰,才知道是向王爷指使的。 二十多年前向王爷在北境带过兵,郑铭父亲是他的下属,彼时周兵与北方部落有过短暂的军事冲突,郑铭的父亲被敌人包围,还是向王爷冒着性命危险解救出来的。后来向王爷调回京中提举皇城司,在朝中有一定的权力,便提拔了郑铭入神卫军。 郑铭是整个神卫军对向从天最忠心耿耿的人,也是向从天最信任之人,由他来下手最合适不过了。 秦渡虽查出幕后指使,总不该对向从天问罪,刚好黄虎与洛蔚宁有过节,撞枪口上,只得拿他来当替死鬼,方能稳定军心。更何况黄虎这种满肚子坏水,投机取巧,扰乱军纪的人,留在神卫军也是个祸害,趁机解决了也好。 杨晞面色发白,一颗心仿佛提到了嗓子眼。事已至此,也无法再隐瞒了,内疚地道:“姑父,是巺子骗了你。” 秦渡道:“所以洛蔚宁是你瞒着向王爷安排入军的?” 杨晞默认。 秦渡沉默了,霎时不知该说什么。 “当初父亲令我对洛蔚宁灭口,可我见她武艺高强,一时起了爱才之心。才隐瞒了她的……” 她刚想说“女儿身”,秦渡却一摆手,突然打断她:“罢了,你说得也有道理,这男孩的确武艺不凡。” 男孩…… 杨晞一怔,原来秦渡还不知道洛蔚宁是女子。 杨晞暗自松了口气。 只听见秦渡继续说:“只要他刻苦训练,假以时日定会成为将才。不过,巺子还是回去转告向王爷,人是魏王殿下安排进来的,现在是我秦渡麾下的人,希望他不要再打洛蔚宁的主意了!” 杨晞道:“多谢姑父,巺子回去就转告父亲。” ………… 第二日杨晞起了个大早,打了一脸盆的水来到疗伤房,敲了敲门。 里面很快传出洛蔚宁的声音,“进来。” 吱呀一声,杨晞推开门,就看到洛蔚宁站在床边绑腰带。 看到杨晞后,眼中亮起惊喜:“杨教授,你不是要走了吗?” 她刚穿好衣裳,整齐端正,一袭新净的红色短褐,衬得其人颇有精神。 杨晞淡淡一笑,划过愧疚之色,“临走前来看看你。” 本来她今早就要带学生离开神卫军,昨夜就跟洛蔚宁告别了,可忽然得知投毒要害她的人正是父亲,说到底是自己害了她,心里负疚,便想来再给她上一次药好作弥补。 她把水搁在床头凳子上,又道:“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醒来后觉得伤口没那么疼,就先穿好衣裳。” 洛蔚宁的伤口原本就不深,敷了一夜金疮药,已经不像昨日灼烧一般剧痛,能缓缓抬起右手了。 “我还以为你走了,一切都要靠自己,就早点起来收拾整齐,免得他们闯进来!” 她说得漫不经心,杨晞却听得有些心疼。 她一个女子混在军营,受伤了还要千方百计遮掩身份,实属不容易。 杨晞很快抽离思绪,让洛蔚宁先洗嗽,然后又去食堂给端来了早食。 洛蔚宁嚼着大肉包,笑洋洋的,像个得宠的孩子,“谢谢杨教授。” 这一顿早食,换作李家兄弟送来,就没那么香甜了。 她胃口变好,三个大包子和一碗白粥,很快吃了个精光。 “换药了吗?”杨晞道。 洛蔚宁道:“还没有。” “坐那边,我给你换了再走吧!” 洛蔚宁笑着点头,拖着伤痛的身躯缓缓走回床上坐下,解开黑色腰带,短褐衣襟松垮开来。 杨晞取了医药箱,坐在床前的板凳,两人靠得很近,她抬手拨开洛蔚宁的衣襟,肌肉结实,线条分明的身躯如一堵墙映入眼前。 胸前裹了一圈白色裹胸布,伤口也缠着白纱。 解开白纱,泥泞似的金疮药粘在伤口,她把巾帕拧了个半干,洗去金疮药,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终于露出半指宽发红的伤口。 抬头看洛蔚宁的反应,想看她疼不疼。哪知她咬着后槽牙,一声不吭。俊美的眼睛带着柔和的光,瞬也不瞬地看着自己,如痴如醉的。 短暂的四目相对,她赶紧低垂了眼眸。 不知是尴尬还是害羞惹的,杨晞脸颊烫烫的,心跳如擂鼓,再不敢看她。给她敷上新的金疮药,用干净的纱布缠好。 “本来伤口也不深,明日你再自个上一次药,很快就好了。”杨晞一边收拾医药箱一边道。 洛蔚宁系好腰带,微笑道:“谢谢杨教授。” 杨晞转身看她,道:“我跟步帅说了,允你歇息五天。” “那太好了,就不用担心月事了。” 军营训练往往一练就是半日,她总担心一条月事带承受不住。如今因伤歇息五日,刚好躲过一劫,也算因祸得福了。 杨晞从医药箱取出四个黑色小布囊,捧在手里,犹豫了片刻,然后交到洛蔚宁手中。 “这是……” “你一个女子在军营,每月来那个也不方便。这是我昨夜给你抓的药,每天用过早食后,各取一片泡水喝,葵水就会变少,可以不用月布。” 虽说两人都是女子,可如此直白地探讨这个问题,杨晞终究难掩羞赧之色,脸颊红晕散开。 洛蔚宁却眼睛大亮,捧着布囊如获至宝,“还有这种药材,杨教授你真是神医!” 杨晞置之一笑,又道:“我扶你躺下吧!” “还躺?”洛蔚宁大大地不情愿。 “再躺一天,等伤口愈合,明天就能走动了。” 佳人声线如歌轻吟,唇畔浅扬,始终挂着一抹微笑,是洛蔚宁抵挡不过的温柔,心甘情愿地躺下来,拉上被子盖到肚子。 “你好生养着,我走了!” 杨晞俯视下来,几根发丝散在额边,衬得容颜分外俏丽,桃花眼如水清明。 洛蔚宁正看得着迷,脑海却突然浮现那个梦境。 她立在大内宣德楼下,仰望着站在城楼上,即将要跳下来的伪朝公主,视线从模糊逐渐清晰,竟与此刻杨晞的脸对上了。 杨晞眼中含泪,笑容痛楚,对她说:“阿宁,下辈子记得来找我。” 随后便纵身一跃,从城楼上跳了下来。 洛蔚宁攥紧被子,瞳孔布满恐惧,不寒而栗。 为什么过去这么久了,这个梦境仍在脑中闪跳出来,挥之不去?梦境里,她身着甲衣,是一名将士,如今她也刚好入军,仿佛朝着梦境发展下去。 那巺子会不会也…… 第29章 升官发财娶媳妇 ◎宁哥的钱得存着给杨教授作聘礼!◎ 杨晞和太医局学生离开神卫营后,又赶往下一个军营,逗留了一天,黄昏时分就回到城里。想到父亲已经知道她借着他的名义,私自把洛蔚宁安排入军的事,她就焦灼不安。心不在焉地熬过了一天,刚入城里,还没回杨府,就迫不及待赶去汉东王府了。 向从天也料到杨晞会来,因着碰上晡食,便和她一起吃饭。寒暄了几句,一切风平浪静。杨晞却知道,这不过是向家一派的作风,吃饭不谈正事,更别提打骂。 用完晡食后,父女二人回到书房,向从天坐在书案前,沉默看着女儿,眼里有生气、失望。 杨晞站在他面前,忐忑不安,双手互握放在小腹前,然后低垂了目光,跪下来,道:“父亲,是女儿错了。” “那你可知错在何处?”向从天的语气不温不火,既不严苛,也不柔善。 “女儿不该瞒着父亲,还假借父亲之名,把洛蔚宁安排入神卫军。” “此人本该灭口,你却留了下来,可知这么做的后果?” “洛蔚宁一旦为王敦擒获,将使暗府暴露,连累父亲,为母亲复仇之事也会毁于一旦。” “既然你都明白,为何还要这么做?” 杨晞想了想,又道:“女儿念在她身世可怜,且有一身好武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安排她入军既可以躲避王敦的追捕,又可以为暗府培养棋子,都是为了替母亲复仇。” 她的理由冠冕堂皇,听起来为了复仇大业,但只有她心里清楚,她留下洛蔚宁,不过是因为她身世可怜,还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至于培养棋子,却从没想过! 向从天听后,果然神色稍霁,但仍不认可,“天下人才多的是,你不该为了他铤而走险,更不该瞒着父亲!” “女儿知道错了。如今洛蔚宁是魏王殿下安排入军的,也是步帅麾下的人,请父亲不要对她再起杀心,您要罚就罚女儿吧!” 向从天盯着杨晞,陷入了沉思,黑色手珠挂在手上,拇指缓缓搓过每一颗珠子。 女儿的话,表面上是请罪,可向从天却听得出有传达之意。她在转告他,洛蔚宁如今是魏王和步帅的人,不是他想杀就能杀的弃子! 头一次感觉到女儿的叛逆,心里划过一阵寒意。 他叹了口气,道:“罢了!” 站起来,负手踱步,瞥了一眼杨晞,蹙着眉头揣测起来。 女儿身上流的是自己的血,虽然不养在身边,可这么多年来,隔三差五的见面,也不至于父女陌生。他了解杨晞的秉性,在为母复仇这件事上一直对自己言听计从,为什么遇到这个洛蔚宁,就偏偏不一样了?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他从容地从书案上翻出一张画纸,打开,正是洛蔚宁的人脸像,简单的黑白画。 本来他也不在意一个要被灭口的棋子,可得知杨晞瞒着他把人安排入军,便好奇了起来,命疏影画下画像。 “这个洛蔚宁,面如冠玉,模样还有几分俊朗,也难怪巺子会心软留住他。”向从天试探性地道。 语言含蓄,言下之意却昭然若揭。 杨晞自然懂得,父亲在怀疑她对洛蔚宁动了情意。只好解释道:“还请父亲放心,女儿一心为母亲报仇,心里容不得其他!” 语气信誓旦旦,向从天容色变得温和,搁下画纸,来到杨晞身边扶起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俨然慈父的模样,“有巺子这句话,父亲就放心了。” “快坐下。”又扶着女儿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杨晞心中泛起一丝暖意,道:“多谢父亲。” 向从天在她面前缓缓踱着步子,继续道:“巺子只管一心筹谋正事,至于夫婿,步帅夫妇都属意于你,你表兄秦扬就是最好的人选。” 杨晞颔首,默不作声,一副听话恭顺的样子。 她也明白父亲意欲为何。步帅与他结党,可光靠一腔正义,铲除奸佞是无法长久维系的,唯有结成儿女姻亲。 她与秦扬虽未定亲,可自打十岁那年,母亲过世,父亲开始筹谋复仇事业以后,就和姑父姑母私下商量好了,以后两家结为姻亲。至于爹爹杨仲清,虽然不知道他们联姻意图,可秦扬毕竟是他亲侄子,两家亲上加亲,也算好事一桩,便也默认了。 她早明白自己的归宿,日后终究要嫁给秦扬。为了母亲的事,什么情爱,也都不重要了。 只听见向从天继续道:“过两个月你就十八岁了,要不为父与你爹还有姑父姑母商量一下,让你和秦扬尽快完婚?” 猝不及防的亲事,令杨晞心头大震,方才被父亲关心的温暖瞬间驱散,周身发凉。白皙的面容沉如铁色。 她答应和秦扬成亲,可不想过早,父亲如此着急,未免有逼迫的嫌疑。 很快又恢复镇静,想到自己的“免死金牌”,挤出一丝微笑:“父亲不记得了吗,成德公主还未出降,女儿又怎么能先她一步?” 她十岁开始跟随杨仲清入宫学医,偶遇成德公主赵淑瑞,二人年龄相仿,甚是投契,情同姐妹。 在成德公主及笄宴上,朝中世家带着适婚男儿参与宴会,以为官家会在宴会点驸马。殊不知,成德公主才女风骨,天性自由,只求情投意合,一生一世一双人。怎么也不愿意仓促点驸马。 皇帝笑呵呵地道:“你已及笄了,你看看有哪家娘子及笄还未出阁的?” 赵淑瑞头戴华美的花钗冠,穿着一身褕翟,满身大气端庄的皇家气质,端的是独拥盛宠的傲娇公主。目光投向殿下的杨晞,道:“还有杨御医家娘子。” 杨晞与赵淑瑞同龄,只比她小了三个月。 一个身份低微的御医之女,本来也不会出现在公主的及笄宴上,可她与成德公主关系匪浅,乃受邀而来。 她深知赵淑瑞秉性,这是在求她解围,忍不住掩唇轻笑。 在帝后及群臣的目光中缓缓站起,福身道:“只要公主不出降,杨晞愿陪着公主,垫在公主身后。” 有她陪着,公主及笄未嫁也算不得异类,落人笑柄。既给赵淑瑞解围,也为自己安排了一块免嫁金牌。 帝后爱女心切,对于点驸马的意愿本也不强烈,有杨晞挡着,便作罢了去。 宴会之上,杨晞和成德公主姐妹情深,传为佳话,向从天也有所耳闻,如今想起,不由得摇头叹气,没好气地说:“你呀,等公主出降,看还有什么理由!” ………… 离开汉东王府已经是戌时,杨晞去了一趟暗府,坐在内堂,两边点着几盏油灯,照得屋内一片光亮。 疏影推门而入,站在台阶下,双手互相扣着手指,面上保持从容,“堂主。” 杨晞抬起凌厉的目光,就这么盯着她。 “疏影,是不是你干的?” 疏影镇定自若地跪了下来,垂首道:“王爷问起,属便都说了,属下这么做都是为了堂主好。” 昨日在神卫营,杨晞决定留下来观看新兵枪术考核,疏影三翻四次劝阻她离开,直到登上看台前仍不死心,当洛蔚宁受伤后,她第一个请缨去给她疗伤,一开始她都没怀疑过,但直到秦渡跟她说,想取洛蔚宁性命的人是父亲,她才反应过来。 是疏影奉了父亲的命令,调制了箭毒给郑铭,由郑铭在兵器上下毒,他算准了秦扬的性格,不会对射伤海东青的事善罢甘休,于是出言挑拨秦扬与洛蔚宁比武,哪怕伤到洛蔚宁一分一毫,毒液也能渗入她体内,日子长了就能毒发身亡。 疏影劝她离开神卫营,想抢在她面前替洛蔚宁料理伤口,正是担心她发现端倪,坏了事情。 杨晞冷声道:“你向父亲出卖了我,就不要口口声声说为我好了。以后你也不必入暗府了。” 疏影慌了,昏黄的火光映照出她眼眶的湿润,“堂主,求求你不要赶我走,你如何惩罚我都好,哪怕你杀了我,也请不要赶我走!” 杨晞拂袖站起来,冷漠地走下台阶,来到疏影面前,“我意已决,走吧!” 说罢想要离开内堂,衣摆却被扯住,一道力阻止了她的脚步。 寂静的屋里忽然响起抽泣声,格外的凄厉。 “堂主,求求你了!” 裙子被一只颤抖的手攥紧,杨晞身子僵立,双手放在腿侧,冷着脸不去看她。 “属下都是迫不得已。你若赶我走,疏影是活不了的!” 杨晞仿佛被戳中软肋,心房一颤。缓缓低下头。 疏影跪伏,脸埋在地上,抽泣着,哭得身躯颤抖,让她不忍直视。 疏影和暗香身世不同。暗香出身掖庭,自小与杨晞相识,和她有一样的仇人。后来遇赦放出,跟着她学医,被招募入暗府,彻彻底底是她的人。 疏影却是她十一岁那年,和父亲游金明池,傍晚归家途中,从窑子老鸨手上救下的。据说她父母为了给儿子治病,便把她卖去了窑子,刚进去就逃出来了。 窑子和青楼不同,是只做皮肉生意的彻彻底底的腌臜之地。杨晞瞧着她可怜,便求向从天救下她。从此她成了向从天的棋子,被养在暗府,跟杨晞学医,几年前考入太医局,从暗桩变成杨晞明面上的学生。 既是手下,也是父亲安插在身边的眼线,一旦失去利用价值,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是她和向从天父女之间的事,何必为难无辜的疏影? 何况她也知趣,没把洛蔚宁的女子身份一应抖了出去。 且说神卫营里,洛蔚宁因伤得了几天歇息,有李家兄弟伺候吃喝,连敷了几天御医调配的金疮药,到了第五日几乎恢复如常。 她正在收拾疗伤房,准备回集体营房,看起来脸色红润,精神奕奕的。 忽然听见李家兄弟欢快的声音,“宁哥!” 刚看向门口,李家兄弟就奔跑着来到她面前,紧跟在后的是胡都头。胡都头双手背在后面,抓着一本小册子。 洛蔚宁大步迎上前,笑道:“胡都头,阿靖、阿广。” 胡都头面色温和,“阿宁呀,身体可好些了?” “差不多都好了。” “枪头淬毒一事步帅已经查出来了,是黄虎妒忌你武艺高强,起了歹心。步帅已经将他斩首了。你放心吧,此类事情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 洛蔚宁点了下头,“嗯,我都听说了。” 黄虎被斩首第二日她就听李家兄弟说了。几日前还生龙活虎比武的人,一夜之间身首异处,忍不住喟叹一声。 李超靖疑惑道:“宁哥,你叹什么气,难不成可怜黄虎?” 洛蔚宁摇头笑了笑,“我只是想,我跟他一开始就无冤无仇的,为什么他要处处针对,不是在射弓场上放兔子就是下毒,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因为妒忌,丢了性命,得不偿失,难道不愚蠢吗?” 胡都头对她的反思精神很满意,连连颔首,“所以大家都要引以为戒。”随后转移了话题,“步帅说了,擂台赛连赢五人迁什长,此次考核,只有你一人升迁。来,这是新兵的名单,你自个选九个下属。” 说罢,胡都头把手中薄薄的册子递给洛蔚宁。 洛蔚宁养伤期间都把此事忘了,突然得知迁什长,颇为惊喜,接过册子就翻了起来。 李家兄弟赶紧指着自己胸口,毛遂自荐,“宁哥,一定要选我们呀!” “以后我们就跟定你了。” 此次选的下属,新兵训练期结束后,无论洛蔚宁分到哪一营,这九个下属都会跟随着他她。 洛蔚宁笑着拍拍他们的肩膀,答应了他们。 李家兄弟天性纯良,是整个军营里对她最好,最忠实的人,必须选他们。然后她看着名册,又选了那日擂台比武其中的七个,武艺较为出色的手下败将,组成一个强大的小队。 选完下属,胡都头又交给了她一张取钱票。连胜三人赏钱一贯,她连胜十一人,除了迁什长,还赢得九贯钱,拿着票随时去军署账房领。 洛蔚宁把票紧紧攥在手心,生怕飞走了似的,心里美滋滋,比当什长还高兴,眯眯眼笑着,挥手送胡都头离开。 踏着轻快的步子走回营房,要不是有李家两个跟屁虫,她都要蹦蹦跳跳起来,快乐地哼曲儿了。 她最喜欢钱了,九贯钱,一年的俸禄都没那么多! 李超靖道:“宁哥赚大钱,等休沐要不要请兄弟们喝酒?” “好呀!”她应得爽快。 李超广笑着问:“那喝完酒剩下的呢,宁哥想怎么花?” 洛蔚宁紧闭嘴巴,咬着后槽牙,腮帮子鼓鼓的,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当然是存着等离开军营后再花了,但为什么要告诉他们呢? 李超靖却道:“升官发财,下一步自然是娶媳妇了,宁哥的钱得存着给杨教授作聘礼!” 洛蔚宁脚步戛然而止,看向李家兄弟,反应激动,“说什么呢?” 李超靖笑得暧昧诡异,“宁哥害羞什么,那天她喂你吃饭,兄弟都瞧见了,哈哈哈!” 李超广也道:“我还奇怪了,想代劳照顾你,你跟杨教授竟还不乐意!” 看着两兄弟笑得欠揍,洛蔚宁握了握拳,好气又尴尬,不知如何解释。那天他们所见到的“不乐意”是因为担心他们识破女儿身,才拒绝靠近。 她和杨晞都是女的,怎么可能有私情?说到聘礼她都觉得亵渎了她! 语气严肃起来,“够了啊!我告诉你们,那天的事不许再提,一个字也不能传出去!” 李家兄弟好不容易止住笑。 李超靖道:“好好好,什长的命令,莫敢不从!” 第30章 教导 ◎大周的军队,也不止你一个女子◎ 洛蔚宁伤势恢复后,又回到校场,跟着大伙一同训练别的军事技能。 黄虎被处死,杀鸡儆猴,再也没有人针对她,也扫除了新兵里那些钻营取巧的歪风邪气。 光阴如箭,日子过得飞快,三个月的新兵训练期很快就过去了,从温暖的春三月转眼就到了炎热酷暑。这批新兵被打散分配到各营,洛蔚宁和下属分到了右厢十军三营五都,营指挥使正是秦扬。安排了去向,接下来新兵有四天休沐,大家都离营回家去了。 洛蔚宁取了之前考核攒下的赏银,回家的路上买了许多好吃的、穿的用的,踏进鸿鹄院,径直穿过阁楼的下的公共院子,推开木门,进入一方简单的小院落。 小院三面建木屋,中间是堂屋,两边是房间和单独的灶房,每人一个房间,再也不用一家三口挤在一张床了。这是堂主对她承诺的,给洛奶奶和洛宝宝安排的好住处。 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吃着丰盛的晡食,看着洛蔚宁气质大变,精神奕奕的,言行举止丢却了以前落难时候的小家子气,洛奶奶和洛宝宝都打心眼里高兴。 洛蔚宁想到好久没见过杨晞了,早就想休沐的时候去找她。扒了一口饭后,对奶奶说:“奶奶最近身体如何了?” 洛奶奶笑盈盈的:“奶奶好得很,你且安心!” “要不明天我带你去为善堂看看,开点滋补药材,调养调养。” “傻孩子呀,奶奶又没事,看什么大夫!” 洛蔚宁鼓着腮帮子,蹬着腿儿哀求起来,“就去一下嘛,奶奶,反正我认识那儿的大夫,你年纪大了,偶尔去瞧瞧也好。” 洛宝宝也道:“阿宁说得对,奶奶,你就去一趟吧!” 洛奶奶拗不过两个孙女,只得答应了。 翌日,洛蔚宁大早就穿上了昨日回家路上新买的白色及膝短褐,和洛宝宝一起带着奶奶去为善堂。 她也不敢确定能否遇到杨晞,可今日是大周的公休日,听说在大内当班的,除了伺候皇室的内侍,其他人都会休沐。 抱着杨晞休沐后来为善堂坐诊的想法,她扶着奶奶来到为善堂门外的等候棚,安排她坐下后,叮嘱妹妹照顾好奶奶,然后自个踏进了大堂。 一如上次来,五六个大夫的诊台前排起了长龙,人影杂乱。她左右张望,看到跟随杨晞去军营义诊的暗香、疏影都坐在看诊台前为病人诊治。不消一会,一袭熟悉的蓝色身影从里面走出来。 杨晞穿的仍是白色一字领外搭丝帛长褙子,气质清秀雅致。 她笑逐颜开,朝着杨晞不断挥手,“杨教授!杨教授!” 听闻熟悉的声音,杨晞抬头看去,颇为意外地展唇一笑,走向她,“你怎么来了?” “我带我奶奶来看病。之前就来过一趟的,如今知道是你开的医馆,故而进来瞧瞧你在不在。”明明是为了找杨晞故意带奶奶来的,却还装作来偶遇,撒起谎来眼都不眨一下。 杨晞看了一下门外人满为患的大棚,赶紧让她扶奶奶进来,到内院她的专属诊房,亲自为洛奶奶诊脉。 洛奶奶得知杨晞和洛蔚宁认识,笑盈盈地夸赞她长得好看,还医术高明,真是有出息。 杨晞抽回诊脉的手,目光怀疑地盯着洛蔚宁,心道,洛奶奶明明没病,怎么突然想到来看病了?洛蔚宁被盯得浑身不适,感觉被看穿了,心虚地抿着嘴,目光拉到了脚尖,局束不安地上下摆动脚板。 洛奶奶年岁已大,虽然无病无痛,可身体正在衰老,也可补养延年益寿。杨晞给开了滋补药材,洛蔚宁抓药后,就打发洛宝宝带奶奶先回家,自己又折返杨晞的看诊房。 看诊房位于大堂后的院子,屋里宽阔,拱形的月门下,一张简单的竹帘子分开外间和里间。外间摆开一排椅子,中间隔着茶几,已经坐了好几个人。有衣着朴素的普通人,也有锦衣玉食的富贵人家,病痛缠身之时,便无贫富之分,都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洛蔚宁看着这些人,想起暗香曾说过,杨教授亲自看诊的,不是疑难杂症就是富人重金求诊。于是她借口为报答杨晞亲自帮奶奶看病,留在为善堂帮忙。像颗牛皮糖一样,杨晞甩也甩不掉,只得打发她到院子里切药材。 及至午后未时,杨晞总算接待完病患,掀开竹帘走到外间,扭了扭脖子,伸伸腰,就瞧见门外院子里,烈日下,洛蔚宁正坐在低矮的小板凳上,握着铡刀,一抬一落,把一根药材切成小片,一副勤勤恳恳的模样。 神卫军士兵的身高标准为五尺七寸,而洛蔚宁还要多长了一寸,也算出众的高。如今坐在小板凳,双腿劈开方能弯下腰来铡药材。日光正盛,炙烤在少年身上,偶尔抬起袖子擦额上的汗珠,脸上竟还兴致勃勃,无半分不乐意。 她凝神看了片刻,轻轻摇头,无奈一笑,究竟是什么力量让他非要留在这做苦力,还乐此不疲的? 洛蔚宁铡完一根晒得干硬的药材,正要从堆叠如山的药材中拿起另一根,就看到面前出现一碗茶,青瓷碗,茶水明澈见底。端碗的手若柔荑,雪白而修长。 “喝点水吧?” 洛蔚宁抬头看杨晞,笑得灿烂,捧起茶水一饮而尽。 “谢谢杨教授。” “走了,别干了!” 杨晞转过身去,往看诊房那边走。 洛蔚宁急忙跟上前,“可是还有那么多药材。” 杨晞淡笑,“药材永远都切不完。我该回府了,你走不走?” 洛蔚宁依依不舍,“你这么早就走了,才大中午的,我还想请你吃顿饭。” “为什么?” “你替我掩护身份,我还来不及报答你呢!” 她说的是在军营掩护她女儿身一事。 “不过举手之劳,成人之美,不足挂齿。” 言谈间,杨晞阖上了看诊房大门,洛蔚宁还站在她身边,努力说服她吃饭。 “今早陪奶奶看病来不及吃早食,到现在肚子还空空的,我饿了,你就当陪我吃呗!” 英朗少年不断抚摸平坦的小肚子,黑溜溜的眼睛投出可怜巴巴的目光。杨晞心想,让人家干了半天苦力活,却一口吃的也没有,她这个医馆馆主也怪无良的,遂答应了。 为善堂出门就是城北最繁华的街道,但比起内城,酒楼食肆也就寥寥几家。洛蔚宁由杨晞选。杨晞知道她们新兵一月俸禄不过几百文,没选消费高昂的酒楼,在五丈河边找了一家搭棚的食肆。 洛蔚宁打量食肆,布置简陋,客人都是周边做工的小老百姓,她倒无所谓,但感觉和杨晞身份不符,连忙问:“你吃得惯这个吗?不用替我省的。” 她在军营里打听过杨教授,得知她除了是宫里最年轻的御医,生父还是汉东郡王,流的是世家血脉。若非她母亲和汉东郡王和离,她现在就是个小郡主。小郡主怎么能吃街边大排档? 杨晞不跟她啰嗦,径自搬开一张凳子坐下,洛蔚宁只好跟着坐下,与她面对面。 食肆伙计很快送来一个菜谱,笑呵呵道:“杨教授您看看吃点啥?” 洛蔚宁惊得眼睛都直了,差点跌出来,原来是熟客! 杨晞看着食谱,翘了翘嘴角,默不作声,给两人各点了一碗胡辣汤,又给洛蔚宁点了一碗米饭和两个小炒,都是物美价廉的开封美食。 等饭菜上来,洛蔚宁吸溜吸溜地,一口气喝完一碗胡辣汤,又夹起饭菜,津津有味地吃起了起来。 杨晞用勺子舀着胡辣汤,吃得慢条斯理,看着对面的人吃得如狼似虎,有点想笑。 洛蔚宁半饱后,吃饭的速度才慢了下来,和杨晞聊起近况。 说到他们这些下等兵即将被发配去服役,负责搬运太湖石,修筑皇家园林万寿山,再提及迁升什长。 杨晞看她提起什长一事,脸色平静,不见得有多高兴,便猜到她因为女子身份,且是被人安排入军逃难的,迟早会离开军营,而看淡功名。 “你如今已是什长,可不能因为身份特殊而无欲无求的。你不想建功立业,可你的下属想。一个不知进取的什长,又如何让人信服?” 她和洛蔚宁经历了那么多,也算半个友人,看在她请吃的这碗汤,姑且教导她在军中如何立身。 洛蔚宁有些羞愧,摸了摸脑袋,笑道:“杨教授不仅医术高明,还聪慧,连我想什么都猜得到。我的确只想安安分分做个什长,有几个下属保证不被欺负就够了。” 杨晞凝望着她的眼睛,认真道:“你想永远当什长,可你的下属不想永远当小兵。你若不思进取,他们也会学着你变得懒散。” 洛蔚宁懊恼,“那如何是好,我这个身份,太露锋芒,万一哪天暴露,军衔越高,惩罚越重。” 杨晞道:“不到将军就无妨。” 军衔不高,暴露身份至多也就逐出军营。自古以来也并非没有女兵,只不过都是军官的家眷,可见女人从军,律法也非完全禁止。 她又语重心长,“切勿因为女子身份,就在军营里畏畏缩缩,觉得低人一等。女子不比男儿差,也可以成大事。况且……大周的军队,也不止你一个女子。” 周围的食客都已散去了,店小二和庖厨站在远远的灶台前。杨晞即便敞开来说,也没有旁人把话听了去。 “那还有谁?”洛蔚宁好奇不已,睁着乌黑的眼眸。 杨晞陷入沉思,脑里闪现一个扎着高马尾,身穿一袭朱色窄袖华服,裹着貂皮护腕,英气凛凛的背影,立在樱花树下,与满头紫红色的花瓣相衬,仿如一帧梦幻仙境里的图画。 面色凝重若霜,薄唇轻启,“还有盛榕。” 30-40 第31章 守城门 ◎洛公子,我家公主有请。◎ “盛榕是谁?”洛蔚宁还想继续追问。 杨晞却站起来,有意无意地岔开了话题:“走啦!” 在五丈河边吃完饭后,她们又回到为善堂门口,马车早已候在那儿。 杨晞站在马车旁,容色温和平静,道:“谢谢你请我吃的饭。” 洛蔚宁挤出尴尬又羞愧的笑,这算哪门子请吃饭,道:“该是我谢你才对,听你一席话,感觉就像醍醐灌顶。” 她出身平民,思虑浅薄,早前在军中经历过勾心斗角,若不是遇上明察秋毫的步帅,有的是苦头吃!如今杨晞又能想她不想,教她如何在军中立身处世,鼓励她与男儿一较高下,又怎能不教她感动? “你能记在心里便好。好了,不和你多说了,我该家去了。” 杨晞说完正欲转过身,洛蔚宁仍依依不舍,瞬时着急,“哎!” “怎么了?”杨晞回过身。 “我送你回去吧!” 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有相会之日,下次来为善堂也未必能碰上她,不如趁着送她回家,探探杨府在何地,等下次休沐直接登门拜访。 杨晞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诧,而后道,“不必了。” “那儿有辆马车。” 洛蔚宁瞧见路上驶来一辆马车,凭马车的式样能辨别出是租车,她如今女扮男装,杨晞知道她是女儿家,可外人不晓得,二人共坐一辆马车,有损对方名声,她另租一辆最好不过了。 挥起手正要截停马车,杨晞赶紧握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按下去了,“真的不用了。” “可是……” “洛蔚宁!” 洛蔚宁想挣脱杨晞,继续招呼马车,却见佳人脸色骤然冷了下来,用近乎命令的口吻直呼她的名字,便吓得蔫掉了。 杨晞又道:“我帮你隐瞒身份不过是举手之劳,今日你在为善堂帮忙,还请我吃了饭,算是报答了,以后就不必放在心上,也不用刻意来找我了。” 这番话,再迟钝的人也能听出其中的意思了。如今两人互不相欠,让她以后别去打扰她了! 心如被针扎了,隐隐作痛,洛蔚宁神情失落,眼睑低垂,双手垂在腿侧,捻着衣衫,俨然一个犯错挨骂的孩子。 杨晞于心不忍,语气放缓下来,“这车夫是杨府的,他会平安送我回家,你也赶紧回去吧!” 洛蔚宁的心情旋即被抚平,抬起头,唇角勾起浅笑,“好,那你先走,我看着你上车。” 她搀扶着杨晞蹬上马车,胡子花白的车夫策马扬鞭,随着马蹄哒哒哒哒的声音,马车渐行渐远,在她的视线中仅剩一个模糊的点。 洛蔚宁收回目光,长叹一口气,嘀咕起来,“怎么突然就生气了?” 是不是自己太热情,失了分寸?可她们都是女孩子,送她回家又如何?无论小时候赠玉,还是如今帮她隐瞒身份,杨晞可算对她恩重如山,她没有别的心思,只想待她好,以报答她。 可怎么感觉杨晞在抗拒她接近,到底是为什么? 她皱着眉,咬着下唇苦思冥想,终究想不出个所以然。 马车驶进官道,马蹄哒哒地走着,车辘碾压着石板路缓慢前进。 车厢里轻微颠簸,杨晞坐在中间,凝神思索着,回想起洛蔚宁被她拒绝后,那双光彩闪耀的眼睛忽然变成失落、委屈,不由得长叹。 要说洛蔚宁为了报答帮她隐瞒女儿身,在为善堂做了一上午苦力,请她吃饭,还说得过去。可要分别的时候,那份依依不舍,甚至要招呼马车跟着她回家的热情,很容易让她想歪了去。 她不确定洛蔚宁对她有什么感觉。或许她年少不懂事,心思单纯,就想和她交朋友。可朋友相处也得有个度,一旦越了界,伤害的就是对方。 她不希望洛蔚宁成为下一个盛榕,被她伤得遍体鳞伤。 一门心思都在复仇上的人,是不配被人喜欢的! …… 几日后,洛蔚宁回到军营,第二天就带着下属,跟着都头前去万寿山服役。万寿山是位于汴京内城的一座皇家园林,动工四年,近两年在各地搜刮太湖石,叠石建造奇石山。 太湖石奇形怪状,有像鬼怪,也有像猛兽,大小残差不齐,从水桶一般到丈高的巨石均有。通过汴京外城的水门入城,遇路开路,遇桥拆桥,不惜代价把石头运入内城。 不被叨扰,日子如常的老百姓岁月静好地围观这一切,满心期待一座亘古绝今的皇家园林;而被开路驱逐的,因拆桥断了货运路线的商贩,则是叫苦连天。 至于那些冒着日晒雨淋搬运石头的禁军,也累得满腹怨言,敢怒不敢言。 又经过几个月,奇石山告竣,洛蔚宁也终于从苦力活摆脱出来,和下属一起被安排去内城东边的望春门附近守门、巡逻。 深秋寒露霜重,不比夏季昼长夜短,天色亮得慢,也黑得快。 第一日守门,未及卯时,洛蔚宁带着李超广等五个下属站在望春门左右。天色黑黢黢,城楼上和城下点着成排的灯笼。 卯时过后,陆续有商贩挑着沉甸甸的担子、或是推着木轮车入城,一路走一路叫卖,有稀粥点心,猪肉羊肉,蔬菜水果,吆喝声洪亮绵延,像唱曲儿一样,叫醒了清晨。 洛蔚宁兴致勃勃地看着这片充满生活气息的景象,很有新鲜感。心想,原来这就是汴京底层劳动人民的生活,他们朴实勤恳,起早贪黑,成为了这座帝王之都不可缺少的一份子。 破晓,天边泛起鱼肚白,大内当班的官员陆续开始入城。天愈亮,越来越多的人和马车拥挤到望春门,竟然还堵了起来。洛蔚宁和下属不断地疏通人车,挨个留意车夫的模样,凭着印象中的轮廓寻找杨府的车夫。 几个月未见杨晞,她几乎日日想念,打探到杨府就在城东,入朝必然经过望春门。车如蚁爬,一辆一辆进入城去,但还没见到眼熟的车夫。正在她抬头远眺之时,看到一辆马车停在几辆马车后,等待入城。车外坐着的车夫,下巴蓄着短短的银须,看起来和蔼朴实,有几分熟悉。 她不敢确定,多看了几眼,却见车帘掀开,她从缝隙看到一抹绿色的清秀身影,正是杨晞穿公服的模样,眼睛似被点燃,扬唇浅笑。 车上下来一个侍女,走到城门对面的糕点铺“香米居”买了一袋糕点,又抱着折回车上。马车缓缓向城门驶来,洛蔚宁一辆一辆招呼他们前进。 当杨晞的马车驶到面前的时候,她笑着喊:“杨教授,杨教授!” 车帘倏然半掀,宽敞的马车跪坐着三个人,杨晞在中间,暗香和侍女樱雪分坐两侧。暗香是顺路搭便车的。 侍女抬着车帘,杨晞和暗香则吃着糕点,当看到洛蔚宁的时候,杨晞意外一怔,把嘴边的糕点藏回纸袋里,粉唇沾了许多白色的糕点末,抬手抹了抹。 洛蔚宁眯着眼睛,咧嘴笑了,心里忍不住发出赞叹,真可爱! 马车缓慢行走入城,洛蔚宁就在边上跟着,“杨教授还在吃早食?” 她一袭红色短褐和裤子,外面套着棕色软短甲,穿黑靴,头戴笠子,腰间挂着大刀,一手握着刀柄,威风凛凛的,配上阳光俊俏的脸蛋,车内三个女子视线都不曾挪开。 杨晞淡笑,“好久不见,你在这当值?” “对,未来几个月大概都守着这门了。” 杨晞微笑着颔了颔首,再无言语,洛蔚宁感觉到对方的冷淡,看着马车也即将入城了,便道别了。 她握着刀柄,立在城门下,目送远去的马车,顿生纳闷。 这么久不见,为什么她还是如此冷淡? 接下来一连三四日,她都会在同一时辰看到杨晞的马车在等候入城的时候,侍女下来去香米居买糕点。 城门对面四五家包子铺、糕点铺,天天吃这家,不腻吗? 到了午时,大伙都在城门边上的库房吃午饭,歇息。洛蔚宁吃完后,忍不住好奇,走到那家香米居,卖糕点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粗衣妇人,她描述了杨晞侍女的长相,问她最喜欢买哪一种糕点。 妇人很快就识别出来,笑呵呵道:“你是说杨医官呀?” 洛蔚宁惊喜地笑了:“对,你也认识她。” “那是自然,我们这香米居开了二十年,杨家可是十几年熟客,以前杨医官娘亲在世的时候就来帮衬了。” “她娘亲……去世了?” “对呀,好多年了,走得可真冤枉。”妇人喟叹起来。 洛蔚宁的神色也随之凝重若霜,心疼起杨晞来。难怪她天天帮衬这家糕点,大抵是想起娘亲来吧? 于是对妇人说:“那杨医官最喜欢吃那种?给我来两个。” 妇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这位军爷,笑了笑,随后夹起两方块红豆香米糕,放进纸袋里递给她,说这红豆香米糕是杨医官每隔三天就会买一回的。 她独个儿立在库房外,背靠墙壁,打开纸袋,两块红豆香米糕还冒着热气,外面那层米粉软糯糯,晶莹剔透,隐约可见包含中间的红豆粒。 她小小咬了一口,香米软滑有嚼头,红豆松软,中间还夹了一层酥油,好吃不腻。她自小不喜甜食,但这是巺子最爱吃的糕点,吃起来果然与众不同。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咬起来,很快就吃光了。加上方才吃过的一大碗饭,她饱得摸了摸肚子,满足地打了一饱嗝。 准备回库房歇息一会,刚抬起头就看到一个女子站在面前,女子身材高挑,扎了马尾,着劲装,裹着皮护腕的双手朝她作揖,“洛公子,我家公主有请。” 洛蔚宁怔了怔,这不是成德公主身边的璇玑小娘子吗? ………… 望春门内的酒楼。 洛蔚宁跟着璇玑走在楼上的长廊上,来到尽头的包房,璇玑开门请她入内,然后守在门外。 洛蔚宁掀起珠帘,看到赵淑瑞盘坐几案前,一袭粉装,头戴翡翠珠子钗和镶金华盛。笑容恬静,温柔的目光瞬也不瞬地看着自己。 此人已经不是上次所见的杨家姐姐了,而是天家女儿成德公主。 她来到公主面前,立即单膝跪下,声音掷地有力,“属下洛蔚宁参见成德公主!” 赵淑瑞连忙起身过去,双手扶起她,“洛公子快请起。” 洛蔚宁被招呼坐到公主对面,寒暄几句,方平复了紧张的情绪。眼前之人虽是万金之躯,可毫无公主架子,言谈举止和当日的杨家姐姐别无二致。 公主提到自己经过多方打听,才得知她乃为民请命揭发橘井堂,受追杀被迫从军的,脸色颇有内疚,道:“那天我回府后,立即派璇玑带护卫去救你和巺子,怎知你们不见了踪影。都怪我,要是早点找到你,你就不用入军了。” 洛蔚宁慌忙摆手,“不不不,公主千万别自责,你万金之躯,走是应当的。况且我和杨教授如今都好好的,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可你满腹才华,本应读书考取功名,却因杀手不得已从军,大好前程都给毁了。”公主神色遗憾。 大周重文轻武,放任何人眼里,弃文从武着实可惜。 可洛蔚宁也不是真的满腹才华,尴尬地笑了笑,道:“公主不必为属下担心,其实属下文才也不好,凭着一身武功入军,才发现自己更适合从武!” “你真的喜欢从武?”赵淑瑞有些讶然。 洛蔚宁重重点了下头,眼眸闪亮,明明是撒谎,却煞有介事地道:“嗯,从军从文都一样,能保家卫国,建功立业就行了。如今我已入军,日后就脚踏实地攒取军功吧!” 赵淑瑞看到她如此乐观,遂放下心来,道:“你如此看得开,我就放心了。” 隔日,杨晞在宫中尚药局安排事情,忽然走进一名和她同样青色公服,戴直脚幞头的女官,约莫三十岁,那是圣人身边的李押班。 “杨医官。”李押班客气地道。 杨晞抬头,微笑道:“李押班来了。” “圣人请你到仁明宫一趟。” “可是圣人身体不适?”杨晞疑惑。 李押班摇了摇头,“是关于成德公主的。” 杨晞凝神思忖了片刻,不知淑瑞又因何事惹圣人不高兴了? 杨晞跟着李押班甫踏进院子,就听见赵淑瑞半撒娇半内疚的说话声,“母后,我以后再也不敢私下出府!” “那你老实跟母后说,昨日出府上哪了?”圣人虽在责怪,语气却和蔼宠溺。 听得出赵淑瑞支支吾吾,不愿回答,杨晞遂加快了脚步,踏入殿内,在珠帘前福身道:“下官见过圣人,成德公主。” 突然到来,把圣人的注意力都拉到自己身上,及时给赵淑瑞解了围。 仁明宫乃皇后寝宫,前殿后寝。偌大的殿堂富丽堂皇,雕梁画栋,珠帘后面,圣人和赵淑瑞坐在软榻上。 赵淑瑞得救,高兴道:“巺子你来了,快进来。” 李押班掀起珠帘,杨晞踏入帘内,垂首立着,“不知圣人召下官所为何事?” 圣人仪态典雅,肌肤细腻,年过不惑,眼角却只有浅浅的几条纹。叹了口气道:“你与淑瑞自幼情同姐妹,此事唯有你能替本宫劝劝她。” 两年前北方图羯部四分五裂,征战不断,慕容氏族凭借精锐的骑兵逐渐统一北方,建立顺国。北境赤山路八个州原属前朝,乃大周天险要地,后来落入图羯人手里,如今图羯已是强弩之末,官家与高太师、王敦、张照等臣商议过后,派兵争夺赤山路,以图收复前朝国土,立不世之功。 王敦安排其幼子为副将捞军功,凯旋后求娶成德公主。 昨日官家来了一趟明仁宫,说北方传来捷报,我军已攻陷四个州,军队即将入城。待到明年正旦,王敦之子就要班师回朝了。 圣人便派人去召公主入宫告知此事,没想到公主竟不在府上。 “母后,我不要王县公的儿子做驸马,你一定要帮我求爹爹。”赵淑瑞不断地央求。 圣人看向杨晞,“巺子,你以为如何?” 杨晞沉思了起来。 官家子嗣众多,最疼爱成德公主和秦王,王家本就因秦王和王贵妃满门荣耀,若王敦之子再当成德公主驸马,那高、王党岂不权势滔天,在朝中呼风唤雨了? 可杨晞在外人眼里不过一介医女,断不可给圣人分析朝局。她看了一眼赵淑瑞,道:“驸马之事,下官还望以公主意愿为先。” 圣人颔首认可,沉吟道:“本宫也不愿如此。于私,淑瑞是本宫最小的女儿,固然希望她能与所爱之人结合。于公,官家最疼惜淑瑞,若让王敦之子当上驸马,那王敦、高太师、王贵妃更是肆无忌惮了!” 成德公主招王家人为婿,必然给秦王夺嫡助一臂之力,秦王生母王贵妃便会威胁到圣人的地位。即便保住了皇后位置,待秦王登基后,将有两宫太后并立。 这些都是圣人不能接受的。 她长叹一声,继续道:“淑瑞你若不想嫁给王家人,就及早选一个驸马。若不选,起码别私自出府,传了出去,王贵妃在官家耳旁点火煽风,到时候选哪个驸马可由不得你了。” 赵淑瑞垂首,一副受教的样子,“我知道了。” 圣人看了看杨晞,转而又道:“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替巺子想,她为了帮你解围,曾放下话,只有你出降了才出嫁,你可别耽搁了她!” 赵淑瑞反驳,“巺子才不着急呢!” 她的巺子对男人根本没兴趣。 杨晞也微笑道:“下官不着急,以公主意愿为先。” 圣人和她们多说了几句,让杨晞劝劝赵淑瑞招驸马,才放她们回去了。 走出明仁宫,杨晞和赵淑瑞缓缓走在宫廊上,身后远远跟着两个公主府的女内侍。 赵淑瑞忍不住吐槽,“这王家未免太贪得无厌了。沾了三哥的光,满门享高位,如今还打起驸马的主意!” “所以你得听圣人的劝,别再私自出府了,以免给王家抓住把柄。”杨晞道。 赵淑瑞垂丧着脸,“我明白了。此事连累了你,都怪我!” 杨晞无所谓地笑了笑,“你我何须客气。不过,你昨日为何出府?” 她直视赵淑瑞,眼神有追问到底的架势。 赵淑瑞只好将打听到洛蔚宁入了神卫军,被分配在望春门附近当值,昨日私下出府见她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地告诉了杨晞。 杨晞一时间,心里如挂了石头,沉重不已。都大半年了,没想到赵淑瑞依然对洛蔚宁念念不忘,莫不是真的种下情根?她想告诉她,洛蔚宁是个女子,切莫错付真心。可这关乎洛蔚宁的生死,关乎她的复仇大业。 内心百般煎熬,眉头紧蹙,权衡过后,终究是把秘密从喉头咽了回去。 赵淑瑞察觉她的矛盾,宽慰道:“巺子放心吧,我清楚自己的身份,只当洛蔚宁是友人,其他的可不曾想过。” “真的?”杨晞止步,将信将疑。 赵淑瑞脸上划过一丝迟疑,很快唇边又扬起弧度,眼眸秋水盈盈,眺向前方的宫廊, 浅声道:“真的!” 第32章 讨好 ◎怕不是有心人吧?◎ 寒凉的秋季,白昼短暂,到了酉时太阳西下,金光斜斜映照在大内宣德楼,陆续有官员步行或驾马车出来。 杨晞先去了一趟为善堂的暗府处理事情,刚踏入大堂,枕流就拿着一封书信跑到她身边,急忙道:“堂主,樊楼那边来信了,说是昨夜王敦和高太师府上的谋士在樊楼会面,给拿到的重要消息。” 杨晞神色诧异,接过信件,坐到榻子上方拆开。 枕流站在她身边,继续道:“这是宫里王贵妃给高府的信件。” 大周有皇城司秘密监视百官,乃皇帝耳目。若官员之间无缘无故互相登门拜访,必然会遭皇帝猜忌,所以官员之间往来大都在酒茶楼秘密进行。昨夜王敦拿着王贵妃从宫里送出来的信与高太师府中谋士见面,林姥姥麾下的姑娘把话偷听了去,待王敦走后,以美□□惑了高府谋士,趁人酒醉把信盗了去,再临摹了一封还回去,神不知鬼不觉的。 杨晞捏着信纸边角,柳眉轻蹙,沉思片刻后,怒道:“这个王贵妃一家实在是贪得无厌。” 说罢,她折起信纸藏进宽袖,起身离开大堂。 汉东王府书房。 向从天坐在书案前,正捏着信纸阅读,面色不快。 杨晞站在书案前,仍穿着一袭绿色公服,把今日被圣人召入宫中听来的消息一并告知了向从天。 “这王家贪得无厌,既想求娶公主,又想密谋让皇帝册封秦王为兵马元帅,揽下收复疆土的军功。如此一来,这太子之位非秦王莫属了。” 王贵妃不满魏王出仕开封府,压在秦王头上,便借着收复北境赤山路的由头,把秦王推上兵马元帅的位置,遥领军队,揽取功劳,为夺嫡增一分筹码。 杨晞继续道:“不过父亲可放心,圣人和公主都不希望招王家人为驸马。以官家对成德公主的疼爱,想来也不会勉强。” 向从天搁下信,舒了口气,道:“王贵妃早知道这一计行不通,才想了替秦王谋求兵马元帅的法子。到时,王贵妃和高太师联合逼迫,皇帝便只能二选一。成德公主与秦王在众多皇子公主中,才华尤其出众,深得皇帝疼爱,手心手背都是肉。若舍不得勉强公主,也就把秦王册封兵马元帅。无论哪个结果,都不利于我们。” “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北方混乱,慕容氏建立的顺国已逐步统一,他们未必会放弃争抢赤山路。所以即便我们的军队先一步攻下赤山,也要看守不守得住顺国的进攻。这份军功,不是他们轻易能得到的。” 杨晞颔首,紧张的情绪舒缓下来。 “你回去就给北方探子传信,打听打听军队的情况。”向从天又嘱咐道。 “好。” 杨晞回暗府后就写了一封信,藏在蜡中送去北方。可没过几天,北方探子也传回蜡书。依照向从天的吩咐,但凡北方传回来的信件,她都不能擅自拆封,便把信件送到了汉东王府。 信中所述的军情,与皇帝接收到的竟大相径庭。 朝廷派兵出征赤山路,令长期驻守北方的唐家军协助作战。唐家军四代为将,乃大周最强悍的军队。三个月前,与王敦之子商量好分两路进攻赤山路地域最广的州参州,唐家军先行,王敦之子后续支援。 可当唐家军攻陷参州城门后,王副将却因前军受挫,贪生怕死,立马就领兵撤退了。当敌军反攻回来,唐家军孤立无援,不得已放弃了到手的参州,败北撤退。 不多久,参州被顺国军队夺取。 高太师和王敦把持朝政,拦截了军情,向皇帝隐瞒,非但把责任全推给唐家军,还制造假捷报。在外私下和顺国谈判出钱赎买赤山,在内为秦王谋取兵马元帅之位。 杨晞思忖着,惊道:“赤山地广,且是大周兵防要地,赎买起来少说也得每年二十万银,他们竟敢瞒着皇帝?” 向从天负手,在书房里缓缓踱步,道:“你可知百年前高祖设下封桩库,将每年多余的税款纳入其中,为的就是赎回赤山,可见此法深得赵家的认可。若高太师真能赎回,皇帝也乐见其成。他们之所以隐瞒军情,不过是权宜之计,等到秦王当上兵马元帅,再告诉皇帝。” 他忽然又冷笑,鼻腔哼出一声,嘲讽的样子,继续道:“可是呀,高纵和王敦怕是小看了顺国人的胃口,每年二十万两,断然赎不回!” 从前大周给占据赤山的北方政权每年纳岁币二十万银和三十万匹绢,如今顺国取而代之,成为新的北方政权,高太师私以为把原本的岁币转纳过去就行了。可顺国人算准了赤山路对大周的重要性,必定狮子大开口。 “那探子有说他们谈判的价钱是多少?” “少说也得上百万银。” 杨晞陡然一惊,愤恨交加。 每年上百万两银,如此庞大的数目,又得搜刮多少民脂民膏?就因为高王党人贪生怕死,本来能靠武力夺取,如今却要靠压榨老百姓,当真可恨! “这笔岁币皇帝也未必愿意出,且看看高纵遮掩到什么时候?据说唐将军已经派了儿子唐风赶回京城,揭发高党谎报军情之事。” 听到唐风的名字,杨晞心尖微微颤了颤,感觉到一股阵痛。 “说是初五前可到汴京。” “初五?”杨晞惊疑了,“可今天已经十月初八了,京中一点消息也不见。” “或许路上耽搁了,还没到吧!这几日多留心留心。” 杨晞明白,浅浅颔首。 这日清晨,天刚亮没多久,忽然又布满阴霾,接着下起了雨。不大不小的,滴滴答答地打在汴京城内的石板路上。行人打起了油纸伞,商贩穿戴上蓑衣笠子。 雨天路滑,望春门那边的行人马车堵得水泄不通。 洛蔚宁和李超广等五个下属也披着蓑衣,头戴笠子,冒着雨水不断地疏通道路。推车的商贩、行人和马车各行其道,洛蔚宁指引着马车有序通行,不断地叫车夫慢点儿。 差不多到辰时正,她下意识抬头看向城门之外,果然见到杨晞的马车停在五六辆马车后。车帘掀起,侍女樱雪探出半个身子,透过缝隙中隐约瞧见车里那绿色的身影。 据她的留意,每到这个时辰,杨晞的马车就会停在那儿,樱雪下车买香米糕。她趁机透过半掀的车帘远远地看杨晞一眼,便觉得心满意足。 只见樱雪掂量了外面雨势,很快又缩回车内。洛蔚宁料想她们一定是没带伞,无法下车买早食。 一排等着进城的马车动也不动,彻底堵死了。 李超广焦急地从城门里跑出来,告诉她,里面有一辆驴车翻倒了,正在抬起,估摸得耽搁一会。 洛蔚宁趁着这空档,跑到城门对面的香米居买了几个红豆香米糕,捧着一纸袋藏进蓑衣里,快跑到杨晞的马车前,“杨教授!” 车帘很快掀开,洛蔚宁赶紧把糕点递上去,“我给你买了香米糕,趁热吃了吧!” 隔着雨的沙沙声,她拔高声音,张开嘴雨水就打进嘴里。 杨晞先是愕然,反应过来后赶紧探出身子亲手接过。 对方站在雨中,只披着一张及膝的蓑衣,脚上的黑靴子都湿透了。正抬头看她,眼睛半眯着,雨水狠狠地打在一张俏脸上。 饶是如此狼狈,她仍微笑着,像献宝一样把糕点交到她手中。真挚纯净的模样,仿佛柔软的刀子扎进杨晞的心坎,感动、怜惜、羞赧,百感交集。 难受的气在喉咙哽了许久,轻声道:“谢谢你,阿宁。” 洛蔚宁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露出清晰的笑脸,“不用谢,有我在不会让你饿着的!” 杨晞眼中含羞,“我不饿。” 前面的马车动了动,洛蔚宁回头看了一眼,不敢多说,笑着朝杨晞挥手,小跑回岗位。杨晞捧着糕点,定睛看着雨中模糊的身影,多么活泼飞扬! 眼中泛起心疼。真是傻,她其实一点也不饿。若是真饿了,也可让车夫去买的,何须她冒雨跑一趟? 暗香强行扯下车帘,并夺过糕点,打趣道:“好了,别看了,赶紧趁热吃了,别辜负人洛什长一番心意。” 把糕点分开一人一块。 杨晞看了一眼晶莹剔透的米糕,小口咬了一口,米糕温热软糯,红豆化开,香甜的滋味从胃里渗进心坎。 唇畔浅扬,眼神缱绻,又掠起悲凉。 樱雪吃得津津有味,边咀嚼边赞不绝口,“唔,这洛什长真会买,碰巧是娘子最爱吃的红豆香米糕。” 暗香却笑得意味深长,“碰巧……怕不是有心人吧?” 真可谓: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1) 第33章 无头尸 ◎难道当真是盛榕的丈夫,唐风?◎ 雨水淅淅沥沥,足足下了大半天,到了傍晚酉时,天空依旧灰蒙,街道上湿漉漉的一片。 一辆宽大厚实的马车从内城向望春门驶去,车帘忽然被掀起,杨晞端坐车内,先看了看守在城门两边的禁军,没看到熟悉的身影。环顾张望,最后停在城门边上那间小小的库房外。 洛蔚宁已经卸下了甲衣和笠子,穿着一袭红色短褐,站在那儿与别的禁军交班,说了几句后就转过身,抬起头就瞧见杨晞的马车从城门出来,车帘半敞,对方目光平静地看着自己。 她扬起灿烂的笑容,挥手,“杨教授!” 马车停在她面前,“杨教授要回家了吗?” 杨晞嗯了一声,便又沉默了,看着她,似酝酿着什么话。 气氛安静,洛蔚宁想了想,试探性地主动开口道:“时辰还早着,要不下来一块走走?” “好。” 杨晞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了。 两人走在城门外的大街上,踩着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石板路。走到酒楼食肆众多的路段,杨晞便趁机提出请她用晡食,以报答她今早替她买香米糕。 洛蔚宁说,就几块糕点,你我不用如此计较。可无论怎么都犟不过杨晞,最后不得已,选了一家路边的食肆。 等待菜肴上桌的时候,两人面对面静坐。洛蔚宁总觉得杨晞周身散发着疏离的气息。本来因为和她逛街而无比喜悦的,如今都被这张生疏客气的脸一扫而光。 她挤出笑脸,找话题,“其实……就几块糕点,真的不用客气的!” 杨晞神色稍霁,道:“你还有奶奶和妹妹要照顾,也不容易,下次就不要这样了。” 今早洛蔚宁把糕点送到马车前,看着雨水中那张纯净真挚的脸,她的确有一瞬间动容。可冷静过后,她就觉得这种感觉极其可怕。 洛蔚宁阳光灿烂,所见的人心是美好的,她不能摧毁这份纯真,不能亏欠她,和她纠缠不清的。 可这话在洛蔚宁听来,却感到心间一暖,原来巺子是在体恤她。 过了一会,热腾腾的饭菜摆了一桌,大都是杨晞点的,她知道洛蔚宁身形高挑,且干的是体力活,自然吃得多。 洛蔚宁嚼着饭,张望街道,视线落在不远处的香米居,忍不住问:“我看你天天都去香米居买糕点,不腻吗?” 杨晞道:“那家糕点品类众多,每日换着吃,还好。” 说完她又专心吃饭,气氛再度沉默。 洛蔚宁看到她目光低垂,两弯睫毛遮挡下的眼睛,含着淡淡的忧伤。她恍然发觉,从认识杨晞那天起,她的眼神就是如此,这种忧伤仿佛渗入到骨子里。 难道是她娘亲去世给带来的? 卖糕点的姐儿说巺子娘亲死得冤枉,她后来向别的禁军一打听,也了解了些许。原来她娘亲曾是汴京第一才女,才貌双全,多年前被诬陷癫狂,又突然在宫里意外死去。 洛蔚宁不清楚个中发生了什么,可对于当时年纪小小的杨晞,打击一定很大。不禁在心底喟叹,自己从小无父无母,似乎比拥有了再失去要好! 吃完饭后,两人走回望春门,杨晞的马车就停在那儿。 李超靖握着腰间刀柄,焦急地跑过来,大声喊:“宁哥!” 洛蔚宁见他脸色铁青,眼神布满惊恐,赶紧问:“阿靖,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在那边的山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是……是无头的!”李超靖说起来,嘴唇都还颤抖。 洛蔚宁和杨晞听了也震惊不已。 汴京城内乃天子脚下,竟然发生手段如此凶残的的命案? 发现尸体的地方是汴京城里少有的山,是城里人游玩赏风景的地方。大雨过后,路上满是泥泞,洛蔚宁、杨晞跟着李超靖好不容易到达山里。 到处坑坑洼洼的,积满了水和泥泞。 和李超靖一同巡逻的还有三人,都是洛蔚宁的下属。他们和发现尸体的证人站在一块,看到洛蔚宁来,瞬即精神起来。 纷纷喊;“宁哥” “尸体在哪里?”洛蔚宁赶紧问。 李超靖紧张道:“宁哥,杨教授,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等等。”洛蔚宁拉着杨晞,突然止步,“要不你留在这,别过去了。” 无头尸想想就恐怖,也不知死了多久,臭气熏天的。杨晞一个柔弱女子,看到这种场景怕是会留下一辈子的阴影。 杨晞却说:“我不怕。” 洛蔚宁扶着她的肩膀,眼神不容抗拒,“听我的,我过去就行了!” 说完她跟着李超靖朝几个下属那边走去,恶心难闻的气味从四面八方扑过来。下属两边散开,树下一具身形高大的无头尸立即闯入视线,尸体被凶手扒得剩下白衫黑裤,湿淋淋的,就这么躺在烂泥坑里,白衫也沾满了泥污。 肮脏而可怖。 洛蔚宁吓得瞪大了眼睛,嘴巴喊不出也合拢不上,头一回见到死状如此惨烈的尸体,恐惧从心底蔓延上来,再加上恶心的气味,胃里突然翻江倒海,立即捂着嘴巴,往回跑了几步,弓着身大吐特吐起来。 杨晞看着她呕吐,先担忧,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方才还在她面前逞英雄让听她的,结果自己倒吐了起来。她让李超靖照看洛蔚宁,自个走近尸体。 从小跟爹爹到民间行医,再加上年初救治瘟疫,杨晞见过不少死人,这回看到无头尸也不至于太恐惧。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她从袖中掏出帕子,抓作一团捂着鼻子。 环顾尸体周边,树后大大的黄土坑,正是掩埋尸体的地方。 发现尸体的人是一个衣着奢华的青年男子,被当做证人留在此处,他仍心有余悸地道:“下了大半天的雨,我就想到山上透口新鲜的气儿,没想到倒了大霉,在这看到一只死人的手!” 杨晞看着尸身,沉思着起来,气味倒也不算太重,还能被雨冲出来,说明掩埋的日子不长。 尸身胸口处的衣衫破损,有伤口,她猜测那是致命伤口,死后被割下的首级,至于是什么凶器所伤,还得把尸体抬回去详细检验。 她蹲下来,拇指和食指捏着死者所穿的白衫,摩挲了两下,丝绸材质,可见死者出身富贵。 再看尸体手上的肌肤,无褶皱,是个年轻人。色泽苍白,未见腐烂痕迹,估计就这几天死亡的。双手五指微微弯曲,杨晞让旁边的禁军帮忙扳开手掌,分明看到手指指腹和根部布满厚茧。 一个出身富贵的人,本该身骄肉嫩,双手却满是老茧,不难猜测,是个习武之人! 杨晞喟叹一声,正欲起身,忽然瞧见死者隐藏在背面染了大片黄泥污的衣袖,被雨水淋洗过后,隐约露出一点粉红色。 仿佛发现了重大线索,杨晞赶紧把背面的衣袖扯起来,清晰可见上面绣着一朵花。花瓣粉色,里外几重,杨晞很快认出来,那是一朵樱花。 “樱花。”她浅声呢喃,惊恐地看着尸体,简直难以置信。 思绪回到了十五岁那年,她刚考入太医局。一个雨后春日,稚气未脱的她,穿着太医局学生固有的白衫,站在太医局门外,繁花满枝的樱花树下,仰望花儿。夕阳映照着她柔和的下颌线,柔荑举起,摘下一朵樱花,鼻子凑近花瓣嗅了嗅。 忽地传来一把清脆如玉石的女声,“樱花可有香味?” 杨晞抬头看去,一名身材高挑,黑发扎起马尾的女子站在面前。她身着窄袖劲装,裹着貂皮护腕,锦服华丽,通身贵气,明明是个女子,却英气袭人,看起来卓尔不凡。 女子和她年纪相当,神色意气风发,站在樱花树下,与满枝繁花相映,如一帧美丽的图画。她眼里带着疑问,从画中走出,来到杨晞面前。 “你是谁?”杨晞疑惑道。 “我叫盛榕。”女子报出姓名,“给我闻闻。”说完抬起杨晞的手背,鼻子凑近花瓣,嗅了一下,凝神回味,然后豁然开朗地笑了,道:“果然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杨晞当时掌管暗府五年,早就摸清了京中各大权贵家族的底细。她知道盛榕乃当今长公主之女,且册封了郡主身份。 手背覆在对方的掌心,传来温热的感觉。 盛榕英姿飒爽,俯身闻花,一颦一笑有如妖孽,紧紧地摄走了杨晞的魂。心跳如擂鼓,那是她这辈子,头一次出现这种感觉。 她吓得赶紧抽回手,别开了视线,羞赧道:“味道太淡,也没什么好闻的。” 盛榕问:“玫瑰、牡丹花香浓烈,世人都爱。既然樱花味淡,没什么好闻,那你为什么要采它?” 说完,盛榕掩着嘴轻轻咳了两声。 杨晞发现她有伤寒在身,淡淡一笑,“我采它不是为了闻气味,而是做樱汤。” “樱汤,有什么用?” 杨晞看着手中粉色的重瓣樱花,耐心道:“这些都是重瓣的樱花,晒干腌制以后,用其煮汤,有宣肺止咳功效。像你方才咳嗽,便可一试。” 她又从腰间取出一个蓝色锦囊,递给盛榕,“我这儿有一包,你拿去尝尝?” “谢谢你。” 盛榕如木偶般伸手接过锦囊,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杨晞,眼中盈满情愫, 两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在大内因樱花结缘,天雷勾地火,产生了一段如世间男女一样的爱情。那时候她们走得近,只有鲜少几个人清楚她们的关系,长辈都以为她们不过是玩得要好的闺中密友。 这段感情直到前年冬天,以盛榕出嫁告终。盛榕自幼尚武,精于骑射,一心从戎报国,便择了将门之后唐风为婿。成亲三个月后,随夫入军,北上镇守边关。 盛榕北上前夕,正是春三月,樱花开满了头,杨晞从太医局走出来,看到一个年轻的少将正在采摘花瓣,放入锦囊里。 少将不认识她,可她却认识这名少将!他是盛榕的夫君—唐家军少将军唐风。 唐风采了满锦囊,心满意足地打算离开,抬头就看到一个女子定睛看着自己。 杨晞眉目含笑,辨不出悲喜,“不知将军收集那么多樱花作何用?” 唐风道:“我夫人喜欢樱花,她即将随我一同北上镇守边关,一去便是几年,她说想带些大内的樱花。在边关喝上一杯樱汤,便能缓解思乡的苦楚!” 男子说话的时候面上尽是柔和的笑容,却如一把刀子剜进杨晞心里,她能从中感受到他对盛榕有多宠爱、痴心。比起满心复仇的自己,要强多了! 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杨晞长舒了口气。 脑海里回响昨日在汉东王府,父亲跟她说的话,“据说唐将军已经派了儿子唐风赶回京城,揭发高党谎报军情之事。”“说是初五前可到汴京。” 杨晞浅声呢喃,“初五……” 今日十月初九,死者死亡的时间约莫三四天,不正刚好?难道当真是盛榕的丈夫,唐风? 那杀害唐风之人,除了瞒报军情的高太师、王敦之流,还能有谁? 那厢,洛蔚宁吐了一会,缓过来后,捂着鼻子大胆走到杨晞身边,见她惊恐万状的样子,忙关切问:“你怎么了?” 杨晞摇了摇头,站起来,问李超靖:“此事还有外人知道吗?” 李超靖道:“这一带由我们几个巡视,发现尸首后我就去找宁哥了。” 杨晞沉着吩咐:“先别声张,快去找步帅!” 几个士兵面面相觑。 洛蔚宁头一次遇到这种事也有点不知所措,一会才反应过来,赶紧吩咐:“听杨教授的,快去找步帅!” 第34章 无头尸(二) ◎让长宁郡主回来吧!◎ 夜幕降临,山上变得昏暗无光,李超靖和同伴终于带着秦渡赶来,还有十几名手持火把的禁军、几名开封府捕快。 依照以往尸首异处凶案的惯例,首级大都埋在尸体方圆一里之内。于是秦渡下令从掩埋尸体的土坑为中心,沿着四面八方挖掘寻找。然而一个时辰过去,方圆一里的草丛和泥土都翻了个遍,非但找不到首级,甚至寻不着死者的半点蛛丝马迹。 杨晞心想,死者若真是唐风,那凶手一定不会把首级埋在附近,任人搜出辨认了身份,遂劝止秦渡继续耗费在此地。 最后,秦渡只能命人抬着尸体下山去了。 秦渡和开封府的捕快走在最前面,中间十几个举火把的禁军,照亮了整条山路。而洛蔚宁和杨晞落在最后面。 这座山是京人游玩之地,蜿蜒的山路以石板铺就,本来是好走的,可前面一帮人刚从山里出来,鞋底的泥泞沾在石板路上,行在后面的人容易打滑。 杨晞提着裙摆走得小心翼翼,一不留神就落在了最后。 火把的光离她越来越远。 洛蔚宁回头一看,担忧地往上爬了几级,朝对方伸出手,道:“来,把手给我。” 她的眼神认真,仿佛在说,“相信我”,杨晞迟疑了一会,终是把手掌放进她的掌心。 厚实的手掌传来温热,可以感受到掌心和指腹的一层薄薄的茧,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洛蔚宁握紧手中纤细柔滑的柔荑,心里暖洋洋的,愉快的心情从唇角溢出。 她先下一级石板,然后回头看着杨晞下来,再下一级。如此耐心细腻,一步一步地牵着她下山。 忽然,杨晞脚下一滑。 “啊!”惊呼一声。 眼看就要摔倒下来,洛蔚宁情急之下,猛地一拉,“小心!” 对方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落入她怀里。下盘极稳,一动不动的。一手握紧杨晞的手,另一手搂住纤腰,姿势分外暧昧。 四目相对,霎时都怔住了。 杨晞身上还穿着绿色公服,束起的黑发衬得脸型尤为清秀,以银簪稳固着发髻,几根发丝凌乱地散在额角,在昏暗中,更添了几分风情。 洛蔚宁眼神痴迷,一颗心几乎跳将出来,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想要撩拨整齐她的发丝,指尖刚碰到,突然一道明亮的火光打在她们脸上,异常耀眼。 两人回过神来,尴尬地推开彼此,往山下看,原来是李超靖举着火把,立在三步台阶下,目光讶然地看着她们。 一时气氛尴尬。 好不容易到了山下,秦渡吩咐洛蔚宁带下属先回去,自己得去一趟开封府。 看着路上黑漆漆一片,洛蔚宁提出送杨晞回家。 杨晞却看了一眼秦渡,对她道:“你回去吧。我是第一个查验尸体的人,也得去一趟开封府。” 洛蔚宁不舍,也看了看秦渡,想请求留下。 秦渡却安慰道:“放心吧,本帅自会命人送杨医官回去。” 秦渡身居高位,一桩命案本不应惊动他,可杨晞命李超靖指明找他,可见事情不简单,便打发走洛蔚宁,把杨晞留下来。 去往开封府的路上,秦渡给杨晞腾出一匹马,两人骑着马并排而行。 “巺子可是发现了什么?”秦渡问。 走在最前面的是开封府捕快,人多耳杂,杨晞不愿多说。但方才禁军搜挖首级空档,她从秦渡口中了解到,负责那一带巡逻的禁军,除了洛蔚宁的几个下属,还有天武军的禁军,而这段时日把守城门的禁军也都是天武军营里的。 于是道:“死者可能是一名将士,此事非同小可。姑父要不请一趟天武军的将军?” “安顺天?” 杨晞点了下头,目光坚定。 天武军隶属三衙中的殿前司,将军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安顺天。殿前司乃高党势力,杨晞怀疑唐风是被天武军残杀的,安顺天不可能不知晓此事! 开封府验尸房。 蓄着黑须的老仵作和徒弟正在验无头尸。屋内两边点着几盏油灯,整个屋子如白昼般明亮。 听闻死者可能是将士,开封府不敢怠慢,推官也赶到验尸房,和杨晞、秦渡一同站在旁边,等候仵作的结果。 老仵作戴着手套,拿着工具,绕在尸体周围,一边检验一边报唱,小仵作拿着纸笔在旁边记录。 “死者右腿、左肩各有伤痕一处、后背伤痕二处。” “胸前衣衫破损,口子平整” “衣衫破口处对应有伤口,上阔长,内狭窄,乃尖刃所伤。” “伤口有血汁,皮肉卷缩,断为坚硬物剔伤致死,死前与凶手有打斗。” 老仵作又触碰了尸首分离的颈部,认真观察,道:“颈部与首级断开处,皮肉不紧缩,无血迹,色白,断为死后被割下首级。” (1) 这检验结果,果然与杨晞初步的猜测吻合。 她思忖着,问仵作:“可验出是何种凶器所伤?” 此时老仵作已验完尸,走到他们面前,恭敬道:“依老夫所见,十之八九是剑伤。” 杨晞和秦渡狐疑地对视一眼。 正在这时候,验尸房大门打开,禁军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安顺天走进来,风尘仆仆的。 “安帅来了。”秦渡首先迎上前打招呼。 安顺天拱手,故作镇定道:“步帅深夜相邀,想来是有大事,岂敢怠慢?” 接着,他就走到尸体旁边,看了片刻,道:“杨医官怀疑死者是军中将士?” 秦渡托人给安顺天传话说得明白,杨晞当时与巡逻的禁军在一起,偶然卷入此事,便赶在仵作到来前初步查看,得此结论。加上神卫军交班后,该地就由天武军负责,身为天武军将军,安顺天想推辞不来也说不过去了。 杨晞一脸恭谨有礼,把关于死者衣服质地华丽和手上厚茧的事实告诉他。然后装作目无焦点,其实悄悄观察对方的反应。 却见安顺天匆匆看了一眼尸体,很快挪开视线,反驳道:“近来也没听闻有禁军失踪,且京中也有富家子弟爱舞刀弄枪,不一定是将士!” “安帅所言极是,杨晞也只是猜测。”杨晞说话间,看了一眼安顺天挂在腰间的佩剑,试探性道,“仵作方才也说了,死者的致命伤口极大可能是剑刺,说不定是江湖仇杀。” 军队多用刀、枪,用剑者多为江湖侠士。 说到“剑刺”二字,果然见安顺天握紧了腰间的剑柄,然后润了润喉,故作沉思,踱着步子离开尸体旁,道:“如今首级还没找到,还不能确认死者身份。无论他是军队将士,还是江湖人士,凶案发生在汴京城里,都得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免得人心惶惶的。” 秦渡也道:“当务之急是找到首级。” 安顺天承诺道:“明日我便安排将士协助开封府全城搜索,挖地三尺也要把首级找出来!” 杨晞、秦渡和安顺天、在开封府前分别。 深夜的汴京街道空荡荡的,两个更夫路过,哐当哐当地敲着铜锣,扯着嗓子报上三更时分。 秦渡和杨晞各骑一马,护送她回杨府。 “你让姑父请安顺天到开封府,不仅仅因为他是天武军将领吧?” 秦渡看着杨晞,眼眸流露出欣赏。 杨晞平静道:“我知道死者的身份。” “哦?”秦渡神色疑惑。 “北方探子传信回来,说高党瞒报参州兵败之事,把责任推给唐家军。唐老将军派了儿子唐风秘密回京揭发,本来初五能到,可今天已经初九了,却还没有唐少将军的消息。” “什么!”秦渡大惊失色,紧紧勒住了缰绳,“所以死者是唐风?” 他满脸震撼,难以置信。 杨晞也勒停了马,眺望远方,叹了口气,避重就轻地道:“以前我与长宁郡主相熟,知她喜爱樱花。今日我见死者衣袖绣有樱花,或许是唐少将军爱屋及乌所为。事情哪有这么巧合,唐少将军该到没到,却出现了一具尸体,衣上碰巧绣了樱花……” 秦渡的脸像乌云密布,黑压压的,好久才从震撼中缓过来,满腔愤懑地道:“高党人实在歹毒至极。唐家四代为军,镇守北境保大周安稳,他们竟敢对唐家的人如此凶残!唐风他还是长公主女婿,他们也敢!” “我猜唐风回到汴京的时候,碰巧是天武军守城门。为了阻止他入宫面圣,不惜痛下杀手。普通士兵又怎敢刺杀郡马?至少是将官级别所为。我怀疑安顺天知道此事,所以才请姑父将他邀过来,查探一番。” “那你方才可发现可疑的?” 接着,杨晞将方才安顺天看尸体时候心虚的样子,努力反驳死者是军队将士,以及她故意提及杀害死者的凶器是剑的时候,安顺天心虚之下,突然握紧腰间佩剑,种种可疑迹象。 “一开始我也没想过是安顺天亲自所为,可当看到他做贼心虚,握着佩剑,我现在怀疑人就是他杀的。” 秦渡叹息道:“唐风秘密回京,如今身首异处,京中也没人知晓,死者身份暂且不宜声张。我回去就给唐老将军传密信,让他派人进京。” 杨晞点头,犹豫了一会,又道:“让长宁郡主回来吧!高党连唐少将军都敢杀,难保不会对他人下手。况且官家宠信高党,即便那人能活着进宫,唐风之死也未必受官家重视。只有长宁郡主回来,以宗室身份施压,方能有解。” 秦渡不断颔首,对侄女儿缜密的心思愈发满意,“还是巺子思虑周全,那便让长宁郡主回来一趟吧。” 第35章 蹴鞠 ◎是成德公主钦点了你们◎ 杨晞深夜回到杨府,沐浴一番,洗却满身疲惫后,躺在阔大的架子床上。 屋里昏暗,只有透过窗户洒进来的些许朦胧月光。她被子盖到胸口,轻轻抓着被子边缘,睁眼看着床帐,目无焦点,神色怆然。 “原来在你心里,我竟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你最爱的还是你的复仇大业。杨晞,你的心好冷!” 那是盛榕成亲前的一个深夜,她们约在河边见面,盛榕满脸泪水地痛斥她。这句话杨晞至今还记忆犹新,像用刀子烙在心上。 是她为了复仇先放弃这段感情,盛榕才死心嫁给唐风的,她对不起盛榕。所以当看到唐风为她采摘樱花,那宠溺的模样,才淡了负罪感,慰藉不已。 盛榕终于找到一个既能全心全意爱她,又能光明正大在一起的人了。 可是,唐风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死了,还死得如此惨烈? 盛榕收到消息后,会不会很难过? 她回来以后,她们重新见面,又是一副什么样的光景? 盛榕出身宗室,迫于家族压力成亲,了了长辈心愿,如今丈夫也去世了,仿佛再也没有力量阻碍她们在一起,她们还会重新开始吗? 唐风尸骨未寒,杨晞知道冒出这样的想法,太寡廉鲜耻了。可盛榕将要回来,这是她必须正视的问题。 该扪心自问,是否还喜欢盛榕? 她阖上双眸,可首先冒出脑海的记忆却是今夜下山的路上,她被洛蔚宁圈在怀里,抬起头,黑暗中,洛蔚宁拨弄她的发丝,含着温和的笑,一双眼睛明亮如星,缱绻多情。 她缓缓睁开眼睛,叹了口气。什么时候,洛蔚宁也变得像盛榕一样,随时都会进入她的想象了? 接下来的日子,汴京城到处充满禁军的身影,从河边到山上,内城到外城,他们到处搜挖,寻找尸体的首级。过了两天,首级没找到,却在外城河边打捞起一具尸体,衣着如无头尸一样,黑裤、白衫,可在水里浸泡多时,早已面目全非,同样辨别不了身份。 杨晞听闻消息后,很确定此死者和无头尸是一块被害的,大概是随从,更加确定了无头尸就是唐风。 她迅速给向从天汇报此事,在向从天吩咐下,派暗府的护卫枕流漱石潜伏在安顺天周围,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找到首级的线索。 这边尽忠报国的将门之子身首异处,那厢,皇帝正在宫里其乐融融地举行家宴。 大殿内,皇帝赵建和皇后坐在殿上,殿下是众多妃子和成年的皇子公主,位置越靠近殿上,地位越重要。 赵建四十来岁,穿着一袭淡黄色的曲领方心便服。身材偏瘦,束发戴银冠,相貌斯文风流,唇上和下巴蓄着一圈黑胡子。 他捋了捋胡子,微笑道:“如今大周精锐之师已攻破参州,收复北疆指日可待,实乃汉家盛事。有赤山路八州作屏障,从此以后大周便不愁北方铁骑南下了。” 坐在殿下左排最前面的是王贵妃,年始四十,姿容艳绝,衣饰华贵,为人机敏有野心,首先笑盈盈地谄媚起来,“恭喜官家,这赤山路落入北方部落上百年,大周几代先祖也未能收复,官家却能了了先人夙愿,为汉家收复国土,真乃雄才大略,日后青史上定能与汉武唐宗并列。” 王贵妃的谄媚之辞虽然夸张无比,还把赵建与汉武帝、唐太宗相提并论,可君王哪有不爱受人称颂的?王贵妃正是吃准了赵建狂妄自大的心理。 赵建听后,心里果然无比欢喜。 皇后以及一些正直的妃子、公主、皇子却忍不住在心里唾弃王贵妃。 赵淑瑞坐在王贵妃身边,轻笑一下,道:“在座都乃当世之人,贵妃娘子为何迫不及待谈论青史了?” 顿时,殿内鸦雀无声,王贵妃脸都涨红了,恨得牙痒痒的,藏在几案下的手握成了拳。 而一些妃子、公主、皇子忍不住掩着嘴,差点笑了出来。 大家都知道赵淑瑞独得官家宠爱,唯有她方能治一治王贵妃。方才那一番话,听起来平静,实质笑里藏刀,言下之意不正是批评王贵妃诅咒皇帝死吗? 赵建本来飘飘然的,但听女儿这么一说,觉得也有道理,皱了皱眉,严肃道:“贵妃失言了,朕又怎能与千古大帝相提并论?” 王贵妃赔着笑道:“是妾身失言了,官家恕罪。” 对于赵淑瑞怼了王贵妃,虽然解气,可皇后却不认可她主动挑事的行径,怕将来招致王贵妃报复,于是双手举起杯,端庄贤惠,打圆场道:“无论如何,收复国土是头等喜事,我们都敬官家一杯。” 妃子、公主、皇子旋即跟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赵建搁下酒杯,沉吟片刻,又道:“虽然我军收复了参州,可北方慕容氏逐渐统一,对此地也是虎视眈眈,难保不会加入争夺,也是个大问题。” 王贵妃朝对面的秦王使了个眼色。 秦王赵玮长相像足了赵建,瘦削、斯文,看起来文质彬彬,风流潇洒的。他接到母亲的眼色,思虑片刻,然后侃侃而谈,“慕容氏立国方五年,多年征战,早已兵疲马倦,穷困交加。孩儿认为只要每年给他们许以好处,便可稳住边境。” 赵建连连颔首,十分满意,“玮儿倒是与朕想到一块去了。大周与顺国建交,明年正旦顺国就要派遣使者来汴京朝贺,那你再说说,该安排什么表演迎接顺国使者?” 每年正旦,大周皇帝都会在宫里举行大朝,各国使者出席,期间会有歌舞杂剧表演。顺国使者初次来京,赵建自是想专门为他们安排一场表演。 秦王听闻父亲特意让自己献策,脸上难掩骄傲,昂起了下巴,露出清朗的笑容,道:“既然顺国对赤山虎视眈眈,那我们何不在朝会上安排精锐的禁军比武、表演神臂弓,以达到震慑作用。” 赵建嘴角翘起,笑容都堆起了,“此提议好!” 赵淑瑞和皇后思忖了起来,魏王坐在殿下右排之首,神色着急,犹豫了一会,拱手道:“爹爹,孩儿以为不妥!” 赵建眉头一皱,略有不满,“哦?那魏王有何看法?” 魏王没出阁前处事小心谨慎,不争不抢,从不议论朝政,家宴上也只安静地旁听。如今出仕开封府不到一年,就学会如此强硬地驳斥赵建的想法了,难免让赵建不快。 魏王也知赵建不喜他,遂更加恭谨,站起来,垂首拱手道:“顺国虽然对赤山八州虎视眈眈,可毕竟也派出使者朝贺,说不定有和睦之意。正旦乃新年伊始,本该喜气洋洋的,练兵、表演武器,有挑衅意味,孩儿以为既不合礼仪,也不吉利。如果能出一个表演,既能展现大周将士的精神,又不至于伤了和气,就最好不过了。” 赵建想了想,忽然恼了,“那你倒是说说表演什么,别光反驳,不解决!” 魏王还没想到,垂首沉默着。 殿内众人都凝神思索起来。 赵淑瑞恍然想起,笑道:“爹爹酷爱蹴鞠,不如就让禁军表演蹴鞠吧!” 霎时,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笑着认同。赵建捋着胡子呵呵笑道:“好极!好极!还是朕的淑瑞聪明,那便让禁军表演蹴鞠吧!” 周朝蹴鞠盛行,是一项自平民到皇室都喜爱的娱乐。以往大朝都有蹴鞠表演,但都由宫廷蹴鞠师负责,今年换作禁军也无妨。 “那由哪支禁军表演呢?”赵建思忖着问。 王贵妃很快看清了形势,赵建爱蹴鞠,在正旦带领蹴鞠比赛的禁军,一定能入他法眼,少不了封赏和重用,正是个扶植党羽的大好时机,于是赶紧向秦王使眼色。 秦王想了想,便提出让隶属殿前司的步军天武军表演。 只要是禁军,赵建都无所谓,爽快地答应了。 赵淑瑞忽然想起洛蔚宁在神卫军,遂道:“不如从两卫禁军各挑一队,以神卫军对天武军,爹爹意下如何?” 赵建点头,“也好。” 赵淑瑞站起来,福了福身,又道:“淑瑞愿请缨负责神卫军蹴鞠比赛,还望爹爹答应。” 王贵妃瞥了一眼赵淑瑞,凤眼露出诡异的光,心里纳闷起来,“这个赵淑瑞,为何对神卫军如此上心?” 军队都是男儿之地,赵淑瑞身为公主却请缨和他们打成一片,皇后一听就觉得不合礼仪,赶忙劝阻。 可是赵建经不住赵淑瑞的恳求,毫不介意,笑呵呵地答应了。 最后由秦王负责天武军,赵淑瑞负责神卫军,两支禁军的比赛忽然变成了皇子与公主之间的较量。 洛蔚宁和九个下属在望春门一带守门、巡逻,本来戍期为三个月,这日交班后,突然收到都头的消息,让他们回到南郊的军营里。 洛蔚宁本以为迎接他们的是校场训练,可到了清晨,也没听见都头喊人集合。他们在营房里干坐,直到日上三竿时,才被召集到校场上。 左右厢第十军的士兵,一共五营,各营分作一方队,井然有序地排列着,营长站在方队首位。 洛蔚宁在队伍中间,听着大家议论纷纷,一片嘈杂。她也纳闷不已,不知将有什么大事发生?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郑铭和军中好几个将官引着一个身着青色公服,手持拂尘的内侍款步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内侍。 此人是入内内侍省副都知,官家身边的人,此次来传口谕。 走到禁军队列前,都虞候摆手让大伙肃静下来,副都知扬起阴柔的声音,道:“传官家口谕,神卫军右厢十军,即日起负责筹备蹴鞠队伍,于正旦大朝表演,不得有误!” 闻言,大伙躁动起来,议论纷纷。 都在讨论为什么突然让禁军在朝会上表演蹴鞠了?即便是禁军表演蹴鞠,为什么选中神卫军,还偏偏指明让右厢十军? 疑惑归疑惑,政治嗅觉敏感的人都心思雀跃,高兴起来。这无疑是一个攒军功的好机会。在大朝会蹴鞠比赛,若能得胜,不升迁也有重赏。 秦扬也难掩喜悦,高声发问:“神卫军左右厢二十军,官家为何偏偏选中我们?” 副都知脾气极好,笑了笑,道:“那你们还得谢谢成德公主。官家让禁军表演蹴鞠,迎接顺国使者,本来只选天武军,是成德公主钦点了你们。” 一卫禁军将近五万人,与天武军比赛只出一小队,若让五万将士组队比赛,再选出一小队,未免扰乱军队。赵淑瑞便和秦王商量,在神卫军和天武军里各挑一军,由士兵私下组队,逐轮淘汰,最后胜出者将在正旦朝会比赛。 这一解释,大伙就更费解了,成德公主为何偏偏挑中神卫军? 可副都知也揣测不了公主的心思,于是大家都绕过这个疑问,顾着高兴去了。 副都知在神卫营逗留一天,让大家组好队,把名单交上来,他拿回去给成德公主。过不了多久,成德公主便要带着宫廷优秀的蹴鞠师亲赴军营,指点训练。 消息如火药,在大伙中炸开了,众人无不满脸激动、兴奋。 成德公主倾国倾城,才华出众,汴京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佳人。非但青睐于他们神卫军,还入住军营指挥他们蹴鞠,可谓几辈子修来的荣幸! 大伙积极组队,纷纷到各自都头那儿报名。 洛蔚宁却静静立在一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拧着眉头思索起来,喃喃自语:“成德公主钦点神卫军,该不会是因为我吧?” 话说出口,她又觉得自己未免太自恋了? 一个小兵,何德何能影响了公主的决定? 李家兄弟跑到她身边,脸上仍兴奋未消。 “宁哥,你怎么还不报名?”李超靖问。 李超广也道:“机会千载难逢,就算得不到官家青眼,在公主面前表现好,说不定能去公主府当个护卫!” 洛蔚宁耸耸肩,摇了摇头,淡笑道:“我不太熟悉蹴鞠,就不凑热闹了。” 蹴鞠比赛难免肢体碰撞,她一个女子,有暴露身份的危险。虽然杨晞教导过她要努力攒军功,带着下属升迁。可这次蹴鞠赛,她不参加也不影响下属,还是别贪这份军功了! 第36章 情窦初开 ◎她就去找杨晞,向她表明心意!◎ 为了迎接顺国使者,神卫军被钦点组建蹴鞠队,过不了多久,成德公主就要带着蹴鞠师入住军营,指导参赛士兵训练,实乃军中一大盛事。 郑铭从校场划出一块地儿,带领下属们搭建几座蹴鞠毬门供训练,还在营房区域腾出一个院落,好好布置,作为公主的临时行宫。 蹴鞠毬门两三天就搭建好了,大伙迫不及待训练起来。每都为一个整体,轮流训练,等到淘汰赛开始的时候,每都选十二名最优秀的士兵组队参赛。 洛蔚宁和其他不参加蹴鞠队的士兵则负责站在毬门边上捡球,或者为队员呐喊助威,提振精神,日子真可谓清闲。 可当清闲下来,她的思绪就会飘到杨晞身上,变得心情沮丧、闷闷不乐的。 这日黄昏,她吃过饭后,坐在搭建在蹴鞠场边的看台上,双腿悬在平台外,摇呀晃呀的。 蹴鞠毬门底下,还有许多士兵在训练,欢呼声此起彼伏。 她目眺远方,空阔的校场外,是晚霞染红的天际。 神色若有所思,目光盈满忧伤,脑海里又回想起几日前的一个梦境。 那晚她牵着杨晞下山,分别后她回到军营休息,做了一个梦,梦里回到了蜿蜒的山路,杨晞脚下打滑后,她把对方抱在怀里,四目相对。 月光洒下,夜色半明半暗,染上了旖旎的气氛,映得杨晞的面容更为娇柔,几根发丝乱洒在额角,她情不自禁地撩拨她的发丝。 杨晞桃眼含情脉脉,风情万种的微笑,粉唇微张,“阿宁。” 洛蔚宁目光痴迷,几乎要屏住呼吸,嘶哑道:“巺子。” 却见杨晞缓缓抬起双手,纤柔的十指捧着她的脸。她的目光落在两片粉色薄唇上,像有什么力量吸引着她,心跳快得出乎寻常,是她这辈子都没经历过的。 她配合着对方,俯下脸,嘴唇贴了上去。 “唔……”杨晞口腔发出浅声呢喃。 洛蔚宁闭上眼睛,闻到对方腰间香囊散发出的清新的香草味,忍不住用力深吻,仿佛要把这香气全部攫取。她们不知什么时候吻到了路边的树下,杨晞背靠树干,她抵在她面前。 持久的吻停下,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紊乱的气息。杨晞抓着她的手,放到衣带结上,水波荡漾的双眸望着她,热情而大胆,像是邀请…… 可就在这时候,她醒过来了! 尽管过去了好几天,可梦里的旖旎总是萦绕脑海,洛蔚宁直想呼自己一巴掌。她和巺子都是女子,怎么能做这种梦亵渎她,简直无耻至极!可另一边,她又忍不住怀念梦里那个香甜的吻,想象自己是个男子,和巺子从在一起到成亲,各种美好的未来。 两种矛盾的想法如排山倒海,涌进脑子,让她难受不已、备受煎熬。 到了月上梢头的时候,她才浑浑噩噩地回到营房。 这段日子蹴鞠训练都要排队轮流,每个都一天下来就练两个时辰,大伙都很清闲,精力过剩,还没歇下。有的在谈笑,有的在吹笛唱曲儿。 洛蔚宁回到自己的床铺坐下,发现旁边的李超靖正侧躺在被窝里,手里拿着一本半薄的小书,看着书露出笑容,在洛蔚宁眼里,这笑得有点猥琐。 但见大家都有活动,自己也不能先睡,便一手抓起了李超靖的书,道:“在看什么!” 李超靖俨然是看到最激动处被打断,从被窝里弹起来,伸手夺回书,“宁哥我还没看完呢!” “让我看看又如何?” 李超靖笑嘻嘻的,“不知道宁哥好不好这口?我这还有一本,给你!” 说着,他从枕头下抽出另一本,与他手里那本同样大小、厚薄的。然后又躲回被窝看起来了。 洛蔚宁疑惑地看了他两眼,又看了看小书封面,土黄色的纸上画着两个闺阁女子,在院子亭下,一人抚琴,一人喝酒欣赏,画风十分惬意。上写着“我見猶憐”几个黑色大字,是故事的名字。 洛蔚宁无聊、痛苦纠结了几日,终于找到打发时间的玩意,便学着李超靖,躺回被窝,书举在脸上,迫不及待地翻开。 小书图文并茂,一版两幅画,还有人物对话、故事介绍,是图画故事书。 第一页讲述东晋南康公主得知驸马桓温在外宅养着俘虏回来的成汉公主,带着侍女,提着刀,誓要将李公主碎尸万段。 洛蔚宁很快陷进了故事,不由得替那个还没出场的美人捏了把汗,赶紧翻下一页,没想到南康公主看到美人梳妆,一副惊艳到,呆若木鸡的样子。成汉公主哭着诉说国破家亡之苦,求南康公主杀了她。 南康公主却把刀一扔,上前挽着成汉公主,说:“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 洛蔚宁觉得有趣,格格笑了出声,竟不知道这一笑像极了她方才看到的李超靖的“猥琐”笑容。她心想,原来这就是“我见犹怜”的成语典故。 又继续往下翻,南康公主把成汉公主接回公主府,两人花前月下。洛蔚宁越看越古怪,感觉图画画风、人物对话愈发暧昧。心怦然直跳,脸颊滚烫,犹豫了一会,翻下一页。 刹那间,她倒抽了口气,脸上覆上阴霾,啪地把书一合。 方才那一页,两版都是南康公主和成汉公主,两个女子,行云雨之事的“淫秽”图画。 她咬牙切齿地道:“李超靖!” 李超靖从故事中抽离出来,诧异道:“怎么了,宁哥?” “你给我看的什么书!”说罢,她把书甩到李超靖的脸蛋。 李超靖拿着书,一脸愕然,又无辜。 “你竟然给我看这种书!” “啊?”李超靖有点意外,他也知道并非所有男人都爱看女女之爱,可传遍了整个营房,不看的也只是还回来,从没有人像宁哥这么大反应。 忍不住问:“两个美娇娘在一起,看着不高兴吗?” 洛蔚宁咬着牙,憋着一口气,脸都张红了,竟无言以对。好像他说得也有道理,她其实还挺想看下去的,只不过被两个女子惊世骇俗的行为惊到了。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怒气消散了一半,反问李超靖,“所以……天底下,两个女子真的可以这样?” 李超靖爆笑如雷,扶着洛蔚宁的肩膀笑弯了腰,原来宁哥生气的点在此,“宁哥你好纯情啊,哈哈……” 洛蔚宁好一顿尴尬,脸红耳赤,气得上气不接下气。 李超靖笑归笑,但也好人做到底,赶紧给他纯情的宁哥科普了自古以来,人们不仅有男女之爱,也有男男之爱,所以女子之间相爱便也不奇怪了! 最后把书塞回她手中,鼓励她大胆看。 洛蔚宁躲回被窝,红着脸,犹豫了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打开小书,把故事看完了。这本《我见犹怜》是后人根据南康公主和成汉公主的故事展开联想,杜撰的情色插画故事。 两个女子一同生活在后宅里,背着相公桓温在后宅私通,还约好一同出游赏雪。南康公主对成汉公主呵护备至,后者怀孕后,她请了最好的大夫悉心照料,奈何天公不作美,成汉公主最后小产而死,香消玉殒! 洛蔚宁看到结局差点哇的哭了出来! 待到大伙都睡下了,营房安静下来,洛蔚宁把书藏回枕下,平躺着。 将近深秋时节,夜晚有风灌进营房,她感到微冷,拉高被子盖到胸口处。盯着屋顶的横梁,开始思索自己对杨晞的感情,是不是也像插画故事中,南康公主和成汉公主一样? 若非产生了男女之爱,她又为什么会梦到和巺子亲吻? 多日来困扰心头的烦恼,在今夜竟被一个插画故事解决了。她露出轻松的笑容,心想,原来自己对杨晞的渴望是正常的,自古至今,不止她一人! 接下来两天,洛蔚宁在毬门边帮忙捡球,一直傻傻地笑。满脑子不是“原来两个女子之间也可以产生爱情。”就是“原来我也可以喜欢巺子。” 训练结束后,她又一个人坐在看台上,双腿悬在台下,看着天边的晚霞,再度陷入思索。 李超靖走到看台下,两掌撑着看台腾起来,坐到她身边,笑洋洋地道:“宁哥,在想杨教授吗?” 洛蔚宁默不作声,算是默认了。 “过两天就休沐,去找她呗!” 洛蔚宁沉默片刻,忽然悠悠地道:“阿靖,你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吗?” 李超靖偏起头,想了想,忽然怅然若失起来,道:“知道呀!喜欢一个人呢,就是即便再忙再累,也要偷得空闲去想她;只要想到她,心里就高兴,情不自禁就想笑。每天都想见到她,纵使世间女子千千万,我却只想对她一人好。” 纵使世间女子千千万,我却只想对她一人好! 这句话击中了洛蔚宁心坎,这不正是她对巺子的感觉么? 接着,李超靖感怀身世,说起十四岁那年的往事。 他家住在汴京狭窄的巷子,隔了一条街的对面楼上,住着一个比他年长几岁的娘子,每日夜出早归。她衣着华美,涂脂抹粉,在当时他的世界里,像天仙般存在。每日晚上他就站在屋门外,等她出门,只为与她攀谈几句。后来两人熟悉了,只要娘亲做了好吃的,他都会送到对面。 只可惜当他想要表明心意的时候,那个娘子就消失不见了。 他为此伤心了好几个月。后来听爹娘说,娘子是个唱曲的艺伎,被一个富商看中,做小妾去了。 如今提起,李超靖仍喟叹不绝,泫然欲泣,“要是当时我早点表明心意,她就不会消失不见了。” “可你当时只有十四。” “只要我恳求爹娘,十四也可以娶妻的!” 李超靖肯定道。 他叹了口气,又继续道:“兄弟把故事告诉你,只是希望宁哥不要瞻前顾后,犹犹豫豫的。虽然你和杨教授出身云泥之别,但你武艺高强,前途无量,说不定哪天当将军了。人家也到婚配年纪了,你不趁早告诉她,她就要嫁人了。若你告诉她,万一她属意于你,愿意等你升迁了再成亲呢?” 洛蔚宁听得心悦诚服,恍然大悟,当下有了决定。 等过几天休沐,她就去找杨晞,向她表明心意! 第37章 一捧真心遭冷遇 ◎一巴掌打在洛蔚宁的脸上◎ 夕阳西下,一辆马车从大内东华门驶出,沿着大路辘辘而去。 杨晞和暗香坐在宽敞的车内,车帘半掩,可以瞧见街上人来人往,商贩云集,叫卖声和谈话声嘈杂热闹。 十几个禁军气势汹汹地穿过街道,这是她们一路上看到的第三批禁军了,大概都是搜查无头尸首级的。 暗香纳闷道:“这些禁军都已经搜了十几天,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 杨晞脸上云淡风气,道:“不过贼喊捉贼。只在外面搜,却不进里面,明显是不想搜出来?” 暗香大惑不解,拧着眉头思索起来,堂主的话怎么云里雾里的,什么外面里面的? 两人乘马车直奔为善堂,刚踏入暗府,就见枕流候在内堂,焦急地迎上来道:“堂主,查到了!” 杨晞踏上台阶,坐回榻上,神色波澜不惊:“在哪了?” 枕流道:“堂主当真料事如神,果然是安顺天干的,而且还真是藏在安顺天的外宅。” 杨晞若有所思起来,划过一抹了然的笑。 搜查首级事宜由开封府牵头,天武军负责。自从她听闻天武军只在山上、河边等外头空地搜查,不搜私人院落的时候,就开始怀疑安顺天把首级藏在了后院。令探子调查安顺天的宅院,果真查出外城西郊有一处外宅,畜养着一群男女妓,安顺天每旬有三四天会留宿那儿。 安府正宅守卫众多,杨晞不敢派人擅自潜入,且考量到人敬鬼神,把一个首级藏在自家院子有坏风水,于是让枕流漱石潜入外宅打探一番。 那夜,趁着安顺天没到外宅,枕流漱石一袭黑衣,蒙面,潜入了外宅。 当时已过了三更,屋内都灭了灯,院子静悄悄的。枕流腰间挂着佩剑,而漱石背着弓箭,腰间佩剑。他们脚步轻盈攀上屋顶,两道黑影快速窜动在屋瓦上。 院子长廊里有两个家丁提着灯笼走过,他们立即停下脚步,躲到屋脊另一边,只探出半个脑袋,看着家丁离开后方跳下院子。 整个外宅足有方圆八、九丈,院子一重又一重的,足有十几个,两人逐个搜查。 最后走到一处暂时无人居住,颇为荒凉的小院子,首先入目的是一棵高大柳树。 再仔细环顾一圈,枕流的目光忽然落在一棵低矮的桃树上。桃树长约尺许,枝叶稀疏,明显是新栽种的,底下的土壤,草还没长到一寸。 他狐疑地走向桃树,愈发觉得可疑。这是宅子里唯一一棵桃树,桃木乃镇魂之物,他几乎确定首级藏于下面,抽出靴中匕首,先把泥土表层一块一块地挖起来,保持表层泥土平整。 挖了差不多三尺深,就看到一只木匣子,大小刚好能容纳人的首级。 他取出木匣子,放在地上,深呼了口气,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打开,果然见一人头藏在里面。首级黑发凌乱,双眼紧闭,时值寒冷的深秋且藏于地底,仍未开始腐烂,表皮一片苍白,瘆人得很。 可以看出这是一名年轻男子,与堂主猜测的唐家军少将吻合。 立即合上匣子,把首级藏回去,掩埋好,再把一块块表层土坯放回去,不露半点挖掘过的痕迹。 听完这一过程,杨晞虽然是意料之中,却还是忍不住喟叹。 思虑过后,对枕流道:“此事暂不宜打草惊蛇,这两个月得辛苦你们守在那宅子外了,若安顺天挪动了首级,记得留意着。” “是,堂主!”枕流领命而去。 神卫军营又迎来了休沐,这次休沐后,成德公主就要入营指导蹴鞠训练,大伙全副精力就都得投入到蹴鞠中去了。 洛蔚宁和李家兄弟商量好向杨晞表明心意的计划,第二天清早就穿上了一身没穿过几次,近乎崭新的灰白色短褐,黑发束得整齐,横贯一支银簪,腰间还戴上一只香草气味的香囊,打扮得光鲜整洁。 在铜镜前站立了许久,满心期待地走出了房间,高兴得哼起了曲儿。 院子里,奶奶正在扫地,洛宝宝正在挥斧头劈柴。 她欢声道:“奶奶、宝宝,我要出去玩了!” 只是漫不经心地通知一声,然后蹦跳着朝院子门口走去了。洛奶奶和洛宝宝目光惊诧,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动作。 打扮得如此光鲜,腰间还系着锦绣香囊,一经过,整个空气都是香草味,很难不吸引人注意。 洛蔚宁什么时候学会这么捯饬自己了? 洛奶奶反应过后,急急脚走到门外,高声吩咐,“早点回来呀,阿宁!” 不见回音,人影儿都没了! “阿宁跟谁玩去了?”洛奶奶边走回院子,边疑惑道。 洛宝宝摇了摇头,揣测起来,女为悦己者容……忽然惊恐道:“该不会有喜欢的人了?” 洛蔚宁直奔为善堂,果然杨晞也在那儿。她磨磨嘴皮子,又留了下来。杨晞在看诊房接待病患,她在院子里切药材,各司其职,其乐融融的。 晌午两人一起在为善堂用了午饭,到下午酉时,杨晞关上看诊房大门,往大门走去。 洛蔚宁赶紧跟在她身边,道:“你要回家了吗?” 杨晞淡淡地看了一眼身边的跟屁虫,微笑道:“嗯,你也回去吧!” “我碰巧要去城里置办点东西。天色还早着,要不咱们逛逛?” 此时,两人已经走出了为善堂大门,在外头驻足。 杨晞看着空阔的大路,以及染红了天边的夕阳晚霞,心里划过一些迟疑。她告诉过自己,不能再与洛蔚宁纠缠不清。可忽然想到秦扬也好久没来找她了。但凡休沐,她白天在为善堂看诊,傍晚回杨府,秦扬便偶尔去杨府,邀她一起逛夜市。 不想见到秦扬,于是答应了洛蔚宁的邀请。 两人共坐杨府的马车来到城区最热闹的街道。 夜幕降临下来,街上华灯初上,灯影幢幢,游人密集,一片热闹喧哗的景象。 时值寒凉的深秋,街边多了许多烧烤类的小吃,一路的烟火和香味。洛蔚宁握着两窜烤鱼,边吃边走,沾了满嘴唇孜然粉,红得滴血似的。 “你真的不要尝尝吗?”边吃边问杨晞。 杨晞偏头看她吃得欢的模样,竟然觉得有些可爱,不由得扬了扬嘴角。其实她也想馋烤鱼,但自小的教养告诉她,不能边走路边吃东西,尤其是会伤及形象的食物。 洛蔚宁分明见她眼馋地看着烤鱼,动作浅浅地咽了口唾沫,又收回目光,故作矜持地说:“不了。” 她忽然理解,立即找了附近一家饮子铺,坐下来,把烤鱼给她,然后去买饮子。 不消一会,店小二捧着托盘回到座位,上面盛着两碗膏状甜品,清澈透明,洒了几点红色玫瑰花瓣,看起来就很可口。 这是洛蔚宁点的荔枝膏。 “这个时节,竟然还有荔枝?”洛蔚宁一脸惊讶对杨晞说。 杨晞刚吃完鱼,用巾帕擦了几下唇边,忍不住好笑,说:“你倒是天真,当真以为荔枝膏是用荔枝做的?” “那是什么做的?” 杨晞又再耐心解释,汴京地处中原腹地,与荔枝的产地相距遥远,即便是水运,也要近一个月才能到。荔枝靠着冰冻运上开封,也卖得十分昂贵,一般老百姓还买不着,但又馋荔枝的美味。 聪明的厨子便用乌梅、砂仁、肉桂、生姜和丁香一同熬制,成了荔枝膏。 洛蔚宁怀疑地舀起一匙送进嘴里,轻轻咬了咬,香甜的滋味盈满口腔,还真是荔枝的味道,眼睛都亮了,赞不绝口。 “真是神奇!你也赶紧吃。” 杨晞点了点头,也舀起一汤匙品尝。 洛蔚宁目不转睛地盯着杨晞的反应,紧张又忐忐,不确定对方是否还喜欢荔枝。 方才点饮子的时候,看到荔枝膏,记忆忽然就回到了七岁那年。巺子赠她玉璜第二天,她就在自家荔枝树上摘了一束送到章府门外,亲手交给她,看着她尝完一颗后那惊艳的模样,小小的洛蔚宁,整颗心都亮了! “喜欢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嗯,不过与鲜果的味差别蛮大的,要是能吃上鲜果就好了!” 不经意的一句话,洛蔚宁却暗暗记在心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从饮子铺离开后,洛蔚宁带着杨晞走到一片远离街区的河边。河边植着成排的杨柳,靠近石板路,仅有路边远远挂着的灯笼,四周晦暗不明。 两人立在柳树下,杨晞不解道:“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洛蔚宁兴奋又忐忑地望着河对面,道:“一会你就知道了。” 果然,过了良久,只听见“咻”的一声从河对面响起,一枚烟花划破天际,砰……地炸开在夜空,开出绚烂的花。 路上行人都被吸引了目光,纷纷喊:“是烟花!” 他们纷纷驻足抬头观望。 烟花陆续不断地在夜空绽放,明亮绚烂,光彩夺人,几乎点燃了整个夜空。 杨晞抬头看着,被惊艳到,脸上难掩喜悦的笑容。 洛蔚宁偏过头看她,朝思暮想的容颜,在烟花的映照下忽明忽暗。看着她开心地笑,就觉得心满意足。 眼眸染上情愫,忽然浅声道:“巺子。” 头一次听见洛蔚宁喊自己小名,杨晞怔住了。 “这烟花是我为你准备的,你可喜欢?” 杨晞看向她,划过一丝无奈。仿佛猜到洛蔚宁接下来要说什么,但又不知怎么回应,一时无措。 河对面空阔的草地上,李超广在手忙脚乱放烟花,李超靖在旁边点亮了两个约莫三尺高的大孔明灯,一手提一只,有点架不住。 焦急地朝李超广道:“快过来帮忙!” 李超广小跑过去,接过一只孔明灯,把写有情诗的一面转向对面。 兄弟俩对视一眼,笑洋洋的。 李超靖道:“宁哥,接下来就靠你自己了!” 说罢,兄弟两放开手中的孔明灯,乘着风,孔明灯飞升到夜空。 那边,洛蔚宁和杨晞仍沉默不语,忽然听见有人大喊:“好大的孔明灯!” 她们不约而同抬头看去,烟花映衬下,河对岸缓缓升起两只大孔明灯,清晰可见灯纸上各写了一句话,“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洛蔚宁转身面对杨晞,温声道:“巺子,你看到了吗?” 杨晞容颜低垂,睫毛颤动了两下,心情变得更为沉重,忽然挤出一抹苦笑,“你懂自己在干什么吗?” 洛蔚宁有点慌,却维持冷静,继续把打过腹稿的话说出来,“巺子是除了奶奶和宝宝,对我最好的人了。在军营的日子,我每天每夜无不在想你,后来才明白,原来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我怕我再不告诉你就来不及了。” “我答应你,从今往后只待你一人好,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你可愿意接受我?” 杨晞抬头正视她,难受道:“阿宁,如果因为我对你好,你就喜欢,那不是真正的喜欢。这些事情你还不懂!” 洛蔚宁再也冷静不住,双手扶着对方的肩膀,着急道:“我懂的!” “我和你妹妹、奶奶都是女子,你对我的喜欢,或许和喜欢她们是一样的!” “不一样的!巺子,你为何把我当小孩,不相信我?我可以证明给你看,我懂!” 目光落在杨晞的两片薄唇,犹豫了一会,深吸了口气,仿佛豁出去一般,唇瓣贴了下去! 猝不及防的吻,惊得杨晞睁大眼眸,几乎毫不犹豫地推开洛蔚宁。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一巴掌打在洛蔚宁的脸上。 洛蔚宁懵了,呆立原地,看着杨晞失望、愤怒的目光,再也不复平素温和恬静的样子,她嘴唇张了张,终究说不出什么,决然地转身走了! 洛蔚宁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好久才反应过来,半边脸传来火辣辣的痛,她抬手摸了摸。 “咻……砰!” 烟花的声音持续不断,这时候却变得分外响亮。 她抬头看去,烟火仍灿烂盛开在夜空,孔明灯却远去天际。 是不是把一切都搞砸了,巺子以后都不会理她了? 她哽咽一下,抹了抹眼睛,竟沾了满手的湿润! 第38章 公主莅军营 ◎看着洛蔚宁喝上公主送的糖水◎ 休沐过后,洛蔚宁又重新回到军营,过上在毬门边上捡球的日子,整个人却浑浑噩噩,如同离了魂一般。 不消几日,成德公主如期来到军营,营里的士兵整齐地排列在校场,参拜公主。公主赏赐了一些果品,到了用晡食的时候,每个士兵的碗里都多分了几块肉,大伙吃得高兴,对成德公主赞不绝口。 “要是以后公主时不时来一趟就好了,那咱们就时不时能多吃几块肉!” “吃吃吃,就知道吃!” 军营食堂里,洛蔚宁和李家兄弟坐在一块,安安静静地吃饭,听着隔壁桌子一个憨憨的胖子和同伴边吃边讨论。 那同伴用筷子敲了敲胖子的碗边,提醒道:“这段日子就别只顾着吃,蹴鞠的时候好好表现,说不定得到公主的赏赐。我听说呀,公主会在营里住上两月,连杨教授也带来了。” 听闻“杨教授”三个字,洛蔚宁的筷子尖停在碗边,也停下了咀嚼,含着满口饭,腮帮子鼓鼓的,想了想,很快又继续吃饭。 李家兄弟明显捕捉到她一连串的反应,无不满脸同情。 想起那晚他们放了孔明灯,烧完烟花后就过桥,想瞧瞧杨教授接受宁哥没有。却看见她一个人落寞地站在柳树下,抬起脸看夜空,不断地抹眼泪。 这情景真让人揪心。 李超靖润了润喉,说:“宁哥,你要不要跟胡都头说一声,也加入蹴鞠队,跟我们一起训练,正如人家所说,表现得好说不定能得公主赏赐。” 李超广也憨笑附和,“对呀,宁哥,多干点事,就不用老想着不开心的了。” 洛蔚宁搁下筷子,苦笑着点了点头,道“嗯,我会好好想想的。” 就在这时候,胡都头来到他们面前,把洛蔚宁单独叫了出去。 公主营房位于军署对面的一方小院子,院子正中是赵淑瑞起居的地方。 此时赵淑瑞正坐在外间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本名册,边看着边翻页,面上平静无波。 一会,璇玑走进来拱手道:“公主,洛蔚宁到了。” 赵淑瑞搁下书,脸上扬起笑容,“快让他进来。” 洛蔚宁走进来后,垂首,向赵淑瑞拱手道:“卑职洛蔚宁参见公主。” “阿宁,无需多礼。” 洛蔚宁抬起头,脸上仍难掩忧伤的神色,只是表现得不明显。 赵淑瑞没留意到她的反常,拿起手边的册子,问道:“阿宁,我看了报名参加蹴鞠队的名单,上面没有你的名字,为什么不报名?” 洛蔚宁眼睑低垂,从容道:“回公主,卑职不熟悉蹴鞠,就没报名。” “不熟悉可以练习。这是一个建立军功的大好机会,人人都抢着参加,甚至许多人没有机会,你为何无动于衷?”赵淑瑞有点不解,也有点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还未等对方回答,又继续道:“阿宁,那天在望春门附近和你见面,你说过想好好待在军营,努力建立军功,我都记在心里。我为了你在官家面前推荐神卫军,你竟连机会也不争取。” 语气嗔怪,甚至委屈了起来。 洛蔚宁没想到公主竟当真因为自己的缘故才钦点神卫军,如今还毫不掩饰地告诉她,受宠若惊之下,赶紧跪了下来,“卑职有罪,不值得公主如此厚爱。” 赵淑瑞赶紧过去扶起她,“阿宁你快起来,在我面前何必战战兢兢的,你知道我不会责怪你的。” 洛蔚宁抬头看她,对方满脸宠爱,眼中秋水盈盈,像一座无形的山,压在她心上。 “公主,其实阿宁也有话跟你说。” “嗯,你说。” 只见洛蔚宁从衣襟掏出一枚珠钗,双手奉上给赵淑瑞,“这是公主曾经赠与阿宁的,上次在私宅归还,杀手突然冲出,您还来不及收回。这一次,总算有机会归还于你了。” 既然她明白了女子间也能产生爱慕之意,便不能一面喜欢巺子,一面还留着公主的信物,遂在上次休沐,特意把发钗带回了军营。 见洛蔚宁低着头,一股犟劲,憋得脸颊红晕散开,赵淑瑞划过无奈的笑,转身回榻上坐下。 洛蔚宁半晌等不到回应,忍不住抬起头,发现公主盯着自己,一张倾城容颜,似笑非笑的,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公主。” “真是榆木脑袋!”赵淑瑞佯嗔道。 赠钗有定情之意,换作旁人,巴不得藏起来,好生保管。洛蔚宁却还没开窍似的,上赶着归还,一时让她没辙。 又道,“我可以收回发钗,可你得答应一件事。” “公主请说。” “参加蹴鞠比赛。我带了几位宫廷蹴鞠师到军营,既然你不熟悉,我便点一位专门指导你。” “这……”洛蔚宁犹豫起来。 “洛蔚宁,我都做到这份上了,你还能辜负这番好意?” 公主嗔怪的语气带着几分委屈,让洛蔚宁惭愧不已,感觉自己再推辞下去,非但不识好歹,更会伤了她的心,当下跪地谢恩,并把发钗归还了回去。 夜晚,营房区域远远点着一个火盆,三三两两的士兵穿梭路上。 洛蔚宁打探到杨晞是公主钦点的,随同入营的御医,与其他随公主来的女官住在一个院子。 外面有护卫把守,她一个“男子”,未经院里的人允许,不得入内。 她立在外面,目光穿过门口看进院子,眼神如望穿秋水一般,搜寻着杨晞的身影。 “洛什长。”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洛蔚宁回头一看,原来是随杨晞一起来的太医局女学生暗香,脸上闪过笑容,拱手道:“暗香大夫。” 暗香见她笑容苦涩,感受到她浑身的低气压,笑了笑,道:“你找杨教授吗?” “正是。麻烦您跟她说一声,我想见她一面,跟她赔不是。” 赔不是?暗香眉头一蹙,不禁好奇起来,但也不多嘴问,爽快地答应了。 洛蔚宁在原地等候,紧张得双手十指紧扣,来回踱步。 可是过了一会,却还是暗香出来,对她说:“杨教授说她要歇下了,让你早点回去。” 洛蔚宁一怔,脸上瞬间涌上落寞。 暗香看她那求而不得的模样,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竟有点同情,她知道堂主下定决心的事很难改变,即便是身世显赫的盛郡主也不例外被放弃了。 于是劝她早点回去,以免耗尽心力。 第二日,洛蔚宁就加入到蹴鞠训练中去了。公主点了一个蹴鞠师专门指导她,大伙都看在眼里,仿佛猜到了蹴鞠表演为什么选神卫军,可谁也不敢议论半句。 当晚洛蔚宁又去找杨晞,依然被别的理由打发了回去。第三晚再去一趟,听到暗香直接对她说:“杨教授说跟你没必要再单独见面了,洛什长请回吧!” 那一刻,洛蔚宁感觉像被撕扯着,浑身发疼,眼眶一热,瞬间被水雾模糊了。 接下来的日子,她把精力都放在蹴鞠上。除了参加集体训练,还在午后,晚上大家歇息的时候,一个人在蹴鞠场,不断地练习把球踢进毬门中间的风流眼,就像疯了一样,不让自己闲下一刻时间。 这日午后,洛蔚宁和大伙一起在蹴鞠场上训练。她抬起腿,脚尖一下一下地顶着那颗皮革包裹的小圆球,从右脚传递到左脚,顶了几下,又传回右脚,最后奋力一踢,圆球斜斜地往上飞去,撞中风流眼旁的网上,进球不成,反弹回来,滚到场外。 李超广捡起球,犹豫要不要抛回去。 洛蔚宁整张脸被太阳晒得发红,嘴唇干裂,汗水不止地从额上落下来。她气喘吁吁,抬起衣袖擦了擦汗,对李超广命令:“阿广,把球给我!” 李超广劝道:“宁哥,要不你歇会。” 对方不发一言,脸色阴沉地盯着他。 李超广以前从没见过洛蔚宁犟起来的样子,被她发怒的眼神盯得发憷,只好把球抛向她。 她一手接住球,抛起,抬脚继续运球。 不远处,赵淑瑞缓缓踱在看台上,身后跟着璇玑、一名女内侍以及负责指导洛蔚宁的宫廷蹴鞠师。 “洛什长领悟力高,腿脚灵活,在蹴鞠上很有天赋,加上其人刻苦,只要再训练几天,定能顺利把球蹴进风流眼。” 赵淑瑞的目光一直放在洛蔚宁身上,唇畔的弧度始终没下来过。这会听到蹴鞠师的汇报,满意地点了点头。 蹴鞠师话锋一转,又道:“虽说刻苦是好事,不过这洛什长也太过用功了。午间不歇息,晚上把我打发走,一个人练到二更,如此下去恐会有损身体。” 闻言,赵淑瑞的笑容敛住了,烟眉轻蹙。 “如今球场上的洛什长,正是从晌午练到现在,已有两个时辰了。” “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我?” 蹴鞠师听出公主的责怪之意,吓得垂首,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随后赵淑瑞命内侍把为洛蔚宁熬制的五鼎芝糖水(1)端来,往球场走去。 球场边上看蹴鞠训练的士兵见到公主来,纷纷让出一条道,亲眼看着公主走向洛蔚宁。 “阿宁!” 洛蔚宁还在猛力踢球,俨然发泄,听闻公主的声音立即回过神来,停下动作。 “卑职参见公主。”她拱着手,气喘吁吁地道。 赵淑瑞不顾众目睽睽,把手上的巾帕塞进洛蔚宁手中,嗔怪道:“蹴鞠之事要紧,可身体更要紧。快擦擦汗,把这五鼎芝糖水喝了。” 洛蔚宁尴尬地看了看周围人的目光,不好落了公主的面子,顺从地把巾帕擦在额上,跟着对方往球场边走去。 气息逐渐平稳,却见公主捧起糖水递给她,微笑道:“这是我叮嘱府上厨子为你做的五鼎芝糖水,快喝了。” 五鼎芝乃长于树上的白色木耳,比普通木耳稀罕,盛产于南方山林,素来是名贵补品。 洛蔚宁看着浮在糖水中间,完全散开的五鼎芝,受宠若惊,又觉却之不恭,遂接过糖水,向公主谢恩,在一道温柔的目光注视下,一勺一勺地喝起来。 糖水清甜不腻,生津止渴,喝下去后,有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其他士兵望着洛蔚宁喝上公主亲手送的糖水,独得恩宠,羡慕得眼都红了。 李家兄弟双手抱在胸前,并排立在球场边,看着这一幕,也不由得啧啧称奇。 “宁哥这桃花运也太旺了,长得好看果真不一样!”李超广惊叹道。 李超靖笑了笑,心想,这不挺好的,有公主的宠爱,为什么还要为杨教授死去活来呢? 晚上乘着月色,洛蔚宁又独自在球场上练习。 初冬的寒风打在单薄瘦削的身体上,明明天气和昨夜一般,今夜却觉得尤其寒冷,未到二更就浑身乏力,只好早早回营房去了。 天朦胧光的时候,营房里的人还睡着。她如往常一般醒来,却累得眼皮灌了铅似的,快要撑不开。眯着眼睛,撑着床,用尽浑身力气坐起来,迷迷糊糊勒上裹胸布,一股恶心的感觉闷在胸腹,吐也吐不出来,十分难受。 还觉得身体发烫发冷,以掌覆上额头,一会,她认命地叹了口气。 果然是病了! 第39章 误解 ◎不管你让我多难过,我都喜欢你!◎ 洛蔚宁烧得周身无力,几乎要站不起来,只好让李家兄弟给自己打来一盆水,湿了巾帕覆在额上,重新躺回床上。又吩咐他们帮忙向都头告假一天。可无论李家兄弟怎么规劝,就是不愿去看军医。 此事很快惊动了成德公主,不过多久,就见公主带着人,心急如焚地来到营房。 洛蔚宁躺在床上,身上裹了两张被子,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个头,脸色和嘴唇苍白如纸,一块湿水巾帕覆在额上。 “阿宁,你还好吗?”赵淑瑞坐到床边,关切地问道。 然后拿起洛蔚宁额上的巾帕,认真摸了摸巾帕,感觉巾帕像被火烘烤了一般烫。柳眉一蹙,赶紧把巾帕湿了水,拧起再次覆回洛蔚宁额上。 而洛蔚宁眼皮沉重得几乎撑不开,眼睛半眯,涣散的目光始终看着站在赵淑瑞身后的杨晞身上,生怕看漏一眼对方就消失不见了。 杨晞板着脸,只用余光瞥向她,表面上没有一丝着急,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有多担忧。明明决定好不再纠缠不清,却还是忍不住被她牵动了思绪。 “巺子,快给她瞧瞧。” 赵淑瑞从被窝里牵出洛蔚宁的手,赶紧起身让到一边。 杨晞坐下来开始把脉,冷着脸,与洛蔚宁对视一眼,从迷糊的眼睛里感受到她的眷恋,很快挪开了视线。 赵淑瑞紧张道:“巺子,她怎样了?” 杨晞切完脉,起身站到旁边,道:“洛什长是染了风寒,发热严重,得尽快吃药。” 赵淑瑞令杨晞赶紧开方子,然后坐在床边,不断地重复洗巾帕,拧干、再折叠好覆盖回洛蔚宁额上这个动作。千金之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此时却丝毫不觉疲惫。 洛蔚宁看着公主,声音嘶哑道:“公主,谢谢你。” “你好好歇着,不说话了。都怪我,明明知道你每日忍着日晒,冒着冷风一个人训练,竟也不阻止,让你酿成了风寒。” “都是卑职的错,公主莫要自责。” 那边,杨晞写完方子,赶紧交给内侍去抓药熬药。随后静静地立在案桌边上,看着赵淑瑞坐在洛蔚宁身边,那关切的模样,不知为何,竟有种窒息的感觉,强烈地想要夺门而出。 药很快熬好,公主亲手喂洛蔚宁喝完,看着她睡下,直到探到她额头不那么烫了才放心离开。 后来又担心营房里其他士兵回来后,她休息不好,就命人把她抬去了疗伤房。洛蔚宁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被挪了窝。 她咳了两声,在偌大空旷的疗伤房里尤其响亮。觉得身体恢复了些力量,撑着坐起来。金黄色的夕阳透过窗牖射进来,她茫然四顾,有种苍凉的感觉。 “吱呀”一声,门开了。 杨晞捧着托盘走进来。 她的心陡然紧张,眼睛追随着这个日思夜想的身影,可怜巴巴又盈满情愫。 “巺子。” 对方穿着惯常的蓝衣,姿容清秀,冷着一张脸,如谪仙,是她可望不可即的。 “这是公主吩咐我送来的,快喝了吧!”杨晞坐在床边,捧起药碗递给她。 “只是公主吩咐的吗?”她嘶哑着声音,轻声问。 杨晞盯着她,默不作声 ,保持端碗的动作,她怯怯地接过药喝了起来。 待她喝完,杨晞伸手探她的额头,冰凉柔软的掌心覆盖下来,十分舒服,仿佛能抚平了心里的伤口。 “还有点烫,晚上得再喝一碗。” 洛蔚宁乖巧地点了点头,见杨晞沉默不语,她露出久违的笑容,道:“终于见到你了。” 没想到杨晞忽然冷笑一声,面露愠色,“你满意了吗?” 气氛骤然变得冰冷,洛蔚宁纳闷了。 只听见杨晞又道:“我就坐在这里,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免得你再故意把身体折磨坏,要挟我来见你!” “巺子,我没有!”她紧张地否认。 “你还撒谎!”杨晞不等她解释,便大声怒斥,“这几天你做了什么,我都看见了。” 这段日子她听闻洛蔚宁在别人歇息的时候,晌午顶着大太阳,晚上冒着冷风训练蹴鞠。于是她每日晌午和晚上都去校场边缘散步,远远看着她不断地把一只又一只的球踢向毬门,一刻也没歇过,像疯了似的,根本就是借着训练的由头发泄。 她深呼了口气,继续道:“你仗着公主宠你,所以故意熬坏身体,好让她派我来救你,以达到你的目的。你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生病于你来说是危险的,你真的……幼稚得让我讨厌!” “我没有!”洛蔚宁大声反驳,带着哭腔,眼泪像脱线的珠子簌簌而下,“你为什么总是不愿意相信我?” “我只愿意相信我看到的。” “我只是不想安静下来,每当安静下来我就会想你,想到那晚我对你犯下的错误,想到你不会原谅我,心里就难受。我只想找事情干,没想过这样会生病,更没仗着公主的宠爱要挟你!” 杨晞心尖微微一颤,发现自己竟误解了她,神色柔和下来,缓缓看向她。 泪水不断落在那张苍白虚弱的俊脸上,洛蔚宁痛苦的表情如一只大手,紧紧地拧住了她的心,痛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过了一会,她道:“那你想对我说什么,今天都听你说完。” 洛蔚宁抬起衣袖擦了擦眼泪鼻涕,明明止住了流泪,还是啜泣不断,“我明白我喜欢你和喜欢奶奶、妹妹的区别了,你待我好我喜欢你,如今你对我不好了,我依然想和你在一块!不管你让我多难过,我都喜欢你!” 杨晞心力疲惫地呼出一口气,道:“我跟你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虽然你和公主也不会有结果,可她如此欢喜你,你不该辜负她的栽培。” “公主喜欢的是身为男子的洛蔚宁,从来都不是真正的我。” “那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喜欢真正的你?” 洛蔚宁一怔,恍然醒觉,抚着胸口苦笑了起来。对喔,她为什么从来没想过巺子不喜欢女子。她看了一个故事,知道女子之间可以相爱,就以为能理直气壮地表明心意,也不想想她能不能接受,糊涂了! 心中徒然绝望,泪水再次夺眶而出,道:“只恨我不是男子,连喜欢你的资格也没有。对不起巺子,那晚是我冒犯你了,从今以后我都不会跟你提这事了。” 杨晞看着她自怨自艾地哭,为自己的女儿身自卑,被戳中了软肋,终究是心软下来,掏出巾帕,一手扶着她的肩膀,另一手为她拭着脸颊,温声道:“阿宁,我原谅你了,不要哭了。” 洛蔚宁抬眼瞅了瞅她,受宠若惊,哭得更凶,像决了堤的河,过了好一会才堵住了。 “那以后我还能像从前一样,把你当友人吗?”她的眼眶红得像兔子眼,委屈巴巴的。 杨晞忍不住笑了,笑容如水般温柔,道:“可以,我们就当那晚的事没发生过。你安心养好身子,早点回去训练蹴鞠,别辜负了公主的栽培。” “好!”洛蔚宁破涕为笑,重重点了一下头。 第40章 蹴鞠队叛徒 ◎在神卫军,谁也别想赢我!◎ 当晚三更,洛蔚宁又喝了一碗药,总算彻底退了烧,一个人在疗伤房睡了个安稳觉。或许是因为体质过硬,也或许是杨晞医术高明,第二天没有反复发烧,病也好了一大半。但公主勒令她必须歇够三天才准回蹴鞠场。 得到杨晞原谅后,连日来的郁郁阴气也一扫而光,心情舒畅地在疗伤房外的院子散步,打发时间。 公主担心她无聊,让她陪着到营房后的山上走走。身后跟着杨晞、璇玑还有内侍。 此时已入冬,山顶上的草丛枯黄,她和公主在淹没小腿的枯草地上踱着步子闲谈。 视线游移之际,她看到杨晞站在不远处的小丘上,目光投向她们,若有所思的样子,平静的容颜仿佛藏着幽怨。 待她身体完全恢复过来,回到蹴鞠场,却听闻公主说,杨晞身体有些不舒服,离营了。 她怔了一下,也不知是真的不舒服,还是有意躲着自己。 赵淑瑞看她担忧,微笑道:“放心吧,巺子会没事的。她还说,等到神卫军最后一场比赛,她会回来看的。” “杨教授没事便好。” 洛蔚宁笑了笑,心想,既然她原谅了自己,还答应以后继续做朋友,她大可放宽心。与其多想,不如努力训练蹴鞠,争取留到最后一场比赛,让她亲眼看看自己的成果。 休息了几日,洛蔚宁的脚法非但没有生疏,竟然还开窍了似的,终于把球踢进了风流眼,接着连踢了一百次,竟有七十多次穿过风流眼。 旁边的伙伴都看得目瞪口呆,随后欢呼叫好。 公主又命蹴鞠师花三天教她颠球脚法,看她学得差不多,为免太失公允,就把蹴鞠师收回,派去指导其他队员。 剩下的,就靠洛蔚宁自己的天赋和努力了。 大周的蹴鞠娱乐,每队队员分十二人、十六人两种,大朝盛典,自然是表演人数最多的十六人蹴鞠,所以在军营淘汰赛前,每个都选出了十六名队员,四名候补。 选拔标准为颠球稳而久,能蹴球进风流眼,其中进球次数最多者选做球头,即队长。 洛蔚宁毫无悬念入选蹴鞠队,并顺利当上球头。另外自己的下属李超广和杜龙也入选了蹴鞠队,李超靖只被选作候补。 大伙都知道洛蔚宁为了练蹴鞠病倒这事,被她的份刻苦打动,便也不觉得她只是靠公主提携成功的。且公主带了十名蹴鞠师入营,他们也有别的蹴鞠师指导,不能入选也是技不如人。 对洛蔚宁这个队长他们是发自内心的信服。 转眼到了腊月,一个多月来,洛蔚宁带着队员赢了一场又一场的淘汰赛,凭实力证明了自己。 寒风呼啸,校场上的黑旗被吹得猎猎作响,蹴鞠场边却热闹非凡,士兵们裹着头巾,穿得厚厚的,兴奋地看着场上三进二的淘汰赛,不断呐喊助威。 洛蔚宁一脚把球踢进风流眼,旁边响起“砰”的一声敲锣声,宣告比赛结束。洛蔚宁的球队比对手多进了两球,顺利成为神卫军唯二的蹴鞠队。 秦扬站在看台上,看着公主走到洛蔚宁面前祝贺她,旁边簇拥了许多人,脸上无不洋溢着高兴。 眼神变得阴沉,隐隐带着不安。身边的亲信不甘地说:“真是没想到,最后咱们的对手竟然是一个小小的什长!” 他们的球队是秦扬当队长,其他队都是营长或都头当队长的,好不容易赢了多场淘汰赛,最后对阵的竟是洛蔚宁这个小兵,既觉得掉价,又忍不住妒忌。 “虽然那洛蔚宁只是一个什长,可能赢到这步,绝非无能之辈,我们也不得掉以轻心。” 尽管洛蔚宁是春季那一批新兵里武功最高强的,但终究是自己的手下败将。一直以来,秦扬的确没把她放在眼里。就连蹴鞠训练期,对方得到公主恩宠,他也只是冷嘲热讽,没想过她能成为自己的对手。 可如今看着洛蔚宁在一场场比赛的表现,他愈发地恐惧,自己连一半的胜算也没有。 就在他要转身离开的时候,看到蹴鞠场边有一人的表现极其异常。此人正是洛蔚宁的下属杜龙,也在蹴鞠队中。他不为己方的胜利而高兴,反而盯着洛蔚宁,眼神不甘,时不时扯着嘴角冷笑一下。 秦扬思忖了起来,莫非这个杜龙与洛蔚宁有过节?忽地眉头一挑,勾了勾唇,露出一抹邪笑,盯着杜龙,吩咐亲信:“让这个杜龙今晚到后山见我!” 神卫军营寨外,一条阔落的泥路蜿蜒向远方,尽头是西下的夕阳。 洛蔚宁穿着厚衣,外面裹上禁军统一的及膝红色短褐,颈前还裹了一圈灰黑色的围巾。挺拔俊秀的身影站在路上,满脸期待地目眺远方。 一辆马车迎着夕阳缓缓驶来。 车帘半开,杨晞坐在里面。 洛蔚宁展开笑颜,挥了挥手:“巺子!” 杨晞从车里探出半个身子,看到眼前的人一袭略显臃肿的冬装,却比起上次见面更为丰神俊朗,眼里蔓延上欣赏之色。 “你怎么出来了?”马车刚驶近洛蔚宁,杨晞就微笑着问。 “听公主说,你今天回来。反正我这两天也闲着,就出来迎你。” 巺子说过,她们还可以做朋友,所以洛蔚宁努力装得落落大方,说话间,目光散开,不敢流露出半点情意。 杨晞的眼眸却在她脸上停留了瞬息,随后从车里拿了一样东西,下马车,递给洛蔚宁,笑容灿烂:“给你。” 洛蔚宁看着那纸袋包裹的两窜烤肉,还冒着热气,香喷喷的,一闻就知道是什么了,眼睛被点燃。 “烤鱼!” “听说你赢到最后一场,这是奖励,快趁热吃吧!” “谢谢巺子。” 说罢,洛蔚宁就迫不及待地扒开纸袋,拿出烤鱼窜吃起来。连续将近两月都在军营训练蹴鞠,许久没尝过最爱的烤鱼了。巺子当真是体贴,这份奖励实在深得她欢喜! 两人背着夕阳光,往营寨走去,杨晞偏头看着洛蔚宁,眼含秋波,唇畔浅扬。 她也不确定洛蔚宁是否喜欢吃烤鱼,只是那晚与她逛夜市,看着她吃得开心,便试着买了来。如今看着她吃得津津有味,快乐得像个孩子,看来自己是买对了。 离开军营的日子她想了很多,终于正视了自己对洛蔚宁的感情。她其实是喜欢她的,不然也不会因为看到公主对她好,心里就不舒服,不惜找借口离开军营。 只是她身上背负着复仇重任,婚姻大事由不得她作主,既然不会有结果,就不要选择开始徒添痛苦了。她是洛蔚宁的堂主,只要能庇护着她,让她平安、开心,便心满意足了! 深夜,洛蔚宁所在的营房里黑黢黢的,大伙都已入睡,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溜出了营房。 杜龙借着月光走到营房后面的山林里,远远看到秦扬和亲信立在一棵树下,赶紧小跑上前,唯唯诺诺道:“营长,属下来晚了。” “不碍事!” 秦扬拍了一下杜龙的肩膀,语气温和,上来就是拉近关系的动作。 杜龙受宠若惊地笑了,赶紧道:“谢谢营长,营长找属下何事?” 秦扬缓缓踱着步子,开始引导起来,“我记得你是跟洛蔚宁同一批入神卫军的?” 杜龙跟在他身后,胁着肩,“营长真是好记性。” “那天枪术擂台赛我看见了,若不是你遇上洛蔚宁,连赢五人升什长是没问题的。可惜了……”秦扬此番话其实是在试探,试探杜龙是否因为这件事对洛蔚宁不服。 果然,杜龙脸色骤变,不甘道:“可不是,这个洛蔚宁赢了属下就算了,竟还把我点为为下属,害我至今还仍是个小兵。” “可惜了,看你蹴鞠也不错,却还是被洛蔚宁当队长压在头上,就算赢了比赛,升迁的也还是他。” 杜龙被挑动情绪,目无焦点地盯着一处,握紧拳头,恨得咬牙切齿。 秦扬瞥了一眼他,划过阴险的光,然后扶着他肩膀道:“我念你是个将才,如今给你一个升迁的机会。” 杜龙有种被伯乐赏识的感激之情,赶紧拱手道:“请营长明示。” “若你能助我赢得神卫军最后一场蹴鞠赛,许你一个都头之位!” 杜龙听后心头大震,开始思索起来,权衡利弊。他当然明白秦扬这个“助”字暗含着什么。不过是要他在赛场上或者洛蔚宁身上动些手脚,好让自己的蹴鞠队落败,秦扬就能带队参加大朝的蹴鞠表演,博取圣上青眼。 虽然阴损,但只要事成了,他就能当都头了。若赢的是洛蔚宁,他充其量升迁都头,自己最多也就取代他什长的位置,还不如助秦扬赢比赛?秦扬还是步帅之子,日后前途无量,投靠他不是更好吗? 他勾起嘴角,露出野心勃勃的笑,旋即向秦扬表忠心。 秦扬于是把计划告诉他。比赛在后日上午进行,郑铭安排他明日把训练用的四个毬门拆除,在正对看台的地方搭建一个新的,用作最后一场比赛,以及将士们日后的娱乐。他会在毬门上做手脚,比赛到最后,若不能赢,他就把毬门踢倒向对面。需要杜龙按倒洛蔚宁,让毬门边柱正正砸在她腿上。 一个瘸了腿的人,即便赢球,也无法带队出战天武军。 “可还有候补的。”杜龙提醒道。 秦扬背着双手道:“不碍事。洛蔚宁是负责进球的球头,若换掉,与天武军的比赛难占胜算。到时候我请求代替,公主一定会看在我爹的份上允了!” 他的目光投向漆黑不见底的林中,歪着嘴角,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心道:“在神卫军,谁也别想赢我!” 40-50 第41章 赛场惊险 ◎毬门边柱就要砸中自己的小腿◎ 日上三竿,霞光映照在神卫军校场上。 此时蹴鞠场边已布满了人影,等候神卫军营里最后一场蹴鞠赛。此次比赛过后,胜利的一方将在大朝与天武军较量,在官家和顺国使者面前一展风采。 洛蔚宁和李家兄弟以及其他队员站在毬门边上,正在戴抹额。 “这毬门真威风!” 洛蔚宁额头缠了一圈红色抹额,正抬手往脑后,打好结。听到李超靖的话,不由得抬头看去。 毬门高约两丈,左右两边各竖一根小腿粗的木杆,是毬门边柱。边柱末端埋入土中,底部还交叉钉着两条木棍,撑在地上,形成三角架稳固着毬门。 毬门上方两根横木中间搭了一块网,网中开了个风流眼,若投球不进,球便会撞中网格反弹回来。所有木杆都涂了一层朱漆,两边各挂大红吉祥结,毬门顶端还雕刻着生动好看的蹴鞠图,显得喜庆而华美。 李超靖拍了拍毬门边柱,觉得手感滑溜结实,笑道:“真结实!” 李超广道:“步帅说了,以后这毬门不拆,留给我们玩蹴鞠。” “真好。” 杨晞和赵淑瑞一行人向着蹴鞠场款款走去。 看到洛蔚宁一袭红衣,抹额醒目地缠在额上,正在活动腿脚,一副活泼精神的样子,杨晞眼中含笑,多看了两眼,便放心地走向蹴鞠场另一边。 杨敏正在叮嘱秦扬,杨晞走到她们跟前,福身行礼道:“姑母、表兄。” “表妹你终于来了!”秦扬立即展开笑容,额上缠着黑色抹额,也显得神采奕奕。 杨敏慈爱地笑着,挽过杨晞的手,对秦扬说,“你表妹都来看了,所以一会蹴鞠赛你便稳重对付,切勿急于求成,你爹说了,输赢不要紧。” “娘,我都还没开始比赛,你就说这晦气话!”秦扬懊恼起来。 杨晞微笑道:“姑母也是想让表兄放宽心。” 秦扬胸有成竹的,“放心吧表妹,我一定会让你看着我赢了这场比赛!” 杨晞脸上划过一丝担忧,很快回复淡笑的表情,“那我愿表兄得偿所愿。” 蹴鞠场上的人尽数散去,只有站在周边围观的士兵。 看台上,赵淑瑞坐在正中间的主位,杨晞和秦渡等神卫军的将官分坐两边,各人都在交头接耳谈笑。 “咚……咚……咚……” 沉重拉长的鼓声在看台边缘响起。杨敏以神卫军将军夫人的身份站在鼓架前,双手握鼓槌,手臂前后摆动,缓缓击打在鼓皮上,拉开了这场蹴鞠赛的序幕。 在鼓声下,两支蹴鞠队队员排列整齐,由队长带领,井然有序地出场,最后面对看台,双腿迈开小半步,交叉双手放腰后,挺立在毬门两边。以看台视线为准,洛蔚宁的队伍在毬门左边,称左军;而秦扬的队伍则称右军。他们都穿军中统一的红衣,只以抹额颜色作区分。左军为红抹额,右军黑抹额,看起来都精神利落,英姿勃发,实在赏心悦目! 洛蔚宁看了一眼杨晞,对方撞上她的目光后,回以温柔的笑颜,点了一下头。这个回应使她心里无比舒畅,原来只要她不再表现爱慕,就能被温柔以待。 两人这一对视,刚好落入秦扬眼里。秦扬的笑容瞬间凝固,蹙着眉头忖度起来,不安又不服,对洛蔚宁的妒意更深了几分。 鼓声止,由主持的军官宣读了规则和赏罚后,秦渡走到看台前,与毬门成一直线,位于左右军中间。 接过小兵奉上的球,目光慈祥地看了看秦扬,又看了看洛蔚宁,准备抛球。球落在哪边,哪边就将得到第一个进球的机会。 蹴鞠队员们都迈开马步,弓着身,紧紧盯住秦渡手中的球,蓄势待发。 秦渡脸上划过笑容,把球往前高高一抛。与之同时,两队球头猛地跃起,如雄鹰展翅,伸开长腿,以脚勾抢球。洛蔚宁脚尖首先碰到球,本应到此为止。秦扬却不服,一脚踢在洛蔚宁脚上,把她猛地往下踹,然后将球勾了过去。 洛蔚宁着实没料到秦扬会突然踹她一脚,狼狈地落回地上,踉跄后退了几步,差点摔倒下来。 霎时间,看台上无论是杨晞、赵淑瑞还是秦渡等将官,都对秦扬这种没有武德的无礼举动不满,但看着洛蔚宁没事,就任由了赛事进行。 大周蹴鞠玩法只有单个毬门,立在左右两军中间,两军各队十六人,队长站在离毬门最近的地方,负责进球,两个副队长分立在队长之后,其余队员往后排布。 秦扬夺到球后,颠了几下,踢给最后面的队员,从最后面的队员开始,逐个颠球,最后经副队长传回给秦扬。秦扬把球踢向毬门高处的风流眼,第一次撞中网格,反弹回来,再补上一脚踩才顺利穿过。 “砰……” 蹴鞠场外传来一声铜锣声,右军的计分栏上插上一支小黑旗。 洛蔚宁看着球从对面穿过来,立即抬腿接住了,抬起大腿颠球几次,便如右军一样,把球传给最后面的队员。每个队员轮番颠球后,球又回到洛蔚宁脚尖上。她左右脚互传,变着花样颠球,身姿矫健,动作利落,脸上始终带着少年气的活泼笑容。 看台上的人都看得津津有味,全然忘了开场时候的不愉快。 洛蔚宁掂量好位置,一次就把球踢进了风流眼,旁边围观的士兵发出一阵叫好声。 又是一声铜锣声,左军计分栏也多了一支小黑旗。 杨晞满意地微微一笑,而赵淑瑞的笑容更是毫不遮掩。 球又再传回右军,其中一个队员颠球不稳,掉在了地上。秦扬见状,冷瞥那队员一眼,低咒道:“废物!” 按照规则,球落地,裁判便拾起球抛给左军。洛蔚宁那边因此多了一个进球的机会。上半场结束,双方踢了个平手。到了下半场,两军队员都有颠球失利,秦扬沉不住气,也有几次进球不成。 赛场上球影穿梭、身影矫健,时间飞速流转,场外香炉里计时的大香烧起袅袅青烟,灰烬落下。比赛即将结束。左军的计分栏九支小黑旗迎风招展,右军却只有七支。 此时球在右军中踢传,秦扬紧张急促地喘着气,看了一眼场快要燃尽的大香,握了握拳,不甘的感觉汹涌上来,恨得眼睛发红。 没想到自己真的输了,当真要用到那龌龊手段。 洛蔚宁也望了眼香炉,最后一点灰烬即将掉落,她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秦扬那边即使再进一球,恐怕也无力回天了。 她抬头看向看台,先是对上赵淑瑞喜悦的目光,给她第一个胜利的祝贺。又看向杨晞,对方眼中含着浅浅的欣慰,她咧嘴一笑,心道,总算没让她失望! 就在她遐想之际,她身后左侧的副队长杜龙与秦扬交换目光后,死死盯着她,弓着马步,紧张地摩拳擦掌,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球传到秦扬脚尖上,颠球的时候,他掂量着毬门左边柱,嘴角勾起一抹邪笑,旋即把球高高踢起。 秦扬四岁习武,不仅武功了得,力量也不小,就在球落下之际,他酝酿了所有力量汇聚于右脚尖,猛劲踢出,球与脚尖相碰,如闪电迅雷一般直往毬门左边柱上飞冲,刚好撞中边柱与横梁交接处,“砰”一声巨响,边柱受到巨大的冲击,摇摇欲坠,撑在左军那边的两根支架突然啪的一声,断了,整座毬门瞬间往左军那边斜斜倒去。 洛蔚宁立即警觉,惊呼一声:“快跑!” 身后的队员纷纷跑离蹴鞠场,而身为球头的洛蔚宁最靠近毬门,往后跑怕来不及,只能往旁侧跑去。 杜龙见状,却大喊一声:“宁哥小心!” 接着扑倒了洛蔚宁,滚了一圈,让其横倒在地上。并假装保护她,死死将她上半身按住。 看台上所有人都紧张得站了起来。杨晞和赵淑瑞几乎同时惊叫:“阿宁……” 临近正月的冬日,天空蒙着阴霾,晦暗不明。寒风划过,校场上的黑旗猎猎作响,饶是如此寒冷,蹴鞠场边上的士兵此刻都浑然不在意,几乎屏住气息,看着两丈高的毬门如山崩一般倒塌下来。 看着毬门边柱就要砸中自己的小腿,洛蔚宁惊恐得瞳孔大开。想挣扎,上身却被杜龙死死“护着”,动弹不得。千钧一发之际,她用尽全力把他推开,迅速往中间一滚。 她抱着头,蜷缩着身子做好挨砸的准备,却只听见耳边一声震裂的巨响和杜龙的惨叫,并没有感到一丝痛楚,半眯双眼,周围尘土滚滚,模糊了视线,她隐约看到了砸在地上的边柱。 坐起来,余惊未消地环顾四面,发现自己刚好在毬门两边柱中间,横梁以下的空框里。 而杜龙躺在地上,一条腿正正压在边柱下。 “宁哥!” “杜龙!” 队员们赶紧跑入场中,一些向洛蔚宁跑去,另外一些抬起边柱,把杜龙扶起。 李超广和李超靖扶起洛蔚宁。 “宁哥,你没事吧?”李家兄弟紧张地打量洛蔚宁,看她有没有受伤。 洛蔚宁拍拍身上的尘土,松了口气,但还是心有余惊地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毬门,说:“我没事。” 看台上的杨晞刚打算下去,却见赵淑瑞先了一步,便收回脚步,担忧地看着洛蔚宁,见她没受伤,悬在心头的大石便搁下了。 “阿宁,你可还好?”赵淑瑞到了洛蔚宁面前,紧张打量起她。 洛蔚宁轻松笑了笑,“让公主担心了,属下没事。” “哎呦呀……” 哀嚎声从身后传来,洛蔚宁赶紧看去,杜龙左右手搭着一个伙伴的肩膀,只有左脚撑地,右腿弯曲拖在地上,痛得面容扭曲,眼泪直流,浑身瑟瑟发抖。 本来杜龙是因救自己受伤的,洛蔚宁却觉得哪里怪怪的,感激不起来。毬门就两丈高,一丈宽,只要是个腿脚没事的人都能逃得过。平日对她诸多怨言的杜龙却突然护住她,真是莫名其妙。但又怕这样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便将这份怀疑压了下去。 赵淑瑞见杜龙伤势重,道:“此人勇敢无畏,关键时刻护着上级,自己却身受重伤。快带下去让军医好生治疗!” “多谢公主!”杜龙哭着说。 毬门肢体散架,落在地上。赵淑瑞看着残骸,忽然红颜大怒,往后一甩衣袖,道:“毬门是谁搭的,为何能让一只球给撞倒了?” 公主一袭端庄大气的红装,浑身散发着天家气场,让人望而生畏。 霎时间,秦扬和其队员都惶恐地跪下。 “请公主息怒,毬门……是卑职搭的。” 赵淑瑞俯视秦扬,横眉冷对,“这是怎么回事?” 秦扬本就因杜龙办事不长,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落空,而满腹不甘。如今还逃不过公主的质问,俯头盯着地面,目光愤懑,却又不得不掷地有声地道:“都怪卑职为了节俭用料,把从旧毬门拆下来的支架用在新毬门上,孰料支架已腐朽!” 支架是他徒手折过的,谎言也早准备好,百密不疏。 果然,赵淑瑞听见后神色稍霁,但仍责骂道:“搭建的时候也不查验清楚,如此粗心!” 见洛蔚宁没受重伤,她便作罢了。 洛蔚宁觉得两掌传来火辣辣的痛,摊开一看,掌腹皮肉泛起,渗出血迹,但没成血水流下来。是被杜龙按倒的时候,腹擦在地上,擦损的。 赵淑瑞捕捉到她看手掌的小动作,拿起她的掌,眉头一蹙,朝向看台上的杨晞,道:“巺子,阿宁受伤了!” 杨晞闻言,心里陡然紧张,毫不迟疑地走下看台。 第42章 豺狼真面目 ◎她日后,当真要嫁给这样的人?◎ 神卫军疗伤房,杨晞正在为洛蔚宁包扎。 洛蔚宁手掌上的血迹已经抹洗过,敷上了金疮药,看着杨晞裹上一圈白纱,不情愿地道:“就不能不包着吗,挺不方便的?” 杨晞头也没抬,淡笑道:“你那擦伤不算浅,如今天气冷,包两天无妨,就给你包一圈。” “好,我都听巺子的!” 一句花言巧语,说得信誓旦旦,杨晞听后,脸颊忽地发热,嘴角扬起一抹弧度。 “哎呦呀……” 杜龙惨绝人寰的喊声从隔壁疗伤房传来,两人不约而同的一惊。 “疼死我了!” 洛蔚宁看了一眼隔壁的方向,愁道:“也不知杜龙的腿能不能好?” 杨晞继续为她包扎另一只手,“毬门边柱毕竟不是铁做的,想来骨头没砸碎,不过也得瘸上一头半月。” “一头半月……”洛蔚宁思索着,喃喃自语。 要是被砸中的是自己,一头半月,岂不耽误了在大朝上的比赛? 伤口已包扎好,杨晞见她一动不动的,目无焦点地沉思着,抬手在她面前划了划,“在想什么?” 洛蔚宁清秀的眉毛蹙了蹙,“我在想杜龙,总觉得怪怪的。” “为何?” 提及此事,洛蔚宁心中就矛盾不已,不想以最坏的眼光看待保护她的人,但一股疑惑总憋在心上也难受。巺子是她在军营里最信任的人,要不就跟她一个人说? 衡量过后,她便将怀疑杜龙在毬门倒塌之际,故意按倒她,害她逃跑不成的猜测说了出来。以为杨晞会置之一笑,说她想多了。 没想到,对方听后,非但不认为她是小人之心,还一副惊讶、愤怒的样子。思忖片刻,道:“连你也觉得怪怪的,那这个杜龙的动机怕真不简单。可她为何要害你?” 接着洛蔚宁又告诉杨晞,杜龙因为枪术比武输给她,还被收编为下属颇为不甘,但一向表现得不明显,她便没放心上。杜龙武功高强,蹴鞠也厉害,仅次于她,是蹴鞠队副队长。 “莫非他想将你取而代之?”杨晞猜测道。 洛蔚宁想了想,顿时恍然大悟。蹴鞠队除了队员还有候补,若队长受伤,自是副队长顶替。若杜龙当真是故意推倒她,必然是为了顶替自己带队上大朝比赛。 “此人胆子也太大了,竟然在公主和步帅面前耍手段,看来得让公主下令审审他。” 军署大堂,秦扬面色凛然地跪在堂内,面对着坐于主位的赵淑瑞。 这时候,郑铭领着两个下属,捧着四根断开的毬门支架走进来,看了看赵淑瑞又看了看坐在一边的秦渡和杨敏,拱手道:“公主、步帅,卑职已整理了毬门支架,请二位过目。” 随后,两名捧着支架的士兵分别走到赵淑瑞和秦渡面前。 赵淑瑞拿起一根,先是整体看了一圈。支架手臂粗,是杉木所造,手感轻巧,承受不住毬门的重量也在理。目光落在断口处,凹凸不平,不像是人为锯断的。 秦扬的目光在公主和秦渡之间来回游走,内心起伏不定,眼神心虚又紧张。同时又埋怨起自己的父亲,本来在蹴鞠场他向公主解释后便过去了,偏偏秦渡下令严查此事。 好在他行事谨慎,担心露出破绽,都是掂量着力量徒手折的支架。 一会,见公主和秦渡搁下支架断骸,士兵退下,他才彻底松了口气。 赵淑瑞沉吟道:“看起来不像有人故意为之。” 秦渡站起来,朝她拱手道:“公主,虽然毬门支架非人为折断,可毕竟因犬子疏忽而致,还请降罪!” 秦扬没想到自己亲爹竟然主动请求责罚自己,先是意外,其后心急又愤怒。杨敏爱子心切,娴静的脸上露出忐忑的神色。可转念一想,这是公主亲临指导的蹴鞠赛,竟出了这样的事,总得给她个交代。 就在她思考公主会如何处置儿子的时候,赵淑瑞慢条斯理,不温不火地说:“毬门倒塌,还砸伤了人,酿成大祸,我本该是要罚的。可毕竟秦营长乃步帅您的儿子,就交给您处置吧!” 在场之人都出身高门,素来与天家打交道,自然都能听出赵淑瑞的弦外之音。 杨敏纵然再担忧也做不了什么,只能看丈夫给儿子何等惩罚,才能让公主满意了。 秦渡生气地瞥了一眼秦扬,朝门外大喝:“来人,把秦扬带下去,重打二十军棍,其余参与搭建毬门的,各打十五!” 重打二十军棍虽然不轻,甚至得卧床十几天,可比起事情败露,这是最好的结果了。秦扬当即叩首认罪、谢恩。 处理完秦扬,赵淑瑞便和璇玑直奔疗伤房看望洛蔚宁,把毬门倒塌的调查、处理结果告知洛蔚宁和杨晞。听见杨晞将杜龙的可疑之处说出来,她愤怒地命璇玑传话给秦渡,重点审问杜龙。 神卫军的蹴鞠队已选定,赵淑瑞和杨晞本应今日离营,但由于临时出了意外,便继续留下,直到毬门倒塌之事查个水落石出。 晚上公主令洛蔚宁陪她到校场散步,杨晞闲着无事,又听闻秦扬被打了二十军棍,自己身为他表妹,却不闻不问,如何也说不过去?何况为母亲复仇之事需要秦家协助,将来得和秦扬结为夫妻,若对他太过冷漠,姑母又会如何看待她? 于是她在医药箱随便拿了一瓶金疮药,出门去了。 路上士兵来来往往,她一路慢慢走着,若有所思的样子。途经校场入口,她驻足下来,遥望过去。空阔的校场上,月光映出几道细小的身影,璇玑和内侍跟在后面,而洛蔚宁和赵淑瑞远远走在前面,仿佛在聊什么特别的事。 杨晞的心隐隐难受,如有巨石压在心头。她以为自己逃避了一个多月,已经想透了。却没想到,如今看着她们走得近,心情丝毫没有变化。 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行。 刚走到秦扬营房外,就看见秦渡从另一边走来,怒气冲冲,大步流星,连她就在对面也看不见。她惊诧不已,赶紧跟了进去。 屋里,秦扬白天挨了二十军棍,如今穿着一袭白色里衣趴在床上,胸膛垫着软枕,双手抓着枕边,痛得脸容扭曲,额角生汗。 杨敏替他换好药,轻轻盖上被子,温声道:“公主今天的话你也听见了,也不能怨恨你爹,以后处事定要小心谨慎。” 秦扬的后背和屁股传来火辣辣的痛,频频倒吸凉气,哪有力气回应她。 忽地,大门“砰”的一声被踹开,接着传来秦渡的厉吼,“逆子!” 秦渡粗暴地扯起秦扬的被子,扔在地上,接着揪住他后背的衣衫,咬着牙,面容青筋暴突,用尽全力将人提起,像扔一件物件,把秦扬摔到地上,撞中书架,发出巨大的响声。 秦扬当场喷出一口血,杨敏吓得大惊失色,“扬儿!” 赶紧跑去扶起他。 杨晞刚赶到门外,看到秦渡摔儿子这一幕,吓了一惊,半个身体闪到门旁。 营房里的秦渡双手叉腰,气呼呼地盯着秦扬。 而秦扬嘴角沾了血丝,被杨敏扶起,倚在书架上,呼吸沉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秦渡。 秦渡道:“你四岁习武,还记得为父教你武功前,跟你说过什么?”见秦扬默不作声,又继续道,“武艺的最高境界,并非争强好胜,以达到天下无敌。而是让你在盛世安逸之时,锻炼体魄;在乱世年代保护自身,保护天下苍生。如今你拿它干了什么?” 秦扬脸都黑了,心里慌乱无措,“爹。” “杜龙害怕上刑,把一切都招了。” 门外的杨晞霎时惊讶,也难以置信,幕后指使竟是秦扬? 却听见秦扬还在狡辩,“爹,杜龙他冤枉我,是他想代替洛蔚宁当队长!” 秦渡勃然大怒,一拳打在茶桌上,发出“砰”的巨响,台面的茶杯和茶壶都震得抛了起来,又摔回去,七颠八倒的。 气得脸红耳赤,紧握的拳头青筋突出,“你竟然还狡辩。毬门是你搭的,若是杜龙一人所为,他是如何在毬门动手脚的?” 秦扬无言以对,低垂着脸颊,不敢相信杜龙轻易出卖了自己。 “扬儿,到底是不是你?若你爹所言属实,男子汉大丈夫就要承认。” 杨敏在他耳边问道,语气也变得严肃。 “我秦渡的儿子,竟然如此输不起!” 门外的杨晞盯着秦扬,见他脸色铁青,忍着屁股的剧痛跪起来,慌忙向秦渡道:“爹,我错了,是我想代替洛蔚宁带球队上大朝比赛,孩儿一时鬼迷心窍走了歪路,爹能不能看在洛蔚宁没受伤的份上,再给孩儿一次机会,不要告诉公主?” 秦渡一声叹息,“你是我儿子,身为神卫军将军,我更要秉公处理。我已派人将此事禀告公主了。” 秦扬心中一震,浑身僵住了,眼眶涌上泪水,痛恨交加。 “这个营长你也不必当了,刚好你营下缺了个都头,便降为都头吧!”秦渡负手立着,用和缓的语气宣布处罚。 “我不要!” 秦扬不甘的泪水落了下来。 他入军四年,好不容易才迁到营长之位,来年开春官家阅兵,他就能升军指挥使了。如今把他降职,又得熬多少年? 马帅、殿帅之子都能在父亲麾下平步青云,偏偏就他不一样。非但沾不到父亲一丝关照,还被亲爹隔了职,传出去也怕成将门笑话! 杨敏看不过眼,劝秦渡,“步帅,洛蔚宁人没事,公主也未必要如此惩罚扬儿,要不……” 秦渡打断了她,道:“在我的军营里,没有强权二字!是我的儿子,更要恪守军法!此事若轻拿轻放,日后神卫军将军纪败坏!” 秦扬眼睛含恨,看着秦渡,“你竟为了一个小兵,如此对待你的亲儿子!” 门外的杨晞目睹这一切,缓缓背过身去,靠在门旁,脸色几近苍白,沉重地舒出一口气。 秦扬出身将门,天之骄子,在军营里人人敬他三分,他也习惯了万众瞩目,众星拱月的位置。没想到洛蔚宁一入军营,就将他打出了原形。 他恃强凌弱,心思歹毒,被惩罚了还丝毫不觉得自身有错,满嘴的高低贵贱! 她日后,当真要嫁给这样的人? 第43章 公主的心思 ◎是可塑之才,更是驸马的不二人选。◎ 翌日,身为步帅之子的秦扬被降职为都头一事很快传遍了整个军营,但究竟是何原因,大伙都不知道,便以为是惩罚他搭建毬门的疏忽之罪。 毬门倒塌一事已经水落石出,赵淑瑞便领着御医、内侍等一行人离营。马车、仪仗队伍停在公主的行宫外,秦渡等将官带着一些士兵前来相送。 赵淑瑞站在马车前,看了一眼兵群中的洛蔚宁,招呼她过来,目光不舍,叮嘱道:“阿宁,很快就要上大朝比赛了,剩下这几天,切勿松懈了练习。” 洛蔚宁拱手,恭敬地道:“公主请放心,阿宁定不负您厚望。” 赵淑瑞眼含秋水,露出满意的微笑,随后就把手搭在璇玑手上,踏上马车。 洛蔚宁转而看向璇玑身边的杨晞,唇角带笑道:“杨教授,保重。” 杨晞一点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也保重。” 铜锣声敲响,仪仗队起程。 洛蔚宁久久伫立在原地,目送着马车,感叹日子过得真快,公主入营,给大伙们带来了一段轻松快乐的时光,眨眼间她又离营了,军营又将回复从前的艰辛和无聊…… 背着朝霞的光芒,仪仗队伍走出神卫军营寨,沿着阔落的大路往城门走去。 硕大豪华的马车缓缓行驶在泥路上,饶是再平坦,车厢里也微微颠簸着。 “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我才相信比起从文,阿宁的确更适合从武。短短两个月,蹴鞠就练得如此精妙,也不枉我有意栽培了。”公主沉吟着说,眼里藏着笑意。 “那淑瑞栽培她,又出于何故?”杨晞平静地问。 “我一直都把阿宁当作朋友,她需要的建功立业机会,于我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如今看来,我总算没看错人。她自身天赋极好,刻苦努力,待人还善良温和,完全没有世间男子的自大气质。我相信假以时日,她定能成为一名将才。” 杨晞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也认可赵淑瑞的说法。只是她不知道,赵淑瑞对她有所隐瞒了。 那次听闻王敦之子的北疆捷报,回来要求娶成德公主后,赵淑瑞便开始筹谋应对之策。特意自荐入营指点神卫军蹴鞠,不过是想制造与洛蔚宁相处的机会,好多了解了解她的为人。 经过这段日子相处,洛蔚宁的种种优点她都看在眼里,是可塑之才,更是驸马的不二人选。他赢了蹴鞠赛,固然给她省很多心思。可若他不能在蹴鞠比赛胜出,她也会与魏王兄商量提携,直到他有资格入父皇的青眼。 之所以暂且不告诉杨晞,也是因为杨晞素来觉得洛蔚宁的身份与她判若云泥,不看好此事。唯有等事成之后再告诉她,好让其免去担忧。 仪仗很快来到城门外,杨晞和赵淑瑞听到鸣锣开道声和人们热烈的议论声,忍不住掀开了车帘。与此同时,仪仗队被迫停了下来。 却见城门两边有士兵阻拦,行人、马车都被拦在路边。而路中央,一条长长的禁军队伍正在进城。 杨晞视线从城门往外扫视,就见队伍中有一身着朱色公服,戴直脚幞头的年轻男子坐在高头大马上,昂首挺胸,一副嚣张得意的样子,在万众簇拥下朝城门去。 她几乎能猜出这一行人是怎么回事了。 璇玑小跑到马车前。 “前面发生什么事了?”赵淑瑞问。 璇玑道:“回公主,前面是王麒王副将班师回朝的队伍,还有顺国使者的仪仗,得等他们进城后,方可动身。” 公主了然,挥了挥手,让她回去。 马车车帘挂起,杨晞和赵淑瑞的目光落在进城的队伍。 朱色公服男子骑马走在中间,身边各一名武将,身后也跟着好几名骑在马背上的将官。还有拿着花瓣抛向他们,夹道欢迎的老百姓。 一行人可谓风光无限。 赵淑瑞盯着那朱色公服男子,道:“想来那人便是王贵妃侄子王麒,终究还是回来了。” “看这迎接的阵仗,想必官家很看重。”杨晞道。 赵淑瑞杏眼生起怒光,“若王麒敢以军功请求当驸马,我不会饶了他。” 杨晞牵起赵淑瑞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放心吧,圣人第一个不同意。” “收复北疆国土,乃千古功劳,就怕我母后也做不了主。” 杨晞瞥了一眼王麒风光得意的身影,划过嘲笑。 视线再往后,紧跟在大周士兵后面的是一行人高马大,通身黑色盔甲的顺国士兵。中间簇拥着一辆高大豪华的圆形车辇,所载的是顺国使者。帘子随风飘摇,一开一合,隐约见到里面的身影,似乎是个女子。 使者与王麒的军队一同回京,不难猜测,高党已和使者窜通好,协助掩盖他们在赤山兵败的消息,成就所谓的盖世功劳。 只可惜,他们手上还沾了一条冤魂。等唐风的首级重见天日,所有功劳都将成为千古耻辱,把高党人统统葬送了! 等了一个时辰有余,城门方恢复通行。送赵淑瑞回府后,杨晞也没入大内,回了杨家。刚进门,樱雪就迎面走来,把一封信交于她。 “娘子,今早送来的信。” 杨晞接过信,信封上书“楊晞親啟”,正楷书,字迹苍劲有力,一眼便认出了是出自盛榕之手。 在军营里秦渡也告诉她了,盛榕是昨夜回到的,专门从神卫军把守的外城东门进城,由秦渡派人秘密护送回长公主府,这个消息至今还没声张。 她不慌不忙地拆开信,里面寥寥几句话,约她今晚老地方一聚。 第44章 长宁郡主 ◎她的晞儿怎么可以喜欢上别人?◎ 入夜,天空下起了一场雪,鹅毛般的雪花模糊了街上的灯笼。一辆马车停在巷子外,杨晞身上披着一袭狐裘,从马车下来,径直往巷子走去。 走了约莫百步,来到一小院。那是从前她与盛榕经常见面的地方。 侍女引着她穿过庭院,来到屋外。她停下脚步,长舒了口气,理好情绪,方抬起裙摆,跨过门槛。一转身便见盛榕站在茶桌前,长身直立,炽热的眼眸瞬也不瞬地看着她。 盛榕一袭白色窄袖劲装,锦衣华美,腰间佩玉。黑发有如从前,扎着马尾,衬得脸颊英气凛然。一身装束显尽了她的潇洒不群与天生拥有的贵气。 可脸上却不复从前神采,许是舟车劳顿,有些苍白的疲态,眼眸还藏着忧伤。 她展开一抹笑容,道:“你来了。” 杨晞淡淡地嗯了一声,脸色有些尴尬。 解下狐裘,在盛榕的招呼下,与她面对面坐下。盛榕各斟了一杯茶,热气还从茶水中冒升起来,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袭进鼻息。杨晞闻出来,这是樱茶。 窗牖半开,外面是柳絮般飘荡的雪花,屋里炭盆烧得霹雳作响。 盛榕双手端起一杯茶,递给杨晞,“这今年春天我在北境制的樱茶,尝尝。” 杨晞微微一笑,接过茶,浅尝了一口。茶香清淡,略带咸味,和自己从前制的几乎一样。 “味道可还喜欢?” 杨晞只淡然一笑,却不告诉她,从她们分开后,她再也不喜欢喝樱茶了。 盛榕的目光有眷恋,也有尴尬,道:“近来一切安好?” “还好。”杨晞不知该说些什么,局束不安,便开始谈正事,“可定好时间入宫面圣?” “今日我母亲以她的名义给宫里递了帖子,明日就能进宫了。” “只可惜宫里宿卫都是高党人,明日你要小心。” 大内宫禁宿卫一向由殿前司或皇城司把持,此二司都由高党人控制着,盛榕想面圣,以自己名义递帖子恐怕传不到赵建手中,唯有以其母长公主名义递贴,跟随其母的车驾进宫。 “你放心吧,唐风的事很快便能水落石出了。”杨晞又安慰道。 盛榕浅尝一口茶,搁下茶杯,看了一眼窗外的雪,又道:“听说你是最先发现唐风尸体的,也是你让我回来的?” 杨晞点头默认。 “所以你已经知道凶手是谁,必须让我回来才能解决?” 杨晞盯着盛榕,忽然义正辞严道:“盛榕,我可以告诉你凶手是谁,但你必须得配合我,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唐风永远无法沉冤得雪。” 盛榕被她的严肃镇住了,上次见她这个样子,还是谈及为她母亲复仇之事。只要与复仇有关,她就会变得无比严肃和冰冷。 想到这点,盛榕的心不由得刺痛了一下,因为重逢展露在脸上的喜悦都变成了苦笑,忍不住冷嘲热讽:“原来你如此帮我,不过是对你复仇大业有利,是我多想了。” 杨晞脸上波澜不惊,也不解释,道:“无论如何,这件事上我们的敌人是一样的,如果你想让唐风和唐家军沉冤得雪,我可以帮你。” 盛榕想了想,无奈道:“好吧,一切都听你的。你告诉我,凶手是谁?” 随后,杨晞便把从尸体衣袖上的樱花绣图猜到是唐风,到怀疑凶手是安顺天,最后在安顺天私宅里发现唐风首级的事一并告诉了盛榕。 盛榕听后,稍稍讶然,很快缓了过来,微微点头接受了这个事实,无比的冷静。 她对唐风从没有过男女之爱,以夫妻的身份生活在一起不过一年,连做亲人的感情尚且培养不足。唐风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个不亲不疏,不远不近深爱着她的友人。他不幸罹难,她固然难过,但也没到失去理智的份上。 遂平静地道:“我回京前,唐风他爹重新写了一封密信,揭发高党瞒报军情,明日入宫,我便把信交给圣上,再让他准我带兵搜查安顺天外宅。” 杨晞却道:“如今还不是时候?大朝在即,顺国使者也到了,官家完全沉迷于喜悦中,你一下子全都告诉他,恐怕会逆了龙鳞,还是等正旦后再把一切揭露出来。” “那我明日入宫,该怎么做?” “把唐风回京失踪一事呈禀,让官家令魏王负责搜查首级,先吓唬着安顺天。接下来的,我已有计划,只不过还需要你的配合。” “你说吧,只要能还唐风和唐家军一个公道,我都听你的。” 杨晞接着将如何利用唐风之死以及瞒报军情一事,把高党扳倒的计划告诉了盛榕。盛榕听得连连颔首,认为这个计划也算周密。至于最后能否将高党扳倒,得看官家的态度了。 临走时,盛榕送着杨晞到门外,就在杨晞踏出门槛那一刻,倏然牵着她的手腕,“晞儿!” 杨晞止步,转身凝望着她,眸色平静。 “除了正事,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吗?” 杨晞沉默片刻,道:“如今唐风的事还没水落石出,咱们还是先冷静一点吧!” 盛榕面有愧色,垂下脸颊,松开了杨晞的手腕。 杨晞转过身去,松了口气,踏着小步离开。 本以为再见盛榕,自己会余情未了,思忆往事而心疼,却没想到心境出奇的平静,没想象中大起大落。或许是经过一年多的分开,她看淡了不少。又或许是她的心,早已被另一个人填满了! 第二天,盛榕跟随母亲车驾入大内,中途遇到守卫宫门的禁军阻拦,但经不住长公主冲冠一怒,不得不放行。 她把唐风两个月前回京失踪,京中发现一具无头尸,至今未挖出首级等事如实禀告赵建,恳请赵建尽快查清此案,找到唐风。皇帝听后勃然大怒,当即召见了魏王和大理寺卿,命两人半月内破获无头尸案,否则乌纱帽不保。 隔天傍晚,杨晞回到暗府,枕流早已等候在内堂,对她说:“堂主,安顺天果然有动作了。” 杨晞踏上台阶,坐在榻上,不慌不忙道:“他什么反应?” 枕流道:“长宁郡主面圣后,昨晚安顺天就悄悄去了一趟王县公府上。” “王府……”杨晞喃喃自语,陷入了沉思。 虽然魏王是开封府尹,但毕竟是亲王,也不常在开封府,管理开封大小事宜的是下面的推官和判官。无头尸身份不明,此前都没惊动到他头上。 如今盛榕进宫说明原委,皇帝亲自命令魏王和大理寺卿调查此案,安顺天便失去了全权搜查首级的权利,担心事情败露,慌张惊恐之下去了一趟王府,想必是与王敦商量应对之策。 此番动作便证明安顺天急了,越是着急便越容易糊涂。她轻笑一下,吩咐道:“枕流,过几天正旦,得辛苦你潜入王府一趟了。” 破晓时分,天边露出鱼肚白,汴京城里各家各户不约而同地,噼里啪啦燃起了爆竹,街道里巷升腾起白色烟雾,乃是爆竹声中一岁除。 太阳未出,整个汴京便热闹了起来。 宫门大开,朝廷大小官员领着家中命妇,穿着朝服从宫门进入大内,路上还有服饰各异的外国使者团队。 杨晞穿着与群臣一样的绛色朝服,走在向从天身边。向从天同样一袭绛纱袍,但身为一品郡王,衣裳要比七品医官的杨晞繁复得多,头上还戴着七梁进贤冠,手执芴板。 “兄长课业如此繁忙,连正旦也不回来?”杨晞边走边问。 向从天道:“你也知道你兄长像极了你娘,嗜书如命。更何况明年就要参加春闱了,他便想多节省时间读书。前日收到他的信,他还在信上抱怨你从不主动给他稍信,都快要不熟悉了。” 杨晞羞愧地笑了笑,一时无言。 父女二人走在人群中,谈论的是与杨晞同母同父的兄长向恒。因为向从天被排挤出朝,受到高太师和右相张照猜忌,身份敏感。所以儿子向恒读书不在东京,而是去了南京国子监。况且南京国子监乃大周最高学府,师资雄厚,人才辈出,向恒在那专心读书,有望明年春闱一举进士及第。 走到举行大朝的大庆殿外,许多参加表演的伎人都站在一块,有聊天的,也有整理着装的。杨晞下意识环顾四周,好一会,终于搜索到熟悉的身影,唇角忍不住上扬。 洛蔚宁一袭紫衣,头戴卷脚幞头,带着十几个蹴鞠队员站在一块,等候大朝开始。队员们都有说有笑,唯独她满脸疲态,倚在雕花白玉柱上,揉着脑门。 看到这一幕,杨晞的笑容转换成了担忧。 直到进入大庆殿,她的心依然悬着不放。 殿内广阔,能容纳数万人,雕梁画栋,富丽堂皇。殿上为帝后二座,往下数十台阶,红毯铺就,中间有一平台,为三品以上官员及命妇站立。 殿下两边,百官按品级依次站立,品级越高,则站位越靠前。此时百官才陆续赶来,还没站整齐,三三两两聊着天,人声嘈杂,热闹不已。 杨晞在殿下与向从天分别,目送着他踏上台阶。然后看向大殿门口,犹豫片刻,还是走了出去。 她却不知道,立在台阶上的盛榕好不容易盼到她进殿,正欲下去与她攀谈,便见她又离开大殿,于是诧异地跟了出去。 人群的喧嚣让洛蔚宁本就赤赤发疼的脑门更难受,她走到一方人烟稀疏的小院,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靠着墙,阖目歇息。 “洛什长在干嘛呢?” 婉转如歌的声音倏然传入耳中,洛蔚宁迅速张开双眼,一抹红色倩影猝不及防地撞入视线。杨晞笑脸嫣然,恍如画中走出来的仙子。 她意外又惊喜,“巺子!” 杨晞走到她面前,关切道:“你怎么了,脸色看起来很差?” “想到在大朝蹴鞠比赛,昨夜兴奋过度,便没睡好。”说着,洛蔚宁又揉了揉脑门。 杨晞从袖中取出一个白色小瓷瓶,旋开木塞,将瓶口递到洛蔚宁鼻子前。 “用力闻闻。” 一股清新的香气扑鼻而入,洛蔚宁有些好奇,重重地吸了一下,瞬间,那股清香自鼻间直往脑袋里窜去,原本摇摇欲睡的身体霎时被唤醒过来,浑身的力气都回来了。 她又贪婪地吸了两口,憨憨地笑道:“好神奇呀,闻一闻就不困了。” “好了。”眼看着洛蔚宁吸上瘾,杨晞赶快把瓷瓶放回袖中,道:“这是我自制的药,有提振精神,驱逐疲劳之效。” “巺子真厉害,什么药都能自制,用起来还有神效!” 杨晞没辙一笑,不过是点雕虫小技,大多数医者都懂,到了洛蔚宁嘴里就变成她厉害了。 她恢复了认真脸,凝视着洛蔚宁,嘱咐道:“蹴鞠赛不过是为正旦助兴的节目,尽管放宽心,全力以赴便好。” 洛蔚宁想到大朝在即,杨晞还特意找到她,安慰鼓励一番,心里就像淌了蜜,甜滋滋的。像个受宠的孩子,灿烂地笑着,点了一下头。 看着对方即将离开,她赶紧道:“巺子!” “嗯?” 洛蔚宁忐忑不安,双手紧张地互相握着,试探性地道:“今日是正旦,今晚……” 她明白自己和杨晞如今只是朋友,正旦乃一年中的大喜日子,邀请她一起过,会否越矩了? 却没想到对方嫣然一笑,大方地道:“今晚我在杨府。” 洛蔚宁霎时喜笑颜开,憨憨地挠了挠头。 盛榕站在院子门外,把杨晞和洛蔚宁的话听得真真切切,看着她们相视而笑,克制却藏不住爱意的样子。她的眼神变得落寞,脸上露出痛惜。她的晞儿怎么可以喜欢上别人,怎么可能喜欢上一个男子? 如今唐风不幸去世,她再也没有世俗的束缚,就等着和杨晞重修旧好,却为什么突然冒出这样一个男子? 第45章 大朝会强敌挑衅 ◎这顺国简直欺人太甚。◎ 长盛二年,正旦大朝在一片锣鼓喧天中开场,皇帝赵建坐在大殿上接受群臣朝拜,然后殿内陆续有歌舞、杂剧、相扑等表演,每场表演结束后,就有几个外国使者带着贡品朝拜。 及至顺国使者进殿朝拜的时候,君臣都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殿外,欲看看这个以骑射统一北境,立国方五载的顺国,究竟是如何风采。 使者团队徐徐进殿,为首者是一个穿大红色狐裘,肌肤白胜雪,姿容卓绝的女子。眉眼丝毫不像南方女儿温润如水,反而如立在高山之巅的鹰隼一般,傲视群雄。女子名叫慕容清,乃顺国嫡公主,此次朝贺的正使。 跟在她身后的还有副使二人,以及多名手捧贡品的来使,他们身材魁梧,穿着色彩鲜艳、夸张华丽的衣裳。尽管是朝贺,也不屑做面子功夫,都一副傲慢的样子,和在场儒雅的周朝人天差地别。 大周群臣禁不住连连皱眉,不过立国几年,何来的底气嚣张? 使者踏上台阶,站在红毯铺就的平台中间。 慕容清面带微笑,拱手朝赵建行礼,“顺国慕容清见过大周官家。” 其后说了一番祝贺之辞。 赵建及其臣下本就对顺国派一个女子担任正使颇有微词,如今听到慕容清称呼他为“大周官家”而非“官家”,更觉不满,蹙了蹙眉头。心道,区区一个立国几年的小国,竟不愿向大周称臣? 碍于顺国使者首次朝贺,双方还未就臣属关系签订过盟约,赵建不好当场纠正,以免令自己难堪,于是脸色很快恢复了平静。 一名内侍捧着托盘走到慕容清面前,托盘上是一个小小的浅脚金杯,装满酒水。 赵建道:“顺国立国五载,便以千钧之势统一北方,我朝如今能收复北境失地,也有赖于顺国缔造的和平局势。这杯酒赐予三公主,愿周顺两国在北境,永结和平。” 慕容清端起酒杯,不卑不亢地朝赵建一拜,道:“慕容清代顺国谢过大周官家。” 说完便倾起酒杯一饮而尽。 皇帝的一举一动,一皱眉一眨眼,皆落入众人眼中。 立在平台左右两边的高官和宗室,以太师高纵和右相张照为首,二人均是年过花甲的老者,银发白须,拄着一根手杖。高纵身后的秦王,而张照身后乃魏王,紧跟其后的皇子及公卿,都感受到了周顺两国之间暗流涌动的气氛。 杨晞与杨仲清等一众医官身份低微,站在大殿里不起眼的位置,看不清殿上皇帝的表情,但大庆殿广阔,乃举行大朝的地方,四面布置了许多回声建筑。殿上的说话声,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杨晞脸颊低垂,露出浅笑,若有所思的样子。果然如她父亲猜测,顺国人胃口不小,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立在殿侧的内侍宣布下一场表演,是禁军蹴鞠赛,特意馈赠顺国使者。旋即有侍卫搬来一座毬门放置于殿中。 在一阵擂鼓声中,神卫军和天武军的蹴鞠队队长,带领着队员们从殿外进来,跟在后面的还有两队衣着鲜艳,打扮亮丽的女子,负责呐喊助兴(1)。 神卫军蹴鞠队着紫衣戴卷脚幞头,而天武军则穿黑色镶红边衣裳,同样戴卷脚幞头。整齐地分立在毬门两边,高大俊朗的身姿,看起来神采奕奕,令众人眼前一亮。 秦王知道赵建方才被慕容清一句“大周官家”惹得不快,这会看到禁军出场,不由心生骄傲,决定给顺国一个下马威,也好讨得皇帝欢心。走到殿中,看着慕容清道:“这些蹴鞠队员都出自我大周禁军,一支由本王负责训练,另一支是吾妹成德公主所练,特意为顺国公主献上,好让您一睹他们的风采。” 既直白地借着禁军威风向慕容清施威,又因为所表演的是蹴鞠游戏,固不失礼仪。赵建听后,憋在胸口的气终于舒缓了过来,满意地捋了捋胡子。 慕容清则毫不在意地轻笑一下,拱手道:“那就多谢秦王殿下和成德公主了。” 赵淑瑞穿褕翟戴花钗冠,立在后妃、公主的队列中,客气地道:“三公主有礼了。”又看向秦王,笑靥如花,“秦王兄,一会就看咱们的蹴鞠队,谁训练得更好了!” 听到妹妹颇有挑衅意味的话,秦王也兴致盎然,故作惧怕地拱手道:“还望成德妹妹手下留情呀!” 赵淑瑞掩唇而笑,殿上的帝后及宗室、群臣都忍不住乐呵呵笑起来,可谓喜庆热闹,其乐融融。 “咚咚咚……”殿上擂鼓声大作,所有人调转了方向,看向殿中的蹴鞠场。天武军和神卫军的队员昂首挺立,蓄势待发的样子。而两边呐喊助威的女子也开始欢声呼喊,扭动腰肢,摇曳挂在肩膀的披帛,舞出姣好的舞蹈。殿内恢复一排喜气洋洋的新年气氛。 洛蔚宁双手别腰后,挺立在队员前头,看着十几层台阶之上,一个穿得喜庆的内侍捧着托盘出来,托盘上是只棕色充气皮球。皇帝笑呵呵地点了成德公主发球,然后赵淑瑞走到中间,福身行礼后,一双柔荑捧着球面对蹴鞠场。 殿下数千人,目光都落在那个容貌倾城,笑靥如花的人儿身上。 洛蔚宁分明看到她的眼睛在自己身上停留了好一会,目光炙热,仿佛寄托着无限期许。她浅浅地回了一笑,眼神仿佛在说,“公主请放心,属下定不负你厚望。” 饶是赵淑瑞再怎么偏爱洛蔚宁,赛场之上,公平为先。一声铜锣声落下,她把球正对着两队中间的毬门抛下去。 洛蔚宁和天武军的毬头飞跃起来,大鹏展翅一般单腿踢出,较量了几招腿脚功夫,当球被洛蔚宁脚尖勾住,对方才罢休退了下去。 “好!”两名禁军精彩的腿脚功夫令赵建满足而过瘾,忍不住赞叹。 其他人也附和着叫好。 蹴鞠场上,洛蔚宁抢到球后,颠了几下球,看着站在最后的李超靖,呼喊道:“阿靖,接住!” 说罢,一脚踢出,皮球横飞到李超靖面前。 李超靖大喝一声,“好!” 抬起腿,脚尖稳稳地顶住了皮球。 由于蹴鞠队的副队长杜龙违反军规,李超靖便替补了上来,和洛蔚宁一同在殿上蹴鞠。 从最后的队员李超靖,逐个队员传球,顺利传回洛蔚宁那儿。洛蔚宁左右脚颠球,倏然把球往空中踢起,随后张开双臂,飞跃而起,一个空中翻身右腿正正踹中皮球,穿过风流眼中。 场上又是一阵拍手叫好。 杨晞和杨仲清一前一后而立,远远看到洛蔚宁方才那活泼矫健、英姿飒爽的投球,听闻身边其他人夸赞议论,就连杨仲清也面露欣赏之色,道:“这神卫军的队长看着文弱,没想到蹴球技艺如此精湛,真可谓少年英雄!” 听着爹爹夸赞洛蔚宁,杨晞的脸竟不知觉地烫了起来,破为羞赧地笑了笑。 大朝会上节目繁多,时间紧迫,蹴鞠赛只比两刻。两支蹴鞠队一来一回,不相上下,而洛蔚宁凭着俊俏的容颜,活泼矫健的仪态,再加上百发百中的脚法,更是惹得了所有人的目光。 赵建看着洛蔚宁进了一球,龙颜大悦,捋了一下胡子,赞道:“这神卫军的小队长不错!” 赵淑瑞闻言,慰藉一笑,感叹自己的努力没白费,总算让洛蔚宁入了父皇的眼中。 秦王因为舅父王敦的缘故,深知洛蔚宁的身份,也听说了从神卫军营传出的流言,便故作玩笑般道:“父皇有所不知了,孩儿听说,此人不过神卫军一个小小的什长,是成德妹妹特意栽培,才有如此成绩。” 说完,与其母王贵妃对视了一眼,王贵妃得逞,露出得意的笑容。 赵淑瑞自然听出秦王话中带刺,不慌不忙地对赵建说:“孩儿不过是看在此人天赋极高,又努力上进的份上,给他这个机会。” 赵建笑道:“难得你慧眼识才。所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吾儿成德能把区区一个什长挖掘出来,也算伯乐一个。” 得到父亲的夸赞,赵淑瑞谦逊地笑了。 而秦王和王贵妃本想以此非议赵淑瑞堂堂公主,竟相中一名小禁军,好助王麒当上驸马,没想到赵建对赵淑瑞百般疼爱,凭她简简单单的解释,便将赵淑瑞对洛蔚宁的私心定为伯乐相马。 王贵妃恨得咬了咬后槽牙。 蹴鞠比赛以殿内漏刻计时,很快二刻时间过去了。随着大殿上“砰”的敲锣声,蹴鞠赛结束,两军竟然踢了个平局。 数名内侍把毬门抬走,蹴鞠队员仍然站在殿中,等候领赏。 洛蔚宁踢了平局,感觉有负公主厚望,抬头看了一眼赵淑瑞,神色负疚。赵淑瑞却回了她一个浅笑,点头安慰她。 天武军队长是入军几年的营指挥使,也是蹴鞠好手,洛蔚宁不过训练了两个月就能和对方踢成平局,实属超出赵淑瑞的预期了。 赵建给每支蹴鞠队赏了上百两银,普通队员赐酒,并把盛酒的银杯赏给队员,副队长正队长赏金杯酒,正队长还额外赏了一只小小的金靴。至此,蹴鞠队员本该撤出大殿。 慕容清却突然从旁走出来,拍着掌冷笑道:“好,好一场精彩的禁军蹴鞠赛!不过,一国的军队,当以武艺为重,用来蹴鞠未免大材小用了?既然贵国为顺国献上精彩的蹴鞠赛,那顺国也该为贵国回赠一出表演?” 慕容清说着,拍了一下掌,一名长得高大壮硕,身着窄袖劲装,通身肌肉几乎要破衣而出的使者从慕容清背后行出来。 “这是我顺国的勇士,正要为周国官家献上武艺表演,不过需要贵国一名禁军充当对手。”慕容清眼眉扬了扬,挑衅的神态毫不遮掩。 再看那顺国武士,身高七尺(2),比大周许多禁军都要高大。双手握拳,眼睛大瞪,歪着嘴露出狞笑,杀气腾腾的样子,让人不寒而栗。 大周君臣脸色都沉了下去,群臣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起来。 立在殿下的杨晞也大惑不解,抬头看着慕容清那袭颀长的背影陷入了思索。明明高党人已经和顺国商量好赎买失地,可如今慕容清当着皇帝的面挑起事端,有毁坏和平的意思?难道高党人和顺国使者没有就隐瞒兵败一事达成共识? 高太师与王敦对视了一眼,两人均是疑惑不安的样子。王敦望向斜后方的儿子王麒,却见那其貌不扬的王麒,不知所措,满脸恐慌。 “爹,怎么办?”王麒低声道。 王敦回了一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且看这慕容清要干什么? 向从天瞥见他们焦急地交换眼色,微微垂首,露出一抹了然的笑。 大周君臣人人惶恐,却没派出一名应战之人。慕容清等得不耐烦,脸上划过嘲笑,道:“怎么,据说周国八十万禁军,难道就挑不出一位敢挑战我顺国勇士的?” 殿上君臣被刺激到,气急败坏的。天武军蹴鞠队的队长谢营长咽不下这口气,站出来请缨出战,赵建便准了。 按大周客人为先的礼仪,让顺国勇士挑选武器,对方选了红缨枪。 殿中洛蔚宁等禁军退到旁边,看着顺国那高大壮硕的勇士与谢营长手握红缨枪对峙,紧张得几乎屏住呼吸。 在一阵擂鼓声中,两名将士挥动枪杆大打出手,枪头碰击,铮铮作响,喜庆的新年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顺国勇士比谢营长高出两个头,且孔武有力,谢营长被打得步步后退,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被挑掉了枪。顺国勇士乘胜追击,嚣张地抬起柱子粗的腿,朝着谢营长胸口狠狠一踹。 “噗……”谢营长被踢飞起来,同时喷出一口鲜血,最后摔趴在地上。 众人吓得瞠目结舌,顺国竟如此无礼,罔顾邦交,在大周朝会溅血。 眼看着顺国勇士举起红缨枪,朝着躺在地上的谢营长的肩膀,正要一□□下去的时候,洛蔚宁怒不可遏,强烈的屈辱感涌上心来,这顺国简直欺人太甚。 “住手!” 她飞跃上前,落在谢营长身边,及时握住了顺国勇士的枪杆,方制止了对方。 赵建立即命人把谢营长抬了下去。自家的禁军非但落败,还被打成重伤,脸面都挂不住了。 慕容清故作愧疚地道:“我这勇士打起架来如走火入魔,非见血不住手,还望诸位海涵。” 大周君臣深感奇耻大辱,但对方先发制人,主动赔不是,故而憋着一口气不能发泄,含恨看着慕容清。 “不过,顺国的勇士没找着对手,看起来还不满足。” 慕容清把目光投向出手制止打斗的洛蔚宁,轻笑一声,又道,“不如就由这位小队长比试比试!” 霎时间,殿上又是一阵愤怒的窃窃私语。 杨晞和赵淑瑞,整颗心都悬了起来。顺国勇士高大,力大无穷,洛蔚宁想必也不是对手,她们担心她会和谢营长一样,血溅大庆殿。 赵淑瑞赶紧道:“父皇,今日乃正旦,本不宜动武,就到此为止吧!” 赵建捋着胡子思忖了起来,再打下去也是输,不过是给顺国多一个笑柄,可如此一来,岂不证实了大周禁军皆是无用之辈? 洛蔚宁看着红毯上大周将士喷洒的鲜血,旁边还有谢营长摔落的红缨枪。事关国家颜面,她深知自己避不了这一战,沉重地呼出一口气,毅然捡起红缨枪,走出红毯中间,把枪杆杵在地上,看着赵建,凛然道:“官家,属下愿意领战!” 第46章 看穿故人心 ◎忘了那洛蔚宁,我们回到以前吧!◎ 洛蔚宁右手紧握红缨枪,与顺国勇士面对面而立。却见对方堂而皇之地歪嘴嘲笑,大拇指抹了抹鼻子,比起方才的谢营长,更瞧不起她。 她面色冷静,开始在心里回想对手刚才与谢营长比试的招式。她看得出这个顺国勇士枪法虽算得上上乘,但仅与谢营长不相上下,不过占着体型优势胜了谢营长。其枪术比起神卫军练的秦氏枪法,还要逊色。 用优于对手的枪术去填补体型和力气的劣势,所以自己并非没有胜算。 擂鼓声再次响起,如穿云裂石般响彻了大殿。 “害!”顺国勇士厉喝一声,挥起枪杆刺向洛蔚宁。 洛蔚宁眼疾手快,以枪杆挡了过去。对方力度之大,震得她双掌发疼,再这么正面对抗下去也不是办法。 她一边还击一边打量对手,思忖该调整什么战术。顺国勇士体型巨大,是优势也是劣势,行动起来不如她敏捷。于是她以守为攻,对方朝她攻击,她便跃到另一边,三翻四次如此,把这大块头绕得团团转, 殿上的人看着这打斗场面,如同耍猴,一时有趣,发出了嬉笑声。 顺国勇士多次打不中洛蔚宁,还被嘲笑,开始恼羞成怒,朝着洛蔚宁一通乱打。 洛蔚宁见状,故意再激怒他,跃到他后背,单手握着枪杆杵在地上,朝顺国勇士勾了勾手,贱贱地笑道:“大块头,快来打我呀!我还以为你很厉害,没想到空有外表,实际上名副其实一头猪,满身肥肉只能唬唬人,哈哈哈……” 除了顺国使者,大多数人听了都忍俊不禁。 顺国勇士好不容易转过身来,双手握枪指着洛蔚宁,怒不可遏,“你……老子他娘的杀了你!” 说罢,举起红缨枪朝洛蔚宁用力劈下去,洛蔚宁见他出枪完全无技巧可言,果然是被愤怒操控了理智。她往旁边一跃,躲过了这次猛烈进攻,立即绕着枪杆还击回去,快而狠,如一卷风吹得顺国勇士无还手的机会。 “哐当”一声,洛蔚宁把对方的红缨枪挑掉,落在地上。 顺国勇士被打蒙了,只顾着后退,洛蔚宁以枪杆击打在他身上,他疼得抱着双臂跳脚,怒呼:“你他娘的,老子杀了你!” 洛蔚宁想起顺国勇士不讲武德,明明谢营长已落败,仍被重击吐血。她的眼神闪过怒光,就该让他血债血偿! 抡起枪杆,猛地打在顺国勇士右腿膝盖上,对方疼得惨叫一声,跪倒下来。 杨晞分明看见洛蔚宁怒得眼睛发红,听她大吼一声,举起枪尖,像顺国勇士对待谢营长一样,正要朝着他的肩膀刺去。吓得心弦大颤,这一□□下去,必然会惹怒顺国,到时候高太师和王敦可能会以此为借口开罪洛蔚宁。 她刚要开口喊“住手!” 高太师和王敦、秦王竟比她还着急,抢在她之前,不约而同怒吼道:“住手!” 洛蔚宁举着枪僵在半空,枪尖与顺国勇士肩膀只差几寸。她怒目圆睁,气喘吁吁,含恨咬了咬后槽牙,随后把红缨枪掷在地上,面对着皇帝垂手而立。 看着顺国勇士拖着差点瘸掉的腿,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慕容清的脸色黑压压的,所有嚣张荡然无存。 殿上沉寂,鸦雀无声,还不知道官家对洛蔚宁是赏是罚。 赵淑瑞赶紧笑道:“没想到洛什长看起来身形瘦削,却能以四两拔千斤之力,为大周争回一筹,两国也算打成平手了!” 殿内气氛方缓和下来,慕容清也神色稍霁。 赵建满意地捋着胡子,颔了颔首,看着洛蔚宁道:“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洛蔚宁拱手道:“回官家,卑职名叫洛蔚宁!” “好,没想到区区一个什长,武艺便如此高强,我大周当真人才辈出。” 慕容清脸面挂不住,不由尴尬起来。她故意派勇士挑衅,本想试探周国禁军武力,好做个初步评估,没想到顺国的勇士打败了营长,却输给一个小小的什长。周国禁军参差不齐,竟让她无从评估。 比武结束后,顺国使者退出大庆殿,大朝又持续了半个时辰方结束。殿内的诸臣纷纷离开,边走边谈论大朝会的一二心得。 杨晞和杨仲清走出大庆殿门外,杨仲清捋了捋下巴的黑须,说:“没想到顺国竟突然挑衅大周,也幸好那洛什长武艺高强,把顺国的气焰给灭了。听你说他入军不到一年,着实少年英雄,难得!” 杨晞淡淡一笑,道:“爹看上去很欣赏她?” “这孩子今日一战成名,得皇上青睐,日后定会有出息,不像你表兄……”说到秦扬,杨仲清脸上便愁容不展,喟叹了一声。 秦扬在蹴鞠毬门动手脚一事杨仲清也有所耳闻,杨晞心想,爹会不会也因此对表兄失望了?可就算失望,不打算将秦扬招为女婿,也不会同意她和一个女子在一起吧? 她自嘲地笑了笑,把这个荒诞的念头丢却脑后。然后四处张望,在混乱的人群中搜寻洛蔚宁的身影。 看到一群紫衫禁军站在白玉阶下,把洛蔚宁簇拥在中间,有说有笑的。杨晞唇角浅浅地扬起,打算走过去,然而蹴鞠队员们忽然分出一条道,赵淑瑞带着璇玑走到洛蔚宁面前。 “阿宁!”赵淑瑞那倾城之颜带着从容的笑。 洛蔚宁本来和同袍谈笑,看到赵淑瑞,笑容刹那间便敛了起来,变成了恭敬,道:“公主。” “今日大朝会你表现得很好,为大周争回荣耀。父皇一会在集英殿设宴,他命我邀你赴宴。”赵淑瑞道。 “这……”洛蔚宁十分讶然。 每年大朝会后,天子都会在集英殿设宴,招待朝廷要员,她一个小小的什长被邀赴宴,难免受宠若惊。 其他蹴鞠队队员都一脸羡慕,笑容满面地看着洛蔚宁,洛蔚宁羞赧地笑着,挠了挠头。 这一幕落入杨晞眼中,竟有点洛蔚宁和赵淑瑞暧昧不清,其他人起哄的感觉。 杨晞的心房如被一块磐石压着,一口气咽不下又透不出来,甚是难受。可她既然答应了洛蔚宁只当朋友,又有什么资格因为公主对她好就恼她? 盛榕迎着他们走来,向杨仲清作揖道:“盛榕见过杨御医。” “长宁郡主有礼了。”杨仲清回礼道。 “我找一下小杨医官。”盛榕又道。 “那你们聊,老夫先行告退。”杨仲清看看杨晞,向盛榕施了一礼后便迈着步子离开了,分外平静,显然对杨晞和盛榕的过往一无所知。 大内一园子里,湖水碧绿,冒起寒冷的白雾,水榭楼台张灯结彩,树梢和屋檐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积雪,喜庆又唯美。 杨晞和盛榕走在长廊中信步闲谈。 “你放心吧,唐风很快便能沉冤得雪了。”杨晞见盛榕迟迟没开口谈话,便刻意找了话题。 “如此甚好。”盛榕淡道。 寥寥四个字结束了这个话题。 她找杨晞并非谈论唐风之事,仅因为大朝前看到她与洛蔚宁私会,迫不及待想求证心里的猜想。 “今日在朝会上战胜顺国勇士的洛什长,可是晞儿心仪之人?” 杨晞怔住了,脚步一顿,那惊诧的神色告诉盛榕,她猜对了? 盛榕无奈一笑,“没想到晞儿也会喜欢男子,是顶不住杨御医和向王爷施压,才仓促选择的一个男子吗?” 她的语气既像疑问,又像质问,听得杨晞浑身不快,忍不住反嘲讽回去,“既然你都可以嫁与男子,我为何不能喜欢男子?” 语带嘲讽,盛榕以为是对她余情未了的怄气。 “你是在跟我赌气?” 杨晞眼睑低垂,没正眼看盛榕,道:“我并非跟你赌气。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我自有分寸。” “你有分寸?大周那么多世家子弟,你却喜欢一个出身卑微的下等兵,入得了杨御医和向王爷的法眼吗?他根本配不上你!”盛榕沉不住气,语气也重了。 杨晞流的是外戚血脉,成长在医学世家,在医学上天赋异禀,乃天之骄女,盛榕如何忍受得了她选择一个下等兵也不选她? 闻言,杨晞柳眉紧蹙,怒火中烧。简直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盛榕口中说出来的,抬脸盯着对方,眸光如刀子般锋利。 “盛榕,为什么我以前都没发现你是这样的人?当初跟你好,我连你是女子都不在乎,如今我又为何要在意洛蔚宁是世家子弟还是下等兵?” “你不懂!”盛榕目光坚定地道。 作为已经嫁作人妇的她,一口否定了杨晞的话,“在朝中,没有门当户对的姻亲,日后何以立足?你一介女子,和一个小小的禁军,如何对抗得了偌大的世家?” 杨晞冷笑道:“你怎么会变得如此懦弱了,当初打算与我一同私奔的决心去哪了?” 两年前盛榕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被父母许亲,还找过杨晞一起私奔,可杨晞虽然喜欢她,但终究以母亲的复仇事业为重,拒绝了盛榕,她心灰意冷之下嫁给了唐风。 盛榕突然从后面牵着杨晞的手,神情卑微而恳切,道:“晞儿,我们不要再谈论以前的不愉快了,如今唐风走了,我也完成了世俗对女子的婚嫁要求,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分开我们了,我们和好吧?” 杨晞桃眼大睁,震撼、难以置信道:“盛榕,唐风尸骨未寒,你怎可说出这样的话?” 盛榕置之不理,继续道:“从今往后,我只属于你一个人的,忘了那洛蔚宁,我们回到以前吧!” 和唐风成亲后,她也放下过身段子,恳求杨晞和她私下继续维持关系,如世间大多数相爱的女子,既有夫家,也能私下相濡以沫,直到终老。 可杨晞性情高洁,不愿名不正言不顺地和有夫之妇纠缠,便决然分开了。 “呵呵!”杨晞转身看向盛榕,冷笑着甩开了盛榕的手,后退了两步,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她似乎发现,当初盛榕恳求和她私奔,并非勇敢,倒像懦弱。她根本就不敢光明正大地反抗爹娘的安排,所以才逼着她放弃复仇,与她私奔逃避。若她真随她走了,那些颠沛流离,躲躲藏藏的日子,过不了一个月,恐怕她就承受不住了! 盛榕从来如此,纵然喜欢她,也因为懦弱、自私嫁给了唐风;如今唐风去世时日未多,她也可以丝毫不顾往日夫妻情谊,因忌惮洛蔚宁,而急急忙忙找她和好! 原来一直以来,盛榕都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盛榕! “盛榕,我承认当初不跟你一起走,早早地放弃了你,确实对不住你,可我从来不曾后悔,任何人任何事,只要妨碍我报仇,我都可以舍弃!” “我现在不需要你舍弃!” 杨晞转身看向湖面,眸光平静,脸上扫过一抹无奈的浅淡的笑。 “可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就在方才,她彻底地不喜欢盛榕了! 第47章 集英殿册封营长 ◎杨医官精心打扮,可是约了洛营长?◎ 大朝过后,赵建在集英殿设宴,邀请了三品以上在朝中出仕的朝廷要员还有重要的禁军将领。 帝后坐在大殿主位上,殿下中间的红毯,乐人奏乐,舞女翩翩起舞。坐在两边的群臣一边用膳,一边津津有味地欣赏歌舞。 洛蔚宁身份卑微,本该坐在最远离皇帝的位置,可她战胜顺国勇士,挽回了大周的荣誉,官家特意赐她和秦渡坐在左边第一排的位置。 几案上有美酒清茶,还有几碟五颜六色、看起来精致美味的菜肴,几样瓜果,洛蔚宁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如此漂亮的食物,难免显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星眸熠熠生光,露出被惊艳到的笑容。别人都在喝酒谈笑,她却认真吃食,拿着筷子夹了一样又一样送进嘴里,咀嚼个不停,腮帮子一鼓一股的。 赵淑瑞坐在右边第一排,几乎正对着洛蔚宁,透过舞女之间的间隙,目光柔和地落在洛蔚宁身上,看着她吃得欢,不由得摇头笑了笑。 洛蔚宁一战成名,以卑微的身份受官家宴请,自然有众多目光盯着。那王贵妃、王敦、王麒以及许多官员,见她只顾着吃,忍不住嘲笑起来。 酒过三巡,此轮歌舞表演结束,舞女乐人都退了下去。 赵建沉吟道:“我大周一向以礼治国,禁军蹴鞠赛接待顺国使者,本意是愿两国和平友好,却没想到那三公主突然挑衅,企图辱我国威,幸好朕的大周也不乏勇士。” “那个……”赵建指着洛蔚宁,想喊,却一时想不起叫什么名字,皱着眉思考,“那个神卫军什长。” 秦渡坐在洛蔚宁旁边,看着她还在吃,推了一下她肩膀,洛蔚宁木讷讷的,看到秦渡的眼神示意才恍然惊觉,赶紧站起来向赵建作揖,道:“卑职洛蔚宁!” “对,洛蔚宁啊,你走出来给朕瞧瞧!”赵建道。 洛蔚宁讶然,一时受宠若惊,木在原地。 赵淑瑞见状,笑着说:“洛什长,父皇喊你呢,还愣着干什么?” 洛蔚宁赶忙站出来,面向赵建垂首而立,不知道官家要跟自己说什么,心里紧张得怦然直跳,。 赵淑瑞见她双手紧紧攥着衣摆,整个身躯绷紧,道:“洛什长,我父皇亦是凡人,你不必过于紧张。” 赵建也道:“成德说得没错,你不必紧张,抬起头让朕看看。” “是。” 洛蔚宁缓缓抬脸,直视着赵建。 原来这便是当今天子,未及半百之身,身材瘦削、眉清目秀,正带着盈盈笑意上下打量她,满意地捋着须。 她被看得局束不安,眼神飘忽起来。 “明眸如星,脸似白玉,看着文弱,实质功夫了得啊!” 被官家如此夸赞,洛蔚宁一时之间害羞得恨不得在此处刨个洞把脸埋进去了。她挤出一抹尴尬的笑容,道:“洛蔚宁多谢官家夸赞!” 赵建继续道:“你英勇无畏,敢于挑战看起来比自己强大的敌人,还以高强的武艺,出乎意料地战胜对方,为大周争光。今日你想要什么封赏尽管和朕说!” 洛蔚宁赶紧作揖道:“卑职不敢!” 魏王见洛蔚宁还是和当初一样,立下功劳,却过谦逊,忍不住道:“洛什长,父皇一言九鼎,你便大胆地开口。” “卑职身为禁军,为大周争荣乃本分,还望官家收回成命。” 她女扮男装入军违反律法,今日大朝会战胜强敌,出尽风头对她来说本就不是件好事,再受皇帝亲自册封,回到军中,不知会惹来多少同袍的目光,行动上更多不便,实在是弊大于利。 赵建以为她谦虚,也不强求她开口,看向秦渡,道:“秦卿,封他一个营指挥使如何?” 神卫军营指挥使? 洛蔚宁的心如被巨石蓦然撞中,一个震悚,身体僵直,大气也不敢喘。入军还不足一年,直接越过都头当营长了,想想步帅之子秦扬,入军三年才做上营指挥使,她洛蔚宁何德何能啊? 秦渡思索起来,想到秦扬刚被降职都头,还没找到人代替他营指挥使一职,遂朝赵建作揖,嘴角微微上扬,道:“洛蔚宁在军中遵守军纪又尽忠职守,武艺胜过许多将士,担任营指挥使,能力足矣!如今神卫军右厢十军三营营指挥使之位刚好空缺。” “好,既然秦卿都这么说了。洛蔚宁听封,朕今日册封你为神卫军右厢十军三营营指挥使,望你日后尽忠职守,为大周鞠躬尽瘁!” 洛蔚宁先是惊得瞠目结舌,好不容易才接受现实,拱着手,容色庄重地朝赵建一拜,“谢官家恩典!” 然后她才回到自己的座位。 王敦没想到,自己当初派人追杀的一个市井之徒,如今摇身一变,竟成了皇帝亲自钦点的营指挥使。日后要抓住她,从她口中问出幕后指使人便更难了。思及此,他满眼凶狠地看了一眼洛蔚宁,然后又与对面的王贵妃对视,点了下头,仿佛二人商量好什么不可告人之秘密。 王贵妃看到赵淑瑞的目光始终放在洛蔚宁身上,眼神温柔,眉目含情,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思。再加上训练蹴鞠队期间,从神卫军营传出的消息,赵淑瑞特意栽培洛蔚宁,几乎每日为她送糖水,不是喜爱又是什么? 赵淑瑞相中洛蔚宁,所以在一步步筹谋,让她有资格当上成德公主驸马。如今洛蔚宁已当上营指挥使,得官家器重,假以时日,也不是不可能。 王贵妃妖媚一笑,心想:“可惜呀,你处处与我针锋相对,我又怎会让你如愿?” 然后,她掩着嘴哈哈笑了两声,摆出贤妃的姿态,矫揉造作地道:“洛营长原来不过是一名什长,难得成德公主慧眼识才,把他挖掘出来。成德公主若生作男儿,必能成就一番事业。如今身为女子,等日后出降,想必也能稳定兴旺夫家的后院。官家,成德已过二九年华,也是时候招纳驸马了。” 赵建捋了捋胡子,觉得甚是有理。 王贵妃又顺势道:“臣妾侄儿王麒曾言先立业后成家,如今已过双十,却仍未娶妻。他为大周收复赤山路,立下汗马功劳,不如就点为成德公主驸马?” 王麒赶紧站起来,拱手道:“官家,臣仰慕成德公主才名已久,今收复失地,得胜归来才敢表明心志,望官家成全。” 赵淑瑞早已料到宴会上会有这么一出,轻笑了一下,脸上却波澜不惊。 而皇后和魏王脸色黑压压的,有些愤怒。右丞相张照及其党羽也沉默着,都在忖度局势和应对之策。 “圣人意下如何?”赵建转脸问皇后。 皇后思虑片刻,道:“成德是臣妾的女儿,臣妾自是希望她能与所爱之人结为连理,相敬如宾,琴瑟和鸣一辈子。” 赵建于是把目光投向赵淑瑞。 赵淑瑞当即站起来,福身行礼道:“孩儿对王副将了解甚少,还想再观望一年。成德答应父皇,明年正旦之前,定能给您选出一位驸马。” 赵建思忖着,点了点头。 赵淑瑞落回座位之际,又看了一眼洛蔚宁。心道,如今她已经做了营指挥使,只要让魏王兄多加提拔,一年时间成长为驸马人选,足矣! 接着,赵建又问了右丞相张照的看法,张照素来与高太师不和,但又不好反对得太直接,在同党吴焕的提醒下,便提议官家把此事暂且搁置,也好让成德公主观望了解王麒。 王贵妃与高太师、王敦等人也深知此事难成,特意提出来,不过是因为此前他们已向官家提请册封秦王为兵马元帅,遥领军队继续收复赤山路。让皇帝在点王麒为驸马和册封秦王二选一,过不了多久,赵建总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宴会结束后,赵淑瑞留下了洛蔚宁,两人来到大内的园子,沿着水榭的长廊慢慢走着。 “阿宁,恭喜你升迁营长!”赵淑瑞道。 “此事还得谢过公主,若不是公主专门找蹴鞠师指点卑职,卑职又怎有机会在大朝表演,从而打败顺国武士?” 洛蔚宁说着便朝赵淑瑞郑重其事地躬身作揖,继续道,“洛蔚宁多谢公主!” “阿宁快请起,你我之间,不必言谢。”赵淑瑞连忙抬起她的手肘。 一番客气后,两人又继续边走边谈。 “我们相识将近一年,也算是朋友了。既然你决定在武将这条路走下去,我一个举手之劳是理所应当的。今日你受封营长,我希望日后你的将途能走得越高越远。” 成为一名能匹配公主的将领。 这一句是赵淑瑞隐在心里,暂且不能对洛蔚宁坦白的话。 诚然,洛蔚宁此时也不晓得公主这份心思,只觉着难为与感激,无以为报。 “多谢公主器重。” 两人目光游移之际,看到隔着碧水湖,湖中央的凉亭下有一抹素白色身影,那人正站在凉亭边缘,一手捧着鱼食盆子,一手往湖中投喂,时而连续投几下,时而又停下动作。看得出她心事重重,心不在焉的。 赵淑瑞和洛蔚宁都止步看着那人。 “是盛榕,她回来了!”赵淑瑞脸上带着一丝遗憾。 盛榕,洛蔚宁想起这个名字从巺子口中听到过。巺子说,大周的军队不止她一个女子,还有一个叫盛榕,不知是不是此人? “她怎么了?”洛蔚宁好奇道。 “不知道巽子与她见面没有,若是见面,该是什么样的心情?”赵淑瑞又道。 洛蔚宁觉得公主的话怪怪的,诧异的目光盯着盛榕,忍不住道:“巽子和盛榕以前认识?” 想到当初杨晞提及盛榕的名字,那副深沉,欲言又止的样子,洛蔚宁就惴惴不安,迫切地想知道盛榕和杨晞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在公主口中,会不会知晓一二? “差不多两年时间了,我似乎未见巽子真正地开心过,这一切都是拜盛榕所赐!若世间有一人能让巽子快乐,那个人一定也只有盛榕!” 赵淑瑞看着盛榕,语气浅淡,愁容满面,尽是局外人的惋惜。 然而就是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像一把锥子扎进洛蔚宁的心里,痛得她几乎要窒息过去。 公主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杨晞和盛榕从前的感情,也像她对杨晞一样? 入夜时分,昼明夜昏交替,三两家丁在杨府院子的长廊上掌灯,院子张灯结彩,点亮了灯笼后,瞬间恢复了新春的气氛。 杨晞身着一袭红色绣花襦裙,坐在闺房的梳妆台前,手持檀木梳子梳着沿肩膀前垂落到腰间的一缕乌黑亮发,望着铜镜中倒映的自己,笑意微微,脸上尽是期待。心里头想着大朝前,洛蔚宁问她今晚在哪里,显然是要来邀她出游。 她便早早地换了衣裳,梳妆打扮好。最后,把一根珠钗贯入发髻,再在发髻正面插上一枚金华盛。一改平常简朴的风格,大气典雅,一看便知是名门闺秀。 身后传来两声敲门,紧接着是侍女樱雪的声音。 “娘子,暗香大夫来了。” 杨晞起身,穿过月门走到外间。暗香和樱雪霎时眼前一亮。 “娘子,你什么时候打扮得这么漂亮了,也不使唤樱雪帮忙。” 杨晞羞得脸颊泛起红晕,所幸打了薄薄的腮红,加上天色已暗,屋内点着蜡烛,她们看不出来。 杨晞承认,这一身打扮是为和洛蔚宁出游准备的,为了避免樱雪问长问短,就瞒着了她。 “杨医官精心打扮,可是约了洛营长出游?” 杨晞又羞又气,“暗香,你说什么呢,连我也要取笑么?”忽然反应过来,疑惑道,“什么洛营长?” “你还不知道吧!” 然后,暗香把洛蔚宁因为战胜顺国勇士,被官家邀请去集英殿赴宴,在宴会上受封营指挥使一事告诉杨晞。 杨晞心中慰藉,也替洛蔚宁高兴起来。 暗香上下打量她的妆容,笑得古灵精怪。 双唇涂了朱色口脂,皓嫩的脸抹了些许米色妆粉,两颊一层胭脂红,把原本清冷的脸衬得活泼可亲,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眉毛淡淡的。 暗香一皱眉,按着杨晞的肩膀,道:“别动。” 她吩咐樱雪到梳妆台拿眉笔,在杨晞的眉毛上随意勾了勾,便满意地放下了眉笔。两弯如月牙的烟眉,看起来更添了几分精神! “杨医官也是的,梳妆打扮也不吩咐下面的人,你若信不过她们,找我也可以呀!” “也不是什么大事。”杨晞淡淡地道,站了起来,极力掩饰自己对今夜的重视。 “那洛营长今晚什么时候来?”暗香又问。 “谁说她要来了?你不许胡说!” “哦,那万一来了呢?”暗香笑得滑头,满眼的不相信。 杨晞被她气得不行,脸颊滚烫了起来,恼道:“我不跟你说了,我要去门外掌灯去!” 她端着手,逃似的迈着急步子出了闺房。 暗香看着她的背影,又看向身边的樱雪,啧啧了两声,道:“你看看你家娘子,都亲自到门外掌灯了,还死鸭子嘴硬,不愿意承认!” 杨晞走到杨府门外,在昏暗中拿着火折子点亮了两个灯笼,两个家丁便接过灯笼爬上梯子,把灯笼挂上了“杨府”门额两边。 她静静地立在府门一侧,眺望黯淡的大路尽头,连家丁朝她行告退礼也没察觉。 纵然今日在大内见到盛榕,听成德公主说,盛榕才是世间唯一能让杨晞快乐的人,但是洛蔚宁今晚仍想见见杨晞,和她出游,一同渡过这喜庆的日子。 她与杨晞只是朋友,即使对方和盛榕有关系,她也是没资格恼的。 借着大路两旁的灯笼光,洛蔚宁低着头若有所思地走在去杨府的路上。 突然,一只素色衣袖的手臂横在她面前,她抬眼看去,竟是今日远远观望过的盛榕。 第48章 思君不见君 ◎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那么在意洛蔚宁了?◎ 盛榕眸光凛冽,直勾勾地望着洛蔚宁,仍不失礼节地拱手自我介绍。 洛蔚宁不知她突然拦着自己是何目的,也拱手恭敬道:“长宁郡主有礼了。” “洛营长今日大朝上一战成名,受封营长,此行可是去找杨医官,把消息告诉她?”盛榕故作客气地微笑道。 她虽然脸上带笑,可眸子藏不住的锋芒,让洛蔚宁有种来者不善的感觉。洛蔚宁沉默了一会才道:“我正是去找她。” “晞儿今晚与我约好一同出游,你不必去了!” “什么?” 洛蔚宁惊诧起来,想起今日大朝前她与杨晞相见,虽然没明确说好今晚相约,但对方一句“我今晚在杨府”,言下之意不正是同意她上门相邀吗? 现在为什么又和盛榕约好了? 只见盛榕敛起笑容,在她面前来回踱着步子,一边道:“我知道你对她有意,可我不妨告诉你,晞儿她不喜欢男子,心里面从来只有我一个。以前有太多的俗事横在面前,让我们不得不分开,如今这些阻碍已经消失了,我们会重新在一起,你便死了这条心吧!” 因为成德公主的话,洛蔚宁对杨晞和盛榕的关系也有所怀疑,但自己究竟不是杨晞的谁,无权吃醋。可如今听盛榕亲口确认她们的关系,她却忍不住难过,心如刀割。她想反驳盛榕,却只有唇瓣轻轻颤抖,哽咽着喉咙,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纵然你今日一战成名,受圣上钦点为营长,可终究是布衣出身,无论是杨御医还是向王爷也不会同意你和晞儿在一起。你还是早日认清现实,放下这份贪念吧!” 洛蔚宁双眸盯着路边的灯笼,两手紧紧捏着衣角,仿佛都明白过来了,原来当初她向巺子表明心意被拒绝了,并非巺子不喜欢女子,而是根本就不喜欢她! 她不仅是出身穷苦的禁军,还是一个女子,凭什么配得上翰林女医官的她,凭什么配得上一品郡王女儿的她? 强忍着泪,哽咽了好久,嘶哑地说:“郡主提点得是,在下告辞了!” 洛蔚宁朝盛榕拱手道别,然后转身离开,刚背对盛榕,眼眶便涌上了一汪清水,逐渐盈满眼眶溢出来,化作滴滴水珠子滑落脸庞。 盛榕目送着她脆弱的背影,又看向杨府的方向,容色凝重道:“晞儿,对不住了,总有一天我会让你重新接受我的。” 洛蔚宁一路走着,抬起衣袖擦泪,途径闹市,路边有搭勾栏表演杂剧、相扑等热闹的节目,她都仿佛看不见,满脑子都是: “巽子不喜欢她!” “她配不上巽子!” 明明答应过杨晞收回爱慕之意,只做一辈子的朋友,可为什么得知她有喜欢的人,她还是痛得几乎窒息?与其看着她喜欢别人,自己躲在背地里难过,不如这朋友也别做了,她不需要一个让自己难过的朋友,唯有从此了断,不再见面了! 一直走到河边,面对着河面伫立着,泪水早已止住。 她掏出戴在颈间的玉璜,拇指摩挲着上面“巺子”二字,陷入了细思。 这一切都怪不得巺子。 是她想要向杨晞报小时候的救命之恩,随着相处的日子越久,越了解她,却越想从她身上得到更多,变得越来越贪心?实在是大错特错! 那一夜,从一更到三更,杨晞就这么静静地立在家门外,眺望着大路那头的黑夜,盼望那头会出现一个身影,朝着她笑盈盈地走来。 昏黄的灯笼光打在她凝重的脸上,午夜一袭风拂过,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飘到她的发上。 她感到身体一阵冰凉,沁入心脾。樱雪从里面出来,给她披上了一袭粉蓝的狐裘。 “小姐,子时了,咱进去吧!”樱雪劝道,脸上写满心疼。 “子时了?”杨晞始才惊觉自己竟然等了两个时辰。 “嗯,天气太冷了,咱们先进去吧,或许他有些事耽搁了。”樱雪又道。 “好。那进去吧!”杨晞转身之际仍不舍地瞥了一眼路的尽头,终究没等到那个身影。 翌日,杨晞回到了暗府内堂,坐在座位上,疏影从枕流手中接过一本书稿,然后踏上台阶交给她。 按照她的计划,昨日大朝会王敦和其妻儿入大内参加朝会,妾室和没有官职的子女皆不在府中,到街上凑新年热闹去了。趁着王府防守空虚,枕流潜伏王府拿到了王敦的亲笔书稿。 “这是王敦压箱底的书稿,属下从箱子里找到的,确认过的确是王敦笔迹。” “如此甚好。” 既然是压箱底的书,那王敦估计十天八天也发现不了有人潜入府中盗了书。 她翻了翻书稿,里面全是文章,都是王敦卖弄文墨所作的,她需要从中找出几个合适的字,临摹笔迹给安顺天稍上一封信。 不消一会,杨晞放下书稿,抬起满意的神色,道:“里面的字足够了,枕流,这次你们办得很好!” “谢堂主。”枕流躬身作揖道。 “先下去吧,剩下的事交于我便成了。”杨晞道。 枕流行礼后便离开了内堂。 杨晞吩咐疏影磨墨,然后拿着书稿来到书案前坐下,她翻开书稿,在上面铺了一张写信的白纸,提起毛笔,临摹起书中秘密麻麻的文字中的一个“事”字。 可是一横一竖间,心思却飘到了洛蔚宁身上。 昨夜她为什么没有来? 困惑如一张巨网缠绕着她的心神,纸上的一笔一划突然歪曲了,她蹙了蹙眉,烦恼地抓起纸张轻轻揉成团往前一掷。 疏影一直安静站在旁边,见到杨晞掷纸团,疑惑地看了一眼她,知道她有心事,可也不好过问,便弯腰捡起纸团。 杨晞拿起另一张纸覆在书稿上,重新动笔临摹。 明明说好了来找她的,是什么事耽搁了,也不差个人来告知? 思虑间,笔锋再次歪了,一条粗大的墨迹延伸了好长。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放下毛笔,再次把纸揉成一团掷在了地上。 她不再继续临摹,静静地坐着,脑海里全是昨日在大庆殿外赵淑瑞去找洛蔚宁,洛蔚宁挠着头笑得害羞的模样。她昨夜没来,会不会是和公主出游了? 想到这,眼眶不经意间竟起了些许潮湿。 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那么在意洛蔚宁了? 明明是自己拒绝了洛蔚宁的情意,如今又有什么资格恼她? 疏影看了看她,又再弯腰捡起纸团,对她道:“堂主,还是由属下来吧!” 最后书信是疏影临摹出来的,杨晞将其放进信封,又交给疏影,道:“把信交给枕流,吩咐他明日傍晚一定要交到安顺天手中。” 疏影接过信。 杨晞继续道:“你告诉枕流,如果安顺天读信后有行动,让他和漱石,一人跟随监视安顺天,另一人立刻到长公主府找长宁郡主,让她和魏王带着捕快迅速去一趟安顺天的外宅。” “好。”疏影领命而去。 而杨晞随后离开了暗府,去一趟秦府,找秦渡协助明日的行动。 正月初三傍晚,安顺天和亲兵自大内打马而出。沿着热闹的街道,马匹缓缓踱着步子。安顺天侧脸张望,街道两边的墙壁每隔十步便贴上一张开封府的寻人启事,唐风的脸赫然入目,左看是一张,右看亦是一张,令他想起那埋藏底下的首级,顿时毛骨悚然。 “进去搜!” 不远处传来将官的命令,接着是禁军密集的行动,十几名神卫军鱼贯走进街道边上的一座宅院。 自打长宁郡主回京面圣后,唐家军少将军失踪一案便交由了大理寺和开封府联手处理,十日之内务必破案,魏王特命神卫军参与搜查。如今已经过六天了,很快全城的宅院就要被禁军翻个遍。 想到这,安顺天心中的恐惧蔓延,脸色刷地白了。“驾”的疾呼一声,扬鞭策马而去了。 回到安府门外,安顺天刚跳下马,府中管家便迎了出来,把一封信交给他,边迈着急步跟随他进门,边小声道:“安帅,这是王县公府上的人送来的。” 安顺天神色惊疑,拿着信直接回到书房。 他伫立案前,捏着信纸,借着摇曳的烛光可以看到上面写着的八个字,“事急有变,易地而置”。 他认得出,的确是王敦的字迹。沉吟道:“事急有变,易地而置。” 可今晨才在大内见过王县公,为何这会又给他传信了?事急有变,事急有变!不正解释了王县公为何突然传信了吗? 安顺天把信放烛光中一点,燃起火后随手一扔,急匆匆走出了书房。信纸落地之时便化成了灰烬,火光熄灭。 安府位于内城,临街而建,枕流和漱石一袭黑衣,身影隐没在大路对面的一条巷子里。他们看着安府冲出一匹黑马,上面的骑着的人正是安顺天。 天色黑暗,安顺天急急忙忙的,丝毫没察觉对面有人监视,沿着大路策马扬鞭去了! 枕流漱石互相看了一眼,点了一下头。然后翻身上马,一人跟踪安顺天,另一人往长公主府方向去了。 第49章 唐风案水落石出 ◎洛蔚宁见到她,那神色竟如陌路人一般!◎ 正月初一洛蔚宁受封营指挥使,正月初二皇帝邀请文臣武将到南御苑射弓,洛蔚宁也有幸受邀,在官家面前展示了过人的射弓能力,被赏赐了一匹白马。 到了正月初三本该开始新春休沐,但秦渡却令她组织十几名下属参与搜查无头尸首级。第二日傍晚,秦渡的亲兵急急忙忙找到她,交给她一张汴京外城某片区的地图,让她立马带领下属去一座宅子,协助魏王搜挖无头尸首级。 她带着李家兄弟等十几名下属匆匆赶到安顺天外宅门外,碰巧,魏王和盛榕也带着十几名开封府捕快从大路另一边赶来,两队人马在门口碰上了。 洛蔚宁立即拱手道:“魏王殿下,长宁郡主,属下奉命前来协助你们。” 魏王先是惊诧,很快就明白过来,既然有人把消息通知盛榕,那让洛蔚宁前来协助的必然也是那幕后之人。于是便命洛蔚宁派出下属闯入宅子,先把宅子所有人镇压起来。 高朗的夜空挂着一弯暗月,映照在地上薄薄的积雪。安顺天打发走了宅子里所有的歌舞姬,提着一把短镢走到最角落的院子,借着暗月幽光,他朝那棵低矮的桃树走去。 方过了两个月,那掩埋首级的土壤长了短短的草,又因霜雪而枯萎了。安顺天蹲下来,神色心虚地四面环顾,确保无人发现后挥起短镢朝桃树根边上的土挖去。泥土堆到两边,很快便挖出一个深坑,看到安放首级的木匣子还完好无损地埋在原地,他松了口气,双手捧起木匣子。 眼下由魏王牵头调查此案,开封府和大理寺的人即使挖遍汴京的宅院也要把首级找出来,迟早会搜查到此处,与其被他们在自家的宅子发现首级,不如丢弃野外,发现了也怀疑不到他头上。 积雪映出他的一抹得逞的笑,他刚站起来,周围忽然火光通明,并听闻了杂乱的脚步声。 举目看去,只见火光映照中,人影绰绰,有十几人匆匆走来,其中五个举着火把的士兵簇拥着一男一女,待那行人来到面前,安顺天震悚不已,瞳孔逐渐扩大,手一抖,木匣子也掉到了地上。 受簇拥的两人正是盛榕和魏王,他们身边还有开封府的捕快、仵作。 洛蔚宁和李家兄弟等五人举着火把,她看了看地上的木匣子,又看面如铁色的安顺天,一切都了然于心了。 安顺天努力维持镇定道:“魏王和长宁郡主深夜带人闯入臣的私宅,不知有何贵干?” 魏王道:“长宁郡主收到消息,说唐少将军的首级埋在安帅的宅子。” 安顺天自知被抓正着,此时面色如蜡,心中惶恐不已,看了一眼安置首级的木匣子,竟企图狗急跳墙,思忖着捡起来带着逃逸可不可行? 魏王身边的林柱将军察觉到他眼中的异样,迅速赶在他之前捧起了木匣子。 首级被藏于地底,遇上冬天被冰封多时,但仍有一股怪异的气味四散飘逸。 盛榕的目光紧随着木匣子,几乎要看穿进去。尽管她对唐风没有夫妻之爱,可毕竟唐风是难得的正人君子,对她百般呵护,此刻见到他的尸骸,也难免心痛、难受。 魏王向林柱使了个眼色,林柱点头,随后捧着木匣子走到后面,洛蔚宁举着火把跟了上去,协助他查看首级。 林柱把木匣子放在地上,蹲下来打开,洛蔚宁立在他身边。 匣子里果然安置着一个首级,黑发凌乱,早已面目全非,看起甚是瘆人! 上次见过无头尸后,她的胆子变得壮了,今夜再看首级的时候,显得十分镇静。只是有些不忍直视,很快就别过脸去,轻声喟叹了一下。 她头一回遇到将人尸首分离的凶案,那残暴之徒竟是禁军殿帅。而被杀害之人,多年来镇守北疆,世代立下赫赫战功,安顺天怎能下如此毒手?! 林柱阖上匣子,回去禀告魏王道:“的确是男子的首级。” 魏王的目光投向安顺天,眼中怒火中烧,“安顺天,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不是我,殿下,不是我!”安顺天惊觉大祸临头,吓得浑身颤颤巍巍的,“臣也是收到来信,说唐少将军的首级在这里才赶过来的。” “那为何收到来信以后你不告知本王,一个人鬼鬼祟祟地私下挖出?”魏王厉声质问。 “我……是臣糊涂,魏王你一定要相信臣!” “不必再狡辩了!来人,把安顺天带走!”魏王下令道。 然后开封府的捕头亲自领人把安顺天押下去,安顺天仍在矢口否认、大声争辩:“不是我,不是我,到底是谁给我传的信?到底是谁……” 魏王转身看向盛榕,单手抚在她的肩膀上,安慰道:“唐少将军的下落已经查出,长宁妹妹节哀顺变。” 在幢幢火光的映照下,盛榕的脸色显得甚为沉重,拱手道:“盛榕谢过魏王殿下,今夜总算可以将唐风的尸首带回家了。只不过,唐风一案牵扯很深,还望殿下在官家面前说说话,给唐家,给妹妹一个合理的交代。” “你尽管放心,此事本王会查个水落石出,还唐家一个公道。” 首级带回开封府后,仵作将其与尸身颈骨比对,完全相合。再经盛榕查看尸身的特征,证明此人的确是唐风。 无头尸一案发生了两个月余总算查出了下落,竟是镇守边境的唐家军少将。而禁军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安顺天一夜之间成了杀人凶手。此事轰动朝野,坊间百姓议论不绝,皇帝震怒之余也不禁疑惑,唐风为何秘密回京,安顺天为什么要对他痛下杀手? 垂拱殿内。 盛榕进殿面圣,把唐老将军的亲笔信交给赵建,解开了他的疑惑。 赵建捏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脸上尽是不敢相信。 盛榕立在赵建面前,认真地道:“官家,此信乃家翁所书,盛榕以人头担保,里面所言句句属实。王麒行军畏缩,丢了赤山路,非但把责任推诿给唐家军,还隐瞒败绩,虚揽军功,请官家明察!” 赵建叹了口气,搁下信,蹙眉思索了片刻,捋着胡子道:“可若王麒兵败,赤山路落入顺国手里,顺国使者那边也总该有些风吹草动的。兹事体大,朕会查清楚的,你近日为唐风的事劳碌奔波,也累了,先回去吧!” 赵建终究是不愿意相信大周兵败丢了赤山路,盛榕满心失望,但也无可奈何,只好行礼告退。 唯有等待杨晞那边的计划了。 盛榕告退不久,内侍马都知走入垂拱殿禀告道:“禀官家,枢密院事吴焕求见。” 赵建皱了皱眉,疑惑片刻,然后宣人入殿。 只见一个四十来岁,下巴蓄黑须的男人,穿着紫色公服,戴幞头,款款步入殿内,那人名曰吴焕。 去年初因橘井堂事件,王敦被牵连,是他代替王敦入了枢密院。 来到赵建面前,吴焕作揖行礼。 赵建道:“吴卿要禀何事?” 吴焕拱手,义正词严道:“臣有要事禀告官家,此事关乎赤山路军情,是臣从顺国使馆那里得到的消息。” ………… 翌日,朝中又再传出一则重磅消息,王县公之子王麒因瞒报军情、虚揽军功下狱。前段日子还因为收复疆土,风光无限的少年将军,在宴会上大胆求娶成德公主的英雄儿郎,竟沦为用兵不力,贪生怕死的鼠辈,让汴京百姓好一顿嘲笑。 同时,死去的唐家军少将被追封五品定远将军,在唐家汴京的宅子设灵堂,皇帝亲书挽联遣人送去。朝廷上下也纷纷带挽联登门唐府吊唁。 汴京的街道依然充满新春喜庆的气氛,街道两边挂满红缎彩条,商贩无数,还有各类表演,游人络绎不绝。 一支规模不大的仪仗队经过,前面有六名士兵负责疏散百姓开道,向从天的护卫骑在马背上走在前面,身后紧跟着几名府兵。两名手执步障的小厮走在宽大豪华的马车前。 两马齐驱,踱着哒哒的马步,缓慢前进,正是去唐府吊唁的路上。 向从天和杨晞均一袭素色衣裳,坐在车内,聊着最近发生的朝中大事。 “这顺国使者不是和高党人商量好了吗,为何突然又改口,把王麒兵败一事抖出来了?”杨晞疑惑道。 枢密院事吴焕几年前和向从天结盟,却一直假装依附右丞相。前年官家拟添一人入枢密院,吴焕经右相推荐,与高太师推荐的王敦争夺。所以向从天暗中对橘井堂下手,便是为了遏止王敦入枢密院,好让吴焕取代。 此次检举王麒兵败并瞒报军情,吴焕从中起了很大作用。他把从顺国使馆传出的消息告诉赵建,赵建当即召见了顺国副使。令杨晞百思不解的是,顺国副使竟亲口承认了,还说他们此次来大周,一是正旦朝贺,二是商谈出卖赤山路的条件。 赵建素来好大喜功,听到兵败的消息后,急火攻心,差点昏了过去。一怒之下把王麒下狱了。 马车帘掀起,透过步障,隐约可见街道两边的事物。向从天目无焦点地看着前方,在杨晞看不见的方向,露出深不可测的眼神,一会,听见他道:“那高太师和顺国,或许是没谈拢吧!” 杨晞若有所思,最后也认同地点了点头。 也唯有这个说法能解释顺国的行为了。 唐家设灵堂祭奠唐风,整个府里从门额至廊道挂满了白绸和白灯笼,府中十几号家丁皆缟素,灵堂里传出此起彼伏的哽咽哭泣声,沉重而压抑。 唐家世代镇守北境,根基在北境,在汴京的宅子平时只有管家和十几号家丁看护,只有皇帝的召见,唐家男儿才会进京。 此时在灵堂哭泣的是唐风那夫家在汴京的姐姐以及几个请来帮忙哭丧的人。 灵堂里,一副漆黑棺木安放在正中央,棺木后面摆了灵位,上面是“亡夫唐风之灵位”几个白色大字。 唐风的姐姐哭喊着:“阿弟呀,你死得真冤枉!咱们唐家一心镇守边境,为国尽忠,没想到却遭奸臣陷害,你才二十出头,便落得如此下场!我的阿弟呀……” 盛榕看着唐风的姐姐,面色凝重,不由长叹了口气。后来看见向从天和杨晞父女到来,她便迎了上前,打过招呼后引着他们走进灵堂。 盛榕站在灵堂一侧,凝视着杨晞和向从天从老管家手中接过三炷香,向着唐风灵位庄重一拜,把香插进灵位前的香炉中。然后她领唐家上下朝向从天和杨晞一鞠躬谢礼。 盛榕起身送着杨晞和向从天出去,三人止步在院子的甬路上。 “多谢向王爷和杨医官。”盛榕作揖,沉着声道。 “人死不能复生,长宁郡主节哀顺变。”向从天遗憾地道。 杨晞对向从天说:“父亲,女儿还有话与长宁郡主说。” “那你们好好聊,为父先出去。”向从天说完便转身出了院子。 杨晞与盛榕缓缓地沿着甬路旁边的石板路走去,且行且谈。 “晞儿,唐风的事真要谢谢你,若不是有你,我们都无法得知唐风的首级被藏在哪里,更别说当场逮住安顺天了!”盛榕说。 “唐少将军镇守边境多年,于国家于百姓有功,如今枉死,着实令人扼腕,为他平冤昭雪,是朝中每一个有良知的人应当做的。”杨晞容色淡然地道。 “不管怎么说,还是多亏有你。” “不过盛榕,虽然安顺天已经收监,但他杀害唐风的目的已是昭然若揭,那便是为了阻止唐风揭发王麒兵败,背后必然有高太师和王县公指使,牵扯的大人物太多,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杨晞又道。 盛榕疑惑,“你的意思是,官家可能会放过他们?” “这朝中势力复杂,你我都无法预测,且看下去吧!” “无论如何,我定要让安顺天把命抵给唐风,否则整个唐家军都不会甘心的!如若事情有变,还请晞儿你多指点。”盛榕说着,便朝杨晞拱手拜托。 此时,甬路那边传来老管家的声音,“步帅来了!” 杨晞和盛榕不约而同地望向院子门口,是秦渡带着郑铭等三四个将领,以及新上任的营指挥使洛蔚宁前来,身后李家兄弟提着一幅挽联。 洛蔚宁和杨晞第一眼便瞧见了对方,同时微微一怔,有点出乎意料。 几日前,洛蔚宁协助搜出唐风的首级,是秦渡特意喊她跟来吊唁的。她也想到唐风与她一样同为武将,他死得冤枉、死得惨烈,自己理应前去吊唁。没想到刚进唐府,便瞧见了杨晞,和盛榕在一起! 于是,她把连日来的思念敛藏在眼底,佯装平淡无波。 盛榕和杨晞走到秦渡等人面前,互相打过招呼后,便招呼众人入灵堂。 洛蔚宁跟在最后面,眼看她就要动身进去,杨晞紧张道:“阿宁!” 洛蔚宁平静的目光与她对视,然后竟连招呼也不打,转身就进了灵堂。 杨晞被她的冷漠整懵了,又气恼又疑惑,不过短短几日,洛蔚宁见到她,那神色竟如陌路人一般! 正旦当晚,她站在寒冷中等了她两个时辰,难道她不应该解释一下为什么没来吗? 第50章 夜思量难舍情意 ◎何尝不能跟洛蔚宁厮守到老?◎ 大理寺天牢晦暗不明,安顺天盘腿坐在地上,微弱的烛影映照在那张惨淡如灰的脸上。 “吱呀……”一声响彻狱中,狱门打开。只听见门口传来狱卒的声音,“王县公,请。” 王敦给了狱卒一锭银子,然后走进天牢,来到监狱铁杆边缘。那盘坐地上的人抬起脸,惨淡的脸突然激动不已,如获大赦般起身走到王敦面前。 “王县公,你来了!”安顺天焦急地道。 王敦焦急道:“安帅呀,你为何那么糊涂,被魏王抓现行了?” “不是你传信于我吗?”安顺天反问。 顿时,王敦震惊得双目圆睁,好一会才恍然大悟:“看来我们都被人摆了一道。你早就被人盯上了,他们早就知道唐风是你下的手,也一定发现你找过我,才冒充我传信于你。” “那会是什么人?难道是张照?”安顺天震悚,抓着铁杆的双手不由得紧了紧。 王敦思索道:“如今我们能确定的是,此人乃洛蔚宁背后之人,而洛蔚宁在神卫军,也是魏王的人,那么看来与魏王、秦渡都脱不了干系。可张照老奸巨猾、见风使舵,虽然与我们不和,却也还在观望朝局,不曾扶持魏王,恐怕另有其人。” “除了张照,这朝中竟然还有人敢与高太师为敌?还躲在背后搅弄风雨,真是无耻!” 安顺天说罢,愤愤一拳打在铁杆上,铁杆发出巨大的哐当一声响。 “朝中已有人向官家提请让秦渡接替你的位置,从橘井堂被查封到你入狱都是他们一步步筹划的,看来魏王背后确实有高人指点。再加上慕容清突然出尔反尔,把兵败一事抖了出来,情况于我们极为不利。” 安顺天很快由愤怒转换成惊恐,“王县公,你和高太师一定要救我呀,那唐风是长公主东床,我又怎敢杀他,那都是一时失了手!我是为了协助你们才沦落至此,你们一定要想办法帮我洗脱!” 王敦握着安顺天的手腕,安抚道:“安帅放心吧,官家身边还有王贵妃,她会为你说话的。” 安顺天总算松了口气。 “不过,你可千万不能认罪,更别提我与高太师,否则就没有人在外面为你周旋了。” “好,一切就拜托县公了!”安顺天求生急切,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王敦走出天牢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座铁壁铜墙,嘴角扯起一抹阴险的笑,然后故作叹息地摇了摇头。 安顺天杀害的是唐家军少将军、长公主女婿,就算王贵妃坐上后位也救不了他!今夜王敦之所以冒险来见他,也是担心安顺天把背后指使的他和高太师给抖了出去,便借营救之名哄住他保密。 关键时刻丢弃一个副都指挥使也算是断臂自保了,但整个殿前司都是高太师党羽,失去了副都指挥使,不还有都指挥使? 唐风一案水落石出,就等着安顺天认罪伏法,供出同党。向从天与高党的斗争总算告了一段落。 是夜,杨晞坐在闺房的书案前,手里拿着一把折扇。 这是去年上元夜第一次遇到洛蔚宁,她和公主和洛蔚宁在梅园分别之际,洛蔚宁赠她的。虽然那个时候的洛蔚宁接近她们是有目的的,赠送扇子也并非出自真心,可这却是洛蔚宁唯一赠她的信物。 她轻轻拉开折扇,扇子一面是黑白的山水画,另一面题字,角落里还有几个娟秀的小字,那是洛蔚宁的名字,显然不是洛蔚宁手笔,想必是她妹妹写的。 看着那名字,眼里藏着淡淡的思慕,食指指尖划过她的名字,又陷入了愁绪。 这段日子来,洛蔚宁无时无刻不牵动着她的思绪,只要一想到她和公主谈笑的样子就难受,如被巨石压在心间难以透过气来。她明明也喜欢洛蔚宁,却拒绝了她的心意,选择做普通朋友,以为洛蔚宁整个军营生涯里两人都能维持和谐的关系。竟不曾想到洛蔚宁会成长,也有她人的爱慕,不是非她不可! 想起那日大朝后她对盛榕说过的话,“任何人任何事,只要妨碍我报仇,我都可以舍弃!” 可是,洛蔚宁从没让她舍弃,也不可能让她舍弃。因为她是她的堂主,是她安排她入军的,复仇事业一天未完成,洛蔚宁便不能离开军营。 洛蔚宁与盛榕是不同的,她女扮男装入军,并没有繁琐的世俗束缚。她若作男儿身,她也能理所应当和她在一起;等她离开军营恢复女儿身之日,定是复仇事业完成,她也了无牵挂了,又何尝不能跟洛蔚宁厮守到老? 至于与秦家的联姻,她也下定了决心,不能为了复仇就把终身托付于秦扬这种卑鄙无耻的小人! 如今高党重要的党羽安顺天、王麒都已下狱,待安顺天供出幕后指使,那便能扳倒高太师和王县公,秦王失去了背后支柱,太子之位必然是魏王的,联合魏王铲除剩下的张照等奸党,坐稳太子之位,复仇一事就算完成了。 按照现在的情形,相信这一天很快就要到了。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能接受洛蔚宁的心意?与其看着她和别人在一起,自己只能躲在背后默默难过,不如顺从本心? 一番思考衡量后,杨晞忽然豁然开朗地露出浅笑。说到底是她伤了洛蔚宁的心,等下次见面,她一定要主动解释解释。 且说洛蔚宁那边,她好不容易才开始新春休沐,首先便用了大朝会上官家赏赐的银两,带着奶奶和妹妹到汴京内城凑热闹,去酒楼美美地吃了一顿,给她们添置了许多物品,然后买了一坛醇香的桂花酿和一堆饼子。 一家人围着庭院的石桌,吃着饼,品着桂花酿,聊着天,其乐融融的。 奶奶最爱喝桂花酿,小时候每年新岁,她都会花种地卖粮食的积蓄买上一壶,并给她们姐妹俩买饼吃,坐在农宅庭院里,给她们讲年轻时候在山寨里有趣的故事,年复一年,这便成了她们家新岁的传统。 洛蔚宁倾起酒壶,给奶奶斟了一杯酒,并扳开一块松软的大饼递给奶奶,笑道:“来,奶奶你牙齿不好,吃这个软饼。” “好,好!”奶奶布满皱纹的脸堆起慈祥的笑,眼底却难掩惆怅的神色。 洛宝宝咬着芝麻薄饼,发出清脆的咔咔声,最先察觉了奶奶的异常,道:“奶奶你怎么了,看起来有心事似的。” 闻言,洛蔚宁也紧张地看向奶奶。 奶奶喝下一口桂花酿,搁下酒杯,叹了口气,道:“没什么,只是想到阿宁入军才一年就升迁了营长,心中难免不安,她终究是个女儿身。” 洛蔚宁也担忧了起来,“奶奶说得是。这次官家亲自册封,等回到军营,就会有更多的眼睛注视着,确实不算好事。” “奶奶活了六十多年,见过太多浮浮沉沉。没有谁的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能永葆一辈子的,切莫贪恋一时功名,及时抽身才是最好的保存之道。如果有机会,你跟那堂主谈谈,尽早离开军营,什么黄金,我们都可以不要。” 洛蔚宁想了想,道:“奶奶放心吧,阿宁会想办法的。” 洛宝宝左右瞧瞧,本来喜庆热闹的气氛竟变得如此沉重,便嘻嘻笑了两声,起身给一家人又斟满了酒,说:“哎呀,奶奶,阿宁离开军营是迟早的,可现在她晋升营长,就别总想着不吉利的,我们一家人自当为她高兴才对!李太白有言,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来,为我们阿宁升迁痛饮一杯!” 宝宝首先端起酒杯敬酒,洛奶奶和洛蔚宁不好辜负她一番美意,也端起酒杯,一家人畅快淋漓地喝了一场。 酒入愁肠,洛蔚宁原以为所有烦恼都抛诸脑后,却在散场后,仍独个儿坐在院子里,陷入了相思之苦。 “在想什么了?”洛宝宝忽然来到她身边坐下。 洛蔚宁看了她一眼,没精打采的,“没什么。” “在想奶奶的话吗?”洛宝宝手肘撑在干净明亮的石桌上,双手托着腮,认真说:“自从你入军后,奶奶总是很担心你,只不过她嘴上不大说而已。” 洛蔚宁抬眼望向夜空的一轮暗月,百感交集。为什么她们这些穷人活在世上如此艰难,要么穷得饭也吃不上,药也买不起。要么铤而走险换来功名利禄,让家里人整日提心吊胆的。 “对了,你找到巺子没有?”洛宝宝忽然转了话锋。 听到“巺子”的名字,洛蔚宁的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痛得浑身不适,颓然道:“找到了,就是开为善堂的杨医官。” 洛宝宝先是怔愣,然后出乎意料地笑了,竟有这么巧的事!小时候杨医官赠玉解决她们一家的燃眉之急,长大后还救了奶奶,和她们家缘分可谓不浅,真是个救星! 不过她倒没因为巺子是杨医官就忘了自己找洛蔚宁的目的,恢复了认真脸,“既然找到了,那便尽快相认,把东西还给人家并好好答谢,然后离开军营。” 洛蔚宁思索了起来,宝宝说的不无道理。看着巺子和盛榕和好后,每一日都是煎熬,唯有离开军营离开汴京了。眼下安顺天被捕,等他供出王县公和高太师,他们一倒台,堂主也会放她离开。 就这样吧,尽快把东西归还巺子,然后离开,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50-60 第51章 苦缠绵得佳人心 ◎双唇彻底贴合在一起◎ 又是一年正月十五夜,正旦以来,汴京城内又迎来了一个喜庆热闹的节日。街上张灯结彩,搭好了灯棚,夜幕降临,花灯点亮,五光十色的景致以及络绎不绝的游人,真可谓: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杨晞和赵淑瑞如去年一样,身穿便装,走在灯肆里赏灯,身后跟着璇玑和樱雪。璇玑手里提着的宫灯,是方才赵淑瑞猜灯谜的战利品。 两人边走边谈,当看到一盏走马灯的时候,赵淑瑞忽然止住了脚步,抬头看走马灯,那骑在马背上,背后插着几支小旗的将军剪纸,沿着灯壁走动了一圈又一圈。 她想起了洛蔚宁,眼眸秋水荡漾,含着笑影。 去年洛蔚宁助她猜灯谜,赢得一盏走马灯赠她,那盏灯她还好好放在府中。没想到一年过去,洛蔚宁竟真的从戎,如灯里剪纸的将军模样。 杨晞又如何明白不了赵淑瑞的心思?她看到这盏走马灯,与她想的何尝不是同一人? “淑瑞为何不把洛营长也邀来一起赏灯?” 赵淑瑞道:“我有请过他,不过他答应了和下属喝酒便没来。” 两人的视线从走马灯挪开,继续边走边谈。 “他不来便不来。自打咱俩认识以后,哪年上元夜不是一起逛灯市,赏花灯的?多一个人反倒不成规矩了?”赵淑瑞说着,露出嫣然的笑,挽起杨晞的手,眼里满是憧憬地道,“以后每年上元夜呀,无论我们成亲与否,生儿育女与否,都要一起夜游汴京赏花灯,好不好?” 杨晞的手按在对方手背上,同时展开笑颜,道:“好,直到八十岁,咱俩都要一起赏灯!” “八十岁,我能活到如此高寿吗?”赵淑瑞格格笑了出声。 “怎么不可以,我是大夫,保你长命百岁,万寿无疆!” ………… 那厢,因为升迁营长,洛蔚宁被蹴鞠队的下属要求请喝酒。刚好大周上元佳节有三天休沐,于是洛蔚宁便邀请他们到汴河边上的露天酒肆喝酒。 几张方形木桌并排一起,十几个粗汉子围坐一起,大碗大碗地喝着酒,划拳行酒令,大快朵颐,发出热闹的喧哗声。 洛蔚宁自小跟着奶奶喝桂花酿,酒量还算好,但她深知身份特殊,不敢和他们一样一通猛灌,免得醉倒在这帮大男人面前,暴露了身份。 行酒令结束后,大家又开始说说笑笑。李超靖坐在洛蔚宁身边,此时喝得脸红耳赤,半醉半醒的,拍了一下洛蔚宁的肩膀,说起了诨话:“我看人的眼光是不会有错的。从咱们第一天入神卫军,我看到宁哥一个站在边上,那安静、与世无争的样子,我就猜到这是个厉害人物。果然,咱们没跟错人,才入军一年,宁哥就当上了营长。以后咱们就好好跟着宁哥,升官发财的机会少不了的!” 洛蔚宁被夸得尴尬,没好气道:“你快闭嘴吧。武功没见你有长进,拍马屁的嘴皮子倒磨得滑溜!” “我这不叫拍马屁,我这叫实话实说,胸怀广阔,对比自个强大的人不吝赞美!” “切!”洛蔚宁不屑地笑了一下。 大伙也跟着大笑不止。 只见李超靖一手撑着洛蔚宁肩膀,另一手捧着酒碗,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笑呵呵的继续道,“来,为宁哥升迁干一碗!” “来来来,为宁哥干一碗!” 有人在洛蔚宁面前的大口碗斟了满满的一碗,见大伙都举起碗来,洛蔚宁不得不捧起酒碗与他们干碗,随后一饮而尽。 更夫从路边经过,敲响了二更的梆子。 他们已经喝了一个时辰,所有人都敬了一遍洛蔚宁,尽管洛蔚宁偷偷摸摸倒了许多酒,但总的来也喝了几大碗。她甩了甩脑袋,感觉脑袋有些沉重,脸蛋火辣辣的烫,知道自己醉了,于是便提出散场。 有人兴致未尽,提议一起请营长去附近的待月楼,洛蔚宁连忙摆手拒绝。 李超靖道:“宁哥害羞什么,待月楼的姑娘可漂亮了,去开开眼界也无妨嘛!” 本来营长请喝酒前就有人提议去待月楼,可洛蔚宁想到自己乃女儿身,涉足烟花之地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于是便以积蓄不够、穷拒绝了,事实她也的确请不起十几个人去烟花之地。 如今大伙却反过来请她,她只好说喝醉了,是时候回家歇息了。 与下属们分开后,洛蔚宁牵着官家赐的那匹白马,沿着河边缓缓走着,步伐竟有点歪歪斜斜。她走到州桥,身边行人络绎不绝,明月光与对面灯市互相辉映,两边传来清婉的歌声。熟悉的情景,忽然让她想起去年今夜,在这座桥上与巺子重逢。 她伫立桥中间,凉风拂过滚烫的脸庞,格外舒适,人也清醒了不少。 桥下的河面浮满了莲花灯,承载着放灯人美好的愿景流向下游,如点点繁星远去。 洛蔚宁看到对面岸边有两个熟悉的身影,一蓝一红,正手捧莲花灯蹲下来,她单手揉了揉眼睛,看清是巺子和成德公主,顿时眸光晶亮。 微醺泛红的脸上露出粲然的笑,星眸痴痴迷迷,落在那一袭蓝色身影上。 看她双手捧着莲花灯放进河里;看她合十两掌,闭上双眼去,虔诚地许下愿望。每一帧画面美得让她神魂颠倒,却偏偏又可望不可即。 汴河那头,杨晞和赵淑瑞的莲花灯随着河水渐渐飘远,两人闭上双目,在心中许下愿景。 赵淑瑞心念道:“愿年年岁岁,我与巺子同样如此,当一辈子的好姐妹;愿月下仙人显灵,保佑阿宁来年点为驸马。” 杨晞也在心中祈祷道:“但愿淑瑞一辈子快乐无忧,找到称心如意的驸马。也愿……”心尖如被撩拨,微微一颤,接着道,“我还来得及珍惜阿宁。” 两人同时睁开眸子,站起身来,踏着台阶走回岸上。公主府和杨府的马车都停在路边,眼看天色不早,两人就道别去了。各上各的马车,朝着相反的方向而行。 洛蔚宁看到杨晞的马车离开,心里着急而落寞。酒劲壮胆,于是翻身上马,双腿夹了夹马肚子,用拙劣的马术驱赶着白马跑向桥对面,追赶杨晞的马车去。 她巡逻过京城,对路况熟悉,猜测杨晞回杨府,便策马穿过一条又一条小巷,马蹄哒哒地敲过地面,留下一阵风。 她马术未精,不敢骑太快,但胜在抄近路,不消一会,从巷子奔到大路中、央,刚好看到杨府的马车迎面驶来。 此处马路空旷昏暗,突然窜出一匹马,杨府车夫吓得赶紧勒紧缰绳,吁了一声。马车本跑得不快,遂很快停下来。 马车突然停下,车内的杨晞和樱雪身体向前倾了倾。 “发生什么事了?”樱雪赶紧掀起车帘,惊道。 “前面有个人挡住了!”车夫道。 杨晞探出车厢,看到对面一人一马背着昏黄的灯笼光,慢慢往她那边踱来,马上之人身形瘦削,左右摇摆,摇摇欲坠似的。 很快她就认出来了,“阿宁!” 惊呼一声,她赶忙跳下马车来到洛蔚宁身边。 洛蔚宁经过骑马颠簸,酒气直冲脑门,更加醉了。看到杨晞后,眯着熏熏醉眼,“巺子,终于见到你了。” 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如无骨头似的,从马背上滑落下来。 “哎!”杨晞使劲抱着她。 白马原地踱了踱步,鼻子发出一声轻嘶。 樱雪也赶了过来,两人合力扶正她的身体,靠在马身上。 “巺子!”洛蔚宁慵懒地靠在马背上,醉眼迷离,神色卑微而痛楚,“怎么办,我还是好喜欢你?可我答应过你以后只做朋友的!” 顿时,杨晞的脸也滚烫了起来,两颊的红晕隐在夜色中。 侍女樱雪识趣地退回马车那边。 洛蔚宁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酒味,杨晞知道她喝醉了,满嘴胡言乱语,焦急着,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她? 只听见她又喋喋不休的,“正旦那天明明是我先约的你,你为什么不跟我在一起?” 听到这句话,本来耐性极好的杨晞也来了气,满脸的冤枉,反问道:“你还好意思问我,这事明明就你不对?那晚我在家门外等了你两个时辰,你人在哪了?” 洛蔚宁不相信,撒起小孩子脾气,一副控诉的样子,“你骗我,明明是你约了盛郡主!你骗我,你说你不喜欢女子,可你却喜欢盛郡主!” “你只是,不喜欢我。” 她所有的怨怒都变成了委屈、难过!脑子也越来越不受控制,醉眼突然漫起了水雾,变成汪汪的水珠子。 “谁说我喜欢盛榕了?” 杨晞内心一颤,紧张了起来,洛蔚宁是什么时候知道她和盛榕曾经的关系的? “在唐家,我亲眼看到你跟她走在一起!”洛蔚宁说话的声音也带了哭腔,泪珠子扑簌簌地滑落,抬起袖子擦着眼睛,呜呜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了?”杨晞霎时方寸大乱,伸手掌摸着她脸颊,探到了一片火热。 “你醉了!” 在这里是跟她解释不清楚的,必须先给她醒酒。杨晞索性叫樱雪来帮忙把她塞进马车,然后把白马交给樱雪,指使车夫驶往城北为善堂。 一路上,杨晞把洛蔚宁搂在怀里,洛蔚宁则靠在她的肩膀,弱小可怜又无助地啼哭,嘴里依然喋喋不休,什么“我真的很喜欢你。”“你却喜欢盛郡主。”“你为什么不能心疼一下我?” 杨晞感觉耳边聒噪,可听到她说“我真的很喜欢你”的时候,忍不住在心里头高兴。 她耐着性子,哄了她一路。 到了为善堂杨晞的休息房里,把洛蔚宁放在床上。她酒醉得不清醒,一滩烂泥般靠在靠背上,依旧哭得稀里哗啦,嘴里啰嗦个不停,“那晚你明明答应了我,为什么还要和盛郡主相约?” 杨晞站在茶桌边上,把醒酒的药材投进杯里,倾起一壶开水倒入杯中,泡醒酒茶,嘴里不忘解释:“那晚我一直在等你,没有约她,我也不喜欢她了!” “可我在唐家看到你们站在一起。” “那只是碰巧,我跟她是谈正事,你误会了。” 杨晞捧着醒酒茶来到床前,放在床头的几案上。盯着洛蔚宁那红通通的脸,迷迷糊糊,布满哀怨的醉眼。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为何今晚会让她碰上这坨烂泥? 正要扶“烂泥”起来喝醒酒茶,腰际突然被猛地一揽。 “啊!”惊叫一声,整个人倾倒下来,跌进了一个柔软的怀里。 “你做什么,快放开我!”杨晞紧张地嚷道,推开洛蔚宁想起身,那人的双手却像两把大钳,在她腰身后紧紧扣着,她趴在她身上,动弹不得。 洛蔚宁不依不饶地追问:“你真的不喜欢盛郡主?” “真的。”杨晞不打算再挣扎,认真回道。 “可那晚她拦着我,跟我说你们以前的事,她说你只喜欢她。” “那都是以前,人是会变的,我现在不喜欢她了!” 洛蔚宁的眼角和脸颊全是泪痕,鼻子下的人中还沾了些许涕水。杨晞从袖中取出素白色丝巾,然后轻轻地为她擦拭泪水。洛蔚宁眯眼盯着她,小眼神委屈巴巴,这副样子在杨晞眼里甚为可爱,忍不住抿嘴甜笑。 幸好,阿宁虽然已经当了营长,可人还是没变,还是那个满眼都是她的洛蔚宁! “那你可有喜欢的人?”洛蔚宁忽然问。 杨晞凝望着她,心如擂鼓,桃眼深情款款,思量了好一会,才鼓起勇气,轻声道:“我喜欢之人,就在我眼前。” 一句话如冬日暖阳,灿烂生辉,照亮、抚平了洛蔚宁那颗灰霾黯淡的心。 她整张脸都笑开了,激动地握住杨晞的双腕,杨晞的手轻轻一颤,手中丝巾飘落,盖在身下之人的半张痴痴的脸上。洛蔚宁把她拉下来,同时仰起头,隔着丝巾吻在她的唇上,轻纱笼罩,柔软的唇瓣夹着薄如蝉翼的丝巾摩挲着。 洛蔚宁把丝巾拉扯掉,双唇彻底贴合在一起,品着两片甘甜的唇,轻轻叩开。 杨晞先是惊得睁大双眸,却很快接受了她的吻,闭上双眼享受,瞬时觉得舌齿间全是桂花酿的清香、甘醇。从脸颊到心腹都如火在烧,滚烫而乏力,仿佛被那桂花酿醉倒了! 第52章 喜提狸奴 ◎无论从前还是以后我都只钟情你◎ 洛蔚宁一夜宿醉,醒来的时候,迷糊地睁开双眼,坐起来,摸着赤赤发疼的脑壳,难受地呻吟了一声。 天色早已大亮,抬起头环视四周。这是一间不算宽敞但布置雅致的房间,只有一张普通架子床和茶桌凳子。窗牖支起,外面院子盛开的梅花映入眼帘,成了唤醒清晨的一抹亮色。 “这是哪了?”洛蔚宁喃喃自语。 然后蹙着眉头思索起来。昨夜喝醉酒后,她好像立在州桥上看杨晞放莲花灯,然后骑马拦截杨晞的马车,最后被带到了这里。 脑海一闪而过杨晞伏在她身上,容色羞涩地看着她,眼中情意缱绻,温声说道:“我喜欢之人,就在我眼前。” 这一切恍若做梦,洛蔚宁食指点着自己的唇瓣,震惊不已,霎时分不清梦幻与现实。 门口忽然出现一抹淡蓝色身影,是杨晞捧着脸盆进来。 洛蔚宁做贼心虚一样吓了一跳,僵直了身体,“巺子!” “醒来可有不适?” 说着,杨晞把脸盆放于桌上,水还冒起热腾腾的气雾。她把帕子拧了半干,交给洛蔚宁,眼神示意她接过。 洛蔚宁看着杨晞,圆溜溜的眼珠子布满怀疑,不知在想什么,接过巾帕后,局束不安、畏手畏脚地擦着脸,时不时抬眼瞅瞅她。 杨晞觉得她怪怪的,心想,她这是怎么了? 一会,只听见她试探性地问:“你昨晚……也在这里吗?” 杨晞顿时了然,想来她把昨晚的事都忘了,不禁好笑又气恼,但念在她喝醉的份上,很快回复平静,嗯了一声。 洛蔚宁却从她的平静解读出另一种意思:看样子,她们什么也没发生,方才脑海闪过的情景果然是做梦。杨晞喜欢的人是盛榕,不想再与她纠缠,便恭敬客气地说:“对不起,昨夜打扰巺子了,我会尽快告辞的。” 说罢,她再次湿巾帕,拧起来擦洗第二遍,殊不知自己的话伤了佳人芳心。 杨晞脸色沉入墨色,恼怨地看着她,却又不能发作,毕竟喝醉酒忘事是人之常情,遂佯嗔呵呵笑了两声,“洛营长一觉醒来就翻脸不认人了?” 洛蔚宁蓦地看向杨晞,惊得星眸大睁,嘴巴也合拢不上,这话什么意思? “昨夜是谁哭得稀里哗啦,一直抱着我说好喜欢我,不能看着我和别人在一起?如今又翻脸不认人,赶着告辞是去找哪家小娘子吗?” “这……”洛蔚宁被杨晞连窜的质问整懵了。 昨晚的情景更为清晰地撞入记忆,在马车上她抱着杨晞,像个小孩般啼哭,啰里啰嗦地说了好多话;与杨晞亲吻后,还紧紧抱着人家,死不撒手,不断地啵唧亲在杨晞脸上,说什么“真的好喜欢你!”“太好了,你终于接受我了!” 她尴尬得无地自容,擦了擦额上的冷汗,低声喃道:“原来都是真的。” 声音低如虫鸣,却被杨晞听到了,又恼道:“你还希望是假的?昨晚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你是不打算承认了?算我白照顾你一晚上!” 昨晚洛蔚宁亲完她后,还抱着她说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入睡,睡觉的时候也不老实,不是踢被子就是喊想吐。杨晞担心她半夜吐了没人发现,整夜都趴在桌子上睡,十分不舒坦,也没睡好,大清早醒来又为她打洗脸水。 哪知道这人醒来就客气地来了一句“打扰了,告辞了”,仿佛昨夜的情话和缠绵不曾发生,换作哪家女子都无法接受! “你走吧,以后都别来找我了!” 杨晞撂下这句话便往门外走去,洛蔚宁大急,顾不上穿好衣裳,赶忙下床追上去,从后面抱着杨晞。 “巺子别走,是我错了!” 杨晞止住脚步,任由她抱着。 “昨晚的事情我都想起来了,我会负责任的。无论从前还是以后我都只钟情你一个,待你一人好。求你原谅我,别赶我走好吗?” 杨晞轻笑一下,脸颊泛起红晕,心里如蜜淌过。握着洛蔚宁缠过自己腰肢,紧扣在小腹前的双手,那双手如雪棍般冰凉。 连忙温声道:“好了,我也没那么容易生气。” 她挣脱洛蔚宁的怀抱,转身望着她,对方身上只一袭单薄白色里衣,心疼道:“快穿好衣裳,咱们去吃点东西!” 洛蔚宁灿烂地笑开了,又揽着杨晞,头蹭在她额上,像个小孩般撒娇,“巺子你真好!” “快放手啦,还没抱够!” 吃过早食后,洛蔚宁先是回了一趟家,昨夜彻夜不归,免得奶奶和宝宝担心。从家里拿了钓竿和鱼饵,又策马回为善堂找杨晞。 两人同骑一马,去城门外的景观园游玩。 杨晞坐在洛蔚宁前面,洛蔚宁一手拿钓竿,另一手环过她的腰肢,握着缰绳。她比杨晞高了足足一个头,对方整个人落入她怀里。 城郊的路上人烟稀疏,今日天高云淡,正是日上三竿时,暖暖的初阳洒落大地。 白马慢慢踱在路上,显得优哉游哉。 前面的女子一袭淡蓝衣裳,清秀如兰。身后策马之人束发戴银冠,一身米色云纹短褐,俊俏非凡,外人见了,无不感叹一句“金童玉女”。 迎面吹来一袭微风,洛蔚宁闻到杨晞发丝的清香,忍不住多嗅了几下,在对方看不见的背后,笑得心满意足。 很快她们出了外城北门,来到观景园,洛蔚宁交了银子,拿了小板凳,便和杨晞来到湖边。此湖三面环山,有长廊横贯,中间还有好几个观景亭。水色碧绿,湖面广阔,足足有上十亩。 杨晞环视了一圈,然后把目光放回洛蔚宁身上。洛蔚宁在鱼钩上挂鱼饵,放鱼绳,那是她从没接触过的新奇事物,遂坐在对方身边,颇有兴致地看着。 “钓鱼磨砺耐性,怡情悦性。你们练武之人明明最坐不住的,你怎么会喜欢钓鱼?” 此时鱼钩和鱼绳都放进了湖中,洛蔚宁双手握着钓竿,望着碧水,露出一抹漫不经心的笑容,“你也知道我入军之前,家里贫穷。小时候半个月都吃不上一顿肉,所以我就学会在溪里钓鱼、捕鱼,只有这样是不用花银子也能吃上肉。” 杨晞笑了笑,既感慨洛蔚宁的聪明能干,又隐隐有些心酸,这些生活离她太遥远,可洛蔚宁,明明有一身好武功,却自小过着这种生活,直到现在才有机会展露才干。 气氛有些沉重,杨晞转了话头,“这大冷天的,真能钓到鱼吗?” 洛蔚宁笑道:“这湖里养了许多鱼,专让人钓。今天天晴,暖和,一定能钓到的!钓回去亲自做给你吃,让你尝尝我做鱼的手艺!” “好!” 说话间,鱼竿子剧烈地抖了抖。 “有鱼了!”洛蔚宁紧张地站起来,双手提起鱼竿。 杨晞也紧张得眼也不眨地看向鱼竿尽头。鱼钩起来,挂着一条身形瘦小,但有半个手臂长的鱼。 洛蔚宁把鱼竿收回来,杨晞帮忙握着鱼竿,她腾出手抓鱼,把钩子从鱼嘴里拆出来,笑得很开心,“哈哈,这种鱼最适合烧烤了!” 杨晞鄙视地看了她一眼,“就知道吃,鱼儿还是活生生的,就想着怎么吃它了!” 洛蔚宁把鱼投进背后的鱼篓里,委屈巴巴地噘了噘嘴,“烤鱼那么好吃,就不能先想象一下吗?” ………… 接着,杨晞安静地坐在洛蔚宁身边,陪着她钓了一个时辰的鱼,统共钓到一条大草鱼和六七条长鱼,算是满足了洛蔚宁烤鱼的愿望。 洛蔚宁最后把鱼绳缠回钓竿,准备离开,却听到奶声奶气的“喵,喵……” 两人不约而同看去,只见一只小小的狸奴正爬上鱼篓,半个身子探进了鱼篓口子。 “你看看,鱼儿还是活生生的,想吃的可不止我一个!”洛蔚宁笑道。 “是只小狸奴。” 杨晞没想到钓鱼也能引来一只狸猫,意外地笑了,刚要走向狸奴,洛蔚宁却一手拉着她,嘘了一声,低声道:“小狸奴怕生,这样会吓着她的。” 杨晞看着洛蔚宁放下了鱼竿,半蹲下身子,朝狸奴伸出手招呼,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挪到鱼篓面前,嘴里学着猫叫。 小狸奴圆溜溜的眼珠子看着她,竟真的一动不动。 她一看就知道洛蔚宁熟悉猫性,也是个爱猫之人。 洛蔚宁蹲下来,快速捏着狸奴的后颈皮,把它提了起来,并用另一手托着它的后背。 “嗨,看我不逮到你!” 杨晞赶忙凑到她身边一起看。 小狸奴颜色多样,有黑有橘有灰也有白,白手套白下巴,是只标准的狸花猫,眼睛那层蓝色的膜还未褪去,估计还不到两个月。 身上沾了泥巴,不知道乱吃了什么东西,嘴巴两边黑漆漆的,整只猫看起来又瘦又脏,可怜兮兮的。 以为自己落入敌人之手,就要被吃掉,小狸奴吓得喵喵叫个不停,小爪子乱挥。 杨晞道:“真可爱。” “也不知谁家,大冬天的把猫丢了,这么小,任由它在外面肯定熬不过这个冬天。我来汴京后就想养一只狸奴了,就是担心生活不稳定才没敢。” 杨晞看着洛蔚宁对狸奴爱不释手,又想起她当初为了救兔射海东青,原来她就是喜欢这种细小的毛茸茸的动物。 她摸了摸狸奴的小脑门,笑道:“在这遇上它也算有缘,你想养就养吧,我可以帮忙照顾。” 洛蔚宁背起鱼篓,抱着狸奴,让它扒拉在自己身上,杨晞负责拿鱼竿,她们找到园子的伙计问问狸奴的来历,那伙计说这狸奴是最近进园子的,想来是附近流浪的,他们喂养了几天,但园子已养着三四只狸奴了,若是她喜欢带走也无妨! 于是两人放心地带走小狸猫,正要去往马厩,忽见迎面走来一队衣着华丽之人。有人抬着步辇,上面坐着的是个身形高挑的女子,女子一袭红袍,分外惹人眼球。两名侍女两名护卫走在步辇四角,守护着她。 洛蔚宁和杨晞很快就认出来了,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顺国嫡公主慕容清。 慕容清视线游移,也发现了她们,凤眼挑起一抹不明善恶的笑容。 步辇停在洛蔚宁和杨晞面前,慕容清下来,朝洛蔚宁道:“这不是大朝会战胜我顺国勇士的洛营长吗?” 洛蔚宁恭敬地拱手道:“三公主有礼了。” 慕容清转而把目光投向杨晞,洛蔚宁介绍道:“这位是翰林医官杨医官。” 慕容清看杨晞的眼神深邃,但只一闪而过,很快眉眼又挑起笑容,“前几天汴梁下雪,难得天气放晴,洛营长就带着佳人到此垂钓,真有雅兴呀!” “三公主见笑了。” “那日大朝上洛营长武功神勇,慕容清早已仰慕,既然今日有缘碰上,不知可否赏脸坐下一谈,痛饮几杯?” 洛蔚宁想了片刻,征求的目光望向杨晞。 第53章 作客鸿鹄院 ◎趁杨晞不备,在她的唇上碰了一下。◎ “洛营长、杨医官,请。” 湖心亭中,慕容清邀请洛蔚宁和杨晞在石桌前坐下。有歌女在旁边抱琵琶弹唱,声音轻柔婉转。 侍女给三人各斟了一杯酒,慕容清举起一杯敬向洛蔚宁,道:“我顺国与你们周国不同,最敬重勇武之人,洛营长武功高强,值得慕容清敬你一杯。” 她一袭红衣,眉眼画着浓艳的妆容,笑起来有些妖艳邪魅,让人莫辩善恶。 洛蔚宁恭谨地捧起酒杯回敬,然后两人都一饮而尽。 杨晞从坐下来,目光就时不时看向慕容清,心中疑团重重。大朝会上她为什么突然挑衅,不惜破坏邦交,让大周将士血溅大殿。紧接着又揭发王麒谎报军情,究竟是与高党谈崩了,还是顺国意图对大周发起战争? 察觉到她探究的眼神,慕容清也看向了杨晞,仿佛猜到对方在想什么,了然一笑。道:“慕容清也曾听闻周国有一位年轻的女御医,今日得见,看来女御医不仅医术高明,还容貌不凡。你们周国女子地位不似顺国,男人掌控一切,遏止女子入学当官,还反过来批评女子无才无知,当真是可笑无耻呀!杨医官身为女子,在如此环境下,年纪轻轻就当上御医,不可谓不是天才之辈。” 杨晞淡声道:“三公主过奖了。看来你对大周情况很熟悉,让你见笑了。” 她看着慕容清,正思忖着如何把话题带到谎报军情一事又不至于让她御医的身份显得太突兀。洛蔚宁竟突然道:“对了,有件事我们还得感谢三公主出手相助。王麒在赤山路兵败之事,还真得多谢你帮忙揭穿,否则唐少将军就死得冤枉,永远也无法还唐家军的清白。” 洛蔚宁之所以提及这件事,纯粹是因为唐风一心揭露军情,却被奸臣所害,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会为之愤怒。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赤山路乃周国护国屏障,对周国很重要,如今却落入我顺国手中,若出卖,条件少不了,思来想去,还是有必要让你们的皇帝清楚,好顺利谈拢。” 慕容清说着,目眺碧绿的湖水,轻笑了一声。她自己也知道,这不过是场面话,她父皇压根没打算把赤山路卖给大周。 “哼!”转而冷笑一声,又开始嘲讽,“你们周国培养儒生,对他们委以重任,却养出一群只懂得窝里斗的伪君子,为了一己私利,视百姓和将士的性命如草芥,又何愁我顺国打不下赤山路?” 洛蔚宁和杨晞听到别国的人骂大周,羞愧,心里也不舒服。 杨晞接管暗府多年,对朝廷官员摸得一清二楚,慕容清所言又何尝不是?皇帝为了稳住龙椅,奉行异论相搅术,培植高纵与张照两大奸党互相倾轧,排挤忠良之士。可怜她父亲被排挤出朝,只能暗中筹划,以图匡扶正义。 她忍不住道:“我相信大周还是有忠直之士的,假以时日他们定能匡扶正义,重建朝纲。” “哦?”慕容清轻笑一声,凝望着杨晞的眼睛,若有所思起来,手指尖一下一下地敲在台面上,少卿,似是提醒地道:“就怕你所识之人,有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或许有两副面孔,你只看到一面。你如今所做的到最后也未必如你所想。” 慕容清一番话意味不明,杨晞却思索了起来,她为何突然这么说,又是什么意思? “杨医官现在想不通也不要紧,终有一日你会明白的。” 说完,慕容清便起身,一甩衣袖,迈着潇洒的步子离开了湖心亭。 和慕容清分别后,洛蔚宁和杨晞便回去找园子的伙计要回寄托的鱼和狸猫,然后策马去集市买了菜肉、瓜果,一起回到鸿鹄院的院子里。 洛宝宝和洛奶奶得知洛蔚宁带杨医官到家里作客,都笑呵呵地迎接,热情得不得了。互相问候了几句,洛蔚宁便去灶房杀鱼,奶奶烧饭和洗菜,宝宝则捧了一盆热水到院子里给狸猫洗澡。 杨晞坐在院子的石桌前,百无聊赖地看着她们一家三口忙碌,有些羞愧,然后走到厨房里,先是看洛蔚宁宰鱼。 鱼儿放在鱼篓多时,早已没了气。 她勒着围裙,动作利索,用菜刀在长鱼的肚侧开了一条缝,挖出内脏清洗干净,然后从鱼嘴插入铁签子,共六串长鱼,准备做烧烤。 还剩一条肥美的草鱼,她又以同样手法清出内脏,拿着菜刀把嫩白的鱼肉起成一片片,放到碟子里。 “为什么这条鱼要割成这样?”杨晞好奇道。 洛蔚宁笑道:“这条我给你做水煮鱼。” 对面洗菜的洛奶奶也笑说:“我们家阿宁呀,别的菜不敢说,但水煮鱼做得可美味,比外面酒楼的还好吃。” 杨晞浅声笑了笑,“那我可是有口福了。” 草鱼足有六七斤,但碟子太小装不下所有鱼片,需要再添一个,洛蔚宁探出身子,伸手够到桌子对面的柜子,欲拿一个空碟子。杨晞见状,终于找到用武之地,连忙道:“我帮你吧!” 她绕过桌子,正想到柜子前拿碟子,可手肘不小心碰到盛放在桌子边缘的那盆用作烧烤的鱼。 “砰”一声,盆子翻倒下来。霎时,杨晞吓得惊叫一声,差点跳起来。 “怎么了?”洛蔚宁没瞧见发生了什么,紧张地丢下菜刀,边往围裙擦干净手,边快步走到杨晞身边,双手扶着她的肩膀,几乎把她圈进怀中,上下打量,“伤着哪了?” “鱼!”杨晞双手抱头,像只瑟瑟发抖的小鸡,指了指地面。 两人同时看向地面,却见六串鱼无一幸免,七上八下躺在地上,沾了满身污垢。 “快捡起来!”杨晞正要弯腰,洛蔚宁却伸出手臂挡在她身前,护着她,“让我来吧,铁签锋利,免得伤到你。” 洛奶奶把洛蔚宁一连串动作看在了眼里,看得出孙女儿对杨医官的紧张和呵护备至。洗菜的动作慢了下来,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忽然洞悉了端倪,露出怀疑的眼色。 看着洛蔚宁捡起鱼清洗干净,帮忙不成反帮倒忙的杨医官灰溜溜地离开洛蔚宁身边,来到洛奶奶身边想帮忙洗菜。洛奶奶说她是客人,不能劳烦客人干活的,让她到院子坐着,等着开饭就行了。 过了半个时辰有余,一顿丰盛的晡食在洛奶奶和洛蔚宁祖孙二人的努力下终于摆上了桌子。一大盘的水煮鱼,里面除了鱼片,还放了胡椒、干豆腐、黄瓜片,奶白色的汤汁只在表层漂浮着一层淡淡的油,既不油腻也不清汤寡水,浓郁的香味扩散开来。 “好香。”杨晞忍不住赞叹。 洛蔚宁舀了一碗放到她面前,笑道:“快尝尝。” 然后僵坐着,目不转睛地望着杨晞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肉质白嫩,滴着汤汁的鱼肉,张开粉唇,送进嘴里,轻轻咀嚼了几下,细细品尝着,眉头似蹙非蹙。 “怎么样?” 杨晞唔了一声,点头认可,又喝了一汤匙的鱼汤,旋即被惊艳到,盛赞洛蔚宁做得一手好鱼。 得到心爱之人的认可,洛蔚宁心里乐得百花齐放。 天黑以后,众人饱气消退,洛蔚宁、洛宝宝和洛奶奶在院子里点燃了炭盆,开始烤鱼。 杨晞坐在石桌旁,腿上卷缩着吃饱喝足的小狸奴。手里轻轻顺着猫毛,看着那边祖孙三人其乐融融地烤鱼,心情无比的轻松愉快,眼中还带着羡慕,羡慕她们平民家庭,一家人七手八脚,忙前忙后,就为了一顿美味烤鱼。 洛蔚宁用巾帕包着铁签,拿起烤鱼。表面的鱼皮烤得微焦,裂了开来,可见鱼身嫩白的肉质,洛蔚宁便在鱼肉上洒上棕色的孜然粉,香喷喷的,忍不住重重吸了吸,咽下一口唾液。 然后拿着两串鱼走到杨晞面前坐下,把其中一串递给杨晞。 杨晞小口吃着,洛蔚宁却狼吞虎咽似的,吃得很满足,边吃边叫:“唔,真好吃!” “鱼有刺,你慢点,大不了我剩半条给你。”说完,杨晞就把吃剩的半条鱼递给洛蔚宁。 奶奶和宝宝在那边烤着鱼,听到这句话后,齐刷刷把目光投向了她们。她们尴尬地垂下脸颊,杨晞还羞得满脸滚烫。 “不用吃你的,那边还有。”洛蔚宁笑嘻嘻道。 “喵,喵……”腿上的狸花猫闻着鱼味叫个不停,还扒拉着杨晞的上衣,想爬上去吃鱼。 洛蔚宁便撕了一块放掌中让它吃,狸奴仿佛吃到了猫生以来最美味的食物,边吃边哼哼唧唧。 “小小一只猫就这么贪吃。” 杨晞也无奈一笑,“对了,你想好这狸奴叫什么名字没?” “狸奴还要有名字?” “当然要,你赶紧想一个。” 洛蔚宁思索了片刻,看到狸奴的花色,道:“那就叫麻花吧!” 杨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名字也太随意了。” “就叫麻花,越随意越好养活!” “好吧,你养的,随你喊。” 杨晞俯下身,摸着麻花的小脑袋,笑容温柔可亲,“麻花,麻花,从今以后你就叫麻花了。” 洛蔚宁痴痴地看着这个连对一只狸猫也温柔如水的人儿,忽然捕捉到她嘴角沾了一抹孜然,忍不住抬起食指点在她唇角上,“别动,我替你擦掉。” 杨晞抬头与之对视,却见她亮若星子的眼眸含满情意,把本就俊俏的眉目衬得非常动人,杨晞心尖为之一颤,目光彻底陷了进去。 洛蔚宁指尖轻动,抹着抹着,回头看了一眼奶奶和妹妹,见她们全神贯注看着烧烤盆,便飞快地欺身上前,趁杨晞不备,在她的唇上碰了一下。 杨晞连忙看向洛奶奶那边,生怕她们瞧见,气得拍了一下洛蔚宁的胸口,压低声音羞恼道:“你……太孟浪了!” 洛蔚宁笑洋洋,也悄声道:“就要对你孟浪。” 正在烤鱼的洛奶奶悄悄抬起眼皮窥视她们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轻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第54章 擅闯禁地 ◎你在这里干什么?◎ 大周上元节休沐三日,眨眼就过了两天。第三天,杨晞回为善堂坐诊,洛蔚宁一如既往,像颗牛皮糖一样黏在她身边。她在看诊房为病患诊治,她在院子里切药材,或到大堂的药房里帮忙捣药材。 “哎呦,洛营长您今时不同往日了,就坐在一边吧,让我们来就行了!” 药房里,洛蔚宁站在杵药桌前,握着杵子撞向药材盅里,敲得砰砰作响。 在药房前爬上爬下抓药的小伙计难为地劝阻她。 整个药房只有小伙计和一个老妪,忙得陀螺般转动,但他们又岂敢使唤大名鼎鼎的洛营长呀! 自正月初一后,全京城无人不知洛蔚宁的大名,她枪挑顺国勇士,为大周争回荣誉,受官家亲自册封营长,坊间勾栏已经有说书人绘声绘色地说着这个故事,听者涵盖了男女老幼,洛营长如今也算汴京半个红人了。 所幸坊间无人知晓洛蔚宁的住处,鸿鹄院的洛家才“幸免于难”。但洛蔚宁的画像却不知从哪流传了出去,那俊俏的容颜不知迷倒了多少闺秀碧玉,画像都被她们收藏在闺阁了。 洛蔚宁笑笑说:“不打紧,杨医官说了,我也闲着没事干,你们随意使唤!” 尽管今日还是休沐,可大家都知道休沐的时候正是杨医官和其他太医局大夫坐诊的日子,所以病患比平常要翻一翻。洛蔚宁想到自己既然来了,便哪里需要就钻哪去,好减轻医馆的压力。 老妪坐在柜台前,慢手慢脚地给药材打包装,看了看洛蔚宁,脸上堆起满意的笑容,“倘若天下男子都像洛营长一样就好了!” 说完她把包好的药递给面前的病患家人。 小伙计也道:“可不是嘛,喜欢咱们杨医官的男子多去了,从没见他们放下身段来为善堂走走的,更别提像洛营长一样忙前忙后了。” 老妪和伙计不由得想到了秦扬,那个步帅之子,据说是杨医官未来的夫婿,可不曾在为善堂出现过,连杨医官休沐的机会也不好好把握,也难怪杨医官看洛营长的眼神都不一样。 洛蔚宁被夸赞,喜滋滋地笑着,杵药的动作都快了几拍,丝毫不谦虚地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虽然自己不是男子,可听他们说来,她可是对巺子最好的人,怪不得巺子接受了她! 将近晌午,洛蔚宁该忙的都忙完了,杨晞的看诊房还有几个病患等候,她不好打扰,便在为善堂后院里闲逛。从大堂往里走一重院子,院子中间露天的场地晒药材,四面有连通的长廊,东边是杨晞的看诊房,西边有几个屋子用作接待病症较重,不能坐立的病患。 其中开了一座院门,洛蔚宁从这个院门穿过,便来到另一重院子。 霎时间,浓烈的药材味扑入鼻子,屋顶上的烟囱升腾起浓浓的白烟。她环视院子四面的屋子,屋子大门敞开,可以看到里面是熬药的厨房以及炮制膏药和药丸的地方。 匆匆离开了这个院子,往后面的院子去,那里比较安静,中间栽种了花草树木,是为善堂伙计居住、膳食的地方。等杨晞忙完,就会来此处和她一起用午饭。 洛蔚宁百无聊赖地站在食堂外面,目光到处游荡,忽然瞧见对面有一条长廊,两边栽满竹树,树影阴翳。 她走到长廊入口,好奇的目光看向里头,发现里面甚为昏暗,看起来鲜少有人走动,完全没发现旁边挂着一个木牌,上书“閒人勿入”,在好奇心驱动下,她踏进了入口,沿着昏暗的长廊一直往里走。 长廊两边挂着几个灯笼,但白天有些许幽光从竹叶缝隙透进来,便没点燃灯笼。走了四五十步,终于到达尽头,竟是一扇石门。 石门右边镶嵌着一只铜制虎头,龇牙咧嘴,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让洛蔚宁感到不寒而栗。 “里面到底是什么地方?”她喃喃地道。 推了推石门,一动不动。 忽然,她看到虎头下有处凹陷的地方,长方形状,还没巴掌大小。好奇心驱使,她一边思索着,一边抬起右手触摸在那片凹陷上。 这大概是一扇机关石门,这块长方形的凹陷就像是放钥匙的地方,这位置的大小,好像有点眼熟。 “阿宁!” 杨晞急促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洛蔚宁吓得倏然回过身去,一袭淡蓝的身影立在幽暗中。 “巺子!” “你在这里干什么?” 洛蔚宁分明听出杨晞的话音紧张略带愠怒。 洛蔚宁笑了笑,说:“我在外面等你吃饭,忽然看到这长廊的入口,好像很神秘似的,就忍不住进来瞧瞧。” 杨晞瞥了一眼那虎头下安放钥匙的机关,只要打开那扇石门,暗府的一切便暴露在洛蔚宁面前了,所幸她也不知道机关隐藏的玄机,也没起疑心,遂暗自松了口气,恢复温柔的样子,“里面只是我收藏经书,研究学问的地方,枯燥得很。” “原来如此。” “走吧,咱们去吃饭吧!” 两人到食堂打了饭菜,然后到杨晞的休息房,面对面坐在桌子前吃饭。 饭菜简单,只有两肉一菜,洛蔚宁饿了一上午,此时大口扒饭,吃得津津有味。 杨晞见状,连忙在她碗里多夹了两块鱼肉,“明日就要回军营了,你多吃点。” 得到关心的洛蔚宁笑得很开心,“谢谢巺子。”忽然又道,“以前来为善堂都没吃过鱼,今天这么巧又吃上鱼了?” 杨晞低头吃着,夹饭的动作顿了顿,随后抿嘴一笑。 她不会告诉洛蔚宁,今天吃上鱼并非碰巧,而是她知道她喜欢吃鱼,特意吩咐厨房做的。 只回了一句,“喜欢就多吃点!” 洛蔚宁吃着,脑袋瓜不知又想去了哪里,喃喃道:“为善堂……为善堂,为什么起名叫为善堂?” “是我起的,为善乃行善,这儿是救治老百姓的地方,故而叫为善堂。” 洛蔚宁开玩笑道:“我第一次听说的时候,还以为是伪善堂,虚伪的伪。” 杨晞先是笑了一下,然后咀嚼着,思索着,竟然觉得“伪善”也似乎有几分道理。一家以行医济世为名,背后却隐藏着操控朝局,搅动风雨的一方天地,说是伪善也不为过! 洛蔚宁见她陷入愁绪,抬手在她眼前划了划,诧异道:“巺子,巺子!” 喊了两声杨晞才回过神来。 “你好像胃口不是那么好?” 杨晞为掩饰愁绪,以防洛蔚宁追问下去,遂打趣:“是呀,这鱼又没你做的水煮鱼那么好吃。” “原来是这样,哎呀!”洛蔚宁拍了一下脑袋,“早知道为善堂也有鱼,我就到厨房亲自给你做了。我答应你,以后每逢休沐都会给你做水煮鱼。不用多久,你就彻底离不开我的手艺,哈哈……” “好了,赶紧吃!” 杨晞及时夹了一块鱼肉塞进她的嘴里,封住了那张自吹自擂的嘴,看她吃饭还啰里啰嗦的。这个人就是夸不得,一夸赞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上元节休沐结束后,洛蔚宁又回到京城南郊的军营中去了。如今她升迁营指挥使,军务处为她安排了单独的营房,她回到原来的大营房收拾包袱,李家兄弟上前帮忙,但是东西本就不多,她便拒绝了。 收拾的时候,她发现那个曾经在蹴鞠赛场上死命抱着她,企图让毬门边柱砸断她腿,却害人害己,反而砸伤了自己腿的下属杜龙坐在床上,一言不发,一直看着她收拾,眼神阴沉又带着点探究,仿佛发现了什么事情。 洛蔚宁入军以来,第一次被人这么看着,感觉对方的目光像虱子爬满全身,起了浑身鸡皮疙瘩。她匆匆收拾完,与同袍们道别后就去往了新的营房。 营长的营房不算大,布置简陋,但是应有尽有,一张床、一张茶桌、凳子,还有书案与书柜,文房四宝也一应俱全。 她把包袱打开放在床上,从里面拿出几身里衣放到衣柜里,随后又回到床上坐下,看着包袱里的四个小锦囊,拿起一个打开看了看,还剩半包药材。那是杨晞重新给她抓的,与其余三味药材服用,有收敛葵水功效。正因如此,这一年来她在军营中才免于月事困扰,更好地隐藏了女子身份。 放下药材后,她又拿起包袱剩下的一件物品,那是一块长方形状的檀木令牌,上面以翡翠玉填充出八卦中艮卦的爻像。 是当初入军前,那个堂主赠她的信物。 令牌顶端打孔,有绳子挂着,洛蔚宁的食指穿过绳子,一边思索,一边不断地转着食指,令牌也跟着绕了一圈又一圈。 她想到的是暗府的堂主。总感觉好奇怪,自打她入军后就从没找过她,明明她已经是暗府的人,却从不吩咐她办事,也不过问她的军营生活,完全把她放养,仿佛不曾有过这个人! “要是这样,倒也好!”她笑了笑,自言自语道。 只要堂主不吩咐她办事,她就能自由自在地待在军营,不会有危险。反正她现在当了营长,巺子也接纳她了,也就是男人常说的,有功名也有佳人相伴,日子可谓幸福快活,就这么一辈子吧,堂主别来找她了! 第55章 怀疑身份 ◎洛蔚宁很奇怪,他跟我们不一样!◎ 第二日,洛蔚宁正式以营指挥使的身份回到校场上训练士兵。大周除了边关与北方骑兵偶有冲突,已享太平上百年,许多将官也未亲历战场,只凭史料记载了解战争与兵法,由兵部制定阵法、技巧,下发到各军,各军便按照章法训练,但各将军也可以根据自己的方法稍作调整。如神卫军枪术训练,练的便是秦渡家传绝学秦氏枪法前二十式,后十式他有所保留,只传给了儿子秦扬。 洛蔚宁虽然入军时间不长,但所谓武人相重,以武功高低论英雄。论枪术和射弓,洛蔚宁都胜过营中大多数人一筹,且她在大朝会上为大周挽回荣誉,是流传坊间的大英雄,也是军中许多士兵仰慕的英雄。 大伙对她当营长也心悦诚服,听从他指挥训练,也听从他的调遣。 整个营里,不服她的只有秦扬以及他麾下那一都人。秦扬自诩枪术比洛蔚宁强,射弓也不比她差,若那天在大朝的是他,轻轻松松就打败那顺国勇士了,哪儿还轮到洛蔚宁出风头? 被一个入军不到一年的人取代了自己的位置,这口气秦扬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于是带着自己麾下的百人自行训练,无视洛蔚宁的指挥。 洛蔚宁初初上任,遇到这种事也一时无措,且秦扬是步帅之子,别说她一介小小的营长,就连都虞候郑铭也不敢轻易开罪他,便暂且由着他去,再好好想办法化解他的怨气。 秦扬在蹴鞠毬门动手脚被打了几十军棍,加上挨了秦渡一脚,歇了一个余月才完全恢复过来。 而那个被毬门砸伤膝盖的杜龙也痊愈了,并收到秦扬要见他的消息。杜龙深知自己在刑讯逼供下出卖了秦扬,害得秦扬丢了营长之位,此时秦扬找他准没有好事,胆颤心惊了一整天。可对方迟早都要寻他算账,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到了深夜,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往后山。 本以为能凭嘴皮子躲过一劫,却没想到刚见到人,还未开口,秦扬就大喝一声:“给我打,往死里打!” 刹那间,秦扬身边的两个亲信李甲和张镇像两头恶狼一般,冲上来把他推倒,对着他一顿拳打脚踢。 “哎呦,营长饶命啊,营长饶命啊!”杜龙哭喊求饶,还不忘喊秦扬以前的军衔。 一边喊一边从拳脚中爬了出来,爬到秦扬的腿前。脸上早被打得红肿布满血迹,像条狗一样哀求,“秦营长,你饶了我吧!小的也是迫不得已!” “废物!”秦扬抬起腿,一脚把杜龙踹倒。 “蠢材!”说罢又上前补了一脚。 杜龙几次想爬起来,却痛得倒了回去,只好侧着身蜷缩地上。 “秦营长饶命呀,日后杜龙为你做牛做马都行!” “一个把我出卖的人,我留你还有何用!”秦扬气呼呼地说,接着朝下属李甲使了个眼色,眼神阴鸷可怖。 李甲会意点头,匕首抽出鞘,并向杜龙走去,杜龙吓得脸色惨白,赶紧道:“秦营长,你要干什么?” “如今我被降职,少不了你一份功劳,你就别怪我不客气了!”秦扬说完就转身背对着杜龙。 李甲蹲下来,揪起杜龙的衣领,锋利的匕首在月色下反射着凛凛寒光,一会将要抹下杜龙的脖子。 杜龙吓得瑟瑟发抖,跪在地上,双掌抱在一起求饶,“饶命啊,秦营长饶命呀!” “怕什么,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李甲说着,匕首又在他脖子抹了抹,那股冰冷让杜龙感到死到临头了,本着强烈的求生欲,一口气飞快地道:“秦营长,我发现洛蔚宁很奇怪,他跟我们不一样!” 李甲疑惑,停下了手中动作。秦扬也诧异地转身看向杜龙,道:“他有什么不一样?” 上月神卫军蹴鞠赛,毬门倒下来那一刻,他扑向洛蔚宁,两人倒地的瞬间,他的肘不小心压在洛蔚宁小腹之下,竟然没感觉到有男人都应该有的“祠堂”,他也怀疑过是自己的错觉,所以一个月来都没敢对任何人说,只是默默地观察洛蔚宁。 发现她每日都比其他人早起,在被窝里穿好衣服才起身,然后从包袱里拿出几味药材投进水杯里就出门去了。而且他发现他从不和兄弟们一起去茅房一起去搓澡,偶尔看到她独自走上后山,怕被发现他便不敢跟踪。 种种可疑的迹象,再回想起洛蔚宁初初入军那白嫩的模样,人人都觉得她像个娘们,所以洛蔚宁极有可能是女扮男装的! 如今杜龙还没证实自己的猜测,但小命就要没了,姑且拿出来搪塞过今晚吧! 杜龙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在洛蔚宁身上的发现告诉秦扬,也不敢确定秦扬会相信。 果不其然,他话音刚落,李甲和张镇哈哈大笑起来。秦扬也勾起一抹冷笑,道:“杜龙,想活命也不至于编这么荒唐可笑的理由啊!” “可不是嘛,洛蔚宁可是在朝会上打赢顺国大块头的,怎么可能是女子?”张镇又加了一句。 “她那是胜在有秦氏枪法!”杜龙赶紧道。 闻言,秦扬也沉思了起来,大朝会上的战况他也听人说了,洛蔚宁的确没跟顺国勇士硬拼力气,而是转守为攻,消磨敌人的力气再用秦氏枪法击溃。只要枪术练得好,女子也未尝不可? “秦营长,卑职原本跟洛蔚宁住在同一个营房,不会看错的。你若不信,卑职愿跟您一起找证据。” 杜龙见秦扬犹豫,又赶紧开口为自己争取更多活下去的筹码。 “啰啰嗦嗦的!”李甲听得不耐烦,揪起杜龙,准备一匕首刺进去。 秦扬突然摆出停止的手势,“慢着!” 收到秦扬的眼神示意,李甲放开了杜龙,起身站到旁边。 秦扬想到洛蔚宁那张斯文秀气的脸,以及跟一般男子相较,不那么壮硕的身材,以前就觉得他是一个文弱甚至还有点娘气的男人,如今杜龙这么一说,他便禁不住怀疑了起来。 万一杜龙没有骗他呢? “营长,这么荒唐的事,你真相信他了,他就是想活命骗你的!”张镇插话道。 “对呀,营长别信他,万一他下山后反咬你一口怎么办?”李甲也道。 秦扬的唇角勾起森冷的笑容,从李甲手里夺过匕首,一脚踩在杜龙的肩膀上,俯身看向杜龙,匕首抹在他的脸上。 杜龙吓得瑟瑟发抖,嘴唇抖擞,“营长,卑职绝对不敢骗你啊!” 秦扬道:“杜龙,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这段日子你给我好好盯着洛蔚宁,要是你敢反咬我一口,你全家老少就都不用活了!” 说完他顺势一脚揣在杜龙肩膀上,把他踹倒地上。 杜龙强撑身体跪起来,颤颤惊惊地道:“谢营长饶命,杜龙保证不会背叛您!” 秦扬背对着杜龙,目光看向漆黑的林中。嘴角勾起一抹狞笑,感到事情愈发的精彩,若洛蔚宁当真不是男子,身份暴露是要被逐出军营的。况且他还欺瞒成德公主,营长身份也是官家亲封的,桩桩件件加起来便是重罪,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 洛蔚宁顶替秦扬的位置当营长,近日练兵的情况秦渡也有所留意,得知秦扬不服从她的指挥,于是在杨敏的提议下,在秦府设宴邀请洛蔚宁到府中一叙,缓和她和秦扬之间的矛盾。 那天下午训练完士兵,洛蔚宁就收到秦渡亲信传来的口信,立即策马赶往秦府。 秦渡、杨敏和洛蔚宁、秦扬共坐在秦府膳厅的紫黑圆桌上,一桌佳肴薄酒。望着杨敏投来的慈爱笑容,秦渡欣赏的目光,洛蔚宁双手紧张地放在腿上,一副局束不安的样子。 秦渡举杯向洛蔚宁敬去,道:“阿宁,你入我神卫军麾下不足一年就立下大功,受官家册封营指挥使,本帅敬你一杯,就当是为你庆贺!” 杨敏跟随秦渡举杯敬洛蔚宁,秦扬昂首挺胸坐在椅子上,面色忿忿,尽管万般不情愿,但仍在杨敏眼神示意下举起了酒杯。 “多谢步帅的器重与提拔!”洛蔚宁举杯回敬。 然后四人一饮而尽。 杨敏把目光投向秦扬身上,道:“扬儿,现今虽然阿宁是营指挥使,但毕竟在军中的日子不如你久,威望也不如你,日后还得由你多加协助他指挥士兵呀!” 所谓知子莫若母,杨敏言辞之恳切动听,给秦扬点明了虽然他不是营长了,可洛蔚宁还是得仰仗他,既迎合了他那高傲的品性,也要求他放下对洛蔚宁的仇视,协助其练兵。 秦扬听后,神色果然平静下来。 洛蔚宁赶紧站起来,提起酒壶给秦扬以及自己的酒杯中斟了半杯酒,举起酒杯敬向秦扬,道:“秦扬,以后营中之事还得仰仗你协助,洛蔚宁敬你一杯。” 洛蔚宁举着杯等待了良久还没见秦扬有丝毫动作,他还沉着脸,没有接酒的意思。秦渡看向秦扬,温和中带着严肃:“扬儿,阿宁都向主动向你示好了,你身为秦家男儿,也该豁达一点!” 听罢,秦扬咻地站起来,举起酒杯冷声道:“行,既然是洛营长敬酒,秦扬不接可不合军规。多谢洛营长如此器重,先干为敬!” 秦扬旋即倾起酒杯一饮而尽,饮下了所有不甘。 洛蔚宁自是听出了秦扬话中带刺,挤出难为的笑容,也饮下了这半杯酒。 “洛营长,你我都是同一营的人,日后咱们兄弟同心,共同协助神卫军为大周建功立业!”说着,秦扬抬起臂,示意洛蔚宁与他击掌握手。 洛蔚宁看着他的笑容,感到背后冷飕飕的,将信将疑地抬起臂与他交叉握手。当她想放开的时候,秦扬的手却如一只大钳,还把她的手钳得紧紧的,那道力气仿佛要捏碎她的骨头。 她忍着疼痛,狐疑的目光盯着秦扬。心想,秦扬这个举动看似示好,可总感觉潜藏着不为人知的城府。 最后她用力挣了挣,秦扬方松了手。她淡淡一笑,道:“好,一同在神卫军建功立业。” 杨敏和秦渡望着二人同心握手,算是达成了一致的志向,不由得欣慰地笑了。 秦扬嘴角一勾,扯起冷笑,看得洛蔚宁心里发憷,几乎汗毛倒竖。她知道对方不怀好意,却不知道他握手的用意正是想通过手掌的触碰探究她的骨骼究竟像不像个男子! 第56章 编故事戏弄杨晞 ◎杨晞第一次自我怀疑,觉得自己好蠢!◎ 经过秦渡和杨敏夫妇在府中设宴,亲自劝和后,秦扬回到军营后果然安分了下来,非但没再带着下属与洛蔚宁对着干,还积极协助她训练士兵,有不服从洛蔚宁指挥的,都被他训斥了,直到所有人听从洛蔚宁的调遣。 俨然是把秦氏夫妇的话听进去,决定与洛蔚宁交好了。 转变之大,令营中士兵甚至洛蔚宁都有些许惊诧,但对治理军务增益不少,洛蔚宁乐见其成,对秦扬也愈加友好和信任。 四月暮春时节,汴河两岸杨柳依依,凉风吹得柳条摇摇摆摆,像身披绿衣的少女轻盈起舞。 正是休沐之日,临河的酒肆里,许多客人三三五五坐在一块喝酒,欣赏着河里经过的游船,船上歌女清婉的歌声,谈笑风生,好不热闹! 秦扬却独自一人坐在角落喝闷酒,凝望着潺潺流动的河水陷入了沉思。 从怀疑洛蔚宁的女儿身到现在,过去近三个月了,他却仍未想到要如何查明、揭穿她的身份,揭穿以后会不会牵连神卫军,牵连他父亲? 虽然秦渡对他管教严厉,还将他降职,可毕竟是他的亲生父亲,一荣俱荣,要是父亲地位不保,他又能好到哪里去? 如果不揭穿洛蔚宁,他又如何甘心永远被洛蔚宁压在头上? 正在这时候,酒肆小二哈着腰引着王敦及其幕僚走进来,环顾四周找寻位置,王敦的目光很快停在了秦扬身上,露出探究的眼神。 “这不是步帅秦渡的儿子吗?” 僚随着王敦的目光看去,道:“正是步帅之子秦扬。” 王敦冷冷一笑,“一个人在此喝闷酒。” 接着,幕僚将秦扬为了上大朝参加蹴鞠赛不惜耍阴谋陷害洛蔚宁,因此被秦渡降职之事解释给王敦,“如今那营长之位给洛蔚宁代替了,或许正为此事喝闷酒呢!” 王敦思虑片刻,捋了捋下巴的黑须,划过一抹阴险的笑容,旋即命幕僚请秦扬去见他。 赤山路军情一事已尘埃落定,王敦之子王麒瞒报军情也已经定罪,发配到了南方海地充军。敌人已经对他的儿子动手了,这口气他怎么能咽得下去?他每日每夜绞尽脑汁想反击回去,奈何敌人在暗他在明,背后操纵之人是谁还没搞清楚。如今看到秦扬一个人在喝闷酒,忽然就有了眉目。 何不利用秦扬,先拿秦渡下手,好让敌人损失一名重要党羽! 大理寺天牢里还有一个安顺天,随时会出卖他和高太师,高太师早想除掉他,弃卒保车,或许可以利用秦扬、利用神卫军杀了安顺天。 “秦少将军,请。” 幕僚引着秦扬来到河边一家酒楼楼上的包间门外。 秦扬带着狐疑的神色踏进屋里,王敦见到他后,笑盈盈地起身相迎,“是贤侄来了,快,快坐下!” 秦扬自小受父亲影响,王敦在他眼里素来是一名谄媚圣上、祸乱朝纲的弄臣,故而此刻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看着他称呼自己作贤侄,拉近关系,还有点嘲笑。 “王县公有什么话尽快说吧,别打扰了我喝酒。”秦扬一甩衣袖,毫不客气地坐下来,开门见山道。 “伯父这儿的酒可不比那家酒肆差。”说着,王敦给秦扬斟满了一杯酒,举起酒杯敬他,“请。” 王敦这副热脸贴冷屁股的样子,顿时让秦扬来了兴趣,神色遂缓和下来,举起酒杯回敬,与王敦一饮而尽。 “唉,听闻贤侄武功高强,你爹又是禁军步帅,可入军几年仍是个都头,伯父都替你不值呀!” 秦扬被王敦一句话戳中心坎,却努力佯装冷静。 “按我说,你爹真是个死心眼,殿帅和马帅之子不比你长几岁,却已经当上一支禁军的副将或是虞侯了。你爹倒好,不仅不提拔你,还为了区区市井出身的洛蔚宁,把你给降职,可不是死心眼吗?” 王敦继续煽风点火,秦扬的情绪被挑拨,恨恨地咬了咬后槽牙,握着酒杯的手也变得指骨凸出,猛然举起酒杯,愤愤地一饮而尽,“砰”的一声,把酒杯拍回桌子上。 王敦见时机成熟,又道:“贤侄如今只是个都头,不是无才,而是遇不上伯乐。” “哦,伯乐?”秦扬挑眉冷笑道,“我身在神卫军,我爹就是神卫军将军,他不提拔我,还有哪个伯乐能提拔我?” “贤侄,凡事往远处想。我大周禁军几十支,容得下你的又何止神卫军?” 闻言,秦扬心头一个震悚,冷嘲道:“难道王县公的意思是让我离开我爹?这是在明目张胆地挑唆我父子离心?” 王敦手里拿着折扇,往掌心里拍了拍,冷静笑道:“贤侄想多了,伯父的确劝你离开神卫军,可挑唆之罪,承担不起呀!你想想,你入军三年才当上都头,依照你爹那死心眼,何日才能坐上将军之位?” 王敦见秦扬沉默思索,又继续道:“只要你愿意替伯父做事,伯父便能将你安排进天武军,职位也不是区区都头、营长。如何?” “不止都头,营长”?秦扬的心微微颤了颤,难道他入天武军,王敦还能提拔他当军指挥使? 顿时犹豫了起来,王敦会否守信用? 急于升迁就离开神卫军,离开父亲麾下,当真是他想要的吗? 王敦见秦扬犹豫不决,深知靠一次见面,说几句话就让对方立即答应,实属不切实际。于是起身离开,走到秦扬身边的时候,手中的折扇拍了拍掌心,故作诚恳道:“贤侄不妨回去想想,下次休沐日,伯父还在此处等你。” 汴京街巷里的一座静谧的院子,是杨晞和盛榕见面的老地方。 两人隔着茶桌,面对面坐在窗边,一边喝茶一边谈论正事,都一副容色凝重的样子。 “几个月过去,安顺天竟还没认罪。”盛榕道。 安顺天案件由大理寺负责审问,几个月过去了,他仍矢口否认自己是杀害唐风的凶手,更别提供出高纵与王敦等幕后指使了。 “唐风的首级被安顺天藏在后院,我与魏王等众均亲眼所见,按理来讲,都得给他定罪了。我母亲也多次入宫面圣,敦促圣上定罪,可几个月过去了,仍未有结果。”盛榕的语气焦急而愤怒。 杨晞思虑着,浅尝一口茶,放下杯子,慢条斯理道:“安顺天在大理寺有高党人庇护,无人敢对他用刑,故而几个月来一直矢口否认。况且他原是禁军殿前司副帅,圣上也怕祸起萧墙,才一再拖延审判。” “哼!圣上担心祸起萧墙的时候可有想过十万唐家军驻扎北境,若不给唐家一个交代,那十万唐家军都不会甘心的!” 杨晞道:“唯有让长公主与唐老将军一内一外,同时向圣上施压了。你放心吧,安顺天杀人证据确凿,此事拖不了多久的。” 盛榕听了她的话,方平静了下来。 一席谈话后,盛榕与杨晞离开雅间,走到院子门口,分别之际,杨晞忽然止步,犹豫了片刻,还是想把压在心头多日的事情与盛榕说清楚。 “盛榕,我有话与你说。” 盛榕一怔,仿佛猜到是什么事,脸色晦暗阴沉,“你说吧!” “两年前你嫁给唐风的时候我就说过,从今往后你我就再无瓜葛,我想你不会忘了。所以不要再在洛蔚宁面前说一些我们都不愿意听到的话了。” 盛榕果然没猜错,正旦那晚她拦着洛蔚宁所说的一切,杨晞都已知悉了。那晚过后,她有多次主动约杨晞,想重修旧好,可杨晞总以忙为由推搪了,最后她总算认清了现实:杨晞已经彻底不喜欢她了。 回想当初做出挑拨离间这种小人行径,盛榕也懊悔不已,想与杨晞解释清楚却始终没有勇气。既然今日对方主动提及,她也没必要否认了。 盛榕眼睑低垂,惭愧道:“对不起晞儿,我当时只是不甘心你会喜欢一个男子,一心想与你重修旧好,是我冒犯你们了。” 盛榕开口道歉了,杨晞亦不愿得饶人处不饶人,念在一场相交,也没造成她与洛蔚宁互相错过,于是态度也缓和下来,道:“唐风的去世你我都很遗憾,可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唯有向前看才可过得更好!” “那你跟洛蔚宁呢?” 杨晞沉默了一会,眼中忽然漾开浅淡的笑,道:“只要她不放弃,我会努力争取和她在一起,一辈子!” 洛蔚宁难得休沐一天,却被军务所缠,下午才离开军营,策马从城南郊穿过繁华的街道,到达城北郊为善堂。夕阳已下山去了,天边剩下火红的晚霞,天色半明半暗,夜幕将要降临。 杨府的马车停在门外,杨晞从里面出来,看到洛蔚宁坐在白马上,飒然出现在眼前,意外一笑,然后吩咐车夫先行回府。 她与洛蔚宁同骑一马,回到杨府附近热闹的街道上。此时夜色已浓,街道华灯燃亮,逛夜市的人络绎不绝。洛蔚宁牵着马,和杨晞缓缓沿街而走。 杨晞目视前方,时不时张望看热闹,洛蔚宁的眼睛却盯着她那随着步伐微微摆动的手,抿嘴坏笑了一下,悄悄挪动小拇指扣住了杨晞的小拇指。 杨晞没辙地一笑,看到对面投来几个女子的目光,掩着嘴笑得羞赧,可以猜测,这些人大概看过洛营长流传出去的画像,从而认得她。 小拇指立即抽了回来,双手端在小腹前,羞道:“这里人多,被人看见就不好了。” “怎么不好了?”洛蔚宁懊恼地嘟囔道。 “反正就是不好。” 这街上的人有可能认得洛蔚宁,把她们的事传了出去,传到向从天或者公主那儿都不是好事,杨晞还没想好怎么向他们坦白。 洛蔚宁只好哦了一声,落寞地垂了垂脸。 昏黄柔和的灯笼光打她们身上,两人就这样一言不发,静静地走了好一会。洛蔚宁低头看杨晞的侧颜,半缕发丝落下,杨晞下意识地伸手把那发丝别回耳后,淡淡的清香游进她的呼吸中,着实让她的酥麻难耐。 她鼓起腮帮子,圆眼睩了睩,内心忽然有了小九九。 “巽子,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杨晞抬眸看洛蔚宁,明澈地眨了眨眼,说:“什么故事?” 洛蔚宁就装作正儿八经起来,说:“这是一个凄美的神话爱情故事,宝宝说,就记载在大周民间怪谈录。” “大周民间怪谈录,有这本书吗?” “有,当然有!” “那你说来听听。” 洛蔚宁润了润喉,开始调整腔调,像个说书人一样抑扬顿挫地开始讲起来,“在一千多年前的皇宫里,住着一位美丽…又医术高明的公主,追求她的男子如砂砾一样数不胜数,但她偏偏瞒着国王和王后爱上了一位武艺高强、铁血铮铮的女将军!” 洛蔚宁顿了顿,瞥了眼杨晞,只见她眉头一蹙,似是有所怀疑,但并没有打断她。她邪邪一笑,开始带上了神神秘秘,毛骨悚然的语气,道:“有一天晚上,公主和女将军到街上约会,走在人来人往的路上。灯光昏黄,她们看不清身边的人影,只顾着欣赏周边的美景。忽然,一把声音在女将军和公主的耳边响起:快点逃吧,不然你们今晚将死在这里,这些从你们身边经过的,其实都不是人!” 街道上人声嘈杂,行人来往,饶是洛蔚宁讲故事的声音营造出神秘恐怖的气氛,杨晞都投入不进去,一点害怕的感觉也没有。可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却忍不住多看了身边人几眼,总觉得怪怪的,他们会不会也不是人? 顿时感到毛骨悚然,挪了挪步子,拉近了和洛蔚宁的距离。 “女将军和公主却不放在心上,继续往前走,身边又响起了奇奇怪怪的声音,刷……刷……刷,就像一群吃人的野兽在出没。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响……突然、啊……” 就在杨晞听得入神,随着可怖的氛围而怕得快要屏住呼吸的时候,洛蔚宁突然扯起嗓子惊叫一声,杨晞吓得如惊弓之鸟,下意识抓紧了洛蔚宁的手。 洛蔚宁继续说:“的一声,公主吓得惊叫,紧紧牵住了女将军的手!”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杨晞看了一下自己握紧洛蔚宁的手,终于察觉自己上当了,恼羞地朝洛蔚宁打了一巴掌,控诉道:“你戏弄我!”下意识想抽离自己的手,却被洛蔚宁紧紧握住了。 洛蔚宁脸上蔓延开得逞的笑意,感受着杨晞纤纤细手的温热,好生满足。 “你这个骗子!根本就不是故事!”杨晞佯装嗔怒,有被戏弄后的不甘,但终究生不起气来。 “这真的是故事,你想不想知道她们发生了什么?”洛蔚宁继续显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杨晞想到刚才的故事情节,的确有吸引到她,她还不知道公主和女将军听到的到底是什么声音,将会发生什么恐怖的事情。 看着杨晞疑惑的小眼神,洛蔚宁绞尽脑汁,飞快地把故事情节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于是又像个说书人一样,紧张急促、惊心动魄地说起来。 “忽然间,身边的人化身成一只只巨大的饕餮,它们残忍地打伤了公主,掳走了女将军。公主赶紧回皇宫请求国王出兵营救,国王却告诉她,女将军神勇无比,威胁了国王的统治,是他故意放出饕餮对付她的,等到饕餮吸光女将军的精元,她就会变成一具白骨!” “这国王真坏!”杨晞忍不住唾骂道。 “所以呀,公主只好只身闯入饕餮巢,拿自己的性命换回了女将军。”说到这里,洛蔚宁装作扼腕悲痛的样子。 杨晞唏嘘叹息了一声。 “那最后呢?” “女将军醒来后发现公主不在身边,悲痛欲绝,向女娲娘娘求了一把轩辕剑,直捣饕餮老巢,用了七七四十九天斩尽九九八十一只饕餮,救出了公主! 可是公主已被饕餮吸尽了阳气!” “好惨啊!”杨晞感慨道,“她们就不能在一起吗?” 洛蔚宁瞥了一眼杨晞那信以为真的样子,满足地笑了笑,“女将军抱着公主哭得震天动地,掌管生死的阎王爷也看不下去了,他说只有一个办法能让公主起死回生。” “什么办法?”杨晞心急火燎地问,已然和故事完全共情。 洛蔚宁盯着杨晞的眸子,顿了顿,杨晞眸光闪闪,期待得屏住了呼吸,等待洛蔚宁揭开谜底。最后,洛蔚宁郑重其事地宣布:“那就是……吃上一颗心爱的人赠送的……荔枝!” “荔枝”两个字刚落,洛蔚宁右手手掌在杨晞面前打开,一颗红通通的鲜荔枝呈现在掌中,在杨晞面前。 杨晞看了眼荔枝,又看看洛蔚宁那亮灼灼的双眼,气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竟然被你在一个故事里戏弄两次?!” 杨晞自小掌管暗府,多方周旋,思虑缜密,今晚第一次自我怀疑,觉得自己好蠢!她好不容易倾注所有情感去听的故事,竟然是洛蔚宁胡扯出来的,胡扯就算了,结尾还来了一个恶搞! “这里还有。”洛蔚宁把挂在马身上的布袋取出来递给杨晞,里面还有四五颗荔枝鲜果。 “这是我从军营去找你的路上买的,现在荔枝季节,店家说是走水路冷冻上来的,今日刚到汴京,它就已经都熟透了,你得赶紧吃了。” 杨晞听着洛蔚宁的话,心底深处亮起一阵暖光,照亮、温暖了她的心窝,因被戏弄生的气早已烟消云散,眼眶竟然有丝丝潮湿。她一手攥着荔枝,另一手轻轻捶了一下洛蔚宁胸膛,佯嗔道:“你真傻!” 她记得洛蔚宁第一次向她表明心意那晚,她们在饮子店里吃荔枝膏,她只说了一句“要是能吃上鲜果就好了”,没想到对方却记到今天,在这个荔枝成熟的季节不惜花重金给她买来了。还为了送出荔枝,特意胡诌了一个故事,真可谓用心良苦了! “快尝尝!”洛蔚宁催促道。 “好。” 杨晞笑着剥开了一颗荔枝,首先递给洛蔚宁,洛蔚宁摇了摇头,说自己在家乡的时候经常吃,现在不想吃了。 望着杨晞吃荔枝的时候,脸上一副被惊艳到的样子,洛蔚宁又想起七岁那年,她把一串荔枝送给杨晞,对方吃着荔枝,和现在的样子如出一辙。可爱得让她着迷,她愿意就这样看上一辈子! 在这瞬间,她忽然深切地领悟了“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这句诗。 离开闹市后,洛蔚宁送着杨晞回杨府门外。她蹬下马背,然后伸手牵杨晞下马。 “天色晚了,你回去的路上小心点。”杨晞叮嘱道。 洛蔚宁牵着杨晞的手摇摆,撒娇道:“既然都晚了,人家一个女孩子回去也不安全,要不就去你家借宿一晚吧?” 杨晞噗一声笑了出来,甩开她的手,并推了推她,“别闹了,凭你的武功,十个坏人都不是你的对手,有什么不安全的?快回去吧!” 洛蔚宁恢复了正经,笑道:“好吧,下次休沐再找你,我走了!” 说完,洛蔚宁深深看了杨晞一眼,蹬上马背,策马扬鞭而去。 杨晞久久伫立原地,目送着她远去的背影。却不知道身后有一双眼睛,把她们一连串动作都看在了眼里。 秦扬想到自己好几个月也没见过杨晞,今晚正好来找她,没想到还没到门外便撞见了洛蔚宁与杨晞同骑一马回来,两人那缠缠绵绵、依依不舍的样子,明眼人都看出来是什么关系! 双手握成了拳,青筋暴徒,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洛、蔚、宁!” 第57章 沆瀣一气 ◎我要你助我杀了洛蔚宁!◎ 自从被洛蔚宁代替营指挥使一职后,秦扬本就对她妒忌不已。那晚在杨府门外又碰见她和杨晞在一起,二人的神态举止无不向他昭示着她们的关系。 他与杨晞自小一起玩,早已心仪于她,长大以后,爹娘也对他说过,他们已经与表妹的爹爹和父亲商量过了,日后两家缔结姻亲,在他心里早已认定杨晞是自己未来的妻子。如今却亲眼见到所爱之人与她人纠缠在一块,那个人还是夺了他营长之位的洛蔚宁,无疑是双重打击,对洛蔚宁更加深恶痛绝! 在他看来,杨晞之所以喜欢洛蔚宁不喜欢自己,一定是因为她当上了营长,而他却被降职。但洛蔚宁明明是女子,是她欺骗了杨晞。 秦扬策马来到汴河边的酒楼外,看着酒楼门头的匾额,眸光无比的坚决,心道:“表妹,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看清那洛蔚宁的真面目!” 说完便蹬下马背,酒楼伙计上前牵马,他大步迈入酒楼,踏上台阶来到包厢外。王敦的幕僚等候在门外,向他作了个请的姿势。 王敦见到他进来,笑盈盈地站起来招呼他坐下,并给他斟酒。 “贤侄可是想清楚了?” 秦扬举起酒杯,缓缓喝完一杯酒,沉吟道:“这段日子我想过了,王县公所言也有道理,在神卫军当个小小的都头,也不知哪天才有出头之日!”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贤侄能这么想就好了,你放心吧,伯父不会亏待你的。” “可我有一个条件!” 王敦打开折扇,摇了摇,勾起笑容:“贤侄不妨直说。” 秦扬目无焦点地瞪着一处,扬了扬下巴,咬牙切齿道:“我要你助我杀了洛蔚宁!” 王敦先是愣住,然后呵呵笑了出声,“贤侄所求正中老夫下怀!” 洛蔚宁揭发橘井堂囤药,害王敦丢了枢密院事之位,如今摇身一变成为神卫军营指挥使,王敦把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正愁着如何除掉!秦扬竟主动提出要杀洛蔚宁,不正合他的心意? 秦扬接着提出第二个条件:“若我入天武军,半年之内必须当上军指挥使。” 王敦也爽快地道:“好办,眼下将有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给贤侄,只要你能办好,不需半年,两个月就能坐上军指挥使。” “哦?”秦扬态度变得恭谨,拱手道,“还请县公明示。” 王敦打量着秦扬,摇着扇子思索起来: 秦扬毕竟是秦渡之子,他们才首次达成共识,便将如此重要的秘密告诉他,未免太冒险了?可若不将计划告诉他,那又如何协助他立功,从而让他死心塌地地追随自己? 想了一会,他道:“贤侄身上可有信物互换?” 秦扬明白王敦的顾虑,为表诚意,爽快地从衣襟取出一枚墨绿色的韘(1),放在王敦面前,道:“这枚韘我用了好几年,就给王县公留作信物了!” 王敦拿着韘,摩挲着,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有了这件信物,一旦秦扬反咬他们,他便可将此物交给秦渡。若被秦渡知道秦扬有意投靠他和高太师,那秦扬的升迁之路更是愈加艰难。 他相信秦扬也很清楚这一点,反咬他对他有害无益。 “既然收了信物,王县公总该放心了吧?”秦扬冷笑道。 王敦笑了笑,徐徐道:“大理寺天牢里还关着殿前司副帅安顺天,这安顺天同时也是天武军将军,近日老夫得到消息,天武军打算劫狱救出将帅。若贤侄能带兵阻拦,那头功必定是你的。” 秦扬听着王敦之言,脸上划过狞笑,一副了然的样子。 安顺天杀害唐风之事京城人尽皆知,且都怀疑他是为了协助王麒瞒报军情才杀人的。安顺天本就与王敦一伙,他非但不救安顺天,反而请他阻拦劫狱,事情怕不是这么简单。 秦扬没猜错的话,天武军的劫狱也是王敦与高太师有意而为之。 “这段日子京城一半的地界是我营巡查,到时候王县公只管吩咐。不过,您确定只是阻拦劫狱?” 王敦脸色突然阴沉下来,眼神阴鸷,盯着秦扬严肃道:“不,我是要你……” 王敦抬起右手,干脆地凭空一斩…… 汴京城防务素来由神卫军与天武军掌管,南北各守一半,日夜换班巡逻。 洛蔚宁当了营长后,便不再参与换班,而是偶尔带领下属在京中视察,不分昼夜,但职责轻松了许多。 那晚,三更的梆子已经敲过,按照大周律例,禁军巡逻至三更就结束收班。 洛蔚宁带着李家兄弟以及几十名刚结束巡逻的下属回营房,走在地近众多官署的内城主街道上。道路两边每隔十步燃着两盏灯笼,一派宽敞明亮。 从洛蔚宁到下属士兵都穿着盔甲,腰间配刀,左手习惯性地握着刀柄。 即将走到岔路的时候,忽然传来整齐厚重的脚步声,接着看到一队士兵从他们面前的横道飞速往前奔去,紧张急促的阵仗仿佛有大事发生。 最近巡逻汴京南半城的步兵只安排了洛蔚宁的营,可她看完整队人马,竟没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瞬时大惊:“这些都不是我们的人,快去看看!” 说完便率先往前跑去,几十名下属紧随而去。 很快他们跑到了岔路,紧追着前面那队人马,洛蔚宁高声疾呼,“前面的兄弟,快停下!快停下!” 边跑边喊,过了好一会,前面的队伍方停下脚步。洛蔚宁带着下属跑到他们面前。她打量着这支队伍,目测有两百人,领头的两人看起来三十出头,凶神恶煞的样子。 “兄弟是哪支禁军的?”洛蔚宁客气问道。 领头甲出视了腰牌,洛蔚宁才知道是天武军的。可是天武军主要巡逻北半城,为什么跑到南边了? 领头甲解释道:“大理寺急召,我们奉命前去,还望兄弟放行!” “原来如此。” 于是洛蔚宁率下属让出道路,天武军士兵刚走了一步,她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踏回路中央,“等等!” 天武军再次止步不前,两名领头陡然变得紧张。 洛蔚宁打量着这两百多号禁军,正要前去大理寺。可大理寺天牢关押朝廷重犯,其中不乏原是朝中高官的人犯。入军一年多她也了解过不少禁军的派别,并不是每支禁军都一条心的。拱卫京城保护老百姓不过是禁军一个小小的职责,他们更多是用作捍卫背后的势力,是朝堂明争暗斗的利器。 这支天武军队伍去大理寺目的不明,而大理寺又在洛蔚宁的管辖范围,她容不得出一丝差错。 洛蔚宁紧盯他们,道:“大理寺就在前面不远,你们先在此等候,我派人前去禀告一声!” 天武军两名首领对视了一眼,互相点了下头,眼神突然变得阴鸷可怖,咻的一声,猛然间抽出佩刀,如闪电一般朝洛蔚宁砍去。 洛蔚宁早有预料,在对方抽刀出鞘那瞬间便迅速往后退了一步,让对方劈了个空。 天武军首领举刀高呼,“兄弟们,随我杀入天牢,救出安帅!” 刹那间,天武军士兵一拥而上,神卫军几十名士兵也纷纷拔刀还击。 洛蔚宁入军这么久还没经历过真正的厮杀,当看到敌我双方互砍,鲜血在夜空中飞溅出一条条弧度,她惊得目瞪口呆,定在原地,握刀柄的手也颤抖无力了。 “宁哥背后!”李超靖惨烈惊呼,几乎喊破了音。 洛蔚宁猛地转身,一个天武军士兵站在她身后,双手举刀砍向她,眼珠和动作却定住不动。她低下头,却见对方胸膛从背后穿出一把刀。 第一次看到有人死在自己面前,那种震撼让洛蔚宁喘气也变得艰难,惶恐地睁着双眼,一动不动。 李超靖抽回刀,那名企图偷袭洛蔚宁的士兵便倒了下来。他提着血淋淋的刀上前,拍着洛蔚宁肩膀,关切道:“宁哥,你怎么了?” “我……我第一次经历这么多人的厮杀,我……”洛蔚宁喘着气道。 李超靖无奈一笑,道:“还以为是什么呢,不就杀人嘛,我以前也没杀过,开了头就好了。来,一起杀!” 洛蔚宁点了点头,手握紧了刀柄,斜斜地垂下,盯着迎面而来的敌人,蓄势待发。 敌人挥刀砍过来,李超靖大喊:“快杀!” 洛蔚宁回想往日校场上训练的刀术,“啊……”大呼出声,闭着眼睛一横一竖扫去,敌人被击退,她追击上前,很快把人砍倒。 有了第一次,心理压力缓和了很多,便继续上前投入到厮杀中去。 李家兄弟和几名下属且战且退,回到洛蔚宁身边,把她包裹在中间,一边抵挡一边说话。 “宁哥,天武军太多了,我们不是对手的!” 李超广紧张道。 洛蔚宁看着自己的下属陆续被砍倒,努力维持冷静,安排道:“我去找步帅,阿广阿超你们俩赶紧召集附近巡逻的兄弟!” 城里还有秦扬等率领的两批巡逻兵,虽然天武军挑中巡逻结束的子时动手,但他们估计还没走远。 “其余兄弟撤向大理寺!”洛蔚宁又厉喝道。 她的下属只有几十人,对方两百余人,再拼下去只有无谓的死亡。但大理寺天牢里还有上百号禁军。撤退到那里,既可以给大理寺提前通风报信,也可联合把守天牢的禁军一同对抗劫狱军队。 命令下达后,士兵们一面撤退,一面协助洛蔚宁和李家兄弟突围。 洛蔚宁吹响了口哨。 岗亭就在不远处,她的马留在那里。不消一会,白马踏着蹄子飞奔而来,直接跑入战场中,洛蔚宁拉住缰绳,翻身上马背,夹了夹马肚子。 驾的一声策马而去! 第58章 禁军之乱 ◎明明说是劫狱,怎么变成了造反?◎ “驾!” 洛蔚宁骑着白马,穿过内城东门,一路飞奔到秦府,跃下马背直奔到门外不断拍门,大呼:“军情急报,洛蔚宁请求见步帅!” 秦府管家匆匆把洛蔚宁带到府中客堂。 秦渡已经下榻,听闻军情急报一边穿着衣裳一边出来,见到洛蔚宁的时候还理着衣襟,连忙道:“阿宁,发生什么事了?” 洛蔚宁拱着手道:“步帅,天武军杀向大理寺,扬言劫狱救出安顺天!” “什么!” “我方兵力不够,请步帅发兵增援!” “对方兵力多少?”秦渡问。 “属下只碰上两百天武军,目前不知对方兵力多少,但猜测他们兵分几路!” 秦渡立即从衣襟里拿出一块兵符递给洛蔚宁,吩咐道:“你拿着兵符快马加鞭回神卫营,先率一千精兵前行,安排把守汴京各大城门,追捕安顺天。再让郑铭领五千士兵随后增援。还有,一定要留着安顺天性命!” “卑职领命!” 洛蔚宁接过兵符转身就跑。 秦渡也赶紧对身后的杨敏道:“备甲衣,我得去看看!” 天武军果然如洛蔚宁所说,兵分几路赶到了大理寺天牢外,与天牢里的守军血拼起来。 守军只有上百名,而劫狱的天武军人多势众,很快杀进了天牢。 秦扬和几十名下属刚巡逻完,正在回营房的路上,听到大理寺方向传来铮铮的武器碰击声以及震天的呼喊、惨烈的哀嚎,他们都停下了脚步,眺望大理寺那边,士兵们面面相觑。 秦扬划过一抹邪笑,心想,总算打起来了。 他深知天武军劫狱是王敦安排的,事前王敦交给他安顺天逃跑的路线。士兵把安顺天从天牢里救出以后,会往北面的安远门逃去,只要他带兵守在去往北门的道路,便可袭击杀掉安顺天。 他没赶去大理寺增援,而是率领下属掉头去了安远门。 洛蔚宁按照秦渡的吩咐,快马加鞭回神卫营领了一千精兵,首先安排在各大城门布防,然后率领剩下的两百人赶去大理寺。 距离天武军开始劫狱至今过去一个时辰余,大理寺天牢早被攻破,安顺天已被救出,剩下些少士兵在断后。他们赶到后只看到地上流血漂橹,士兵死得各有惨状,或是断头、或是断臂断腿,或是浑身血淋淋死不瞑目。而受伤倒地的仍哀嚎不绝。 洛蔚宁不忍细看,留了十几名士兵救治伤员,然后按照伤兵的提示,又率人往城北追去。 当她到达安远门内的时候,秦扬率领的士兵已经和天武军部队厮杀成一片。 拥护安顺天出城的有上百人,而秦扬只有几十名手下,由于突袭成功,他们把上百名天武军士兵围着打。 安顺天骑在马上,被包围在中间,慌乱地左顾右盼,却无法突围。 洛蔚宁大喜,立刻带兵冲进了战场。 “抓住安顺天,别让他跑了!” 她骑在马背上,挥刀砍向拼死抵抗的敌人,然后对安顺天道:“安顺天,你逃不掉的,快让你的人住手吧!” 安顺天面色惶遽,紧紧地握着马缰绳,先是不知所措,但很快就明白到自己没有退路了,怒目圆瞪,握紧了手中红缨枪,厉声下令,“助我突围!” 有了破釜沉舟、鱼死网破的决心,安顺天亲自拼杀,凭着高强的武艺,很快杀出了一条道。内城北门本由天武军把守,可现在已被洛蔚宁布防的神卫军接管,安顺天无法出城,只好策马往另一边逃去。 洛蔚宁见状,从下属手里接过一杆枪,紧追而去。 秦扬看着洛蔚宁的背影,既担心安顺天逃跑,也担心他被洛蔚宁活捉,迅速把天武军的一名领头从马背上打了下来,跃上马背,提着枪也追了上去。 洛蔚宁策马跑进巷子,抄小路拦在安顺天的去路,挺着身板,单手握着枪杆横在路上。 “安顺天,你逃不了的,还是认罪伏法吧!” 安顺天怒道:“黄口小儿好大的口气,打赢我再说吧!” 说罢,他一夹马肚子,“驾!”策马上前,挥起红缨枪就朝洛蔚宁刺去。 洛蔚宁作为步兵,鲜少训练马术,不如安顺天灵活,加上枪术也不如对方,两个回合下来已有些力不从心,差点被打下马背,只好后退调整。 这时候秦扬也赶了上来,她以为帮手来了,笑着大喊:“秦扬,你来得正好,快帮忙把安顺天抓住!” 秦扬勾起狞笑,加快策马速度,举起红缨枪抡了一圈,像闪电般朝安顺天身上劈下去,安顺天身体后仰,双手握枪杆横着举起挡却了猛烈的袭击。 他枪术马术俱精,洛蔚宁与秦扬联手,好几个回合才压下了他的势头。最后两人联合挑掉他的兵器,他还企图策马逃跑。洛蔚宁挥动枪杆正要把他打下马,可他抬手紧紧抓住了枪杆,力气之大。 洛蔚宁想收回枪,用力得绷紧了脸,咬紧牙关,双手指骨凸起,却依然动弹不得。 安顺天嘴角勾起一抹嘲笑,用力反推回去,洛蔚宁重心不稳,就要摔下马去,双手遂放开了枪杆,紧紧拉住缰绳。 红缨枪铮的一声落在地上,白马痛苦长嘶,往后退了两步。 就在这时候,洛蔚宁看到安顺天背后的秦扬忽然掉转了马头,单手举枪,双目如鹰隼般锐利、可怖,大声疾呼:“安顺天率领天武军造反,杀无赦!” 月光映照的夜色中,锋利的枪头泛起一道凛冽的银光,狠狠地朝安顺天背后刺去。 洛蔚宁想起秦渡叮嘱要留下安顺天性命,瞬时大惊:“留下活口……” 话音刚落,却听见一声兵器入肉的声音,枪尖从安顺天胸膛穿出,血水飞溅到洛蔚宁脸上。她的脑袋轰地炸响了………… “昨夜真的太惊险了,被关在天牢的安顺天竟联合天武军造反!” 太医局内,一名年老的教授和一名学生在整理文书,谈论着昨夜发生的禁军之乱。 杨晞与疏影也站在另一头整理,听了老教授的话,不禁柳眉一蹙。 “幸好洛营长反应及时,很快镇压了造反才不酿成兵乱!”那老教授又道。 疏影悄声道:“这消息怎么跟我们收到的不同?” 昨夜天武军劫狱持续了两个时辰,秦渡亲赴现场处理,只可惜他赶到之前,安顺天已被秦扬杀死。 参与劫狱的士兵均出自天武军,只有两个营千名士兵,那两营营长最忠于安顺天,兵败后皆自刎,剩下士兵均被收监等待审判。处理完后秦渡就把消息传给杨晞了,明明说是劫狱,怎么到了老教授嘴里,就变成造反了? 何况造反,又怎会只有区区两个营的士兵? 昨夜天武军作乱之事经过一整天的发酵,传遍了汴京,所有人听到的消息无一不是安顺天率领部下造反,已被神卫军诛杀! 到了傍晚,杨晞乘着马车匆匆离开大内,停在望春门附近的岗亭外,走进岗亭,果然见到洛蔚宁,她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着。 “阿宁!” 看到熟悉的身影,洛蔚宁扬起惊喜的笑容,快步走到对方面前,“巺子,你怎么来了?” “听说昨夜天武军叛乱,是你带人平定的,你没事吧?” 说着 ,杨晞还关切地打量洛蔚宁浑身上下,想看看她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不信你检查检查。” 洛蔚宁牵起杨晞的手拍了拍胸膛和锁骨,憨憨的笑容像个孩提。 杨晞对她的举动始料未及,手掌触碰到平坦却有些柔软的胸肌,像被羽毛撩拨了心尖,羞得脸颊泛起红晕,赶紧抽回手,嗔怪道:“谁要检查你,不要脸!” “嘻嘻!” ………… 两人来到附近的酒楼用晡食,杨晞特意选的包厢。 看着洛蔚宁认真吃饭的样子,她的眼中若有所思。此次来找洛蔚宁,一来是担心她昨晚受伤;二来有向她了解昨夜情况的目的。 犹豫了良久,她试探般开口道:“昨晚到底怎么回事,听说是禁军造反了?”那语气神态俨然一个平日不问政事的医女。 洛蔚宁筷子落在菜盘子里,顿了顿,思索着道:“我也在疑惑,昨晚天武军率先朝我动手,我只听到他们喊劫狱,不是什么造反。可现在安顺天已被斩杀,死无对证了。” “哎,都怪我辜负了步帅的嘱托。”洛蔚宁又内疚道,“步帅命我留下安顺天活口,我却眼睁睁看着秦扬杀了他。” “我表兄……他为什么要杀安顺天?” “昨夜步帅赶到,发现安顺天死后也狠狠地斥责了秦扬,据秦扬解释,他是看到安顺天逃狱乃死路一条,亲手杀了他,更利于事后邀功。不过奇怪的是,秦扬杀人前,大喊着安顺天造反,正因如此,这场劫狱才变成了造反。” 杨晞听完这番话,凝神思考起来,心中产生了一个不好的想法。 安顺天虽然是天武军将军,可一直与高太师结党,军队中不乏高党人。高太师和王敦害怕安顺天供出他们是杀害唐风的幕后指使,既保不住他的性命,也不敢把人整死在大理寺天牢。于是派人怂恿了对安顺天最忠心耿耿的两个营长劫狱,最后以造反为名杀了安顺天。 秦扬贪图功名,为了参加大朝蹴鞠赛不惜对洛蔚宁下毒手。若高太师、王敦之流向他许以厚利,也难保他不依附于他们。 眼见杨晞沉思了很久,脸色越来越难看,甚至变得惶遽不安,洛蔚宁担忧起来。 “巺子,你怎么了?” 杨晞摇了摇头,然后认真地看着洛蔚宁,握着她的手道:“阿宁,你以后千万要提防秦扬。” “秦扬,他怎么了?” 杨晞摇头,如今未有证据,还不宜把自己的猜测告诉洛蔚宁,只好语重心长道:“反正我觉得他不是好人,以后你离他和他身边的人远点就对了。” 洛蔚宁曾答应过杨晞,她让她往东,她绝不往西。看到她再三叮嘱,也不想再刨根问底,握着她的手背,露出温柔的笑容,道:“好,我都听你的!” 第59章 平叛乱首功英雄 ◎你是首功,官家要好好嘉奖册封你◎ 在高太师和王敦的操纵下,天武军作乱之事只用了十日就调查出结果,给了案件定性: 安顺天杀害唐风证据确凿,为逃脱死罪联合部下造反,死有余辜。追随造反的两名营长既已当场自刎,令暴尸三日,剩余几百名造反的士兵分散发配边疆。 虽然没有扳倒高太师和王敦,但朝廷承认了安顺天是杀害唐风的凶手,也算是给了唐家军一个交代。盛榕既处理完事情,又深知无法与杨晞再续前缘,便离开京城,重回唐家军戍守北境。 长宁郡主离京的车驾仪仗停在汴京内城北门外,杨晞与盛榕在城楼上迎风而立,正是道别时。 “盛榕,对不起,是我们大意了,让高纵和王敦给脱清了关系!”杨晞于心有愧道。 虽然动手杀害唐风的凶手安顺天已经伏法,可幕后指使却仍逍遥法外,怎么也不算是最好的结果。 盛榕却宽慰道:“你已经尽力了,不必过分自责。高纵与王敦在宫里有王贵妃撑腰,不是轻易能扳倒的,唯有徐徐图之。” 杨晞颔了颔首。 “高党人卑鄙奸诈,为了自保,连安顺天和王麒都能变成弃子。你与他们周旋,一定要多加小心,切莫暴露了身份。”盛榕又道。 “好,你且放心吧!” 两人陷入了沉默,盛榕看着眼前那气质如兰、沉稳睿智的女子,眼中盈满了眷恋,多希望时间能永远停留在此。 明明那么喜欢她,为何当初自己不够勇敢?如今看着她喜欢上他人,却只能空自难过,连诉说余情的资格也没有。 杨晞看了看天色,道:“时候不早了,盛榕,我就送你到这了!” 盛榕道:“嗯。看见晞儿找到所爱之人,我也就能放心地走了。但愿你与洛营长能互相坚守,我等着你们结琴瑟之好。” 杨晞笑了笑,“好,等到那天,我一定请你!” 两人下了城楼,杨晞目送盛榕登上马车,队伍徐徐前进,无奈浅笑了一下,忽而又陷入愁绪。 盛榕还不知道洛蔚宁的女子身份,方才的话也不过戏言。 原本天真地以为能借安顺天把高纵与王敦都扳倒,却没想到对方魔高一丈,竟能把瞒报军情和杀人凶案甩得一干二净。看来复仇之路还长远着,与洛蔚宁结琴瑟之好,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神卫军平乱有功,赵建给将士们赏赐了大量金银和美酒,并迁秦渡为禁军殿前司副都指挥使,顶替安顺天的位置。至于及时发现天武军作乱,并领兵布防的首功士兵洛蔚宁,另有亲手诛杀逆贼的秦扬,二人该作何封赏,仍留待兵部与枢密院商议。 夜晚,神卫军校场摆起了筵席,席上都是皇帝赏赐的好酒好菜,士兵们都在大碗喝着酒,大口吃着肉,有的人在行酒令,有的人手牵手围着篝火,踏着步子且歌且舞,校场上震天的喧哗热闹。 秦扬与李甲、张镇、杜龙等人坐在一席,看着不远处的洛蔚宁,时不时有人上前向她敬酒,称赞她乃平定叛乱的首功英雄,他们沾了她的光,才吃上一顿好酒好菜。 张镇看不过眼,压着声音,愤愤不平道:“明明秦营长才是斩杀逆贼的首功之臣,竟又被她揽了功!” 秦扬不屑一笑,发出冷哼,“就让她揽了去吧!” 洛蔚宁第一个发现天武军动手,立即去找秦渡,拿着兵符调兵遣将,在城门布防,用短短两个时辰,在天亮前平息了战乱,免去惊扰老百姓,说是首功也不为过。 秦扬对这点倒也没异议。 “就看到时候的封赏,她敢不敢接了?” 秦扬说着,看了一眼杜龙,使了个眼色,随后起身离席,杜龙会意跟了上去。 洛蔚宁是今夜筵席的主角,向她敬酒的,除了下属,还有许多神卫军将官,如郑铭等,前后十几轮敬酒,洛蔚宁唯恐喝醉,每次只浅尝一小口,大伙倒也体恤饶过了她。 忽然,校场上一阵涌动,士兵们纷纷喊着:“秦殿帅来了!秦殿帅来了!” 洛蔚宁在众人的簇拥中,刚喝完一口酒,随着大伙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秦渡和杨敏正朝这边走来,他们望着洛蔚宁,脸上均是慈祥的笑影。 “秦殿帅,殿帅夫人……”洛蔚宁和李家兄弟等众纷纷打招呼。 “阿宁!” 秦渡来到洛蔚宁面前就微笑着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欣慰道:“官家说了,这次平定天武军叛乱,你是首功,他要好好嘉奖册封你,你且放心等着吧!” 洛蔚宁紧张得连连摆手说:“不不不,是卑职应该做的,还望步帅……不,殿帅跟官家说不用特意加封我了!” 当个营长已经出尽风头了,若是再加封,她日后还怎么摆脱军营?她还记得巺子说过,她隐瞒身份入军并非死罪,可一旦当上将军,坐上高位就难逃罪责了。按照这个加封速度,岂不是不用几年就当上将军了? “哎,你不必谦虚,该是你的就是你的!”秦渡又道。 “殿帅您高看我了,我当个小营长就够了!”洛蔚宁勉强挤着笑容道。 秦渡没辙一笑,摇头道:“志向还是太小了,这可不行!这次你的功劳最大,来,我敬你一碗!” 秦渡说罢,杨敏便主动给他和洛蔚宁各递了一碗酒,洛蔚宁接过酒,笑道:“谢谢殿帅夫人。” “阿宁啊,你不要因为自个还小就害怕,没有天生的将帅之才,什么东西都是学来的,你也同样可以!”杨敏笑着鼓励她。 洛蔚宁朝杨敏淡淡一笑,然后与秦渡酒碗相碰,只喝了不足半碗。 而秦渡则一饮而尽,还取笑洛蔚宁不赏脸,但念在她今晚频频被人敬酒,便也饶恕了她。 “对了,扬儿呢?”杨敏左顾右盼,疑惑道。 秦渡也张望了一会,道:“这小子去哪了?官家说他斩杀安顺天算立了大功,也得封赏,正想把消息告诉他,人去哪了?” 洛蔚宁想起方才瞥见秦扬和杜龙往校场外走,遂道:“或许回营房了吧,要不卑职回去把他叫过来?” “嗯。” 洛蔚宁得到允许一溜烟似的朝校场门口跑去。她喝了一晚上的酒,早就想回营房躲一躲了,眼下有个大好理由,还不得抓紧开溜! 营房区的路边燃着火盆,一片敞亮,但所有士兵都在校场上吃喝,四下寂静无人,只有远处校场传来的欢声笑语。 秦扬和杜龙悄悄来到洛蔚宁的营房外,看见门下了铜锁,秦扬有些着急,“怎么办?” 杜龙扬起得意的笑,悄声道:“营长别急,卑职会开锁。” 他摸出一根铁丝,往锁孔里捅了一会子,果然把铜锁开了。秦扬没想到杜龙还会这手,朝他投去一抹冷笑,仿佛在说“干得还好,可算没白留你的性命!” 两人推门而入,又把门掩上。漆黑中,突然燃起一团火光,露出两张阴险的面孔。 蜡烛安置在烛台上,燃亮了狭小的营房。 两人环顾四面,所见到的洛蔚宁的营房还算干净整洁,物品摆放错落有致。 “你以前不是每天瞧见洛蔚宁泡药茶吗,快把这些药材找出来!” 秦扬坚信那些药材必然和洛蔚宁女子身份有关。 杜龙听命,在洛蔚宁的床上、柜子里小心翼翼地翻了起来。秦扬也到书案上翻翻,看能不能找出半点蛛丝马迹。 洛蔚宁的东西实在太少了,不用多久杜龙就在衣柜里找到一个熟悉的包袱,正是以前洛蔚宁住集体营房的时候,唯一的包袱! “少将军,快过来!” 杜龙把包袱放在圆桌上打开,包袱里都是一些小物件,他们逐个拿起来,一袋是铜钱、碎银,一块方形木牌。 秦扬拿起这块牌细细打量、摩挲,小小的长方形状,材质乃名贵檀木,还有几条杠用翡翠玉填充,明显是艮卦的爻象。 他心道:“这块牌莫非是什么信物?” “营长,找到了!”杜龙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索。 他把令牌放回包袱,看向杜龙手里的锦囊,共有四个,里面各有一种药材,均还剩大半包。 这些正是洛蔚宁每日饮用的药材,秦扬为了不让洛蔚宁发现东西被动过,只从锦囊里各取了一片药材。 那厢,洛蔚宁踏入营房区,隐约瞧见自己的营房好像有灯光,狐疑地加快了脚步。 当她踏入院子的时候,营房却又回复一片漆黑,难道方才她眼花了? 秦扬和杜龙低着头,急匆匆地迎面走来。 “秦扬!”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秦扬和杜龙吓得一个震悚,面如蜡色。 “洛蔚宁,你怎么回来了?” 这个院子是营长及以上将官居住的单人营房,院子三面均建着两层木屋,洛蔚宁的营房刚好在第一层。她看着两人走来的方向,不正是她的营房吗?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了?” 秦扬很快平复了紧张的心绪,双手别在背后镇定道:“校场太吵了,我回营房歇歇,顺便和杜龙在院子里闲逛聊天!” 秦扬虽然被降职都头,可他贵为将帅之子,仍居住在原来的单人营房,就在洛蔚宁的营房附近。 杜龙笑嘻嘻附和:“对呀,卑职就和少将军在聊聊天。倒是洛营长,好好的筵席怎么回来了?” 洛蔚宁道:“秦殿帅和夫人来了,他们要找秦扬,我便回来找你们。” “既然如此,那就不多说了。”说完,秦扬就朝洛蔚宁拱手行辞礼。 洛蔚宁目送二人的背影,总觉得怪怪的。 “阿宁,你以后千万要提防秦扬。” 杨晞的话忽然在脑际响起,她连忙回到营房,点燃蜡烛后首先左右四顾,陈设如旧。又到柜子里查看,仿佛有被动过的痕迹。她赶紧打开包袱,首先拿起那块令牌。 这是入军前堂主赠她的信物,暗府人手一块。她把令牌握在手中,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大半,“幸好它还在!” 进而又翻了翻其他,药材、银两、裹胸布什么的都还在,没有丢失任何物品。 她一副半信半疑的样子,喃喃地道,“难道是我想多了?” 第60章 何以当驸马 ◎若驸马不是洛蔚宁,那淑瑞一辈子不嫁◎ 秦扬从洛蔚宁营房里盗窃药材后,找大夫鉴定过药材,立即传信王敦,一如前两次见面,在汴河岸边的酒楼包厢会面。 二人面对面而坐,王敦细细端详着手中拈着的两片药材,其阴鸷的神态,划过一抹不可思议的笑。 秦扬向王敦解释了这些药材都是从洛蔚宁的营房里搜出来的,共四味。他问了大夫,这些药材都是产自南方蛮地的稀罕之物,合在一起服用,有收敛止血之效,女子每日服之,则葵水减少,所以短时日内并不伤身。若连服上三年五载,则热毒淤阻,以至女子无法生育。 “这当真能证实洛蔚宁是个女子?”王敦搁下药材,正视着秦扬。 “王县公放心吧,秦扬以人头担保,那洛蔚宁就是个女人!我也不是无缘无故怀疑她,当日神卫军蹴鞠赛她露出了破绽,后来我试探过她的骨骼,的确不像男子。再加上这几味药材,我想天底下不会有那么巧合的事了!” “这洛蔚宁还真是胆大包天啊,一个女子冒充男人参军,官家还钦点了她一个营长,若此事暴露,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贤侄你就等着吧,此事暴露出去,那洛蔚宁定然是无法在军中待下去了!” 秦扬心中大喜,向王敦拱手作揖,庄重地道:“该如何揭穿洛蔚宁,还请王县公指点!” “不急,容老夫好好想想。”王敦说罢,陷入了思索,嘴角突然又勾起阴冷的弧度。 翌日,王敦派其女以进宫探望姑母为名,见了王贵妃,姑侄二人坐在塌上,王贵妃盯着手中那封信,嘴角渐渐勾起,忽然哈哈地笑了两声,浓艳的眉毛下,一双眼眸如同妖孽般阴鸷可怖。捏着信纸边角的手指用力得发白,笑容逐渐凝固,目无焦点地盯着前方。 “我大周开国以来不乏将门之女上阵杀敌,女子参军有什么稀奇的!若要除掉秦渡,撼动魏王,就得玩大一点!” 说罢,王贵妃咬着牙,将信笺撕成两半、四半,直至撕了个粉碎! 福宁殿内,歌舞升平,赵建坐在龙座上,一边吃着葡萄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舞女翩翩起舞,脸上笑吟吟,身体忍不住轻轻摇摆,十分享受! 旁边还有两三个妃嫔陪伴。 马都知从外面走到赵建身边道:“官家,王贵妃来了。” “快让她进来。” 随后马都知带着王贵妃进殿。 “臣妾参见官家。” 赵建兴致勃勃地朝她招手,“来,爱妃快来陪朕看,这是教坊司新排练的歌舞。” 王贵妃对歌舞没什么兴趣,只是趁着皇后不在福宁殿,便来和赵建谈赵淑瑞的终身大事。但她深知赵建酷爱享乐,大部分政事都交给左右相处理,也不喜人在他嬉戏游玩的时候谈正事,于是坐在他身边,装作很有兴致的样子,为他斟酒,为他摘葡萄,陪他看完了几场歌舞。 待舞女散去,其他妃嫔被遣退后,王贵妃便为赵建捶着肩膀,娇声软语道:“官家这几日都在福宁殿听歌赏舞,可是因为安顺天之事烦恼?” 按照大周律例,后妃是不能干政的,可赵建在后宫中,为政事烦闷之际想找个人说说话,召见大臣太麻烦,只想和枕边人诉说诉说。和皇后说,皇后屡屡规劝他勤政爱民,谦虚节俭,不要沉迷歌舞升平、花鸟木石之中,都是他不爱听的。唯有王贵妃之言最得他喜欢。 正如这几日他连续在殿内听歌赏舞,换作皇后定是批评他纵欲享受,劝他到垂拱殿审阅奏折去。可王贵妃却不同,深知他是因为安顺天造反一事苦恼,才纵情歌舞排解的! 赵建找到了知心人,对于自己不问政事的愧疚感瞬间减少了。皱着眉头,扶着额,叹息道:“还是爱妃了解朕。朕一向器重安顺天,没想到他不仅杀害忠良,还想谋逆,真是让朕痛心呐!” “既然事已已,官家就不必苦恼了。失去一个安顺天,老天爷可不给您赐了一个洛蔚宁么?” “哦?”赵建一笑,“不过是个孩子,爱妃何出此言?” 王贵妃道:“这洛蔚宁据说年方十八,可她从发现天武军造反,一个人领兵布防,只用了短短两个时辰便平息了一场谋逆,大有将帅之才,不知官家打算如何册封她?” “如今他是营指挥使,就迁为军指挥使,爱妃觉得可合适?” 王贵妃眉毛轻佻,扬起狡诈的笑。迁为军指挥使,可还不够资格当驸马呢!但是把洛蔚宁点为驸马之事,由她来提不适合,还是让赵淑瑞亲自说吧! 她笑了两声,道:“官家说合适就合适。”眼珠转了转,开始试探性地转移话题,“哎,最近臣妾听闻宫外有流言,是关于成德的。” 赵建疑惑道:“成德,说什么了?” “外面的人说成德已快到双十之年,却还没招纳驸马,说是官家宠爱过盛,早晚要耽误她。” “一派胡言!”赵建想也不想就唾骂起来,“大周宽容待民,可百姓的嘴刻薄,连朕的女儿也不放过,朕得派人把这些人抓起来!” “哎,官家三思呀!”王贵妃劝慰道,“一开始,臣妾听到这种流言也大为愤怒,但冷静过来以后,也觉得外面的人说得也并无道理,成德年纪也不小了,官家和皇后必须尽早为她考虑终身大事,以免误了未来。” 赵建沉思片刻,喟叹了一声,道:“女儿大了,总归要出嫁。可淑瑞看似温婉,实质性子随了朕,生性好自由,若非她欣赏之人,她怎会轻易点为驸马?” 王贵妃心虚地瞥了眼赵建,道:“成德好书画,有着文人不羁的性子,婚配一事,官家唯有由她自个选择了。” “自个选择,她又能选谁?” “何不问问她的心思?”王贵妃又道。 王贵妃离开福宁殿后,赵建便和皇后商量起赵淑瑞的婚事。翌日,在赵淑瑞入宫行昏定礼的时候,把她召到了御院。 一家三口坐在湖中的凉亭下,亭外围着内侍、侍卫等十几人。 皇后慈爱地看着赵淑瑞,牵起她的手道:“淑瑞呀,明年你就到双十之岁了,可还记得今年正旦宴上,你答应过父皇、母后什么?” 正旦宴上,赵淑瑞曾向赵建保证在明年正旦前点驸马,如今大半年过去了,却还不见动静。 赵淑瑞一张倾城之颜好生恬静,没有丝毫的惊诧。今年生辰过后,她就知道父母迟早再要提起驸马之事,早做好了心理准备。 身为女子,终须一嫁,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辈子。更何况,自己这年纪仍未招纳驸马,早已遭群臣非议了。于是恭敬道:“淑瑞深知年龄不小,愿听父皇和母后指点。” “淑瑞呀,父皇一向疼你。以后的日子只愿你开心,过得幸福。这些年来你拒绝招纳驸马,父皇懂你的心思。所以我与你母后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尊重你的意思,由你亲自点驸马。今日告诉父皇,你可有意中人?”赵建慈祥温和地道。 赵淑瑞听罢,脸颊霎时一热,低垂了眼睑。意中人?她自然是有,可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营指挥使。 “淑瑞?”见赵淑瑞害羞不作声,皇后一笑,“每个女子都有心上人,这是人之常情,你不妨告予父皇母后。” 赵淑瑞轻声道:“孩儿怕说了,你们会不同意。” “你但说无妨。”赵建道。 赵淑瑞忖度了起来,换作从前她定然不敢提出点洛蔚宁为驸马,可最近朝中的事她也有所耳闻,洛蔚宁领兵平定天武军叛乱,所立战功要比当初在大朝打赢顺国勇士更显赫,正准备受封赏。 虽然不确定洛蔚宁会升迁到哪个职位,但说出意中人是他,想来不至于太唐突。 “淑瑞属意之人,乃是那……平定天武军叛乱的神卫军营指挥使洛蔚宁。”赵淑瑞说完,心里忐忑不安,不敢正视父母的神色。 赵建与皇后顿时为难了。 “淑瑞,这……你是朕和皇后的嫡出之女,洛蔚宁配不上你。”赵建道。 赵淑瑞就知道是这个结果,思虑了片刻,心志变得无比坚定,抬眼直视着赵建,争辩道:“父皇,洛蔚宁能文能武,心地善良,是个难得的人才,淑瑞早已心仪于他,也只心仪于他,希望父皇成全!” 说罢,赵淑瑞提着衣裙起身,又跪了下来,朝赵建庄重一拜。 赵建和皇后大急,赶紧扶她起来,“哎,淑瑞你赶紧起来!” “傻孩子,你这又何苦。洛蔚宁区区一个营长,又如何值得你这样?”皇后心疼不已。 “父皇,母后,若驸马不是洛蔚宁,那淑瑞宁愿一辈子不嫁,去慈荫观随懿安姑姑出家为道!” 听到“慈荫观”和“懿安姑姑”这些名字,赵建反应颇大,着急道:“哎呦,好端端的你提她干什么?正是她给你立了一个坏榜样!” 赵淑瑞被皇后圈在怀中,眼圈红红,含着泪光看向赵建,“孩儿这些年来只喜欢过阿宁一人,父皇你为何不能成全?” 赵建看着女儿楚楚可怜的样子,心里也揪着疼,摇着头叹息一声,道:“一个小小的营长怎能配公主?此事先搁下吧!” 一番谈话,赵淑瑞和赵建不欢而散。除了洛蔚宁,赵淑瑞看不上任何人,而赵建,怎能容许一个要军衔没军衔,要家世没家世的小兵当驸马? 及至深夜,赵建仍在为赵淑瑞的倔强苦恼不堪,穿着一袭简单的寝袍在福宁殿中慢慢踱来踱去。 马都知手持拂尘走进来,躬身道:“官家,王贵妃来了。” 赵建正烦闷在心头,抬眼就看到王贵妃站在马都知身后,略有不耐烦道:“你来干什么?” “官家,臣妾是为淑瑞的事,来给您分忧的。”王贵妃脸上始终挂着一抹淡淡笑,看似善意,实质居心叵测。 马都知识趣地退下了,王贵妃走到赵建面前,道:“其实官家不必烦恼,淑瑞的婚事也并非无解。” “哦?”赵建眼神疑惑,示意王贵妃说下去。 王贵妃继续道:“那洛蔚宁最近才立下平乱之功,升迁的旨意不是还没下达?若是能稍微往上提提,当驸马又何妨?” 赵建惊讶了起来,“可是……他毕竟白身出身。” 王贵妃假意语重心长,“只要淑瑞喜欢,成亲后过得好,那又如何?以往寒门状元当驸马的先例不也有?若官家能提携提携这洛蔚宁,待她娶了公主,谁还敢非议她的家世?若非如此,官家真忍心让她随懿安一样,一辈子修道,孤苦伶仃?” 赵建深思起来,捋着下巴的胡子,微微颔首。 若是随了赵淑瑞的意愿,那该把洛蔚宁提拔到哪级军衔,才能配得上驸马之位? 60-70 第61章 神卫军虞侯 ◎她还没想好如何向她解释堂主的身份◎ 清晨,金色的阳光洒落在神卫军营校场上,现时才刚过七月,顶着闷热的天气,校场上训练的将士们汗流浃背。 洛蔚宁所在的三营刚结束了防务京城的任务,回到了校场上训练。此时正有序地排队练习射弓,洛蔚宁走在其中,监督指导下属。 校场外传来涌动的脚步声以及杂乱的话音,洛蔚宁的目光随众人看向远处。秦渡、郑铭等将官带着身着绿色公服的马都知正朝自己这边走来,马都知的拂尘搭在臂上,手里握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 她随即组织下属整齐排好。 来到他们面前,马都知扫视了一眼士兵们,最后目光落在站在最前面的洛蔚宁身上,嘴唇和眉眼弯起,浅浅的皱纹也堆了起来。 洛蔚宁猜到马都知手里的是册封她的圣旨,当下忐忑不安的。 “洛蔚宁接旨吧!” 马都知一声话下,洛蔚宁领下属们单膝跪下,垂首恭听。 马都知打开圣旨,扯着尖锐而高亢的嗓音念道:“神卫军营指挥使洛蔚宁,勇武聪明,志虑忠纯,于七月二十夜平定天武军谋反,稳国家之动乱,免百姓之危难,立不世之功,特迁神卫军都虞候,赐府邸,以慰功劳!” 听到“特迁神卫军都虞侯,赐府邸”的时候,所有将士们顿时色变、震惊不已,只是不敢开口哗然议论,唯有秦扬嘴角拧起了嘲笑。 洛蔚宁错愕失色,脑袋像是被炸了一般震荡不息,整副身体都僵住了。 “洛虞侯,接旨吧!”马都知笑盈盈地道。 洛蔚宁缓缓抬起头,脸色已是惨白,官家册封他为神卫军都虞候?她没听错吧,她入军才一年多,况且还是女儿之身,怎么能坐上上四军之一的神卫军第二把交椅? 抬眼看着原是神卫军都虞候的郑铭,他满脸笑意地看着自己。 “这……” 郑铭入军十几年方坐上神卫军虞侯之位,她凭什么? 秦渡见她久久没回过神来,严肃说:“阿宁,还不接旨!” 洛蔚宁自知人微言轻,也不好再去争辩。战战兢兢地叩了一首,轻声道:“洛蔚宁谢官家恩典。”随后举起颤抖的双手,庄重地接过圣旨。 明黄的圣旨握在手中,如同千斤之重的巨石压在背后。她出身平民,十八岁当虞侯,设府邸,那是何等沉重的恩宠,这份恩宠,日后又将要她付出多少代价? “洛虞侯快请起吧!”马都知笑道,“你年纪轻轻当上神卫军虞侯,也难怪还没做好准备。说实话,老夫也没想到,但既然官家圣旨拟出来,三省也审议通过了,那你便担当得起,不必过于谦卑。” 大周以相权和君权互相牵制,皇帝下达圣旨由三省长官审批,若不妥有驳回的权利。 洛蔚宁站起来,冲马都知挤出一个微笑,道:“多谢马都知勉励。” 安顺天造反被诛后,枢密院事吴焕向皇帝提请由秦渡顶替安顺天当殿前司副帅,于是秦渡便卸下侍卫步军司都指挥使和神卫军将军一职。为了把洛蔚宁迁置神卫军都虞候,原都虞候郑铭则迁作神卫军将军。 为防日久生变,马都知奉了皇帝之命,临走前还特意交代秦渡七日内把神卫军军务交接给郑铭和洛蔚宁。 马都知走后,校场上彻底安静下来,洛蔚宁回过身去,发现营里的下属都以一种震惊和畏惧的眼色盯着她,包括最为要好的李家兄弟,无人敢上前与她攀谈。她心里何尝没有惊恐,却不知找谁诉说去! 秦渡明白她的担忧,便叫她到校场外围边走边聊。 秦渡眼底的无奈蔓延到了脸庞,道:“本帅亦没想到官家一下子将你提拔为都虞候,对于一个入军才一年多的士兵着实不妥,也让朝中上下震惊。” “官家为何下此旨意?而且马都知也说了,那三省长官竟也批许了。”洛蔚宁心里疑团重重。 先是安顺天越狱变成了谋反,进而是自己立下平乱之功,名正言顺坐上了都虞候之位,不能不怀疑是有人刻意为之。 却见秦渡叹息,摇了摇头,“上意难测。不过阿宁你也不必担忧,官家让你坐上这位置,你尽管接着。因为你的功劳,郑铭得以迁为将军,他现在可感激欢喜你呢!有什么不懂的就找他。以你的才干,本帅相信假以时日,你定能成为出色的将帅!” 洛蔚宁勉强挤出微笑,看似接受了秦渡的安慰,内心却苦涩不堪! 洛蔚宁受封神卫军都虞候,获赐府邸一事很快传遍了宫里宫外,传到了太医局。杨晞得知后,一整天都疑惑不安。 黄昏时分她便急匆匆出了宫门,去往汉东王府! 向从天坐在向府内堂主位,看着坐在一边的杨晞,大拇指滑动着手珠,“没想到赵建一下子竟如此大的手笔,给洛蔚宁封了都虞候,还赏赐府邸。更荒唐的是,三省那边的审议也能通过,此事想来不简单啊!” “女儿也有所疑问,所以才匆忙来请教父亲。” 洛蔚宁入军才一年多,所谓平定天武军叛乱的军功,也是运气好加上自身一些实力,可这份实力还远远无法胜任虞侯一职。神卫军好歹是禁军上四军,下面不知多少士兵入军多年,连神卫军也进不了,别提当上都虞候。她一个年方十八岁的新兵轻易坐上去,得引来多少禁军不服? 德不配位,必有大祸。 更重要的事,一支禁军的虞侯,册封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赏赐府邸?洛蔚宁才十八岁,皇帝就破例给她赐宅子开府了,这究竟什么用意? “圣旨需经三省审议方能通过颁布,如今三省多为高党人,明知洛蔚宁归附魏王,他们竟轻易让她当上都虞侯,难道你就不怀疑洛蔚宁吗?” 向从天盯着她,眸光严厉,似是责怪。 杨晞心房一震,白皙的脸庞刹那暗淡成灰,放在几案上的手,因为紧张而摩挲了起来。 她从没想过怀疑洛蔚宁。 “天武军劫狱本就是高党人有意谋划,目的就是杀了安顺天,可他们为何碰巧在洛蔚宁领兵巡防的时候动手?偏偏给洛蔚宁立了这功劳,实在不得不怀疑。可事已至此,你先派人好生看着洛蔚宁,看他有没有与高党人接触!” “女儿明白。” 短短四个字,杨晞几乎是抖着唇舌说出来的。震惊、难过萦绕在心头,陷入担心洛蔚宁背叛自己的害怕中,久久也没法抽离,最后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王府出来的。 杨晞回了为善堂暗府,坐在内堂的坐榻上。烛影摇曳在凝重的脸庞上,忽明忽暗。手里握着暗府的檀木令牌,翡翠玉镶嵌在令牌的几条杠,正是巽卦的爻像,这是属于她的令牌。她想起洛蔚宁入军前她曾把另一块牌交给她,表明她已是暗府中人。是不是自己太久没以堂主的身份见过她,以至她忘了自己的身份? 她握着令牌,痛苦地闭上双目,脑子却浮现洛蔚宁看着她的时候,那张痴痴的、天真无邪的笑脸,如此纯净的人儿,怎会勾结王敦? 难道是因为钱财?虽然洛蔚宁爱财,可她亲眼见识过,比起钱财,她更怕死!毕竟女儿身,当初蹴鞠赛也是公主亲自出马才说服她参加的,又怎会主动勾结高党获取高官厚禄? “她不会那么傻的。”她喃喃自语起来。 莫非是赵淑瑞在皇帝面前进言了?但以她对淑瑞的了解,纵使她怎么爱惜洛蔚宁,愿意出手帮忙,也绝不是那种以权谋私,坏了章法制度的人。 “叩叩!”敲门声传进偌大的内堂,杨晞抬头看去,暗香站在门口。 “堂主,林姥姥来了!” 杨晞想了想,“让她进来吧!” 暗香带着林姥姥来到台阶下。 “老身见过堂主。” “姥姥大晚上来这里,可是有急事?”杨晞温和道。 林姥姥苍老的双手端在身前,堆起讨好的笑脸:“不知堂主可还记得一年前安排入军的洛蔚宁,最近她在军中出大事了!” “她找你了?” “嗯。她今日接了圣旨,来找我的时候慌得不得了,嘴里直说官家封的官儿太大,赏赐太多,准没好事,所以想让我安排她和您见一面,求您救救她。您看什么时候方便?” “她真的这么说?” “真,千真万确,这孩子就是老实,别人巴不得升官,她反倒害怕了!” 杨晞咧嘴动容一笑,心情瞬间如冰消雪融。 原来洛蔚宁也和她一样,害怕这份封赏,那岂不证明了她没有勾结高党人,没有背叛她! “堂主可要见见她?”林姥姥瞧她迟迟不做声,复问。 杨晞眼眸低垂,蹙着眉头犹豫不决。 “看那洛虞侯也慌乱无措的,要不堂主见一面安抚安抚?”暗香提议道。 杨晞看了她一眼,凝神考量起来。 她与洛蔚宁的关系今时不同往日,相处的日子太多了,洛蔚宁会不会凭借她的身形,或许是身上的气息就把她给认出来了? 她还没想好如何向她解释堂主的身份,或许说,她把不准洛蔚宁接不接受得了? 第62章 繁华汴京繁华梦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替你挡着的!◎ “什么,她不见我?” 樊楼林姥姥的屋子,洛蔚宁听见林姥姥说堂主不愿见她,让她再等等,急躁得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都大祸临头了,她还等什么?” 林姥姥双手扶着洛蔚宁的肩头,按着她重新坐下来,安抚道:“乖孩子,堂主不是不管你,她说会查清楚官家为什么要册封你为都虞侯和赐府邸,等查出来了再和你说。现在你就继续待在军中,该干嘛干嘛,她会给你想办法的!” “她都那么久没找过我了,真的会帮我吗?”洛蔚宁眼神狐疑。 林姥姥继续安慰:“既然你已加入了暗府,你的事堂主不会不管,她还在查原因,就算你现在去了也答复不了你。” 说罢,林姥姥拿起桌子上摆放的茶壶和茶杯,倒了一杯茶放洛蔚宁手里端着,慈眉善目地道:“来,小阿宁,喝口茶缓缓。姥姥是不会骗你的,咱们还是老乡呢!” “呵呵。”洛蔚宁挤出一抹苦涩,她就是被这个老乡一路坑进了军营,如今黄金没拿到手,人又莫名其妙当上禁军将领了,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还相信她? “别人升官高兴都来不及,你也开心点,先别着急!” “我女扮男装从军本就违法律法,如今还欺君,这官不是那么好当的。我都还不敢告诉奶奶!姥姥,你一定要让堂主尽快查清楚,让她把我从军营里捞出去!” “好好好!堂主她是个好女孩,你一定要相信她,先回去耐心等着吧!” 林姥姥一边说,一边挽着洛蔚宁的手走出门外,笑盈盈地目送着她离开。 洛蔚宁刚背过身走了两步,就不屑地切了一声,嘀咕道:“好女孩,我看她就是想拖欠黄金,还想把我坑死在军营!” 秦渡把神卫军军务交接给郑铭和洛蔚宁后,没过几天赵建就派马都知传来口谕,召洛蔚宁进宫觐见。 洛蔚宁策马跟随马都知的车驾进入大内,下了马步行进宫城,来到福宁殿内。 却见皇帝和圣人坐在榻上,虽说帝后她不是第一回见,可这次单独召见她,心里多少有些紧张。 洛蔚宁脸颊低垂,拱手道:“卑职洛蔚宁参见官家、圣人。” “洛卿免礼。抬起头来,给朕和圣人瞧瞧。”赵建温和道。 洛蔚宁镇定地微微抬了抬脸,看见赵建与皇后两双眼睛同时打量自己,眼神藏着莫名的慈祥,这种感觉像……脑海忽然冒出一个词,“丈母娘看女婿”。 皇后第一次近看洛蔚宁,感觉她完全不像个传统的武将,眉目斯文,肤色较一般士兵白皙,五官长得精致好看,尤其双目,黑溜溜,如星子般灼灼生光。且不论人品和武艺,单论这相貌,汴京就没几个世家儿郎能及得上的,难怪她的女儿会非他不嫁。 良久,她道:“看起来虽然略显文弱,可也算风流俊俏、仪表堂堂,再加上聪明果敢的性子,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洛蔚宁脸颊略微发烫,垂下了睫毛,谦虚道:“卑职谢圣人夸赞。” 赵建又与皇后对视,只见皇后点下头,像确定了什么想法,看得洛蔚宁心里发毛,满头雾水。 一会,赵建道:“洛蔚宁呀,你年纪轻轻便能领兵平乱,立下赫赫战功。朕与高太师商议后决定提拔你为神卫军都虞候。今日召你入宫,乃是想听你说说,你打算如何当这个都虞候?” 当赵建问到这点,洛蔚宁顿时松了口气。 进宫前她找过郑铭,两人皆以为赵建召见她是为了了解她的能力,猜测会问什么,郑铭便教她如何回答。 刚进殿的时候,帝后慈爱地审视她,她还以为猜错了上意,因此惴惴不安。现在赵建这么一问,她反倒放心了。 于是按照郑铭的教导,恭谨道:“回官家。卑职自知年纪尚小,全凭运气好攒取军功,加上官家的赏识当上都虞候。卑职如今的能力还不足以胜任都虞候一职,唯有时刻保持谦恭,听取郑将军、秦帅等前辈的教导。至于驭人之道,既要谦虚也要维持威严,慢慢提升能力,终有一日能让所有下属信服。” “好!”赵建捋了捋胡子,脸上尽是满意之色,“谦虚却不自卑,韬光养晦这就对了。难得你小小年纪就懂得这个道理。朕相信假以时日,你会成为大周出色的将才。望你履行今日之言,好好用功,为朕的大周效力。” “卑职遵命!” 洛蔚宁被帝后召见持续了半个时辰就出来了,她看到福宁殿外的日晷,已经是酉时,杨晞当值也结束了。她便离开宫城骑马到了太医局,和杨晞一块出大内,在酒楼里用了晡食。 入夜时分,街上华灯璀璨,人影幢幢。这汴京无论哪一天,晚上都是这么热闹! 洛蔚宁与杨晞骑在马背上,慢慢踱在路上。她的双手环过杨晞的身侧,握住缰绳。佳人拥在怀中,两边有热闹的美景,笑容甚为惬意。 “官家为什么在福宁殿召见你,而且圣人也在场?”杨晞疑惑了一路,终究忍不住问。 福宁殿乃寝宫,洛蔚宁以都虞候身份觐见,不应该在处理政事的宫殿召见吗? 洛蔚宁道:“我也不清楚,可他们也没说什么重要之事,估计是官家想试探我的才干,圣人碰巧也在那儿。” 杨晞听到“他们也没说什么重要之事”这句话后,一路的疑惑不安暂且搁下心头。洛蔚宁年纪轻轻处高位,皇帝不放心便召见她察看才能也不为怪! 洛蔚宁忽然裹紧杨晞的手背,笑说:“巺子,我带你到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到了你就知道,坐好了!” “驾!” 洛蔚宁一手搂紧杨晞的纤腰,夹了夹马腿。 白马小跑起来,踏过拱桥,渐渐远离了闹市,来到一片阔落、人影稀疏的地方,是一座宅邸门外。 这座府邸既没有门额,两边也没挂灯笼,门庭漆黑、简陋,俨然还没有人入住。 洛蔚宁眼中含笑,“你猜猜这是哪?” 杨晞抿着嘴甜甜一笑,双手握着洛蔚宁缠在自己腰肢上的手,玩着她的手指,故意道:“不知道,又不是我家。” 洛蔚宁格格笑了两声,低下头侧脸望她,眼中情意深深,“这是官家赐我的府邸,还在修葺,以后也是你家了!” “不要脸,谁要跟你住了!”杨晞羞道。 “我就要你答应我!要是这宅子不能和你一起住,什么虞侯我不当,什么府邸我也不要了!我从老家逃荒到汴京只想混口饭吃,带着一家人活下来,却没想到才过一年多的时间就当上禁军将领,还拥有了自己的府邸。这一切都太快了,就像做梦一般!拿了不应该拿的东西,我总担心会为此付出代价。” 杨晞侧身抬头,看着洛蔚宁害怕无助的样子,心里如被锥子扎着。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她,若非她一时糊涂安排洛蔚宁女扮男装入军,她又怎会沦落到今日的危险境地? 纤细柔嫩的手掌轻轻抬起,捂住她的嘴,柔声道:“傻瓜,不许再胡说了!你只要相信,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替你挡着的!” 她的承诺让洛蔚宁霎时动容,握着她的手腕,怔怔地看着她,眼眸竟泛起了水光。 在堂主拒绝和她见面后,洛蔚宁以为这份危险只有自己一人面对,无可依凭,却没想到她的巺子对她说,她会替她挡着,她不是一个人。 “巺子,谢谢你。” 洛蔚宁眼眸的情愫蔓延,目光落在杨晞那莹润的唇瓣,咽下一口唾沫。拿开杨晞捂在自己嘴上的手,两人的唇只隔着毫厘,能吸进对方呼出来的热气。 她看得出杨晞眼中因情动染上的氤氲水雾,倏然俯下头,贴在了她的唇瓣,手放开她的手腕,托着她的后脑。 唇舌纠缠,两人吻得难舍难分,只隐约听见唇舌间传来水渍声。 她何德何能,得到了杨晞这么好的人青睐?只要能永远跟她在一起,哪怕付出性命她也在所不惜。 洛蔚宁如此想着,吻得更深,几乎要把杨晞融进自己的身体。 【第二卷:落凡尘一笑功名】 第63章 开府 ◎双手落在杨晞的衣襟上,半褪了她的大氅。◎ 长盛二年,洛蔚宁平天武军之乱有功,由当今圣上下旨、经三省审议,迁禁军神卫军都虞候,入军一年余,年仅十八岁,平步青云之势令时人称奇! 洛蔚宁顺利晋升都虞候后,王贵妃一直在赵建身边吹枕边风,让他尽快下旨把洛蔚宁点为驸马,赵建则认为洛蔚宁初担大任,待试探过能力和人品再作定夺,就这么观察了洛蔚宁三个月。 时值深秋,军营周遭的环境变得肃杀,校场上秋风瑟瑟,神卫军士兵们以营为单位分成方阵训练,或是舞刀或是弄枪。 “嘿……哈……嘿……哈!” 士兵们的咆哮声伴着风呼啸,响彻了整个校场。 洛蔚宁双手背在身后,悠闲地走在校场看士兵们训练。入秋以后她的脸色恢复了原本的白皙,穿着红色短褐,一双黑靴子,脖颈戴着一条单薄的灰色围巾,衬得其人斯文俊朗,俨然一个儒雅将官。 所过之处,士兵们都停止训练,朝她拱手行礼,“见过都虞候!” 她的脸上挂着固有的温和,朝众人点了点头,高声道:“诸位辛苦了!” 一番巡视后,她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军署,坐在书案前,单手捧书,撑着脑袋,百无聊赖地翻着书,不消一会就打了个哈欠。 “哎,看到字就头晕!” 然后一把子将书扔到角落。 正在这时候,胡都头,现升作胡营长,遵照洛蔚宁的意思,领着李家兄弟走进来。 “虞侯,卑职把人给您带来了!” 洛蔚宁抬起头,瞧见李超广和李超靖兄弟二人站在胡营长身后,诚惶诚恐地望着她。她高兴地走到他们面前,“你们来了!” 刚想要一手拍在李超靖的肩膀,结果兄弟两人不约而同,惶恐地退后一步,像两只受惊的鸟儿。 “你们怎么了,我又不吃人?”洛蔚宁惊诧道,又前进一步,一掌轻拍在李超靖肩头,李超靖霎时“啊”的惊叫,瑟缩了身子,吓得洛蔚宁赶紧放开手。 “阿靖,你没事吧?” “没……没事!”李超靖结结巴巴地道。 洛蔚宁无奈,转而望向身旁的李超广,说:“阿广,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自从我被封了都虞候,你们见着我就绕路走,都不像以前亲近了?” 李超广低垂眼睑,不敢正视她,尴尬地说:“宁哥从民间来到军营,才过了一年多就当虞侯了,我们觉着好厉害,就不太好意思跟您当兄弟了呢!” “说什么胡话,谁说我升官了就不跟你们做兄弟了!” 洛蔚宁说罢,重新回到案台前,盯着李家兄弟,装模作样地将双手背在身后,润了润喉,道:“如今我晋升都虞候也三个月了,将军命我挑选左右亲信,才有虞侯的样子!所以我决定将你们兄弟提拔为左右亲兵,你们可愿意?” “啊?”李家兄弟异口同声发出惊叫。 “咱们是同一批进神卫军的,认识的时日也够长,我看得出你们心底纯良,是能一起吃苦的。现在我当了都虞候,也希望能和你们一同享受。从今往后,我们还是兄弟!” 李超靖和李超广看了看洛蔚宁那温和的微笑,面面相觑了好一会,接着便惶恐地跪了下来,拱手齐声道:“属下愿为都虞候效力,谢虞侯提拔!” 皇帝赐给洛蔚宁的府邸也在这几个月内修缮竣工,由司天台出黄道吉日设开府礼。 开府之日,马都知亲自送来赵建御赐的门额“洛府”,许多官员得知此事,揣测出圣上对洛蔚宁的器重,也有闻到风声,洛蔚宁将成为成德公主驸马,于是无论认不认识洛蔚宁,都纷纷遣家仆携贺礼登门道贺。 还有洛蔚宁邀请到的同袍、将官等上门道贺,洛府初初开府,只有一家三口,四五名仆役,人丁单薄,只得在外雇人来帮忙招呼客人,准备筵席。 一家人忙前忙后,直到傍晚大伙用过筵席离开后,一切才平静下来。 洛蔚宁回到自己的寝室,乃洛府正房。此时已入夜,房屋两边燃着明亮的烛光,她环视了一圈,这就是日后她的下榻之处了。 房屋分内外间,她掀开月门下的珠帘,走进里间,那里摆放着一梳妆台,旁边是一座雕工精致的黄梨木架子床,帐帘往两边挂起,宽大的床榻暴露眼前,她坐下来,拍了拍铺在床上的软垫,非常满意地笑了。 想起自己入军前和奶奶、妹妹住在阁楼,三人挤一张床,她不能平躺而睡,甚至被子盖不过她全身。再看看这张大床,完全属于她的,忍不住发出感叹,“真舒服!” “阿宁,有客人来了!” 洛宝宝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谁呀?” “杨医官!” 听到这三个字,洛蔚宁激动地笑开了,拔腿就冲出屋里! 杨晞带着樱雪站在客堂,洛奶奶正在招呼。 洛蔚宁飞跑出来,“巺子,你来了!” “阿宁,我给你送礼来了!” “都这么晚了,何不明日再来?” 杨晞一笑置之,没作回应。今日是洛蔚宁开府的大喜日子,明日来又怎一样?她从身后樱雪手里接过一小箱子,道:“来,这是送你的。” “谢谢巺子!走,我们到里面聊!”洛蔚宁单手捧箱子,另一手牵着杨晞走出客堂,往后院去。 洛奶奶和洛宝宝望着她们的背影,喜悦的笑容瞬时凝固,气得牙齿痒痒。她们还想看看杨医官送什么贺礼,洛蔚宁就把人带走了,满心满眼都是杨医官,仿佛当她们透明的! “快进来!” 洛蔚宁牵着杨晞走进寝房,顺手关上门,放下贺礼就迫不及待地抱起杨晞开心地转了几圈,“太好了,我有家了!” “啊……阿宁你快放下我!” 杨晞又笑又惊,不断拍着洛蔚宁肩膀。被转了几圈,晕坨坨的,要不是被洛蔚宁搂在怀中,半靠在她身上,她怕是要站不稳! 杨晞望着洛蔚宁的眸子,恼道,“你欺负我,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洛蔚宁睁着圆圆的眼睛,一本正经地看着她。她以为发生什么大事,收起了嗔怒,疑惑起来。 良久只听见洛蔚宁道:“你怎会是客人?” 杨晞又被戏弄,羞涩地垂下脸,被逗得脸颊红晕泛起,对于洛蔚宁那种装作一本正经哄人的本领,真拿她没辙! 洛蔚宁趁着杨晞害羞,低头啄了一下她的唇,偷香得逞,漾开满足的笑意。 杨晞羞恼地将她推开,重新捧起箱子搁到洛蔚宁怀里,正经地道:“这是为了庆贺你设府特意给你选的,你猜是什么?” 洛蔚宁摸着箱子盖,又上下摇了摇,手感沉甸甸的,惊叹道:“有点分量,该不会都是好吃的吧?” 杨晞:“就知道吃,再猜!” 洛蔚宁想了想,“是好看的衣裳?” “你没有衣裳吗?” “金银首饰!” “我只是个七品小医官,很穷!” “哎,猜不着,你就告诉我吧!” 杨晞戳了戳她的额头,无奈道:“蠢,打开看看吧!” 得到许可后,洛蔚宁迫不及待掀开箱子,一看,整个人都傻眼了。箱子里的事物犹如一支支利箭“咻咻”地插进她心里! 她拿起最上面的书搁桌子上,下面的仍是书,再拿起来,下面的还是书! “全都是书吗?”洛蔚宁抬头看杨晞,难以置信。 “嗯。” “一点别的也没有?” “没有!这些书是你未来一年的粮食,不爱吃也得啃完!”杨晞正色道,“你如今是都虞候,一支禁军的将领,可并无将才。不多看书学习怎能进步,不进步便容易让人取而代之!” 洛蔚宁翻了翻那些书,什么《孙子兵法》、《八阵图》、《六韬》、《易经》,各种各样,密密麻麻的字犹如虫子在爬,看得她一阵头晕。 “啊!”她突然扶着额,另一只手撑在桌子上,假装快要晕倒了。 “你怎么了?” “书太多了,我晕字,快扶我到床里去。” 杨晞信以为真,真情实感地扶着她来到月门下,掀开珠帘来到床边。 “快躺下,啊……” 杨晞话音刚落,腰际像被大蛇缠绕,脚底踩空,身体倒下床去。 “哈哈,我骗你的!” 杨晞撑起身来,看着身下的人那幼稚贪玩的笑脸,想挣脱,却被紧紧箍住腰。 “快放开我。” “我不,最讨厌看书了,你竟然给我送书,得给你个教训!” 说罢,洛蔚宁倏然翻身,把杨晞压在身下,一手搂着对方的腰,另一手撩拨着她额边的发丝,俯视这张清秀如兰的脸,眼神的笑意逐渐凝固,转而变成痴迷。 “我不要看书,我只想看你,就这样看着你一辈子!” 话音是嘶哑的温柔,两张脸只隔着一指宽的距离。杨晞被洛蔚宁痴迷、盈满情意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脸颊涌上一股热浪,含羞笑着,正想撇开脸,却被洛蔚宁的手挡了回去。 “巺子,看着我。” 杨晞依言,微微抬起眼皮,看进了那双亮若晨星的眸子。 “嗯,你想怎样?” 洛蔚宁故意咧嘴邪笑,食指轻轻挑拨在她的脸上,从额头到双眼,再划过鼻梁,最后落在唇上,酥麻的感觉令杨晞浑身战栗。 洛蔚宁的唇凑近了下去,热气呵在杨晞脸上,浅声道:“我要教训你。” 说完堵住了杨晞的唇。 “唔……”唇齿被入侵,杨晞发出浅浅的呢喃,闭上眼睛边迎合着,边往下蜷缩身子,歪了歪头,想结束这个亲吻,洛蔚宁却顺势吻在她的耳后,脖颈上,摩挲着,像团团烈火几乎快要把她点燃。 洛蔚宁在她眼中一向是个纯良无知的小孩,什么时候懂这些的? 气息变得粗而急,“阿宁,快停下……” 洛蔚宁本也只想亲亲她,和她在床上嬉戏玩耍,可杨晞的呼吸声、央求声听在耳里,格外的诱人,勾起了她的贪婪,像一头狼不断掠夺。 双手落在杨晞的衣襟上,半褪了她的大氅。洛蔚宁的大脑早已不受掌控,一边把杨晞襦服的衣领往两边扳开,一边沿着扳开的线条亲吻下去。 “阿宁,快住手!” 杨晞及时清醒过来,双手捧着洛蔚宁的脑袋,把她的脸抬了起来。 洛蔚宁撑在她身上,星眸因情欲染上了氤氲的雾气,柔声道:“巺子,我会一辈子待你好的。” 杨晞垂下睫毛,道:“我不想那么快!” 她和洛蔚宁虽然在一起大半年了,可她们还瞒其他人,并未名正言顺。况且复仇之事又起了变卦,也不确定日后和洛蔚宁能走到哪一步。她承认自己保留了私心,对洛蔚宁还做不到完全托付。 洛蔚宁看着她内疚的样子,微笑着舒了口气,道:“好,只要你没还想好,我不会勉强你的。” “我的阿宁真好。”杨晞摸着洛蔚宁的脸,绽开灿烂的笑。 两人就这么一上一下躺在床上对视着,目光盈满情愫,仿佛百看不厌。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叩叩”的敲门声。 奶奶的声音跟着传来,“阿宁,成德公主来了!” 杨晞和洛蔚宁吓了一惊,赶紧坐起来。 “怎么办?”洛蔚宁紧张地理着衣襟。 杨晞迅速拉正被洛蔚宁扳开的衣裳,又穿回了大氅,看了一眼洛蔚宁,她那唇上沾了一圈浅淡的口脂,从袖中抽出巾帕替她拭了去。 “阿宁,成德公主来了。”奶奶催促着。 杨晞和洛蔚宁走到月门下,然后不约而同地环视四周,寻找躲藏之处。杨晞果断地闪到屏风后,眼神示意洛蔚宁先出去。 “来了!”洛蔚宁走到门前还理了理衣襟,拨了拨头发,打开门,竟看见赵淑瑞已经和奶奶站在门外了。 赵淑瑞的笑容温柔如故。 “公主,你来了怎么不让卑职出门迎接?” “听老夫人说你忙了一天很累,正在院里歇着,我便免了迎接,直接让老夫人带我来这了!” “原来是这样,谢谢公主体恤。”洛蔚宁做贼心虚地笑道。 洛奶奶悄悄瞄了一眼屋里,没看到杨晞的身影,陪着笑道:“既然如此,阿宁你还不赶紧出来招呼公主。” 洛奶奶给了洛蔚宁一个眼神暗示,洛蔚宁恍然醒悟,猜出奶奶没告诉公主杨晞来了,遂道:“对,公主,快请。” “不用了,既然贺礼拿到这里,就到屋里吧!” 赵淑瑞大方地越过洛蔚宁,率先踏进了寝室,璇玑捧着一长方形,雕花沉香木匣子跟在身后,放置在桌上。 “老夫人也累了,璇玑你扶她到外头歇着吧!”赵淑瑞又道。 明显是遣散其他人,要和洛蔚宁独处,洛奶奶无奈与洛蔚宁对视一眼,不得不跟随璇玑出去了。 “打开看看,这是本宫赠你的设府礼。”赵淑瑞脸上始终挂着浅笑,如沐日光。 “公主您大驾光临已经是我的荣幸了,怎么还这么客气送礼?”洛蔚宁局束不安,忍不住瞥了一眼月门那边。 赵淑瑞直接打开匣子,一副精致的文房四宝呈现。 洛蔚宁瞧着心里失望,一个赠书,一个送文房四宝,可以说相当搭配,就没有她欢喜的! “本宫愿你当上将官以后,不忘著诗属文,陶情冶性。” 洛蔚宁作揖道:“是,卑职谨记。” 赵淑瑞目光扫到那一箱书,甚为惊喜,问道:“这一箱子的书谁赠的?” “额……”洛蔚宁脑子飞快转了一圈,赶紧又道,“是秦殿帅赠我的。” 赵淑瑞拿起其中一本翻了翻,“都是为将者该看的书,你便好生钻研,多加抄写吧!” 洛蔚宁看了看月门,想穿过屏风窥视杨晞的神色。她竟将巺子赠的书说成是秦渡送的,她听了该有多难受! 什么时候她们才能光明正大地向所有人宣告她们的关系? 洛蔚宁与赵淑瑞沉默下来,气氛陷入了尴尬。 赵淑瑞酝酿良久,转身背对洛蔚宁,脸颊爬上娇羞,手捏着丝巾,试探般道:“阿宁,父皇就要为我招纳驸马了。” 洛蔚宁一怔,公主要招驸马,为何要告诉她?她内心怀疑,表面装糊涂,朝赵淑瑞躬身作揖,庄重地道:“卑职恭喜公主!” 听闻洛蔚宁迫不及待向自己道喜,赵淑瑞心里划过一丝懊恼,但没停驻太久,仍旧挂着浅笑,“我听说……父皇他有意将你点为驸马,你怎么想?” 洛蔚宁吓得一个踉跄,差点摔下来,扶着桌子站正了,赶紧道:“卑职不敢,怎能高攀公主?” 赵淑瑞瞧着洛蔚宁那吓得铁青的脸蛋,心里不知是喜是忧,忧的是洛蔚宁到底还是在拒绝她。喜的是,她果真没看错人,洛蔚宁单纯没野心,确系一值得托付的谦谦君子。 为了多给时日洛蔚宁缓缓,赵淑瑞于是又道:“你也先别紧张,父皇属意的驸马还有好几个呢!” 洛蔚宁顿时长舒了口气,绽开了笑容,“那便好。” 说话间,她忍不住又瞥了一眼月门下的珠帘。 赵淑瑞疑惑了:“你为何总看着那边?”她走向月门,“那儿有什么?” 洛蔚宁紧张得几步上前,站在赵淑瑞与珠帘之间,挤出笑容,喘着大气,“什么也没有。” “那让我瞧瞧。”赵淑瑞抬手掀开珠帘,帘子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响声,洛蔚宁吓得脸色煞白,快地抬起手将珠帘拉回来。 “嘻嘻,公主,那边是卑职睡觉的地方,男女授受不亲,您就别瞧了!” 赵淑瑞羞赧得无言以对,只好作罢。 洛蔚宁好说歹说,总算将赵淑瑞哄了出去。 听见外间没了动静,杨晞长舒了口气,疲惫不堪地靠在屏风上。她太糊涂了,明明早就知道赵淑瑞心仪洛蔚宁,却直到今日才明白皇帝册封洛蔚宁为都虞候,赐府邸的用意。 可洛蔚宁平民出身,单论军功又怎么能成为皇帝属意的驸马? 是赵淑瑞在背后央求? 但公主的婚事兹事体大,关乎朝政,她不认为单凭赵淑瑞的意愿,皇帝能越过高党人的阻挠,将洛蔚宁点为驸马。 那唯一的可能就是,高党有意将洛蔚宁推向驸马之位。 “可阿宁是女子。”杨晞喃喃地道,“难道……” 洛蔚宁送走赵淑瑞后又心急火燎地回到房内,“巺子,我感觉要出大事了。” 她焦躁不安地坐下来,“公主今晚来这趟好像在告诉我,官家要将我点为驸马!” 杨晞来到她面前,扶着她的肩膀,紧张道:“阿宁,在你册封都虞候前,可发现有什么奇怪的事情?” 洛蔚宁按着脑门,苦思冥想起来,忽然惊道:“是秦扬和杜龙!” “他们怎么了?” “那晚军营里开庆功宴,我发现他们在我营房外鬼鬼祟祟的,当时我就怀疑他们进过我的营房。” “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我以为……我回营房发现什么东西也没丢,就以为自己想多了!” 洛蔚宁痛苦并一副惶恐无措的样子,水雾在眼眶里打转,像只无助的小狸奴。 杨晞心疼地将她的头搂入怀中,拍着她的脑袋安慰道:“好了阿宁,你先别着急,也有可能是想多了。” “我的身份是不是被他们发现了?” “不会的,方才公主不说了吗,官家属意的驸马不止你一人,不一定是你,先放宽心。” 第64章 深夜驰骋欲私奔 ◎为什么她和洛蔚宁也走到私奔这一步。◎ 杨晞从洛府偏门出来,樱雪早已等候在马车前,牵着她踏上马车。 不消一会,车夫扬鞭策马,马车缓缓往前驶去。 车厢内,杨晞担忧地问樱雪:“方才你们可碰上公主了?” 樱雪道:“你和洛虞侯离开前堂后,我就到偏门等小娘子了,公主走的是正门。” 杨晞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登门洛府前她就想过今日是洛蔚宁的开府之日,除了禁军士兵,必然还有秦渡、郑铭等人,一个是她姑父,一个是向从天的耳目,所以她特意选在宾客都离开了的夜晚登门。 所幸自己也多留了心眼,把马车停在偏门,碰巧避免了与赵淑瑞打照面。 可是她为什么要担心被赵淑瑞发现? 杨晞想到自己瞒着赵淑瑞躲在洛蔚宁房中,那偷偷摸摸的行径,不由得难堪而痛苦。明明她与洛蔚宁互相欢喜,为什么她却感觉自己是个夺人所爱的小人? 她的头贴着手掌,倚在车壁上。 “小娘子,你怎么了?”樱雪担忧道。 “我没事。”杨晞呆呆地道。 她陷入了痛苦的纠结,她和洛蔚宁现在究竟算什么关系?明明她知道是赵淑瑞先喜欢洛蔚宁的,却还是和洛蔚宁在一起了,就因为她认识的洛蔚宁是女子,赵淑瑞所认识的是男子。 这么做算横刀夺爱吗? 可若赵淑瑞知道洛蔚宁是女子,她还会喜欢吗? 杨晞在心里给了否定的答案。 她与赵淑瑞自小相识,知道赵淑瑞好诗文,心里装着才子佳人梦,只想要满腹才华的驸马。洛蔚宁与她初相识的时候正是装书生,所以才暗许了芳心。如果她知道洛蔚宁是女子,断不会把她招为驸马的。 她掀开车窗帘,望着街道上热闹的景致,暂且把这一切抛诸脑后。如今不是纠结她们三人感情问题的时候,是该想想如何阻止洛蔚宁当驸马! 心想道:“公主,唯今只能把真相告诉她了。” 她忽然朝马车前大喊,“停车!” 樱雪赶紧掀开车帘叫车夫停车。 “小娘子,怎么了?” 杨晞想了想,道:“去成德公主府!” 车夫听命,调转了马头,重新扬鞭车马。 深夜的成德公主府外,只有四名侍卫在值守。 马车停在门外,杨晞和樱雪站在车旁。 璇玑走到杨晞面前,拱手道:“杨医官抱歉了,我们公主刚歇下,她说今日乏了,就不见了。” “这……” “夜已深,公主还吩咐杨医官早点回家!” 杨晞看了一眼公主府里,眼神生起了落寞。为什么当她想要坦白一切的时候,赵淑瑞却偏偏不愿意见她了。 洛蔚宁忐忑不安地过了十几日,那日傍晚从军营里打马回府,经过闹市的时候,忽然看到一座临时搭建的小勾栏外围满了人,勾栏上坐着一位说书的老书生,声音洪亮高亢,抑郁顿挫地讲着故事,传到洛蔚宁耳里。 “话说这个小禁军呀,看起来斯文白净,却天生神力。那年正旦大朝会上,以力拔山兮之势打败了比自个高出半个身子的回鹘勇士,从此成了大唐闻名遐迩的大英雄,步步高升,入军不足两年便晋升了将军!一时间成了朝中红人,多少朝廷高官都想拉拢为女婿。这当今公主呀,瞧着将军长得白白净净,一身好武功,少女的春心都荡漾了起来,于是向皇上请求点为驸马。可万万没想到,成亲当晚公主却发现那将军竟是女扮男装,平白闹了一出虚凰假凤!” “啪”的一声,老书生一拍板子,结束了本回说书,众人纷纷爆发出如雷般的掌声和呼喝声。 洛蔚宁勒住马缰,静静听完这段说书,众人正在欢呼,而她早已惶遽不已,脸色一片颓败。 这说书说的是大唐的故事,可何尝不是在影射自己? 看来她没猜错,身份的确被奸人发现了,还编成故事全城散播。若按照说书人的故事,不日官家就要将她点为驸马,与公主上演一出虚凤假凰皇家婚礼。 一旦为公主识破身份,她就要以欺君之罪杀头! 她喃喃地道:“可巺子……” 她焦急地一夹马腿,拉着缰绳调转马头,“驾!” 洛蔚宁策马直奔大内去找杨晞,刚好在路上碰上杨府马车。 杨晞下马车后,她把手伸向她:“巺子,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杨晞虽然疑惑,却还是把手给她,让她拉着踏上马背。随后洛蔚宁二话不说,扬鞭策马,带着她往南跑去,飞奔出了汴京城。 当时已入夜,月朗星高,皎洁明亮的月光洒在南郊那片一望无垠的草地上。 这片草地是朝廷牧马的地方,如今夜晚,马都回了马厩,整片草原只有洛蔚宁和杨晞骑着一匹白马,慢慢踱在上面。 杨晞回头看着洛蔚宁,对方正认真地目视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宁,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洛蔚宁柔和的目光投向她,在皎皎月色映衬下,杨晞的容颜更添了几分迷人,让她挪不开视线。 手掌贴紧在杨晞的小腹前,附在她耳边道:“巽子,我们一起离开汴京好不好?” 她不想死,不想离开杨晞! 杨晞怔住了,“为什么?” “我的身份暴露了,接下来官家恐怕要将我点为驸马,你知道我不会对不起你的,就今晚,咱们一起走吧!” 杨晞顿了顿,傍晚从大内出来的路上,她也听到说书人在讲故事影射洛蔚宁。想必是高党人派人所为,目的就是闹得洛蔚宁的女儿身人尽皆知,等皇帝一点驸马,洛蔚宁身份暴露,皇帝定会念及皇家颜面处死洛蔚宁。 心思何其缜密歹毒! 她握着洛蔚宁的手安抚道:“阿宁,你不会有事的。” “可我就怕万一……” 洛蔚宁眺望这片草地的尽头,穿过这片草地,就是她归家的路了。 “你现在是禁军都虞候,如若离开了,那就是逃兵,当逃兵是重罪!” “可身份暴露,我犯的就是欺君死罪。” 杨晞低下头,陷入了痛苦。 想起当初盛榕面对父母逼婚,央求她一起私奔,最终她为了复仇大业放弃了盛榕。因为这段不愉快的过往,她拒绝了洛蔚宁很久,以为洛蔚宁是自己安排入军的,就一定会在自己的掌控中待在军营,直到复仇成功。禁不住内心的渴望,选择和洛蔚宁在一起。为什么兜兜转转,她和洛蔚宁也走到私奔这一步。 可母亲大仇未报,她怎可? 洛蔚宁看到她痛苦地纠结,忙问:“还是……你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阿宁,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 洛蔚宁愣住了,很快又苦笑出来,“我明白了。” 杨晞出身世家,自小含着金汤匙长大,年纪轻轻又当了宫廷御医,她凭什么为了她放弃生养的亲人以及荣华富贵、功名利禄? “阿宁,我不能和你走,但原因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杨晞知道她想什么,赶忙解释。 “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逃出军营是下策,不到万不得已用不得。我希望你别逃避,留下来,我和你一起面对,好不好?” 洛蔚宁盯着前方,迟迟不做声。 杨晞见无法说服她,失望地拿开了她搂在腰间的手,下了马。 “你若当真想走,那我也不拦你。”语气平静,丝毫没有责怪之意。 “好。” 洛蔚宁不舍地看了杨晞一眼,挥鞭策马,“驾”的一声,白马奔跑了起来。 骑着马迎着刺面的寒风一路跑,脑海里不断考量,若她离开了汴京就永远见不到杨晞,这真的是她想要的结果吗? 她曾经口口声声说会对杨晞一辈子好,眼下大难临头,却贪生怕死抛下她,真真辜负了对方许下的芳心! 跑出十几丈后,洛蔚宁突然紧紧拉住缰绳,吁的一声,终究还是调转马头,回到了杨晞面前。 杨晞微笑道:“为何又不走了?” 洛蔚宁委屈巴巴的,“我舍不得你!” ………… 接着,杨晞花了一整天想好了应对之策,傍晚从大内出来后便焦急地赶往秦府,与秦渡闭门议事。 她知道洛蔚宁女儿身一事再也瞒不住了,早告诉秦渡早做准备。当秦渡得知洛蔚宁是个女子的时候,惊得身体剧烈震悚了一下。 “这……这怎么可以?”秦渡放在椅子扶手的手也微微颤抖着,“巺子,你真是糊涂了!” 杨晞从椅子上站起来,低着头,心里既难过又内疚,“姑父,这一切皆是因我而起,一开始让洛蔚宁女扮男装入军就是个错误,可我还是对你隐瞒了!事到如今,巺子知道说再多的对不起也没用,唯有请求您的帮忙,好阻止酿成恶果。” “若阿宁还是当日那个新兵,此事就好办。可如今偏偏成了洛虞侯,成了官家将要钦点的驸马。”秦渡幽幽地道,面色灰败,可见也预知了此事的严重性。 “阿宁能当上虞侯,被点为驸马是高党在背后搞的鬼,我想他们要对付的绝对不止她。”杨晞又道。 “我明白,他们真正要对付的是我,甚至是魏王殿下。明面上安排阿宁入军的人是魏王,若她身份暴露,魏王和我一样免不了要被追责。如今你再自责已无用,可有想到解决的法子?” 杨晞直视着秦渡,正色道:“巺子今日前来只求姑父三件事,其一,先别将此事告诉我父亲;其二,容我今夜到神卫军中取一人;其三,明日一早姑父去一趟城南保康门,随后进宫参洛蔚宁一本,直到官家撤掉她这个都虞候为止!” 第65章 官家突召点驸马 ◎将淑瑞许配予你,你可愿意?◎ 夜晚三更时分,山林里黑黢黢一片,朦胧的月色映衬出秋雾皑皑,偶尔传来几声寒鸦啼叫,听着甚为瘆人。 枕流和漱石押着一名身穿白色里衣,头罩着黑巾的人来到林中。 枕流厉喝一声:“跪下!”然后一脚踹在那人的膝盖后,那人重重地跪了下来。 漱石将黑巾扯起来,露出一张惊慌失色的脸,正是杜龙。 他睡得迷迷糊糊,被人在营房中砸晕绑了出来。 杜龙双手被绑在身后,冷得浑身哆嗦,一路都吓得不敢吭声,这会黑巾被摘下,总算目能视物,立即就朝枕流和漱石求饶,“两位大侠饶命呀,你们抓我来这里干什么?” 枕流带剑出鞘,剑尖轻轻挑起杜龙的下巴,怒道:“说,你到底在洛虞侯的营房偷了什么,发现了什么?” 杜龙心内惊诧,原来是为了洛蔚宁来的,抬头瞅了瞅两个面若神煞的男人,他们一定是洛蔚宁的帮手,要是他说发现了洛蔚宁的女子身份,必定活不过今晚! “我……我没进过洛虞侯的营房,什么也没发现。” “还在狡辩!”枕流厉吼一声,“咻”的一声,剑尖一划,在杜龙的颈脖上划出了一丝血痕。 “啊……”杜龙以为自己被割喉了,吓得惨叫不绝,过了一会发现自己还活着,才又定下惊魂,战战兢兢道:“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两位大侠饶命呀!” 杜龙说着刚要磕头,枕流便将剑抵在了地上,他的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剑身,只好抬起脸怯怯地望着枕流。 “你若是不说实话,我就杀了你!” “我若是招了,还不是一样死。”杜龙低声道。 枕流和漱石一时没辙,三人对峙,陷入了僵局。 “什么人在那边?” 突然传来杨晞疑惑的声音,枕流漱石和杜龙都瞧向不远处,杨晞从浓雾中踏来,若隐若现,渐渐走近到杜龙面前。她一袭朴素蓝衣,手里提着一个竹筐,上面装了几棵药草,泰然自若地站在枕流与漱石身边。 “小女子刚好采药路过,几位在这里干什么?” 杨晞环视枕流、漱石和杜龙,那眼神像是不认识枕流和漱石,如今发生的事儿她一无所知。 杜龙认得杨晞,以为出现了救星,立即喊道:“杨医官,快救我呀!” “你们为何抓他?”杨晞扫视一眼枕流和漱石,故意发问。 枕流道:“洛虞侯说了,此人和秦扬曾在他的营房外游荡,派我等来问问他入营房盗取了什么,又发现了什么!” 杨晞又望向杜龙,微笑道:“那你便说呗!” “可我说了他们就会杀了我的!” 杨晞俯身,直视杜龙,勾起一抹复杂的笑意,衬着那张姣好的面容像是鬼魅,又像仙子,道:“现在有我在,我与洛虞侯相熟,保证他们不会杀你的。你便说呗!” 杜龙犹豫地看了看枕流和漱石,两个鬼煞一般的男子冷冷地走到一边,似乎默认了杨晞的意思。 于是哆嗦着道:“我们是……是进过洛蔚宁的营房,拿了几片药材。” 杨晞心一紧,没想到是药材,难怪洛蔚宁以为没丢东西,放松了警惕。她继续佯装平静,“那你们发现了什么?” “药材是秦少将军拿走的,他找大夫一查,没想到……洛虞侯是个……是个女人!” 杨晞了然地颔了颔首。 果然是秦扬,两个月前,兵部以天武军造反,军心不稳为由,从其他禁军队伍抽调了一些士兵和将官填补进去,其中秦扬因功,被调到了天武军当军指挥使。 她早就怀疑秦扬与高党勾结,这个调任下来她几乎能确定是高党赏赐给秦扬的!只是碍于没有证据,她才不与秦渡说。 今晚从杜龙嘴里问出真相,她也不用担心冤枉秦扬了! “那……杨医官,我可以走了吗?” 杨晞绽开冷森森的笑,又道:“杜龙,你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碰洛蔚宁!” “杨医官,我不敢了,你一定要救我呀!”杜龙仍对杨晞心存信任。 “没事的,下辈子做个好人就行了!”杨晞说着往后退开五步。 未等杜龙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枕流就上前将他一剑抹掉,鲜血溅落一地! “处理好这里,赶紧把他挂到城门去!” 杨晞看着杜龙的尸体,沉重地深呼了口气。这是她掌管暗府以来,第一次杀人,手上第一次沾了人命! 可是为了洛蔚宁,这都是值得的! 清晨,浓雾笼罩着京城,远远望去,内城保康门的城墙上伫立着几名宿卫的禁军。他们竟没发现,一具尸体被麻绳勒着脖子,悬挂在城门半空。尸体一身白衣黑裤,头侧侧地垂下,乱蓬蓬的黑发遮挡下是一张惨白的面孔,正是昨夜遇害的杜龙。 杜龙遇害被悬尸城门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神卫军营,禁军遇害乃重大凶案,郑铭立即派洛蔚宁带人去查探。 她和李家兄弟赶到保康门外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杜龙的尸体已经卸了下来,平放在城门旁边,用一袭白布遮盖着。周遭以木栅栏封禁起来,但也不乏围观的老百姓,他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洛蔚宁和李超靖蹲下尸体前,李超靖掀开白布,洛蔚宁望着尸体颈脖被清理了血痕的刀口,陷入了沉思。 这几天她才察觉杜龙和秦扬进过她营房发现了她的身份,杜龙今日就遇害,还悬尸城门,显然下手者是要把事情闹大。 她心想:“难道是堂主派人干的?可堂主又怎知是杜龙泄露了我的身份?” 着实令她百思不得解!如果非要一个解释,那一定是堂主神通广大,不晓得从哪儿查出来了。 “虞侯,杜龙是咱们神卫军麾下的士兵,这事该怎么办?”李超靖紧张道。 洛蔚宁站了起来,李超广带着一名守城禁军到她面前,“虞侯,这是昨夜负责守城的李都头。” “昨夜到底什么情况?”洛蔚宁问李都头。 守城的禁军同样是神卫军麾下士兵,对洛蔚宁恭谨道:“回虞侯,昨夜一夜我们都没听闻动静,凶手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尸体挂上去了,直到今早有百姓进城才瞧见的。是卑职办事疏忽,请虞侯责罚吧!” 说罢,都头低下头,拱手请罪。 “杜龙也是我麾下之人,明明在军营休息,却突然曝尸城门,疏忽的人是我。” 洛蔚宁扫视周遭,麾下的士兵、围观的百姓都望着她,正等着她给答案。她又看了一眼杜龙尸体,脸色变得沉重。纵使杜龙与秦扬狼狈为奸出卖她的女儿身,她也觉得不足以置之死地,该死的是背后竭力把她的身份闹大的高党人!如今尸体躺在了她面前,她明知道凶手是堂主,却又不能将人抓捕了! 等了好一会,开封府的人未到,皇帝身边的马都知却来了,他瞥了一眼被白布覆盖的尸体,吓得赶紧挡着眼睛,“哎呦,真是造孽呀!”然后就走向洛蔚宁。 洛蔚宁赶忙迎上前,有些疑惑,拱手道:“不知马都知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马都知堆起笑容道:“洛虞侯呀,官家宣您入宫觐见,您现在就随老夫走一趟吧!” “官家大清早的召我?” “是呀,老夫在去军营的路上听闻您在此处,就赶来了。” 洛蔚宁心里惶惑不安,难不成官家已经听闻了此事,要召她问责? “洛虞侯!”马都知嘻嘻唤道。 洛蔚宁回过神来,道:“好,我这就去,有劳马都知了。” 洛蔚宁随马都知离开后不久,秦渡和开封府的人才赶到。最后尸体由开封府收殓调查。秦渡听闻洛蔚宁被宣召入宫,马不停蹄地追了去。 他深知杨晞特意把杜龙的尸体悬在城门,就是要把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他便有理由进宫参洛蔚宁一本: 神卫军军营防务不周,守城士兵疏于职守,导致禁军杜龙枉死,洛蔚宁身为将官难辞其咎。 这样一来官家就有所忌惮,暂停把洛蔚宁点为驸马。 殊不知他刚到保康门,洛蔚宁就被官家召进宫里了。他不知道此次召见洛蔚宁所为何事,但唯恐晚一步酿成大祸,于是扬鞭策马,加快了马步。 现时正是群臣入朝当班的时候,大内宣德楼外,群臣车马纷至沓来,马蹄声哒哒作响,马车有序地从城门进去。 杨晞的马车离门口几十丈有余,她和暗香、樱雪坐在车厢,樱雪抬起一半车帘看热闹,杨晞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忽然听见暗香惊道:“杨医官你快看,这不是洛虞侯吗?” 杨晞赶快探了探身,把整块车帘掀起来,顺着暗香的目光看去,果然是洛蔚宁骑着白马的背影,后面紧跟着马都知的车驾,与她的马车相距甚远。 “这个时候她怎么入大内了?”暗香知道杨晞的计划,故疑惑道,“难道秦殿帅已经进宫了?” 可杨晞深知还不到巳时,官家还未出朝,秦渡怎么可能进宫参奏了? 她望着洛蔚宁背影消失在城门里,紧紧地攥紧车帘,心里仿佛压了千斤巨石,顿时面如蜡色。 洛蔚宁进宫后被马都知安排在福宁宫外,站在几十层的白玉阶之下,等候皇帝召见。身边有一座白玉制成的日晷,日光照射下,指针影子落到了巳时区间。 她看着日晷发愣,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娇柔的声音。 “阿宁。” 她回头一看,微笑着拱手道:“见过成德公主。” 赵淑瑞坐在步辇上,身边簇拥着几名内侍,她道:“不必多礼。父皇也召见你了?” “嗯。” 赵淑瑞唇畔扬起弧度,心下了然。父皇同时召见她与洛蔚宁,想必是那件事了。 “既然如此,那我们一起上去吧!” 洛蔚宁有个不好的预感,惴惴不安地做了请的手势,然后并走在赵淑瑞身边,一同登上白玉阶。 进入福宁殿,赵建与皇后端正地坐在榻上,众人行过礼后。 洛蔚宁悄悄抬起眼皮,见帝后慈祥的目光落在她与赵淑瑞身上,愈发的紧张。 “阿宁,你抬起头来,对着父皇和母后不必害怕。”赵淑瑞道。 赵建也道:“淑瑞说得没错。” 洛蔚宁抬头,看了看身边的赵淑瑞,她正望着自己,面上挂着笑颜,眸子里的情意如水倾泻出来,带着娇羞,像一棵害羞的花儿,让她一阵拘谨和惶遽。 “今日朕召你来呢,是有一事想听听你的想法。” 洛蔚宁拱手道:“还望官家明示。” “儿女婚姻,素来是天下父母之心头大事。朕虽贵为一国之君,却也是一个寻常的父亲。眼下成德已近双十,朕想为她招一位德才兼备的驸马,你觉得如何?” 洛蔚宁僵立原地,不敢与帝后、赵淑瑞等人直视。赵建的意思很直接明了了,就是有意将她招为驸马。 她装作领悟不到,道:“卑职觉得此事甚好,应当招一位品行高尚,才高八斗的世家儿郎,方能与成德公主相配。” 赵建不满地皱了皱眉。 这洛蔚宁说出此话,不知是榆木脑袋还是装傻充愣! 皇后与赵建对视了一眼,点了下头,然后慈爱地看着洛蔚宁道:“淑瑞乃本宫小女儿,本宫与官家都希望她出降以后,还能像在父母膝下一样快乐幸福。至于驸马是否出身世家,倒也无妨。洛卿,官家看你年少成名,为人又忠心纯良,故而想将淑瑞许配予你,你可愿意?” 赵淑瑞在一旁羞得脸颊通红,颔着脸,内心怦然直跳,等待着洛蔚宁的回应。 洛蔚宁吓得立即单膝跪下来,紧张地道:“卑职惶恐,成德公主学识渊博,美貌冠绝,卑职不敢高攀!” 赵淑瑞捣鼓的心变成了冷静、落寞。 赵建和皇后既惊诧又不悦。 “洛卿,如今你已是禁军上四军的一名将领,朕有意将公主许配于你,你怎会不敢接受?” “卑职……卑职出身寒微,实在配不上公主,还望官家另选驸马!” 赵建、皇后以及赵淑瑞本以为洛蔚宁只是谦虚一下,很快就会接受,没想到她拒绝的态度更为强硬。霎时间脸色都阴沉下来。 当着父母的面,被洛蔚宁一再拒绝,赵淑瑞终究忍受不住心中的怨怒与委屈,带着哭腔斥道:“洛蔚宁,我知道我对你的心意你是明白的,为何一再拒绝驸马之位?你想说什么就直说!” 洛蔚宁缓缓看向赵淑瑞,只见她那张倾城之颜尽是冷傲的神色,眼眶充满泪珠。她虽有于心不忍,仍决定狠下心来,沉重道:“承蒙公主厚爱,洛蔚宁不能接受,因为卑职,已经……已经有心仪之人了!” 赵淑瑞痛苦绝望地闭上双眼,两行泪水滑落在白皙的脸庞,过了一会,拖着疲惫的身子转身离开。 皇后一时不知所措,很快又追向赵淑瑞,“淑瑞!” 赵建气急败坏,指着洛蔚宁的手也哆嗦了起来,“洛蔚宁……你……你别不知好歹!” 洛蔚宁盯着一处,容色倔强,朝赵建磕下头,又道:“卑职有罪,请官家责罚!” 赵建怒道:“你给朕出去!到那日晷下跪着,不到酉时不得起来。” “卑职遵命!”洛蔚宁领命后便起身往外走。 “还有,朕命你五日后必须写好庚帖送入宫中,否则当抗旨处置!”赵建的话自身后传来,洛蔚宁步子一顿,不知该如何回应,又继续大步走出了福宁宫,沿着玉阶而下,来到那日晷前,挺直身板跪了下来! 洛蔚宁长舒了口气,面色惨淡如灰。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她不能娶公主,不能辜负巺子,除了抗旨别无选择了! 秦渡入宫后想见赵建却被阻挡在外,待赵建被洛蔚宁气得七窍生烟后方见上。听闻赵建已经放话要将洛蔚宁点为驸马,秦渡也只好将神卫军一名士兵被悬尸城门的事草草带过。赵建显然也毫不在意,完全没有要责怪洛蔚宁的意思,只是说了交给开封府处理便打发了秦渡去。 皇帝开口钦点洛蔚宁尚成德公主,洛蔚宁意图抗旨被罚跪在福宁宫外,此事很快传遍了大内,包括太医局。 杨晞听闻暗香带回来的消息,站在书房,先是怔愣,然后无力地撑在书案上,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口气。 她本以为点驸马之令不会那么快下达,便计划让秦渡在朝上参洛蔚宁。没想到就在今日,还未上朝皇帝就迫不及待召见洛蔚宁了,背后又怎会没高党人作推手? 她努力了这么多,最后竟还是被高党人快了一步! “我打听出来了,官家要点洛蔚宁作驸马,都是王贵妃在背后煽风点火。”暗香道。 杨晞睁开眸子,眼中闪现一道凌厉的光,“王贵妃!” “现在该怎么办,若洛蔚宁当真尚公主,身份的秘密恐怕保不住了。” “容我想想。” 杨晞在太医局坐不住,碰巧有宫妃传召看诊,便去了一趟后宫。看完诊后,若有所思地沿着宫廊走着,脑子里都在思考解救之法。不经意间就来到了一片荒凉无人之地。 此处的是宫廊的尽头,鲜少有人走动,地板上粘着干了的青苔。枯叶落了一地,不知多久没人打扫过。 她转脸看去,发现自己正对着一座院落,里面同样铺满落叶,人迹罕至。 这是冷宫长静苑,里面住着一个失去了孩子的可怜女人,帝王弃之,后宫人人厌之远之。 可杨晞深知这个弃妃对她的复仇事业至关重要,这些年来但凡转季她都会亲自来一趟,给这个可怜女人送去保养身体之药材,好让她在冷宫中活下去,待到重见天日时,成为一件利器刺向王贵妃! “李宸妃。”杨晞喃喃地道,忽然想到了什么,从衣袖掏出一个尚药局为宫妃制造的有驱除寒邪效用的香囊。 她看了看香囊,思忖了起来。当初高纵和王敦身陷瞒报军情和杀害郡马的罪名,却仍能脱身,少不了王贵妃在皇帝身边周旋。如今她又把手伸向洛蔚宁与赵淑瑞,这个王贵妃,是时候该除了! 杨晞踏进院子,草从石板缝隙中冒出来,几乎没至小腿,但如今是秋天,野草枯黄一派颓败之势。她小心翼翼地踩着石板穿过院落,来到紧闭的门外。 敲了敲门,没人应答,然后她便蹲下来,把香囊放在门槛外,略微抬了抬声音,“近日天气愈渐寒凉,杨晞给宸妃送来香囊,愿您身体康泰。” 等了一会仍没人应答,杨晞就离开,刚走到院子中间,身后就传出女声,“罪奴李氏多谢杨医官了!” 声音客气而疏离。 杨晞顿住脚步,微微一笑,然后就离开了长静苑。 回到太医局后她一直站在书房里,看着窗外发愁。将近酉时,天空竟下起了小雨,想起洛蔚宁还跪在福宁宫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撑着油纸伞出门去了。 天色朦胧晦暗,雨水沙沙地下个不停。 洛蔚宁跪在中央的日晷前,身上的红色短褐早已湿了个半透,冷得瑟瑟发抖,她却仍紧蹦着脸,挺直身板。 忽然,洛蔚宁察觉雨停了,抬头看去,没想到是杨晞撑着油纸伞站在自己身边,几乎整把伞都遮在她的头顶。 洛蔚宁一时动容,被冻得发白的嘴唇张了张,挤出笑容嘶哑道:“巺子!” 杨晞看着这张被雨水打湿,冻得苍白无血色的脸,见到她后仍挤出一抹笑容安慰她,仿佛在对她说“你不要担心,我没事。” 心田像被锥子穿过,所有关心的话都被哽在喉头。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千言万语于眼神中流转。只要她陪着她,便胜过千万句关心。 雨水在头顶沙沙响着,不知过去了多久。 身后突然传来清冷的玉音,“难道你心仪之人就是她?” 愤怒、失望、难过的情绪交织在语气中。 两人抬眼看去,竟是赵淑瑞撑着伞站在白玉阶上。 第66章 安得知交与红颜 ◎我是公主,你拿什么和我争?◎ 赵淑瑞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白玉阶上,璇玑在她身边为她撑伞。绝望的双眸盈满水珠,像是闪着光芒刺痛到了杨晞心底。 她最恐惧的,终究还是来了! 她该如何解释和洛蔚宁的关系,她和赵淑瑞,从今往后又将会何去何从? “你告诉我,你心仪的人是不是她?”赵淑瑞加重了语气,问的是洛蔚宁,却自始至终盯着杨晞。 洛蔚宁抬头看看赵淑瑞又看向杨晞,心里疲惫不堪。明明杨晞是她心心念念了十年的女子,她北上汴京为的就是找到她,难得她们两情相悦,在赵淑瑞面前却要偷偷摸摸。这样做既对不起赵淑瑞,也辜负了杨晞。 她实在累了,再也不要杨晞和她一起名不正言不顺的,哪怕付出性命也要作个了断! “是!卑职心仪的人,从来都是巽子!”洛蔚宁坚定地道,“卑职对公主只有敬重,从无……” “阿宁,你别说了!”杨晞突然高声道,打断了洛蔚宁的话。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杨晞没回应洛蔚宁,一直望着赵淑瑞,眼眶渐渐漫上了水雾。洛蔚宁忽然觉着自己就一局外人,这只是杨晞和赵淑瑞之间的事! 赵淑瑞踏下台阶,走到杨晞面前,与之对视。眼睛含着泪水,有愤怒,也有难以置信。 “为什么?” 内疚与痛楚交织在杨晞心头,想说的话都哽咽在喉咙。 赵淑瑞又怒道:“你不是不喜欢男子吗,和洛蔚宁又是怎么回事?你明明知道我欢喜他,为何要和我抢?” “淑瑞,我们……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杨晞解释道。 “那是哪样?你不喜欢他么?”赵淑瑞指着洛蔚宁冷笑,泪珠子扑簌而下。 杨晞沉默了,不可否认她确实喜欢洛蔚宁,可她喜欢的是真正的作为女儿身的洛蔚宁,教她如何回答? 赵淑瑞看看杨晞又看看洛蔚宁,因为被背叛之痛,脸上扬起苦笑:“我早就知道了,从阿宁开府那晚我就知道你们瞒着我在一起。” 那晚她在洛蔚宁房中看到一箱子的书籍,随手翻了翻,里面不仅是原书内容,更有解释批注助洛蔚宁读懂,那些批注的字迹她看得一清二楚,是杨晞的字迹。可洛蔚宁却谎称书是秦殿帅赠的! 若她们没有私情,洛蔚宁为何要撒谎? 她没猜错的话,那晚杨晞躲在洛蔚宁房中吧? “你们……你们好狠的心,竟然欺瞒我这么久?” “淑瑞……” “唤我公主,请杨医官不要乱了尊卑!”赵淑瑞冷硬地道,和从前俨然换了个人,“杨晞,这些年来我待你何其用心,真心实意把你当作姐妹,你却不知廉耻,横刀夺爱!” “请公主不要出口污蔑!”洛蔚宁的语气藏着一丝愠怒,挺了挺身板,抬头目视福宁宫,容色坚定,“卑职心里从来都只有巽子,何来的不知廉耻,何来的横刀夺爱?” “呵呵。”赵淑瑞一声苦笑,泪水早已打湿了脸庞,“我一说她的不是,你就心疼了!我待你那么好,你可有心疼过我?” “公主,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你被人利用了,你就收回成命,放过她可好?”杨晞握着赵淑瑞手腕,恳求道。 赵淑瑞扫视杨晞和洛蔚宁,扯起一抹冷笑,样子冷艳而决绝,“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不管你说什么,洛蔚宁这个驸马,他不愿意也得当!我是公主,你拿什么和我争?既然你们不仁,那休怪我不义!” 赵淑瑞悲愤地甩开杨晞,然后转身离开了。 杨晞凝望着那冷傲的背影,无力地一手撑在日晷上,泪水潸然而下。 为什么?她为了阻止洛蔚宁当驸马不惜戕害人命,却终究还是伤了赵淑瑞,害了洛蔚宁! 黄昏时分,宣德门外御街两旁华灯初上,在寒夜中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洛蔚宁与杨晞一同骑着白马自北往南走,马蹄踩着石板路哒哒作响。 杨晞一路上都心不在焉的,面若凝霜。洛蔚宁几乎感觉到她的身子摇摇欲坠,心疼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或许不说话,让她安静安静,就是最好的做法。 为防杨晞摔下马去,洛蔚宁搂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牵着马缰的手又覆在她的手背上,霎时感到一股冰凉的感觉,她担忧地道:“巽子,你手好凉,有什么不适一定要跟我说。” 杨晞幽幽地道:“我没事,我只是在想该怎么向淑瑞解释我们的事情。” “都怪我,若早知道公主要我当驸马,一开始就应该跟她说明白!” 杨晞反握着洛蔚宁的手,抬头看她,眼中漾开一抹温柔的笑,“阿宁不要自责了,这事你没错,公主也没错。错的只是……” 她想了想,痛苦地低下头去。 错的只是她,是她当初面对向从天要求灭口洛蔚宁之际,贸然将身为女子的洛蔚宁安排入军;是她明知道赵淑瑞喜欢洛蔚宁的情况下,仍无法自拔地喜欢上了洛蔚宁;是她粗心轻敌,洛蔚宁的身份暴露了才后知后觉。 要是没有她,所有事情都不会发生!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杨晞强硬地忍了下去。 过了好一会,两人回到了杨府外,借着门头上两盏灯笼的光芒,洛蔚宁下了马,然后牵着杨晞下来。两人站在马旁边,静静对视着,两副身体靠得很近,几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洛蔚宁伸出手,牵着杨晞那放置在腿侧的手,十指紧扣起来,用温热的掌心驱走她的寒意。 “巺子不要担心,我不会有事的。”洛蔚宁温柔安慰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杨晞问道。 “你知道我是有人安排入军的,只要我找她,她就会替我想办法。我很快就能离开军营了。既然你不愿意与我一起走,那等这阵子过了,我再回来找你。我不会离开你的!” 原来洛蔚宁也只能寄希望于堂主了,可身为堂主的她此时却一筹莫展! 心里又再多了一份沉重与负罪感。 杨晞犹豫了好一会,怯怯地开口试探:“阿宁,如果……如果真实的我不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如果我欺骗了你,你会不会讨厌我?” 洛蔚宁眉头一蹙,巽子为何突然这么问?但转念想想,大概是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杨晞心里难受,故而想太多了。 于是她展开一抹温柔的笑,然后闭上双眸,深深地吻下她的额头。 杨晞闭上双眼,感受着额上柔软的温热,多希望时间就停留在这里。但愿……这不是洛蔚宁给予她最后的温柔。 洛蔚宁的双唇离开杨晞的额,抬起一手捧着她的脸,深情道:“无论真实的你是什么样子,你都是我这辈子唯一爱的人。我也知道就算你欺骗我,也一定是为了我好。我答应你,永远都不会讨厌你!” ………… 杨晞与洛蔚宁分别后,刚踏入府中,老管家就来告诉她杨仲清在内堂等候她,于是她走到内堂。 只见杨仲清端坐在主位上,望着她走进来,眼神布满心疼。 “爹。”杨晞躬身揖道。 “坐下谈吧!”杨仲清道。 杨晞坐下旁侧的椅子上,见杨仲清凝重的神色,她大概也猜到自己方才和洛蔚宁分别的情景,爹看到了。 杨仲清与她寒暄了几句,然后徐徐道:“虽说爹与你父亲还有你姑父姑母早已口头商量好你跟扬儿的婚约,但爹也了解扬儿的性子,他刚愎自用,还有些心术不正。而你素来医者仁心,心底纯良,扬儿自然不是你心仪之人。你喜欢洛虞侯,爹也不怪你。” 第一次和女儿这么直白地谈论儿女之情,杨仲清心里也有些不好意思,但他担心女儿步了其母的后尘,得罪皇家,所以有些话他今夜又不得不提醒。 “爹一向尊重你的意思,若换作从前,即便得罪你姑父姑母,也会支持你与洛蔚宁的亲事。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洛蔚宁是官家钦点的驸马,我们做臣子的又怎敢与天家相争?” “爹教训得是。”杨晞低声道。 “皇家冷血无情,也是天下之主,即便夺人性命,天底下又有谁能奈何得了,何况是抢一个驸马?爹的孩子,委屈你了。” 杨仲清说完,想起了什么,痛苦不堪地闭目长叹起来。 杨晞知道他话有所指,乃是母亲枉死皇帝宫中,得不到一个公道,如今他迫于无奈,还得留在宫中当御医,侍奉那个身份为天子的杀妻仇人。 这份隐忍杨晞可以感受得到,她走过去跪在杨仲清膝下,握着他的手,难过道:“女儿都明白了,还请爹不要难过。” 与天子论是非,这世上谁人能做得到?她明白杨仲清说出这番话也是无奈,他担心她会为了洛蔚宁与公主相争,最终落得母亲一样的下场。 杨晞答应杨仲清放弃与洛蔚宁的感情,并安慰了他一会,父女的谈话就散了去。 回到房内,杨晞静静地坐在书案前,看着紧握手里的玉璜,摇曳的烛光忽明忽暗地打在她凝重的脸庞上。 她在纠结着如何为洛蔚宁脱身! 今晚杨仲清与她谈话,她才明白原来爹跟她一样,母亲之死仍是心头之痛,即使多年过去了还难以释怀。 杨仲清与向从天同样深爱着她母亲,可两人在母亲之死上却采取了截然不同的处理办法。杨仲清出身医学世家,家族的愚忠刻进骨子里,选择忍气吞声;向从天出身外戚世家,有庞大的关系网支撑,运筹帷幄,以图一步步铲除佞臣、昏君,扶持明君上台。 而她,自打母亲去世后就入了父亲的阵营,为母复仇已经融进她的生命里了。 原本一切计划都在照常进行,却出现了洛蔚宁,打破了她的原则。她不后悔留下洛蔚宁的性命,可对贸然将她安排入军、在复仇未成之时就耽于和洛蔚宁的情爱中这两件事,她却难以饶恕自己! 是她把计划都搅乱了。 眼下洛蔚宁被钦点驸马,一旦她暴露身份,之前所做的一切就可能功亏一篑了。她不能再因为儿女私情耽误计划了。 拇指摩挲着玉璜的雕纹,想了大半夜,杨晞最终做下了一个沉重的决定: 放弃与洛蔚宁的感情,让她将错就错尚公主。然后再向公主坦白洛蔚宁的身份,恳求公主协助隐瞒。她相信以她和赵淑瑞的交情,赵淑瑞会答应的! 第67章 再入暗府 ◎堂主该跟她做个了结,好让她死心了◎ 皇帝令洛蔚宁五日内把庚帖送入宫中,所给的时间不多了。 杨晞痛下决心后第二天就召林姥姥到暗府见面,让她代为转告洛蔚宁,按照计划尚公主,至于公主那边,她会想办法说服。 樊楼,林姥姥的房内,洛蔚宁坐在椅子上,听闻堂主的计划后,先是怔愣,后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你说什么?” 林姥姥布满皱纹的老脸堆起为难的笑,牵着洛蔚宁的手,道:“小阿宁呀,你听姥姥说,堂主这也是权宜之计。等大事得成,你是可以离开公主府的。” “呵呵!”洛蔚宁冷笑,“好一个权宜之计。从入军营到当都虞候我都不知听你说过多少回了。成亲可是终身大事,现在连当驸马也成权宜之计了,这堂主到底还能做出多少荒唐事!” “阿宁……” “你跟我说怎么个权宜之法?”洛蔚宁打断了林姥姥的话,“终身大事可不是闹着玩的,公主招一个女子当驸马,让她以后怎么办?” 林姥姥讪讪地低着头,她想告诉她,大周公主身份尊贵,在府中畜养两个喜欢的面首也不足为怪。再者琴瑟不和和离,在大周也见怪不怪。但想到洛蔚宁心思单纯,她就没说下去。 “此事堂主会跟公主谈,既然公主欢喜你,说不定也能接受你的女儿身。” “真是荒唐!她跟公主谈,公主和她很熟吗,人家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凭什么听她的?” “这……哎呀,阿宁呀,这就是堂主的事了,咱们只管按计划行事。” “我不同意!”洛蔚宁倏然站起来,冷硬道,“就算公主愿意协助隐瞒我的身份,但我呢?我也有七情六欲,我不是工具!我有心仪之人,怎么能辜负了她娶公主!” 林姥姥前段日子和洛奶奶见过一次,从洛奶奶口中得知她心仪之人是开为善堂的杨医官,不正是堂主吗?现在听着洛蔚宁为了不辜负杨医官而不愿尚公主,心中五味杂陈。 心想,这娃儿当真可怜,她的杨医官已经舍弃了她,命她尚公主了。她还傻不愣登地苦苦捍卫她们的感情。 林姥姥都替她不值! 于是暗戳戳提醒道:“阿宁,官家已经开口了,你不当驸马就是抗旨,是要杀头的。既然能保住你的性命,说不定你心仪之人也是支持的!” 洛蔚宁忽然抬头看着林姥姥,眼神锐利,仿佛在猜疑什么。 林姥姥被盯得背后发凉,以为自己说漏嘴泄露了堂主的秘密。 良久后,洛蔚宁别开了视线,“她不会支持的!” 林姥姥又继续哄:“阿宁,你就不要那么死心眼了,公主有什么不好的,你当了驸马那可是满门荣耀,一辈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世间多少男子求都求不来。” “你别说了,什么荣华富贵对于我来说都不重要。我是不会尚公主的,我要见堂主,亲自跟她谈,直到她愿意另想办法为止!” 最后林姥姥也没辙,唯有答应将她的请求转告堂主,让她回去等消息。 及至夜晚,林姥姥来到暗府内堂,把今日洛蔚宁所说的话都转告杨晞。杨晞听后,暂且屏退了林姥姥,坐在书案前,心情无比的沉重。 洛蔚宁不愿意尚公主,最大的不舍竟是她杨晞!她为了守住她们的感情不惜抗旨,招致杀身之祸。 她对她有情,她却待她无义! “疏影,你说我应该见她吗?”杨晞缓缓开口道。 疏影一直立在旁边,心疼地望着杨晞。听到她发问,想了想道:“属下觉得堂主还是见一见她,亲自跟她谈吧!” 杨晞迟迟不愿见洛蔚宁,只是担心被她认出,她不敢确定洛蔚宁能否接受得了她是堂主这件事。 换作以前洛蔚宁认出也就罢了,可随着发生的事情越来越多,她做了那么多错误的决定,把她步步拖入深渊。如今又以堂主的身份逼着她尚公主,她早已对她恨之入骨了吧? 如果洛蔚宁知道所恨之人正是她喜欢的人,该有多难过! “那我该以什么身份见她?” 疏影明白她的心思,思索了片刻,又道:“长痛不如短痛。属下以为堂主该跟她做个了结,好让她死心了!” 疏影虽然是向从天安排在杨晞身边的眼线,每旬汇报杨晞的情况。可经过在军营对洛蔚宁下毒,杨晞要将她赶出暗府这件事后,她就有所保留了。对于杨晞与洛蔚宁的感情,她在向从天面前只字未提。 饶是如此,她却也不看好二人的感情,认为洛蔚宁只会让堂主变得优柔寡断,拖累整个复仇事业。她提议杨晞以真实身份面对洛蔚宁,作个了断,也是出于这种态度。 杨晞沉吟片刻,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明白了。” 当晚,林姥姥就悄悄去了一趟洛府,告诉洛蔚宁,堂主明晚愿意见她了。 第二日黄昏,洛蔚宁从军营回府后,先去问候洛奶奶。 自从她被官家钦点为驸马后,洛奶奶整日忧心忡忡,寝食不安,身体有些不适。洛蔚宁便告诉她堂主愿意见她了,一定会把她带出军营的。以此来让洛奶奶放心,身体方能尽快好起来。 但她也明白堂主见她,很有可能不是将她带出军营,而是胁迫她按照计划尚公主。从奶奶房中出来后,她就直奔厨房的院子,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蹲在磨刀石前。 咻的一声,匕首出鞘。洛蔚宁把刀放盆里沾了水,然后按在磨刀石上霍霍起来。这把匕首是此前替暗府劫药材,奶奶给她防身的。今夜她重新将其磨锋利,带着去见堂主,以备不时之需! 过了好一会,洛蔚宁提起匕首,刀身正对着脸,寒光映衬着她眼中的视死如归。 “若你待我不仁,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从她入军到当上都虞候,她对堂主言听计从,一直相信她会把她带出军营,给自己安排好一切。没想到她欺人太甚,还要逼着她尚公主,逼着她放弃巺子! 若今晚她不改变主意,她不介意用这把利器了断了她,哪怕得不到一百两黄金,哪怕被她的手下杀死,她也在所不惜! 洛蔚宁按照约定的时辰来到樊楼后门,一如从前,和林姥姥坐上暗府的马车。 乘着夜色,马车碾着石板路,辘辘向外城驶去。 车厢内,林姥姥看着洛蔚宁心事重重的样子,感觉到她眼中散发的戾气,忍不住语重心长道:“阿宁呀,你跟堂主也好久不见了,一会见了她客气些。” 洛蔚宁赌气道:“若她对我客气,我自会待她客气!” “违抗圣旨乃是重罪,姥姥希望你替你奶奶和妹妹着想,若你因意气用事没了,她们该有多难受,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洛蔚宁被戳中软肋,鼻头不由自主地发酸,她眨了眨眼,把泪水忍了下去。 奶奶和妹妹是她的软肋,可巺子却是她心尖上不可缺少的一块肉! 她又道:“反正我不管,除了尚公主,我相信堂主还有别的办法的!只要她别让我当驸马,黄金我都可以不要!” 林姥姥牵起她的手,放在两手中,心疼道:“其实堂主也是一个普通女孩,身世怪可怜的。她心底可善良了,所做的都是为了让你活着。你一定要理解,不要做出伤害她的事,因为姥姥怕你会后悔莫及。” 洛蔚宁见林姥姥苦苦相劝,也不好再出言泼她冷水。只在心里不服气,“哼,心地善良?心地善良就不会拖欠酬劳,用黄金要挟她女扮男装入军;心地善良就不会棒打鸳鸯,逼着她当驸马了!” 第68章 怒发冲冠挟堂主 ◎那就让我临死前瞧瞧堂主的真面目◎ 深夜,暗府内堂。 杨晞穿着那袭红色大氅,脸上戴着鸟纹金面具。伫立在内堂的油灯前,吹亮了火折子,点燃了一盏油灯,灯绳燃着,昏暗的屋子变得一派敞亮。 灯光映照在她的双眼,能看出藏在眼底的紧张。 她终究还是改变了主意,今夜与洛蔚宁见面还是决定换上与平日风格迥然不同的红色大氅,继续以面具示人。她想以堂主的身份再努力一次,劝说洛蔚宁尚公主。 若以杨晞的身份逼迫,她怕洛蔚宁承受不住。 人活着总归要靠一些信念支撑,若信念崩塌,还如何存活于世? “笃笃!” 两声敲门声传来,接着是疏影的声音,“堂主,林姥姥把人带来了!” 杨晞平静的神色藏着些许紧张,走到中间的榻上坐下,对门外高声道:“进来吧!” “吱呀”一声,同样戴着面具的疏影把门推开,身后是林姥姥,林姥姥挽着被黑巾蒙着眼睛的洛蔚宁,拍了拍洛蔚宁的手背,劝慰道:“孩子,一会和堂主好好谈。” 说完就把她的手交给了疏影。 疏影挽着她缓缓走到台阶下正对杨晞的位置。 走在最后面的枕流关上了大门。 疏影解下洛蔚宁的蒙眼巾后,与枕流走到两边伫立着。洛蔚宁眨了眨迷糊的眼睛,抬起头,借着几盏油灯的光芒,看到的堂主还一如从前,妖艳得像鬼魅一般! 杨晞被看得心虚,手不由得握紧了椅子扶手,别了开视线。 洛蔚宁收敛着脾气,拱手客气道:“卑职见过堂主。” 接着杨晞向她解释了这一年多来,她虽不曾召见她,可军营里安插了线人,一直在关注着她,并非把她散养军营,不闻不顾。 “短短一年多,全靠自己的能力和运气当上都虞候,你做得很好,洛蔚宁!” 隔着面具,杨晞清脆的话音多了些颤音,听起来有些可怖,但足以让洛蔚宁无法从话音中辨别得了她。 洛蔚宁本就觉得自己入军是厄运的开始,别提更倒霉地当上都虞候,所以杨晞这么说,她就显得有些恼怒。 “可堂主也知晓我是个女子,这些对我来说都不是好事。眼下已经证明了,官家册封我为都虞候就是为了要将我点为驸马!” 杨晞沉吟片刻,又道:“你知道今晚我为何与你相见?” 堂主的话弯弯绕绕,迟迟不入正题,洛蔚宁有点不耐烦,但想到林姥姥对她的叮嘱,压着脾气道:“属下此次前来拜会堂主,还望堂主指点如何拒绝官家的旨意。” 杨晞看得出洛蔚宁努力隐忍,对她维持基本的敬重。遗憾的是,她却给不了一个令她满意的办法。 洛蔚宁见她迟迟不开口,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过了良久,果然听见杨晞道:“你不必拒绝官家,按照他的意思,五日内将庚帖送入宫中。” “可我是女子,公主还不知道我的身份。” “我会替你说服公主接受的。” “可我不接受!” “为何?难道你想抗旨杀头?” “我不想杀头,但也不愿当驸马,我只想离开军营,重新做回一个平凡人!”洛蔚宁激动道。 “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一旦走出了第一步,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你可懂这个道理?”杨晞的语气既无奈,也有恼怒,恼洛蔚宁的不识时务、顽固不化。 “堂主,这是你答应我的,请你兑现承诺!” “我是答应过你,可也只是铲除王县公和高太师以后。你的身份关乎整个计划,所以你只能暂且尚公主,保证自己不连累了暗府。” 洛蔚宁握紧了拳头,咬了咬牙,怒斥:“在你眼里,别人的终身大事都一文不值吗?你可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公主愿不愿意?” 杨晞站了起来,盯着洛蔚宁道:“洛蔚宁,既然你入了暗府,一切就要以暗府的计划为重。成大事者就该割舍掉那些七情六欲!这天底下多少人想当驸马都没这个命,如今机会就在你面前,既能保住你的命,也可保住你一世荣华富贵,你为何还要拒绝?” “我不要当什么驸马,也不要当什么虞侯,我只想做回我自己!”洛蔚宁盯着杨晞,坚定的眼眸,带着盈盈水光。 她只有做她自己,做回一个平凡女子,才能和巽子在一起。 杨晞直视她的眼睛,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她十岁掌管暗府,从此活成一个薄情寡义的复仇工具,连自己原本会成长成什么样子也不知道! 油然而生起悲凉,道:“好一个做回自己,可谁又不想呢!” 洛蔚宁显然不可能理解她,开始下通牒:“那堂主是铁了心要逼我当驸马?” “是,为了暗府的计划,这个驸马你不当也得当!” “堂主当真执意如此?”洛蔚宁的眸光变得视死如归,这是在给堂主最后的机会。 “是!”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洛蔚宁话音刚落,飞快跃起来,身轻如燕,两步登上台阶,在空中翻了个跟斗,同时抽出靴中匕首,最后稳稳地落在杨晞右后方,一手紧紧箍住杨晞的肩膀,另一手持匕首,将匕首的锋芒对准杨晞的颈脖。 她的动作飞快,几乎在瞬间完成。疏影和枕流这才反应过来,两人走到中间,带剑出鞘指着洛蔚宁。 “别过来!”洛蔚宁斥道。 疏影怒道:“快放开堂主!” 枕流道:“洛蔚宁,你别乱来!” 洛蔚宁挟持着杨晞,将匕首锋芒架在她的脖子前,疏影和枕流站在台阶之下,举剑指着洛蔚宁,室内顿时剑拔弩张。 “你们都别过来,如果敢过来我便杀了她!” 洛蔚宁视死如归地与疏影枕流对视着,杨晞极力平复愤怒、恐惧的心情。这是她从没见过的洛蔚宁,如此手段狠辣,如此顽强固执,她到底是有多抗拒当这个驸马都尉! 杨晞道:“洛蔚宁,你先冷静下来,有什么话好好说。” “你不是执意要我尚公主吗?还有什么话好说!” “如今只有公主能救你,这个道理你为何就不懂?” “我说过了,我只想重新做回一个平凡人,以自己的真面目示人。”洛蔚宁说到这,盯着杨晞的下巴边缘,那里是她的脸和面具的交汇处,在昏黄的烛光下,她明显看出堂主脸庞上光滑的肌肤,还有细微的毛发。 只要从此处将面具轻轻挑开,那堂主的真面目就在她面前暴露无遗了。 想到这些,她便嘲讽道:“倒是堂主你,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教我如何相信你的话?” 提及自己的真面目,杨晞不由得微微战栗。洛蔚宁呼出的热气打在她脸庞上,她们相距甚近,只要洛蔚宁轻轻一个动作,她的面具就会脱落,她该如何面对? “洛蔚宁,你快放了我,否则我的手下都不会放过你的!”杨晞情急之下,挣扎了两下,洛蔚宁的手像一个大钳,紧紧箍着她的肩膀,她竟动弹不得! “那就让我临死前瞧瞧堂主的真面目,也好死得明白!”洛蔚宁勾起的冷笑,满脸不甘和决绝。说罢就抬起勒在杨晞肩膀的手,刚要触碰面具。 “洛蔚宁你住手!” 杨晞迅速抬起手握紧了洛蔚宁的手腕,洛蔚宁反手扳开,两只手较劲中,却不知台阶下的疏影掏出了一枚飞镖,夹在两指之间,正对着洛蔚宁射出去。 杨晞视线转移之际,瞥到一道寒光自疏影指间飞出,如闪电一般劈向洛蔚宁,急得大喊,“不要!” 她用尽全力将洛蔚宁推开,洛蔚宁始料不及,手中的匕首尖端狠狠地划在了她的锁骨上。 “啊!”她痛得轻声一叫。 同时,飞镖从她们中间如流星一般窜过,最后钉在座位后面的木雕板上。 “堂主!”疏影和枕流两步飞跃到台阶上,疏影扶着杨晞,枕流出剑袭击洛蔚宁,将洛蔚宁的匕首击落地上,发出“晃当”的一声。洛蔚宁跃回台阶下,在空荡荡的大堂内与枕流继续打斗。 枕流小时候就被向从天相中,与疏影、漱石一起被养在暗府,跟随剑术高手习武。洛蔚宁虽然剑法较好,在赤手空拳下也不是他的对手。才过了几招,洛蔚宁就被枕流打退,后背撞在了柱子上,枕流的长剑直指洛蔚宁咽喉,正要飞身上前一剑刺下去。 杨晞瞧见了,立即惊道:“住手!” 剑尖及时地停在洛蔚宁的喉前。 洛蔚宁转脸看向杨晞。只见疏影扶着杨晞缓缓坐下来,杨晞一手捂住方才受了伤的锁骨,鲜血自指缝间流及手背,洛蔚宁都感觉到她身躯的无力感。 她伤了她,可她竟然还放过了自己?这会还顾不得伤口,要继续和她谈下去。眸中的怒色敛了起来,多了几分愧疚。 杨晞盯着洛蔚宁,用那虚弱的声音道:“洛蔚宁,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不想当驸马,只想离开军营!” 杨晞盯着她,疲惫而痛苦,“好,既然你这么想走,那我便不再拦你,什么都给你,让你走。把东西拿出来吧!” “堂主!”疏影紧张道。 “什么都不用说了,把东西拿出来!”杨晞命令道,语气很轻,却无比坚决。 疏影无奈往后头走去,捧出一个用朱色长布遮盖的托盘站在杨晞面前。杨晞缓缓站了起来,一手捂着伤口,用另一手揭开了长布,里面是堆叠如山丘的小金条。 洛蔚宁盯着金条,良久地震撼着。她本来只想要堂主还她自由,金条可以不要,没想到她对堂主无礼,她却仍兑现承诺。这么多的金条可以供她和巺子,以及奶奶、妹妹过好下半辈子了。它们即将属于她,要说不心动,那一定是假的! 杨晞盯着洛蔚宁,无奈道:“这是答应过你的,一百两黄金,你今日拿走,带着你的家人出城,然后逃出海,逃出大周,永远都别回来!” 杨晞每说一句就加重一道语气,带着泪,泣着血! 枕流和疏影急道:“堂主,千万不可呀!” “堂主,她是禁军将领,若是逃了,牵连甚广,我们所做的一切就前功尽弃了!”疏影继续劝道。 杨晞自然明白洛蔚宁以都虞候身份逃走,受到牵连的将会是原神卫军将军秦渡,再追究下去便是魏王。一旦开封府和殿前司禁军都被高党人掌控,那她的复仇事业就前功尽弃了。 可洛蔚宁宁死也不愿娶公主,不逃就是死,她唯有成全她! 尽管洛蔚宁对此也很内疚,但她别无选择了,她要名正言顺和巽子一起,只能对不起堂主!于是拱手道:“洛蔚宁多谢堂主,方才,多有得罪了。” 洛蔚宁抬起头,瞧见堂主的双眸正盯着自己,眸光像是积淀着千般怨恨,令她浑身发麻,低垂眼睑不敢与之对视。 一会只听见堂主重重地问道:“你要走,对汴京,可曾有过半分留恋?” 洛蔚宁如何会不留恋,最大的留恋是巺子,可说出来怕生变故,为了表明去意已决,正视着堂主的眼眸,斩钉截铁地道:“没有!我洛蔚宁本就是一个骗子,身如浮萍,命若草芥,所到之处,不过是短暂停留;所识之人,不过是想从她身上讨点好处,足以苟活下去罢了!” 在朦胧灯光的映照下,透过面具孔,洛蔚宁清楚地瞧见了堂主的双眸漫上了水雾,闪烁着光,泪珠子自下巴滴落下来。 堂主……她这是为何? “无情的骗子,带着你的黄金,滚!” 杨晞说罢,狠狠地将疏影手中的托盘往台阶下一拨,黄金连着托盘掉落在台阶上,与地板相撞,晃当当地响着,最后十几根金条散落在每一级台阶,散落到洛蔚宁脚边。 洛蔚宁震惊地望着台阶之上堂主的背影,竟发觉有些熟悉。恐惧自心底蔓延开来,哆嗦着身子匆匆拾起金条就逃似的离开了大堂。 待洛蔚宁破门而出后,杨晞终于承受不住伤口的痛、心里的痛,身子一软,跪在地上,轻轻哭泣道,“骗子,骗子!” 疏影扶着她的臂,心疼地为她摘下面具,面具之下,那张脸早已被泪水打湿。 疏影轻道:“堂主,属下为你包扎伤口吧!” 杨晞放开捂伤口的手,用那掌心、指间沾满了血水的手捡起地上的匕首,那是洛蔚宁落下了的。 握着匕首,望着锋芒上一抹血痕,她哭得浑身战栗,已然分不清到底是心痛还是伤口在痛! 第69章 真相 ◎洛蔚宁她就是女子,她骗我骗得好苦!◎ 深夜,一辆马车行驶在空阔的石板道上。车厢内,洛蔚宁抱着一包袱的黄金,面无表情地呆坐。林姥姥坐在她对面,看她这个样子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与堂主见面必然是发现了什么。所以一路上她也不敢吭声,任由洛蔚宁冷静。 洛蔚宁满脑子都是透过面具,看到的堂主那双泪光闪闪的眼眸,以及她带着血泪控诉她作“无情的骗子。” 她想起自己抱着黄金破门而出,没有蒙着眼睛,第一次看到暗府外的风景,忍不住在门外伫立了片刻。她抬头看去,在月色下,分明瞧见暗府前面还有好几重院子,而且还嗅到一股浓浓的药香味。 这里不正是为善堂吗? 再加上堂主怪异的表现,她几乎确定了堂主的身份! ………… 赵淑瑞自从得知杨晞与洛蔚宁的关系后,几天下来郁郁寡欢,都住在皇后的仁明宫。 这日秋高气爽,赵淑瑞与皇后在御苑里边走边谈心,身后不远跟着璇玑以及皇后的一众内侍。 皇后看着赵淑瑞几天下来还愁容不展,不由得担忧地地蹙了蹙眉。 一行人走在院中的石头小路,两边的花圃里盛开着绚烂的黄菊花,让人眼前一亮。 皇后试探地道:“今日可出来得凑巧了,这些菊花前些日子还含着苞,今天就开得如此盛了。淑瑞你最近也好久没作画了,不如给母后画一副百菊盛放图?” 她知道赵淑瑞唯爱诗画,自小到大每逢不开心,只要挥毫一番,所有忧愁难过便都烟消云散。 赵淑瑞抬起忧伤的双眸,扫视两边花圃的菊花,纵然盛开似火,在她眼里都不过是惨淡浮云。她幽幽地道:“没什么好画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1)。花儿年年这般灿烂,可人为何要变?这杨晞为什么要欺骗我,难道我待她还不够好吗,母后?” 皇后挽着赵淑瑞的手安慰道:“人人都有难言之隐,或许巺子不和你说也是怕伤了你吧!” 赵淑瑞看向皇后,模样委屈欲哭,又问道:“母后,那你告诉我,洛蔚宁与杨晞两情相悦,那横刀夺爱的人真的是我么,难道是我错了?” 皇后心疼道:“世间万物,唯情字最难解,哪能容易论对错,我的孩儿又何须自责?”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女儿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如此欢喜一个人,难道真的要退让了?” “父皇母后任你自由选择驸马,无非是不愿看到你跟别的皇家女儿那样,终身大事为了政治而牺牲,一辈子郁郁寡欢。可如今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父皇命洛蔚宁五日内把庚帖送入大内,都三天过去了仍不见动静,可见这洛蔚宁的心完全不在你身上,母后担心你与他一起不会开心。” “他是我这辈子唯一欢喜过的人,孩儿真的不甘心!” 皇后见一时半会说服不了她,哄道:“还有两天,那便再考虑考虑。你父皇旨意已下,你若真放不下,他终归也是你的驸马。” 在皇后看来,洛蔚宁出身布衣,即使现在心思不在赵淑瑞身上,但也没庞大的世家倚仗,婚后自然得敬赵淑瑞三分。且成为驸马不是任何人都有的福分,一旦享受过权力和富贵的滋味,她相信洛蔚宁会懂得衡量利弊,把心思放到赵淑瑞那儿的。 母女二人走着走着,踏进另一片院子,那儿有戏台,是后宫的娱乐之地。眼下热闹非凡的,六七个后妃坐在小勾栏下,听着台上教坊司的伎人说书。 伎人是个四十来岁的老婆子,盘着发髻,身着锦衣,拿着一块抚尺,正在慷慨激昂,抑扬顿挫地讲着故事。 赵淑瑞和皇后不想凑热闹,为免惊动她们,正欲离开,可却被坐在上席的王贵妃瞧见。 王贵妃立即率众后妃来给皇后问安,行过礼后,王贵妃道:“这是臣妾特地在教坊司请过来的伎人,给诸位姐妹热闹热闹。皇后和成德既然来了,不如坐下来与我们一起听听。” 皇后被王贵妃和诸后妃的热情说服,又想到赵淑瑞这几天郁郁寡欢,正好听听说书,热闹开心一会,好让她排解苦闷。 勾栏下,皇后坐在正中间的位置,右边坐着赵淑瑞,赵淑瑞旁边是王贵妃。 王贵妃看着皇后与赵淑瑞的侧脸,嘴角扬起狞笑,又与台上的伎人交换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眼神。随后伎人一拍抚尺,又抑扬顿挫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2)上回老朽说到那位少女因为贫穷走投入路,女扮男装混入禁军。在大朝会上以力拔山兮之势打败回鹘勇士,被册封为将军。她一时成了权贵竞相争夺的人物,多少权贵想招为东床,包括那皇帝最疼爱的小公主,她瞧着将军长得白白净净,斯文俊俏,好一副儒将模样,那少女春心荡漾了起来,不久便央求圣上给她和将军赐了婚……” 赵淑瑞和皇后听着故事的前程提要,察觉到不妥,大朝会上打败异国勇士,怎么这将军的经历那么像洛蔚宁,而故事中的公主又仿佛在影射赵淑瑞。 母女二人都不悦地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继续听说书人详细道来接下来的故事:将军在军营练兵,突然收到官家的传召,被点为驸马。人人皆以为驸马都尉是天下男子抢破头都得到的身份,可偏偏那将军拒绝了,奈何君命难违,将军最终被按着头娶了公主,洞房花烛之夜,公主发现驸马的女儿身,当场昏死过去! 那伎人说到最后,语气甚至变成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调侃,而后妃们也被风趣的故事逗乐,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赵淑瑞与皇后的反应却显得格格不入,她们的脸上早已布满了阴霾。 赵淑瑞搁在茶几上的手也哆嗦了起来。她开始明白了,这伎人是王贵妃有意安排的,她那么热情地邀请她听说书,目的是为了给她说这故事。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正是洛蔚宁! 杨晞为什么喜欢洛蔚宁,洛蔚宁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当驸马,一切都在这个故事里解释过来了,洛蔚宁就是个女子! 皇后瞧着赵淑瑞面色惨白,心疼道:“淑瑞,母后带你回去吧!” 站在赵淑瑞边上的璇玑立即扶着她站起来。 王贵妃故作关切地搀扶着赵淑瑞,“哎呦成德你怎么了,这么快要走了吗,不多听一会?” “多留一会嘛!” 其他后妃显然与王贵妃一伙的,皆故作热情劝留,发出阴阳怪气的嘲笑声。 “话说回来,这说书故事中的女将军,经历和洛虞侯还挺像的,同样在大朝会上打败异国勇士,同样当上了禁军将领,也同样被点为驸马。若洛虞侯再是个女子,那这个故事简直就是为她量身书写的,成德你说是不是?”王贵妃说着,妖娆一笑,明显在刺激赵淑瑞。 另一名深得皇帝宠幸的妃子道:“虽然那只是个故事,不过臣妾听说那洛虞侯迟迟未把庚帖送入宫里,皇后真得该好好问问了,免得真像故事一样,给招了个女驸马,哈哈!” 说完,妃子娇笑起来,以丝巾掩嘴。 赵淑瑞的身体抖得厉害,几乎整个人都失去了力气,要不是璇玑搀扶着,就要倒下去。 皇后忍耐了许久,终于怒不可遏地站起来,甩袖道:“放肆,不过是听了一个市井故事就敢议论皇家,这事要传到官家那里去,你们可担当得起?” 皇后一怒,妃子们,包括王贵妃都不敢再出声。但她们也深知此事关乎赵淑瑞的声誉,即使皇后告诉官家,官家大概也不会怪罪下来,毕竟闹大了对赵淑瑞、对皇室的名声有损。只不过碍于她是皇后,她们不好冲撞罢了。 “璇玑,扶成德公主离开!”皇后下令道。 璇玑看到这群落井下石的宫妃恶心的嘴脸,板着脸,拨掉了王贵妃拉着赵淑瑞的手,护着赵淑瑞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王贵妃被一个侍卫甩脸色,气得对着璇玑的背影破口大骂:“一个奴才,不过是仗着皇后撑腰,就连贵妃也不放眼里了!” 赵淑瑞执意要离开皇后的仁明宫,皇后担心她情绪不稳害病或是做出伤害自己的事,便派了自己的贴身内侍跟随回去。 赵淑瑞一路哭着回公主府,首先跑进书房,把当初凭印象画的洛蔚宁的画像从墙上扯下来,失望又气恼地撕了起来。 一边撕一边怒吼:“假的,都是假的!” 很快,画中那站在灯肆里的翩翩少年被撕得面目全非,成为几片碎纸散落一地。赵淑瑞双手无力地撑在书案上,痛哭不止。 “公主,那不过是说书,您千万别当真!”璇玑安慰道。 “她就是,她就是!那洛蔚宁她就是女子!她骗我骗得好苦!”赵淑瑞歇斯底里地哭喊,泪水一滴一滴扑簌簌地落在桌上,身体不止地颤抖。 璇玑心疼地扶着她坐下来,“公主切勿为此哭伤了身子。” “我心仪已久的驸马竟是个女子,你叫我的心何处寄托?!” “不管怎么样,公主一定要以身体为重!” “还有那杨晞,我跟她相识九年,没想到她竟然也跟着一起欺瞒我。都是骗子!都是骗子!” 泪水掩盖下,赵淑瑞一张倾城之颜无比痛楚。 她钦点的驸马竟是个女子,叫她情何以堪?叫她日后在皇室宗亲里如何立足? 那厢,洛蔚宁从暗府回家后,一夜无眠,第二天照常回军营,给李家兄弟嘱托了很多军务。傍晚回到家后就和洛奶奶、洛宝宝一起收拾行李,天还没亮的时候,一家三口就从洛府偏门走出来。 洛奶奶提前租好的无盖马车停在门外,一家人漂泊惯了,行囊不多,只有两个箱子和几个包袱,还有洛蔚宁收养的狸花猫也关在笼里,搁在行李堆中,安静地瞪着好奇的绿眼睛。 洛宝宝扶着奶奶先登上马车,看到洛蔚宁还在门口徘徊,洛奶奶急道:“阿宁,东西都带齐了吗,快上车吧!” 洛蔚宁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看看屋里,又看向马车,两个家人焦急地等待她上车,她却犹豫了。 她本来打算临走前与巽子道别,商量好日后的相会之地,然后她就逃到一个地方安顿下来,等风头过了见面。可现在她发现那个巽子已经不是她从前认识的巽子了! 她是该走还是继续去见她一面? “阿宁,快上车呀!”洛宝宝唤道。 洛奶奶也催促“阿宁,快上来呀,愣着干什么?” 洛蔚宁犹豫了良久,最终还是决定去见杨晞,还是确认一下她是否真的是堂主,她是否真的希望她当驸马! “奶奶,宝宝,我想起有些事情还未处理好,要不你们先回鸿鹄院等我?” 虽然她们搬到了洛府,可以前税居的那方院子还没退。 “有什么事比逃命还要紧的?”洛奶奶又道。 “就……奶奶,你们放心,我处理完事情就去跟你们汇合。” 洛蔚宁抓着挂在身前的包袱带,心虚地低垂眼帘,不敢与奶奶对视。 洛奶奶大概也猜到她是为了杨晞,无奈了。 洛宝宝担忧道:“那你什么时候出来汇合?” “最晚……也就明日晚上!”洛蔚宁装作斩钉截铁,还挤出一个笑容让他们安心。 “那好,我带奶奶先回鸿鹄院,你一定要尽早出来!”洛宝宝道。 “好。” 洛奶奶不舍地回头看洛蔚宁,叮咛道:“孩子,赶紧出来,奶奶的孙女儿,一个都不能少了!” 洛蔚宁凝视着满头银发的奶奶,对着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此刻却忧心忡忡的,她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眼眶突然涌上了潮湿。 奶奶年纪都这么大了,她非但没让她过上几天好日子,还惹出大祸让她老人家担心,实在是不孝! 在洛蔚宁的吩咐下,车夫策马,马车缓缓驶动。 洛蔚宁解下挂在身上沉甸甸的包袱,里面都是黄金,她小跑上前塞进了洛宝宝手中,“宝宝,照顾好奶奶!” “处理完事就出来,我和奶奶等你。” “好,你们一定要保重啊!”洛蔚宁高声唤道,竟带上了哭腔,泪水不知觉间盈满眼眶,只可惜车马走得太远了,家人听不清哭腔,也看不见泪水! 她心里有个不详的预感,今天她不走,明天就走不出去了。 这会不会是她和家人的最后一面? 第70章 爱恨不过都是她 ◎你跟我,又算得了什么!◎ 日上三竿,和煦的阳光照在杨府后院,整座宅邸铺上一层金黄的光芒。 这日正是休沐之日,杨晞昨夜一宿难眠,才起床不久。 她坐在闺房梳妆台前,穿着一身白色里衣、外面只披着一袭绿纱衣。对着铜镜,小心翼翼拉下衣领,露出锁骨处那一道刀痕,上面还粘附着金疮药残渣。她拿起方才从水里拧起来的巾帕,轻轻擦拭干净伤口。 伤口周边已擦洗干净,铜镜之中,一道刀痕斜斜地落在锁骨上,伤口鲜红,还没有愈合的意思。 洛蔚宁这一刀,可下手不轻! 她想起前夜与洛蔚宁见面,自己绷不住情绪,想来她已经怀疑了。若洛蔚宁当时知道堂主是她,可还会拿匕首架在她颈上,可还会下那么重的手?若洛蔚宁知道堂主是她,可还会恨堂主? 还有她亲口讲的,“我洛蔚宁本就是一个骗子,身如浮萍,命若草芥,所到之处,不过是短暂停留;所识之人,不过是想从她身上讨点好处,足以苟活下去罢了!” 这是她的真心话吗? 所以她和她在一起这么久,也不过是想从她身上讨点好处,时候一到就离开汴京,一干二净! 每当回想起这句话,她的心还揪着痛。明明是她先要放弃洛蔚宁的,为什么还会难过? 杨晞试着用食指碰了碰伤口,立即痛得“嘶”了一声。 闭上眼睛感受,这种痛楚的感觉,就跟此时她的心一样! 杨晞刚敷上新的金疮药,樱雪的声音就从门外传来,“小娘子!” 杨晞赶紧拉起衣领,站起来道:“什么事了?” “那洛虞侯找你来了,就在客堂。” 樱雪的声音带着些许落寞,眼神仿佛在怜悯杨晞,毕竟她也知晓洛虞侯和她家小娘子从前的关系,如今洛虞侯是一个要当驸马的人了,这番与杨晞相见,实在让她家小娘子陷入两难。此事传了出去,一来会让杨家受皇室忌讳;二来败坏杨晞的名声。 她从前看那洛虞侯讨好小娘子的模样,也曾看好他们,现在却只剩下唏嘘叹息了! 杨晞听闻洛蔚宁来找她,心里蓦地跳了一下。然后疑惑起来,她不是让她带着家人离开汴京吗,为何还来找她?难不成是来道别,顺便从她身上讨一些好处? 想到此,她脸色一沉,冷道:“跟她说,我不想见她,让她走吧!” “是,小娘子。”樱雪应道,转身出去了。 没过多久,樱雪又回来了,身后还跟着杨仲清。 “小娘子,主君来了。” 杨晞赶紧朝杨仲清行了礼。 杨仲清双手别在身后,语重心长地道:“巽子呀,洛虞侯来了,爹已经把他招呼到后院,你去会一会他,当断则断!” “爹,我……”她想说不想见,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爹不过是让她和洛蔚宁做个了断,她有什么理由拒绝的?无奈之下只好答应了。 然后杨晞在樱雪的服侍下梳洗完毕,穿了一身淡蓝襦裙,外穿米白色花纹鹤氅,沿着长廊走到了后院。一进院子就见到伫立在庭院中的洛蔚宁,她束发戴冠,只穿着一身灰白直裾,在深秋的寒冷里显得极其单薄。 面容还憔悴得发白,杨晞忍不住心疼了起来。 洛蔚宁也瞧见了她,没有激动,淡漠地伫立着,目光紧随着她,直到她走近,脸上也始终看不出一丝欢喜。 杨晞被洛蔚宁探究的目光看得不自在,她猜到了洛蔚宁是在怀疑她,于是心虚地转移视线。 “你来找我做什么?”杨晞淡声道。 洛蔚宁思索了片刻,道:“你知道官家命我五日内把庚帖送入宫中,明日就是最后期限了。我就要离开汴京了,巽子,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她不求杨晞真的随她一起走,这么问也只是试探,她想看杨晞的反应。 杨晞不敢正视她,道:“阿宁,我现在不可以。” “为什么?” “我还有事情没完成,你若想走就先走,等我完成了这件事,便去找你。” 在复仇事业未完成之时,她哪里也不会去。从前不会为了盛榕放弃,现在也不会为了洛蔚宁放弃!但待到复仇成功后,洛蔚宁想去哪儿,她都愿意跟随着去! “你要完成什么事?”洛蔚宁追问着,目光变得犀利。 杨晞抬头看了一眼,便心虚、胆怯地退了一步,倏然转身背对她。 “这你就不要问了。” 洛蔚宁双眸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背影,与昨夜堂主的背影何其相像,她愈发的确定了,冷冷地道:“莫非要等到扳倒高太师?堂主。” 她看到杨晞在听到“堂主”的时候,后背明显一挺,而后就僵住了。 杨晞本来垂在腿侧的两手突然抬到小腹前,紧张地交叉握着。 “你在说什么,阿宁?”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极力掩饰心虚。 洛蔚宁望着她颤抖的手臂,终于忍不住两步上前,握着了她的双手,身体紧紧贴在她的背后,在她耳边轻声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的。” “阿宁,你快放手!”杨晞恼羞成怒道,动了动手想挣开洛蔚宁,手腕却被抓得死死的。她索性转过身,将洛蔚宁一把推开,然后往屋廊走去。 洛蔚宁气上心头,被推开后又快步上前,一手握着杨晞的臂将她扳回来面向自己,另一手将她推到屋廊边上的门扉上,狠狠地按着她。 “洛蔚宁,你变得讨人厌了,快放开我!”杨晞吼道,挣扎着推开洛蔚宁,但对方竟然不为所动,双手紧紧钳着她的手臂和肩膀,自己仿若蚍蜉撼树,急得眼睛漫上了水雾。 洛蔚宁盯着她泪光灼灼的眼睛,与昨夜堂主面具之下那双带着泪光的眼睛是如此相似!她难以置信,眼眶涌上了潮湿,手抓住杨晞的衣领,疯了似的一层一层扒开。 杨晞害怕极了,哭着恳求道:“不要!” 洛蔚宁冷着脸摇了摇头,最后将一层素白衣领扒开,那锁骨之上,赫然现出一道刀痕,深深刺痛了她,像是长在自己身上,痛得她倒抽了一口气,顿时浑身脱力,泪水如决了堤一般汹涌滑落。 杨晞抓着衣领,推开洛蔚宁,布满泪水的脸,从害怕变成了冷漠,“你看清楚了吗,这才是真正的我!” 洛蔚宁前夜从暗府出来就怀疑堂主是杨晞了,可还是担心错怪了她,不惜放弃逃跑来这里再见她一面做个求证,她多希望她错怪她了! 直到看到她身上的刀痕,仅存的希望化为乌有! 她哭着道:“你知道我为何还不走,也不愿意当驸马?是因为……我舍不得我最喜欢的人!我想做我自己,堂堂正正地和她在一起。可她为何却骗我至深?” “你怎可……一面说喜欢我,一面逼着我娶公主,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洛蔚宁最后历吼一声,哭着转身跑了。 “阿宁!” 杨晞已然绝望无力,背紧紧贴在门上,内疚、痛苦交织心底,连追上去的勇气也没有,眼睁睁看着洛蔚宁单薄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门口。 她终究,还是彻底把洛蔚宁伤透了。 从杨家出来后,洛蔚宁仿佛丢了魂一般,回到了洛府,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内堂那冰冷的台阶上,空洞的眼眸望着前方,泪水仍旧一行又一行地滑落。 她怎么会是堂主,她最爱的巺子竟然是她最讨厌的堂主,她的巽子一直在欺骗她! 原来杨晞知道她女扮男装入军仍替她隐瞒,不是因为她有多善良,只是因为她是安排她入军的堂主。她现在所有的不幸,都是她最喜欢的人带来的。 可是七岁那年,那赠玉的善良女孩分明也是她;开为善堂,救治穷苦百姓的杨医官也是她。与她相爱,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那么善良美好的杨晞,还是她! 她到底还有多少面,哪个才是真实的她? 更重要的是,逼迫她尚公主,到底是堂主的意思,还是她杨晞的本意? 那厢,杨晞担心洛蔚宁知道真相后难以接受,会出事,她离开不久就派樱雪跟在其后。过了一个时辰,樱雪回来告诉她洛蔚宁回了洛府,且再也没出来过。 她猜到洛蔚宁是不打算逃了,于是上好妆容,掩盖住泪痕和哭得有些红肿的眼睛,然后去了成德公主府。 她下了马车,站在公主府外,心中忐忑不安。她欺瞒了赵淑瑞,这会还要来求她,也不知道赵淑瑞会不会见她。 过了一会,璇玑出来了,道:“杨医官,公主同意了,请吧!” 璇玑引着杨晞进入公主府,穿过庭院,直接来到赵淑瑞的书房。此时赵淑瑞正在挥笔练习书法,背对着她们。 “公主,杨医官来了。”璇玑说完便出去了。 赵淑瑞闻言,毛笔在纸上一顿,然后提起笔轻轻放在笔架上,转身面对杨晞,动作不紧不慢,刚好的优雅,也刚好的疏离。 她与杨晞对视着,眸光冷淡。 “杨晞见过成德公主。”杨晞知道和赵淑瑞的关系今时不同往日,遂行礼道。 “你还来这里干什么?”赵淑瑞道。 “我有事想跟你说,是关于洛蔚宁的。” “你想说什么?说她只是一个女子?” 杨晞一惊,没想到赵淑瑞已经知道了。但想到在高党人的安排下,汴京许多说书人都在影射洛蔚宁,赵淑瑞知道了也不奇怪。 很快她又回复了平静,道:“既然公主知道了,那可……还要点这个驸马?” “杨晞,我是大周的嫡公主,又怎会嫁给一个女子?”赵淑瑞冷笑道,“你今日来就是想说这件事吗?” “不止。臣今日拜访,是想请求公主……”她犹豫少卿,舒了口气,继续道,“把洛蔚宁招为驸马,救她一命!” 赵淑瑞难以置信地望着杨晞,“杨晞,你为何变得如此荒唐无耻了?” 她帮着洛蔚宁一起隐瞒女儿身,害她真心错付,她恨她们来不及,她现在还怎么有脸来做出这么荒唐的请求? 她堂堂皇室公主,怎么能做荒唐地嫁给一个女子? 杨晞又抬头正视赵淑瑞,解释说:“公主,这都是一个局,是高太师、王贵妃他们布下的一个局,他们利用你喜欢洛蔚宁的心意,故意把她提拔为都虞候,再唆使官家点为驸马,好让你发现她的女儿身告发她,他们的目的不仅是夺洛蔚宁的性命,还要毁了你的声誉。唯今只有将错就错,才能破他们的局!” 赵淑瑞顿时震惊,陷入了思忖。她也听皇后说过,是王贵妃相劝,赵建才准她嫁给洛蔚宁的,他之所以将洛蔚宁提拔为禁军将领,就是为了让她这个驸马当得顺理成章。 杨晞没有骗她,这都是王贵妃设的局! 但她气杨晞和洛蔚宁合起来欺骗,并不会因此就原谅她们。 “可你明知道我喜欢了她,还是联合她欺瞒我,不告诉我真相,你根本就不当我是姐妹!” “公主,是我对不住你,但我是有苦衷的。” 洛蔚宁的身份关乎她的复仇计划,她又怎能轻易告诉他人? “你有什么苦衷?你是担心告诉了我,我会揭发她?你真是个重色轻友之人!”赵淑瑞不屑,从鼻腔发出一声冷哼。 杨晞自知无法解释,便顺水推舟道:“公主,我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可洛蔚宁她是无辜的,她得罪了王县公,那天被人追杀你也看见了,因为被追杀才躲入军营。她出身贫苦,家里还有奶奶和妹妹,本就够可怜了,求您高抬贵手,救她一命!” 杨晞凝视着赵淑瑞,双眸盈满泪水,说完,竟颤抖着身子,缓缓跪了下来。 赵淑瑞被她这一跪震惊了,简直难以相信。自十岁认识杨晞以来,她从没见杨晞如此庄重地求过一个人,她是如此冷如此傲,骨子里比她这个当公主的还傲,她怎么可能跪下来求人! “呵呵,怪了。”赵淑瑞苦笑了,“杨晞,你这么做对得起谁?到现在你还不了解那洛蔚宁的心思吗?她的眼里、心里从来都只有你,你真的这么肯定她会为了保命当驸马?” “只要公主愿意出手相救,我会让她改变主意的。” “你这么做对不起她,也对不起我。你明知道我不喜欢女子,你这么做两面都不讨喜,两面都不是人,你这又是何苦?” 赵淑瑞的一连串质问,令杨晞无言以对。赵淑瑞说得没错,洛蔚宁这不一直在抗拒吗,可她还是想做最后的努力,挽救她一命,说到底,洛蔚宁今日到这份上,还是因她而起,她怎能弃之不顾? 赵淑瑞的心也冷了,苍白的脸显出疲态,叹了口气,道:“你真的让我好心寒啊!为了一个女子,你荒唐地让我嫁给一个女子!罢了,你起来吧,若是洛蔚宁愿意,我救她成了么?只是,从此以后,她便只能是我的人,你们不得相见。而你,也不要再来找我了,你我,从此了断!” 她现在被逼着点驸马,既然没有喜欢的男子,点洛蔚宁又何妨? 从此以后不能与洛蔚宁相见,与赵淑瑞也一刀两断。杨晞听到赵淑瑞下的条件,心如刀割,浑身发疼。过了好一会,她哽咽着道:“好! 她和赵淑瑞的这份情谊,今日到此为止,但只要能救洛蔚宁,她也认了! 杨晞自公主府出来后又去了一趟洛府,府中原有的几个仆人已被洛蔚宁遣散。她从大门进去,见到的是空荡荡的宅子,一路直奔洛蔚宁寝房的院子,果然瞧见她坐在台阶上。 已是黄昏时候,比白天更添了寒意。洛蔚宁依旧一袭单薄的衣裳,脸和手都冻得发白,但一副呆呆的样子,目光茫然,盯着一处,仿佛感觉不到一丝的冷。 杨晞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近,眼里有愧疚、心疼,但到了洛蔚宁跟前,面容却骤然变得冷硬。 “你打算在这里坐多久,还不把庚帖写了送进宫里?” 洛蔚宁没有丝毫反应。 “我今日去找公主了,她已经知晓了你的身份,也答应我协助隐瞒你的身份。” 洛蔚宁嘴唇弯起一抹冷笑,“哼,你还真做得出这种事!” “这是唯一救得了你性命的办法。” “如果我不愿意呢?” “抗旨不遵、欺瞒圣上是要杀头的,你懂不懂?”杨晞斥道。 洛蔚宁再也沉不住气,抬头怒瞪她,眸色刚烈道:“我的事不需要你插手!” 说完她就别过脸,对杨晞置之不理。杨晞因她的顽固不化而气急败坏,握着她的双臂,猛地将她拉起来,“你起来,给我起来!” 洛蔚宁站了起来,狠狠推开了杨晞,怒道:“你没资格管我,骗子!” “公主她已经同意这桩婚事了,你为何冥顽不灵,想过你奶奶和妹妹没有?” “别拿我奶奶和妹妹来压我!那么着急将我推给公主,是堂主的意思,还是你杨晞的本意?我尚公主,对你有什么好处?” 杨晞沉默了,既然如今她两面都不是人了,洛蔚宁迟早要属于公主的,那她今日就做个了结,让洛蔚宁彻底死心,然后好当驸马! 她深吸了口气,道:“是我的本意,我已经不喜欢你了,就是要将你推给公主,只要你活着,我就不必有负疚感。” 洛蔚宁眼眶突然湿润,苦苦盯着杨晞的眼睛,“你真的不喜欢我了?” “是,我不跟你说过吗,人是会变的!” 洛蔚宁想起那晚在为善堂屋里,她抱着她躺在榻上,互相表明心意,她问她和盛榕的关系,她说人是会变的,已经不喜欢盛榕了。没想到不到一年,她又对她说了同样的话,她的心变得有多快! “呵呵。”她冷笑了,“那公主呢,她是你的朋友,你求她嫁一个女人又将她置于何地?” “公主她本就喜欢你,我不过是放弃你成人之美!我跟公主九年的情谊,怎么能因你而毁了?” 这句话,杨晞几乎是颤抖着唇舌说出来的,她知道,说出来了就收不回去了。可她已经找不到理由说服洛蔚宁尚公主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她与洛蔚宁往日的情分否认得一干二净,好让她彻底了了那份固执! “你的意思,是在公主和我之间,你……” “对,我选了公主!”杨晞眸光冷艳,盯着洛蔚宁含泪的眸子,斩钉截铁地抢着承认,眼眶却抑制不住亮起了水光,“你跟我,又算得了什么!” “哼,九年……”洛蔚宁苦笑了起来,抬头望向天空,晶莹的泪水滑落脸庞,一滴一滴从下巴落下来。 杨晞只知道和公主九年的情谊,而她念了她十年,只有老天爷知晓! “所以你明白了吗?我不可能为了你放下我爹我父亲还有公主跟你走,你如今想要活下去,要么走,要么尚公主!” “好,我知道该怎么选了,多谢杨医官提点。”洛蔚宁望向杨晞,满脸的暴躁转变成柔和,哽咽着恳求,“你可以走了吗?” “好,你知道便好。”杨晞点了点头,努力忍住泪水,然后转身离开了。 这一次洛蔚宁定会将她恨之入骨,然后心甘情愿地当驸马了! 洛蔚宁咬着牙,恨恨地盯着杨晞的背影,泪水如决了堤一般落下。她痛心疾首地抚着胸口,刚好按着一直挂在脖颈的那块玉璜,那是她对杨晞的感情源头,从前有多珍惜它,如今就有多讨厌,恨不能扯下来摔个粉碎。 “啊……” 当杨晞的背影消失,她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撕心裂肺地吼叫起来。 “杨晞,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她?她在院子坐了一整天,努力接受了她是堂主的事实,现在她又来告诉她,她在她心里,什么都不是! 她是怎么狠得下这颗心的?! 70-80 第71章 拒尚公主陷囹圄 ◎她又怎么救得了一心求死之人?◎ 那晚,洛蔚宁早早沐浴了一番,从头发到身体洗了个干净,然后穿着一袭素色长衫,坐在书房里,借着油灯磨墨,在面前铺了一张宣纸,提起毛笔。 昏黄的光芒映照着她凝重的脸色,想了想,然后在纸上写下几行密密麻麻的大字。 一封信书就,她将毛笔搁下笔架,拿起白纸黑字抖了几下,抖干墨迹后将信折叠放进信封内。 一觉醒来后,她坐在铜镜前把黑发梳理整齐,全部束起,发髻中间横贯一根木簪。穿上黑色裤子,脚踩短靴,上身套上一袭新净的素色及膝短褐。 立在铜镜前理正衣襟,看着里面那个在干净亮丽的衣着衬托下仍略显憔悴的身影,静静伫立了好一会。 今天过后,她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饭,洛蔚宁就一直端坐在洛府客堂,右手放在几案上,旁边摆着昨夜拟好的信件。 直到申时许,门外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和嘈杂的说话声,洛蔚宁紧张地挺直了身板。该来的还是来了,她深吸了口气,极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不久,马都知领着两个小内侍出现,身后还跟着一名身着朱色公服,三十多岁的男子,乃大理寺少卿,另有六名大理寺捕快。 大理寺的人伫立在庭院中,马都知则和小内侍进入客堂,仍笑嘻嘻地道;“驸马爷呀,你还坐着干什么,庚帖写好了吗,官家可等不及了!” 说着,马都知看了一眼洛蔚宁手边的信,以为是庚帖。 洛蔚宁听得出马都知的客气,也明白他出于好意,在劝自己赶紧送庚帖。 只不过,一来她伤透了公主,这番又怎能为了保命让公主折上一辈子的幸福?二来,她知道了杨晞已经不再是心里面的那个巺子,她的绝情让她彻底看破了人世。既然奶奶和宝宝已经到了安全的地界,身上还有百两黄金,一辈子足以衣食无忧,她这辈子已再无留恋,死,便是她唯一所求! 洛蔚宁站起来,恭敬地拱手,缓缓开口道:“劳烦马都知了,只是很抱歉,庚帖……我没写。” “洛虞侯,抗旨不遵可是要杀头的!”马都知劝道,“当驸马是别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福分,你为何就冥顽不灵呢?你还如此年轻,大好前程,就这么枉送性命值得么?” 洛蔚宁凝望着天空,道:“人这辈子不在于荣华富贵。我来人世走一遭,经历过穷苦,也享受过富贵;当过命若草芥的流民,也曾位居禁军将领;尝过情爱之欢乐、痛苦,也不枉此生了。” 她把手中的信交给马都知,道:“马都知,劳烦您替我将此信交给成德公主。” 马都知接过信,无奈地长叹一声,随后看向身后的大理寺少卿。 洛蔚宁五日未将庚帖送入宫中,皇帝早料定了她要抗旨,令马都知上门催促的同时,也派了大理寺少卿前来,只要洛蔚宁抗旨,便让大理寺少卿将其收监。 大理寺少卿领着六名捕快走到洛蔚宁面前,拱手严肃道:“既然洛虞侯铁了心违抗君命,本少卿多有得罪了!将洛虞侯带回大理寺吧!” 然后,几名捕快上前,洛蔚宁平静地说:“我自己走就行了。” 洛蔚宁就在六名捕快左右簇拥下,平静地走出了洛府大门。她回过头来,不舍地看了一眼门头上“洛府”那块门额,油然生起悲凉,这禁军虞侯,这杨晞,所有的一切,终究只是繁华一梦! 杨晞知道今日是皇帝给洛蔚宁最后的期限了,从大内当班结束后就登上了杨府的马车,什么也不过问,直接去了为善堂的暗府。 她坐在内堂,手里拿了一卷书,神思却不在书上,一直在担忧洛蔚宁的情况。她心想,昨日她把话说得那么绝情,把她伤了个透,想来她不会对她再有留恋,心甘情愿当驸马了吧? 约莫半个时辰后,暗香进来了。 “堂主。” 声音轻盈,夹杂恐惧的语气,杨晞望着她黯然失色的脸,心内生起恐惧,很快蔓延至脸上。 颤着声音道:“她怎么了?” “洛蔚宁她……不愿意把庚帖送入宫中,被大理寺以抗旨的罪名,关押起来了。” 杨晞怔住了,手一颤抖,书落地上。眼眶蓦地热了,很快涌满了泪水,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你还是不听话?” 眼泪像脱线的珠子滴下,杨晞突然像疯掉了一样,一边将书案上的书籍、文书拿起来砸向地上,一边恨恨地道:“我为了你杀人,为了你求公主,为了你绝情绝义,你为什么就不愿意配合一步?我故意装作伤你,以为你会娶公主来气我,可你竟然选择去死!洛蔚宁,你到底有多恨我,要拿自己的性命来报复我!” 暗香被杨晞最后一句吼叫吓得不轻,赶紧跑上前揽着她,阻止她再发狂,含着泪劝道:“堂主,堂主,不要这样。” 她扶着杨晞坐下,把她的头搂入怀中,拍着她的背安慰,“洛虞侯只是被收监,一切还能挽回的。” “哈哈……”杨晞哭着苦笑,然后整个人软掉了一般靠在了暗香身上,白皙美丽的面上毫无表情,像是失去了灵魂。 挽回?她又怎么救得了一心求死之人? 本以为洛蔚宁会跟盛榕一样,被她的绝情伤透,自然会趋利避害,接受娶公主。可她想错了,洛蔚宁比起盛榕,对她的感情要深刻固太多了,固执到如同生命信念,一旦失去了,就再也活不下去了! 她们认识不过两年,在一起也不到一年,她想不明白,洛蔚宁对这份感情为什么这么固执? 洛蔚宁抗旨不遵,被关进大理寺天牢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朝堂上下。 赵淑瑞正在公主府作画,璇玑拿着一封信走到她身后,遗憾地道:“公主,洛虞侯她……今日没将庚帖送入宫中,被大理寺以抗旨的罪名关押起来了。” 赵淑瑞一怔,毛笔自手中脱落,宣纸上画工精致的梅树被笔落下时的一道墨染污了。 璇玑呈上信,“洛虞侯入狱前,还托马都知把这封信交给你。” 赵淑瑞接过信,拆开来看,信中内容寥寥无几,没有书法造诣,字写得粗糙,布满了一整张纸。内容大致为:两年以来,以女子之身冒充男儿,蒙骗公主,阿宁实在罪该万死!承蒙公主厚爱,不计前嫌出手相救,但阿宁不敢以公主之名声换苟且偷生。公主恩德,来世定当相报! 她看完信,抬起脸便苦笑了起来,眼中笑出了泪水,轻声道:“傻子!一个是傻子,两个都是傻子!” 一个自以为是,跪地求她出手相救;一个顽强执拗,宁愿杀头也不要她救。这样的两个傻子偏偏互相喜欢了,能不互相折磨吗? 洛蔚宁宁愿死也不愿意当她的驸马,着实深深地刺痛了赵淑瑞。她用了很久说服自己接受一个女子当驸马,只要洛蔚宁日后都以男子身份示人,她愿意就这么与她过一辈子。可是,没想到洛蔚宁宁愿死也不愿背弃与杨晞的感情。 她这个公主,当得真够难堪的! 神卫军虞侯抗旨被关押天牢,引起军中极大的轰动,所幸她只是神卫军二把手,还有将军郑铭稳住军心,她的职位暂且空置,一切军务由郑铭处理。 另一边,洛蔚宁入狱后换上了单薄的白色囚服,身上只披了一件灰麻外套,入冬时节的寒夜,她冷得蜷缩着身子,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的干草上,以此取一丝暖和。 她的头发仍是入狱前那般全部束起,干净整齐。 天牢烛影摇曳,划过她面无表情的面容。这是她入狱后的第一夜,她活了十八年,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身处这般境地。但此刻她的心思全然顾不得悲春伤秋,完全不在意生死,仍陷在杨晞带给她的伤痛中。 她甚至还盼着快杀头,因为没有比死更容易让她解脱了! 突然,天牢门吱呀一声开了。两个举着火把的狱卒率先进来,接着进来的是秦扬、王敦以及与王敦年纪相当的大理寺卿。 洛蔚宁仿若没听见一般,眼神也不给,一动不动。 秦扬望着洛蔚宁蜷缩成团的可怜侧影,忍不住勾起一抹冷笑,抬高声音嘲讽道:“堂堂神卫军都虞候,怎么会沦落到蹲大牢了?” 洛蔚宁听到是秦扬的声音,还冷嘲热讽的语气。想到自己就是栽在他手上的,就猜到他来落井下石了! 大理寺卿看了看守在天牢的几个狱卒,严肃道:“来人,将犯人绑起来,本官要亲自审理她!” 很快,两个狱卒将洛蔚宁拖出来,五花八门地绑在了十字木架上,洛蔚宁仍然不为所动,淡漠地望着眼前几个阴险小人。 狱卒为王敦和大理寺卿搬来了椅子和茶几,两人坐在洛蔚宁面前的五步之外,冷眼看着洛蔚宁,浅尝热茶,好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 而秦扬则站在洛蔚宁跟前,挥动着鞭子,唇角勾起邪笑,小人得志的模样。 “你们要问什么就直说吧,何必这么大的阵仗?”洛蔚宁冷冷笑道。 秦扬道:“洛蔚宁,你才十八岁,入军不到两年就当上神卫军都虞候,你是怎么敢当的,难道自己几斤几两还不知道?” “我十八岁当禁军将领,还真的要谢谢你秦扬啊!为了将我推上虞侯之位,不惜连自己的父亲也背叛,与奸党勾结。”洛蔚宁反讽道。 秦扬被戳到痛处,挥起鞭,噼啪,连抽两下,狠狠打在洛蔚宁身上。洛蔚宁转过头去,痛得咬着牙,倒抽了口气,但始终一声不吭。 身上传来火辣辣的痛,并且感觉有血水滑落,她的白色囚衣,很快被染了一道红痕。 显然秦扬是下了死手,两鞭就把她抽得皮开肉裂。 秦扬解了气,继续道:“人往高处走,既然在我爹麾下要被你这个庸才压着,还不如另寻出路?哪像你这个蠢货,有驸马不当,非要赴死,你以为我表妹就会因此念你一辈子?哼,我跟她的亲事早就得长辈认可,等我们一成亲,她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 说到杨晞,洛蔚宁的心仿如被万箭穿过,牵起浑身剧痛。眼眶含着泪水,她却咬着牙强忍,绝不能在对手面前流下来。 秦扬又冷笑道:“不过你猜得没错,是我识穿了你的身份,联合王县公将你推上都虞候之位,若不是为了等成德公主将你点为驸马,早在几个月前我就揭穿你了!” 当初王贵妃和王敦为了将此事闹大,等皇帝开口让洛蔚宁尚公主,就这么等了几个月,让洛蔚宁过了几个月的逍遥日子,秦扬这口气憋太久了,今夜,他要一一讨回来! 秦扬又凭空甩动了两下鞭子吓唬洛蔚宁,“洛蔚宁,今晚你最好什么都招了,否则我让你生不如死!” “你想让我招什么?”洛蔚宁丝毫没有惊惧。死都不怕,区区几鞭子,又怎么吓得了她? 大理寺卿率先开口道:“洛蔚宁,秦少将军与我说,你不愿尚公主,是因为你本身就是个女子,可是事实?” 洛蔚宁目无焦点地盯着一处,沉吟道:“若我喜欢公主,又怎会在意自己是男还是女?” “那你可是个女子?”大理寺卿又再追问。 “是又如何?”洛蔚宁坦然地道。 从她不打算娶公主开始,就没想过隐瞒身份。 大理寺卿道:“好。我已经问到了想要的答案,接下来就交给王县公了。” 秦扬与王敦对视一眼,王敦点了下头,秦扬转而厉喝:“来人,将刑具拿上来!” 话音刚落,两个狱卒便搬来了拶刑的工具,然后将洛蔚宁的双手自木架上松绑下来,十指夹进了拶子间。 洛蔚宁望着这拶子,心底升腾起恐慌。小时候在家乡到公堂上凑热闹,那些官兵就是这么对待女犯人的,女犯人忍不住痛楚,往往什么都招供了,不招的,手指被夹得血肉模糊,当堂断掉。 “你们要干什么?”洛蔚宁怒道。 王敦抿了一口茶,道:“自然要跟你算旧账了。洛蔚宁,今晚你最好把一切老老实实交代了,否则本县公让你生不如死。说,当初你带着魏王查封了橘井堂,那背后指使之人到底是谁?” 洛蔚宁瞳孔震惊,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 她什么都可以招,唯独这个不能!若是说出来了,那无疑是将杨晞置入死地!纵然她如今有多痛恨杨晞,她也不会出卖她! 看着自己被夹在拶子之间的十指,洛蔚宁绝望地深呼吸了口气。想来今晚秦扬与王敦是要严刑逼供了,不问出她背后的人是谁便不会善罢甘休的。今夜她不死,十指也得废掉了。 见洛蔚宁迟迟不作声,秦扬夺过拶子右边的绳,怒道:“洛蔚宁,到底是谁?” “是我,就是我看不惯橘井堂囤积药材,草菅人命!” 王敦恼怒,瞥了一眼秦扬,于是秦扬和另一名狱卒缓缓牵扯绳索。 洛蔚宁望着拶子越来越紧,十指渐渐生疼,痛得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洛蔚宁,你说不说?”王敦继续道。 “就是我,就是我要对付你们高党所有人!” 她话音刚落,秦扬和狱卒猛地一牵绳子,那拶子仿佛要将她十指指骨夹断一般,痛得她仰面惨叫了一声,脸色也苍白了,额上渗出汗珠子,浑身开始颤抖。 “洛蔚宁,想少受点苦你就说出来吧?”王敦阴冷笑着。 洛蔚宁盯着他,挤出一抹轻笑,虚弱地道:“是我!我看不爽你又胖又丑,就想整你!” “砰!”王敦怒摔手中茶杯,暴怒起来,“给我扯,使劲扯,把她的手指折掉!” 接到命令,秦扬狠狠地牵扯着绳子不放手。 剔肉拆骨般的疼痛自指间牵连到浑身上下,洛蔚宁痛得惨叫不绝,声音回荡在整个天牢。 她的泪珠子一颗一颗不由自主地滑落脸庞。 这辈子,她何尝受过这般痛苦? “洛蔚宁,你招不招?”秦扬松了手,又质问。 洛蔚宁颤抖着道:“是……是我!” 今夜,即便是赔上性命,她也绝不会出卖杨晞。 连心的疼痛又再继续,洛蔚宁望着自己十指血水渗流,整个指间一片殷红,再这么下去,不用半刻,她十指的骨头就要碎掉了。 就在她痛得快要昏厥过去前,门口传来威严有力的喊声,“住手!” 话音刚落,秦扬率先吓得松了手,洛蔚宁的十指松弛了下来,疼痛得到了缓解。她望向门外,虚弱的脸上露出微笑,是秦渡殿帅来了,她今晚得救了。 “爹!”秦扬惊讶。 秦渡冷瞥秦扬一眼,心中早已寒透了。 前些日子杨晞给他传信,说从杜龙口中逼问出暴露洛蔚宁身份的人是秦扬,秦扬与高党勾结,狼狈为奸,他还不愿相信。直到今晚他终于亲眼瞧见了,他的儿子当真与奸党勾结一起了! 但此刻他无暇顾及秦扬,带着李家兄弟上前给洛蔚宁松绑。 “秦帅。”洛蔚宁无力地道。 “别说话。”秦渡扶着她,温和地道。 大理寺卿看着秦渡不请示过他就替犯人松绑,感到被冒犯,道:“秦殿帅,这儿是大理寺,由不得你作主!” 秦渡将洛蔚宁扶着靠墙坐下,然后望向大理寺卿和王敦,目光凛然,“本帅已经入宫向官家禀明了所有,洛蔚宁既是禁军将领,她的一切还关乎成德公主声誉,乃重要人犯,官家命我派专人看守!” 说着,秦渡看了一眼他带来的李家兄弟和其余两名禁军,继续道,“从今天起,洛蔚宁就由他们看守,以免像往日安顺天那般,生起了事端。” 王敦听罢,气急败坏地握了握拳,这哪儿是来看守洛蔚宁,分明是他秦渡的手下,安插进来保护洛蔚宁的! “王县公有意见?”见王敦眸色带怒,秦渡转而问。 王敦把怒火强压下去,虚伪笑道:“本县公不过是关心成德公主婚事,来帮忙审审这洛蔚宁,不敢有意见。” 他和秦扬出现在大理寺天牢已是违反规矩,若秦渡揭发到皇帝面前,他也吃不了兜着,所以只能忍气吞声。 “把这儿交给本帅吧,至于二位滥用私刑,本帅就不向官家禀明了。”秦渡又道。 王敦和大理寺卿有把柄被抓着,饶是多么不甘,也只得离开天牢。 见秦扬还立在原地,秦渡瞪着他道:“她不过是一个小女子,你怎么下得了手?滚!” 秦扬瞪着双目,恨得咬牙切齿,“爹,你会后悔的!” 说完,秦扬就干脆地离开了。 洛蔚宁倚靠在墙壁,痛得周身虚脱,面无血色,李家兄弟蹲在她左右,担忧不已。 秦渡蹲下她面前,关切道:“阿宁,你还好吗?” “我没事,多谢秦帅。” 秦渡看了一眼洛蔚宁的十指,血水还在滴着,心疼地道:“你受苦了。”接着向身后两名禁军吩咐道,“快去找大夫来!” 两名禁军领命而去。 “秦帅,你怎么会来了?”洛蔚宁无力地、疑惑地问。 “从你被捕后,我就入宫见官家了,亲自向他揭发了你的身份。” 这是向从天得到洛蔚宁被捕的消息后让他这么做的。 当赵建得知洛蔚宁是一名女子,当即勃然大怒,想到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受了这般奇耻大辱,立即下令革除洛蔚宁都虞候一职,择日处斩。念在秦渡也被洛蔚宁欺瞒,且主动揭发她,只痛批了一番,罚了几个月俸禄就不作其余惩罚了。 而魏王比较倒霉,当初明面上是他安排洛蔚宁入军的,开封府尹一职被停职半年,这半年还得禁足王府,不得外出。 洛蔚宁松了口气,“幸好你们所受的牵连不大。秦帅,向我替魏王说声对不起。” 秦渡嗯了一声,看着洛蔚宁刚受过酷刑,还有心思关心他们,如此善良的孩子就要被处死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知道向从天指使他入宫揭发洛蔚宁,就是要牺牲洛蔚宁,换取官家对他和魏王的宽容。几天后,洛蔚宁就要被推上断头台了! 过了将近半个时辰,两名禁军带来了一名大夫,为洛蔚宁清理了指间的伤口,敷上金疮药,用白纱布逐根手指包扎了起来。 药粉带来的冰凉沁入骨髓,洛蔚宁瞬时觉得疼痛消减了一大半。不经意间,她就昏睡过去了,连秦渡什么时候离开也不知道。 到了半夜她感到指间隐隐作痛,又醒过来了。平躺在干草上,曾经灿若晨星的眼睛此刻空洞无物,盯着牢房外的一盏油灯,光芒映照中,眼眶渐渐亮起了水光。 她忍着疼痛,吃力地抬起手将挂在脖颈的红绳解下来,被白纱布包裹得厚厚的手握着那块玉璜,搁在胸口上。眼睛含笑,滑下两行泪水,心境出奇的从容。 她终于还清了。 七岁那年杨晞赠她这块玉,使她不至于饿死,救了她一命。今晚她承受酷刑,宁死守护杨晞,再过几天,她被推上断头台,就算是还她的大恩了。 从此,生生世世,她们两不相欠! 第72章 十年贪痴一朝了 ◎她们不是认识两年,而是十年!◎ 秦渡从天牢回到秦府,气势汹汹地往后院走去,杨敏在前院迎接他的时候就感觉到他怒火中烧,为他解下披风,担忧地一路跟随。 二人匆匆走在后院长廊,忽见尽头伫立着一个人,那人正盯着秦渡,面色淡漠,明明是他的亲生儿子,却宛如一个陌生人。 秦渡望着他那淡然还带着嘲讽的神色,真想剖开他的头颅,看他内里到底装的是什么! 当初天武军作乱,兵部为稳定天武军,在其他禁军挑选了一些士兵填补,秦扬因功以军指挥使一职进入天武军,他还以为只是普通的升迁调动,没想到竟是高党有意安排的! 他的儿子正是为升迁投靠了奸党! 他快步走上前狠狠揪起了秦扬的衣领,推着他靠在墙壁上,怒道:“你这个逆子,还有脸站在这儿!” 杨敏吓得赶紧上前拉着秦渡,“郎君,郎君快冷静下来!” “今日我教子,夫人你别插手!”秦渡一手将杨敏推开。 杨敏望着父子二人剑拔弩张的气势,担忧、痛心不已,却一筹莫展。 秦渡盯着秦扬,道:“从古至今,建功立业的路有那么多条,为什么你就偏偏入了歧途,与高党奸佞为伍?” “孩儿投靠高党是歧途,那父亲就这么确定自己投靠的是正道么?”秦扬迎上秦渡的锋芒,毫无惧色地反问。 在他眼中,权谋党争,自古以来皆是成王败寇,又有什么正邪可言?他们父子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 “高党扰乱朝纲,滥杀无辜,人尽皆知。我自小教育你亲近贤能,远离奸佞,你为何不听?”秦渡厉声质问。 秦扬眼眶涌上了湿润,忍耐了许久,咬牙切齿地道:“因为孩儿建功立业的路都让爹给堵住了!那洛蔚宁入军不如我久,武功也不如我,爹凭什么让她骑在孩儿头上?因为这样,就连表妹也喜欢上她了!” 秦渡一怔,扯着秦扬衣领的手松了一下。 秦扬乘机挣脱秦渡,嘴角扯起一抹冷笑,继续道:“我不会让你看扁的,不妨走着瞧,总有一日,你会知道我是对的!” 说完他转身就走,秦渡忽然回过神来,边追上去边道:“你给我站住,从今天开始不得离家半步,直到你改过自身为止!” 他的手刚碰到秦扬的肩膀,对方竟反手握着,转过身与他对打了两招。秦渡始料未及,被他击退开来就没再还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这是第一次,他的儿子竟对自己出手。 秦扬道:“孩儿长大了,不再是活在爹羽翼下任由操控的傀儡了。” “你……” 杨敏不愿意看到父子反目,急道:“扬儿,你怎么能这么跟你爹说话?” 秦扬看了一眼自小最疼爱自己的娘亲,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恢复冷漠,缓缓走到庭院中。这个院子是平日父子俩练枪的地方,两边有兵器架,摆着枪、剑、刀等武器。 秦扬站在兵器架前犹豫了片刻,然后拿起一杆枪,看着秦渡说:“我已二十有一,爹别再想操控我了,今日咱们父子就做个了结,我若打赢了爹,从此以后无论我投靠谁,做什么,爹都无权干涉!” 秦渡震撼地望着他,想了好久,却不得不接受。 于是从兵器架也拿起一杆枪,道:“好,你若打赢了我,我任你自由,但从此以后你是生是死,皆与我秦渡无关!” 话音刚落,秦扬便出□□向秦渡。秦渡眼疾手快,双手握着枪杆,横推而出,挡却了他的进攻。 庭院中,父子二人打得难分难解,枪杆颤动声、兵器碰撞声以及两人的厉喝声交织一片。杨敏站在长廊上,焦急得几乎要跺脚。 秦家祖传的秦氏枪法是大周数一数二的枪术,共三十式,秦渡为神卫军献出前二十式,后十式只传给了秦扬,秦扬练了将近十年,枪术早已不亚于秦渡。 两人打了半个时辰余,最终秦扬凭着年轻有力,灵活矫健的身体占了上风,挑掉了秦渡的枪,秦渡被击退了几步,大为震惊。 秦扬双手握杆绕了几圈,让秦渡眼花缭乱,他还没反应过来,胸口就被对方的枪杆重重一杵,然后踉跄了两步。 他捂着胸口,一脚往后迈,稳住了身体。 秦扬适时住手,单手握枪杆,长身直立在秦渡面前,挑着下巴俯视他,傲然而冷漠。 “爹输了!” 他手一扬,稳稳地将红缨枪扔回兵器架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杨敏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先是喊了一声“扬儿”,后赶紧过去搀扶着秦渡,“郎君,你怎么了?” 秦渡怔怔地道:“我老了,连儿子都教不动了!” 他捂着胸口,疾首蹙额,脸涨红了,突然“噗”的一声,喷出一口血。 杨敏大惊,“郎君!郎君!来人,来人呐,快请大夫……” 赵建得知了洛蔚宁的女儿身,但为了维护公主声誉、皇室颜面,他勒令大理寺卿不得将这件事明面公开,三日内以抗旨之罪将洛蔚宁处斩了。 杨晞大清早起来,在家中便听闻了这个消息,吓得得差点昏了过去,所幸樱雪及时将她扶住。她让杨仲清代她向尚药局、太医局告了假,然后强撑着身子去了大理寺天牢。 大理寺天牢关押着重要犯人,素来是由禁军把守,由于事先有打点,杨晞提着一食盒,顺利进入了大牢。 她踏入天牢大门,沿着台阶往下走,看到李家兄弟,李家兄弟识趣地离开了。 大牢空荡荡的,只有洛蔚宁一人,她被圈在间隔的铁杆内,背对牢门,挺直腰背而坐,从容不迫的样子。那穿着囚服的单薄背影,还有缠满白布的十指,都如一道道利刃,深深刺痛了杨晞。 杨晞顿时鼻头发酸,眼眶漫上了泪水。她慢慢走到铁杆前,蹲了下来,放下食盒,看了洛蔚宁好一会,始终不见她有任何反应。 “阿宁。”杨晞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仿佛洛蔚宁是个陶瓷人偶,她的语气再重些便要碎掉。 听着那熟悉的声音,洛蔚宁浑身上下,仍是不争气地为之发烫。 不是已经料到了她会来,且决定好要放下这个人了吗? “阿宁,是谁对你用的刑,你告诉我。”杨晞的话音都带了哭腔。 “不要惺惺作态了,这又跟你有什么关系?”洛蔚宁冷硬地道。 杨晞丝毫不介意洛蔚宁的凶狠与冷漠,继续温和地道:“我带了些食物来,你过来吃点吧?” 说着她掀开了食盒,里面有一碗白花花的米饭和丰盛的菜肴,还有两串烤鱼。 “有你最爱吃的烤鱼。” “我一个将死之人,杨医官可否让我清静两天?”洛蔚宁不耐烦了起来。 她还嫌伤她不够,要来这里落井下石一番吗? “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的,阿宁!”杨晞终究忍不住,泪水如断线珠子扑簌簌落下。 洛蔚宁疲惫了,不想再理会。杨晞仍是边哭边道:“你现在改口还来得及的,公主会帮你的,你为何一点机会都不要了?阿宁,你转过身看着我呀!” 洛蔚宁依然无动于衷,仰面叹了口气,一闭眼,两行泪水滑落下来。 被一而再再三的冷遇,杨晞急得耐性耗光,把连日来积压的怨怼都发泄出来,质问她:“你为什么就这么固执,我让你逃,你不逃;我让你尚公主,你不愿意,把所有能活下去的路都堵死了,你让我怎么救你?你若是恨我,出狱以后将我千刀万剐了可不是更好吗?” 洛蔚宁听着杨晞愈发抬高的声音,疯掉似的发出一连串的质问,像是对她有千般怨恨。她冷笑一声,心想,她有什么资格责怪她? 她终于按捺不住,激动地转过身,泪眼澄澈地盯着杨晞,反问道:“还来得及?不是你们为了自保,让秦帅入宫揭发了我的身份吗,还能怎么改口?” 杨晞顿时怔住了,秦渡在赵建面前揭发了洛蔚宁,她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很快她又明白过来了,不是向从天做的又能是谁? “阿宁,不是我干的。” 洛蔚宁没兴趣深究是谁干的,反正她一心求死,也不在意了。继续道:“你如今又何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你忘了自己说过什么吗?你说在你眼里,比起公主、比起你爹你父亲,我洛蔚宁什么都不算!从你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起,我对你的所有念想便都死去了!” 杨晞盯着洛蔚宁,痛得泪流不止,她想解释那都是为了让她死心,然后尚公主而说的气话,但喉咙却被哽着,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洛蔚宁静静看着她哭,然后用白纱缠绕的手,忍着疼痛拨开干草堆,颤抖着手将昨夜解下来的玉璜拿起来。 自己是个即将身赴刑场的人,就在今夜,她要了了这辈子的所有念想! 犹豫了片刻,道:“你只知道和公主九年的情谊,可不知道,有一个人,她念了你十年!” 泪光之下,杨晞的眸子升起些许诧异。然后,只见洛蔚宁朝她伸出手来,掌中呈出那块白如雪色,半弧形的玉。 杨晞难以置信地望着这半块玉,这是一块圆环玉分开的其中一半,另一半在自己身上。这半块玉是怎么弄丢的,她怎么可能忘了? 十年前她少不更事,随手将母亲所赠之玉接济了一个穷苦的小女孩,事后让母亲训斥了一番,母亲走后她更是对此遗憾不已。 没想到,她随手赠玉的人,竟恰巧是洛蔚宁! 她颤抖着伸出手,拿起了那块玉,细细凝视,玉色与她腰间佩戴的那块一样光亮,毫无缺陷,显然得到洛蔚宁的悉心保管。摸着上面母亲亲手雕刻的“巽子”两个娟秀的字。一瞬间,她的记忆仿佛回到了儿时,在那个偏远的烟瘴之地,一座简陋的门庭外,大门两边挂着白布、悬着两个白灯笼。当时才八岁的她伫立在门外,面前站着一个穿着破洞肮脏的衣衫,瘦小的脸还沾满泥尘的小女孩。 她将半块玉放在那小女孩手中,小女孩握紧了玉,朝她咧嘴一笑,那一笑,多么像曾经洛蔚宁望着她,那痴痴的笑容。 “这玉璜,当初我拿去当掉救了奶奶。因为想知道上面刻的是什么字,我去读书识字;为了赎回它,我替人砍柴,给大户人家耕地,给纨绔跑腿买酒,什么都干过,花了四年才将它赎回,从那时候起,我便常常戴在身上。你是我最艰难的时候唯一帮过我的人,我将你视为恩人,日日想念,希望有朝一日能再见到你把它还给你。后来家里发生大旱,奶奶带着我北上。尽管路上吃尽了苦头,可我真的很高兴,终于有机会去找你了。本来在认出你的时候就应当告诉你,将这玉还你。可不知为何变得愈发贪婪,想一步一步靠近你,想要将你占为己有,最终造成了这般境地!今日我将玉还你,了断我十年的念想,了断我十年的贪痴。从今往后,我是生是死,皆与你无关!” 听着洛蔚宁声声带泪,字字带血,看着她决绝的眼神,杨晞痛得泪流满面,几乎要窒息过去。 “啊!”她捂着胸口,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她终于明白了,终于明白洛蔚宁对她们的感情为何如此固执了?她们不是认识两年,而是十年!十年!她于洛蔚宁而言,不仅是所爱之人,更是信念般的存在,十年时间,足以刻入骨髓! 她以为善意而说尽的绝情话,竟无意中摧毁了洛蔚宁十年的信念! 她又怎么活得下去? “阿宁,对不起,对不起……” 最后杨晞攥着玉,哭着离开了天牢。 一想到自己伤害了洛蔚宁十年的感情,想到她自小到大受了无数的苦,却因为遇着了她,要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杨晞心里便痛得抽搐。 走到天牢外的城楼下,她感到头重脚轻,扶着墙壁,但仍止不住眼泪,大概是哭得太多,胃里霎时一阵翻江倒海,稀里哗啦地吐了出来。吐完后她想继续回家,刚迈开三步,突然眼前一黑,斜斜地倒了下来! 第73章 父女生嫌隙 ◎父亲,她不是棋子!◎ 杨晞晕倒以后被守在天牢外的禁军发现,引起一时轰动,杨府车夫闻讯立即赶过来,快地策马车将她送回杨府。 府中的家丁、丫鬟和老婆子听闻消息后慌慌忙忙跑出门外,从马车上将人抱回了闺房。另一边遣人入大内告知杨仲清。 杨仲清焦急地回到府中,踏入杨晞的闺房,只见樱雪在床前踱来踱去,担忧得心都要悬到嗓子眼了,一看到杨仲清进来如望着救星一般迎了过去。 “主君你回来了,快看看小娘子!”樱雪急道,“从昏迷至今半个多时辰了,还没醒来!” 杨仲清到床边坐下,望着杨晞面容和嘴唇都一片苍白,担忧地拧着眉头,然后为她把脉。 “主君,小娘子是怎么回事了?”樱雪急得快哭出来了。 过了一会,杨仲清收起切莫的手,叹息道:“巺子这些日子神思太过忧虑紧张了,晕倒是因为气急攻心,我开个方子,你到府中药房取药给熬了。” 杨仲清说罢便写了药方子交给樱雪,樱雪直接在府中的药房抓了药,熬好药后就端进杨晞的闺房。 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杨仲清仍坐在床边,担忧、心疼地看着杨晞,时不时为她掖好被角。待药端来后,一调羹一调羹的,悉心送进杨晞嘴里。 “主君,小娘子什么时候醒过来?”樱雪带着哭腔问道。 杨家是医学世家,府中人身体素质一向很好,她入府八年,服侍杨晞五年,还是头一回见她病得如此严重,而自己身为她的贴身侍女,此前竟不曾发觉她不舒服,害她突然晕倒,神志不清地躺在床上。 樱雪心疼又内疚。 “这药有安神之效,一时半会不会醒过来。她太累了,能歇上一天一夜就无大碍。”杨仲清道,又严肃地望着樱雪,“巺子这是怎么回事,在天牢发生什么事了?” 樱雪怯怯的,犹犹豫豫地道:“我……小娘子不让我跟着,我就任她一人去了。听天牢那些守军说,她是从天牢哭着出来的,哭得吐了,然后就晕倒了。主君,都怪樱雪不好,樱雪应该跟在她身边的。” 杨仲清叹息着站起来,没去责怪樱雪,而是在床前边思索,边缓缓踱来踱去。 虽然赵建为了皇室颜面命大理寺卿守住洛蔚宁女儿身的秘密,但禁不住朝中流言四起。对于洛蔚宁的真实身份,他也有所耳闻。 想到洛蔚宁被钦点驸马那天晚上,她送杨晞回到门外,他分明看见她和自己的女儿抱在一起。他姑且认为当时杨晞也被她欺骗了。可如今呢?她的女儿想来知晓了她的身份,却还是为她哭成这般模样,怎叫他不担忧? 他想到他的女儿和一个女子纠缠不清,心里就一阵不堪! 深秋的黑夜来得特别早,未至一更时分,天空就铺开了一片夜色,大内里当班的百官早已出宫,阔落的宫道上冷冷清清,旁边昏黄的灯笼光显得甚是微弱。 赵淑瑞和璇玑从公主府出来,沿着御沟边上慢步,璇玑手里还捧着一盏莲花灯。 走了一会,赵淑瑞踏下台阶,来到御沟水边,“把莲花灯给我吧!” 璇玑吹亮火折子点燃了莲花灯,然后交给赵淑瑞。赵淑瑞捧着,盯着莲瓣中心的烛光,满目忧愁。 再过一天就是洛蔚宁行刑的日子了,虽然她欺骗了她的感情,她也怨恨过她。可临到她要处斩了,她却忍不住悲怆起来。是女子又如何,终究是自己爱过的人。 她今日向皇后问安的时候,也表示过想替洛蔚宁求情,但皇后阻止了,说:“每个人有自己的命运,既然洛蔚宁当初没选择你的帮助,想必她是一心求死,你又何必冒着批逆龙鳞的危险,去改变她的宿命?” 最后她打消了求情的念头。 既然不能救她,便为她放一盏莲花灯祈福吧! 在夜色映照下,水面波光粼粼。赵淑瑞蹲下来,将莲花灯放落到水面上,莲花灯随着流水缓慢地往御沟下游流去。望着渐渐远去的一团灯火变成一小点,最终消失在目光之内,想到逝者如斯,她便又喟叹了一声。 “后天你就要行刑了,一路走好,阿宁!” “公主真是菩萨心肠,她那么待你,你却还为她放莲花灯。”璇玑平静地道,也没有愤愤不平的意思。 “不知那杨晞知道消息后,现在怎么样了。” 那条性命可是杨晞跪地求她也想保住的。 “公主当真想知道?”璇玑问道。 她为免公主问起,有意打探过杨晞的情况。但公主不问,她也便不会说出来扰乱她的神思。 赵淑瑞踏上台阶,又沿路而走。心想,杨晞虽然与洛蔚宁一起欺瞒了她,让她真心错付。可自己何尝又没错?她仗着公主身份,丝毫不顾及洛蔚宁的意思就要将她点为驸马。以为天下人皆对王权富贵趋之若鹜,不曾想洛蔚宁亦是性情中人,怎么会为了荣华富贵放弃心中所爱? 是她的骄矜高傲害了洛蔚宁,害了杨晞。 赵淑瑞终究拗不过自己的本意,道:“杨晞怎么了?” “卑职听说杨医官今日去了一趟天牢,出门便晕倒了。”璇玑道。 赵淑瑞露出些许惊诧,面上难掩担忧之色,道:“璇玑,备车马!” 公主的仪仗队伍停在了杨府门外。璇玑牵着赵淑瑞下马车,杨仲清率杨府众人迎接,然后引着她来到杨晞闺房中。 赵淑瑞屏退了其他人,坐到床前。 床边立着灯柱,借着暖黄的灯光,她看到昏睡中的杨晞,眉头依然紧蹙,连睡着的样子都那样紧张和痛苦。 赵淑瑞不由得无奈又难过。 “巺子呀,你又何必这样折磨自己呢?” 她牵起杨晞那露在被子外的手,感觉像雪棍子那样冰凉,然后呵护在两手间,担忧地看着杨晞,心道:“阿宁就要被斩首了,你一定要挺过去。” 手心的温暖给杨晞带去了安全感,她的睡容逐渐变得安然,眉头逐渐舒展了开来。 “好朋友,牵牵手,奔奔跳跳一起走……” 两只细小稚嫩的手握在一起,晃来晃去的。 烈日炎炎的夏日,青草茂盛的果园里,一个约莫七八岁,衣衫破旧的小女孩牵着另一个年纪相当,身穿素色锦衣,头发扎着两个好看丸子,可爱而秀气的女孩,跳跳脱脱地走着,一起念着这句童谣。 不久她们来到一棵荔枝树下,衣着破旧的女孩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树梢。锦衣女孩抬头看着树上那稚嫩的身影还有满枝头红彤彤的果实。 树上女孩一只小手抱着树枝,另一只手努力够向枝头的一串果实。 她欢笑着道:“阿宁,你多摘点,我要吃很多很多的荔枝!” 那瘦小的身影回转身来,手里拿着一串红彤彤的荔枝果,与她对视间,白皙的小脸蛋绽开灿烂的笑容,就像温暖的日光,“我摘到啦!” 小洛蔚宁三两下跳回地面,站在小杨晞面前,亲手将一颗红彤彤的果子放到对方手中。 小杨晞与她差不多高,但见洛蔚宁单纯的眼眸与咧嘴痴笑的脸蛋,她就觉得自己是个小大人,忍不住抬手揉了一下她的头发,道:“阿宁你真厉害!” “嘻嘻。”小孩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小杨晞望着小洛蔚宁,秋水盈盈的眼睛眨了眨,然后蔓上了情愫,温声道:“阿宁,你会喜欢我一辈子的对吗?” 然后她伸出手,等待洛蔚宁握下来。小洛蔚宁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缓缓向她伸出手,那明亮澄澈的眼睛突然染上一层戾气,龇牙咧嘴大吼一声,用力推了一把杨晞。 “我恨你!” 杨晞踉跄了两步,再看洛蔚宁的时候,对方已是长大后的洛蔚宁,眼含泪水恨恨地盯着她。 小杨晞也变成了成人后的样子,面带怯色看着洛蔚宁,“阿宁。” “杨晞,你这个骗子,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堂主?” “你说过喜欢我的,为什么逼着我娶公主?” “是你逼我入军营,害我沦落到被杀头,是你害死了我……是你害死了我……” 在洛蔚宁一连串控诉的时候,两人身边果园的景致消失,周遭烟雾弥漫,一片混沌。洛蔚宁的身体也不住地往后退,离杨晞越来越远。 “阿宁,不要离开我,阿宁!” 杨晞急忙追上去,伸出手要触碰洛蔚宁,指尖刚碰到洛蔚宁的脸颊,对方便化作一阵轻烟消失不见了,独留她一人在混沌中,茫然地看着周遭,不断地哭着喊:“阿宁!阿宁……” “阿宁!” 杨晞惊叫一声,从噩梦中醒过来,睁大了双眼。 “小娘子,小娘子!”樱雪一直守在房间,听闻声音赶紧跑到床边,握着杨晞的手,“小娘子,樱雪在这呢!” 杨晞躺在床上,身上穿着白色里衣,锦被覆盖到胸口,睁着惊恐的眼睛,轻轻喘息着。 “小娘子,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杨晞始才回过神来,眼睛有了焦点,很快又泛起了泪水,在樱雪的搀扶下坐了起来。 “小娘子,你可算醒过来了!”樱雪一副哭过鼻子的模样,嘤嘤道。 杨晞透了口气,觉着头脑轻松了许多,很快想起自己是在大理寺天牢外晕倒的,便问:“我睡了多久?” “差不多一天一夜。”樱雪道。 “那阿宁……”杨晞想到洛蔚宁即将问斩,顿时又焦急起来,还没说完,头脑又是一阵发疼,她痛得呻吟一声,按着脑袋。 “小娘子,你就别再着急了,主君说你就是忧虑太深才晕倒的,你就好好在家里休息几日吧!” “阿宁现在怎么了?” 樱雪拗不过她,只好道:“洛虞侯定了明日午时问斩。” “不行,我得出去想办法!”杨晞说罢,便要掀开盖在腿上的被子下床。 樱雪急得按着她的肩头,劝道:“小娘子,您就听话吧,再这么着急下去又要晕倒了。既然木已成舟,你看开点吧!” “不行!” “你再着急又有什么用?”向从天严肃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杨晞抬头就瞧见他走进来。 他一袭淡色云纹华服,惯常拿着一串手珠,板起严肃的脸,强硬掩饰心疼。 “父亲!”杨晞恳求般唤道。 “你先出去吧!”向从天吩咐樱雪。 樱雪识趣地离开并关上了门。 向从天站在床边盯着杨晞,道:“洛蔚宁被捕后,秦殿帅就来找我想办法,他都跟我说了,你一开始就知道洛蔚宁是个女子,却把她安排入军!” 杨晞低垂眼睑,恭顺地承认自己犯下的错。 向从天气急败坏地咬了咬牙,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想厉声训斥,却又心疼杨晞生病初愈,只得把怒火憋了回去。 “你真是糊涂呀!你可知道这样会坏了大事?若不是秦殿帅看到事态越来越严重来找我想办法,我还被你蒙在鼓里。” “所以父亲就让姑父揭穿了阿宁的身份,一条生路也不给她?”杨晞泪眼晶莹,抬头看着向从天。 “父亲这么做也是顾全大局,为了你姑父和魏王不受牵连。” “父亲,你一定还有办法的,你要救她!” “她明日午时便要处斩了,你还是死了这份心吧,收回一切心思放回你母亲的事上!”向从天冷着脸道。 “那她怎么办?”杨晞带着哭腔反问。 “巽子,成大事者切忌心慈手软。洛蔚宁不过是一颗棋子,一开始就该将她灭口处理了,是你一意孤行才造成了今日这境地,还牵连了秦殿帅和魏王,我们所做的事情都差点前功尽弃了!” “父亲,她不是棋子!”杨晞厉声道,泪水夺眶而出。 “她不是棋子,又是什么?”向从天盯着杨晞的眼睛反问道。 对上父亲如利刃一般的目光,杨晞顿时胆怯了,不敢直视。 她与洛蔚宁同为女子,又怎么能将她们的关系告诉父亲?若父亲知晓了,非但不会救洛蔚宁,还恨不得入宫奏请皇帝今日就将洛蔚宁行刑了! “她对女儿来说,是很重要的人。”杨晞低着头道。 “有什么人比你母亲还重要?巽子,这件事你犯下的错,父亲可以既往不咎。但你必须答应父亲,这段日子好好休养身子,别再为洛蔚宁的事伤神了。父亲向你保证,洛蔚宁,她不会白死的!” “父亲当真不愿意救她吗?”杨晞抬头,泪眼可怜地望着向从天。 “一颗棋子,当弃则弃!”向从天神色决然,斩钉截铁地道。 “既然父亲不愿意救她,那巽子唯有自寻办法了!” “巽子,为父望你别忘了初心,想想你的母亲,她是怎么含恨而走的?不要因小失大!” 向从天提到她母亲之死,瞬间戳中了杨晞的痛处。她无奈、痛苦地阖上双眼,映入脑海的全是十岁那年,母亲的尸体覆盖着白布安放在家中大堂,她冲上前掀开白布,那情景她至今还记得一清二楚。 母亲的后脑还染着一滩未干的鲜红的血水,眉头紧锁,死得很是恐惧、不甘。 向从天说她是在福宁宫,被赵建逼死的! 父亲的确说得不错,她不能让母亲枉死,当以复仇之事为先,可也不代表洛蔚宁就是应该被牺牲的棋子! 她张开眼睛,坚定地看着向从天,“母亲在女儿心里是最重要的,可阿宁,也同样不能放弃!” 向从天震撼地望着她,拇指重重地捏着珠子,一副难以接受的样子。 自打章嫣去世后,他给杨晞输灌了仇恨,为了替母亲复仇杨晞抛却了所有情绪,向从天今日是第一次看到她难过,哭得撕心裂肺的,除了复仇,她竟有了别的情感。 还有,从十岁那年起,杨晞对他这个父亲可是言听计从的,甚至连终身大事也交给他作主。且她也足够聪明稳重,一向以大局为先。可因为洛蔚宁,她非但不听他的话将人灭口,还隐瞒着他把人安排入军,荒唐至极,差点坏了大事。现在还公然与他作对,誓要救回洛蔚宁。 他忽然察觉,他的女儿长大了,身边大概出现了与她母亲同样重要的人,她随时都会为了那个人,与他背道而驰。 想到此,向从天心里就害怕得一阵战栗。 第74章 转机 ◎暂时不行刑,那什么时候行刑?◎ 翌日清晨,一道光芒自高墙之上的窗牖照射入昏暗的天牢,一抹单薄的身影盘腿而坐。洛蔚宁闭着双眼佯装平静,内心却免不了紧张、惶恐,如捣鼓那般砰砰跳动着。 今天午时就是她的行刑之时了,一会,狱卒将酒菜送来,吃完以后就要押赴刑场。她这辈子就在今天到了尽头,只有短短十八年。不过想到奶奶和宝宝没受牵连,拿着黄金,这辈子即使失去她也能衣食无忧,她心里就甚为慰藉,只要她们能好好活下去,她这辈子就了无牵挂了。 “吱呀”一声,牢门打开。洛蔚宁睁开双眼,望见一道亮光自门口涌进来,接着进来的是这几天一直在天牢里保护她的李家兄弟,他们渐行渐近,洛蔚宁分明看到李超靖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食盒。 她的最后一餐终于来了。 洛蔚宁平静地扫视他们,只见他们容色黯淡,一副很不是滋味的样子,仿佛在怜悯她。 “宁哥,我们给你送吃的来了!”李超靖先开口。 李超广也唤了一声宁哥,然后打开狱门。 李超靖蹲下来,打开食盒,将一碟碟丰富的菜肴摆在小几案上,把一碗饭和筷子递给洛蔚宁,“来,宁哥。” “谢谢你们。” 洛蔚宁接过饭筷,凝望着这些菜肴,都是汴京特色美食,有紫苏鱼、烤羊肉、炸蟹,是看起来很开胃的食物,还有她自小爱喝的桂花酿。多么丰盛,但此刻她却如鲠在喉,眼眶苦涩无神,怎么也没有胃口,吃过以后,去的就是黄泉路了! “宁哥,我知道这些天你胃口都不好,但今天饭菜这么丰盛,多少也吃点吧!”李超广也蹲下来道。 看了一眼洛蔚宁被白布缠绕的十指,撕开一大块烤羊腿递给洛蔚宁。 “好。”洛蔚宁应道。 反正都是要死了,就痛痛快快吃顿饱的吧!于是她爽快地接过李超广的烤羊肉,大口大口地咬了起来,李超靖把酒壶递给她,她倾起酒壶,直接对着壶嘴喝。一口羊肉一口酒,吃得津津有味! 李家兄弟整齐地蹲在她面前,笑盈盈地看着,吃完一块烤羊肉他们又赶紧帮她撕另一块。 洛蔚宁吃着吃着,终于察觉到他们的笑脸,好像很高兴似的。她眼神疑惑,咀嚼的速度逐渐慢下来,最后停止了咀嚼,羊肉塞在嘴中,腮帮子鼓鼓的,道:“你们笑什么?” 李超广笑道:“宁哥,虽然你是女孩子,可我们叫惯了,还是叫你宁哥吧,更何况外面的人还不知道你的身份。” “所以你想说什么?” “我就是觉得宁哥和其他女孩子挺不一样的,不仅武艺高强,连吃个烤羊肉都潇洒不羁的。” “你们是觉得我粗鲁?” 李超靖见洛蔚宁不悦,赶紧嘻嘻笑着打圆场,道:“不是的,我们宁哥一点都不粗鲁,像现在这样子,男女老少见了都喜欢,叫……叫可爱呆萌!” “噗……”洛蔚宁气得直接把嘴里的烤羊肉都喷出来了,喷了李超靖一脸,面露愠色道“讲什么呢,我都快死的一个人了,你们还拿我寻开心,有没有良心呀?” “什么快死了?”李超靖疑惑道。 洛蔚宁也诧异了,“什么意思?” 李超广一拍脑门,恍然醒觉道:“哦,对了,这么重要的事竟忘了告诉宁哥,官家今早又改变主意了,暂时不行刑了!” “真的?”洛蔚宁激动得双眸放光,仿佛又活过来了! “是真的宁哥,咱又能继续活了!”李超广高兴道。 “对呀,我们这不是特意送好吃的来为你庆贺庆贺嘛!”因为方才被洛蔚宁凶过,李超靖有些委屈。 “暂时不行刑?”洛蔚宁突然抓住了“暂时”的字眼,很快敛起了激动,问道,“暂时不行刑,那什么时候行刑?” 李家兄弟面面相觑,摇了摇头。 没人知道,有可能明天,也有可能后天,这会她是死期是哪天都不知道了,岂不是要日日提心吊胆?朝而忧心被押赴刑场,暮而暗自高兴苟活一日! 想到这些,她就奔溃地蹬了蹬双腿,仰天呐喊,“啊,我不要,我不要过这种日子!为什么官家会突然改变主意了?” “我们也不晓得,是今早大理寺的人来告诉我们的。”李超广道。 “或许是哪个贵人替你说话了。宁哥,既然今天不行刑,那你也先别担心,只要多活一天就多一天的希望,这拖着拖着,说不定就能出狱了!” 洛蔚宁喃喃地道:“有人替我说话了?” 又会是谁?思来想去,除了杨晞她想不到谁会救她,可杨晞有这么大能耐,连官家的主意也改变得了? 时间回到昨日。 向从天从杨府离开后,杨晞确定了他不会帮忙救洛蔚宁,于是喝过药后就穿上公服回大内。 先去了一趟成德公主府,答谢赵淑瑞昨夜的看望之情并商议营救洛蔚宁之策,然后便前往垂拱殿。 杨晞的面容依然染着病态的苍白,端着双手伫立在这座位于大内中轴线上的宫殿。那儿是皇帝处理政务的大殿,她第一次踏足,心情尤其复杂,眼神也愈发的凝重。 她本不想见这个杀母仇人,可为了救洛蔚宁,却不得不去求他。更让她羞愧的是,她要利用赵建对母亲的感情,来换取洛蔚宁的性命,这在她眼里,是一件罔顾母亲之恨的无耻之举! 她深呼了口气,迈着步子一步步踏上白玉阶。 她这么做不过是冒险一赌,赌赵建良心未泯,但也不敢确定自己能否说服赵建。若是赌输了,非但救不了洛蔚宁,甚至她也可能触怒龙颜受到惩罚。 垂拱殿内,赵建坐在书案前,拿着一本奏折,难得在认真审阅。 一会,马都知走到殿下,躬着身道:“官家,尚药局御医杨晞求见。” 赵建神色一滞,思索了片刻,很快就想到了杨晞是谁。 章嫣的女儿,与成德情同姐妹,十几岁便考入尚药局的御医。 想起年轻时自己也曾爱慕过汴京第一才女章嫣,只可惜佳人对他无意,先后嫁给了向从天和杨仲清。因为当年一时糊涂,害死了章嫣,他多年以来内疚不已,只要有机会就会努力补偿杨仲清和杨晞,更把杨晞当作半个女儿看待。 杨晞一介女子纵使医学天赋再高,十几岁入尚药局成为宫廷最年轻的女御医,少不了他松口允许。还有她开办为善堂救济穷苦百姓,也是他亲自批准,每年拨款。 饶是如此,杨晞也只是以臣子之礼谢恩,不曾单独面圣,也没求过他什么。今日突然来此,想来是有紧要事情。 赵建想了想,道:“宣!” 得到马都知传召,杨晞缓缓踏入垂拱殿,目光平视前方,仪态端正,走到殿下,朝赵建躬身一拜,道:“臣杨晞参见官家。” 赵建慈祥地道:“不必多礼。巺子今日来见朕,可是有紧要事?” 杨晞听闻赵建喊自己“巺子”心里就一阵嫌恶,他害死了她母亲,有什么资格喊母亲给她起的小名。但奈何对方是君,自己为臣,只能强忍着,故作平静说:“臣今日来见官家,是为成德公主的事。” “哦?成德她怎么了?” “成德公主把关于洛蔚宁的一切都告诉了臣,臣以为……”杨晞犹豫了一会,继续道,“洛蔚宁暂时斩不得。” 她抬眸看了看赵建,他果然不悦地皱了皱眉,不复方才的慈祥,良久才开口,“巺子,洛蔚宁一案归大理寺管,你是御医,这事就别插手了。” 杨晞早已料到自己御医身份不好替洛蔚宁求情,所以进宫前去过一趟成德公主府,请示过赵淑瑞,以赵淑瑞好姐妹的身份面圣。 她道:“臣与成德公主自小相识,情同姐妹,她的事也是臣的事,臣以为现在斩首洛蔚宁,会伤及公主声誉。” “何出此言?” “在官家还没下旨将洛蔚宁点为驸马前,臣就在坊间勾栏里听到有说书人在讲女将军与公主的故事影射洛蔚宁与成德公主,故事已传遍坊间,若此时贸然将洛蔚宁斩首,百姓难免会往说书故事里想去去,若都知道洛蔚宁的女儿身,那成德公主岂不落人笑柄,有损声誉?” 赵建眉毛倒竖,愠怒起来,“当真有人讲故事影射成德?” “臣所言句句属实。” “来人,传教坊使!” 过了约莫两刻,马都知领着一名四十出头,长相文雅,身着绿色公服的男人进来,这是管理教坊司的官员。 教坊司乃专门负责大周文艺演出的机构,不仅为皇室、官员的宴会准备表演节目,还得处理民间瓦舍勾栏上的事情。 赵建询问近日勾栏上最热闹的说书故事,教坊使所说的正是杨晞方才说到的女将军与公主的故事。 “真的岂有此理!”赵建勃然大怒,拍案站起来。 教坊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吓得赶紧跪下来。 公主的声誉关乎皇室颜面,这是赵建最为看重的,容不得他人亵渎。他缓过怒火后,命教坊使立即去叫停民间的说书伎人,不得再讲这个故事,如若有违轻则罚款,重则收监。 教坊使赶紧领命而去。 赵建又把目光放回杨晞身上,平复了心情,遂问:“那你认为朕该如何处置洛蔚宁?” “既然洛蔚宁的身份关乎公主声誉,若立刻斩首引人猜测,不如暂时收监,等公主顺利出降再做定夺。到那时候公主既已出降,又有谁敢非议她?” 杨晞深知洛蔚宁之事不能一蹴而就,若提议释放洛蔚宁,难免暴露私心,且赵建显然也不会答应,只能建议延期斩首,好为洛蔚宁多争取一些时间。 她的想法和行动密不透风,但赵建仍捋着黑须,怀疑的目光打量她。想问什么,犹豫过后却又打消了念头,脸色恢复慈祥。 “虽然你没有继承母志从文,可心思缜密,处事妥当,和你娘一样聪慧。” 杨晞谦恭道:“官家谬赞了,臣不过一心为公主着想,不想让有心人得逞损了公主名声。” 她故意在说“有心人”几个字的时候顿了顿,强调给赵建。 赵建果然道:“你放心吧,朕会查清楚是谁散播故事的。” “官家圣明。” 赵建看着杨晞清秀的脸庞,秋水盈盈的桃花眼以及两弯淡淡的柳叶眉,多么神似其母章嫣,不禁捋着胡子,追忆往事起来,感慨道:“看见你朕就想起你娘来,当年你娘才貌名动汴京,是公认的汴京第一才女,多少世家子弟仰慕,连朕也不例外。只怪朕没保护好你娘,让她在宫中发生了意外。” 说到这段往事,赵建的脸色变得悲凉,多年前的事情涌入脑海。 那天他在福宁宫与王贵妃等几个后妃边饮酒边欣赏歌舞,他喝得昏昏沉沉的,宴会散后,他便扶着额倚在榻上休息。 但不知何时,他睁开朦胧的双眼,就看到章嫣出现在殿下。佳人身着一袭红色锦衣,头发盘起,面容白皙,美丽秀气,通身文艺典雅的气质。 赵建醉糊涂了,看到曾经求而不得的女人站在面前,喉咙像被烈火烧了一般。 “嫣儿。”他难以置信地站起来,快地走下台阶,来到章嫣面前。 “官家,我爹在蛮地枉死,请你下令查明真相,还他一个公道!” 赵建被酒冲昏了头脑,眼里只有美色,哪能听得进正事? 他握着章嫣的双臂道:“嫣儿,真的是你,你来看朕了!” 章嫣愤怒地推开赵建,后退了两步,斥道:“官家,请你自重!” 她回头看了一眼殿外,大门紧闭,她才知道中计了,今日赵建醉酒,不可能听她说话的,于是大步往门口走去。 赵建却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嫣儿别走,朕喜欢你,真的好喜欢你!” “赵建,你快放开我……” 章嫣顾不上对方是一国之君,不断怒斥,双手用尽全力挣扎,但始终挣脱不出赵建的钳制,最后朝他手腕咬了一口。 “啊!”赵建吃痛,一怒之下推开章嫣,不慎用力过猛,章嫣重重地往后摔去,后脑磕在台阶上。最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血水一滴一滴从后脑流出,在地上蔓延开来。 她眼睛大睁,眼珠子却再也没转动过。 “嫣儿,嫣儿……” 赵建吓得酒醒了,颤抖着身子缓缓蹲下来,探了探章嫣的鼻息,瞬时倒抽了口气。 他赶紧命内侍把尸体从福宁宫抬到御苑,清理了血迹,然后谎称她是在宫里爬山不慎摔倒的。当时向从天提举皇城司,负责宫里宿卫,为免他查出真相,不久就将他的职务免除了。那几名处理尸体的内侍,他也找理由处理了。 时至今日,他仍以为章嫣的死因,除了他,再也无人知晓。 杨晞听他提起母亲的死因还脸不红心不跳的,心想,撒谎久了,真的连自己也信了! 她低垂脸颊,听着赵建继续道:“你娘的死是个遗憾,所幸你继承了她的聪慧,虽然不以文才闻名,但医术天赋高,也算天才之辈。既然你提议为了保护成德的名声,暂缓处斩洛蔚宁,那朕便依你吧!” 杨晞悬在心头的巨石瞬间搁了下来,浅浅舒了口气,朝赵建一拜,“谢官家!” “不必多礼。朕仰慕你娘才名,一直把你当作半个女儿看待,以后多和成德到朕身边走走便是了。” “官家说得是,臣明白。” ………… 从皇宫出来后,杨晞又去了一趟成德公主府,和赵淑瑞缓缓走在园子里的石板路上。 “淑瑞,对不起。”杨晞内疚道。 赵淑瑞唇畔浅扬,始终挂着一抹微笑,“为何突然说对不起了?” “阿宁的事,是我隐瞒了你。” “都过去了,那些不愉快的咱们就不提了。此事我也有不对,不能全怪你们。” “我明明是为了救阿宁,在官家面前却口口声声为了你的名声,说起来真是惭愧。” 赵淑瑞一笑,“只要能救阿宁,那又何妨?” “反正无论如何都得谢谢你。谢谢你原谅我,谢谢你愿意让我拿你作由头向官家求情。” “你跟我客气什么。”赵淑瑞笑道,忽然想到了什么,忧心忡忡的,“可是巺子,我们明年就到双十年华了。即便父皇和母后再舍不得我,群臣也会给他们施压,我的婚事关乎皇室,恐怕也拖不了多久了,到时候阿宁还会有危险。” 当初高党人为了造势,请说书人编造女将军和公主的故事,传遍了汴京。现在被杨晞用作利器反击回去,让洛蔚宁暂且活了下来。但等公主顺利出降后,没有了世人的非议。到时候,皇帝便无所忌惮,定会处斩洛蔚宁! 眼下赵淑瑞的婚事再也耽搁不起,出降的日子不会太晚,也就是,洛蔚宁安生的日子也不会太长。 想到此,杨晞的心又重新悬了起来。 “你可想好怎么救了?” “高太师和王县公在朝中权势滔天,少不了王贵妃背后相助,你跟阿宁的婚事与她脱不了干系,我便从她身上下手吧!” 第75章 狱中探望 ◎她能远远瞧一眼洛蔚宁就足够了◎ 洛蔚宁得到了活下去的机会,杨晞总算松了一口气。 杨仲清为她告假三日,勒令她务必在家休息。 那日用过午饭后,杨晞喝了药后便躺在床上休憩。因为洛蔚宁的事,连日来神思忧伤,精神紧绷,难得放松下来,这一觉她睡到了黄昏。 当她睁开朦胧的睡眼,透过床上的珠帘竟看到疏影守在床边。 “疏影?” 疏影听闻她虚弱的声音,赶紧掀开珠帘,搀扶着她坐起来,道:“堂主你醒了。” 杨晞靠着床而坐,一袭白衣,泼墨长发披散下来,衬得面容更为苍白虚弱。 “等多久了,来了怎么不唤醒我?” 许是病后的虚弱,杨晞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的温柔亲近,与平时认真的样子迥然不同,疏影局束不安地偏了偏头,挪开视线道:“堂主大病未愈,正是需要好好歇息的时候,反正也不是紧要事,疏影等一下也无妨。” “那是何事?” “林姥姥托属下传话,她说洛蔚宁的家人找她,想托您带她们进天牢见见洛蔚宁。” 听到“洛蔚宁”三个字,杨晞心尖一颤,仿佛被针扎了一下。 自从上次从天牢出来晕倒后,她也有两天不去看她了,不知她在狱中如何,手上的伤都好了没有。 她也恨不得时时刻刻在天牢里陪着洛蔚宁,可如今洛蔚宁恨她,她再出现在她面前,只会让她徒添难过。 她最想见的人,一定是她的家人吧! 杨晞想到这些,于是道:“我知道了,疏影你先回去吧,明日我就带她们去见她。” “堂主,要不让秦帅安排?”疏影担忧道,“你病还没好,何苦再去受那人的气,伤了身子?” 疏影的语气带着浓浓的怨怒,至今还在为那天杨晞入天牢看望洛蔚宁,被她气哭晕倒的事耿耿于怀。堂主处处为洛蔚宁着想,为了救她做了那么多事,洛蔚宁非但不领情,还责怪怨恨堂主,可见仗着堂主喜欢,有多不识好歹! 她真的不希望看到杨晞再为洛蔚宁伤心难过了。 杨晞听得出疏影的意思,淡淡地道:“无妨,我让秦帅安排,亲自带洛蔚宁的家人进去,我在门口看看她便好了。” 她能远远瞧一眼洛蔚宁就足够了。 “堂主,那洛蔚宁有什么好的,她都这么对你了,你还待她那么好!” 杨晞嘴角弯起,眼中含着笑意,淡道:“只要她值得,那就够了。” 疏影明白在洛蔚宁这件事上,连向从天也劝阻不了杨晞。她拗不过杨晞,也只能任由她去了。 翌日,昏暗的天牢里,洛蔚宁盘着腿,闭目静坐在地上的干草上,忽然听闻天牢大门大开的声音,她睁开眼看,一道亮光自门口涌入,只见两个身影走进来,在亮光的刺眼下她瞧不清是什么人。 两人渐行渐近,她的眸子忽地闪起了水光,激动地走到铁杆前,双手紧紧握着铁杆,简直难以置信。 “宝宝,奶奶!” 洛宝宝也激动地跑到她面前,“阿宁!”她哭着鼻子嗔道,“你怎么可以骗我们,说好了我和奶奶先走,第二天你就来汇合,这都过多少天了,你骗我们!” 洛蔚宁摸了摸洛宝宝的头,“对不起宝宝,都是我不好。” 她的目光转向洛奶奶,只见奶奶走路的步伐慢吞吞的,才过了几天,仿佛苍老了十载。 目光紧随着洛奶奶,直到她走到铁杆前,望着她形销骨立的身板,斑白的头发,满是皱纹而又添了些许病态的脸,心里顿时发酸,泪水突然潸然而下。 “奶奶,你们怎么回来了?” 洛奶奶摸着洛蔚宁的脸,泪水在眼眶打转,心里在揪着痛,“孩子,你怎么那么傻,你这样子奶奶怎么放心走?” “都是阿宁不好,是阿宁当初贪得无厌才落得今天这个下场,害您担心了。” 洛奶奶一边轻轻为洛蔚宁擦拭泪花一边嘶哑地道:“孩子别哭,一定会没事的,奶奶和妹妹都等着你出去呢!” 突然,洛蔚宁两膝弯曲,跪了下来。 洛宝宝和洛奶奶紧张了起来,“阿宁,你这是干什么?” “奶奶,阿宁恐怕出不去了,以后都不能在您身边尽孝了。是阿宁不孝,不仅没能让你享几天的福,还害你整日提心吊胆的。奶奶的养育之恩,阿宁唯有来生再报了!”洛蔚宁哭着道,然后朝奶奶重重地磕下一首。 洛奶奶也忍不住老泪纵横,赶快扶起洛蔚宁,“傻孩子,这不怪你。都是奶奶的错,当初就不该让你干那些冒险行当的。这么多年来都是奶奶错了,好端端一个女娃子,就不该将你当小子来养的。你快起来!” 洛宝宝也哽咽道:“阿宁,你就别担心啦,奶奶有我照顾,你也一定可以出去的。” 杨晞站在门口,望着洛蔚宁一家三口抱作一团啼哭,既怜悯又内疚,眼眶也不由自主湿润了起来。 若是洛蔚宁当初没遇着她,没接下劫持药材的任务,她们一家现在估计逍遥自在地云游四方了,又何以沦落至此? 她就这样伫立着,默默地看着洛蔚宁,看到她容色康健,穿着干净的囚服,身上没添新的伤痕,白布包缠的手指能屈能伸,总算放下心来。 她自始至终没有现身,能见着她还完好无损便心满意足了。 从天牢出来后,杨晞送洛奶奶和洛宝宝回了鸿鹄院的院子。 这些日子洛奶奶为洛蔚宁的事忧心忡忡,闷出了病,杨晞正在屋里为她切脉。 洛宝宝站在旁边,担忧地道:“杨医官,奶奶她怎么了?” 杨晞收起切脉的手,蹙了蹙眉,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奶奶就是心病,年纪大身子虚弱了,加上这些日子总是忧心,吃不好也睡不好,难免会生病。一会我开个方子,让为善堂的大夫抓药送过来,先吃上半个月看看。” 她的双手牵起洛奶奶的手,安慰道:“奶奶,阿宁她在天牢有人照料,你就放宽心吧!她吉人天相,既然能躲过一劫,那不用多久一定能出来的,还请您切莫忧心,养好身子最重要。” 杨晞深知洛奶奶的病全因洛蔚宁入狱而起,加上年纪大身体虚弱,如若久久郁结于心,加重了病况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不管最后能不能救出洛蔚宁,先安慰着她也是好的。 “有劳杨医官了,只是阿宁真的能出来吗?”洛奶奶仍放不下担忧。 “朝中有人替她周旋,一定可以的。”杨晞展开了浅淡的笑颜,好让洛奶奶看着安心。 离开洛家的时候将近黄昏,洛宝宝送着她到鸿鹄院门外。 杨晞对洛宝宝道:“我回去开好方子,让为善堂的人抓好药就送过来。” “谢谢你,杨医官。” 杨晞展开微笑,道:“叫我杨姐姐就好了。” 洛蔚宁还在狱中,她有义务代她照顾好家人,洛蔚宁的妹妹也是她的妹妹了。 “杨姐姐。”洛宝宝乖巧地叫了一声,娇小姣好的一张脸显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最后忍不住开口道,“我能问你个事儿吗?” “有什么事尽管问吧!” 洛宝宝试探性地问:“阿宁她……是不是真的……出不来了?” 杨晞的微笑敛了起来,思考了一会,又道:“虽然现在还不能确定,可我相信她一定能活着出来的。更何况她在狱中有人护着,不会有事的。你只要好好照顾奶奶,等阿宁出来你们一家人就能团聚了。” 洛宝宝微微颔首,她一个小女孩,什么也做不了,唯有相信杨晞的话。 “谢谢你,杨姐姐。” “跟姐姐不必客气。日后若遇到什么事便到为善堂给我传话,别一个人扛,知道吗?” “嗯。”洛宝宝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眼眶都涌上了泪水。 一家人落难之际,幸好还有好心人帮助他们。 “那我走了。” “杨姐姐再见。” 第76章 暗中布局 ◎那可是向皇帝下毒?◎ 深秋已过,很快就要转入冬天。 宫廷尚药局也忙碌了起来,为皇帝和宫妃们配置汤药保养身体,还有调制香料,焚香驱除寒邪,预防染上疾病。 其中妃位以上的宫妃还需御医亲自切脉,依据体质调制香料。 杨晞歇息了三日重新回去当值,半天下来就走了四个宫为妃子诊脉、开方。 晌午歇息后,又带着最近招募入尚药局的助手暗香和另一个助手到明慈宫为王贵妃看诊。 珠帘之内,王贵妃着锦衣,戴花钗,唇上涂了大红色的口脂,浓妆艳抹侧倚在榻上。 杨晞坐在她面前,正在为她把脉。 她左手尾指戴着尖利的镶嵌着蓝宝石的朱色指甲套,轻轻划过鬓角,同时,眼中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探究的目光打量着杨晞。 杨晞感受到对方不怀好意的眼神,依然镇定自若。因为她早猜到对方在想什么,也早有准备。 王贵妃在宫里眼线众多,她那天面圣提议暂停处斩洛蔚宁,想必她也收到了消息。没猜错的话,王贵妃此时在怀疑她的目的。 过了一会,杨晞收起把脉的手,唇畔浅扬,恭谨道:“贵妃身体并无大碍,就是脉象略急,近来可是睡得不好?” 王贵妃哈哈笑了两声,道:“杨医官可真是医术高明,假以时日定能青出于蓝。” “贵妃谬赞了。” “本宫最近几日的确思虑繁多,需过子时才能入眠。” “那臣就为贵妃开一些安神的香料,再配以三副汤药。” “好。”王贵妃看着杨晞略显虚弱的脸色,思忖着,眼珠子一转,试探般道,“杨医官脸色看起来也不太好,本宫听说前几天你还告假了,怎么不多歇会?” “如今正是入冬时节,宫里事务繁忙,臣不敢怠慢。” “可是为了那洛蔚宁的事?” 王贵妃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杨晞心一紧,但脸上处变不惊,平静道;“洛蔚宁一事关乎成德公主声誉,而我与公主自小相识,情同姐妹,可不能不为她忧虑?” “哦?那杨医官与成德可真是姐妹情深呀?”王贵妃凤眼轻佻,又道,“不过,连皇后都想不到的事情,竟让你考虑到了,杨医官的心思何其缜密呀!” 杨晞故意沉默了,装作纠结的样子,过了一会微笑道:“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贵妃,臣面圣进谏,的确是救人心切。” “你为何要救洛蔚宁?” “不瞒贵妃说,洛蔚宁之所以拒绝当驸马,是因为臣。在点驸马前,臣与洛蔚宁就已情投意合。” 说罢,杨晞还故作害羞地低垂了脸颊。 她明白王贵妃方才的言下之意是:连皇后作为母亲都不认为处斩了洛蔚宁会有损赵淑瑞的声誉,她身为外人反倒在意起来了?王贵妃怀疑她另有目的。 所以杨晞不得不承认自己与洛蔚宁的感情,若非如此,王贵妃就该怀疑到别的事情上去了。比如:怀疑洛蔚宁背后的势力,有她的参与。 在扳倒王贵妃前,她还不能暴露。 王贵妃又呵呵笑了两声,“原来杨医官也是性情中人。只是洛蔚宁的身份……” “虽然当初她隐瞒身份,同样欺骗了我,可毕竟一场相好,我也不忍看着她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杨晞与洛蔚宁互相喜欢的都是身为女子的彼此,并没有欺骗一事,她之所以对王贵妃撒谎,是觉得没必要对她说实话,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可等到成德一出嫁,她还不是一样得死?”王贵妃又道。 “等公主出降,官家怒气消减,说不定能轻判,即便流放也总比斩首要好。”杨晞故作感慨,眼睛还落下了几滴泪水,她抬起衣袖抹了抹,尴尬地背过身去,“说那么多,让贵妃见笑了。” 王贵妃看着她的背影,思索了一会,最后当真打消了所有疑虑,还暗暗嘲笑杨晞对一个女子痴心至此,当真羞耻。 最后装作善心大发安慰杨晞。 两个人虚情假意推拉了一番,过了将近半个时辰杨晞才从明慈宫出来。 后来又去了另外三宫,将近酉时方回到尚药局。 尚药局有她单独的办公署,不大不小,但容纳着榻子、茶桌、书架和书案。她坐在书案前整理出今日所开的方子,分成了两沓。 先把其中四份交给站在旁边的暗香,道:“这些都无关紧要,你拿去药房随便找个人配就行了。” 接着她翻了翻后面四份,若有所思地轻笑了一下,然后给暗香递将过去,“这几份,一定要交到疏影手里。还有,你吩咐疏影,各宫的人来取香料就跟她们说,尽量寝时焚香,疗效比白天焚要更好。” 从洛蔚宁被点驸马之日起,她就做好了要对王贵妃下手的二手准备,特意命暗香打听宫闱之事,很快打听出最近皇帝都经常在哪宫妃嫔那儿过夜。 这四份香料方剂,是为皇帝最近宠幸的妃子所开,其中有一份是王贵妃的。 为了避免有御医联合居心叵测之人毒害皇帝和宫妃,尚药局的御医职责分明,有的负责诊治开方、有的负责配药,有的负责熬药,各不相干。 根据医术造诣匹配职位。杨晞是负责看诊开方的,而前不久疏影与暗香也一同考了进来,暗香充任她的助手,疏影则去了药房配药。 她之所以把几个宠妃的方子交给疏影去配药,是为了方便在里面加料! ………… 夜晚,杨晞坐在暗府内堂,独自在愁思。 疏影从外面进来,走到台阶下,“堂主。” 杨晞回过神来,“疏影,事情可都办妥了?” 疏影道:“属下已按照你的意思,在那几个宠妃的香料里洒了药粉,亲眼看着各宫的内侍来领走了香料。” “如此便好。” 疏影欲言又止的样子,思虑了一会终究是问了出口,“堂主,这么做未免太过冒险了,那可是向皇帝下毒?一旦查了出来,整个尚药局都会受到牵连的。” 杨晞给她添加的药宜阴不宜阳,男子若每日闻上两个时辰,三个月后就会开始出现噩梦。一旦皇帝感觉不适调查到香料上,后果不堪设想。 杨晞泰然道:“你放心吧,我能把握好剂量。你今天配的香料最多也就焚三个月,以这样的药量,赵建也不会太频繁地做噩梦,绝对不会怀疑到香料上去。他能想到什么呢?” 大周佛道盛行,其中道家乃本土信仰,深得几代周帝推崇,较以往的朝代受人青睐。赵建是信奉道家的帝王之一,时不时闭关修炼,寻求长生之道。 如此相信玄妙的一个人,做噩梦首先想到必然是什么征兆,或是被泉下之人缠上了。 所幸向从天深知赵建信道,苦心孤诣多年,也培植了与之相关的党羽—司天监的全少监。 司天监是掌管天文历法、祭祀、编算、占卜事宜的机构,里面的官员都是精于易学八卦的高人。 全少监的存在不正好与她的香料搭配,把赵建的噩梦引到她想要的方向上去? 第二日一早,杨晞到汉东郡王府行晨省礼,在向从天的书房里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向从天气得腾地站了起来,“你……这么大的事你竟不与我商量就动手了,为了救洛蔚宁,你真是糊涂了!” 杨晞认真道:“父亲,女儿这么做的确是为了救人,可王贵妃也时候该除了!当初高纵和王敦瞒报军情、谋害唐风,最后还能顺利脱身,就是因为背后有王贵妃。只要一天不除王贵妃,我们的计划就无法推进下去。” “可你要明白,一旦走到这一步,你我就有可能暴露,王贵妃纵横后宫,连皇后也忌惮她三分,日后你在宫里怕是寸步难行。” “只要能铲除王贵妃,女儿不怕!我们不可能永远躲在背后,迟早要走到这一步,父亲,你要做好准备。” 向从天拇指滑动着手珠,想了好一会,怒火消了大半,语气缓和下来,“你说得也有道理,只有除掉王贵妃,我们的计划才能继续推进。可你这一着棋着实用得凶险,万一人除不掉,你在宫里就会有危险。” “父亲放心吧,王贵妃毒害皇子,罪孽深重,只要你和司天监的全少监商量配合,把冷宫里的李宸妃救出来,王贵妃必倒无疑!” 当今皇帝赵建后妃众多,但子嗣单薄,皇子仅七个,长子先太子已故,二子魏王自小不受赵建待见,三子秦王饱读诗书、天资聪颖,深受赵建疼爱,四子自小体弱多病,六子年幼,七子尚在襁褓中。 而五王便是李宸妃之子,仅比秦王少三岁,三岁识字,四岁读经,六岁能成诗,比秦王还要聪明,更深得赵建喜爱。当年王贵妃与李宸妃一样同为宸妃,儿子同样聪颖过人,深得赵建喜爱,王贵妃将其母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那年开春,赵建到郊外祭天,五王尚年幼没随同左右,于是王贵妃趁机派人暗中将五王推下湖中,幸好李宸妃及时发现救起。五王受惊吓染了伤寒,但病症不重,御医只开了两副药便好起来了,可就在赵建回宫前却突然暴毙。 赵建回宫后得知爱子去世,勃然大怒,问罪下来,李宸妃哭诉王贵妃指使人把五王推入湖里,但王贵妃竟收买御医,说李宸妃为了嫁祸王贵妃,故意命他下轻药,拖延五王病症,拖到赵建回宫问责,不慎把五王的身体拖垮了。于是赵建一怒一下便将李宸妃封号废去,关进了长静苑。 不久后那个御医就离开宫里,消失不见了。 这些事是杨晞从杨仲清那儿了解到的。根据杨仲清的回忆,五王的风寒确实是轻症,暴毙恐怕另有原因,但当时仵作怎么也查不出真正的死因。 “那你要如何向赵建证明五王是王贵妃毒害的?”向从天又道。 杨晞徐徐道来,“这些年来,女儿一直留意着李宸妃,时常给她送去保养的药材。前几年五王冥寿,李宸妃差我送去祭品,女儿发现坟墓有异像,当时也跟父亲说过了。我把五王坟墓的异像跟我爹说了,他很快就知道五王是中了一种寒毒而死的。我想投毒之人想必是王贵妃。”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父亲还记得你说过的一件事吗?二十多年前皇室出了一桩……丑闻,是当时的王贵妃献药才解决了。” 向从天皱着眉,回忆了起来。 那年赵建初登大宝,向从天的姑母是皇太后,尚在人世,向从天也时常入宫探望向太后,那桩皇家“丑闻”以及王贵妃献药解决一事,都是从向太后那儿了解的。 向太后死前还不断内疚,是自己糊涂,害了懿安公主一生。 向从天顿时明白了杨晞的想法,“你想去懿安公主那里打探?” “过几天就是母亲忌日了,懿安公主就住在杨家墓园附近山上,女儿打算祭拜完母亲就去拜访她。” 她想查探一下二十年前王贵妃献药害死的人,她的坟墓是否和五王的坟墓一样有异像?若异像相同,就说明二人都是中同一种毒而死的,那王贵妃毒杀皇子的罪名就坐实了! 第77章 卿心似我心 ◎从今往后,你生我陪,你死…我随!◎ 两天后,清晨。 杨晞在闺房中梳洗后,感受到从窗隙灌进的寒风,于是从柜子里拿出一袭淡蓝色大氅穿上,走到杨府内堂,樱雪迎上来道:“小娘子,衣物都准备好了。” 杨晞看了一眼几案上摆放的手提篮子,缓缓打开,修长的指尖触摸着匣子里折叠整齐的褐色狐裘褂子,陷入了愁思。 这是她为洛蔚宁准备的过冬衣物,也不知道她会不会领情。 明天就是母亲的忌日,然后她就要离开汴京城区查探王贵妃毒害皇子的证据,寻求解救洛蔚宁的办法,将有好久一段时间见不到洛蔚宁。眼看入冬在即,天牢里环境恶劣,既然暂时救不了她,只能先送去御寒衣物助她熬过寒冬。 “马车已经等在外面,这次樱雪一定要陪着小娘子去。” 杨晞淡淡一笑,“好。” 樱雪提着篮子跟在杨晞身后,一同上了马车,来到大理寺天牢,樱雪便等在外面,杨晞一个人提着衣物进入大牢。 洛蔚宁有秦渡安排的李家兄弟暗中照顾,床铺上添了厚厚的一张被子,此时她正裹着灰被子,背靠墙壁而坐,静静地发呆。 天牢内晦暗不明,吱呀一声门开了,洛蔚宁神色稍有激动,赶紧卸下身上的被子,跪起来看来人,当看到那袭淡蓝色的身影后,那份激动瞬间黯淡了下来,转而变得凝重深沉,满脸都写着不欢迎。 杨晞发觉她脸色的转变,心里如被针狠狠扎了几下,强忍着疼痛走到洛蔚宁面前,半蹲半跪下,与她隔着铁杆相望。 细细打量洛蔚宁,仍是那么干净整齐,身形也没有消瘦。指上的白布已经拆掉了,伤口只剩一层浅浅的血痂,看起来快要愈合了,身上也没添新的伤口,看来在秦殿帅的照顾下,这天牢里再没人敢对洛蔚宁用刑。 她静静看了洛蔚宁一会,对方眼神冷漠,对上她的视线后立即扭头。 “阿宁。”她试着唤了一声。 “你又来这儿干什么?” 杨晞眼中苦涩,温柔开口道:“我只是想来跟你说,你不要担心,官家答应了,在公主出降之前他是不会处决你的。意思就是,我们还有好多日子想别的办法。” 洛蔚宁心想,果然是杨晞说服官家暂停处斩的,她好奇她为什么有这么大的能耐,可又想到她们现在僵硬的关系,觉得这么问不合适,免得杨晞以为自己原谅她了,所以还是憋住。 见她冷漠不做声,杨晞耐心打开掀开篮子,拿出狐裘褂子和一条围巾,讨好地微笑道:“很快就要入冬了,天牢环境不比家里,我给你准备了裘衣和围巾。接下来的日子,我会有好长一段时间无法来看你,你要好好的,若是无聊便多看些书、写写字。我在外面周旋,一定能救你出去的。” 洛蔚宁瞥了一眼她手上的衣物,以及那温柔讨好的神情,竟忍不住心疼她。 她都那么待她了,她还热脸贴冷屁股,还想着救她。想起李家兄弟对她说的,那日杨晞来看望她,一直哭着离开天牢,在门外哭晕过去的事,她的心里就发酸,有一股上前抱着她的冲动。 她讨厌自己这么犯贱,纵使杨晞欺骗了她,出言伤了她,她却还是忍不住心疼她。 只是理智告诉自己,不能再与杨晞有任何瓜葛,多心疼也不能表露脸上。 瞬间,她的脸又镀上了一层冷硬的外壳,“你还是别白费心机了,将心思放在你的复仇大业上吧!我洛蔚宁烂命一条,对你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果然,杨晞的笑容凝固,目光变得黯然失色,缓缓放下衣物,低垂脸颊,咬着下唇,可最终还是控制不住,泪水扑簌簌地滴落下来,委屈道:“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对我?难道我为你做得还不够多么?” 洛蔚宁别看视线不看她的泪,攥着拳,板着脸,咬着牙齿强忍泪水。 “我知道我为了逼你娶公主,说了那么多伤害你的话是我不对,可从始至终,我都是希望你能活着!我没想到我们之间的牵绊早在十年前就定下了,是我太自以为是,以为任何事情都能由我控制,竟不知走的一步步都是错棋。是我连累了你,又怎能置你于不顾?你说得没错,你对我还有利用价值,若是你命丧于此,我这辈子都不会好过!” “你念了我十年,为了找我吃尽苦头,又为了护我甘愿承受酷刑,你的好我都知道都记着!洛蔚宁,你听好了,若我救不了你,待到我母亲大仇得报时,我便了断自己,随你而去!从今往后,你生,我陪,你死……我随!” 杨晞义正辞严,每一个字愈发咬重,以警告的口吻立下山盟海誓,随后就抹着泪,头也不回地走了。 洛蔚宁震惊地凝望着杨晞的背影,整个人都僵住了,泪水顿时潸然而下,颤抖着道:“巽子,巽子……” 李超靖看不过眼,从门外进来,走到铁杆前蹲跪下来,拿起裘褂和围巾,摸着那上好的质地,好生可惜。劝慰洛蔚宁:“哎呀,宁哥,人家杨教授好心给你送过冬衣物,你怎么又把人给弄哭了?你们女孩子的情爱真是别扭,我看你也还很在意她,为什么搞得有深仇大恨似的?唉!” 隔天就是杨晞母亲章嫣的忌日。一大早她就穿好了一袭素色衣裳,准备和杨仲清前去汴京东郊的杨家陵园。 她站在书案前,拿起一个朱色绣花锦盒打开,里面是那双串着红流苏的白玉璜。她拿起来细看,摸着其中一块镌刻着的“巽子”二字,不禁想起当年母亲赠玉时候吩咐过的,其中一块玉璜尚未刻字,待来日确定夫婿再刻上夫婿名字,由她随身携带。而另一块刻着她名字的,只能赠给她未来的夫君,没想到在八岁那年被她随手赠给了洛蔚宁。 她并非不知玉为重器,但那天瞧着洛蔚宁姐妹俩身世可怜,她头一次发现这世上还有人连饭也吃不饱。眼看身上也没有银子,恻隐之下便取下一块玉赠了出去。 现在想来,或许这一切都是天意,大概……这玉璜也不算赠错人。想到这,她不由得微微一笑,然后将两块玉挂在了腰间,出门去了。 杨仲清和杨晞父女俩各乘一辆马车,来到东郊杨家墓园。 陵园位于在一座山中,如今草木枯黄,显得肃杀而荒凉。 杨晞母亲的坟茔坐落在陵园后方,杨晞和杨仲清在陵园门口下了马车,沿着中间的石板路而走,石板路左右两边各立着两个石狮子,威仪凛然。 然后踏上十几层台阶,来到一排坟前,这些都是杨家已故先祖的坟墓。很快来到了杨晞母亲章嫣的墓前,坟墓背靠山,两旁栽种松柏和梅,如今都还绿得生机盎然。 杨晞知道母亲讨厌寒冬的荒凉,故而杨仲清特意在旁边栽种了许多常青树,一年四季,不至于让母亲的坟茔失了颜色。 杨晞、杨仲清对着章嫣的墓碑寒暄了一番,上了香和蜡烛,蹲下来燃烧纸钱,然后父女俩站在墓前,看着墓碑上雕刻的“章嫣”的名字,目光盈满思念。 “娘,巺子和爹都好好的,你在泉下就安息吧!”杨晞微笑道。 杨仲清也道:“嫣儿呀,巺子已经长大了,你一定要保佑她找到一个好夫婿。” “爹,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事了?”杨晞嗔道。 “你明年就到双十之年了,若还没出阁,明年的今日,让爹如何向你娘交代?” 杨仲清想起那天杨晞为了洛蔚宁晕倒的事就忧心忡忡的,那洛蔚宁是个女子,杨晞怎么能喜欢她? 他知道杨晞最爱母亲,最听母亲的话,所以故意在章嫣墓前提起杨晞的婚事,希望杨晞能看在章嫣的份上听话择婿。 “可公主还没出降呢!” “公主出降也不远了,所以爹希望你能放一些心思在此事上。你表兄投靠高党,已经和你姑父闹翻了,爹相信你也不喜他,就不勉强你了。可汴京多才俊,也有很多往府中送拜帖想要见你。你有空就别总往为善堂跑了,是时候从拜帖挑一两个会会,日后不用盲婚哑嫁这不好吗?” 杨晞正与洛蔚宁闹不和,杨仲清就趁机劝她择婿,让她很是排斥。可那人毕竟是她爹,也是为她好,只能敷衍着道:“爹说得对,但择夫婿的事急不来,相信娘一定会以女儿的幸福为重的!” 杨仲清说不过她,没辙地摇了头。 后来向从天也来了,杨仲清便先行回府,而杨晞陪着向从天上香。 向从天静静地伫立着,凝望着墓碑,“嫣儿,你放心吧,巺子遗传了你的聪慧,把暗府打理得很好,有她的帮忙,我很快就能扫除奸党,还你一个太平清明的盛世,为你和你爹平反。” “父亲为了母亲匡扶正义,她泉下有知一定会很欣慰的。” 杨晞看着向从天,从他的眼神分明感受到他对母亲无比的深情和眷恋,为什么母亲当初和他和离了,真的像母亲生前所说,只是因为性情不合吗? 杨晞虽然疑惑,但终究没去过问。 临别在即,父女俩看了一眼墓园对面那座山的山顶,伫立着一座飞檐反宇的道观。 “父亲先回去吧,女儿就在此处等候懿安公主。” “既然你意已决,你就去做吧!”向从天道。 杨晞目送着向从天下山,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墓园门口,才又将视线投向山顶那座道观。那座道观名曰慈荫观,是二十年前,由当今皇帝下令修建的。 她留下来,是要等这座道观的主人。 小时候她曾随母上山拜访过观主,后来母亲亡故,每逢忌日,观主亦会下山祭奠,缅怀故人。她之所以对那观主记忆尤深,并非亡母故交的关系,而是那观主曾经也和她一样,有着同样的抉择。 过了半个时辰,果然瞧见山麓下迎来三个女冠。走在后面的是两个年轻的弟子,而走在前面那位年纪不过四十,肤若凝脂,但两鬓却白了一束。她一身青色道家常服,手持拂尘放在臂间,头发束起,发髻戴着一个白玉小冠,一根玉簪横贯其中,尽管穿着简朴,举手投足间却难掩雍容华贵的气质。 那女冠真人踏上台阶,望着杨晞,慈祥的脸上含着笑。 杨晞迎上前,恭敬福身道:“杨晞见过懿安公主。” 懿安公主赶紧抬手扶起杨晞,道:“是阿嫣的巽子,十多年不见,都长这么大,出落得愈发标致了。” 杨晞羞赧道:“懿安公主见笑了。” “贫道已出家二十载,现今法号至清子,喊我法号就行了。”懿安公主温和地道,然后环顾四周,疑惑了起来,“你爹和你父亲呢?” “他们已经先行回府了。巽子听闻以往每逢今日,公主……至清真人都会待我与父亲回去后到此拜祭母亲,所以今年特意在此等候真人您。” “原来如此。那正好让贫道替阿嫣好好瞧瞧你。” 杨晞轻轻一笑,然后随着懿安公主一同为亡母上香、烧纸钱。懿安公主对着章嫣的坟冢絮絮低念经文,为亡灵祈福。 她望着懿安公主对母亲的真诚,不由得心生欣慰。母亲生前是汴京有名的才女,未出阁时时常以文会友,交得众多友人,这懿安公主便是其中一个。只是后来,母亲为了外祖父冤屈在京中奔波,得罪朝中奸党,被诬陷癫狂,很多友人因怕受党争牵连,都选择了疏远母亲,只有懿安公主自始至终没有变过,在母亲最艰难的时候伸出过援助之手。 母亲都走了快十载,她仍然每年祭奠缅怀,此番心意实属难能可贵。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拜祭完成后,杨晞便扶着懿安公主一同往山麓走去。懿安公主看了看杨晞那若有所思的神色,又看了看山顶上的慈荫观,大概猜到了她留下来等她的缘故,道:“巽子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慈荫观就在山上,可愿意上去陪贫道喝杯茶?” 杨晞抿着微笑,望向懿安公主,“巽子自是求之不得。” “那便上去走走吧!” 慈荫观在几十丈高的山顶,是当年懿安公主选的位置,建道观前皇帝就命人开凿了山路,一条石路蜿蜒通往山顶,杨晞跟随懿安公主及其弟子走了近半个时辰,终于到达慈荫观门外。 这座道观建成将近二十年,门口顶上盖着青瓦,两边翘起。门头上只有一块漆黑的门额,上面是“慈荫观”三个烫金大字。那敞开的大门两边,只是两堵白墙,看起来甚为简朴。 那是赵建为懿安公主修建的,只有懿安公主和收留的几个弟子在此修道,平日不对外开放,只会见故友和有缘人。 懿安公主朝杨晞作了个请的手势,“请!” 杨晞颔首致谢,便与其一同走进了慈荫观。到达外殿,杨晞在三清真人像前跪下,虔诚一拜。然后懿安公主便将她招待进了会客间。 山上比山下要清冷,还未下雪,屋内就点起了一个炭盆,杨晞坐在榻上,觉得暖多了。 懿安公主一边操弄着几案上的煮茶工具,一边道:“巽子特意等候贫道,可是心事要向贫道诉说?” 杨晞无奈一笑,道:“还是被真人看穿了。不瞒真人说,巽子最近心神烦忧,想寻一处道观清修一段日子,还望真人收留。” 懿安公主用竹筒子舀着刚煮好的茶,微微一笑,道:“不知你为何事清修?” 杨晞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道了出来,“近日汴京有一位女扮男装的禁军将领,犯了欺君之罪被下狱,可一切皆因我起,令我好生愧疚。” “你跟她很是熟悉?” “巺子……心仪于她。” 霎时间,懿安公主心尖一颤,脸上划过了一丝震惊,舀茶的手突然微微抖动,正想舀进杯子的茶水都溅了几滴在几案上。 这些动作神态,显然都落入了杨晞眼里。 女子之间相爱,到底还是触动了懿安公主! 第78章 道观清修探秘辛 ◎“她出家了?”洛蔚宁惊得瞠目结舌。◎ 懿安公主听闻杨晞心仪那位女扮男装的禁军将领,舀茶的手微微颤抖,竹筒里的茶水也溅出在几案上。 杨晞赶忙拿起几案上的帕子擦拭洒落干净,懿安公主回过思绪,有些许窘迫,道:“贫道失礼了。” “不碍事的。”杨晞微笑道,话毕便将几案擦干,搁下帕子。 懿安公主继续舀茶,给两人各斟了一杯,感慨道:“这世间万物,皆有阴阳,阴阳结合乃是天道。可偏生有些人,注定潇洒不群,特立独行。没想到,巽子亦是这偏生之人。” 杨晞平静道:“巽子觉得不然。女子相爱,龙阳之好,古来不乏,既然大道创造了她们,那自然有存在的道理。世间万物各式各样,道为天下谿,又如何容纳不了?” 望着杨晞眸中那份坦然无惧,懿安公主的脸上划过一丝欣赏和震惊,“难得你年纪轻轻,就能如此通透坦荡。” “真人过奖了,巺子只是运气好,听闻过前人的故事,所以才如此坦然。”杨晞说着,深深地看了一眼懿安公主。 懿安公主知她意有所指,淡淡一笑,不由得悲凉地道:“你听过前人的故事,深以为然。可她们却无一例外,没有好的结果,这难得不是违背阴阳,上天降下的惩罚吗?” 杨晞沉默了,一时间竟无言以对。二十年来懿安公主都被欺骗了,一直以为那个人的死是上苍降下的惩罚,却不知是中毒而死。 她淡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不相信什么上天的惩罚,只相信事在人为。” 只要她努力,一定就能救出洛蔚宁! “那你今日,为何而来?” 虽然两人观点相左,但懿安公主却不以为意,依然耐心地倾听,甚至还羡慕杨晞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劲。 “此前为了救她,我对她说了很多狠心话,把她伤透了,恐怕她以后都不会理我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懿安公主如若凝脂的一张脸瞧不出岁月划过的痕迹,带着温柔慈祥的笑颜,指着杨晞心口的位置,道:“那你就该问问这儿。她在你这儿究竟有多少分量,是怎样的存在,想清楚了再决定以后该如何待她。” 她看杨晞拧着柳眉,一时半会还不是很透彻的样子,笑了笑,又道:“若你现在想不通,不妨留在观里清修些时日,直到想通为止。” 杨晞想了好一会,抬头望向懿安公主:“我真的能在观内清修吗?” “傻孩子,当然可以。这儿是慈荫观,你想来就来。一日想不通就修一个月,一个月不行就一年,直到你想明白为止。” 杨晞立即起身,庄重地朝懿安公主一拜,道:“巽子多谢真人。” 懿安公主扶起她,望着她眼底的忧思,道:“快起来吧!我看得出你心中忧虑太多,确实需要静养一段时日。” 随后,懿安公主派弟子下山给杨府传信,杨仲清收到信后,想到杨晞近日忧郁过甚,清修些日子对她确实有益,于是就遣家仆给杨晞送去平时使用的物品还有一切用度,还代她向太医局、尚药局告了长假。 杨仲清官至六品的和安大夫,是官品最高的御医,同时也掌管着太医局,杨晞告长假,他轻易就安排下来了。 杨晞住进慈荫观后,穿上篮色道袍,然后每日按照观里的作息生活,做早晚课,吃斋、念经,静心修养,心境确实清静了下来。她一直在思考懿安公主那天对她说的话,洛蔚宁在她心里究竟占了多少分量,她又能为她付出多少? 待洛蔚宁出狱后,她们该何去何从? 她这一清修,不知不觉间便过了两个月,由初冬到腊月,由旧年即将迎来新岁。懿安公主日日有她作伴、谈心,两人互相诉说,日子总算不像以往烦闷、忧伤。 只是,即便懿安公主和她再亲近,有一个地方,她仍不敢踏足。这两个月来,每个傍晚,她都会站在道观的楼阁上,眺望后山那处坟冢。每隔几天,就看见懿安公主到那坟前,久久伫立,眼中布满哀思,不知在诉说什么。 她知道那里是懿安公主的禁地,任何人不得踏足! 已经二十年了,懿安公主仍未释怀,与其说她在此处修道,不如说是守墓,守住一个早已失去,她却念想一生的人!听父亲说,当年墓中人突然病故,懿安公主年方十七,却在一夜之间,两鬓斑白,上吊自尽未遂,随后大病了一场,终是看破世俗,出家为道。同年,当今皇帝就命人修筑慈荫观,于第二年竣工,赐给了懿安公主。 杨晞不禁在想,若洛蔚宁真的死了,那她会不会也成为第二个懿安公主? 所幸这两个月来,暗府那边并没有传来坏消息。待来年开春,她得想办法踏入那处禁地,验明一切,方能救出洛蔚宁。 那日天色灰霾,天空飘起了雪花。 杨晞束发戴冠,一袭蓝袍站在楼阁上,抬头看着漫天飘雪,眼里盈满思念。 她想起两年前的元宵夜与洛蔚宁重逢,她们在梅园里,正好遇上了初雪。她还记得那时候的洛蔚宁,一副书生模样,言谈举止皆是少年应有的活泼可爱和意气风发。 如今却因为爱上她,尝尽人间苦楚! 她抬手接住几片雪花,眼睛含着泪光,浅声道:“下雪了,阿宁,你还好吗?” 大理寺天牢内,洛蔚宁的牢房里多了一张读书写字的几案。她盘腿坐在几案前,单手握着一本书,正在看书。寒风呼啸声从天窗传进来,她抬头看去,透过那窄小的方格,窥见得屋外纷纷扬扬的雪花,目光顿时变得如痴如醉。 手摸在脖颈上的围巾,感受着身上穿的狐裘褂子散发的温暖,在这个下雪时节,她无可控制地又想起了杨晞。 她已经两个月没来过了,洛蔚宁承认自己虽然嘴上怨她,可内心是盼着她来的。她想向李家兄弟打探她到底去哪儿了,但又堵着那口气,不好意思开口。 是不是因为杨晞每次来看她,她都恶言相对,把她伤透了? 她喃喃地道:“如果当初你不对我说那些话,不管你是巺子还是堂主,为你坐牢,为你死一千次一万遍我都心甘情愿,可你为何偏偏这样对我?” 说着,她的眼眶盈满了泪水,窗外的雪花变得愈发模糊。 没过多久,洛蔚宁就在天牢里迎来了正旦。在秦渡的安排下,奶奶和洛宝宝来看望她,吃了一顿清冷的除夕宴。 天牢铜墙铁壁,却挡不住外面敲锣打鼓的热闹声,洛蔚宁静静地坐在狱中看书,听着隐约传来的声音,忍不住抬头看向天窗,喟叹了一声。 想起去年正旦她在大朝会上蹴鞠、枪挑顺国勇士,然后册封营长,一时风头无两。今年正旦就沦为阶下囚,人生可谓大起大落。 目光又投向天牢门口,隐隐有些期待。 今天正旦,她总该来一趟了吧! 就在这时候,牢门“吱呀”一声开了,她下意识看向门口,以为是杨晞来了,然而结果令她失望了,只是李家兄弟。 “宁哥,新岁到了,兄弟来看你了!”李超靖穿红戴绿,开开心心地走到狱门,打开洛蔚宁的牢房。 兄弟两人便到洛蔚宁面前盘腿坐下。 李超广收拾了几案上的书,从食盒中取出饭菜、烤鱼和一坛桂花酿摆在上面,笑嘻嘻道:“来,宁哥,今天正旦,吃点好的!” 洛蔚宁看着那两条长长的烤鱼,撒上了孜然粉,香喷喷的,但她一点想吃的欲望也没有,喉咙涩涩的,很不是滋味。 李超靖拿起一串烤鱼递给她,“赶紧趁热吃呀!” 洛蔚宁接过,看了看,颇为期待地道:“你们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烤鱼的?” 她记得以前没在他们面前表现过? 李超靖笑道:“宁哥不是明知故问吗,肯定是杨医官吩咐的。” “那她为什么不亲自来,都两个多月了。” 说起这个,李超靖就恨铁不成钢,道:“你还好意思问?亲自来?人家来了几次,你是怎么对她的,每次都把人弄到哭着出去。换我我也不来了!” 李超靖真情实感地为杨晞抱不平,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赌气般侧了侧头。 他的话说到了洛蔚宁心坎,内疚得脸也涨红了。 “那她……最近去哪了,还好么?”洛蔚宁羞愧地低下头,不敢正视李超靖那责怪的眼神。 李超广刚要开口,李超靖却快地捂着了他的嘴,摇了摇头,露出诡异的眼神。 因为洛蔚宁低着头,错过了两兄弟的小动作。 只听见李超靖长长叹了口气,道:“唉……说好也好不到哪里去,说不好,也不算吧!” “别卖关子,快讲!” “她呀,想不开,去道观咯!” 洛蔚宁一个震悚,猛然抬头,瞪大眼睛看着李超靖,“什么?她去道观干嘛?” “去道观还能干嘛,当然是修道了!” “她出家了?”洛蔚宁惊得瞠目结舌。 “你实在是把人家给伤透了!” “那……她为什么要想不开呢?”洛蔚宁慌了,眼眶涌上了水珠子。 杨晞出家了,也就是彻底摒弃了七情六欲,以后就再也见不着她了。虽然自己不想与她再有瓜葛,可没想到这么快,两人就断得一干二净,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早知上次是最后一次见面,她就应该好好告别。 看着洛蔚宁懊悔又焦急,眼泪都来了,李超广憋着笑,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哈……” 兄弟两人捧着肚子笑得人仰马翻。 “骗你的,宁哥!” 洛蔚宁发现被耍了,瞬间收起焦急和慌乱,“砰”的一声把手中烤鱼扔回碟子里,拉下了脸,怒瞪着那两兄弟。 李家兄弟被她凶狠的眼神盯得发憷,赶紧敛住了笑容。 李超靖润了润喉,一本正经地说:“额……杨医官托人告诉过我们,她去道观清修一阵子,想办法救你。你若问起就照实说,哪知道你忍到今天才问。可不骗骗你,好让你明白自个还在意她!” 李超广也安慰道:“她还让我们跟你说,你安心在这儿,不用多久她就能救你出去了。” 洛蔚宁的怒火散了大半,但仍很不是滋味。 李超靖重新拿起烤鱼,竹签塞进她手里,笑嘻嘻地劝:“宁哥乖,快趁热吃,这是她特意让我们准备的,别枉费了人家一番心意!” 第79章 向恒回京 ◎兄长和淑瑞怎么会一起来慈荫观了?◎ 且说慈荫观那边,尽管是清修之地,但在正旦这等重要日子,门外也贴上了春联,观内挂着装饰的红灯笼,添一些喜庆的气氛。 慈荫观平日不开放,但春节会从除夕到大年初二,连开三天,附近的百姓会登山烧香拜神,或是占卜问卦、捐赠香油钱。正旦当日更是刚过子时便拿着香在门外排队,等到道观开门便蜂拥而入争上头柱香。 杨晞帮忙懿安公主和其弟子在三清殿接待香客,及至晌午,一个女冠走到杨晞身边,道:“杨医官,有客人来找你,我给请去了会客殿。” “找我?”杨晞疑惑了片刻,又道,“我这就去。” 今日正旦,有谁来找她了?她能想到的只有暗香疏影或者是樱雪,可她们小年才来过一趟,这时候不在城里凑热闹? 一边想着,一边走到了会客殿的院子。 刚穿过拱门,就见一身形修长的男子立在殿外,男子头戴软脚幞头,身着一袭白衣,外套白色狐裘,有着与杨晞相似的桃花眼和柳叶眉,五官端正,长得斯文俊朗。 真可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杨晞惊得停下脚步,十分意外地咧嘴笑了。 “妹妹!”男子粲然一笑,露出整齐白净的牙齿。 “兄长!”杨晞小跑到男子面前,“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就前几天,年后就在汴京国子监念书,好准备春闱。” 男子是杨晞同父同母的兄长,名向恒,字有恒,比杨晞长了两岁,尚未婚配。此前一直在南京国子监读书。春闱在即,年前就回到了汴京,转回京城国子监继续进修。 “你看看还有谁来了?” 向恒一边笑道,一边引着杨晞踏进会客殿。 “巺子!” 赵淑瑞原本坐在软榻上,看到杨晞后就笑靥如花地迎了过去,和杨晞互相挽着手。 杨晞惊喜道:“淑瑞,今日正旦不是有大朝吗,你怎么来了?” 赵淑瑞道:“大朝年年有,今年你不在还有什么意思。也罢,免得在大朝上又要被逼着点驸马。” “那也好!”杨晞也笑着附和。 向恒看着赵淑瑞如小女子撒娇一般吐槽,笑道:“成德公主当真有趣,为了躲驸马,都躲山上去了!” 杨晞和赵淑瑞听罢也呵呵笑了起来。 三人席地坐在坐垫上,隔着一张几案,边聊天边喝茶。 旁边燃着炭盆,火星噼里啪啦地跳动,烘得屋内暖洋洋的。 “对了,兄长和淑瑞怎么会一起来慈荫观了?”杨晞忽然想起。 赵淑瑞与向恒面对面而坐,互看一眼,顿时有些尴尬。 “碰巧在山下遇上。” 向恒补充道:“对,我来到山下,看到一支仪仗队伍,觉得马车下来的人有些熟悉,便上前打招呼,没想到是成德公主,还同时来探望妹妹你的,便一起登山来了。” 虽说杨晞和赵淑瑞自小相识,但毕竟杨晞不住向家,兄妹两人都不大熟悉彼此的友人,向恒只在六七年前与赵淑瑞有过几面之缘。后来又到南京国子监读书三年,更是无从得见成德公主。 杨晞得知前因后果,就向两人介绍了彼此,然后三人一起用了晌午的斋饭。趁着赵淑瑞拜会懿安公主,杨晞带着向恒参观了一圈慈荫观。 慈荫观后院栽种着苍松翠柏,在寒冬里仍绿得生机盎然。 杨晞和向恒慢慢走在长廊上。 “听父亲说,你在山上两个月了,事情可处理好了?” “父亲都跟你说了?” “嗯,连正旦你也不回家,他念你了。” “那请兄长回去后代我向他问安。” 向恒沉点了点头,默了一会,又道;“父亲说了,若真查不出来,就回去吧,至于扳倒王贵妃,他还能另寻办法。” 杨晞摇了摇头,“我不能半途而废,否则就……” “否则就救不了洛蔚宁对吗?”向恒正视着杨晞。 杨晞脚步一顿,蓦然抬头看着他。她方才及时收住话头,就是不想和他提及洛蔚宁,可没想到向从天都对他说了。 “她到底是妹妹什么人,你要为了她如此大费周章?” 杨晞低下头去,“她对我来说很重要,兄长就别问了。” “妹妹一向以母亲的事为重,怎么为了这个人整个人都变了?” 杨晞不想与之争执,耐心道:“兄长放心吧,母亲的事我会继续,可人我也必须得救。你回去一定要说服父亲理解我。” 说完她就迈着急步往前走,向恒无奈地看着她的背影,叹着气摇了摇头。 及至申时,趁着天色未暗,向恒和赵淑瑞就一同下山去了。他们坐在椅子上,由役夫抬着往山下去。 所幸这几天没下雪,山路还算好走。 到了半山腰有一凉亭,赵淑瑞下令停下,让役夫歇息。 她和向恒在凉亭周围走走,欣赏山中的风景。 此处岩石较多,在风的侵蚀下形成千奇百怪的姿态,不可谓不算鬼斧神工。 两人沿着小路往山里走去,璇玑跟在身后。 却见前方有一块巨石架在两边的石壁上,形成一石洞。旁边石壁刻着“别有洞天”几个大字。 “过去瞧瞧。”向恒道。 随后两人走到石洞下,视线穿过石洞背后,足以俯瞰汴京城的景色。有密集的屋宇,也有纵横的阡陌。 “果真是别有洞天。”赵淑瑞惊叹道。 “鸟瞰京城繁华之景,今日不枉来此一趟了。” 由于此处石头居多,道路开凿困难,往前就不再有路到达山的另一峰,仅有一条路绕回凉亭。 赵淑瑞边走,边伸出指尖触摸石壁的纹路,忍不住沉吟道:“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非工复非匠,云构发自然。(1)” 向恒微笑道:“此诗吟咏的虽然是泰山,可用在此处也不足为过。” 赵淑瑞有些许意外,“此诗出自女子手笔,有恒兄竟也识得?” “东晋谢道韫,汉初卓文君还有汉末蔡文姬,都是我娘生前常常提及之人,那几人的诗文,我也常听我娘吟咏。她还常常喟叹历史对女人不公,她们明明那么有才,为什么流传下来的诗文却寥寥无几。” “令尊所惋惜的也正是淑瑞所遗憾的。你娘跟她们一样,都是世间罕有的才女,只可惜自古才女多磨难。上苍赐予她们柳絮之才,却又降下一生悲情,真让世人惋惜!” 向恒知赵淑瑞说得不无道理,可转念想起赵淑瑞也文才斐然,在汴京颇有声名,遂微笑着安慰:“有恒以为并非人人如此。成德公主才华出众,诗文颇有我娘的风采,可你却不一样,你会有享之不尽的康泰日子。” 赵淑瑞羞得脸颊一热,“有恒兄见笑了,淑瑞之才又怎能与令尊相比?若你娘多活二十年,世间不知要多出多少好诗好文。但现在我只能收集你娘生前的诗文,希望编成合集,好让它们不至于流失。” 向恒听罢,高兴地朝赵淑瑞一揖,“母亲能得此殊荣,有恒代她谢过成德公主了。” 赵淑瑞触碰在向恒肘下的衣服,轻轻扶起他,“有恒兄快快请起,淑瑞受不起。” 向恒抬眸之际,瞥见赵淑瑞那张本就倾城的面容,带着一丝慌乱与羞赧,更显柔弱的美态,不由得深深地看了一眼。 心湖像落下一块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他道:“成德公主收集母亲的诗文,若不嫌弃的话,有恒随时愿意帮忙。” 赵淑瑞露出客气的笑容,点了点头,“好!” ………… 向恒来了一趟后,杨晞也大概料到向从天希望她下山去,可眼下还是寒冬,即便她踏入那处坟墓也看不出端倪,需等到来年开春,方能一目了然。 那日傍晚,懿安公主又独自一人去往后山那处坟墓。 杨晞站在楼阁后门,凝望着后山的方向,她很想现在就上去看看,可又怕唐突,惹得懿安公主不满,对她起了戒备心,所以只能静静地驻足。 不知过了多久,懿安公主从山上回来,一如从前,满脸的愁绪。 “真人。”杨晞唤道。 “你怎么站在这里了?” 杨晞看了看懿安公主,犹豫片刻,开始试探道:“听说山上葬着一位故人,每隔几日就见真人上山拜祭,故而有点好奇。” 果然,懿安公主神色一滞,然后眨了眨眼,悲凉道:“故人已逝多年,往事不堪提。” 懿安公主显然不想提及此事,杨晞挽着她的臂踏进后门,回到道观后院,沿着长廊而走。 “巺子有一疑问,不知会不会冒犯到真人?”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难道真人从没怀疑过她的死因吗?” 懿安公主耐不住杨晞要问到底的好奇心,略微打开了心扉,道:“当年仵作也验过了,是死于急病。好好的一个人也能无端死去,除了证明与我有缘无分,那还能是什么?” 她缓缓停下脚步,微微仰起头,目无焦点地看着天空,“若能换她健康长寿,我宁愿从来没有遇见过她!” 听了这句话,杨晞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当初懿安公主爱上了一个女画工,赵建顾忌皇室颜面,联合王贵妃毒害了女画工,懿安公主被蒙蔽了二十年,还因此否定这段感情,何其可悲? 眼下还没找到证据,杨晞也不知从何说起。 过了一会,懿安公主平复了情绪,和蔼地问:“那巺子呢,在这都两个月了,可有想到什么?” 杨晞笑了笑,“我知道无论修行多久,也依然放不下她。我会尽我所能去挽留,相信不出意外的话,只要我把她从狱中救出,她会原谅我的。” 她想清楚了,从今往后,无论遇到什么事,她都不会再放开洛蔚宁。待到母亲大仇得报,就随她归隐终老。 她是洛蔚宁念了十年的人,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事情,她相信只要努力弥补,一天不行就一月,一月不行就一年,一年不行就十年,洛蔚宁终有一天会原谅她的。 “只不过我还想在这里住住,再陪陪真人,直到开春再下山。” 懿安公主拍了拍她的手背,微笑道:“那就最好不过了。” 第80章 驸马 ◎赵淑瑞和她的兄长,就要成亲了?◎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三月暮春时节。 杨晞虽然一直在慈荫观清修,但也很快收到了春闱放榜消息。她的兄长向恒殿试点了探花郎,但同时还附带了一个让她惊愕不已的消息,那就是: 探花郎被点作了成德公主驸马。 也就是,赵淑瑞和她的兄长,就要成亲了? 杨晞得知消息后,久久伫立在院子里,心里惴惴不安。虽然向恒是她的兄长,他成亲她固然为其高兴。可她更多的是担忧赵淑瑞,担忧这是向从天一手谋划的,为了利用赵淑瑞完成复仇计划。 她与赵淑瑞自小到大情同姐妹,在复仇一事从没利用过她,也不希望她被卷进来受到伤害。 同时也为赵淑瑞被逼着点驸马而难受。 她也明白世间大多数人的婚事都只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鲜少有和所爱之人修成正果的,就遑论贵为公主的赵淑瑞了。但她苦苦坚持了那么久,到最后竟还是逼于无奈,要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杨晞想到这点,心就隐隐作疼。 三月万物复苏,慈荫观院子呈出一片生机盎然的绿色。由于观内道士不多,格外的清静,偶尔传来几声吱吱的鸟叫声。 杨晞在三清殿内打坐,闭着双目,双唇嗫嚅,正在低声念经。 懿安公主偕同赵淑瑞一起踏进院子,很快就看到杨晞一袭蓝色道袍的单薄背影。赵淑瑞看了看懿安公主,恭谨地一福身,恭送她离开。 然后沿着甬路一步步走向三清殿,最后停在门槛外,犹豫了一阵方道:“巺子。” 杨晞听闻熟悉的声音,赶紧睁开双眼,起身迎向赵淑瑞,“淑瑞。” 赵淑瑞牵着杨晞的双手,露出紧张又羞愧的神色,“父皇他为我选定驸马了。” “我都知道了,我兄长……可是你满意的驸马?” 杨晞的语气尽管很平静,心里却忧心忡忡。她了解赵淑瑞的性子,她求的是彼此有意,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姻缘,若非喜欢,即便嫁了也永远不会幸福。 赵淑瑞垂下睫毛,眨了眨,脸上布满了愁绪。她与杨晞互相挽着,在三清殿外的长廊上缓缓踱步。 沉吟叹息道:“我及笄以来,对于我的婚事,后宫不断非议,群臣虎视眈眈,父皇母后也迫于无奈地催促,眼看就到桃李之年,我没得选了。我满不满意,又有何要紧的?我生在皇家,身为公主,喜欢谁又能怎样,谁又会在意?即便像懿安姑姑,她当年那么勇敢了,可最后还不是落得这样的结果?为了一个故去的人,一生长伴青灯。” “我不敢!” 三个字道尽了赵淑瑞的痛苦与矛盾。 她承认,即使洛蔚宁是女子,也是自己这辈子第一个喜欢的人,时至今日依然放不下对她的情愫。但她是公主,喜欢她又能怎么样? 且不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即便两情相悦,最后的下场怕也和懿安公主一样。 她不敢! 杨晞心里苦涩,却又不知说什么安慰的话,唯有静静地陪着她。 赵淑瑞很快又恢复了情绪,“至于有恒兄。他人很好,满腹才华,与我志趣相投,他作驸马也算不得勉强。是父皇让我选驸马,我选的他。” 自从正旦一同来慈荫观探望杨晞后,这几个月两人断断续续有书信往来,除了一起收集整理杨晞母亲章嫣的诗文,还时常谈论最近读的诗书、最近作的画,不仅谈得投契,还互相敬佩彼此才华,遂渐渐熟悉了起来。 那段日子,皇帝和皇后也张罗着驸马的事,到了春闱放榜,她实在推辞不了了,碰巧向恒被点为探花郎,便顺水推舟,选了他。 杨晞听后,霎时松了口气,原来不是向从天有意筹谋的。 “既然是你亲自选的驸马,我就放心了。” 赵淑瑞弯了弯唇,眼中多了些慰藉,“有恒兄待我很好,看得出他也欢喜我,但愿这是件好事吧!” “兄长性情温和,这些年来一心读书,也未听闻喜欢过哪家娘子。他对你有意,一定会待你好的。何况不还有我,若他敢欺负你,我就替你教训他!” 赵淑瑞一时被逗乐了,连日来的愁绪散去,容颜舒展,掩着唇格格笑了起来。 两人又聊了差不多一个时辰,赵淑瑞要下山去,杨晞送着她走到道观最前面的灵官殿。 赵淑瑞想起当初杨晞恳请赵建留下洛蔚宁的性命,是因为她还没出降,担心辱没了她的声誉。可若她出降了,那洛蔚宁岂不性命堪忧? 于是忧心道:“巺子,若是我出降了,阿宁就要面临杀头,你可想到怎么救她了?” 杨晞看了一眼站在殿内的懿安公主,略有犹豫,她也并非有十足的把握救出洛蔚宁,所以不知该怎么跟她解释。 “若是阿宁死了,你是否就和姑姑一样,这辈子都在这儿了?” 杨晞牵着赵淑瑞的手安抚,“淑瑞,你放心吧,无论如何我也会想办法救她的。” 赵淑瑞难受地低下头,霎时就落下了几滴泪水,“巽子,对不起。我早该听你劝的,若不是我当初非要把阿宁点为驸马,阿宁就不会下狱,你就不会这样了!” “淑瑞你在自责什么?那根本不是你的错,错的是王贵妃兄妹还有那高太师,若不是他们背后捣鬼,在官家面前进谗言,阿宁又怎会被点为驸马?是他们利用了你!” 赵淑瑞转而看向懿安公主,含着泪光问道:“姑姑,这天底下,两个女子相爱,难道都得落得如此下场吗?” 懿安公主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受到触动,身体微微颤了颤,原本平静无波的脸忽然染上了些许悲凉,阖了一下眼,叹道:“或许,那都是天意吧!” “天意……天意……” 赵淑瑞不愿相信地摇了摇头,随后就带着璇玑离开了慈荫观。 杨晞目送着赵淑瑞,喉咙像被哽住一样难受。待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转而看向懿安公主,痛心疾首地反驳道:“真人,那不是天意,无论是我还是你,都不是天意!” “若非天命,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何突然病死了?”懿安公主说着,双眸闪起了泪光,一脸绝望,是对天命的屈服。 杨晞恳切地道:“巽子斗胆请求,真人带我去后山那座坟墓。” 懿安公主脸上划过惊诧之色,只听见杨晞继续道:“巽子想证明给你看,这一切都是有人所为的!” 懿安公主思量了好一会,方道:“好!” 杨晞特意选了夜晚,和懿安公主提着灯笼踏进后山。 刚过望日没几天,明月高悬在夜空,皎洁的白光映照在山上,把山上的一花一草都照得分外清晰。 “真人小心点。” 杨晞提着灯笼走在前面,踏上石阶的时候回头把手伸向懿安公主,拉着她登上了十几层台阶,到达一座简朴的坟冢前。 她凝望着墓碑,心中百感交集。这座坟墓是懿安公主的禁地,自慈荫观建成后,将近二十年来都不让外人踏足。她在慈荫观修行了几个月,如今懿安公主终于准许她进来,多少也有些特别的思绪。 墓碑中间刻着的几个大字“齐觅然之墓”,她知道这便是懿安公主所言的天命。 杨晞小时候就从一些大人的嘴里听说过这么一个宫闱故事: 二十多年前,一位名叫齐觅然的平民女画工,凭借出色的画技,正值豆蔻之年,便以女子身份考入了翰林画院,成为最年少的女画工。当时,深得先帝宠爱的懿安公主也酷爱丹青,且与齐画工年龄相仿,两人很快结识。 及至懿安公主十七岁,先帝薨逝,新皇初登大宝,公主本该为先帝守孝,但因先帝有赐婚遗旨,新帝便令懿安公主遵照遗旨完婚。懿安公主深夜跪于皇帝和太后面前,恳求和齐画工归隐,帝不允。公主于宫中绝食,三日不吃不喝,命悬一线,终于感动了新帝和太后,于是允许她们归隐。但半个月后,一切准备就遂,就在出发前一天,齐画工却急病暴毙,公主哀恸,一夜两鬓斑白,上吊而不得亡,后入道为女冠。帝怜之,赐慈荫观。从此,公主修道于慈荫观,以悼亡人! 这是杨晞听过的第一个关于女子相爱的故事,从小时候开始便深深烙进了心里。别人都说这是宫闱丑闻,但杨晞却觉得懿安公主勇敢执着,也为她们的命运哀叹。 多么美好的一对璧人,为什么齐画工却英年早逝,把这一切都变成了悲剧? 到了十六岁与盛榕交好,她也毫不难为和矛盾。对于女子相爱之事,她有今天的勇气和坦然,全因懿安公主,是懿安公主让她知道两个女子是可以相爱的,可以爱到一人亡故,另一人出家为道,为其守墓一生! 懿安公主盯着墓碑,目光凄然道:“本来我该与她归隐田园才是的,可就在出发前,好端端的一个人却突然病逝,这难道还不能说是天意吗?” 杨晞不多说话,开始环视坟墓。 坟墓不大,只有一座坟包,两边和墓碑前用青石堆砌,有小草从青石缝隙中冒出头来,她一眼就看出只有一种草,雪见草! 两边栽种着苍松翠柏等长年绿色的耐寒植物。 所栽种的草木,果然和李宸妃之子,五皇子的坟墓一样。 虽然如今是乍暖还寒的三月暮春,杨晞在此处站了不过一刻,就感觉到一股非同寻常的寒意袭来,几乎可以断定齐画工的死并非天谴,而是被加害致死的。 坟墓的地面以及那些低矮的雪见草都附着一层白花,她蹲下来拨开草叶仔细看,才发现那是一层薄薄的霜。 她摘下一片叶子,凝望着那层薄霜,思忖了起来。 这个时节雪霜早已解冻,但叶子上竟还结着冰霜,看起来令人不可思议,但她知晓是怎么一回事。 她此前去五皇子的坟墓拜祭,所见到的状况和此处一模一样。她终于可以断定,两处坟墓的主人死因都是中了同一种毒物。 两座坟墓周围只有一种耐寒的雪见草和松柏,这应该是王贵妃为了防止坟地受毒物侵蚀,造成不耐寒的草木枯萎之像,被人发现异样,所以特意派人洒了雪见草和松柏的种子。 懿安公主疑惑地望着杨晞,“巽子,你在看什么?” 杨晞站起来道:“这些年来,真人可曾发觉这坟地有异常?” 懿安公主疑惑,杨晞便将一片带冰霜的叶子呈在她眼前,望着那片霜融化成了一滴水珠,懿安公主狐疑了起来,“都这个时候了,怎还会下霜?” “此地比别处寒凉,从前真人定也有所察觉。” 懿安公主细细回忆起来,“以往,即便是三伏天,我到此处便觉得凉爽透彻,想来是这块地地属阴凉,便没去深究。” “那不是地的缘由,而是尸体!”杨晞正视着懿安公主,眸光坚定。 “尸体?怎么可能?”懿安公主大惊。 杨晞平静地道:“早在几年前,我见过一处坟墓,与此处情况一样,周围只有耐寒的雪见草,也都结着冰霜。后来我回去问我爹,我爹与我讲,这世间有一种至寒毒草,出自北方极寒之地,大周医书称之为三伏寒,人若食之,无论多少,必死无疑!死状如普通病症,但寒毒留存尸体,不过几年就能侵蚀坟冢,毒害方圆五丈的土壤,可二十年不散。” 以往懿安公主都是在黄昏时分来坟前拜祭,白天的阳气抵御了土壤的寒气,所以没发现青草结霜的异像。 杨晞特意带她夜晚来,正是为了看到这些异象。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杨晞提着灯笼走出离坟冢五丈外的地方,发现那里的野草种类丰富了很多,地上更是不结霜。 懿安公主多年来认定齐觅然是病死,忽然有人告诉她是中毒,一下子难以接受,身体一晃,差点昏厥,杨晞赶紧扶着她,“真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下的毒?” 懿安公主尽管这么问,但她心里已经有了底,要毒害齐画工的人,除了她的皇帝兄长赵建还会有谁?当初她第一次恳求赵建放她们归隐,赵建为了维护皇室声誉,言明宁愿赐死她也不同意。后来她绝食相逼,她真以为赵建心软妥协了。 在她们出发归隐前,齐画工突然病逝。她本也不相信是病死的,但每一个来验尸的女仵作都验出是心血不足而忽然猝死的,她也就接受了这个说法,多年以来都认定那是天意。 这件事在宫闱之间流传开来,许多人都道懿安公主喜欢了一个女画工,违背阴阳之道而遭受天谴,鲜少有人知内情。 杨晞之所以知道,是向从天告诉她的。传闻当年还是王嫔的王贵妃给赵建献上了一种毒物,方解决了懿安公主这个烦恼。 此毒奇特之处就在于,使人死之状如普通病症,埋葬以后寒气方露。乃至后来王贵妃又毒害了一位皇子,瞒过了仵作的检验,瞒过了皇帝! 那位皇子的生母如今却反被困于冷宫之中,几年前杨晞入冷宫为那弃妃诊治,受她所托前去皇子墓前拜谒,亲眼所见墓前蹊跷,向杨仲清请教过后,方得知这天底下还有这样一种毒物! “为什么,为什么?”懿安公主容色痛苦,喃喃自语。 “多年以来,真人都以为她是因为与你在一起遭受天谴才英年早逝的,二十年过去了仍在忏悔。巽子私自认为,道出真相,对真人您未尝不是好事。” 懿安公主难以置信地盯着墓碑,眼眶逐渐染上了泪光。 假的,原来都是假的。 哪有什么天命,都是赵建刻意安排的! 从后山回去以后,懿安公主就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见任何人,每次送进去的食物几乎原数被捧出来。 第三日清晨,杨晞用托盘捧着一碗粥和一碟小炒素菜走到屋外,思索了一阵,抬手敲了敲门,“真人。” 杨晞静静等候,过了好一会,里面的人终于有了回应,“进来吧!” 得到应允,杨晞便推门而入。在懿安公主身边跪坐下来,看着对方盘腿打坐,闭着双眸,却也能从紧蹙的眉头看出她的痛苦。 “真人已有两日没好好吃过东西了,喝点粥吧!”杨晞心疼道。 懿安公主缓缓睁开双眼,脸色虚弱得苍白,浅声道:“巽子,这两天劳烦你了。” “真人的心情我理解,一点也不劳烦。” 懿安公主叹了口气,道:“这两天我想了许多,我也猜到是赵建害死的她,可他堂堂一国之君,一言九鼎,为什么要使出这种背地下毒的卑鄙手段?我可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他宁愿毁了我一生,也见不得我与女子归隐!” 她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杨晞,“你是如何得知她是中毒而死的?” 杨晞道:“此事鲜少人知晓,巽子也是从父亲口中略知一二。一开始也不敢确定,直到那晚看了坟墓的情况。” 直到看到那坟墓周围,三月暮春时,青草还冰霜满头。她才敢完全确定,懿安公主深爱之人为中毒而亡。 “当年太后尚在人世,想来向王爷是在她那儿得知是谁下毒手的!” 杨晞敛下睫毛,此事关乎天子,她不敢多言,只能默认懿安公主的猜测。 “那你见过的另一处坟墓,是何人的?” 杨晞想了想,告知懿安公主也无妨,随后波澜不惊地道:“是十多年前后宫中夭折的一位皇子,那位皇子当年才八岁,就不幸遭人毒手了。” 懿安公主冷冷一笑,“这赵建造的孽,没想到报应在他儿子身上了!” “真人既然知道了真相,可有什么打算?” “他毕竟是当朝皇帝,我奈何不了他。都二十年了,故人已逝,还能如何?” 望着懿安公主凄然无奈的容色,杨晞不由得内疚起来,犹豫了片刻才道:“真人,是我对不住你,其实我来这儿是带了两重目的的,一则是清修,二则是想查验齐画工的死因,好救出阿宁,是巽子隐瞒你了。” 懿安公主握着着杨晞的手,慈祥地道:“无妨。不管如何,你帮了我一个忙。若非你告知真相,我多年的心结又怎能解开?” “多谢公主谅解。”杨晞感激道。 “你帮了我一个忙,那你希望我怎么帮你?”懿安公主问道。 杨晞望着懿安公主温柔的眸光,感激得难以开口,没想对方非但没责怪她的欺瞒,还要帮她。 “我……我还没想好。” “那好,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只要我能做到的,都会帮你。” “多谢真人。”杨晞笑着向懿安公主一揖。 就在这时候,一个弟子走到门外,告诉杨晞有人找她。杨晞赶紧去往灵官殿。 “暗香,你怎么来了?” 暗香闻声,赶紧走向杨晞,“杨医官,出事了!” “发生什么了?” “洛蔚宁的妹妹来为善堂找你,说她奶奶突然病得很严重,于是我就去看了……情况不太好,恐怕……” “恐怕怎么了?” “恐怕也没多久了。” 杨晞的心陡然一颤,洛奶奶怎么突然病得那么严重了? 要是洛蔚宁从狱中出来,发现奶奶没了那该有多伤心?她连她的家人也没照顾好,又该怎么面对洛蔚宁? 80-90 第81章 病重 ◎洛蔚宁知道奶奶大限将至,能否承受的了?◎ 得知洛奶奶病重后,杨晞匆匆拜别了懿安公主,跟随暗香下了山,乘着马车直奔鸿鹄院。 “杨姐姐,我奶奶她怎么了?” 鸿鹄院内,洛奶奶正迷迷糊糊睡在床上,杨晞坐在床前为其把脉,旁边站着的洛宝宝担忧,却又低声地问。 杨晞收起把脉的手,看了一眼洛奶奶羸弱的身子和憔悴苍白的脸,心里内疚得像堵着棉花一般难受。 明明告诉过自己要在洛蔚宁入狱的时候照顾好她的家人,没想到洛奶奶突然就病入膏肓了。 她和洛宝宝走到门外,轻轻阖上了房门。 “奶奶的病是什么时候发作的?” 洛宝宝如实作答,说是去年洛蔚宁刚入狱那会,奶奶病过一次,后来杨晞给开了十几天的药,吃完后就康复了,一整个冬天都没病过,就是经常念叨、担忧洛蔚宁,有些郁郁寡欢。 就在六七天前,本来回暖的天气又骤然变冷,奶奶第二天就发热呕吐,她赶紧去为善堂找大夫。因为杨晞去慈荫观前叮嘱过为善堂的大夫要对洛宝宝多加照拂,所以为善堂的大夫很快就随她去看望洛奶奶,得知病重,又找了身为太医的暗香,经过暗香行针开药,洛奶奶的发热方降了下来,清醒了几天,昨日又再发热。 暗香不得已,只好上山找杨晞。 杨晞方才诊脉过后,得出了和暗香同样的结果。 洛奶奶因为整日担忧洛蔚宁,落下心病导致的体虚,加之本就衰老,遇到急剧的倒春寒便一病不起,恐怕也是大限将至了。 今日是休沐,为了让洛奶奶多延续一头半月的性命,杨晞立即吩咐暗香到杨府请杨仲清过来。 洛宝宝听闻要把杨老御医请来,也猜到了奶奶病情的严峻。 待杨仲清来后,看着他给奶奶把脉的时候蹙了蹙眉,洛宝宝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强忍着不落下来。 杨晞挽着她的手,拍着手背安抚她。 后来杨仲清为洛奶奶行针,开方子。 接过方子的时候,洛宝宝才敢开口问:“杨御医,我奶奶她怎么了?” 杨仲清看了一眼迷糊的洛奶奶,道:“老人家在歇息,不宜打扰,出去讲吧!” 三人从房中出来,到达院子,杨仲清看了一眼那眼泪汪汪的少女,神色略有犹豫。 杨晞道:“爹,你如实说吧,我相信宝宝可以承受得住的。” 洛宝宝难受得泪珠子扑簌落下,却十分认同杨晞的话,不断地点头,揉着眼泪:“杨姐姐说得对,杨御医尽管照实说吧!” 杨仲清叹了口气道:“老人家气息逐渐衰竭,老夫已是回天乏术了。不过方才为其行针,相信她很快就能清醒过来了。你们再按照方子抓药,暂时能镇住发热。” “那大概……?”杨晞欲言又止,终究是问不出口。 杨仲清知她想问什么,捋了一下黑须,道:“按照爹开的方子抓药,每日喝三碗,再每日行针,大概能延寿十天左右。” “十天……”杨晞喃喃地道,心里在估算着能否等到洛蔚宁出狱。 洛宝宝听到杨仲清宣布了洛奶奶大限已至,终于崩不住了,猛然冲回自己的房内,背对门口,揉着眼睛呜呜啼哭了起来。 杨晞担忧地追了进去,“宝宝!” 她站在洛宝宝身边,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她向来不多与人亲近,尽管是热肠子,但却不懂安慰人。但此刻面对的是洛蔚宁的妹妹,她便从袖中掏出一方锦帕,轻轻替洛宝宝擦眼泪。 一边安慰,“宝宝。奶奶年纪大了,生老病死,乃自然万物之道,你要想开点。” “奶奶要走了,阿宁也回不来,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呜呜……” 以前家里有奶奶和洛蔚宁撑着,洛宝宝一直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哪知洛蔚宁身陷囹圄,奶奶又病重,家里重担突然都落在她肩上,心中不免充满了无助和恐惧。 洛宝宝忽然望着杨晞,握着她的手恳求道:“杨姐姐,你能不能让阿宁出来见奶奶最后一面?奶奶这几个月来一直念叨着阿宁,你帮她见见阿宁,了却最后一桩心事好不好,我求你了!” 杨晞听洛蔚宁说过,她本是被父母遗弃的婴孩,是洛奶奶路边捡回来拉扯大的,奶奶对她来说是很重要的存在。她想,如果洛蔚宁知道奶奶大限将至,能否承受的了? 她忽然想起自己已找到王贵妃的把柄,很快从愁绪中抽出来,扶着洛宝宝的肩膀,摸摸她的头,柔声道:“你放心吧,阿宁很快就能出狱了。这段日子你要照顾好奶奶,按时喂她喝药。每日傍晚,姐姐来帮奶奶行针,一定会让她见到阿宁最后一面的!” ………… 回到暗府后,杨晞坐在书案前写了一封信,然后交给枕流道:“你把信上的内容抄一遍,想办法送到王敦府上。” 之所以让枕流抄一遍,是担心有人认出她的笔迹。 枕流接过信,“是,堂主。” 枕流离开内堂后,杨晞从腰间拿起那双玉璜,一边摩挲着上面的纹路,一边细细打量。两块玉璜背面玉质光滑,都雕刻了小字,一块有她母亲刻上去的“巺子”,而另一块是她在慈荫观修行的时候,特意向会雕刻的小师傅学习,学了三个月,然后亲手雕刻上去一个“宁”字。 她在道观那段日子想得很清楚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父亲和爹如何反对,也无论世俗怎样嘲讽,她这辈子只认洛蔚宁一人。 这另一块玉璜,也只会属于洛蔚宁的。 看着玉上那小小的“宁”字,仿佛洛蔚宁就在眼前,杨晞的双眸情意缱绻,唇畔扬起一丝温柔的弧度。 终于,她就要救出她的阿宁了,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许任何人伤害她! 第82章 要挟佞臣脱牢狱 ◎官家大赦京都,她被赦免了。◎ 明慈宫内,王贵妃坐在榻上正在读信,脸色由平静变得愈发狰狞,捏着信纸边缘的指骨用力得发了白。 旁边坐着的是其侄女,王敦之女,特意以探望姑母之名进宫,替王敦送信来的。 “到底是什么人!”良久,王贵妃把信笺啪地拍在几案上,咬牙切齿地道。 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暗中整她,就连她当年用杀人无痕的“三伏寒”毒害李宸妃之子都查出来了?信中还准确言明了五皇子坟墓的异象,正是寒毒留存尸体乃至侵蚀土地的结果,把一切都查了个证据确凿。 三伏寒原料乃北方极寒之地生长的毒草,世间罕有,是王贵妃娘亲多年前花重金在北地巫师那儿求来的。赵建登基后,其母遂赠给了她,希望她能借此在后宫立足。 除了她,十几年来也未曾听闻大周有其他人使用过。可以说,整个大周,仅有她一人所有。 但即便是这样,仅凭坟墓的异象,送信之人又怎么向赵建证明是她投毒杀害五皇子的? 王贵妃一时想不明白,但又不敢冒这个险,去揣测对方证明不了。 对方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想办法释放洛蔚宁,否则取代李宸妃被发入冷宫的人便是她王贵妃! 这个威胁让她不寒而栗。 最后王贵妃哆嗦着手写下一封信,让王敦与高太师、大理寺卿想尽办法释放洛蔚宁,由侄女把信带回去。 ………… 为免王贵妃怀疑,杨晞离开了慈荫观并未回大内当班,也不回杨府。而是在暗府内堂整理文书,好在高党人发现她之前,随时把文书转移到后山的密室。 到了黄昏就去鸿鹄院给洛奶奶行针延寿。 洛奶奶虽然还是下不了床,但发热退了下去,神志也恢复了不少,杨晞总算有勇气去把消息告诉洛蔚宁了。 时隔将近五个月,她再一次来到大理寺天牢外。 李超靖刚好坐在门外的椅子上晒太阳,看到她后猛然起身,十分意外地笑了。 “杨医官,你终于来了!” 杨晞淡淡一笑,“嗯,阿宁她还好吗?” “宁哥挺好的,这几个月被我们喂得白白胖胖的。” 白白胖胖,听起来怎么有种喂猪的感觉? 杨晞掩唇笑了笑,又问:“那这么久以来,她都在做些什么,有问过我吗?” “秦殿帅送来了好几本书和笔墨纸砚,宁哥都在乖乖看书,认真抄写。” 听到这些,杨晞心中宽慰了许多。读书使人开智,相信洛蔚宁有了这次经历以及书籍的熏陶,一定会成长很多。 “至于问你,正旦的时候有过一次。” 李超靖加了一句,杨晞的心又直直坠到了谷底。 这么长时间,洛蔚宁只问过她一次吗?是还没原谅她,还是已经放下她了?她开始犹豫要不要进去见洛蔚宁,又该怎么向她讲述洛奶奶的情况。想到前两次去看望洛蔚宁,都遭到冷言相对,这一次给她带去噩耗,不知她会否对她恨之入骨,毕竟奶奶病重都是因为洛蔚宁入狱,而洛蔚宁入狱,是她间接造成的。 洛蔚宁会不会认为奶奶是她害成这样的? 李超靖见杨晞忐忑不安,面如蜡色的样子,才察觉自己方才的回答让杨晞想岔了,以为洛蔚宁不想见到她,殊不知,洛蔚宁也是赌气,嘴上不说,但每次他打开大牢门,洛蔚宁都从一副期待的样子变成失落,不是盼着杨医官来又能是什么? 正当他要把这些都告诉杨晞的时候,赵淑瑞就带着璇玑忽然来到了。 “卑职见过成德公主。”李超靖躬身行礼。 “免礼。” 杨晞迎了上前,“淑瑞,你怎么来了?” “阿宁入狱好几个月,我不曾看过她一眼,故而今日来瞧瞧她。你怎么不进去?” “我……我担心她不欢喜见到我。” 见杨晞眼睑低垂,沮丧的模样,赵淑瑞便知道她和洛蔚宁闹的不愉快还没和解。于是扬起一抹微笑,“既然如此,那我陪你一起进去吧!” 杨晞想了想,她进去会惹得洛蔚宁不开心,不如就让赵淑瑞替她传话。于是她把洛奶奶病重一事告予赵淑瑞,并托赵淑瑞转告给洛蔚宁,安慰她不要心急,很快就能出狱了。 赵淑瑞劝她一同进去不成,只好答应传话。 天牢之内,被关了近五个月的洛蔚宁,脸上的肌肤褪尽了在军营时候晒出来了小麦色,恢复了以往的白皙,由于有李家兄弟照顾,吃得也不错,脸颊还泛着浅浅的红润,尽管穿着囚服,却依然十分俊美。 她坐在书案前,正在看书,脖子戴着杨晞赠的围巾,手里摸了摸围巾,忽然就停了下来,轻轻抓着围巾,目无焦点地盯着一处沉思。 明明已经决定放下杨晞,可她这么久没来,为什么心里还会觉得空落落的? 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大牢门打开,她倏然转过身,急切地看了过去,没等到期许已久的身影,来者却也令她意外又欣慰。 洛蔚宁赶紧站起来,躬身作揖道:“草民拜见成德公主!” 李超靖打开了铁门,赵淑瑞直接行至洛蔚宁面前扶起她:“阿宁快起!” 谢过公主以后,洛蔚宁挺直身子,望着一如既然温柔的赵淑瑞,心里霎时舒坦多了,她曾欺骗过赵淑瑞,从今日对方的神色看,赵淑瑞大抵是原谅她了。 赵淑瑞温柔如水的双眸,瞬也不瞬地打量洛蔚宁,虽然面色红润,但她一身囚衣,身形单薄而瘦削,看着愈发的心疼。 毕竟是曾经所爱之人,怎会因她是个女子就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处死? 她是堂堂一国公主,自小受礼教,断不能也没勇气爱上一个女子!更何况她也点了驸马,所以此刻面对洛蔚宁,从容的眼神就像对待寻常好友。 “阿宁,有一件事,巽子托我告诉你,可你听了以后一定要坚强。”赵淑瑞道。 听到“巽子”的时候,洛蔚宁心里猛然跳跃,可听到后面那句话的时候,她便无暇再去想杨晞,而是点了头,静静听赵淑瑞说下去。 “巽子托我跟你说,你奶奶病重,怕是熬不了多少日子了。”赵淑瑞缓缓说着,关切地注视着洛蔚宁的反应。 洛蔚宁平静无波的眼眸渐渐涌上泪光,然后是难以接受,除夕一家人吃团圆饭的时候,奶奶还好好的,才过去几个月,现在正是万物复苏的春天,为什么就病重了? “怎么会这样?” 赵淑瑞握着她的手,“阿宁,你一定要坚强。” “我……我要出去见奶奶最后一面!” 赵淑瑞望着她,温柔而肯定地道:“你放心吧,巺子还让我转告你,她在照顾你奶奶,一定会让你见她最后一面的。而且,我已经想到办法救你了。” 她今日来看洛蔚宁,便是想好了救人的法子了,否则她也不会来见她! 洛蔚宁旋即跪下来,含着泪感激一拜,“洛蔚宁拜谢公主!” 她欺骗过公主,公主却还待她这般好,除了一拜,她如今别无其他的报答! 赵淑瑞将她扶起,继续道:“你我是朋友,无须多礼。” 望着洛蔚宁,赵淑瑞犹豫了良久,终究还是忍不住道:“阿宁,你可不可以别怪巽子了,我知道她曾经伤害过你,可她那么做都是希望你活着。这几个月来,她为你病过,为你入道清修,吃了不少苦头。无论如何,她的惩罚也该够了。” 她看得出当初洛蔚宁对杨晞爱入骨髓,她们闹不快定是当初杨晞要她当驸马。 “她如今就在天牢之外,却担心惹你不快,不敢入内。” 赵淑瑞从小认识的杨晞冷傲、不卑不亢,如今却因为洛蔚宁变得卑微和小心翼翼。 洛蔚宁想到杨晞为了救她,当初说的都是气话,她也道歉过了。虽然不打算再和她有任何瓜葛,但很早就原谅她了。于是道:“请公主转告她,阿宁……早已不怪她了!” “如此便好。那我让她进来见你。” 洛蔚宁感激颔首。目送着赵淑瑞出去后也没转移目光,紧紧锁着门口,盼了许久,终究没等来杨晞。 赵淑瑞将洛蔚宁的原话转述给杨晞,杨晞听了虽然高兴,但因多日不见,有些情怯,便没入内与之相见,毕竟很快她就能接她出狱了。 她陪赵淑瑞回公主府,两人同坐马车上。 “巺子,我想到一个计划救阿宁,不知可不可行?”赵淑瑞首先道。 杨晞露出感兴趣的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前段日子父皇不是点了你兄长做驸马吗,我想以大婚为由,恳求父皇大赦,以此释放阿宁,可又担心说服不了父皇。” 洛蔚宁女扮男装犯下欺君之罪,赵建好颜面,身边亦有王贵妃、高太师等人煽风点火,他未必会答应大赦。 “即使大赦,也只能赦免罪责较轻的犯人,阿宁犯了欺君之罪,官家若要她死,大赦也不会饶了她。” “那该怎么办?” 杨晞想了想,建议赵淑瑞先私下请求赵建赦免洛蔚宁,赵建拒绝后,再入早朝以大婚为由请求大赦,这样赵建就清楚她要救洛蔚宁的决心了。 “若父皇不答应,在早朝请命,那满朝高党又岂会答应?” “你放心吧,届时高党人定会附和你的请命!” 杨晞想,她的信应该送到王贵妃那儿了,高党人正愁着找什么理由释放洛蔚宁吧? 赵淑瑞将信将疑,但见杨晞信心满满的样子,便就答应了。 当天入宫行昏定礼,赵建告诉赵淑瑞,司天监那边把公主出降各步骤的日子都选定了,赵淑瑞趁机以大婚换取赦免洛蔚宁,赵建因她犯下欺君之罪,差点损了皇室声誉,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这是赵淑瑞意料之中的,好在她和杨晞早有准备。 两日后,垂拱殿早朝,司天监在赵建和群臣面前禀告了成德公主的婚期和流程,得到赵建和群臣认可后,正准备商议别的政事。 一名内侍便匆匆走进来禀告,“启禀官家,成德公主在殿外求见。” 顿时,群臣诧异,赵建想起两天前赵淑瑞恳请释放洛蔚宁,大概明白了她求见的意图,容色一沉,犹豫了一会,不得不道:“宣。” “宣成德公主进殿……”立在赵建身边的马都知拉长声音高声呼道。 赵淑瑞一袭曳地华服,端着手,面色庄重,步履款款地走到大殿中央,然后朝赵建一拜,道:“儿臣拜见父皇。” “平身吧!” 赵淑瑞起身,开门见山道:“听闻今日父皇和众卿家选定了儿臣出降的日子,趁此机会,儿臣有一事恳求父皇。” 赵建本以为前两天拒绝过赵淑瑞,她便罢休了。没想到今天她竟破例踏入朝殿来请命。他有些不悦,但当着众卿家的面,不得不回应,“你想恳求什么,不妨直说吧!” 赵淑瑞继续道:“两年前,北方大乱,我大周派兵欲收复故地赤山路,战事持续一年,耗费了大量人力、财力,最终赤山路仍落入顺国手里。眼看即将从顺国赎回故地,需要耗费巨额岁币。儿臣认为大周亟需人口为国出力、生产物资以创造财富。所以斗胆恳求父皇,借儿臣出降一事,大赦京中罪责较轻之人犯,使他们恢复自由,为大周效力!” 说罢,赵淑瑞再朝赵建跪下一拜。 这番说辞她绞尽脑汁思量了两天,并没有出于私利请求赵建释放洛蔚宁,而是请求大赦汴京罪责轻的犯人为大周增添劳力。 洛蔚宁一介平民女子,没作奸犯科,当属此类。 况且如今,大周虽然表象繁华,但由于出兵收复赤山路,以及顺国狮子大开口,使者慕容清说出的赎买价格让大周君臣难以接受,僵持了一年多仍未谈下来。若真要赎回,恐怕大周财政入不敷出,能多一个人务农、从商、甚至从军都能给大周创造利益,这样的提议,能让赵建更为称心。 赵建一时无言以对,显然被赵淑瑞的理由震住,内心是不情愿赦免洛蔚宁的,却想不出反驳的话。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将目光投向了群臣,特别是高纵和王敦,道:“成德公主的请求,众卿家有何想法?” 他以为高纵或者王敦一定会站出来反对。 王敦想了想,站了出来,道:“启禀官家,臣认为,成德公主的提议……甚好!” 赵建眉头一紧,心中惊诧不已。 王敦深知赵建愠怒,不敢正视却又不得不继续说:“成德公主所言极是,臣身为户部尚书,深知朝廷开支需要庞大,若是能趁着公主大婚赦免了小罪小恶的犯人,放他们自由,无论务农还是经商,也能增加朝廷税收。如此一来,既得民心,又能增加税收,两全其美。臣以为,如此极好。” 王敦即便低着头也能猜出赵建脸色有多阴沉了,他比赵建更希望洛蔚宁死,可今日不得不附议成德公主的提议。若是成德公主没有提议,他还得另寻理由释放洛蔚宁。 这一切全都是因为前几天收到的一封信,信里直言,若是他再对洛蔚宁步步紧逼,置之死地,那王贵妃以至寒之毒害死皇子一事便会昭告天下,她的一世荣宠都会消失殆尽。若此事披露出去,王贵妃轻则被打入冷宫,重则处死。 王贵妃在赵建未登基时就侍奉在赵建左右,为人聪慧犀利,常常能忧赵建所忧,所提建议亦深得圣心。 王敦有今日,全赖于王贵妃。可见王贵妃于他而言,分量之重,关乎到他和高太师,乃至整个党派的利益。尽管他恨不得将传信之人揪出来碎尸万段,却又不敢轻视、违逆传信人的意思。 赵建对王敦的答复不满,想当初,王敦、王贵妃乃至高纵都在他面前百般进言,尽快处决洛蔚宁,如今却忽然改口了,他望向了高纵,问:“高太师,此事你怎么看?” 高纵思考了一会,拄着拐杖缓缓走到中间,认真道:“回官家,臣以为……成德公主所言有理。成德公主乃官家与圣人所出,嫡公主出降,官家何不借机会大赦,既能笼络民心,又能使大周多一些劳作的百姓创造赋税。” 连高纵都这么说了,群臣更是莫敢反对。 素来与高纵政见不合的尚书右丞张照因为此事与自己利益无关,便不与高党叫板,附和了赵淑瑞的请求。 赵建见群臣皆附和,态度缓和下来,颔首答应了。 翌日,圣旨颁布,公主大婚于汴京行大赦,汴京城内一片大喜,被释放的犯人有状告丈夫被关押起来的妇人,也有纳不起税被配役的贫农,大都是无罪或罪状不重,却不得不受惩罚的可怜人。 洛蔚宁自然也在其中,即便她犯的是欺君之罪,赵建也得将她放了。毕竟赵淑瑞本意就是要释放她,若是她不在大赦的行列,赵淑瑞又岂会罢休? 洛蔚宁在天牢内听闻公主大婚,官家大赦京都,她被赦免了。本该高兴,脸上却始终平淡无波,甚至还有些不安,公主要出降了,驸马都尉可是她的意中人? 她也没多去想,奶奶还在家中等着她。换上了李超靖送来的她入狱那天穿的素色及膝短褐,就走出了大牢。 李家兄弟送着她走出天牢外的城楼,一道刺眼的阳光照射过来,她下意识抬手遮了遮。几个月来,她只能在天窗窥得一线光亮。今日出来,突然看到灿烂的阳光,眼睛被照得生疼。 她揉了揉眼睛,睁开眼的时候,就看到一抹熟悉的淡蓝身影出现在眼前,是杨晞,她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仍是那么好看,只需一眼便忍不住把目光紧紧锁在她身上。 她愣神了,毕竟她已经好久没见杨晞了,那几个月,日日盼着她来看望,夜夜有她进入梦乡。在梦里,她们拥抱、亲吻甚至还发生了一些现实不曾发生过的肌肤交缠,每一次醒来,她都舍不得睁开双眼,希望再沉睡回去,就那么与她在梦中过一辈子。 李家兄弟笑着推了推她,然后识趣地离开了。 洛蔚宁正视了自己对杨晞的思念,冲杨晞温和一笑。 这一笑,杨晞等太久了,像一道阳光射进她黑暗、寒冷已久的心房。 洛蔚宁走到杨晞面前,一时拘束不安,不知说什么,于是就道:“我们走吧!” 刚想往前走,杨晞便叫住了她,“阿宁,等等。” 洛蔚宁停下了脚步,杨晞走上前,往她腰间的紟带系了一个东西。两个身躯几乎贴在一起,她瞥着杨晞的侧脸,闻着她发丝间淡淡的清香,忽然不争气地心尖一痒,想起了这些日子,她在梦中吻着的侧脸和颈窝,留恋那里的寸寸芳香。 她忍不住咽了一口水。 过了一会,杨晞系好了,后退了一步,她看了看腰间,系着一个朱色的绣花小锦囊。 杨晞道:“那是我在慈荫观求来的一道符,出狱以后戴上这道符,以后就能平平安安了。” 洛蔚宁感激地望着杨晞,道:“谢谢你。” 杨晞凝望着洛蔚宁的眼眸,不知为何,从她说出“谢谢你”的时候,她看出了淡淡的疏离感,是她从没在洛蔚宁眼里看到过的。 她的心,隐隐担忧了起来。 第83章 深情未必共白头 ◎“我们好好告别,好么?”◎ 一辆马车辘辘地朝城北郊驶去。 车内,洛蔚宁和杨晞面对面坐着,气氛安静而尴尬。 洛蔚宁不想说话,双眼没有焦点地盯着窗外,唇角弯起一抹弧度。 街道商铺林立、小贩密集、还有许多街头卖艺的伎人表演,引得百姓围观,一片喧哗的叫好声。 汴京的风光并不因为她在狱中待了几个月而有所惨淡,依然如此繁华热闹。 杨晞看着她感慨的样子,犹豫了许久,道:“阿宁,委屈你了,让你在狱中待了这么久。” 杨晞承认自己是有些没话找话。 洛蔚宁视线从窗外收回,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惬意,“无关系,都过去了。” 毫无温度的神色说着客气疏离的话,仿佛是要终止谈话,杨晞垂下了脸,也不知该跟她聊什么了,于是两人沉默着,一路回到鸿鹄院。 这日洛奶奶精神忽然有所好转,听闻洛蔚宁出狱了便在洛宝宝的搀扶下站在院子门外迎接,一见面,祖孙两人就抱在一起哭了一阵,然后才高高兴兴回到屋子。 洛宝宝早已买好了丰富的菜肴,在厨房烧饭菜,洛蔚宁收养的狸花猫麻花已经长得很圆润,大眼溜溜地蹲在灶台看着她。 堂屋里,洛奶奶憔悴虚弱的身躯,半倚在榻上,洛蔚宁和杨晞坐在她面前,与她一起聊天。 从洛蔚宁进门至今,洛奶奶牵着洛蔚宁的手就没松开过,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你不在家这些日子呀,多得了杨医官的照顾,阿宁你回头要好好谢谢她。” 杨晞连续好多天来看望洛奶奶,为洛奶奶行针,尽管她不说,但一提到洛蔚宁,那黯然神伤的表情,洛奶奶就猜到她和洛蔚宁闹不快了。 杨晞是她们家的恩人,所以洛奶奶故意对洛蔚宁说这些话,希望她与杨晞和好。 “嗯,我知道了,奶奶。”说着,洛蔚宁看向杨晞,刚好与杨晞温柔的眸光交汇在一起。霎时就想起在狱中的时候,对杨晞锋言利语,把杨晞的一番好意当作驴肝肺。如今从奶奶口中得知这些时日杨晞一直在照顾她的家人,不由得羞愧起来。 洛奶奶另一手牵起杨晞的手,又道:“我这半个身子都已入了棺材,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两个孙女儿。杨医官,要是我走了,你要帮我好好照顾阿宁。” “你们两个,一定要好好的。”洛奶奶说着,把洛蔚宁和杨晞的手牵起了,交叠到一起。 洛蔚宁的手覆在杨晞手背上,手心传来熟悉的温热感,是她梦寐以求想要牵住的手,心尖如被撩拨,剧烈的一颤,脸颊也被热浪扑打着。 杨晞看着洛蔚宁,见她低垂脸颊,没有表态,有些落寞,但还是微笑着对奶奶道:“奶奶放心吧,阿宁是我的朋友,我会照顾好她的。你别想太多,休养身体最重要。” 洛蔚宁随后也道:“对呀,奶奶,听宝宝说你今天气息好很多了,再多吃几天药一定能好起来的了。” 洛奶奶只是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了! “饭来咯!”洛宝宝捧着一碟菜走进来 洛奶奶松开了两人的手,杨晞于是也起身去帮忙摆弄饭菜。很快,一碟碟丰富的菜肴摆满了饭桌,那都是特意迎接洛蔚宁出狱而准备的。洛蔚宁扶着奶奶到饭桌前坐下,望着她瘦得不成人形,心疼不已。 她捧起一碗饭,夹了鱼鸡等肉,一匙一匙地喂奶奶吃,奶奶乐呵呵的,把一大碗饭菜都吃了下去,比前段日子胃口好了很多,洛蔚宁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用饭过后,杨晞对奶奶道:“奶奶,一会我替你行针吧!” 洛奶奶赶紧摆着手,笑呵呵道:“不用了,这几日天天扎针,肉都疼了。今日我感觉好了很多了,就歇一天吧,吃药就行了!” “可是奶奶……”杨晞有些担忧,毕竟奶奶的性命必须行针方能维持下去。 还没等杨晞说完,洛奶奶就安慰着她说:“没事的!” 最后,一家人也没再勉强奶奶,毕竟老人家今日难得回来了精神,不好扫了她的兴致,便没有行针。 洛蔚宁送着杨晞出门,在鸿鹄院外分别。 她始终挂着一抹浅淡疏离的笑容,杨晞也有所察觉。 自洛蔚宁出狱的时候她就发觉了,对方看起来性子沉稳了许多,眼底也总是藏着苦涩。不知怎的,看着这样的洛蔚宁,杨晞内心就难受又不安。 “今日我想多陪陪奶奶,就不送你回家了,你路上小心。”洛蔚宁道。 “好。那我……明日再来。” 那句“明日再来”,杨晞犹豫过后才决定说的,她担心会被洛蔚宁拒绝。然而,洛蔚宁却轻轻地嗯了一声。她答应了,她便放心了。 杨晞转身离开的时候,一颗心立即放松下来,扬起微笑。洛蔚宁没有拒绝她的示好,允许她靠近,她们是不是就有机会回到从前了? 抱着这份喜悦,杨晞回去后安睡了一夜。第二日清晨又赶去鸿鹄院,想继续给洛奶奶施针。 甫踏入洛家居住的小院,一片白色惨然映入眼睑。她看到,大堂门头上横挂了一根长长的白缎子,屋里立了灵堂,中央一个“奠”字。而灵堂前,安放着白布遮盖的奶奶的尸体。 洛蔚宁和洛宝宝都已穿上了素色孝服,在灵堂前摆弄着香烛。整个院子,静谧得可怕。 一会,洛蔚宁转身看向门外,刚好与杨晞四目相对,两人都怔住了,静静地望着对方,恍如隔世。杨晞的注意力竟放在洛蔚宁的女儿身打扮。她一身孝服,及肩长发散落下来,用白色发带绑起了一半,扎成一条小马尾,刘海斜斜分开,看起来有一种英气的漂亮。 只不过那双曾经灿烂若星子的眼眸,如今弥漫着悲伤,黯然失色。 她的心里疼得如被针扎,从来没想过,第一次见洛蔚宁的女儿身打扮,竟是在这种情形下。 “你来了。”洛蔚宁首先开口道。 杨晞这才回过神来,注意了一下自己的衣着,米白镶蓝边的上襦,素色绣花裙子,所幸,也没有太过花俏,于是便走了上前,什么也不问,道“我给奶奶上柱香。” 洛蔚宁看向洛宝宝,认真地道:“宝宝,有客人来了,咱们迎接一下。” 然后,洛蔚宁就和洛宝宝端端正正地跪了下来,以家属之礼迎接杨晞这第一位来吊唁奶奶的客人。望着杨晞给奶奶上了三炷香,洛蔚宁和洛宝宝心中忽然又一阵苦涩,泪水再次滑落下来。洛宝宝还抽泣着道:“奶奶,杨姐姐来看你了。” 祭拜过后,杨晞走到洛蔚宁面前,洛蔚宁和洛宝宝起身朝她一拜谢礼,望着姐妹俩满眼通红,杨晞心疼地道:“你们要节哀顺变。” “谢谢你。”洛蔚宁轻声道。 这一声谢谢,听得杨晞心里更难受,加上刚才那一系列的礼仪,那都在告诉她,她只是一个客人!只是现在她顾不上为这些细微的事情黯然神伤,更多是对洛蔚宁姐妹俩的心疼,她们还那么小的年纪,就失去了唯一的长辈。换作是素不相识的人,也会忍不住心疼。 杨晞把丧事告知了姥姥,林姥姥得知老姐妹去世,尽管悲伤不已,但她一辈子经历过许多,早已看破生死,很快稳住情绪,请了两个道士和尚以及操办丧事的一队人,给洛奶奶办了三日的丧礼。 洛蔚宁根据奶奶的遗言,火化尸体,带回瀛海老家安葬。 一切礼仪都已完成,鸿鹄院又恢复了平静。 洛奶奶的骨灰坛摆放在大堂内的高台上,后面有一供奉灵位的龛,龛上还挂着一段白布。 洛蔚宁和杨晞伫立在灵位前。杨晞上了三炷香,朝着灵位一拜,然后平静地看向洛蔚宁。 洛蔚宁抬眸望着灵位,脸上淡淡的哀伤始终未曾散去。 过了一会,她开口道:“奶奶出生在山寨,从小习武,跟着长辈抢劫富人为生。几十前山寨没落,她离开了山寨,本来想要安稳地过日子,可早就结下太多仇家,偶尔会有仇家上门。有一次她被打得伤痕累累,躲进一片草地,没想到旁边躺着一个小婴孩。说来也巧,那孩子原本在草丛里啼哭不止,可奶奶一到她身边突然就不哭了,奶奶因此没被仇家发现。大概孩子也知道,只有奶奶活着,她才能活下去吧!” 说到此处,洛蔚宁欣慰一笑,眼眶湿润了起来,又继续道,“待到追杀的仇家走后,奶奶抱起那孩子,突然就生起了收养的念头。恰逢一位书生路过,奶奶便求他起名字。那书生想了想,他说孩子藏于蔚草,却不哭不闹,自得安宁,就叫蔚宁吧!” 杨晞才明白这是洛奶奶收养洛蔚宁的故事,原来洛蔚宁的名字有这样的由来。她很早就知道洛蔚宁是捡回来的弃婴,但如今听她娓娓道来这个故事,心里的怜悯、疼惜较先前要强烈许多,仿佛回到了十八年前,与洛蔚宁一同经历这出悲惨。 洛蔚宁继续道:“当时我的襁褓里有生辰八字,那书生看了,就说我的八字旺,日后是成大事者。奶奶收养了我以后,不知是不是真的运气旺,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仇家找上门了。但奶奶还是害怕,所以从小就教我武功,那时候奶奶对我十分严苛,一松懈就挨打。后来迫于生计,我早早出去帮工,回来还要把工钱上缴给她,挺讨厌的。直到她临走前交给我几锭银子,我才明白她是担心自己太老,怕她走了以后,我和宝宝会像八岁那年一样出去乞讨,所以把银钱存起来给我们。” 洛蔚宁说到痛处,两行泪水滑下脸庞,她抬起衣袖擦拭了两下。 “小时候不知天高地厚,还真相信自己是成大事者,可如今不仅一无所有,还害得奶奶提心吊胆、郁结在心,就这么走了,我真是无能!” 说罢,洛蔚宁低下头,痛哭流泪。 杨晞安慰道:“阿宁,我知道奶奶对你很重要,但不管如何,人都会有生老病死,你一定要振作起来。” 洛蔚宁嗯了一声,一边擦泪一边释然地笑了,“我明白。我说太多了,耽误你回家。我送送你吧!” 因为丧事,杨晞在这边帮了她三日,本来打算上完几炷香便回家的,她情不自禁说了一连串,耽误了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还不着急。”杨晞回道。 洛蔚宁向她讲述身世,她自是求之不得,哪还会厌烦? 随后,两人走到了鸿鹄院门外,洛蔚宁停下了脚步,杨晞也驻足看着她。 正是黄昏时分,金色的夕阳斜斜地照在她们身上。 “阿宁,我过几天再来看你。”杨晞微笑道。 洛蔚宁沉默了,看着对方热情的微笑,喉咙仿佛被哽住似的,道别的话不知该如何开口。 杨晞看她一副难言之隐的神情,仿佛猜到了,微笑顿时凝固起来。 “巺子。我和宝宝商量好了,不久之后就带奶奶的骨灰回家乡安葬。”犹豫了良久,洛蔚宁终究还是说出来了。 尽管杨晞猜出洛蔚宁的心思,但当她亲口说出的那瞬间,她的心如坠入了寒冰一样凉。她终归还是选择离开她。 杨晞本以为凭洛蔚宁对自己的感情,只要救出她,努力挽回洛蔚宁就会回到身边,哪知道洛奶奶突然病逝,直接打碎了她所有的希望。 洛蔚宁要带奶奶回家乡安葬,这是她完全没有力量挽留的。她这一会回,两人从此天各一方,今生今世再无瓜葛了。 杨晞低垂着脸,努力隐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洛蔚宁知杨晞难过,但她又何尝不是,只是,她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一切便无法再回到从前。 见对方没说话,她又继续道:“巽子,谢谢你这段日子对我的照顾。” 又是“谢谢”,洛蔚宁自出狱后,已经谢了她好几多次了,从前她们哪会这般客气?杨晞的心里堵得难受,宁愿洛蔚宁恨她也不要这般疏离!她忍了许久,终究没控制住,泪水不争气地一滴一滴落下来。 带着哭腔问道:“你就舍得扔下我?” 洛蔚宁道:“这几个月在狱中我想了很多。我想明白了,之所以沦落到如此地步,那不怪你,只怪我自己太贪!贪图钱财,贪图你的温柔,才一步错,步步错。若不是贪,我就不会入狱,奶奶就不会抑郁成疾,客死他乡。我将奶奶的骨灰和灵柩送回家乡,往后,便在家乡安分生活。这汴京太黑暗,太复杂了,我不想再卷进去了。” 洛蔚宁心疼不已,想哭,但发现泪水都在这几日丧礼上流光了,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悲凉。 “这几个月你就想到了这些?”杨晞抬起泪脸质问,“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承认以前一心只有复仇,对你有所保留。我知道错了,从现在开始我想好好珍惜你,我以为一切都还来得及。我想无论以后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抛下你。我以为你喜欢了我十年,只要我对你好,你就会回到我身边。我甚至都想好为了跟你在一起,该怎么和爹和父亲交代了,可你现在告诉我你要走了?” “早知这样,你当初为什么要招惹我?我讨厌你!” 杨晞的语气变得怨恨,泪水也像下雨一样,最后挥起两拳狠狠地打在洛蔚宁的胸膛上。洛蔚宁握着她的手腕,温声道;“巺子,不要这样。” 待杨晞冷静下来后,她放开她的手,轻轻抚在杨晞的脸上,慢慢擦拭着她的泪水,“人终归有聚散,我们好好告别,好么?” “你铁了心要走?” 洛蔚宁顿了顿,道:“我累了,奶奶希望我过安稳的日子。” 杨晞眼睛含怨,微微颔首,总算明白了,不管是汴京还是她杨晞,都太复杂了,洛蔚宁再也不愿意卷进来了。 “胆小鬼,我讨厌你!”说完,她甩开洛蔚宁的手,干脆地转过身去,一边走一边抬起衣袖擦泪。 洛蔚宁僵硬地站在原地,眼眶涌上了泪光,望着杨晞登上马车,马车消失在视线之内。 她的喉咙一阵苦涩,心里像被剜掉一块肉那么痛。她仍旧爱着杨晞,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可世间之事总有遗憾,深爱一个人,未必就能双手牵起,共赴白头。 杨晞的背景太过复杂,背负的东西太多,她根本没资格也不适合站在她身边。 第84章 受情伤同意择婿 ◎杨晞一个女子,找夫婿不是寻常事吗?◎ 杨晞坐着马车离开鸿鹄院,依然哭得不能自已,又命令车夫驱往樊楼,包下一间房买醉。 桌上摆着一壶酒一杯子,她一边哭着,一边斟酒,倾起酒杯,扬起头一饮而尽,由于饮得过急,她被呛得连咳了几口,抬起衣袖抹了抹嘴。 然后又继续斟第二杯、第三杯、第四杯,无一不是一口气饮尽,喝完后又被呛得咳嗽不止。 不消一会,她感到脑袋像灌了铅,沉沉的,斟酒和饮酒的速度也放慢了,每喝完一口就哭着抱怨。 “洛蔚宁,你这个胆小鬼!” “你说过会一辈子喜欢我的!” “你这个负心女,为什么等我喜欢你的时候你却一走了之!” 门吱呀一声开了,是闻讯赶来的林姥姥,她看到杨晞一手抓着酒壶,另一手举起酒杯往嘴里灌酒,已经醉得半趴在桌子上,嘴里不断骂着,吓得赶紧走上前。 “哎呦,堂主,你怎么喝这么多了?” 林姥姥企图夺走酒壶,杨晞却死死抓住酒壶,推开林姥姥,“你让我喝,我就想看看喝死了那洛蔚宁会不会心疼?” “负心女,负心女!” 林姥姥就猜到是因为洛蔚宁,拗不过杨晞,只好叉着腰站在杨晞面前,一筹莫展,无奈地叹着气。她记得杨晞不胜酒量,从手下姑娘那里收到消息后就赶过来,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堂主已醉得失了理智。 杨晞喝完一杯,倾起酒壶想继续斟酒,壶嘴流下一条细流,很快就变成了水滴,一滴一滴慢慢落进酒杯,最后再也流不出一滴酒。 “小二!”杨晞见没有酒,赶紧朝门外大喊。 有伙计正打算进门,林姥姥赶紧把人轰出去,并且关上大门,随后坐到杨晞身边,扶着她的肩膀道:“堂主,你喝醉了,老身扶你去歇息吧!” “我没醉,我没醉……”杨晞喃喃地道,忽然抬头看着林姥姥,泪水又再夺眶而出,“阿宁她要走了,她不要我了!” 虽说杨晞是对林姥姥发号施令的堂主,可毕竟也是林姥姥看着长大的,在她眼里也是孙女辈的孩子,林姥姥见她哭得可怜兮兮,心疼地把人搂入怀中安慰。 “阿宁奶奶有个遗愿,就是想落叶归根,所以她得带她奶奶骨灰回去安葬,也是迫不得已。” “可她说过会一辈子待我好的。” 林姥姥叹息道:“年纪轻轻山盟海誓,谁没有过呢,可世间很多事都是会变的。堂主和阿宁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阿宁是个可怜孩子,没有心计,卷进朝廷斗争必然会吃亏。可堂主你不同,你出身世家,有人护着。脑子还聪慧敏锐,是天生做大事的人。老身以为,既然不合适,就莫要强求了。” “可我就喜欢她。” “唉,姥姥年轻时候也有过喜欢的人,但活了几十年,回头去想,他也不过是过客。人活一辈子,就该多为自己着想。你有复仇重任在身,而阿宁也怪可怜的,刚死里逃生,就让她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吧!” 杨晞听着林姥姥的开解,泪水也干了,心情如冰消雪融,很快就释然了。 林姥姥说得对,她和洛蔚宁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她的复仇大业布满荆棘、险象环生,接下来与王贵妃、高纵等人的斗争只会更为激烈,有许多未知的危险,她又怎确保自己能保护好洛蔚宁? 洛蔚宁已为她入过天牢,承受酷刑,差点被杀头,甚至奶奶也因此病逝,付出了那么多,她竟还想把人留在身边,竟还责怪她胆小,想想也觉得自己自私。 实在不应该! 想通了以后,杨晞的脑袋彻底被酒气侵蚀,在林姥姥怀里昏昏睡了过去。 醒来后已是第二天,洗却一身酒气杨晞就回了杨府,然后又把自己锁在房间两天,时而躺在床上沉思,时而趴在窗台发愣。 杨仲清看着她这个样子,愁得连连叹气。 都已经去慈荫观清修了几个月了,他的女儿为什么还是没看透? 到了第三天,杨晞总算看开了一些,从闺阁里出来,去了一趟成德公主府。 璇玑引着她走进赵淑瑞的书房,道:“杨医官,请。” 璇玑停在了门外。 赵淑瑞正坐在榻上执着一卷书看,听闻杨晞到来立即搁下书迎了上前,脸上扬起了微笑。 “淑瑞。” “巽子,你来了,快过来坐!”赵淑瑞边说,边引着杨晞一同坐在了榻上。 “淑瑞这段日子在忙些什么?” “你兄长最近整理了一些你娘生前的诗文,我正在看,择优秀篇章收录进合集。” “只可惜我遗传不到我娘半点文才,帮不了你们。”杨晞微笑道。 “你有你擅长的领域呢!何况,这件事不还有驸马帮忙?” 杨晞看着赵淑瑞提到她兄长就浮现欣赏的笑容,看起来如同找着知己一样。想起初初及笄的时候,赵淑瑞跟她说,未来的驸马必须是一位文才斐然的公子,因此一开始相中了假扮书生的洛蔚宁。没想到失去了洛蔚宁这个假才子,又碰巧遇上了她兄长这个真才子。 她和赵淑瑞此前因为洛蔚宁的事闹过矛盾,虽然早早就和好,但杨晞总觉得自己欺骗了对方,依然心存愧疚,如今看见对方找到了满意的驸马,负疚的心顿时就释然了。 忽然情不自禁道:“淑瑞,阿宁的事,谢谢你!” “怎么忽然说这些了?救阿宁也是我的本意。”赵淑瑞说到洛蔚宁,眼里划过一丝遗憾,“前两天,她托人送了封信给我致谢,说她奶奶过世了,无法亲自登门道谢,不日便要扶灵位回老家去了。” 杨晞的眼底卷起一阵悲凉,“看来她真的铁了心要走了。” 赵淑瑞注意到杨晞脸上的难过,听出她语气的无奈,心疼地牵着她的手,“很多事情强求不来,阿宁能平安出狱已是万幸。回老家过安稳日子,对她来说的确是一件好事。巽子,这段时间我看着你为了阿宁把自己折磨成这样,真的很难受。我不希望以后再看到你这样了,你听我的话好不好?” 杨晞抬眸与赵淑瑞对视,认真听着她继续说,“男儿尚且不能为婚姻作主,更何况我们女子?这世间有很多事情是轮不到我们去选择的。既然你与阿宁注定要分开,不如嫁一个男子,你没那么喜欢他,一辈子平平淡淡也总比受情伤,苦苦挣扎要舒服些?” 杨晞斟酌起赵淑瑞的话。 换作从前,她会觉得赵淑瑞这番话是懦弱的,但现在洛蔚宁要离开了,忽然就觉得为了婚姻之事苦苦挣扎毫无意义。赵淑瑞的话也不无道理,付出真感情就注定要受伤。如果这辈子就这么嫁给一个男子,倒是免于受伤,日子过得清静。 “淑瑞你说得在理,我会好好想想的。” 望着杨晞似有领悟的样子,赵淑瑞显出了宽慰之色。 经历过洛蔚宁这么一个人,她们总算都长大了,想透了许多,也就变得更容易接纳事物了。 夜晚,杨晞刚回到杨府,杨仲清就把她叫去了内堂,父女俩一个坐在中间,另一个坐在旁侧的位置。 杨晞望着杨仲清,大概也明白他要说什么,于是静静等候他开口。 从洛蔚宁入狱至今,她先是在天牢外晕倒,尔后又去慈荫观清修,包括前两天在樊楼买醉,杨仲清都是知道的。二十年来,她何曾这么狼狈疯狂? 与洛蔚宁的关系,明眼人都看出来了,更何况杨仲清这个当爹的。 “巽子呀,成德公主的婚期已定,不过多久就和你兄长成亲了。你跟她同年,也是时候考虑终身大事了。这段日子爹就和你父亲商量,为你物色一个官家儿郎可好?”杨仲清的口吻慈祥而耐心。 毕竟洛蔚宁是一个女子,天底下哪有女子在一起的,所以杨仲清想尽快让杨晞完婚,免得她再想着洛蔚宁。 杨晞想起今天赵淑瑞与她说的话,嫁给一个男子,不必付出感情,平平淡淡过完一辈子也未尝不是好事。看着杨仲清期许的眼神,她道:“巽子……全凭爹的安排。” 杨仲清感到意外又高兴,满意地颔首,道:“好,你能明白爹的苦心就好。” “让爹费心了。”杨晞淡淡回应道。 接着,杨仲清从手边的几案上拿起一封拜帖递给杨晞,道:“这是鲁国公嫡孙给你的拜帖,你拿去看看,给人家一个答复。” 杨晞走到他面前接过,又回到座位上。 只听见杨仲清继续道:“这鲁国公嫡孙今年二十有一,只长你一岁,今年春闱虽不入三甲,但也进了殿试,乃天子门生,日后当是前途无量,人还长得丰神俊朗。他已是第三次向你送拜帖了,可见对你有心。这几天你也先别回大内了,让他登门拜访,会会人家。” 杨晞轻轻捏着拜帖信封,犹豫着,心情沉重,还仿佛被一只大手抓着,疼得几近窒息。 真的要这样吗?一旦答应和男子成婚,她跟洛蔚宁就再无可能了? 但是洛蔚宁已经放弃她了,她还在期盼些什么? 然后她道:“好,女儿明白了。” 鸿鹄院那边。 因为奶奶的去世,姐妹俩还没从悲痛中缓过来,院子静谧得毫无生气。 春日的阳光暖暖地洒落在院子,洛蔚宁仍旧穿着丧服,盘腿坐在院子中央的一堆柴上,麻花坐在她的腿上,正舔着她的手指,把她当成同伴。洛蔚宁面无表情,任由麻花舔,脑子却陷入千头万绪中。 这几日她每天都有一段时间,习惯坐在柴堆上发呆,回想以往的种种。奶奶与杨晞交替出现在她脑海中,甚至还会奢想,若是奶奶没死,她和杨晞是不是就可以继续毫无负担地在一起了? 不知不觉间,洛宝宝来到了她身边,“阿宁,在想什么呢?” 洛蔚宁回过神来,看着洛宝宝,想了想,认真地道:“宝宝,等过了奶奶的头七,咱们就启程回老家了,你在汴京可还有未了之事?” 她盯着洛宝宝,多希望她说有,然后她们便能在汴京多留下来一段时日了。 洛宝宝想了好一会,并没有如她所愿,“没有。我在汴京几乎天天在家抄书写作,也没几个要好的朋友,可想回老家了!更何况,安葬奶奶要紧,有什么未了之事比奶奶的事还重要?” 洛蔚宁落寞地垂下眸子,道:“你说得没错,我们得尽快回去安葬奶奶。” 洛宝宝从洛蔚宁脸上看出浓浓的不舍,便问:“阿宁,你是不是舍不得杨姐姐?” 洛蔚宁默认,洛宝宝安慰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杨姐姐出身官宦世家,还是宫里举重若轻的御医,她是必须留在汴京的。而我们呢,不过是穷乡僻野的小老百姓,跟她的交情,终究无法维持一辈子。我们就放心回去吧,杨姐姐她有自己该有的生活。” “嗯。”洛蔚宁低垂着脸应了一声。 洛宝宝笑了笑,撸着麻花顺滑的背毛,又道:“麻花也是只满周岁的狸奴了,若不是杨姐姐给研磨了草药加在猫食里,早就生一窝小狸奴了。” “还有这样的事?” 杨晞能救人能救动物,还能调配出抑制狸奴发情的药?洛蔚宁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咧嘴笑了笑。 “回老家路途遥远,带着麻花也不方便,要不将她送人养了吧?” 洛蔚宁想着也觉得有道理,旋即思索起来,一边顺猫毛,一边想着该给谁养呢? 麻花是去年元宵后她和杨晞去垂钓捡回来的,也算是和杨晞共同的猫,不如就交给杨晞养吧! 第二天,洛蔚宁束发簪木簪,暂且褪下孝服,换上一身男款的素色短褐,又从库房找到当初提麻花回家的笼子,好不容易把它哄了进去,猫身几乎占了整个笼子,沉甸甸的,连猫带笼挂到马身上,骑着马就往杨府去。 来到杨府门外的时候已是晌午,她把马绑在杨府斜对面的大枫树下,然后抱着猫笼走向杨府门外。 有一个小厮守在门外,是平日负责通报的。正合洛蔚宁心意,不用亲自见杨晞。刚要上前打招呼,杨晞的贴身侍女樱雪在前院里散步,碰巧看到她,就小跑出来。 想到这个人把自家小娘子折磨惨了,现在还有脸来,是要重新剜开杨晞的伤疤吗? “洛蔚宁,你还来干什么?”樱雪语气夹着恼怨。 笼子里胖胖的狸花猫面对生人,又喵喵地叫了起来。 洛蔚宁无暇顾及猫,而是对樱雪挤出客气的微笑,“樱雪小娘子,我来……” “我家小娘子正在接待冯公子,没时间见你呢。”樱雪故意刺激她。 洛蔚宁听到“冯公子”,得知杨晞在接待男子,神色一怔,但想起自己不是来见杨晞的,便努力维持平静的脸色。 “不必劳烦她相见,樱雪小娘子替我把这狸奴交给她就行了。” 说完,洛蔚宁把喵喵叫的麻花递给樱雪。 樱雪愕然地接过,以为很轻,没想到足足八九斤,差点没脱力掉下来。 她吃力地抱着猫笼子往后院走,麻花痛失主人,一直惨叫不停,还伸爪子扒笼子。 “真是只肥猫,哎呦,小肥猫你别叫了!” 那厢,杨晞和一锦衣公子正在院子的长廊上边走边聊天。 男子长相俊朗,仪表堂堂,正是鲁国公嫡孙冯公子。与杨晞聊天的时候脸上始终挂着温润的微笑,还拉开一步的距离,十分彬彬有礼。 杨晞则有些局束不安,笑容也甚为勉强,多想找个理由送客。 忽然听见喵喵的叫声传来,越来越近,声音越来越响亮。往院门一看,竟看到樱雪抱着麻花走进来。 她和冯公子都纳闷了。 “小娘子。” “樱雪,这狸奴……” 樱雪气喘吁吁来到杨晞面前,“洛蔚宁让小的把这家伙交给你。” 杨晞看着麻花惨叫扒笼子,心疼地打开笼子,抱进了怀里,不断地顺毛安抚。 洛奶奶临走前的十几天,需要每日行针,她每天往鸿鹄院待上一个时辰,麻花对她熟悉,在她怀里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她人呢?” “应该走了。” 杨晞心中泛起的涟漪很快又平静了下去。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洛蔚宁改变主意,特意借送猫的由头来见她,想和她重归于好。现在想来,估计是准备回家乡,带不了猫才托付给她的。 她看了看猫,忍不住腹诽,这人抛下她就算了,现在连猫也不要了,真是负心! 冯公子见杨晞的注意力被猫吸引,顾不上他,想到也聊了将近一个时辰,便识趣地提出请辞。于是杨晞借着送他出门的机会,看看洛蔚宁还在不在。 抱着猫走到杨府门外,与冯公子互相道别后,杨晞的目光在门外扫视了一圈,果然看到大枫树下绑着一匹白马,她一眼就认出那是洛蔚宁的马。 可洛蔚宁人呢? 她盯着那粗壮的树干,等了足足一刻的时间,却迟迟不见对方现身,最后失望地转身回府。 洛蔚宁从树干后探出双眼,目送杨晞回府后才又背靠树干,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 想到方才杨晞与那锦衣公子道别的画面,郎才女貌,多么般配! 她仰面叹了口气,眨了眨眼,两滴泪水从睫毛抖了下来。 自言自语道:“难过什么,这不是你自己选的吗?” 她选择离开杨晞,杨晞一个女子,已到双十之年,找夫婿不是寻常事吗,有什么好难过? 第85章 设局救出冷宫妃 ◎王贵妃,也就没多少好日子了!◎ 深夜,后宫明慈宫里,明黄的床帐后,隐约可见床上两个熟睡的身影。赵建平躺着,而王贵妃侧躺,一手缠在赵建胸膛上。 赵建眉头突然蹙了蹙,耳畔响起少年嘻嘻哈哈的笑声,感觉甚是扰梦,他呢喃了一声,不知觉地睁开朦胧的双眼,偏头看向床边,只见一个身着白衫的青年男子的背影,背着双手,卓然而立。 “你是谁?”赵建想开口,发现自己说不出声音。 那男子显然听到了他的疑问,缓缓转过身来。但赵建始终看不真切他的模样,只瞧见一个布满阴森笑容的脸部轮廓,男子一步步走向床边。 赵建感到熟悉的恐惧,他知道自己又梦魇了,一如前几次,身体不住地挣扎,却始终动弹不了,很快男子穿过了床帐,来到赵建身边。 “不要……不要……” 明知是梦,他还是害怕不已。 男子哪理会他的挣扎,伸出双手直接掐在赵建的脖子上。 “啊!啊……” 赵建惊叫,双手伸起欲反抗,却触摸不到男子的双臂,反而呼吸越来越微弱,几近要窒息过去。就在这时候,他想起平时修道供奉的雷神,雷神能驱除邪魔,百姓也常念雷祖尊号辟邪。 于是他开口喊道:“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 一连念了三次,赵建才渐渐醒了过来。 “啊!”他猛然惊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抬手抹了抹额角的汗。 王贵妃听闻动静,睁开模糊的双眼,发现赵建醒了,也赶紧起身,扶着对方的肩膀,娇声娇气地道:“官家,您怎么了?” “是不是又梦魇了?” 赵建脸上露出愠色,“真是邪门,这两月以来朕第四次梦魇了,其中有三次都是在你这!” 王贵妃神色一滞,说得好像她这儿有脏东西似的,难道不是因为赵建经常临幸她的明慈宫,所以梦魇大都发生在她这里? 虽然她如此腹诽,但很快又恢复讨好的笑脸,“官家是不是最近政务繁忙,心情焦躁?来,您躺下,臣妾给您揉揉脑门。” 王贵妃正要扶着赵建躺下,赵建却不耐烦地拨开她下床去了。 “不睡了!” “可是官家,现在还不到四更。” “清梦都给扰没了,我看在你这朕也不得安睡,还睡什么!” 王贵妃挽留不住,还被赵建呛得说不出话,只好起身伺候更衣。 赵建离开明慈宫后回福宁宫小憩了一会,天亮后就召见了司天监的全少监。 全少监年岁将近五十,比赵建还要长近十岁,长着一缕白胡子,尽管身着朱色公服,仍颇有仙风道骨之气质。 他进入福宁宫,看到赵建面色憔悴,扶额坐在龙椅上,瞬间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早在几个月前,向从天就跟他说过这两个月赵建将会频频噩梦,需要他的帮忙,利用噩梦救出冷宫的李宸妃。故而这段日子早朝上,他都很留意赵建的脸色。 一个多月前,当他发现连续三天早朝,赵建的眼圈黯淡,一副憔悴的样子,还连续打了好几个哈欠,他就猜到有情况,早朝后就请求觐见赵建,说了一番玄乎,让赵建真以为他是起卦算出他梦魇,有恶鬼缠身,立即把梦境向他诉说,寻求解决之道。 那天全少监告诉赵建,“官家频繁梦魇,乃是阳下之人托梦,希望您替其了却夙愿。” 赵建认真想了想,问是什么人? 全少监不便太直接,摇了摇头,让他根据梦境自行领悟。 赵建又问他有没有驱除之法,全少监就告诉他,之所以频繁与阳下人相会,乃是阴气过盛阳气不足,给了他一道符,并提议他多到殿外走走晒太阳增补阳气。 “但这两样只得一时缓解,阳下人怨念太深,恐怕难以罢休。” 全少监知道赵建的梦魇没那么快结束,接下来还会偶尔发生,所以故意这么说,给自己留了一手。 果然,昨夜赵建再一次梦魇,有了上次的提点,这次他自然会召见全少监。 全少监邀请赵建到福宁宫外的长廊上边走边谈,赵建把昨夜被男子掐着脖子的梦魇诉诸全少监。 “果然如卿家所言,那阳下之人仍然纠缠不休,真是岂有此理,朕是天子,他也敢!”赵建怒斥道。 “敢来惊扰官家好梦,此子生前乃官家亲近之人,有求于您,您何不了他夙愿?” 赵建喃喃地道:“生前与朕亲近?” 回忆起梦魇,一开始是孩童的笑声,后来又变成了身形挺拔的成年男子。 “难道是先太子?先太子生前朕待他不薄,是他福薄英年病逝了,有何怨念?” 全少监眺望远处,掐着指头算了算,道:“正逢此子冥寿,故而有所求。官家若想解决,不妨从这里一直往西北走,定能领悟缘由。” 赵建颔首,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 全少监退下后,赵建一边思索着,脚步鬼使神差地往西北方向迈了出去。 马都知和一众内侍不敢作声,只能跟在他身后。 过了好久,走到西北角一条宫廊的尽头,他还想要继续走。 马都知忍不住提醒:“官家,这儿就是后宫西北的尽头了。” 赵建回过神来,止步脚步,只见眼前是一堵红墙,再向前转弯就是回去路了。他又看了看脚下的地,青砖上沾着许多干掉的青苔,此处显然鲜少有人走动,且长期没人清扫。 偏头一看,正对着一处宫苑的门口,里面同样干青苔满地,杂草乱生,荒凉肮脏得让人顿生厌恶感。 “这是哪里?”赵建忍不住问。 马都知照实道:“回官家,这儿是长静苑,那是五王生母罪妇李氏的禁足之地。” 赵建喃道:“李氏……五皇子……正逢冥寿。” 随后,他如梦初醒一般,什么都想明白了! 翌日,被禁足于长静苑十一年的李氏得到官家赦免,赐封贵人,移居青阳宫,很快传遍了宫内,杨晞已回到大内当班,自是很快得到了消息。 黄昏时分,她和暗香、疏影回了一趟暗府,在内堂里谈论起此事。 “那李贵人已从冷宫放出,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暗香道。 杨晞思考了片刻,低声道:“距离五皇子冥寿还有将近一月,李贵人无依无凭,在冷宫十一年也活了下来,我想她是放不下五皇子之死,接下来一定会有行动,到时候我们再帮她一把就成了。王贵妃,也就没多少好日子了!” 说完,她的嘴角扬起了一抹冷笑。 暗香见她成竹在胸的样子,忍不住道:“堂主果真布置缜密。毒杀皇子乃是大罪,这下王贵妃就算不死,也难逃入冷宫。” 杨晞淡淡一笑,以王贵妃在朝中的势力,她觉得也就只会进冷宫吧,但经此一事,赵建恐怕连同王敦也厌恶了。 “可是堂主,若皇帝一直梦魇怎么办?”疏影突然问。 入冬的时候她按照杨晞的吩咐在王贵妃以及几个受宠幸的宫妃的香料里添了一味药,此药宜阴不宜阳,那批香料燃了三个月,赵建几乎夜夜闻着就寝,故而被侵蚀了阳气,造成梦魇。 当初杨晞说三个月后才会发作,且症状较轻,只要香料用完就能慢慢恢复,梦魇的次数便不会太频繁,事实也确实如此。但疏影担忧的是待五皇子一案水落石出,李贵人洗清冤屈后,赵建依然梦魇,那又该怎么解释,他会不会起疑心? 杨晞微笑道:“你放心吧,昨日全少监提议他服药升补阳气,午后他就请了我爹,相信他身上剩余的毒素,我爹能替我解决。” 第86章 暗府危机 ◎令牌……或许落入高党人手里了。◎ 听闻李宸妃被官家特赦,从长静苑搬到了青阳宫,还被封了贵人,王贵妃勃然大怒,急得像锅里的蚂蚁,在明慈宫踱来踱去。 “岂有此理,为什么会这样,官家为什么突然把那贱人放出来了?” 身边两名贴身内侍,诚惶诚恐地跪在她面前,“贵妃娘子请息怒。” 王贵妃踱得累了,气喘吁吁地坐在榻子上,开始冷静思索起来。 先是有人给她送信,以五皇子的死因要挟她释放洛蔚宁,如今五皇子生母李氏又忽然从冷宫放出,要说这两件事没关联,她还真不信了! 于是吩咐道:“白鹭,给我去查,查一查官家为什么突然把姓李的放出来了,到底是谁在背后唆摆?” 白鹭领命,匆匆地出去了。 王贵妃又气又恨,当初李贵人被关在冷宫,她也有动过手脚,想将其置之死地,可三翻四次都被她躲过去了,仿佛有人在宫中暗中保护她一般。后来她就放弃了,现在回想起来,就应该千方百计将她整死,没想到她一时手软和疏忽,留下这么大的祸患! 过了两天,内侍白鹭顺利把消息打探了回来,将皇帝梦魇第二天召见了司天监的全少监,听了对方的解梦就去往后宫西北角,发现是李贵人居住的长静苑,于是认为是故去的五皇子托梦,便开恩将李贵人放出。 “原来如此!”王贵妃瞪大了一双眉毛浓艳的丹凤眼,右手搁在几案上,如白骨的四指曲起,指甲重重地划过几案,唇角翘起妖媚阴森的笑容。 “没想到洛蔚宁背后之人如此大的能耐,连司天监的人也拉拢上了!” 然后她命白鹭到床下的暗格取出一个匣子,打开小匣子,里面只有一个拇指般长短的白瓷瓶,瓶口堵着一个小木塞。 她拿在手里把玩着,思忖了起来。 这就是赵建登基后,她娘留给她的至寒之毒,世间仅有三瓶,人若服之无论多少都能致命,只有死的快与慢的区别,难得的是死症如寻常病症,连仵作都验不出来。 第一瓶用在了懿安公主喜爱的齐画工身上,为官家分忧;第二瓶用在五皇子身上,稳固了秦王的位置,还母凭子贵,使自己一跃成为贵妃。 眼下大敌躲在暗处对付她,形势危急,看来不得使出这最后一瓶了! 她抬眸看向站在面前的白鹭,道:“派人到王县公府上传个口信,召我那侄女进宫里,陪她姑母解解闷!” ………… 夜深将近子时,月色朦胧,全府后院的灯笼息微,四周漆黑而安静。两个巡视的家丁提着灯笼从长廊经过,在转角处进入另一个院子。 他们的背影刚消失,屋檐上便跳下一个蒙面黑影,然后往家丁离开的相反的方向走去。 书房的门扉透出明亮的烛光,全少监一袭简便的青色道袍,坐在案前阅读文书。忽然听闻院外细碎的脚步声,立即抬头,凝神细听起来。 又看向门口,果然见一道挺拔的身影投射在门扉上,身影一动不动,显然不是自家人。 全少监从救出李贵人那天起就做好了这个准备,舒了口气,凛声道:“阁下鬼鬼祟祟躲在外头,岂是君子所为?” 话音刚落,一道黑色身影就踏进了书房,秦扬扯下蒙面巾,却见他脸上挂着莫辨善恶的微笑。 全少监缓缓起身走向他,很快就看清了他的脸庞,知道那是秦渡之子,如今已投靠了高党。 “深夜造访全少监,晚辈秦扬打扰了。”秦扬故作客气地拱手道。 “秦公子一身黑衣,翻墙入我府,不知这是不合礼节的吗?”全少监面露愠色。 秦扬淡笑着,毫不客气地在椅子上坐下,靠着靠背,手搭在椅子扶手,优哉游哉的样子。隔着一张几案还有另一把椅子,他做了请的手势,反客为主道:“有件事王县公托晚辈请教你,全少监不妨坐下一谈?” 全少监犹豫了一阵,终究是没坐,双手别在身后,昂首挺胸,“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王县公托晚辈问问您老,一个冷宫弃妃,是如何值得您老人家宁愿违心地在官家面前一派胡言,也要救出来?” “背后指使之人,到底是谁?” 全少监咬了咬牙,反驳,“老夫乃司天监少监,你可别出口污蔑!给官家托梦者,是老夫占卜得出,实话实说,为君分忧而已!哪是有人能指使的?” 秦扬看着他铮铮铁骨的样子,轻笑一下,不紧不慢地拿起手边的茶壶,倒了大半杯茶。不知什么时候,指间把玩着一个玉白色的小瓷瓶。 “全少监可知道我手中是何物?” 对方不语,他又继续道,“相信你也听闻五皇子是怎么死的了?没错,就是我手上这种毒物,王贵妃为了您老,特意从宫里送出的。” 听秦扬这么一说,全少监立即就知道白瓷瓶里面装的是什么了。天下至寒之毒,服之必死无疑。刹那间,背后仿佛卷起了一阵凉风,吹得他浑身汗毛倒竖。 “你想干什么?” “你和我爹是一伙的吧?只要你说出你们背后的势力,这药晚辈就替王贵妃收回去了。” 秦扬本也想从秦渡那里调查出来,可秦渡与他约法三章,他投靠高党可作罢,但别想趁着便利从秦渡那里得到什么秘密,否则他就替天行道,杀了他这个逆子。 有了约法三章秦渡仍不放心,书房重地派专人把守,对他防得很紧,故而秦扬早已打消在秦渡身上探取秘密的心思。 全少监看着秦扬如鹰隼的眼眸愈发浓烈的杀气,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仰面长叹一声,冷笑道:“高党仗着王贵妃撑腰,为祸朝纲,人人得以诛之。秦殿帅刚直不阿,怎么会出了你这样卖父求荣的不肖子?” 秦扬显然被刺激到,咬牙强忍着怒火,“有活路不走,非要寻死路,全少监就别怪晚辈不客气了!” 说完,他一边站起来,一边拔出瓷瓶木塞,右手抬起,瓶出一股细流泛着寒烟,缓缓泻入茶杯,与茶水激荡,发出清脆的响声。 深夜格外安静,衬得声音尤其响亮可怖。 全少监瞥了一眼门口,大门敞开,看着秦扬转身拿茶杯,立即往外跑,刚打算张口呼救。哪知秦扬是故意转过身捉弄他的,他刚跑出一步,立即就感觉被抓着后衣,一股雷霆猛力把他往后拽去,撞中茶几上,几上的白瓷瓶不经意间滚落了地上。 秦扬将人压在墙壁,用力捏着两腮,令其张开嘴,很快就把带着毒液的茶水灌了进去,速度之快,全少监毫无招架之力! 一杯毒液灌完,秦扬把人推到椅子坐下,搁下茶杯,干净利落地拍了拍手,然后看了一眼书房外的院子,空无一人,并没有人发现他,便轻轻关上了房门。 “咳咳……”全少监被呛到,捂着腹部不断地咳嗽。 先是胸腹里产生冰冷难耐的感觉,然后这股冰冷从胸腹往上窜至心口,疼痛难耐,血水仿佛都凝固了,全少监用尽全力抬手,指着秦扬,含恨骂道:“逆贼……” 话音刚落,便双眼一闭,头一歪,就这么靠着椅背断了气。 秦扬轻蔑一笑,“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老东西,既然你不说,那我就自己找!” 随后他就在全少监的书房内翻找,看看有什么书信或可疑物件。很快就在书柜最底下一层发现了一暗格,从暗格里拿出一块朱色鸟纹锦帕,里面包裹着一块牌。 令牌呈长方,小小的一块,看得出是檀木,挂着红绳,令牌中央以墨绿色彩笔画出“屯卦”的爻像。 秦扬摸着令牌,细细打量,有种熟悉的感觉,似曾见过。脑海闪过自己曾经握着一块同样大小的檀木令牌,上面是翡翠玉填充的,那是艮卦的爻像。 “洛蔚宁。” 他想起来了,就那天杜龙带他去洛蔚宁的营房,从洛蔚宁包袱看到的,和这块令牌几近相同。他立即就断定,那是背后势力给洛蔚宁和全少监的信物,没猜错的话,他爹也有一块。 既是信物,那必然是能凭信物互相传令的。 秦扬嘴角咧开,露出了得逞的笑容,他似乎想到办法揪出背后之人了! 第二天,全少监深夜猝死书房的消息很快传开,为朝堂震惊、惋惜。 全少监去世前几天就吩咐过其妻和子,若他突然亡故,一定要去开封府鸣冤。开封府有魏王的势力,很快派出捕快与仵作前往全府,书房布置整齐,并没有打斗过的痕迹。后仵作验尸,判定为气血运行受堵而猝死,乃急病死。 夜晚,暗府内堂,杨晞静静坐在椅子上,眉头紧蹙,卷起阵阵愁绪。 全少监碰巧是协助她救出李贵人后就急病暴毙,要说此事没有蹊跷,她又怎么会相信? 不久,枕流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堂主!” 杨晞回过神来,“可找到可疑之处?” “全少监果然是死于非命!”枕流边说边踏上台阶,把一个小小的白瓷瓶交到杨晞手中,“您派属下潜入全府,果真没错。这是属下从全少监书房里找到的,刚好卡在一个孔里,故而开封府的人没发现。” 杨晞拿着白瓷瓶,细细打量起来,瓶口敞开,有木塞塞过的痕迹,能猜出这瓶子是用来装盛液体的,如此拿着也能闻到一股奇怪的冰凉的气味。她把鼻子凑近瓶口,轻轻嗅了嗅,冰凉的气味冲进她的呼吸,像是刺骨的刀锋,从鼻子直冲喉头,她难受得赶紧移开瓶子,被呛得连咳了几声。 “堂主,你怎么了?”枕流关切道。 过了良久,杨晞才缓过来,抚了抚胸口,难受地道:“正是这种毒药害死了全少监。” 她就闻了一下这气味,那股寒意便差点冲进了她的五脏六腑,凝固她所有的血流与气息。杨晞几乎可以断定,这就是毒害五皇子和懿安公主所爱之人的寒毒“三伏寒”。 又看了一眼瓶口,发现瓶底还附着些许毒液,她弯唇轻笑,想起此毒服之必死无疑,想好了用途,情不自禁道;“这么好的东西,不留一些怎对得起王贵妃?” 于是把瓶子交还枕流,让他把剩余的毒液弄到别的瓶子封存起来,再把瓶子放回全少监的书房,等开封府的捕快第二次搜查。 全少监因为协助她的计划,为王贵妃所害,她不能放任凶手逍遥法外。 处理完毒液,杨晞转而问:“那暗府令牌可找着了?” “属下翻遍了全少监的书房,包括书柜里的暗格,就是没找到令牌。” 听罢,杨晞心头袭来一阵恐惧不安的感觉,她不敢确定令牌是否被凶手带走了,即便带走了,凶手很有可能查不出来头。但就是有个不详的预感,隐约觉得会出事。 她赶紧下达命令,让枕流漱石赶紧通知暗府所有人,“屯卦”已故,令牌作废,从今往后,但凡接到以屯卦牌传令,切不可信! 因为自己的疏忽,埋下如此隐患,翌日杨晞到汉东王府行晨省礼的时候,一脸负疚地立在内堂,“父亲,全少监的事,都怪女儿疏忽,以为王贵妃不敢下手,便没派人保护好他。” 向从天在她面前缓缓踱步,一脸沉重地捏着手珠,“此事为父也有责任。司天监少监官居五品,我以为高党会因此忌惮,没想到他们竟无法无天到这等地步,还是高估他们了。” “父亲,这次布局,女儿是不是鲁莽了?” 杨晞难过地低垂着脸,她布下这个计划的时候,就没想过全少监会因此牺牲。 向从天一手抚在她的肩膀,宽慰道:“把李贵人救出冷宫对付王贵妃,是迟早都要办的事吗,你也不必自责。早在我请求全少监帮忙的时候,他就料到有今天,可他义薄云天,依然答应了。” 全少监白身出身,精通阴阳五行、地理天文,是先帝再三邀请才出仕的高人,高党与他无冤无仇,可他看不惯奸臣祸乱朝纲,排挤忠良,只为匡扶天下就接受了向从天的拉拢结盟。 比起向从天为了复仇而对付奸党,全少监可谓毫无私利的高洁之士! 向从天又道:“全少监的死固然让人遗憾,可斯人已逝,我们唯有扳倒王贵妃,扳倒这满朝奸党,才能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父亲言之有理,我们不能让他白死。” 杨晞想了想,又道:“女儿还有一事要告诉父亲。” “何事?” “全少监的令牌……或许落入高党人手里了。” 向从天眉头一皱,紧紧捏住手中一颗手珠。他极力冷静下来,“通知暗府所有人,近日勿信传言,不得前往暗府。还有,你立刻回暗府,将机密文书统统整理好搬进密室。” “女儿明白。” 向从天的指示杨晞已经做好了一大半,之所以特意来告知他,是担心暗府发生不测,好让向从天先想好应对之策。 第87章 无心引敌入暗府 ◎“秦扬带人闯进来了!”◎ 黄昏。 从大内出来后,杨晞和疏影、暗香一同回到暗府,继续整理文书信件,四名下属人手抱着一大沓文书,跟着杨晞往后院走去。 为善堂前有三重院子,隔着一睹高墙后就是暗府,暗府仅有两重院,后院背靠青山,从中打通一条暗道。杨晞按下机关,石门往右移去,现出一个门口。 她在密道口点燃了一把火把,举着火把慢慢走在前面,引着疏影暗香和枕流、漱石。 密道是修建暗府的时候同时打造的,除了向从天、杨晞以及杨晞最信任的疏影暗香、枕流漱石,其余人都不知道有这个密道的存在,更不能踏足一步。 幽长的密道只有一把火光,周遭黑黢黢一片,四个人走在里面,轻轻的脚步带起了响亮的回音,听起来有些瘆人。杨晞默念数着脚步,走了十五步,她就止住脚步,抬起左手按下砖墙,机关被触动,轰的一声,墙壁往右移动,敞开了一个大门。 里面是一间密室。 杨晞点燃了四面的蜡烛,顿时整个密室一派光亮。可以清晰见到密室里有一个高大宽阔的书柜镶嵌于墙壁,柜里摆满了文书,疏影、暗香和枕流漱石把怀中的文书都整齐摆放到书柜里。 杨晞环视密四面,不宽不窄的密室看起来很整齐,除了书柜,旁边还有一案桌。她想起掌管暗府后,还没考入太医局的那几年,她经常在此静坐一日,翻阅父亲亲自为她修撰的文书、档案,都是朝野各个官员或是后妃的底细资料,以及宫廷秘辛,目的是让她对朝廷和地方的政事以及每一个人都了如指掌,从而知道该用什么人,用什么手段去对付满朝奸党。 食指摩挲了一下书案,发现指尖沾了些许尘埃,可见好些日子没人清扫了。于是她道:“枕流漱石,一会你们将这里清扫干净,再备上一些水和三日的干粮。” “是,堂主。”枕流漱石都明白她的意图,齐声应道。 把机密书信都收拾好好,四人站到了杨晞面前。 杨晞严肃吩咐道:“全少监不幸遇害,令牌恐怕落入敌手,暗府随时都有可能被高党发现。你们听着,若我在暗府之时,有外人闯入,你们就掩护我到这里守住这些文书。” 疏影立即紧张地道:“堂主,还是由我守吧!” 暗香和枕流漱石也抢着道,“堂主,由我来守吧!” 他们都明白,守护这间密室意味着什么。 这是暗府定下的规矩,有外人闯入,必须有人守在这间密室。虽然能备几天的干粮和水,但密室与外界只有一线气孔连通,若外面的人不幸遇难,没人发现这间密室,里面的人不是活活饿死就是憋死;若不幸有外人闯入密室,守护在密室的人当与一柜子的秘密同归于尽,也不得让外人窥得秘密。守护这间密室有多危险,他们自然心中有数。 “你们别说了!”杨晞继续说话,打断他们,“若是我在这儿就由我守。若是我不在……”杨晞扫视三人,最后目光落在枕流身上,“由枕流守。而另外的人,只要掩护人进了密道便迅速离开,以免造成无谓的伤亡。” 四人含着痛,重重地应了声“是”。 ………… 且说洛蔚宁那边,洛奶□□七已过,洛蔚宁和洛宝宝已经收拾好行囊,即将启程离京。她正在房里整理自己的包袱,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洛宝宝的喊声,“阿宁,快出来,有人找你。” 洛蔚宁诧异地往门外走,很快就见到一名身姿挺拔的粗衣男子和洛宝宝一同立在院子里。男子看起来三十来岁,神情严肃,仪态恭谨。 “敢问阁下是?”洛蔚宁拱手恭谨道。 “洛公子是吧,上头派我给你传话,请明日黄昏时候去见他一趟。” “上头?” 对方见她疑惑,随后从衣襟里掏出一块檀木令牌,举到她面前。洛蔚宁看到令牌上用绿彩笔涂画的六行杠,正是“屯卦”爻像,一下子就认出来是暗府的信物。自己也有一块差不多的,但她的是正八卦爻像,以翡翠玉填充。 曾经听姥姥说只有持正八卦牌的才能入暗府见堂主,而不入暗府之人,则是其余卦象,因为爻像横杠比正八卦要多,且持有之人也较多,所以为了节省翡翠玉的经费,乃是用绿彩笔画的。 所以男子说的上头就是杨晞。 她将信将疑地夺过男子的令牌,握了握手感,又打量了一会,除了重量不一,大小和木质都和自己那块一样,假不了。 她把令牌还给男子,比方才客气了很多,道:“姥姥呢,怎么不是她来?” 男子眼中有过刹那的迟疑,但洛蔚宁没有试探他的意思,故而没察觉到。他很快恢复严谨的之色,“她老人家在忙,所以托我来。” 洛蔚宁颔首,“原来如此。” 送走男子后,洛蔚宁重新回房里,打开桌上的一个包袱,里面是十几条黄金以及檀木令牌,她本就打算明日去一趟樊楼,托林姥姥把这百两黄金和令牌还给杨晞,没想到今日她就派人来请她一见了,想来是要收回令牌,顺便见最后一面吧。 “也好。”洛蔚宁淡淡地道,就再见一面吧! 指腹划过这些黄金,虽然有些不舍,但也并不想留着它们。经历了那么多,她什么都看淡了,任何钱财都得来不易,若得到自己不应得到的,早晚会反噬。这百两黄金见证着当初的自己有多么贪财,正是贪图这笔黄金,害得自己身陷囹圄,害得奶奶客死他乡。 每多留一日,她心里就增一分负罪感。 所以还是还给杨晞吧,此前她所做的一切,就当报答她三翻四次的救命之恩,从此她们就两清了! 一道斜阳挂在西边的天际,与晚霞相衬,映红了半边天。 洛蔚宁束发冠木簪,穿着素色及膝短褐,背着包袱走出院子,看了一眼将要下山的夕阳,心想,现在去为善堂,应该不会打扰到她了。 鸿鹄院离为善堂不过二三里,她直接步行出门,刚从院里出来,转过身走了十几步,门口对面几棵大树下就跳下秦扬等十几名禁军,这些禁军都是秦扬的亲信,如今身着窄袖短褐,唐刀藏于腰间,作普通人打扮。 秦扬站在最前面,看着洛蔚宁的背影,勾起一抹嘲笑。 果然中计了! 于是和下属一起装作平头百姓,分散跟上洛蔚宁。 这日正逢休沐,杨晞和疏影、暗香固然在为善堂,但时至黄昏,洛蔚宁走到那里的时候太阳已下山,天色开始黯淡。 看诊的病患也稀疏地从里面出来。 洛蔚宁背着包袱,一手握着包袱带,理了理情绪就迈起脚步进去。 大堂寥寥无几人,只有一个民间大夫在看诊,药房只有老婆婆在抓药,另一个年轻小伙拿着扫帚打扫。 他见到洛蔚宁后就笑嘻嘻打招呼,并像从前洛蔚宁来为善堂一样,指点她进后院找杨医官。 洛蔚宁见大家都在忙,没空通报,于是径自进去,先是去杨晞接诊的屋子,没见到有人,然后又踏入深一重院子,最后到食堂里也没发现熟悉的身影。 目光游移之际看到那个竹林入口,脚步鬼使神差地迈了上前。 随着天渐暗,被竹子遮盖的小道也漆黑了起来,两边已点燃了灯笼。借着昏黄的光芒,她慢慢沿着小道深入,最后来到那扇石门前。 她知道后面就是暗府了,杨晞大概在里面吧? 目光投向门边的虎头,虎头下有一处长方状的凹陷,半个掌大小,上次无意中闯入此处她只猜到是安放开门钥匙的地方,可想不通怎么打开? 现在知道里面是暗府后,什么都明白了。 她从衣襟取出檀木令牌,正打算放进凹陷,动作又突然悬在半空。 杨晞只说要见她,又没说在暗府。她贸然闯入杨晞的禁地,也属无礼之举。 她收回令牌,转身欲往回走,可刚走出一步,抬头就看到杨晞立在五步之外。 杨晞看着这个她曾以为这辈子也见不着的人,眼中流转着意外、怨恼还有爱欲,种种情绪交织一起,在洛蔚宁眼里便成了冷静。 “巺子。” 杨晞瞥了一眼她手中的令牌,道:“既然来了,就打开进去看看吧!” 洛蔚宁将信将疑的样子,杨晞便走到石门前,看了一眼虎头下的凹陷,然后看着她的眼睛,“放进去看看!” 昏暗的小道里,她的目光温柔如月光,洛蔚宁的眼睛几乎陷了进去,喉头一紧,心也怦然直跳,良久才回过神来,慢慢抬起手,将令牌放进凹陷处,刚好贴合。 咔擦一声,石门往右移去,洛蔚宁眼前立即出现一重院子,虽然只是普通宅院的景致,但想到医馆背后还藏着这片天地,多少被震撼到。 她收回令牌,随着杨晞踏进暗府,看着杨晞拉了下一挂在门后的铜环,石门又重新关上。 忍不住感叹,真是神奇的机关! 她跟着杨晞穿过第一重院子,来到从前她蒙着眼睛踏足过的内堂。 脚步停在内堂中央,“巺子。” 杨晞闻声止步,回过身来看着她,依然是平静的神色。 洛蔚宁道:“我明日便要离京了,有些东西想归还于你。” 杨晞原本因她突然造访而心生喜悦,现在听到她要归还东西,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这份隐隐雀跃的心思都给浇灭了。 容色变得清冷,“我不习惯收回送出去的东西。” 洛蔚宁看出杨晞生气,赶紧耐心解释道:“巽子,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有些东西我不应该拿,而且也带不走。这百两黄金,我就还给你吧!” 说完,洛蔚宁就把沉甸甸的一包袱黄金从背后解下,递给杨晞。 杨晞瞥了一眼,十分的气恼。什么叫不应该拿和带不走,明明她最爱的是黄金,往后生活最需要的也是黄金,她却还给她,分明就是想与她两清! “这黄金是你应得的,你留着吧!” 她赌气踏上台阶,坐回座位上,低着头一眼也不瞧洛蔚宁。 “我不能要。” “为什么?” “我……” 洛蔚宁犹豫了,羞愧得难以说出口,脸颊顿时烫得如被火烘烤。 “我什么?”杨晞继续问,脾气没好。 洛蔚宁低垂着眼帘,嘀咕着道:“我是担心以后在你心里,我就是一个贪财鬼。” 无论从前还是以后,杨晞都会是她这辈子最爱的人,她不希望在所爱之人心里留下如此不堪的形象。 杨晞听清了她的嘀咕,想到对方还在意在她心里面的形象,心里忽然又一暖,忍不住得意地笑了笑,那样子仿佛在说:“哼,她果然还是在乎我的!” 洛蔚宁看向她,她赶紧抿着嘴,收敛笑容,忍不住逗一逗她,“你本来就贪财。” 洛蔚宁听到她这么说,立即就来气,犟着脸撅着嘴道:“我不会了!那几个月我在狱中已经想明白了,做人应该脚踏实地,不能贪心。现在钱财和女色,我都戒了!回到家乡以后我就清心寡欲过一辈子!” 所谓女色指的就是杨晞,洛蔚宁已经把她连同钱财一起戒掉了。 杨晞顿时一阵恨铁不成钢,她让她在狱中好好读书开智,没想到她直接看破红尘了,读书读到狗肚子去了吧? 她气道:“好,我收回,以后你我两不相欠,你满意了吧?” 洛蔚宁为自己又惹杨晞不快而内疚不已,但话已说出口,就没有收回的,她亲自提着黄金登上台阶,连同那块令牌一起放到杨晞面前的书案上, “巺子……” “还有什么东西要还我的吗?”杨晞问道。 洛蔚宁心中苦涩,小心翼翼地观察杨晞的脸色,从她的脸色和语气感受到了脾气,准备哄她的话也被堵在喉头。有些内疚也有些不解,她只想归还东西,好好告别,给这段感情留下美好的印象。可杨晞为什么看不出她的用心良苦,都快要永别了,还生她的气? 她不敢再招惹杨晞,轻轻地摇了摇头,继续道:“我明日就要离开了,就想着跟你最后道别。” 杨晞心里又一阵恼火,那天在鸿鹄院门外她不是说告别了吗,为何今日又来告别,非要再剜一次她的伤口? “你来找我就只是为了告别吗?” 洛蔚宁眉头一蹙,疑惑了,“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杨晞惊诧了,“我让你来?” “你托人给我传口信,请我来这里一趟,那人是林姥姥手下,还出示了令牌。” “令牌?是哪一卦?” “彩笔画的,我记得是……屯卦。” “屯卦”两个字如一块巨石,狠狠砸在杨晞心头,剧烈一震,随后她整个身体都微微颤抖了起来,面容因惊惧、愤怒而变得苍白。 还是百密一疏。 她派人通知暗府各人,屯卦已作废,漏了洛蔚宁,偏偏敌人就从洛蔚宁身上下手。 洛蔚宁看她这个样子,既不解又担忧,刚想问她怎么了,内堂外院子的大门便发出响亮的一声,“砰!” 疏影和暗香重重地推门而入,她们手持长剑,神色紧张,边往内堂跑,边喊:“堂主快走!” “秦扬带人闯进来了!” 第88章 困密室重拾君心 ◎杨晞竟然主动吻了她!◎ 秦扬和十几名下属从鸿鹄院一路跟着洛蔚宁,亲眼看着她走进为善堂,脚步顿时僵住了,脸上布满震惊。 他看着为善堂门额,难以置信地道:“怎么会这样?” 为善堂是她表妹开的医馆,洛蔚宁为什么要来这里? 亲信李镇走到他身边道:“少将军,洛蔚宁进去了,看来她背后之人就藏于这间医馆内,咱们杀进去吧!” 秦扬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犹豫不决。 洛蔚宁背后之人到底是杨晞,还是只是藏于为善堂?但能藏于为善堂,十之八九与杨晞脱不了干系! 难道他要对付杨晞吗? “少将军,不能再等下去了,万一让他们逃了我们就功亏一篑了!”李镇复道。 秦扬缓缓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冷着脸,颔了颔首,然后做了个手势,所有分散在周围的下属都聚集了过来。 “都随我进去,遇到抵抗的,格杀勿论!” “是!” 说罢,秦扬率先踏进为善堂,下属紧随其后。 看见他们抽出唐刀,医馆的大夫和药师惊惧不已,不敢反抗。他们一路深入,遇到的人都吓得莫敢抵抗。 疏影、暗香闻声赶出来,看到秦扬带着人来势汹汹,转头就往后院跑去。 秦扬看出她们的反应与其他人不同,立即道:“别跑!” 他们一路追着暗香、疏影跑到最后一重院子,进入竹林小道,远远看着她们打开了石门,身影消失在石门背后。 秦扬率先跑到石门前,先是推了推,石门一动不动,再挥刀猛地一劈,刀锋与石门摩擦溅起火花,但石门毫发无损。 于是他开始冷静观察石门周围,很快看到虎头下的凹陷,想起方才暗香疏影往里放了一块牌,石门就打开了。他轻笑一下,从衣襟掏出那块屯卦牌放进去,露出胸有成竹的样子,没想到石门依然一动不动。 原来机关是以令牌重量触动,只有正八卦镶翡翠玉的令牌才能触动机关,打开石门。 秦扬迅速带人离开竹林小道,回到院子里翻墙而入。 暗府内,枕流漱石在外院迎战敌人,暗香疏影跑到内堂通知杨晞。 杨晞听到秦扬带人闯进来后,猛然从座位上站起来,而洛蔚宁,终于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由得紧张又内疚。 “巺子!” 她正想道歉,但外面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和吼叫声,放眼望去,秦扬带着下属从院子门口鱼贯而入。 疏影、暗香迈开脚步,横剑挡在门外。 洛蔚宁想也不想就牵起杨晞的手,把人护在身后,并走到旁边的武器架上,把杨晞备着防身的剑拔出,紧紧握在手中,怒目直视秦扬等人。 洛蔚宁担心杨晞害怕,安慰道:“只要有我在,不会让他们伤了你的。” 紧要关头,人的反应都是发自本心的。洛蔚宁第一时间护着她,可见心里还是有她的。紧紧牵着的手,像一股暖流淌进杨晞心里,又如一颗定心丸,让她无比心安。 她们走到疏影、暗香身后,直视着秦扬等人。 秦扬决定闯入为善堂的时候,还企望洛蔚宁背后之人只是藏在为善堂,而不是杨晞,但现在看到杨晞从里面出来,仅存的一丝幻想都破灭了。 直视着杨晞的眼睛,握着唐刀的手微微发抖,脸上布满了绝望。 他投靠高党,一心追求功名利禄,为的就是不让杨晞看扁,为的就是得到她的青睐,没想到最后竟和她成了敌人! “原来躲在背后和王县公作对的人是表妹!” 杨晞凛声道:“表兄说得没错,正是我。你如今是高党党羽,所以是要杀了我么?” 秦扬被气到,喉咙一哽。 杨晞明知他对她的心意,明知他下不了手,为什么故意刺激他? “若表兄念在我们的交情,就请立即离开。” 李镇担心秦扬难过美人关,赶紧劝:“少将军,这里是他们的巢穴,里面必然有许多机密,即便不抓人,也得找一些东西给王县公交差!” 秦扬想了想,李镇说得有道理。既然他做不到把杨晞交给王敦,那起码从中搜挖一些秘密,方能给王敦一个交代。 杨晞见他的目光变得狠厉,赶紧道:“暗香、疏影,掩护我。”然后又对洛蔚宁说,“阿宁,此事与你无关,你快走!” 洛蔚宁哪会抛下她离开,不发一言,牵着她的手更紧了紧。 秦扬的目光紧锁在两人交缠的双手,好一对不离不弃,咬了咬后槽牙,“进去搜!” 话音刚落,十几人冲上前,疏影、暗香立即挥剑还击,阻挡他们。 “堂主快走!” 杨晞牵着洛蔚宁往后院走去,秦扬带着几个下属团团围住了她们,洛蔚宁一手护着杨晞,另一手挥剑抵抗,以图杀出包围。 洛蔚宁单手对抗,加上对方人多,有秦扬这个武功略比她胜一筹的高手,很快落了下风。秦扬的刀锋从她身前划过,她快地抬剑一档,咻的一声,兵器擦出星星火花。 对方丝毫不给喘气的时间,继续连劈三下,洛蔚宁没挡一下就后退一步,最后靠在墙壁上,退无可退,杨晞适时放开她的手,好让她腾出来,双手握剑柄,发尽全力,挡在秦扬的刀锋下。 秦扬握着刀柄的双手青筋暴徒,咬着牙使劲往下压。 “阿宁!” 杨晞见洛蔚宁憋得脸也涨红了,再这么硬抗下去,就要被压损内脏而吐血,不由担忧起来。 正在这时候,一支箭矢如黑色闪电般飞来,“叮”的一声,响亮而刺耳,箭矢击中秦扬的刀身,唐刀从手中飞脱出去。 与此同时,秦扬和洛蔚宁也双双失去重心往后倒去。 “堂主快走!” 枕流漱石飞跃在杨晞和洛蔚宁面前,为她们挡住敌人。 洛蔚宁因为内力损耗,捂着胸膛咳了咳。 “阿宁,你怎么了?”杨晞扶起洛蔚宁,担忧地道。 “我没事。” “我们快走!”她扶着洛蔚宁往最后一重院子走去。 秦扬命令下属困住枕流漱石,然后又紧追洛蔚宁和杨晞去。 杨晞按照和疏影暗香等商量好的计划,前往后山密室,守护那些文书。 洛蔚宁跟着她来到山前,看着又一座机关石门自动移开,还来不及惊叹就被杨晞拉着踏进了密道,石门又自动阖上。 秦扬刚踏入院子门口,就看到石门正在关上,飞快跑上前,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又是一扇机关门,他气急败坏地挥刀劈向石墙,铜墙铁壁,纹丝不动。后面是一座山,这次真的无可奈何了! 密道一片黑黢黢,只有杨晞举着的火折子发出一小团光芒,急促的喘气声和脚步声回荡着。 在不熟悉的境地,周遭是未知的漆黑,尽管牵着杨晞的手,洛蔚宁还是免不了有些紧张,忍不住唤道:“巽子!” “不用怕,跟着我就行了。” 洛蔚宁听了安抚,借着微弱的光,隐约看到杨晞的侧脸,心绪逐渐平静下来。 杨晞每走一步便默默地数着数,刚数到“十五”,她就止住脚步,把火折子交给洛蔚宁,抬起左手用力按在石壁上。 轰的一声,石壁往右边移动,闯开一个门口。洛蔚宁一边惊叹地环视密室,一边跟着杨晞踏了进去。 “这是哪里?” 洛蔚宁话音刚落,就听见走在前面的杨晞不知绊到了什么,哎呀一声,隐约看到对方踉跄的身影。 “小心!” 她惊叫一声,快地搂住了杨晞的腰身,把人圈进怀里。 两个身躯不约而同地僵住了,怔忪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洛蔚宁一手举着火折子,另一手搂着纤细的腰肢,隔着衣衫触碰在杨晞的肌肤上,像是一团火,从掌心燃烧到四肢百骸。 火光中,杨晞明亮的杏眼水光潋滟,盈满了情愫,洛蔚宁看得定了神,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两张脸靠得很近,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出的热气,她深深地望着眼前这日思夜想的绝美的脸,灵魂仿佛被吞了进去。 “巽子。”她轻轻唤道,双眸因情意而变得水光明澈。 她们有多久没这般亲近过了,以致于甫一抱紧她,这些日子所谓的戒掉女色,所谓的清心寡欲,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而杨晞的反应,何尝与洛蔚宁不一样?整个身躯落在她怀里,暧昧的姿势,对方的手掌像带着火焰,烧得她浑身灼热,若不是火折子光芒黯淡,怕是要被洛蔚宁看到她那通红的脸颊。 她回过神来,动了动身,羞赧地道:“墙边有烛台。” 洛蔚宁始才回过神来,赶紧松开杨晞,转而走到旁边,点燃了烛台上的两支蜡烛。整间密室顿时明亮了起来。 洛蔚宁环视整间密室,干净整洁,都是书卷和信件,墙边挂着两个好看的香袋,因此密室有种淡淡的花香,掩盖了腐朽潮湿的气味,倒也让人感到舒适。 杨晞看出她的好奇,道:“这儿是暗府的密室,是我父亲为防敌人闯入,特地建的。” “看来向王爷很有先见之明。” 杨晞忽然想起洛蔚宁方才与秦扬对打可能受了伤,关切地问:“阿宁,你身上可有不适?” 洛蔚宁摇了摇头,“我没事了。” 杨晞的两个手下来得及时,她身上不过受了些阵痛。 她的话简洁而疏离,杨晞有很多话想说,却因为她的疏离而全都堵在喉咙,对方大概不愿意跟她共处一室吧? 她靠着书案而立,而洛蔚宁则在距她两步远的书柜前站在,时不时看看杨晞,既因为把敌人引进暗府而内疚,也因为和她一起被关在密室而拘谨。 说好了两不相欠,到底还是纠葛不断! 两人就这么安静地站了许久,最终还是洛蔚宁憋不住,主动道:“对不起,巺子。” “嗯?”杨晞不解。 “都怪我,轻信敌人传话,不小心引狼入室,害得你暴露身份。” 洛蔚宁凝望着杨晞,想到她的危险都是自己造成的,脸上一副不是滋味的样子。 杨晞温和宽慰道:“那也不能全怪你,是我疏忽了。” 当初把洛蔚宁招募入暗府,完全是为了让她信任自己,好安心入军保命,从来没把她当棋子看待。这段日子洛蔚宁也打算回老家,算是退出暗府。所以当全少监的令牌丢失后,她下令通知众下属,没有特意叮嘱要告知洛蔚宁。 至于林姥姥为何没通知,要么也忽略了,要么还没通知到她,就被秦扬抢先了一步。 洛蔚宁虽然有些小聪明,但素来不了解暗府事宜,被利用了也不出奇。 “反正无论如何,都是我害的。” “阿宁,我和父亲早就料到有这一天了,事情既已发生,你就不要自责了。更何况,我还要谢谢你,若不是你陪着我,如今就我一个人在密室,不知有多害怕!” 洛蔚宁被杨晞这么一安慰,负疚感才放下了些许,又道:“那现在我们怎么办,秦扬人多势众,疏影暗香她们恐怕也扛不住。” “没事的,我们商量好了,掩护我进密室后他们就撤离。” “那我们……”洛蔚宁环视了一圈密室,有点紧张,密室黑黢黢的,她们要被关到什么时候? 洛蔚宁只是担忧两人的安危,杨晞却往别的方向想去了,有些落寞,“你就那么不愿意和我待一起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巺子!” “也对,你明日就要出发离京了,是我耽误你了。”杨晞平静道,“你放心,密道门口乃铁壁铜墙,没有一天半天,秦扬是进不来的。这条密道连通山后,你可以从山后的出口离开。” “那你呢?” 洛蔚宁有些奇怪,明明密道通往山后,方才就可以直接逃了,为什么还要躲进这密室? 杨晞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如今暗府已经被敌人发现,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此处。你身后那书柜藏的都是暗府的机密,若没人守在这儿,我不放心。” “这……” “既然你赶着回家,那就先离开吧!”杨晞打断洛蔚宁道。 “可要是他们不走,你要一直守在这里吗?” “这儿有三日的粮食和水,足够我活三天,我相信三日之内父亲会解决好一切的。” 洛蔚宁犹豫了一阵,还是惴惴不安,“如果秦扬赶在向王爷之前闯进了密室,你怎么办?” 杨晞瞥了一眼墙边那大大的木箱子,掀起盖子,里面是一包又一包的火药,足足堆满了一整箱,着实触目惊心,吓得洛蔚宁一个震悚。 只听见杨晞视死如归地道:“那我就用这一箱子毁了这些机密。” 洛蔚宁缓缓走向那箱子前,望着几十包火药,惊惧得大气也不敢喘,更觉得难以接受。用这一箱子毁了这些机密,同时也会毁了杨晞! “你……”她抬眸看杨晞,喉咙哽住,说不出话。 一直以来,她以为杨晞是一品郡王之女,有世家背景,同时还有暗府的一众下属守护,所有危险都有人替她担着。她永远是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堂主,或者是隐藏起来,谁也不会怀疑到她头上的普通女医官,死于非命永远与她沾不上边。 直到今晚她才明白,她把杨晞的处境想得过分天真乐观了,她也会有危险,也会随时死在敌人的手下! “这里很危险,你还是快走吧!”杨晞不想过多解释,说完就走到镶嵌于墙壁的铜制虎头机关前,刚想拉下铜环触动机关,洛蔚宁就跟了上去,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杨晞回转身,两人相距得近,她几乎是被洛蔚宁圈在怀中,一抬头便瞧见对方那灿若晨星的眸子,脸颊不争气地涌起一阵燥热。 “阿宁。” 洛蔚宁深情而坚定的目光落在杨晞眼中,轻轻地道:“我不走了,我想陪你守在这儿。” “留在这儿,随时都可能死去,难道你不怕死吗?” 洛蔚宁犹豫了一阵,又道:“我怕死,可比起死,我更害怕失去你!” 没有一丝犹豫,轻盈的话音,诉说着一句分量极重,比性命还要重的情话。 杨晞被洛蔚宁无畏的表白打动。顿时觉得她那张本就英气俊美的脸蛋,在说出这番话的那一刻,变得惊为天人。 一个怕死鬼,牵着你的手告诉你,她愿意陪你共赴黄泉,这份勇气,怎教她不心动? 她年少丧母,亡母的仇恨是她沉重的枷锁,十年来孤独地坐在案前,谋划一切,冷眼看着尔虞我诈,血雨腥风,本以为内心早已冰冷,却没想到在这浮华人世,会出现一个人,大敌当前,想也不想就执起利剑护她出逃;生死关头,深情款款牵着她的手,无惧与她共赴黄泉。 杨晞心尖颤动,轻轻踮起了脚。 一个吻忽然啄在洛蔚宁的唇上,香甜而柔软,如蘸了蜜的莲子羹。 洛蔚宁惊呆了,圆溜溜的眼珠子一动不动,以为自己在做梦!她记得杨晞可从来没有主动吻过她,以往每次都是她主动亲吻,再撩拨着她回应的。 但今晚,杨晞竟然主动吻了她! 第89章 春风一度诉衷情 ◎这辈子,我只想成为你的人!◎ 突如其来的一个轻吻,洛蔚宁怔住了,对于杨晞的主动,她简直不敢相信,如坠入梦境一般,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借着昏黄的光,看到杨晞微微泛红的脸,以及那柔软水润的唇瓣,她一时动情,心跳如擂鼓,浑身都似被火烘着,热腾腾的。 “你……” 杨晞晶亮的桃花眼瞬也不瞬地看着洛蔚宁,看着对方先是怔愣,然后情不自禁舔了舔唇,脸庞红到耳后根,那又羞又囧的样子着实可爱。 眼中蔓上笑意,道:“阿宁,你明明还是喜欢我的,为什么要强迫自己拒绝我?” 杨晞热情而大胆,令洛蔚宁喉头发热,别了开视线,“我……我们不合适……” 洛蔚宁放开杨晞的手刚想转身离开,却被杨晞快地抱住,圈着她的脖子压下来,又一次堵住了她的唇。 这一次不再是蜻蜓点水的吻,而是排山倒海般。洛蔚宁的唇很快被杨晞叩开,熟悉的香气,日思夜想的味道,很快把她熏醉,再也没有抗拒的力量。她阖上双眼,张开唇瓣回应,双手搂着杨晞的腰肢,使之更靠近自己的身躯。 唇舌摩挲碰撞,像潮水激荡,清脆的水渍声回响在密室里。 不知吻了多久,杨晞才放开了洛蔚宁,闭着眼睛小口喘息着,无力地靠在她的胸膛,上,头蹭了蹭着她的下巴,唇畔弯起满足的弧度。 “阿宁,我想你了。如今我们俩就在这间密室里,接下来是生是死还不知,合不合适真的重要吗?” 她抬头看向洛蔚宁,桃花眼情意缱绻,生起氤氲水雾,坚定道:“阿宁,这辈子,我只想成为你的人!” 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洛蔚宁又怎么会听不懂?她旋即喉头一紧,浑身像被烈火笼罩住。对方邀请的眼神,和自己的理智在脑海里疯狂拉扯。 奶奶才刚过头七,距离过孝期还早着呢,她怎么可以和杨晞做这种事? 但是她们都被困在这个密室,今日不知明日事,生死都不在意了,为什么还要在乎那些世俗事? “奶奶,对不起了,阿宁下去再给您赔罪吧!” 默念完这句话,洛蔚宁就被浑身的燥热侵夺了理智,豁出去一般闭上眼睛,同时低下头吻向了杨晞的唇。 “唔……” 杨晞发出轻浅的一声,双唇被对方熟练的动作撬开,她大胆热情地迎合着。 两人吻着吻着,不知什么时候到了那阔长的书案前。杨晞背靠着书案,洛蔚宁一手托着腰肢,另一手托着她的后脑,从唇瓣到耳后,呼出的气打在敏感的神经。 “嗯……”杨晞轻哼一声,身躯痉了痉。 洛蔚宁趁着势头,吻滑至颈窝。褪下对方的鹤氅,大手在腰际找了许久,终于寻着了衣带,轻轻一扯,淡蓝色的衣衫也敞开了来。 她伸手将杨晞发上的簪子拔了出来,泼墨般的长发随着香气散开,轻轻一捞,就将杨晞抱上了书案。 生怕书案上的东西磕到佳人,她一手腾空搂着人,另一手把上面的纸笔书本等杂物都拨掉,褪下杨晞的长衫铺在下面。 双唇好不容易分开,洛蔚宁撑在杨晞身上,望着对方因情意而变得波光明澈的双眸,她小口透着气,喉咙又紧了紧,红着脸道:“巽子,我……” 她想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杨晞望着她的窘迫,不由得好笑,双手环着她的脖子,羞赧地道:“你想对我做什么,那便尽管去做吧!” 意思是让洛蔚宁遵循本心,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办了。尽管这种事她们都是初次尝试,可所有的一切,都会因为彼此相爱,而水到渠成。 “好。” 洛蔚宁温柔地应了一声,又吻在杨晞的唇上,双唇一边往下游移,一边解开紧贴身躯的白色里衣。她的吻像雨点一般落在芳香的颈脖上,迷离的眼睛忽然看到雪白柔滑的肌肤上那道浅浅的刀痕,霎时刺痛了她。 她记得那是当日在暗府她挟持杨晞不慎划伤的,回想起自己对杨晞做了那么多错事,伤害她那么深,她既心疼又内疚,温柔地吻过那道刀痕,奢望能够抚平过去。 “还疼吗?”洛蔚宁望着杨晞问道。 杨晞想起这几月来遭到洛蔚宁的仇视和冷遇,那是她长这么大,最难受的一回。 眼眶忍不住湿润了起来,委屈道:“疼。” “对不起,我不该那样对你的。”洛蔚宁心疼死了,赶紧道歉,也不知该如何弥补给杨晞。 然后她就看到杨晞用修长的指尖,点在胸口上,补充道:“这儿疼。” 比起那道伤口,更疼的是心里。 洛蔚宁牵起杨晞的手,闭上双眼,轻轻一吻落在雪山之间。 “嗯……” 杨晞轻哼连连,挺起身子去迎合。洛蔚宁回忆起从前在军营,从李超靖那里借来看的两个女子行云雨的插画故事,学着插画的内容,抱起杨晞,唇舌划过每一寸柔滑的芳香。 一阵斯列的疼痛袭来,杨晞痛得轻唤一声,眼角滑下两行泪水,十指几乎要掐进洛蔚宁的后背。 迷离中,洛蔚宁看到对方含着泪花的眼睛,却还舍不得停下,鬼使神差地继续深入,吻在她耳后,轻轻呢喃:“巺子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唔……” 洛蔚宁一边小心翼翼地注意着杨晞的感受,一边放胆尝试,虽然算不上成功,但也在此良宵满足了彼此。 ………… 密道之外,一轮圆月挂在夜空,秦扬手握唐刀,背对着密道石门伫立着,咬着后槽牙,眼神不甘地盯着夜空。 两个手下举着火把站在他面前。 此时疏影、暗香、枕流、漱石已经逃走很久了,剩下为善堂的大夫和伙计被关在屋子里。 秦扬安排一批人到后山找密道入口,另一批人搜索暗府。过了好久,两名下属小跑进来。 “可找到什么了?”秦扬紧张道。 负责搜索暗府的下属告诉他,他们把能搜到的所有的文书信件都放到一处了,请秦扬去过目。另一个负责搜索后山的则告诉他,虽然发现可疑的入口,但一样有机关石门,估计只能从密道里面打开。 秦扬气得哼了一声,只能使出最后的办法了。于是他命下属组织所有人,从院子里的密道门口挖下去,务必挖通进入密道。 然后带着李镇和另一名下属前往暗府内堂查阅文书。 李镇道:“少将军,杨医官手下的几个人都逃跑了,一定会去搬救兵,我们还是告诉王县公,请求他的帮助吧!” 秦扬脚步一顿,陷入了思索。 疏影、暗香等逃跑已有一个时辰,一旦搬来救兵,他这里就孤立无援。但他真的要去告诉王敦吗?若是别人他早就去了,可那幕后之人偏偏是杨晞,他告诉王敦后,王敦非杀了杨晞不可,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李镇见其犹豫,又劝道:“少将军,再不搬救兵就来不及了。” 秦扬想了想,道:“李镇,你回军营里,再找几十个信得过的到这里,但是,这里的一切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王县公!” “少将军……” 李镇心急如焚,还想要说什么,秦扬却挥手制止了他。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密室之内平静下来,只剩下旖旎的气味四散飘逸。 洛蔚宁和杨晞身上衣衫松散,面对面跪坐在书案上。望着杨晞为自己理平衣襟,绑好腰带,动作神态是那么温柔,洛蔚宁的笑容痴迷不已,忍不住感叹。 “过了今晚,就算是死,我这辈子也再没遗憾了。” 杨晞听罢,脸上泛起红晕,耳后根像是滴血一般。替洛蔚宁穿好衣裳后,双手执着两边衣襟,抬起头,温柔而羞涩地凝望着对方。 “和阿宁在一起,就算是死我也不害怕。” 她们目光交汇,情意绵绵,久久也看不够。 一会后,轮到洛蔚宁为杨晞整理衣裳,她的手环过杨晞的腰,为她绑上绣着花纹的紟带,纤细的腰肢不盈一握,她不由得心疼道:“巽子,你瘦了。” 杨晞故作嗔怪,“还不是因为你,是你让我难过得食不下咽。” “对不起,巺子,都是我不好。” 洛蔚宁内疚得心揪着痛,搂着她,几乎要揉碎怀中。杨晞抬头看到她愧疚的模样,得逞地笑了,然后戳了一下她的唇。 “这是惩罚!” 洛蔚宁笑道:“既然如此,你要罚多少都行!” 说罢俯下头吻在杨晞柔软的唇上,撬开唇齿,那里的幽香,令她陶醉不已,多少次也攫取不够。 这样的惩罚,越多越好! 一阵亲吻过后,两人又是深情款款地望着彼此,仿佛在这最后的时光,少看一眼都不行!洛蔚宁最喜欢看杨晞挂着甜蜜的笑容,低垂眼眸的羞涩样子了。她伸手拨弄杨晞披散下来的柔发,道:“我帮你梳头发。” “好。” 洛蔚宁跪坐在杨晞身后,十指划过泼墨般的轻柔的长发,带起阵阵芳香,她终究还是忍不住,轻轻吻落在发上。 杨晞甜蜜一笑,想起洛蔚宁从对她恨之入骨到心如死灰,而现今,又能被她宠在心里,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令她满心宽慰,不由得感慨了一声,“真好!” 洛蔚宁没有问杨晞为什么说“真好”,而是一边用十指为她梳头,一边静静地倾听她说下去。 “那年在瀛海和你认识后,我和我娘、我爹就回了汴京。没过两年我娘就去世了,被人从宫里抬出来,我亲眼看到她躺在我面前,后脑血流不止,当时有多么恐惧,我永远都忘不了。父亲跟我说,母亲的死是满朝奸党和昏君而导致的,我们要为她报仇,于是便有了这座暗府。从十岁以后,我平日在宫中跟爹学医,闲暇的时候就来暗府,把自己困在密室,阅览无数朝廷秘事,以求看清局势,知道怎样与父亲配合,利用好每一个人为母亲复仇!” 洛蔚宁听着,只觉得心疼和恐惧。她十岁的时候只知道东奔西走赚钱养家,日子虽苦,却也自由,眼里纯净一片。没想到杨晞,十岁丧母后就一直被困在仇恨的枷锁,做着她那个年纪不应该做的事! “那你母亲对你来说一定很重要。”洛蔚宁又道。 她自打出生便无父无母,根在何处也无从得知,更不知有母亲的生活是多么幸福。 洛蔚宁这么一说,杨晞回溯起母亲章嫣在世时的种种,一一向洛蔚宁诉说出来。洛蔚宁才知道她母亲章嫣是性情如此刚烈的一位女子。 当时朝廷被奸党以推行新政之名把持,章家作为旧党被贬谪出京,在汴京举目无亲的处境下,章嫣怀着杨晞也不惜与向从天和离,经历磨难生下杨晞,后来才改嫁给杨仲清。 只是有一点她想不明白,章嫣死后向从天筹谋多年为其复仇,若真那么爱她,为什么章嫣宁愿承受磨难也要与之和离? 她把这个疑问说出来。杨晞想了想,淡道:“母亲生前我有问过她,她只道是和父亲性情不合。” 洛蔚宁颔首,有点奇怪,但毕竟是当事人亲口所说,她也就没必要多想了。 这时,她已经将杨晞的头发梳理整齐,挽起发髻,将手中那支镶嵌红宝石的银发簪插进发髻中,稳固头发。 她从后面抱着杨晞,静静听她继续说。 “母亲她性情温和,对孩子也懂得因材施教。三岁她教我识字读书,以为我会继承她半点才气。没想到七岁那年,她携我与友人郊外踏春,其中也有许多孩子,与我年纪相仿。长辈们忽然起了雅兴,让孩子们对着柳树,作诗咏物,别的伙伴都摇头晃脑,洋洋得意地念起了诗作,唯独我作了一首打油诗,让长辈们好一番惊讶。” 说到此处,杨晞忍不住笑了一下,又继续道:“我娘当年人称汴京第一才女,他们大概没想到我竟没传得半点墨水,文才连普通孩童都不如。” 洛蔚宁本来觉得七岁的孩子作打油诗也没什么,直到听到杨晞母亲是汴京第一才女,而她只会写打油诗的时候,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啊哈哈哈……” 杨晞捏住洛蔚宁笑得皱起的脸蛋,阻止她继续笑,佯装嗔怒,“不许笑!听我说下去。” 媳妇下了命令,洛蔚宁吓得赶紧抿着嘴,憋着笑。 杨晞继续道:“所以你明白我娘当初有多为难吗?别人都在笑话我,若换作其他人,恐怕回去以后就要训斥孩子了。可我娘不一样,她想到的不是自己的颜面,而是我。她跟我讲,不用在意别人的嘲笑,我不比别人差,只是我不适合学文,以后我会找着自己的长处。” “有娘的孩子就是好!”洛蔚宁忍不住感慨。 但也无意戳到杨晞的痛处,她的眼底闪过悲伤,“可她已经离开我了。我以为在这世间,除了为我娘复仇,其他一切都不重要,直到……” 杨晞说到最后,认真地望着洛蔚宁,“直到你出现了。阿宁,如果我们能活着离开这间密室,你打算怎么做?” 事到如今她也没必要羞赧,遮遮掩掩的了,直接告诉洛蔚宁,她在她心里是跟母亲一样重要的人!因为她想从洛蔚宁口中得到一句承诺,出了这间密室以后,她不会离开汴京,不会再离开她! 洛蔚宁自然懂杨晞所想,双手握着杨晞的手,把玩着,同时思考该怎么回答。突然,目光被指甲缝里一道干涸的殷红吸引了过去,她忍不住抬起手仔细看了起来。 心想,明明方才已经洗干净了。 “怎么了?”杨晞关切,抓着洛蔚宁的手看,以为她受伤了,没想到…… 她一阵羞耻,赶紧丢开洛蔚宁的手,脸颊热得像个火炉。 洛蔚宁很尴尬,说话结结巴巴,“我……我再去……” 她想说“再去洗洗”,但又觉得越说越羞耻,最后逃似的下了书桌,往密室角落的水缸走去。 杨晞望着洛蔚宁洗手的背影,眼神哀怨,怏怏不乐。她这是故意错开注意力,不给她承诺吗? 第90章 绝境处私相授受 ◎这辈子她将会用性命来回报杨晞的爱◎ 杨晞跪坐在书案上,哀怨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洛蔚宁。洛蔚宁背对着她,丝毫没察觉,洗完手后忽然觉得肚子有点饿,嗅到书架上有糕点的清香,全然忘了方才的话题,走到书架前,顺着香味打开一布囊,“这是吃的吗?快饿死我了!” 不久前和杨晞在桌子上一番活动,出了满身大汗,中午吃的东西早就消耗得一干二净了。 当她瞧见布囊面装着几块大而厚、白花花的香米糕还有两块干馍馍的时候,眼睛闪起了光,“还真是吃的,但愿我们多活一天,能等到有人来营救吧!” 然后拿了一块香米糕走向杨晞,她饥肠辘辘的,目光一直在香米糕上,头也不抬去看杨晞一眼,径自掰开米糕,将大的那一半递给杨晞,道:“来,这块大的给你!” 杨晞接过米糕,委屈不乐的目光盯着洛蔚宁,当看到她在自己面前吃得津津有味,终于忍不住道:“你很想出去吗?” “那是自然,虽然在巺子身边我死也不怕,但若是有机会,还是活着好!” 洛蔚宁憨憨笑了笑,满足款款地嚼着。她平时不爱吃甜食,但她知道这是杨晞最爱吃的香米糕,也是在绝境中能吃上的最美味的食物,心里不由得美滋滋的,以致于回答杨晞的时候也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殊不知在杨晞眼里就是没心没肺,欠一顿揍! “那出去以后呢?” 洛蔚宁想了想,“出去后得尽快回去找宝宝,我大半夜还不回家,她一定很焦急了。” 好,出去后就找宝宝,然后按计划出发回老家! 眼看着洛蔚宁张嘴咬下米糕,杨晞再也沉不住气,气呼呼地抢走了她的米糕。 “不让你吃,你饿死在这吧!” 洛蔚宁惊诧,瞪着无辜的圆眼睛看向杨晞,“为什么?” “因为我要吃!” “你吃那么多吗?” 杨晞霎时被气得半死,差点噎住了,重重地道:“是!” “那里还有,我吃那些。”洛蔚宁说着,想走往书架那边,去吃另外的米糕,身后突然传来凶巴巴的声音。 “不许去!” 她的脚步蓦地止住,不明所以地看着杨晞。 “这里的食物只有我一个人三日的分量,你吃那么多,分你吃了就只剩一日!不让你吃我还能多活两天!” 洛蔚宁听了,又是震惊又是委屈,方才这杨晞还说自己对她来说很重要,如今就为了多活两天让她挨饿,真是无情!但是想想,这密室的食物本来就没备她的份,是她自己执意要留下来的,就是饿死在这里也怪不得谁了。 她不再说话,也打消了抢夺食物的念头,挨着书案背靠杨晞而立,像只受了欺负的小羔羊,低垂着脸。 “咕咕”两声从肚子里响起,她咽了咽口水,轻轻地在小肚子上来回摩擦,好似这样就能缓解饥饿似的。 杨晞小口小口地吃着,盯着洛蔚宁摸小肚子的可怜样,有些心疼,但想到洛蔚宁竟然看不出她生气了,一句话也没过问,等离开密室后她还想离开她回老家。这份心疼就这么被怒火掩盖了过去。 洛蔚宁悲伤地道:“巺子,要是我饿死了,你出去以后告诉宝宝,我不能陪她回家安葬奶奶了,让她照顾好自己,回到家乡好好生活。” 杨晞听着洛蔚宁一口一句的回家,果然,她还是要扔下她回家乡。她就不应该太容易被感动,完完整整地交出自己,以为对方会负责,没想到还是落得个被抛弃的下场!她心里苦涩不堪,艰难地咽下一口米糕,再也吃不下去了。 眼眶泛起水雾,接着,泪水扑簌而下。 听到抽泣声,洛蔚宁回头看,却见杨晞低着头,手中拿着吃剩的半块米糕,泪水像脱线的珠子滴下来,她慌得手足无措,翻身上桌子,跪坐在对方面前,“巽子你怎么了?我都不跟你抢吃的了,你还……” 你还有什么好哭的?这句话洛蔚宁没敢道出口。她实在想不懂,杨晞突然在生什么气,为什么又哭了? 杨晞盯着她,认真道:“你果然还是想离开汴京抛下我!” 洛蔚宁一怔,恍然明白,原来杨晞以为她要抛下她离开汴京。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眼眸带着满满的宠溺。 “你笑什么!” 洛蔚宁温柔地抚在杨晞脸上,用指腹拭去她的泪水,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离开? “难道不是吗?你口口声声要离开这间密室,回去找宝宝,难道不是想跟她一起离开汴京吗?” “离开这间密室又不是离开你,难不成我们一辈子都要困在这儿吗?我大半夜不回家,宝宝一个小女孩,会担心害怕,要是能出去,我自然得回去告诉她我很安全。” 听着洛蔚宁认真的解释,杨晞想想,好像也在理。对方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要离开她,是她过份担心失去洛蔚宁,遂变得敏感了。 洛蔚宁温声道:“从我今晚回应你的那一刻起,我便再也没想过抛下你。” 从她回应杨晞那个吻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彻底败了! “你说真的?” “真的。我不会离开你,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你!” 洛蔚宁把杨晞搂入怀中,好生安慰,“从今往后,无论去哪儿我们都要在一起。” 杨晞抽了抽鼻子,话音还带着哭腔,“那你等等我,只要为我娘报仇了,你想去哪我都陪着你。” “好!” “那安葬奶奶的事呢,你怎么跟宝宝交代?” 洛蔚宁想了想,虽然洛宝宝或许会不乐意她暂时留在汴京,可她有信心说服她。她也相信奶奶也不会怪罪她的。 杨晞双手圈住洛蔚宁的脖子,从她怀里钻出来,看着洛蔚宁,刚才的难过早已消散了去,脸上挂着的笑容如沐春风,“那我就放心了。” 洛蔚宁看着杨晞兔子眼一样红的眼睛,心疼地用指尖抚过她的脸,最后落在水润的薄唇上,又忍不住吻了下去。杨晞张唇回应,一阵唇齿缠,所有芥蒂烟消云散,也弥补了彼此误会带来的难过。 洛蔚宁望着杨晞,得意地咧嘴一笑,道:“那我……可以吃点东西吗?” 杨晞装作嫌弃地把洛蔚宁推开,“自己去吃,爱吃多少吃多少!” 得到特赦令,洛蔚宁一溜烟地下了桌子,拿出一块米糕,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 望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杨晞忽然噗嗤一笑,她方才不过是说气话,洛蔚宁竟当真以为她要把她饿死在这里,真的像个孩提一样听话又好骗! ………… 汉东王府大堂,时过子时,依然灯火通明,王府的卫兵身穿便服,聚集在大堂外的院子,高举着火把。 向从天坐在椅子上,手里滑动着手珠,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疏影、暗香和枕流漱石等焦躁不安地立在旁边,而向恒则急得踱来踱去。 “父亲,要不孩儿先带府卫去营救妹妹?” “还是等郑将军和秦殿帅来吧,密道大门铁壁铜墙,他们一时半会也进不去的。” 即便进去了,秦扬也未必找得到密室。 汉东王府卫兵只有区区十几名,去了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他需要更多人手,确保营救万无一失。 过了一会,院子涌动起来,向从天身边的护卫武德带着郑铭走进来,身后还跟着十几名穿黑衣的神卫军士兵。互相打过招呼后,向从天又问武德,“秦殿帅呢?” 武德道:“卑职已经通知了,想来一会就到了。” 此次行动之所以需要秦渡,是因为他们要对付的是秦渡的儿子,万一秦扬冥顽不灵,抵抗到底,不慎伤到了,秦渡在场也算是给他一个交代。 向从天率众人到门外去等秦渡,向恒欲跟上去,便对他道:“你就留在府里吧!你如今已是驸马,别给人留下了把柄。” 向恒只好止住脚步,着急地看着他们出门。 到了王府门外,就见秦渡骑着马赶到,马身上的铜环绑着一根绳,绳索延伸至马后,另一端绑着一双手,被绑的正是秦扬派回天武营搬救兵的李镇。 秦渡收到向从天传来的消息后,猜测秦扬可能会回军营搬救兵,便派人盯着天武军军营,待到李镇出现,便以殿前司副帅之名将其请了来。 该到的人都到了,一行人就这么迅速往城北走去。 暗府大堂的书案上安放着几十本书和一些信件,秦扬一本一本地翻,手下举着火把在他身边照明。 这些都是人人可看的经学书籍,对秦扬来说毫无价值,他愈发的暴躁,翻了一本扔一本,最后把所有书都丢到了地上,双手撑着书案,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不禁感叹他表妹有先见之明,早就料到会有人闯进来,有价值的东西都转移了,想必就藏在密道里吧! 这时候,一名下属跑进大堂,躬身道:“少将军,密道口挖通了!” 秦扬勾唇一笑,“走!” ………… 密室之内,墙角烛台上的蜡烛已燃烧了大半,烛光把两道互相偎依的人影投射到墙壁上。 洛蔚宁从杨晞身后抱着她,一同坐在书案上。密室深藏于山中,即便现在已至暮春,但山间散发的寒气,仍是让两人感到哆嗦。 她紧紧搂着杨晞,互相取暖,双手握着对方的手,呵在掌中,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杨晞的手。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们的呼吸变得艰难,透气的声音沉重了起来。两人深知再待在这里,不出三天,她们就算不饿死也得冷死、闷死了! 杨晞忽然悠悠地道;“不知道暗香她们成功逃脱没有。” 若她们逃脱不成,向从天就无法及时营救她,一旦秦扬先闯进来,她和洛蔚宁就不得不引爆炸药与之同归于尽了。又或许秦扬一直把守在外,她和洛蔚宁被活活闷死在这里。 洛蔚宁从她的话听出了忧虑,握着她的手紧了紧,道:“巺子,你在害怕吗?” 杨晞唇角始终弯着一抹弧度,淡薄地摇摇头,“阿宁陪在身边,我不害怕。” “可你娘大仇未报,你当真甘心?” 杨晞沉思良久,又道:“好像也没什么不甘心的。” 以前她整个生命被复仇事业占据,觉得这事比性命还重要。可死到临头了,她却出奇地感到轻松,仿佛得到了解脱。 如果可以,她愿意和洛蔚宁一辈子生活在这间密室,不必面对世间俗事以及朝堂上的血雨腥风。 “阿宁,你呢,你怕了吗?”杨晞忽然反问。 洛蔚宁的脸上始终挂着慰藉的笑,回味着今晚在这张桌子上发生的旖旎,所有的恐惧都抛诸脑后了。 夜更寂静,两人沉默着,洛蔚宁不知神游到哪儿,突然傻笑了出声。 杨晞诧异起来,“你笑什么?” 都死到临头了,她就算不怕死也不至于笑吧? 洛蔚宁感慨起来,“我以前从来没想过,你真的会喜欢上我。” 小时候,杨晞在她眼中就是一个帮助过她,高不可攀官家小姐,念念不忘也不过是想要归还玉佩,哪敢想象与她羁绊一生?后来汴京重逢,机缘巧合下两人再次有了交集,她苦苦追求才打动了她的芳心,但杨晞对她始终有所保留,在复仇和她之间毅然放弃了她,让她一直都不敢相信杨晞曾爱过她。 直到今晚,生死攸关的时刻,杨晞主动吻了她,从身体到心,完完整整地交予了她,她才敢相信,杨晞是真的深爱着她! 杨晞转身面向洛蔚宁,明澈的双眸望着她,既觉得好笑又觉得好奇,“为什么这么说?难道让我喜欢上是一件很难的事吗?” 洛蔚宁心地纯良,长得也好看,特别是那双晶亮若星的眼睛,好看得能摄人心魄。连公主都能喜欢,为什么她不能喜欢? 洛蔚宁低垂眼睑不敢与杨晞对视,低声道:“我出身不好,贪财又胆小,能得到你,我都觉得是在做梦。” 杨晞看着她卑微的神态,大概猜到了她为什么这么说了,一是自卑作祟,自认为身份卑微配不上她;二是心有不安,经历了被她逼迫当驸马这件事后,总觉得她不是真正喜欢她! 杨晞内疚不已,心扭作一团的疼,双手攀附在洛蔚宁的肩膀,伏在她的胸膛上,温声道:“阿宁一点也不胆小。虽然在小事上,你总是瞻前顾后的,可当我遇上危险,你从不含糊。不说这次陪我困在密室,就我们刚认识那会,你还记得我们在梅园被追杀吗?你为了救我,不惜扔下兵器,放弃了逃跑的机会,这又怎么算得上胆小? “我想,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对你有了一些欢喜。” 若非喜欢,她又何至于瞒着向从天,冒着危险将洛蔚宁安排入军? “既然早早就喜欢我,为什么又拒绝了我那么久?”洛蔚宁委屈地嘀咕道。 杨晞耐心解释,“因为我身上肩负着复仇之事,深知不可能跟你有结果,所以不希望你像盛榕一样被我伤得遍体鳞伤。” 但是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一面是盛榕从中挑拨,洛蔚宁主动退让,从她眼前消失了好久,当时她浑身煎熬,才发现自己是多么舍不得洛蔚宁;另一面,洛蔚宁又得赵淑瑞青眼,她唯恐失去了她,便再也抑制不住这份感情,终于接受了她! 洛蔚宁听了杨晞一路来的思想纠结,不由感动,原来杨晞接纳她是经过长久深思熟虑的。而她当初对杨晞表明心意后,步步紧迫,想到这些,她羞得无地自容。 “阿宁,你以后都不要再自我怀疑了,喜欢就是喜欢,没有配不配的。因为你值得,所以我爱你!” 洛蔚宁抱紧了怀中的人,吻了吻她的头发,愧疚道:“对不起,巺子,我以后都不会这样想了。如果能活着出去,我一定要加倍地待你好!” “不过,有件事我挺好奇的……”洛蔚宁话锋一转,神色变得小心翼翼。 “什么事?” 洛蔚宁犹豫了好一会,生怕说出来杨晞生气,但今晚不了解清楚,她总觉得如鲠在喉,浑身不适,还不如趁此机会一并解决了。 “你跟盛榕,以前为什么没有……像我们在桌子上,那样……” 闻言,杨晞脸上甜蜜的笑容瞬间凝固了,脸颊又被热浪扑打,她明白洛蔚宁问的是什么,但不能换一副说辞吗,为什么非要强调她们在桌子上? 她从洛蔚宁的怀里钻出来,一拳捶在她的锁骨上,,佯嗔道:“你当我是什么人?若非认定之人,我是不会走到这一步的!” 洛蔚宁聪明地找到了重点,她就是杨晞的认定之人。心里一乐,挠着脑袋憨笑着道歉。 杨晞不服气,想到有一件事困扰自己两年多了,既然洛蔚宁开了头,她也一并弄清楚吧! 于是她道:“那我问你喔,你还记得当初劫持药材的女镖头吗,你跟她有没有发生过什么?” 以前碍于洛蔚宁不知道她堂主的身份而不敢问,但现在知道了,她也不用再藏着憋着了。 这次轮到洛蔚宁笑容凝固,回想起差点被女镖头吃干抹净,心里还布满阴霾,变得很大反应,“你怎么知道的?” 杨晞便告诉她,那次劫持药材她中蒙汗药晕倒,被枕流送到了为善堂,那副香艳狼狈的样子都被她看见了。 洛蔚宁眼见着要打翻醋坛,赶紧解释那晚她及时打晕了女镖头,所以什么也没发生。 看着杨晞因为压她一筹,扬起下巴,露出洋洋得意的笑容,洛蔚宁又想起了一件事,咬了咬牙,故作生气道:“那轮到我问你了,那个冯公子又是怎么回事?” 那日她到杨府送猫,可是亲眼瞧见杨晞约男人的。 “你好意思提,这还不得怪你?”杨晞嗔怒道,“怪你非要抛下我离开汴京,我才心灰意冷,答应我爹和冯公子见面的。” 洛蔚宁本来得意地笑着,听了这话,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如果不是因为这次变故,杨晞真的就跟冯公子成亲了,她们就再也不可能了。 再也没有和杨晞拉扯争执的心思,她重新把对方拥进怀中,乖乖认错:“巺子,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杨晞很享受洛蔚宁在自己面前降低姿态,笑道:“你得补偿。” “好!” 洛蔚宁轻轻地往杨晞唇上一啄,然后游移到脖子,惹得她酥麻发痒,格格地笑了起来。 杨晞推开她,“别闹!” 她正视洛蔚宁,认真道:“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什么?” 杨晞从腰间摘下那双白玉璜,呈在洛蔚宁面前。洛蔚宁一眼就认出来了,其中一块是小时候杨晞赠给她的,在天牢的时候,她对杨晞说了狠话,将其归还了。如今再次见到,内疚之感又再袭来。 只听见杨晞道:“这双玉璜是我母亲在我小的时候找人打造的,她说,一块是我的,另一块刻着我小名,是给我未来夫婿的。”她轻轻一笑,拿起那块刻有她小名的玉璜,试探着继续道,“前些日子我爹和父亲商量着为我择一夫婿,我就想这玉会落在谁手上,是冯公子还是……” 洛蔚宁心头一震,觉得大事不妙,醋意上来,想也不想就抢过了那块玉,飞快道:“是我的!你别想了,你这辈子都不会有夫婿的,这玉的主人只能是我!” 杨晞本就想将玉赠给洛蔚宁,也只愿意交给洛蔚宁。但比起主动赠玉,她更希望洛蔚宁争取,这意味着被她坚定选择。 “接了这玉,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你可真的愿意?” 把本该赠给夫婿的玉璜赠给她洛蔚宁,这意味着什么她当然知道,意味着从今以后她就像杨晞的夫君一样,与之相宿相守一辈子。 洛蔚宁握着玉璜,深情道:“我求之不得,自然是万分愿意!” 听到洛蔚宁毫不犹豫的回答,杨晞觉得此生足矣,深深地看了一眼洛蔚宁,然后拿起洛蔚宁手中玉璜,亲手系到了她的腰带上。 洛蔚宁捏着腰间的玉,感觉和以前不一样,分量重了许多,仿佛这是给她的力量,让她好好去爱杨晞。 “你看看这块。”杨晞把剩下的一块玉递给洛蔚宁。 洛蔚宁接过玉,雕刻面和光滑面都细细打量了一遍,发现在光滑面的同一处地方,另一块刻着“巺子”,而这块则刻着一个娟秀的“宁”字。 她意外地看向杨晞,杨晞笑盈盈地道:“这是我在慈荫观的时候刻的,既然刻下的是你的名,以后是不能改的!” 原来杨晞早就认定她是厮守一辈子的人,而当时她却想离开汴京,那时候她该有多绝望!她不想再说太多的对不起,暗自下决心,这辈子她将会用性命来回报杨晞的爱。 她把玉璜重新挂回杨晞的腰带,望着杨晞水润柔软的唇瓣,情不自禁想吻下去,刚触碰到杨晞的唇,远处传来微弱的“轰”的一声。 杨晞霎时警觉,别开脸侧耳细听,隐约听到密集的脚步声,快地牵着洛蔚宁从桌子下来,顺手抓起烛台,走到那箱炸药旁边。 洛蔚宁反应了过来,是有人闯进密道了,那人是敌是友尚未可知。杨晞这番动作,完全有引爆炸药和敌人同归于尽的架势。 她握紧了杨晞的手,直直地盯着密室门口的方向,等待她们的不知是营救还是死亡! 90-100 第91章 脱险 ◎像个舍不得郎君的小媳妇◎ 杨晞一手握着烛台,另一手紧紧牵着洛蔚宁,站在满箱子的炸药旁边,紧张地望着密室石门。 杂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近,明显听出到了门外就没了声音,周遭又恢复了死寂。 杨晞和洛蔚宁倒吸了一口气,十指紧扣在一起,对视中,一个眼神就让彼此悬着的心放松了下来。即便打开门的是敌人,她们也不会松开彼此牵着的手。 正当她们凛然无惧,做好一同赴死准备的时候,“轰”的一声,震耳欲聋,密室石门移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明亮的火把光芒,很快就看到为首的熟悉的身影。 是穿着一身广袖素衣的向从天,还有跟随他身后,举着火把的武德。 杨晞顿时松了口气,扬起笑容,她们可算得救了! “父亲,你来了!” 向从天本来神色担心,但犀利的眸光很快捕捉到洛蔚宁与杨晞紧紧牵在一起的手,还有杨晞那简单挽起一个髻,略有凌乱的头发,仿佛联想到了什么,不悦地皱了皱眉头,咳了一咳。 杨晞察觉后,缓缓松开了洛蔚宁的手,一副局束不安的样子。 洛蔚宁也识趣地朝向从天作揖:“晚辈见过向王爷。” 向从天只冷瞥了她一眼,不作回应,转而走到杨晞面前,一番问候过后,命武德灭了密室内所有蜡烛,待她们离开密室后,按下机关关上了石门。 洛蔚宁和杨晞跟在向从天和武德后面,走到密道出口处,竟发现在地下有一处深坑,她们绕过深坑走到密道门外,才知道深坑是自门外打通进来的,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这地道明显是秦扬的人挖的,看来是向从天来得及时。 回到暗府后院,火光通明,暗香、疏影、枕流、漱石以及王府的府卫都在,而秦渡和郑铭、以及秦扬等人都离开了。 暗香、疏影等四个下属立即拥上前,担忧地问候了杨晞,直到确认她没事才放心下来。杨晞环顾四周,毫无打斗过的痕迹,遂疑惑道:“秦扬竟肯轻易离开了?” 向从天道:“嗯,已经走了。” 然后他就和杨晞说起方才的情况: 半个时辰前,秦扬刚踏入院子,走向密道门口,正打算下地道的时候,忽然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以及更明亮的火光,当他回过头,只见向从天和武德、郑铭领着几十名黑衣禁军走进来,把他们团团包围了起来。 向从天轻笑道:“扬儿果然是聪明人,动作比本王想像中还要快!” 秦扬看着敌众我寡,划过一丝慌乱的神色,但很快又仍佯装镇定,“向王爷也来得挺及时呀!我还以为是谁,能在背后扶持魏王,还敢与高太师作对,原来是向王爷,那就不奇怪了!” 也就只有向从天这种身份的人敢对付高太师了! 向从天负手而立,道:“没错,一直以来暗中对付高纵和王敦的幕后之人是本王,巺子不过是为她的父亲做事,有任何事你就冲我来吧!” “我没想过对付表妹,但人为其主,既然王县公交给我任务,那总得找些有价值的东西,我才能回去交代。” “如若本王不允呢?” “那就别怪晚辈不客气了!” 秦扬话音刚落,十几名手下聚拢一起,拔刀出鞘,簇拥着秦扬,守在密道口。 与此同时,向从天的手下以为对方要打起来,也纷纷抽刀出鞘,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放肆,你这逆子还不快离开这里!” 秦渡暴怒的话音从院子门外传来,众人齐刷刷地看了过去,只见他押着李镇走进来。 秦扬一见到自己派回去搬救兵的手下被擒了,大急,“李镇!” “少将军,对不起,是卑职没用!”李镇负疚道。 秦扬看着向从天带来的人也不多,本打算固守密室门口,让手下抵挡着,自己进入密道搜索,僵持一会李镇就该搬救兵回来了。可没想到李镇被秦渡擒住了。失去了后援,又是敌众我寡的情形,秦扬不由得陷入了矛盾。 秦渡又斥道:“你表妹就在密道里,若再不营救,恐怕就会有危险了,难道你想逼死她?” 秦扬本就矛盾,一听闻杨晞有危险,就变得更犹豫了,握刀的手也无力地松了下来。向从天把他的神态举止尽收眼底,眼中划过一丝了然。 心道,虽然秦扬为了名利不惜背弃秦渡,与他们为敌,但终究还是对杨晞存有感情,不忍致其于死地。 李镇见状,大喊道:“少将军,我等拦着他们,你快进去!” 秦渡嫌他煽风点火,一脚踹起,狠狠地把他踹翻在地上。李镇哀嚎一声,痛得痉了痉身子,差点没了半条命。 向从天又道:“你想进去也可以,但里面存放着上百斤的炸药,你若敢动里面的东西,巺子就会引爆炸药同归于尽。这是你想看到的结果吗?” 他知道秦扬对杨晞尚存感情,便故意以杨晞的性命为切点。果然,秦扬听后,先是震惊于里面还藏着炸药,随后整个人都蔫了下去。 向从天看了看天色,弯月挂在西边,看起来将近五更天了,他必须在天亮前把事情解决,以免天亮后惊动汴京百姓,传到朝堂去。 他道:“今夜在此处我众你寡,你若非要进去,无论如何都得一死,不如我们放下兵器,坐下来谈谈?” 秦扬想了想,最后答应了。 向从天单独请了秦扬去暗府大堂,慢慢踱着步子,语重心长地道:“本王与你爹素有交情,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知道你心有功名,可无奈秦帅刚直不阿,从不愿为你谋取私利,导致你投入高党阵营。人往高处走,此事也无可厚非。但你可知道大周新旧党争已有六十年之久,你方唱罢我登台,没有哪一党是永远屹立不倒的。你还年轻,还没经历过权力更迭,但我不一样,我活了这么多年,见过太多势力滔天的权臣,一夜之间倒台,进而树倒猢狲散。我劝你别孤掷一注,把所有筹码都压在高党那里。” 秦扬听了这番话,脚步顿在原地,万分震撼。 当初秦渡得知他投靠高党,只知道批评他与奸佞为伍,却从不告诉他这些道理。现在听向从天这么一说,他才恍然想起,投靠高党不过是想利用他们升迁,为什么要对他们忠心耿耿? 向从天见他顿悟的样子,冷笑了一下,又道:“高纵与张照等人借着新法之名排除异己,扰乱朝纲,早已惹得朝野大怒,他们是走不远的。我们今夜就做个交易吧?” 秦扬看向他,眼神颇感兴趣。 “今晚的事,只要你保密,他日高党倒台,我留你一条路。”见秦扬有所迟疑,向从天又补充道,“你若怀疑本王的能力,不妨等上十天半月,一切就见分晓。” 秦扬犹豫着,眼睛忽然染上一层狠厉,重重地道:“好!” 待秦扬走后,秦渡、郑铭等人也先行离开了。 向从天自然没把与秦扬谈判的内容都详细告诉杨晞,只说是秦扬若答应隐瞒暗府的事,他日高党倒台放他一条生路。 杨晞想到秦扬始终是秦渡的儿子,他们自是不会赶尽杀绝,向从天这么做也有道理,于是就没再继续多想。 除了枕流漱石留下收拾暗府,其他人都随向从天离开了。洛蔚宁、杨晞和疏影、暗香首先去把被秦扬关起来的为善堂的大夫、伙计等人放了出来,并告诉他们,朝廷怀疑为善堂窝藏钦犯,就秘密派禁军搜捕,最后发现是一场误会,让他们都受惊了。还嘱咐他们别外传。 杨府的车夫也被一同关了起来,杨晞让他今夜就在为善堂过夜,还特意叮嘱他别把此事告诉杨仲清,以免他担心。 处理好一切后,洛蔚宁和杨晞走到为善堂门口,向从天的车驾就停在那里。 得知暗府出事,杨晞被困密室后,向从天为了避免惊扰杨仲清,就派人到杨府告知杨晞今夜在王府过夜。所以现在杨晞得救了,自然就该随他回王府。 洛蔚宁看了看宽阔的马车,车帘掀起,刚好对上向从天猜疑的眸光,看得她背脊发凉,赶紧挪开视线,对杨晞微笑道:“巺子,今晚真是有惊无险,我们都平安出来了。既然有向王爷在,那我便先家去了。” 又到分别时,杨晞变得惴惴不安,扯着洛蔚宁的衣袖,依依不舍地看着她,语气有些心虚,“阿宁,夜太深了,你回家也不安全,不如就随我回去吧?” 杨晞这副样子,怎么看都像个舍不得郎君的小媳妇,比起以前总一副认真的样子,要可爱多了。洛蔚宁宠溺地笑了笑,反手握着她扯衣袖的手。 “我家就离这几里路,有什么不安全的,更何况我还会武功。” “可是……” 洛蔚宁明知故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杨晞支支吾吾,也不好意思说出来。 洛蔚宁只好耐心地道:“巽子,你放心吧,在密室里,我答应过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那天亮以后,你还会在汴京吗?” “我会!” 对上洛蔚宁深情而坚定的眸光,杨晞的心终于安定下来,最后放心地松开了洛蔚宁。但两人依然凝望着彼此,难舍难分。 向从天把两人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内,她的女儿是有多舍不得洛蔚宁这个女子,明眼人都猜到她们的关系了。 他不悦地蹙了蹙眉,沉声道:“巺子,时候不早,该回家去了。” 洛蔚宁和杨晞看了一眼向从天那边。 “快回去吧!”洛蔚宁温柔地哄着杨晞。 最终杨晞还是不忍心让洛蔚宁一个人大半夜走路回家,吩咐杨府的车夫送洛蔚宁回家。 ………… 华丽偌大的马车在城内的石板路上缓缓行进,武德骑着马走在前头,十几名府卫则整齐有序地走在马车四面,簇拥着马车,缓缓向汉东王府走去。 向从天和杨晞面对面坐于马车内,父女二人都面色凝重。 杨晞眼眸低垂,道:“对不起,父亲,是女儿疏忽了。” 秦扬凭借令牌欺骗洛蔚宁,得以闯入暗府,归根结底还是她大意了。 向从天叹了口气,神情多了几分严肃,“为父觉得,这个洛蔚宁,让你做太多错事了。” 杨晞赶紧道:“父亲,暗府发生的一切全是女儿的过错,跟阿宁无关。是我来不及通知她就让秦扬先一步,利用她找到了我们。阿宁是被欺骗当诱饵的,不然她也不会在秦扬闯进来的时候掩护我入密室,和我一同守在里面。她为了我,连死也愿意,父亲可千万不要误会她。” 看着杨晞那迫不及待护犊子的样子,向从天心情分外复杂,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嘴里。他不想再提洛蔚宁,于是转移了话头。 “这次我们能免于暴露,全因对方是秦扬。为父知道,他完全可以派人告知王敦请求援助的,可他却担心伤害你性命,没这么做,可见他还是念在你们表兄妹的情谊。” 如果秦扬派李镇去通知王敦,那今夜在为善堂后面必然有一场血雨腥风,孰胜孰负还不一定。一旦王敦闯入密室,后果不堪设想。 杨晞隐约感觉到向从天在想什么,故意淡然道:“但他终究是投靠奸党,与我们为敌了。” 向从天想到她刚经历一劫,需要的是好好歇息,便不就此事和她多说。 杨晞盯着轻轻摇曳的车帘,忽然道:“王敦这次没发现我们,难保不会有下次。女儿认为,是时候对王贵妃出手了。” 向从天沉思片刻,也道:“唔,只有王贵妃倒了,那王敦才能消停会。就按商定好的计划行事吧!” 第92章 王贵妃倒台 ◎我绝不能让她从冷宫里活着出来!◎ 且说洛蔚宁那边,她从为善堂回到鸿鹄院的时候,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刚回到她们家租住的小院外,就看到门头朦胧的灯笼下,洛宝宝披着外衣,靠着门框伫立着等她。 在破晓的霜露中,单薄娇小的身子,和那含着泪花、充满期盼的眼眸,让洛蔚宁看得心疼。 “宝宝,你怎么站在这里了?” “阿宁,你终于回来了!”洛宝宝听闻洛蔚宁的声音,抬头看向前方,眼睛旋即亮起了光芒。 “发生些意外,对不起,宝宝。” “我们定好了今天出发回老家的,你一夜未归,我都快担心死了!” 洛蔚宁犹豫地看了看洛宝宝,“这儿有点冷,我们进去聊吧!” 姐妹二人快步回到厅堂,里面还摆放着她们的行囊,简单的几个箱子和两个包袱。 “杨姐姐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洛宝宝好奇道。 洛蔚宁出门前和她说过很快就回来,但等到将近子时仍未见其归,洛宝宝开始担心她出事,然后提着灯笼,壮着胆子去了一趟为善堂,远远看到大门紧闭,还有两个凶神恶煞的持刀男子守在门外,吓得她转身就跑了,只能回家等着。 听宝宝这么一说,洛蔚宁先是惊惧,然后心有余悸。洛宝宝看到的那两人估计是秦扬的人,幸好没发现洛宝宝,以秦扬的狠辣,难保不会杀了宝宝。 为免吓到洛宝宝,她没把这件事告诉她,只对她说以后深夜不要单独出门,很危险。 洛蔚宁犹豫了良久,单手扶着洛宝宝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宝宝,我们不走了,好不好?” “为什么?”洛宝宝明显沮丧了下来,“奶奶临走前说汴京虽繁华,但终究是个凶险之地,希望我们回去。更何况,我们还要安葬奶奶。” “再等上一年半载吧,我相信奶奶不会怪罪的,她老人家只是想陪在我们身边。” 洛蔚宁想,只要她们把奶奶的骨灰留在身边供奉着,不管回不回老家安葬,奶奶也不会孤独了。 “是不是因为杨姐姐,你舍不得走?”洛宝宝的眼神夹杂了些质问。 “嗯。等她处理完事情,她跟我们一起回去。” 洛宝宝不明所以,皱着眉头思索,洛蔚宁温和地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别想了,我们都一夜没睡,先回去歇息吧!” ………… 两日后就是李贵人之子五皇子冥寿了,赵建此前噩梦,以为是五皇子有未了之事,故而打算在冥寿当天和李贵人一同到坟前超度。杨晞按照计划,打算在当日向王贵妃发难,但由于高党人也有了警觉,就在这天早朝,突然以不合礼节为由,劝阻赵建亲临五皇子坟前拜祭。 杨晞也有所准备,即使高党不让皇帝到坟前,她也会想办法让他来的! 第二天,她就以看诊的机会,去了一趟李贵人居住的青阳宫。 当初李贵人在冷宫的时候,杨晞对她暗中照顾,还替她拜祭过五皇子,李贵人对她始终怀有感激之情,也因此信任她。 所以当杨晞把五皇子坟前异象和死因告诉李贵人的时候,她很快就相信了,先是震惊又愤怒,然后是感激。她猜到儿子是王贵妃害死的,但苦于没有证据,现在杨晞帮她找到证据,终于可以惩治王贵妃了! 得到李贵人允诺配合行事,杨晞隔天夜晚,悄悄去了一趟慈荫观。 当初在慈荫观清修的几个月,帮助懿安公主解开了心结,下山前懿安公主曾答应杨晞会帮她一个忙,那时候她没提出来,就是为了等今日。 夜晚,慈荫观内殿两边各立着两座烛台,蜡烛的火焰明亮,香炉飘起袅袅青烟,闻起来分外惬意,杨晞也因此解了一路奔波的疲乏,很快就向懿安公主道明目的。 两人隔着几案坐于榻上,懿安公主望着她,竟难以置信,震惊之色溢于脸上,“巽子,你为何要这么做?” 纵然懿安公主早在十九年前便辞去了公主头衔,入道清修多年,可朝堂的事也略知一二。王贵妃在外有高纵、王敦等诸多同党。她也希望惩治王贵妃,为她所爱之人讨回公道,可杨晞一旦动了王贵妃,被发现后有可能会遭到报复! 更何况,这孩子一介弱小女子,为何也牵扯进了权谋斗争? 见杨晞垂眼沉默,懿安公主着急而心疼道:“巺子,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参与朝堂斗争?你还那么小,况且一女子,你还记得你娘是怎么死的吗?” 杨晞想了想,抬眸正视懿安公主,平静道:“我记得,正因为忘不了,所以才要为我娘报仇。我娘是被那满朝奸党还有王贵妃迫害致死的,自她死后,巽子就和父亲筹谋着为她复仇!” 听闻杨晞自章嫣死后便筹谋着复仇,懿安公主更是震惊得眼眸也一动不动,深呼了口气,良久才缓了过来。 章嫣死的时候杨晞年仅十岁,仍是个孩童,就被向从天套上枷锁,拉进了斗争漩涡,着实令她心疼。 “冤冤相报何时了。”懿安公主喟叹道,“一旦仇恨生了根,你背负的东西越来越多,这辈子就会活得很累。贫道相信,阿嫣是不愿意看到你这样的。” 杨晞沉默不语,低垂的睫毛颤了颤,心里有几分隐隐作痛。母亲为了外祖父之事,也卷入朝堂党争,最终死于非命。她也知道母亲一定不希望她重蹈她的覆辙。 况且正如懿安公主所说,因母亲之死,她背负仇恨,所有心思都用在谋划一切,始终不得快乐,反而越活越累。直到遇上洛蔚宁,她的生命才添了几分灿烂。 她复又抬头,道:“真人放心吧,如果王贵妃能顺利除掉,离母亲大仇得报就不远了,那时候我就能解脱了。” 懿安公主牵起她的手,终究还是道:“那好吧,这个忙贫道就帮你了。” 翌日,五皇子冥诞之日,天朦胧光的时候,李贵人以五皇子生母身份,率领礼官及相国寺高僧、上清宫得道真人来到皇子坟前,开始作法超度。 另一边,赵建在垂拱殿与群臣早朝议事,刚开始没多久,忽然有内侍走进来,说主持五皇子冥寿祭祀的礼官有急事求见。 高纵与王敦等一众同党听后,个个面色难看,惴惴不安起来。 赵建蹙着眉头想了想,然后宣人入朝觐见。 那礼官几乎是跑着进来的,脸色煞白,显然被吓着了,但到了赵建面前,努力维持镇定,道:“官家,安王墓前有异象,恐是不祥之兆,李贵人托臣回来传话,恳请官家去一趟。” 安王乃五皇子死后追封的爵位。 “异象,是何异象?”赵建道。 “官家您亲自去瞧瞧就知道了。” 王敦立即站出来劝道;“官家,朝中还有许多大事未了,您不宜离去。” 右丞相张照瞥了一眼王敦那惶恐而又佯装镇定的样子,仿佛猜到此事对高党不利,终于有机会打击政敌了,划过阴险的笑,然后装作公正道:“王县公此话何意,难道祭祀安王就不是大事了吗?” “你……”王敦被气得噎住了。 高纵赶紧补充道:“官家,您是父,安王是子,按礼法,的确不宜前去。不如让老臣为您分忧,去安王墓前一趟?” 张照也赶紧道:“天子家事乃国事,既然发生不祥之兆,那官家就应当去看看,以免影响国运。臣等愿随官家一同去!” “官家……”高纵还想继续说。 赵建及时打断了他,最终还是采纳了张照的提议,带领一众宰执大臣以及司天监前往皇家陵园。 皇家陵园位于汴京北郊,由于是临时起意的圣驾,仪仗较为简单,轻车简从,半个时辰便抵达了陵园,来到安王坟前。 因安王早殇,且当时生母为戴罪之身,死后一切由礼官操持,故而坟墓简陋,方圆不过两丈,当赵建带人来到后,整个坟前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众人朝赵建行过礼后,李贵人腾地跪了下来。 赵建环视四周,青松翠柏,绿草从砖缝冒出,好一派生机盎然,何来的不祥之兆? “李贵人这是何意呀?” “官家,方才诸位大师替安王超度,臣妾发现坟前有异,一定是他在回应,告诉我们他的死因有冤,求官家明察!” 说罢,李贵人含泪磕下一首。 说起方才僧道做法事的时候,开始不到两盏茶的时间,李贵人就觉脚下传来寒意,直冲上身。按照杨晞的意思认真去看青砖缝隙挤出的雪见草。尽管青草低矮幼小,仍能肉眼可见草叶上附着一点白花花的霜。 她记得杨晞说过,害死安王的是天下至寒之毒,毒入尸体,多年后侵蚀泥土,会造成衰败之像,所以王贵妃特意命人悄悄在坟前投下松柏和雪见草等耐寒植物的种子,以免让人一眼就瞧出不对劲。朝夜之时没有日光,故而土层寒气占据上风,使得靠近土层的雪见草结霜。 “可朕什么也没瞧见,何来的异象?” 许是安王在天有灵,这日天色灰蒙蒙的,将近午时也不见日光,大有下雨的趋势。地上雪见草仍然残留些许白霜。 “如今立夏已过,官家不妨看看那地上青草?”李贵人又道。 赵建和群臣听罢,齐齐把目光投向了脚下,瞧出异象的人,有的索性蹲下来用力拔起一株。马都知欲拔起一株草,没想到土里硬邦邦的,他咬着牙废了好大劲才拔出一株,重重地往后摔了一屁股。 赵建接过后,明显瞧见有两片草叶附着一点霜,并开始消融成水。 他吓得退了一步,雪见草也从手里掉下来。 只听见有人议论道,“奇怪了,这些草竟还结霜?” “对呀……” “夏日飞霜,必有冤情!安王死因有冤,请官家还他一个公道!” 说罢,李贵人再次伏身而拜,泪水滑出眼眶。 赵建惊惧,环顾四周,眸光茫然。 王敦心虚道:“说不定是山中寒冷,还是先别妄下定论。” 张照却道:“立夏已过,再冷也不至于霜打草头,更何况都要午时了,这霜还未消融?官家,此地恐怕大有乾坤,臣以为该彻查!” 事到如今,饶是高纵和王敦心里急得像热锅蚂蚁,但却无力阻止,低着头不再出声。 马都知见赵建还愣着,轻轻唤了一声:“官家!” 赵建瞥了一眼跪伏地上的李贵人,然后看向一众僧道、礼官以及他带来的司天监、宰执之臣。 “安王死因有冤,众卿家以为该如何查证?” 闻言,有的人低垂眼睑思索起来,有的则交头接耳讨论,想讨论出个合理的法子,既能为安王伸冤又能为皇帝接受。可是过去许久,法子没想出来,众人倒是个个面色为难。 赵建愠怒,“几十个人,几十个脑袋也想不出一个法子,这些脑袋不要也罢了!” 所有人吓得垂首,瑟瑟发抖。天子愠怒,再不想出一个法子,他们的脑袋怕是保不住了。 良久,张照试探地道:“官家,老臣以为,趁着法师在此,宜……开棺验尸!” 开棺验尸! 李贵人和赵建都为之一震。但李贵人转念想想,道:“官家,妾以为,只要能查清安王死因,开棺就开棺吧!” 赵建思考了片刻,就要下令开棺验尸的时候,身后传来一把清冷之声,夹杂着愤怒,“开棺验尸倒不必了!” 只见一身蓝色道袍的懿安公主和两名弟子立于坟外,犀利的目光像刀刃刺向赵建。 赵建有些意外,二十年过去了,面对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竟心虚了起来。 他稍稍转开视线道:“至清真人何故来此?” 懿安公主舍弃公主身份,已是出家人,故赵建尊称她法号。 懿安公主又道:“官家想知安王冤在何处,不如听贫道细细道来。” 赵建将信将疑,命马都知安排了陵园中的一处静室,与懿安公主闭门详谈。 赵建与懿安公主先后入室,坐下榻子,赵建举杯向对方敬茶,“还望至清真人明示。” 懿安公冷冷瞥了眼赵建,眼尾勾起厌恶,努力忍下来,良久方道:“二十年前,她是如何死的,你那儿子便是如何丧命的!” 懿安公主口中的“她”,赵建一听就明白指的是被他毒死的齐画工了。 赵建震惊得身体发麻,嘴里喃喃自语,“怎会如此?”他几乎要坐不稳,扶着软塌扶手稳定姿势,呈出一副龙钟老态。 回忆起二十年前,他为懿安公主爱上女子,宁死也要与其归隐一事而烦恼,王贵妃适时送来一瓶毒液,称人服之必死,死症如寻常症状,能瞒过仵作,使死人无法自证。犹记得她当时还附了一句话,此毒天下至寒,从极北之地觅得,整个大周仅她一人所有。 懿安公主接着又将齐画工坟墓之异像告诉赵建,竟与安王坟前景致一样,赵建当即就明白,安王是中毒而死,而下毒之人,不是王贵妃又能是谁?! 当初王贵妃封号还是贤妃,李贵人是宸妃,几乎平起平坐,但李宸妃更得他宠幸,若非安王之死,如今坐在贵妃之位的就是李贵人,而不是王贵妃。所以安王之死,最终获利的是王贵妃和秦王,这正是王贵妃下毒的动机。 这么明显的结果他竟然不疑心王贵妃,查不出儿子的死因也就罢了,还冤枉其生母,将李贵人打入冷宫,这等荒唐之事,普天之下就他赵建做得出来! 赵建疲惫、痛心疾首,扶着额叹了口气,“或许这就是报应吧!” 他下毒毒害懿安公主心爱的女子,其后他的儿子亦中此毒而亡,不是报应是什么? 懿安公主对他没有丝毫同情,眼眶含着泪,嘴边勾起冷漠的笑,道:“官家可算是承认下毒了!宁可让同胞妹妹出家为道,遗恨一生,也不愿成全于她,这就是你赵建,贵为大周天子所干的事情!” 赵建被质问得无地自容,再加上刚刚得知儿子死因,深深叹息着,已然身心皆乏,“你今日前来想求什么,只要朕能弥补的,都可以。” “斯人已逝,你是天子,贫道固然不能拿你怎样,但那帮凶,还望官家给贫道一个交代!” 懿安公主说罢,就起身出去了,走得干净利落,与赵建二十年的仇怨,算是在今日划上了休止。 赵建怒不可遏,立即摆驾回宫问罪王贵妃,但刚进了宣德门,魏王便等候在此了,说是全少监死因查出来了。 全少监暴卒于书房,开封府两次到现场搜索,第二次在角落捡到一个盛液体的小瓷瓶,经太医局医官检验,里面装的是毒液是天下至寒之毒,全少监很可能是因此而死。 这一环接一环的,桩桩件件都是王贵妃干的“好事”,赵建坐在马车,气得差点透不过气来。 他干脆也懒得去质问王贵妃了,回到垂拱殿后,不与群臣和皇后商议,就下旨废黜王贵妃,关进长静苑听候发落。 ………… “那王贵妃接到圣旨以后,一路追着马都知,沿着宫道,每走三步就跪下一磕头,高呼‘官家饶命呀,官家饶命呀!’许多宫人见了,都忍不住捂着嘴巴偷笑!那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哈哈哈……” 太医局里,杨晞坐在屋里钻研医书,就听见院子经过的几个医学生酣畅淋漓地给讲述昨日发生的宫中八卦。 他们哈哈笑了起来,可见平日也看不惯王家作威作福,今日王贵妃一倒,便都像过年一样高兴,若不是身处大内,他们恐怕都想放上一炮竹! 杨晞的目光从书卷看向门外,轻笑了一下。 这个时候,暗香也兴高采烈地从外面进来,关上门道:“可喜可贺呀,杨医官!” “说来听听。”杨晞搁下书,桃花眼饶有兴致的。 暗香便将方才从宫里听到的八卦一一告诉杨晞。 昨日王贵妃被关进长静苑,王县公狗急跳墙,竟敢入宫求情,结果触犯龙鳞,被赵建狠狠批评,罚禁足府中一个月,俸禄一年,然后轰了出宫。 而秦王唯恐赵建处死王贵妃,连夜面圣,跪在福宁宫外请罪。只要赵建饶王贵妃一命,他愿意入相国寺闭关一年,为安王和全少监超度,以此替王贵妃赎罪。 足足跪了一整夜,直到天亮的时候,赵建念他一片孝心,应允了。 “哎,只是没能将王贵妃处死!”暗香遗憾地压低声音,以她和杨晞才能听见的音量道。 杨晞思索着,也小声道:“哪是因为秦王一片孝心?官家不杀王贵妃,不过是因为朝中王敦和高纵党羽众多。” 王贵妃毒害皇子和朝廷官员,罪不容诛,但她乃高党靠山,朝中党羽众多,赐死她难免会引起朝局动荡,甚至危及皇权。 暗香担忧道:“如果这样,那王贵妃岂不是很快就能翻身?” 杨晞沉默不语,目无焦点地盯着前方,又想起了向从天告诉她的一些真相: 当年张照以推行新法之名迫害旧党,权势滔天,高太师和王敦也只是追随他的其中一员,是他们共同迫害了杨晞的外公和母亲。她母亲受圣人邀请入宫,离开仁明宫后,正是被王贵妃骗到了醉酒的赵建面前,险些遭侵犯,反抗的时候不慎死去。 后来为防张照势大操控皇权,赵建在王贵妃的耳边风下,特意扶植高纵、王敦之流,令张照和高纵反目,“新党”才又拆分成高张两党。 说到底,害死她母亲的直接凶手,就是王贵妃! 她低声道:“难得扳倒了王贵妃,我绝不能让她从冷宫里活着出来!” “可是你也说了,王贵妃在朝中党羽众多,如果死了,他们一定会彻查的。” 杨晞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把玩着一个拇指般长短的葫芦瓶,她瞥了一眼葫芦瓶,美若幽兰的脸庞,笑容愈发的阴冷。 “我自有办法,让她死得神不知鬼不觉的。” 第93章 撞破 ◎两人吻得如痴如醉的时候,洛宝宝推开房门◎ 洛蔚宁自打决定留在汴京以后,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再也不必为离开杨晞而难过不舍了。 这日清晨,方到辰时她便起了床。 在厨房外的打了一盆水准备洗脸,忽然听闻两声敲门声,她疑惑,谁这么大清早就来找她们? 敲门声继续,并伴着叫唤声,“阿宁,阿宁!” “巺子!” 她惊愕了,双眸圆睁。 快地洗嗽了两下,然后穿过中央的小院子走到门前,拿起门栓,打开门便见杨晞伫立她面前。虽说立夏已过,但现在才辰时,大清早的凉意仍重,对方只穿着一身入大内供奉必须穿的青色曲领公服,显得尤其单薄。 杨晞的脸蛋被寒气侵袭显得更为白皙,唇角弯起了深深的弧度,见对方像没睡醒的样子,打趣她道:“阿宁,你还没醒吗?” 洛蔚宁心疼她大清早奔波至此,但也因为这意外的惊喜,觉得自己在做梦,“巺子,你怎么大清早来了?” 杨晞住外城东的中心,而她住外城东北角,相去近十里,杨晞坐马车来,也得用上几盏茶的时间,岂不是天未亮就起床了? “这几天宫里太忙了,我都腾不出空来见你。” 自从那晚从密室出来与洛蔚宁分别后,她忙着对付王贵妃,连暗府都未曾去过,昨日出宫后又去和向从天商议王贵妃的事,所以唯有今早来见洛蔚宁。 洛蔚宁赶紧把杨晞拉进门,担忧地道:“你冷不冷,我给你找一条毯子?” 杨晞赶紧摇头,“不用。”然后把捧在手中的一袋包子递给洛蔚宁,绽开嫣然的笑容,“给你和宝宝买了热腾腾的肉包子,一路捧来,不冷。” “巺子真好!” 洛蔚宁甜滋滋地笑了,接过冒着热气的包子,爪子拿起一个递给杨晞,知道对方吃过了才放心地,津津有味吃起来,但从始至终,目光一直粘附在杨晞的眼睛上,把这几日没见上的面补上。 “我本打算等你休沐再去为善堂找你的。”洛蔚宁边吃边道,探究的目光,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杨晞大早上的,迫不及待来见她是为什么呢? 杨晞唯恐被看穿小心思,道:“有个好消息告诉你,王贵妃被打入冷宫了!” “真的!”洛蔚宁意外一笑,转而又不确定问,“你干的?” 杨晞点头。 “巺子真厉害!不过……虽然这是一件大喜事,但你也不会为了让我一起落井下石,就大清早来找我的吧?”洛蔚宁故意道。 在她心里,杨晞可不是这么幼稚恶俗的人。 杨晞被气得笑容凝固,非要兜回这个话题是吧? 她佯嗔道:“洛蔚宁,你是不是不想见我?” 媳妇一生气,洛蔚宁吓得赶紧解释,“不是的,我只是心疼你,一会你还要回大内,奔波劳碌的,怕你累。对不起,又惹你生气了。” 她把杨晞圈进怀里,讨好地笑道:“累不累?靠着我歇会吧!” 对于洛蔚宁百依百顺、把她供着的样子,杨晞总是很受用,脾气瞬间消失,侧脸伏在洛蔚宁胸膛上,甜蜜地笑了。 洛蔚宁见人气消了,眼珠子一睩,试探道,“你是不是怕我走了?” 杨晞被猜中心思,脸颊腾地红了,支支吾吾的,“我……既然你明白为何都不来找我?我就是担心你走了!” 所以才一忙完就迫不及待来看看她,还在不在? 洛蔚宁望着杨晞那委屈样,无奈一笑,笑里藏尽宠溺。她紧紧抱着她,脸蛋蹭了蹭她的头发,又向她道歉。 然后轻轻推开杨晞,深情地望着她,竖起三指发誓:“巽子,我对天发誓,以后绝对不会丢下你,离你而去,否则……” 话未说完,她的嘴里忽然被塞了一个肉包子。杨晞嗔怒地命令道:“不许再说了,吃你的包子!” 洛蔚宁发誓许下承诺,她固然满意,可她害怕她说出“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这些诅咒自己的话,如若洛蔚宁真的迫不得已要离开她,她也不忍心她受到诅咒。 “一会我就走了。”杨晞不舍道。 洛蔚宁取下嘴里的包子,又道:“那一会我骑马送你到宫外,骑马比马车快!” 杨晞点了下头,“那你赶紧趁热吃了!” 洛蔚宁听话吃了包子,不用几口就将一大个肉包都吃完了。 嘴唇沾满了肉包子的油渍,舔了舔嘴唇,可爱而狼狈的样子。杨晞忍不住从袖中取出巾帕为她擦拭,假装嫌弃,“包子都吃不好,脏死了!” 洛蔚宁撇嘴一笑,没有反驳。她盯着杨晞略施口脂,红润的嘴唇,喉咙滚了滚,当杨晞放下手帕的时候,她就情不自禁吻了下去,单手搂在杨晞腰上,使她靠近自己,无可挣扎。 杨晞不曾想过挣扎,当两人的唇触碰在一起后,她便阖上眼睛,张开唇,热情地回应洛蔚宁。 就在两人吻得如痴如醉的时候,吱呀一声,洛宝宝推开房门,一手伸懒腰,另一手掩嘴打着哈欠,看到这活色生香的一幕,差点惊呼出声,所幸及时掩住了嘴。 洛蔚宁和杨晞听到开门声就吓得放开彼此,惊愕地望着洛宝宝。 刹那间,院子一片沉寂,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洛蔚宁挤出尴尬的笑,“宝宝,你起来啦!” 而杨晞,羞耻感让她仿佛置身火海,浑身发热,脸红得赛过门上的红纸,局束不安地扣着双手,目光不敢正视洛宝宝。 “你杨姐姐给你带了肉包子,趁热吃了!” 洛蔚宁说着,把剩下的包子塞进洛宝宝手中,然后回去牵起杨晞,一溜烟似的走出了院子,留下洛宝宝怔在原地。 所以……到底是什么情况,洛蔚宁是女子,为什么会亲杨姐姐?难道女子之间的关系也可以好到如此地步?但杨姐姐娇羞的神态,明显在告诉她,她和洛蔚宁不是什么好姐妹,而是两个女子产生了本该是男女才有的感情! 洛宝宝终于明白了,原来这就是洛蔚宁舍不得离开杨晞、离开汴京的原因。 ………… 洛蔚宁被下狱后,被革除官职贬为平民,皇帝赐的府邸也被收回,只剩下一匹白马。她和杨晞一后一前同骑在马背上,很快来到宣德楼外。 此时将近巳时,在旭日光芒普照下,许多官员或是乘着马车,或是打马或是走路入大内,有的还互相打招呼,十分的拥挤热闹。 洛蔚宁首先蹬下马,然后牵着杨晞小心翼翼下来。分别之际,杨晞仍顾虑重重道:“宝宝那边怎么办?” 洛蔚宁轻松道:“反正我们的事迟早都要告诉她,没事的,宝宝读书多见识广,我找机会解释解释,她能接受的!” “那就好。” “这里到太医局还远着,你快进去吧!” 二人依依惜别后,杨晞便往宣德楼走去,刚走到门外,就看到秦扬一身盔甲,腰间佩刀,左手握着刀柄,伫立在她的去路前,面色阴沉晦暗。 他值守宣德楼城门,刚好看到洛蔚宁骑马送杨晞到门外。 杨晞有些意外,但看他的样子,也猜到他看到洛蔚宁了,然后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到他身边的时候,还是客气地提了一嘴。 “那晚的事,多谢表兄协助隐瞒了。” 说完她就继续走,秦扬慢慢走在她身边,强忍妒意,道:“我没想过要伤害你。” 两人沉默走了一会,秦扬又着急地,压低声音道:“那洛蔚宁是个女子。”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和她在一起?我是你表兄,我们才是青梅竹马的,她洛蔚宁算什么!” 杨晞脚步顿住,看着秦扬,眼眸带着怒光,但强压了下去,道:“我喜欢谁是我的事。而且,如今你我立场不同,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秦扬,我感谢你饶了我一命,但长辈以前商量过的亲事,还请你别放心上了。” 说完就疾步走了。 秦扬站在原地,望着她匆匆的背影,气呼呼地踹了一脚宫墙。 为什么杨晞宁愿喜欢一个女子也不愿看他一眼,他那么喜欢她,为她做了那多,为什么她可以无动于衷? 回到尚药局后,杨晞就看到有内侍来传话,长静苑的王贵妃病倒了,恳求一位御医登门诊治。 众御医听了,一来痛恨王贵妃平日在宫中作威作福,落井下石都来不及了;二来怕惹上是非,所以几乎都不愿上门为她诊治。 杨晞没想到王贵妃这么快就病了,于是趁机答应去长静苑。 长静苑位于后宫西北角,愈靠近,宫廊上人影愈稀疏,越冷清。杨晞领着暗香沿路走去,暗香手里还端着托盘,上有一碗清汤。 与李贵人居住的时候不同,长静苑院子里的杂草除得干干净净,树木也修剪平整,地上也打扫得片叶不见。 杨晞和暗香踏入院子,就听见一声又一声的咳嗽。两人不约而同弯唇一笑,颇有幸灾乐祸的感觉。 走到门外,杨晞敲了敲门,出来开门的是王贵妃的贴身内侍白鹭,往昔作为贵妃身边的大宫女,颐指气使的态度都收敛不见,毕恭毕敬地请杨晞入内。 屋内简陋冷清,外间一张圆桌,两张凳子以及白鹭休息的长榻。桌上没有任何能吃的东西,与从前摆满饮食果子的明慈宫简直如天上跌落泥尘。 走进里间,仅有一张老旧而简朴的床,床上单薄的灰被下,是病得面如蜡色,侧身躺着,不断咳嗽的王贵妃。 “臣参见贵妃。”杨晞和暗香先后行礼道。 王贵妃身边只剩下白鹭一个内侍,她扶着王贵妃坐起。 王贵妃身上只穿了单薄的里衣,一头长发披散到腰,脸上不施脂粉,分外惨白,还能看清皱褶。 “杨医官见笑了。没想到我都沦落冷宫了,杨医官还愿意来看我。” 昔日她宠冠六宫,呼风唤雨,如今一倒台,所有交好的妃嫔都远离了她,就连她生病想找个御医也没人替她打点。 是别的御医不愿意治她,杨晞才来的吧? 王贵妃看着杨晞,言辞感激,目光却闪过一丝怀疑。 “所谓医者仁心,贵妃从前对臣曾有关心,你生病了我怎能袖手旁观?”杨晞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的,恭敬柔和地看着王贵妃,看起来就是个仁慈医者。 “臣知道贵妃生病虚弱,特意命药房先熬了汤,您快喝下补补。” 王贵妃亲眼看着暗香把汤递给白鹭,眼神闪过警惕,而后掩唇咳了咳,道:“我方才喝过粥,这肚子还饱着,汤先放下,一会再喝吧,有劳杨医官了。” 白鹭依言将汤搁下床边的几案,杨晞瞥了一眼,但始终没表现出着急。 坐下来替王贵妃把脉,然后告诉她身体并无大碍,只不过是适逢大变,心情压抑,再加上长静苑环境恶劣,难免染了风寒。 “不过贵妃症结所在,终究是心,心结解了,自然药到病除。” “咳咳!那杨医官认为我这心结该怎么解?” “贵妃如今这处境,说不定是天将降大任之兆。你福禄深厚,在外还有秦王,臣相信很快就能出去了,您只要想着这些就好了!” “杨医官真是会哄人!白鹭呀,不能让杨医官白跑一趟。” 白鹭闻言,取来两锭银元宝交给暗香。杨晞看了一眼,心想,果然是精明的王贵妃,入冷宫还不忘带上金银珠宝,方便在宫里打点。 杨晞写了方子,离开前还不忘提醒王贵妃趁热喝汤,王贵妃笑着答应,命白鹭送她们出门。 待关上门后,王贵妃咳嗽了两声,缓过来后,眼神骤然变得阴鸷,对白鹭说:“这汤倒了吧,不能喝!” 虽然她没发现杨晞想害她的痕迹,可她毕竟害死过杨晞的娘亲,难保杨晞知道了,对她有杀心。这些年她在宫里树敌不少,看着她倒台,多少人想害死她呢,她不能不警惕。 如今王敦被禁足,秦王在相国寺闭关,她孤立无援,只能求助杨晞诊治,可也不代表她放下戒心。 “你拿着方子取了药,回长静苑亲自熬吧!” “是!” 杨晞和暗香离开长静苑后,走在宫廊上,一路上只有她们两人。 “王贵妃真的会喝那碗汤吗?”暗香低声道。 杨晞道:“看样子不会。她能在后宫纵横多年,心思必然不简单,不可能连这点警惕都没有。” “那怎么办?” 杨晞前后左右扫视一遍,确认无人后,从袖中掏出一只小小的葫芦瓶,塞进暗香手中,“拿着。” 暗香看了一眼,很快又藏进了袖中,笑道:“幸好没放到刚才那碗汤里。” “你把它交给疏影,等王贵妃的人去取药,就把它淬在药材上。” 当初枕流从全少监书房里找到盛寒毒的瓶子,瓶底还残留了些许,她命枕流取出来,兑了水储存到葫芦瓶里,就是为了用来对付王贵妃。 这寒毒毒性之烈,无论服下多少,入腹必死,区别只有死得快与慢。 按照给王贵妃的毒量,杨晞猜测,大概要等上半年王贵妃才能发作而死,但也刚好合了她的心意。 若死得太快,她还怕问罪到她头上呢! ………… 而洛蔚宁那边,她回到家后,没想好怎么和洛宝宝解释,洛宝宝似乎也未想到该如何面对,姐妹俩就这样搁置着,当无事发生。 第二天,洛蔚宁一如既往晨起,吃过早食后,就在院子的柴堆上盘腿坐着看书,门口突然出现一名英姿挺拔的年轻男子,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你是……” 武德拱手道:“在下乃向王爷亲卫,我家王爷想见你一面。车马已备好,洛公子,请!” 洛蔚宁满脸诧异,心中还隐隐不安。 向从天为何突然想见她? 第94章 再起从军志 ◎她需要的是能庇护她的夫婿,而不是你◎ 洛蔚宁没乘武德备好的马车,直接打马而去。在汉东王府与向从天谈了近一个时辰,然后神色凝重地离开了王府,骑着白马,慢慢沿着街道而行。 街上的繁华热闹景象全然吸引不了她的目光,只盯着大路,脑海里一直回想着向从天方才对她说的话。 直到现在,她才完全知道杨晞为了救她出狱所做的一切。原来她能顺利出狱,并非只因成德公主大婚被特赦,还有最重要的,是杨晞到慈荫观清修,查探出王贵妃毒害皇子的把柄要挟她,才令高党人低头,不得不在官家面前促成特赦。 但也因此惹怒了高党,引来他们的报复,所以发生了秦扬利用她闯入暗府之事。若那晚闯进来的是别人,杨晞恐怕已经葬身密室了。 原来,她不仅没能保护好杨晞,还多次陷她于危险之地。 向从天告诉她这些,目的正是为了让她离开杨晞。 “朝堂党争血雨腥风,千百年如此,永远也不会有休止之日。本王能护住巺子一时,却护不住她一辈子。所以,她需要的是能庇护她的夫婿,而不是你,一介女子!” 向从天这句话,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地刺在她的心坎上,现在想起还揪着痛。 她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女子,拿什么保护杨晞?但她也应承过杨晞,永远都不会离开她,不能打着为杨晞好的名义,就作出让她难过的选择。 而且她爱杨晞,不可能因为这个理由就退缩的。 不知觉间,她来到了望春门外,看着几个禁军守在城门两边,不由自主地拉住了缰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忽然想起了当初在军营的日子。 要是她还在军中,即便不当那德不配位的都虞候,也是一名营长,不至于一无所有,连保护杨晞的能力也没有。 洛蔚宁在街上溜达了大半天,思考了许久,在傍晚的时候打马去了秦府。秦渡刚好从大内军署回来,在门外碰上了她,感到十分意外,随后邀请她到客堂。 秦渡坐在主位上,端起茶杯向洛蔚宁敬去,“你入狱的事情,本帅也对不住你,向你赔罪了!” 洛蔚宁明白秦渡说的是他为了自保,把她的女儿身揭发到官家面前的事。 吓得慌忙拱手道:“秦帅言重了,都那么久的事了,就由它过去吧!况且阿宁在狱中那段时间,还不是多亏秦帅照顾。我都还来不及多谢您呢!” 秦渡笑着颔首,向洛蔚宁投向欣赏的目光。 两人互相敬茶,寒暄了一番后,秦渡就主动问洛蔚宁的来意。毕竟洛蔚宁这个时候登门,绝非为了答谢他。 洛蔚宁沉默了片刻,诚恳地道:“秦帅,阿宁的确有事情想求您帮忙。” 看她有难言之隐的神情,秦渡又道:“何事,你不妨直说。” “我想重新投军,不知可不可以?” 秦渡意外,然后道:“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出狱前你不是说想过安稳的日子吗?” 洛蔚宁道:“不妨实话告诉秦帅。我想重新投军,也不是因为什么功名利禄,我只是为了巺子。” “巺子?” “嗯,我都知道了,巺子为了救我得罪高党,万一身份暴露她的处境将变得很危险,我希望重新入军,他日有能力庇护她。秦帅你放心吧,只要你给我机会,我会努力攒军功,不会让你失望的。” 秦渡听完她的一番话,称赞她对杨晞情深义重,然后考量了起来。 “以你的武艺重新投入禁军也不是问题,可官家已经知晓你的身份。所以,等到时机合适,我试着为你向官家提请,怎么样?” 洛蔚宁的眸子闪起了光芒,感激地笑了,“多谢秦帅!” ………… 从秦府回来后,洛蔚宁谨记秦渡的嘱咐,无论能否回到军中,坚持练习武艺和骑射,做好准备,相信有一天能等到机会的。 于是她每日晨起,在院中练上一个时辰的枪术或刀剑术,午后背上弓箭策马而出,进入山林,练习骑射。 山麓地面平整,她骑着马飞窜在笔挺的树木间,手持二石弓,从背后的皮革抽出箭矢,挽弓搭箭,箭矢撞击空气,发出尖锐的“咻”的一声,最后正正射中树干中心。 洛蔚宁咧嘴一笑,看来射艺并没退步。 接着又接连射出剩下的九支箭,箭矢摩擦空气的声音回响在山林间,全都不失水准地射中了树干中央。 经过几日练习,洛蔚宁又找回了射弓和武艺的手感,骑术更是有了长足之进。 这日清晨,她又拿起入军前奶奶送她的那杆红缨枪,在院子里耍弄起来,枪杆凭空撞击,晃得呼呼作响。 洛宝宝自房内推门而出,看了洛蔚宁好一会,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明显看出洛蔚宁自从被向王爷请去一趟,回来后就开始每日习武,眼神变得昂然,装满了志向。 忍不住道:“阿宁,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洛蔚宁所练的正是秦氏枪法,一共习得二十式,她听闻洛宝宝的声音后没立即停下,而是完整地练完才收回枪,将红缨枪搁到墙角。然后拿起巾帕,擦着汗涔涔的脸,走到洛宝宝面前。 感觉到洛宝宝眼里的苦涩与怨气,她耐心道:“宝宝,我正打算今天跟你聊聊。” “我不想听,我觉得,我们还是尽快回老家安葬奶奶吧!” 洛宝宝聪明地猜到洛蔚宁要跟她说和杨晞的事,以及接下来的打算,故意抢先拒绝。 她阅书无数,也曾读过女子相爱的故事,可从古至今,女子都依附男人生存,故而她们的故事无不是悲剧。她能接受故事里的女子、甚至别的女子互相相爱,但真的发生在自己亲人身上,却有种莫名的难堪。所以她只想把洛蔚宁带离汴京,离开杨晞! “我们不是说好等杨姐姐一起的吗?”洛蔚宁反问。 “我不要,不要杨姐姐跟我们一起,我只要一个姐夫,能保护你的姐夫!” 洛蔚宁用巾帕抹了把脸,一张热得通红的脸望向洛宝宝,眸光坦诚而认真,道:“宝宝,除了杨姐姐,谁都不能跟我们一起,谁都不能代替奶奶,成为我们的家人!” “为什么?”洛宝宝质问,语气带着哭腔,眼眶也含了泪水。 “我喜欢她,想娶她为妻。” “世间女子大都喜欢儿郎,你为什么偏偏和别人不一样,喜欢女子?若奶奶泉下有知,她该怎么接受?” 洛蔚宁抿着嘴,垂下脸,顿时沉默了。 奶奶永远是她最敬爱的人,若是奶奶还在世,她还不知该如何坦白。但她了解的奶奶本就与世俗女子不一样,她宁愿吃苦,独自抚养她们也不愿依附男人生活。她教她习武、让宝宝读书,正是为了让她们有谋生技能,可见也不是非要她们嫁人成家的。 她坚定地道:“如果和巺子在一起能使我开心,也能让她一辈子幸福,我为何要放弃?我想,比起嫁一位好儿郎,奶奶更希望我们过得开心。你说对不对?” 洛宝宝心里很矛盾,依然难以接受。转而又问,“那你这几天那么用功练武又是为何,你还想回军营?” “嗯。” “ 奶奶希望你远离朝廷,过安稳的生活,你又忘了!” “我既然决定和巺子在一起,就要有保护她的能力,回军营是我唯一的出路,相信奶奶会理解我的。宝宝,你是我的妹妹,我希望你也能理解我。” 洛宝宝泪汪汪的眼睛,怨怒地看了洛蔚宁一眼,然后赌气折回了房间。 洛蔚宁看着两扇紧闭的门扉,无奈叹了口气,看着宝宝平日都将杨晞的好挂在嘴边,没想到当她说要与杨晞成亲时,她却无法接纳。 杨晞的父亲和爹不同意,她唯一的亲人也不同意。原来两个女子想要相爱相守一辈子,竟是如此困难的一桩事! ………… 过了两日,终于到了杨晞的休沐日,洛蔚宁就像往常一样大早就去了为善堂。杨晞只安排了半日的接诊时间,听闻洛宝宝还是不能接受她们,午后就和洛蔚宁去街上,给洛宝宝挑选了一件礼物,打算亲自说服她。 洛蔚宁牵着杨晞走在人来人往的闹市中。 杨晞难得与洛蔚宁相约,脸上时时刻刻都挂着一抹笑影。洛蔚宁时不时看她的侧脸,也被她的愉悦感染,甜滋滋地弯起了嘴角。 她们在集市上吃了美味的市井小吃,购了些短缺之物。杨晞嚷嚷着去年第一次去洛家,洛蔚宁亲手做的水煮鱼,于是便手牵手去了鱼市。 鱼档老板是一名看上去三十上下的男子,穿着粗麻衣,裹着头巾,宰起鱼来手起刀落,干净利索。偶尔抬头瞥见两人缠在一起的手,笑了笑,艳羡道:“郎君和小娘子真是恩爱,天造地设的一对!” 杨晞羞得脸颊绯红,低下头去甜笑。而洛蔚宁却不害臊,笑得很高兴,接过鱼后,还多赏了老板一文钱。 离开鱼市后,洛蔚宁又道:“再去猫食店买些鱼干给麻花吧!” 此前她打算离开京城,把麻花送去杨府,现在决定留下来了,怪想念它的,加上杨晞鲜少在家,无法照料,杨晞今早就送回她身边了。 “对了,麻花最近闹猫了,一会还得回为善堂配些药。” “闹猫?”洛蔚宁有些好奇,笑嘻嘻道,“巺子有见过吗,是怎么闹的?” “不知道。”杨晞羞道。 “我没见过,就挺好奇的,告诉我嘛!”洛蔚宁摇了摇她的手臂。 杨晞瞥了眼身边络绎不绝的行人,有两个提菜篮子的妇人投来奇怪的目光,仿佛说她们不害臊。她浑身被羞耻缠绕。洛蔚宁真是像个孩童,什么都要追问到底。看来不回答她,这一路上她就该喋喋不休了,她可不想一路上都被人盯着看。 她想了想,道:“闹猫的时候呢,万一麻花身边有别的小狸奴,就会行那种事。两个月后,她就会给你生一窝小麻花!” 杨晞故意避重就轻,没回答洛蔚宁问的闹猫的具体过程,还吓唬她,转移她的注意力。 果然,洛蔚宁听到生一窝小麻花,吓得“啊”了一声,满脸恐惧,“一窝小麻花,我养不起的!” 杨晞笑了笑,“一会我给它配些药,吃过就没事了。” 洛蔚宁松了口气,突然又担忧,“那在你家的时候它身边有别的狸奴吗?” 杨晞蹙眉思索道:“好像有,隔壁我伯父家的小花狸,它们总是在墙上晒太阳。” 洛蔚宁整个人都呆住了,“完了,我要养一窝小狸奴了!” 杨晞噗嗤一声笑了,“想什么,那小花狸也是母的,两只小母狸又怎会行那种事呢?” 这句话杨晞几乎是脱口而出。刚说完,两人便都察觉到不对劲,不约而同地顿住脚步。 洛蔚宁的脑里又浮现出那晚在密室的桌子上,她与杨晞行那种事,多么缱绻旖旎。所以杨晞方才的话可信吗? 她眨了眨眼,笑得有些滑头,故意道:“其实,两只小母狸……也是可以行那种事的。” 杨晞因自己失言本就恼羞,没想到对方还点破了,她甩开洛蔚宁的手,顺便捶了一下她的臂,佯嗔:“你欺负我!” 然后逃似的走了。 洛蔚宁看着她的脸红到耳后根,灿烂地笑开了,眼底盈满宠溺。她的巺子就是这么有趣,提起那晚的事就害羞得落荒而逃了! 第95章 杨巺子抗婚 ◎这门亲事爹和向王爷都没意见,就这么定了◎ 两人回到鸿鹄院的小院子,洛蔚宁厨房外的木台切草鱼,修长的手握着厨刀,一手按着草鱼,嫩白晶莹的鱼肉在她的刀锋下起成一片一片,手法伶俐,显然很是熟练。 她抬头稍作歇息,便见杨晞蹲在院子中央喂狸奴,白瓷碗装盛着小鱼干,里面混有杨晞给调配的药粉,有阻止闹猫的效用。麻花在杨府养了近月,又胖了几斤,像只花色的大鸡腿。吃到美味的鱼干便哼哼唧唧的,仿佛饿了十辈子。 杨晞蹲在它身边,顺着它后背的毛,温声道;“慢慢吃,别噎着了。” 看着如此美好的景致,洛蔚宁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以后。待杨晞大仇得报,她解甲归田,在一爬满紫色牵牛花的院子里,杨晞在逗弄麻花,而她在烧饭做菜,闲情逸致地过完一生。 陷入遐想之中,她的嘴角也不由得微微扬起。 杨晞忽然抬头看她,叮嘱道:“那些预防闹猫的草药,你记得每月给它吃上两回。” 洛蔚宁咧嘴笑了,“好。巽子真厉害,不仅会治人,还能治猫!” 杨晞没辙地一笑。她不过是显露些显浅医术,洛蔚宁总会痴迷地看着她,说她“真厉害”,其实不过是些雕虫小技。大内里几十只猫猫狗狗,若是受伤,照样是他们太医局的医官救治。 两人相视而笑,几乎忘却了时间,最后还是杨晞回过神来,道:“还杵着干嘛,快切鱼,我饿了!” “好好好,都切好,这就给你做水煮鱼!”洛蔚宁语气里的宠溺弥漫满了整个院子。 洛宝宝依靠在厅堂门口,看着她们一人做菜一人喂猫,谈笑间,话语柔情,寻常人家的恩爱夫妻也不过如此吧!再看洛蔚宁,平常不见得多爱下厨,明明手艺不差,却宁愿刷盆子也不下厨。但每次杨晞来家里做客就不一样了,抢着烧饭做菜,向所爱之人奉献殷勤! 这世间,就杨晞能让洛蔚宁有此改变了。 洛宝宝想到这些,慰藉之感油然而生,嘴角不由得翘了翘。既然她们互相喜欢,这样也好。更何况洛蔚宁自小被当男儿养,言行举止大方爽朗,她根本无法想象洛蔚宁嫁给男子,生儿育女是什么样的景致。 过了良久,洛蔚宁进入厨房生火,炊烟袅袅升起,炒菜的喳喳声响彻院子。 麻花吃完鱼干,冲杨晞喵了一声,杨晞笑着摸摸它的头,它的头拱了拱杨晞的掌心,然后就满心欢快地跑了。杨晞站起来,回头就看到洛宝宝立于门口。对方同样望着她,眼带笑意,却仿佛藏有千言万语。 杨晞冲洛宝宝一颔首,随后邀她入屋里相谈。 杨晞第一次认真细看洛宝宝,这个她以后的妹妹。 宝宝的面容没洛蔚宁白皙,有些小麦色,干净的眼睛黑溜溜的,衬着这张脸,看起来清秀灵动。一头及背的长发随意挽起一个发髻,只用黑色发带绑着,简单得让她有些心疼。 杨晞从宽袖中取出粉蓝色锦盒,感觉自己这份礼算是买对了。 她双手握着长长的锦盒,主动开口道:“听阿宁说,你已过了及笄之年。” “嗯,我今年就十七了。”洛宝宝羞赧道。 “女子及笄那年,亲人都会举行仪式,赠予簪子,贯在发上,就表示长大成人了。阿宁也真是大意,这么久了也不给你准备。” 洛宝宝赶紧摆手,“不是的,杨姐姐,不关阿宁的事,只是当时家里困难,是我觉得不能把银子浪费在饰物上。” 杨晞温柔地笑了,“宝宝真懂事。那杨姐姐赠你一根簪子,你瞧喜不喜欢?” 说着,她打开了锦盒。 洛宝宝看向躺在锦盒里的发簪,不禁心头一颤。簪子是金簪,镂刻精美,头上镶嵌了一颗红玉,挂着金蝴蝶状的步摇,贵重而不显奢华,颇有古朴之风,与她的肤色极为相衬,可见杨姐姐是用心为她挑选的。 除了洛蔚宁,从来没人对她如此上心。那种感觉俨然就是多了一个家人。她拿起发簪,眼眶一热,抬头看杨晞,哽咽道:“我很喜欢,谢谢杨姐姐。” 来鸿鹄院的时候,杨晞听洛蔚宁说洛宝宝一直很生气,不愿接受她们在一起,送礼物也未必说服得了。于是从见到洛宝宝那一刻起,她的心就忐忑不安,直到她接受了簪子,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去。 女子到了及笄之年,亲人赠笄,那是女子一生收到的第一根发簪。她送给宝宝第一根发簪,对方收下,便代表承认她是亲人了。 杨晞又道:“宝宝以后有什么心事,若阿宁不懂,你都可以告诉姐姐的。” “好。” “来,姐姐帮你贯上发簪。” “水煮鱼来咯!” 洛蔚宁捧着一大盆水煮鱼进屋,便瞧见杨晞为洛宝宝贯发簪这一幕,脚步一顿,不由怔了怔。还以为她们要费上许多口水才能使宝宝答应。没想到,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杨晞就把人心给收买了。 洛宝宝一眼就看穿洛蔚宁在想什么了,赶紧解释:“看什么,我可不是让漂亮簪子给收买的!这几天我想了许多,心里早就接受你和杨姐姐了。你说得没错,人活一辈子最重要是自己开心。只要你们在一起能幸福,又有什么不可的?” 洛蔚宁回过神来,赶紧将水煮鱼放到饭桌上,走过去摸摸洛宝宝的头,嘻嘻笑道:“妹妹长大了,懂事了!” 洛宝宝嫌弃地推开洛蔚宁的手,“咦,你手好多油,别摸我头发!” 洛蔚宁忽然惊觉,双手赶紧往围裙上擦擦,憨憨笑道:“哦,对喔!一时激动,忘了!” 洛宝宝恼怒地啐了她一声。 杨晞望着她们姐妹小打小闹,忍不住掩唇偷笑。 洛宝宝又道:“我告诉你呀,以后你敢辜负杨姐姐,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你!” “你放心吧,我不会的!就算不要你也不会跟巽子分开的!”前一句说得信誓旦旦,后一句说得嬉皮笑脸,惹恼洛宝宝以后便一溜烟似的跑出了厅堂。 洛宝宝追了两步,气呼呼骂道:“重色轻妹,没良心!” 不消一会,洛蔚宁就将菜肴全都端到桌上,三人吃了起来。 洛蔚宁频频给杨晞舀鱼汤和夹水煮鱼,杨晞吃着,连连夸赞那个特意为她下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吃、眼巴巴等待她赞扬的洛蔚宁。 得到杨晞的认可,洛蔚宁立即笑得眉眼眯起,心里被填的满满的! 洛宝宝发现洛蔚宁被夸得头昏脑涨,趁机提出以后和杨姐姐一起生活,就都由洛蔚宁掌厨,洛蔚宁只是痴痴地望着杨晞,只想着做好吃的给杨晞,未深思熟虑就连声说“好。” 洛宝宝得逞,忍不住在心里欢呼雀跃。果然,爱情使人降智! ………… 吃完饭后,太阳已经下山,晚霞点染了半边天。 洛蔚宁和杨晞在小院里散步消食。而洛宝宝,为免横在她们之间做大灯笼,很快就去找同在鸿鹄院税居的邻居玩了。 两人为得到洛宝宝的认可而开心,但仍有杨晞父亲和爹那一关没过,而且还是最重要的。 洛蔚宁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杨晞,纠结着要不要把向从天找她的事告诉杨晞。告诉她吧,又怕她担忧。可她们既然决定要一直走下去,那所有的事情都应该一起面对,而不该有所隐瞒。 “阿宁,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未等她纠结完,杨晞就看出了端倪,主动问她。 洛蔚宁犹豫了少顷,最后还是把几日前向从天找她,跟她说的那些话都告诉了杨晞。杨晞听后,既气恼又心疼。气恼向从天为难洛蔚宁,心疼她不在身边的时候,洛蔚宁承受羞辱。 “你可不能为了我去找向王爷,他这么做也是为了你。”洛蔚宁不希望离间他们父女,于是道。 杨晞驻足在洛蔚宁面前,牵起她的双手,脸色变得害怕,“阿宁,你不会这样就离开我的对吗?” “当然不会!我答应过你不会再让你伤心的。不过,我们总得想个解决的法子。” “还能怎么解决?” “所以我又和秦帅见了一面,希望他在官家面前替我说话,让我重新回到军营。” 杨晞惊讶,也惴惴不安的,“可是……朝堂之争残酷,必然牵涉到禁军,我不想你再卷进来了!我们说好的,等铲除奸党就一起离开汴京,你忘了吗?” 她的阿宁心思纯净,置身于名利场很容易被人利用,受到伤害。她宁愿洛蔚宁平平凡凡的,也不愿她为她冒险。 “我没忘。”洛蔚宁把杨晞搂入怀中,悠悠道,“我只是怕你出事,我却没能力护你周全。” “我不会有事的,阿宁,听我的,不要回那个是非之地好吗?” 洛蔚宁听着杨晞的乞求,又变得摇摆不定。她无法立即答应杨晞,也不想吵起来,便笑着哄道:“好了,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呢,我们在这瞎操心什么!官家知道我的女子身份,我想他大概是不准许的。” 杨晞想到这也松了口气。历朝以来,能上阵杀敌的女子都是将门女眷。赵建本就恼洛蔚宁欺君,又怎么会乐意让她重新回军营? 眼见天要黑了,洛蔚宁就骑马送杨晞回府。 杨晞刚踏进前院,樱雪就来告诉她,向王爷来了,正在客堂与杨仲清商量事情。杨晞仿佛猜到了他们谈什么,心中划过不安。 当她走到客堂门口,杨仲清果然笑盈盈地朝她招手,“巺子回来了,快来坐下,向王爷特意登门,爹正和他商量你的亲事呢!” 果然是她的亲事。 杨晞的脸瞬间覆上阴霾,缓缓坐下椅子,手搁在扶手,紧张得心如捣鼓。 向从天道:“听杨御医说鲁国公嫡孙属意于你,你们也见过面了。今日国公府世子特意登门拜访,试探我的意思,所以父亲就来和杨御医商量。” “这门亲事爹和向王爷都没意见,要不就这么定了,巺子?”杨仲清又道。 杨晞吓得脸色发白,置在扶手上的指节也微微抖了抖。 向从天和杨仲清显然是知道她与洛蔚宁的关系,才迫不及待给她议亲。她决定和洛蔚宁厮守的时候以为自己能对抗一切。可没想到让她在爹和父亲面前亲口道出她们的关系,竟快要耗光她的勇气。 她酝酿着,整个人都在颤抖。 杨仲清见状,担忧道:“巽子,你怎么了?” 杨晞盯着前方,抖着道:“不……不要!” 向从天容色一沉,“为何?” 杨晞强忍着慌乱,“女儿已心有所属,还望爹和父亲成全!” 杨仲清自是明白她所属洛蔚宁,板着脸,沉默下来。 向从天则强压怒火,故意反问:“哦?巽子属意何人?” “是……”杨晞闭上眼睛长舒了口气,然后正视着向从天和杨仲清,坚定道,“是洛蔚宁,除了她,女儿谁也不嫁!” 喜欢女子一事,犹如千斤之石压在杨晞身上,今日她终于攒足了力量将这块巨石推倒。从此以后,她不必再向父亲和爹解释为何不愿成亲,跟洛蔚宁在一起也不必遮遮掩掩了。 自从母亲死后,她努力成为一个听话恭顺的好女儿,爹和父亲让她做什么都可以,但唯独亲事,她想遵循本心选择,做一次真正的自己。 第96章 慈荫观闹剧 ◎杨仲清握着木棍,追打着洛蔚宁◎ 清晨,天边镶着朝霞的红晕。 鸿鹄院内,一道矫健身姿正在练习枪术,枪法刚劲有力,晃得枪杆嗖嗖作响。 忽然,小院门外传来急促的拍门声。她刚跳跃而起,练完一招,一着地便立即收枪,红缨枪搁在墙角,拿起帕子擦着满额满脸的汗水,疾步走向门口。 有了上次杨晞清晨拜访,她下意识以为是杨晞,但又觉得不应该,毕竟昨日才见面,还送她回府,她不可能又来了。 带着一丝诧异打开木门,眼前的人虽然不是杨晞,却是杨晞的贴身侍女樱雪。 “樱雪小娘子?” 樱雪神色焦灼,又有怨怒,“你总算出来了,我家小娘子被你害惨了!” 闻言,洛蔚宁的心一下子便悬到了嗓子眼,赶紧问:“巽子她怎么了?” “是你置我家小姐于不孝,她今日天未亮就收拾行囊去慈荫观了!” “去道观?”洛蔚宁惊叫出声。 赶紧追问下去,樱雪哭哭唧唧地说着昨夜杨晞回家后被向从天和杨仲清逼迫同意亲事,无奈之下坦白和她的关系。杨晞一改以往孝顺乖巧的样子,和二老大吵一架,气走了向从天,还把杨仲清气得肝疼。伤心愤怒了一夜,今日还没天亮便去慈荫观了。 樱雪陪着她出门,到了街上看到有租车,便谴她到鸿鹄院,请洛蔚宁也去一趟慈荫观。 “小娘子说若是向王爷和杨御医非要逼着她成亲,她就在慈荫观不回来了。看样子是准备出家,所以想见你最后一面了。” 樱雪这一句彻底把洛蔚宁吓懵了。 上一回杨晞去慈荫观清修是为救她,这一回,怕是来真的了! 洛蔚宁吓得直奔马厩牵马,刚出门便迫不及待地骑上马背策马而去,忽然又后知后觉,急忙拉住缰绳,一夹马肚子,调转马头,看着伫立鸿鹄院门口的樱雪高声问:“慈荫观在哪里?” 待樱雪回答了她,又重新策马飞奔。 望着她慌张狼狈的样子,樱雪恨铁不成钢地一跺脚,“哎”了一声。这洛蔚宁怎么看起来傻乎乎的,她家小娘子到底看上她哪点? …… 洛蔚宁一想到杨晞即将要出家,从此断掉七情六欲,与她永无关系,心里就急得如火上蚂蚁。快马加鞭,不到半个时辰便策马赶到了慈荫观山麓,然后使出在军营训练的力量,一口气奔跑上山。 刚到慈荫观,已有小女冠等候门外,引着她入内。来到三清殿,她便见杨晞一袭淡蓝衣裳,跪在三清神像面前的背影,旁边站了个上年纪的女道长以及几个小女冠,在念念有词地诵经。气氛极为庄重,像是在举行仪式。 她的心倏地一颤,糟了,这个女道长怕是在为巽子举行出家仪式吧! “巽子!”洛蔚宁惊叫一声,话音刚落,就已飞奔到杨晞面前,扑跪下来,将杨晞紧紧护在怀里,“不要想不开,我们不是说好在一起的吗?” 杨晞赶紧推开洛蔚宁,展开笑颜,“阿宁,你来了!” 至清真人想到诵经还没结束,洛蔚宁闯入打断是对神仙不敬,欲请她冷静,“这位施主……” 洛蔚宁以为对方跟她抢人,警惕地盯着她,“你别过来,巺子有我,她是不会出家的,别想在我身边抢走她!” 一开始看着洛蔚宁张牙舞爪的样子,至清真人疑惑不解,听完她说话,才明白她是误以为杨晞要出家。她无奈地笑了,慈祥的眼神,全是对晚辈的宽容。 “你笑什么?”洛蔚宁疑惑。 “阿宁,不得对真人无礼。” “可她……”洛蔚宁指着至清真人,气得说不出话。 这个道长非但没把她的话放在眼里,还取笑她,能不气吗? 杨晞按下她的手,无奈道:“我是有想过出家,是真人给劝住了。” “啊?” 洛蔚宁望向至清真人,对方始终挂着慈祥的笑容,仿佛刚才洛蔚宁不曾冒犯她。洛蔚宁因此羞愧得浑身发热,脸庞红到了耳后根。 杨晞又嗔道:“你太无理了,还不向真人赔罪?” 洛蔚宁听罢,赶紧朝至清真人一拜,“方才误会真人,晚辈多有得罪了!真人劝住了巽子,晚辈感激不尽!” 说罢,洛蔚宁再次一拜,以谢至清真人的劝阻之恩。 至清真人无奈笑笑,赶紧扶起洛蔚宁,道:“洛公子有礼了!” 虽然至清真人知道洛蔚宁的女子身份,但也听杨晞说过,对方的身份并没对外声张,故而她还是喊洛蔚宁作洛公子。 杨晞看着洛蔚宁把至清真人当作神仙一样,拜了又拜,方才的冷淡全都转成了尴尬,洛蔚宁是她所爱之人,她早已将她当作一体。如今洛蔚宁冒犯至清真人,她也便跟着羞愧起来,她们着实让真人见笑了! 于是她也向至清真人表达了歉意,真人知是一场误会,对洛蔚宁的出言不逊也不当一回事。反而见洛蔚宁如此护着杨晞而深感慰藉,不仅没怪罪洛蔚宁,还夸赞她单纯善良,虽举止幼稚,但待杨晞乃真心实意,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孩子。 面对这样的称赞,洛蔚宁非但没有面红耳赤愧不敢当,反而乐呵呵地感谢真人的夸赞,俨然觉得自己担当得起,至清真人说的不过是一件稀松平常事! 杨晞羞得赶紧将打发到洛蔚宁后院去,再这么说下去,她尾巴就要翘上天了! 待诵经完成后,杨晞才走到三清殿后的院子。和洛蔚宁一起走在曲折的石板路上。路旁的鲜花和绿草,在夏日里盛开绽放,红红绿绿的,尤甚亮眼。 洛蔚宁从杨晞那里得知至清真人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妹妹懿安公主,很是惊讶。但更好奇的是,真人明知她们的关系,为何还会支持她们?除了洛宝宝和赵淑瑞,她从未见旁人能接受她们? 于是杨晞就告诉她,懿安公主年轻的时候也爱过一个女子。洛蔚宁听后,顿时觉得找到了同道中人,心里大为喜悦。 以往她只是从画册故事里看过女子相爱的故事,有金屋藏娇、我见犹怜等故事,但毕竟都是作古之人,无多大感觉。如今发现身边有与她们一样,同样喜爱女子的大活人,那种感觉比看故事要奇妙要高兴多了。她们在这俗世上相爱,好像又多了一份力量。 了解至清真人的往事后,二人静静走了一会,洛蔚宁想起来慈荫观之前樱雪对她说的话,是她置杨晞于不孝,害得杨晞进退两难,被迫到观里闹出家。 心仿佛被扭成一根绳,隐隐生疼。 她止住脚步,看着杨晞,眸中波光闪动,藏有有无限怜惜。她牵住杨晞的手,仍心有余悸。若不是懿安公主的劝阻,杨晞就真的出家了。 “阿宁,你怎么了?”见她忽然沮丧,杨晞忍不住关切问道。 洛蔚宁有些委屈道:“巽子,明知道杨御医和向王爷都不会同意我们的事,你为何还要单独面对?你应该带我一起回府,我们一同向她们坦白,所有的事情我们一同承担。不是像现在,你难过委屈了一晚上,还被逼得出家。你知道来这里的一路上我有多害怕吗?” 听着洛蔚宁话里行间都在恐惧失去她,杨晞心疼又内疚。她被父亲和爹逼糊涂了,才生起了出家抗争的念头,算是把洛蔚宁吓坏了。 杨晞抱着洛蔚宁,双手攀在她的肩膀,侧脸轻轻伏在她的左肩上。 洛蔚宁听到耳畔传来温柔却又无助的声音,“阿宁,对不起。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接着,她感觉到左肩一热,有湿润的触感。 她心痛得快要窒息,赶紧抱紧了杨晞,指腹拭着她的泪,温声道:“巺子别哭,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有我在。我们这就下山,我亲自跟杨御医和向王爷说。” 洛蔚宁牵起杨晞就要走,杨晞赶紧拉着她,急道:“不要,你千万别去!” “为什么?” “爹和父亲都以为是你诱骗了我,你去了他们会打死你的。” 自家女儿喜欢了女子,换作任何爹娘都会以为是另一个女子所害。她知道她爹和父亲都是守礼之人,可此事事关重大,她不敢确保两个长辈能沉得住气。 洛蔚宁不知这其中利害,从容道:“不会的。万事以和为贵,我不过是喜欢你,又不是干了什么坏事,他们不至于打我?” 她的想法一贯如此,万事都有一次两次好好商量,能忍则忍,以和为贵,除非被逼急了才需动手。 杨晞终究被她说服了,答应和她回去,一同面对此事。只是,刚走了两步,便听见一把焦急、严厉的声音,“巽子!” 接着看到杨仲清疾步走进院子,至清真人本想派人通报,但杨仲清听闻杨晞想出家,急着见人,拦也拦不住。至清真人只得一路跟在其后,好言劝解。 洛蔚宁和杨晞看到杨仲清进来,顿时一怔。 “爹!” “杨御医!” 杨仲清的目光锁在洛蔚宁与杨晞互相牵着的手,气得浑身抖了抖。 洛蔚宁心想,杨御医来得巧了,她们正打算回去向他表明心志,求他成全。既然他来了,就趁此良机说了吧。 她丝毫没注意到杨仲清几乎要冒出火的眼眸,恭敬地笑了笑,道:“杨御医,你来得正巧,晚辈与巽子正打算回去见你。” 杨仲清咬了咬牙,“见我?见了我你想说什么?” 杨晞发觉杨仲清不对劲,扯了扯洛蔚宁的衣袖,赶紧劝道:“阿宁,别说了!” 洛蔚宁以为杨晞想临阵退缩,于是更加握紧了杨晞的手,示意她“有我在,一切我来说,别怕!” 然后她继续对杨仲清道:“杨御医,晚辈心仪巽子很久了,还望您成全我们!” “好呀,果然是你!” 是洛蔚宁心仪他女儿,不是诱骗是什么?杨晞自小孝顺长辈,昨夜竟为了洛蔚宁与他争执,还闹着要出家,就是被她蛊惑的! 杨仲清说着,环顾四周,墙角刚好有一根练功的木棍,他抓了起来,气呼呼地朝洛蔚宁走去,一边骂道:“你肖想巺子,还敢在老夫面前说出来,看我不打了你!” 洛蔚宁没想到自己揣怀满满的诚意,换来的竟是挨打。这种场面还是头一回见,她惊得咋舌,愣神了。 杨晞赶紧挡在她前面,拦着杨仲清。 “阿宁,你快跑呀!” “爹,不要这样!” 杨仲清气呼呼地瞪着洛蔚宁,“巽子,你让开,就是这女流氓蛊惑你,今天非得教训她一顿!” 洛蔚宁看到杨仲清绕过了杨晞,吓得回过神来,拔腿就跑。 杨仲清握着木棍,追打着洛蔚宁,嘴上骂骂咧咧。 洛蔚宁绕着墙边满院跑,慌得边跑边喊:“杨御医,你冷静点,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 “万事以和为贵呀!” “你是巺子的爹,以后就是我爹,我保证跟巺子一样侍奉您!” 她以为这样就能讨好杨仲清,结果杨仲清听了更火冒三丈。 “不知廉耻,谁是你爹?” 挥起木棒,追着洛蔚宁的后背打,幸好洛蔚宁动作敏捷,险险地躲了过去。 至清真人也是头一次经历如此混乱的场面,先是手足无措,然后才匆匆离开叫人来帮忙。 而杨晞担心洛蔚宁被打,心都悬到了嗓子眼。 她试图上前拦着杨仲清,“爹,快住手!” 杨仲清刚挥下一棒,原本是打在洛蔚宁身上的,结果杨晞中途冒出,一棍打在她额上。顿时,她两眼发黑,闭上眼睛就倒了下去。 洛蔚宁回头一看,满眼惨绝,赶紧扶着杨晞入怀。 她摇了摇杨晞的身子,喊道:“巽子,巽子!快醒醒!” 第97章 父女赌气出家 ◎主动贴上了洛蔚宁的唇上。◎ 且说杨晞额头吃了一棍,晕倒在洛蔚宁怀里。杨仲清吓得不轻,瞬间冷静下来。这时至清真人携弟子赶到,看到这一幕,赶紧让洛蔚宁抱起杨晞,指引着她们到观内一间寝房。 杨仲清内疚失手打伤女儿,为杨晞把脉,在红肿处涂了药油,明知无大碍仍不放心,想留下来等杨晞醒来,后来在至清真人的劝导下才离开了,让杨晞好生歇息歇息。 洛蔚宁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目光落在杨晞身上,眼睛舍不得眨动。看着杨晞方才被木棍击打过的额角微微肿胀,一片暗红,洛蔚宁内疚与疼惜交叠在心底。她又一次没保护好杨晞,还反害她挨了一棍子,这一定很疼吧! 她情不自禁俯身,想轻吻在杨晞额角上,薄唇刚要触碰在肌肤上,眼前人忽然睁开双眼。 “你干嘛?” 洛蔚宁吓得身体反弹起来,看着对方带笑意的眼睛,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心虚地理了理衣襟,道:“你醒了!” “我没晕!” 洛蔚宁惊得瞠目,难以置信地道:“你……你是装的!” 杨晞点头一笑,那笑容清澈而美丽,洛蔚宁既有意外也觉惊喜,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狡猾了?” 狡猾?洛蔚宁竟然觉得她狡猾,把她形容得像狐狸一般,杨晞听后就嗔怪起来,道:“还不是因为你?若不是我假装晕倒,现在吃棍子的人就是你,你还说我狡猾!” 洛蔚宁听出杨晞有脾气了,赶紧连声哄哄,“好好好,我家巽子不是狡猾,是冰雪聪明!” 杨晞虽然没晕倒,但毕竟挨一棍子是事实。洛蔚宁望着她受伤的额头,又认真了起来,俯下来细看杨晞的伤口,温声道:“伤口还疼吗?” 她与杨晞的距离极近,杨晞抬眸就对上她柔和的眼眸。方才那一棍,杨仲清在打下来之前看到是她收回了力度,只是轻轻一敲,不甚疼痛。可不知为何,看到洛蔚宁这般心疼怜惜,杨晞就想得到更多,委屈地说了一个“疼”字。 果然,洛蔚宁听到她说“疼”,眼中的柔情和怜惜更多了几分,“这样很危险,以后都不许挡在我面前了。” “可我也怕爹伤到你。” 洛蔚宁笑了笑,“我皮实,挨几棍子没事的!” 杨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洛蔚宁又温声道,“我帮你吹吹。” “好。” 洛蔚宁再次俯身,嘴唇靠近杨晞的额角上,轻轻吹出的热气喷洒在肌肤上,烘得杨晞有些热,心里怦然直跳。 洛蔚宁嗅到伤口上药油味混着杨晞的发香,依然觉得十分好闻。一股燥热自心底蔓延到全身,喉头一滚,然后合上双眼,在额上吻了下去。 额上传来肌肤的触感,杨晞的身子如有电流经一般,微微战栗了起来,难以自抑地阖上双眼,发出一声轻哼。 正是这一声,唤醒了洛蔚宁所有的渴望,她的唇瓣游移至杨晞的眼角、鼻梁,顺势挺起身,双手撑在杨晞两边,整个人翻上了床。这儿没有旁人,门也关上了,一切便都无所顾忌了。 她的吻落在杨晞的耳后,杨晞被她撩拨得心旌荡漾,脖子痉了痉,一转头,主动贴上了洛蔚宁的唇上。洛蔚宁单手搂着她的后脑,亲吻愈加炽热激烈。 过了好一会,彼此才互相离开。 洛蔚宁的星眸水光灼灼,布满情欲,鼻尖蹭着杨晞的鼻尖,道:“巺子,我们再来一次好不好?” 杨晞明白她所说的再来一次,指的是在密室做的那种事。她的脸上泛着红晕,心里起伏不定,但终究是理智占了上风。 她羞涩地歪了歪头,用那轻盈无力的声音道:“不要,这里是清修之地,会对神仙不敬。” 洛蔚宁像个被吊起了胃口,却忽然吃不到美味佳肴的小犬,可怜又委屈地蹭着杨晞的脸,“神仙在外面,我们在后院,他们看不见的。” “不行,此事你知我知,还有天知。”说完,她就轻轻推开洛蔚宁。 洛蔚宁彻底没辙,低垂脸颊,心有不甘地嘀咕,“方才明明是你主动的,突然又反悔,吊人胃口,欺负我!” 杨晞气得脸红耳赤,委屈地反驳,“我没有,我……还不是你惹我的,我没想过这种事。这是清修之地,我怎么敢,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放浪的人吗?” 眼见又惹杨晞生气了,洛蔚宁赶紧解释,“不是!是我,是我放浪,是我不守礼,每一次见到你都会胡思乱想,想那不该想的事!我错了,巽子!” 这段日子她总是回忆起两人在密室的经历,怀念那种感觉,多想再试一次。但此时此地确实不合适,杨晞说得对,慈荫观是清修之地,不得犯了戒律。 她抿着嘴巴,目光真挚又带有委屈,像个犯了事求原谅的孩童。看到这般诚恳之态,杨晞纵使有多气,也都溃散了去,何况她并没有真的怒。 杨晞无奈一笑,道:“好了,我知道了,都是你的错,是你放浪!” 见杨晞笑了,还会出言逗弄自己,洛蔚宁就知这事翻篇了,恢复了方才的调皮,嬉笑着道:“好,是我放浪,我这还要浪给你看!” 说着她扑进了杨晞的颈窝,作势要把她吃干抹净,杨晞被她蹭得咯咯直笑,出手推开她。 “你这色狼,早知道让我爹打了你!” “我是色狼,那你就是小羔羊,狼要来吃羊咯!” 寝房外的院子空旷无人,只有欢声笑语传响。夏日阳光正好,与这清脆的嬉笑声分外相衬。 而杨仲清那边,他来之时也不奢望能一日说服杨晞下山回家,故而带上了行囊,恳求懿安公主允许,他同杨晞一起在观内清修。女儿气盛,一言不合离家出走,入道观清修。他没有办法,唯有随她一同入道,直到她回府为止。 至清真人对这对父女彻底没了辙,劝也劝不住,只得安排了一室让杨仲清住下。 接下来的三天,杨仲清与杨晞父女二人互不退让,各自闭门清修。至清真人终究是看不下去了,遣弟子邀杨仲清到会客殿来。 杨仲清和至清真人坐在榻上,仅隔着一几案。弟子为他们煮了茶,各斟了一杯茶后才施礼告退。 至清真人向杨仲清端起茶杯,不置一词,以柔和的眼色示意敬茶。 “真人有礼了。”杨仲清亦举杯回敬。 两人浅尝了一口茶后,懿安公主才徐徐说道:“这三日来,巽子多次与贫道倾诉。我知道她并不想与杨御医你闹得僵硬,每日深夜驻足你屋外,想与你解释,却又怕再起冲突,故而没敢敲门。” “那她可作好选择了?”杨仲清平静道。 “您与阿宁都是她最重要的人,她都不想舍弃。” 杨仲清气得一噎,但不想让至清真人看到自己失态,握紧榻子扶手,强自忍下了生气。 只听见至清真人又道:“贫道明白,杨御医难以容纳一个女子为婿。既然你让巽子作一抉择。那贫道不妨也让杨御医做一个选择。巽子嫁一女子,得余生安恬与她出家为道,从此了却红尘,杨御医更愿意为巽子选哪一条路?” 至清真人说着,心情也沉了下去。这样的抉择,当初她的皇兄不正为她选过吗,只不过赵建选了后者,宁愿她含怨出家,亦不允许她嫁一女子! 杨仲清被这个选择震撼到了。 他一直都认为,嫁给女子于杨晞而言百害无一利,即使洛蔚宁以男子身份示人,不必面对世俗非议,但她们终究无法孕育儿女,老后无依。如今至清真人一问,他才幡然醒悟,他忽略了杨晞的情感,只强求女儿作选择,却从未想过她幸福与否。 “难道嫁一男子,生儿育女,她便不会幸福吗?”杨仲清无力地问。 至清真人望着前方,喟叹道:“巺子与阿宁经历生死,方决定厮守一辈子。以她的性情,非要她嫁一男子,她或许会遂了你和向王爷的心愿,而后求死,以不负阿宁!” 这句话如一块巨石堵在杨仲清心口,痛得快要透不过气。他抚着生疼的胸口,重重地舒了几口气,不由得心疼内疚。 他自以为逼迫杨晞成亲,是为了她好,没想到竟差点酿成大错! 第98章 扶鸾问前程 ◎男命立于世,莫娶杨氏女◎ 就在至清真人和杨仲清详谈之际,洛蔚宁与杨晞忐忑地立在会客殿外。过了几盏茶的时间,便见至清真人从里面出来,眼带笑意,冲杨晞微微一颔首,看起来似乎说服杨仲清了。 但洛蔚宁依旧不敢太过乐观,不安地问:“杨御医可答应了?” 至清真人平静道:“他未在贫道面前多言。一时间让他接受,或许会万般痛苦。巽子进去和他好好谈谈吧!” “嗯。”杨晞应声点头,随后看了一眼洛蔚宁。 看着杨晞准备往里走,洛蔚宁心里的不安之感犹如海浪扑打上来,她想也没想,倏然抓住杨晞的手腕。 “巽子!” 杨晞回头,温声问:“怎么了?” 洛蔚宁眸光的紧张,将心底的恐惧表露无遗。如若杨御医还不同意,再是拿命相逼,非要杨晞在他们之间做选择,杨晞会怎样?无论是选择顺遂杨仲清的心意嫁给他人,抑或是出家入道,都是她不能承受的。 迟疑了良久,她终究没敢问出心中所忧,最后还是松开了手,杨晞冲她浅浅一笑,示意她勿忧心,随后往里走去。她的目光紧随着杨晞进入屋子,恨不得整个人也跟着进去。 “不必过于担忧,该是你命里有的,终归会有。” 至清真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洛蔚宁对上她温润的眸光,心绪逐渐平静下来。 至清真人又道:“杨御医慈爱包容,一直以来都很疼爱巺子,相信他会尊重巺子的选择的。” “如此甚好。” 至清真人细细打量洛蔚宁,眼带笑意,露出一丝若有所思。她修道近二十年,也略懂相学。从见洛蔚宁第一眼起,就觉得此人面相不凡。鼻梁和额头高高的,看起来丰神俊朗。听杨晞说她曾被打入天牢,军衔被革除,如今只是一介平头百姓。但至清真人看其精神,毫无颓唐气息,反而神采奕奕、性格温和豁达,想来平时严于律己,也是个开悟之人。 这样的人,日后该有大作为。 于是她邀请洛蔚宁一同走走,了解到她平日勤于习武,还有再次从戎的打算。 不经意间,两人到了三清殿。洛蔚宁看到殿中央的鸾坛,便生起了扶鸾占卜的想法。如今杨晞的爹和父亲都反对她们在一起,她不禁有些心慌,请神问问心里也有个底。然后她便向至清真人提出请求,至清真人很快就同意了,安排了几名弟子为洛蔚宁行扶乩之术。 毕竟她也想知道像洛蔚宁这样面相的人,命途该有何等的不凡? 扶鸾又名扶乩,为民间的一种占卜之法,自古已有,今世尤盛,百姓多好,或是问农桑,或是问功名。其效法为,准备一形如弹弓的桃木笔,以一鸾生执笔,请神附体,祈求者将所求疑虑说出,鸾生将神仙答复写于鸾坛内的沙子上,经由唱生念出,再由一记录人员书写出谶语。 殿中香火袅袅,钟声一下一下地敲击,空灵之音萦绕不绝,一派神圣庄严的气氛。 洛蔚宁跪于殿前,双手合十,虔诚闭目,心中所想,皆是她前途在何方,与杨晞又会有怎样的结果。 她侧耳而闻,听到桃木笔在沙盘上快速划动的声音,接着唱生慢慢地念曰: 丙戌出田野,少尝人间苦。 紫薇定乾坤,女主存赵氏。 男命立于世,莫娶杨氏女。 红颜有定数,逆之劫难尽。 铛的一声,悠长的钟声回响在殿内,昭告着仪式结束,洛蔚宁的心情也在瞬息间坠落至深渊。 她紧紧地闭着眼睛,耳际回响着“男命立于世,莫娶杨氏女。红颜有定数,逆之劫难尽。”这几句讖语。 这就是她求问与杨晞的姻缘,神仙给她的答复。 她长舒了口气,然后睁开双眼,用尽全力才站了起来。脸色阴沉,像是镀上了一层灰。 至清真人沉重地道:“其实,昨夜巺子也跟你一样,对日后的事心里没底,拿八字给贫道起了一卦。同样如扶乩所言,她的宿命或许早已有了定数。” 洛蔚宁听罢,忽然间又想起了两年前刚到汴京的时候,她做的那个梦。梦境中,杨晞的父亲造反失败,她乃伪朝公主,被激愤的老百姓逼迫自尽,死在了大内宣德楼下。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红颜有定数”? “难道就不能改变吗?”洛蔚宁看着至清真人道。 至清真人目光眺望殿外,沉默了。 “哪怕一丝的可能也没有?”洛蔚宁又痛苦地问。 至清真人转过头,望着她道:“巺子命途凶险,唯有命格极贵之人能改变,从方才占卜来看,你是最合适不过的人。但正如讖语所言,你将劫数难尽。” “为什么会这样?” “巽子性情柔软,心里装得多,身上背负的东西也会越来越重,这些东西不仅决定了她的宿命,还会连累到你,折损你的运势,使你图添磨难,甚至可能夺你性命!如若你信,此事可要想清楚了!” 洛蔚宁颔了颔首,全然沉浸在震惊和悲痛中。 至清真人转了话题,又道:“三十年前,司天监有高人算出就在几年后,大周将有浩劫,赵氏子孙几尽罹难,有女主力挽狂澜,延续赵氏江山,只可惜当时女主还未出世,先帝也不知从何去找。阿宁,你还记得这句讖语吗?紫薇定乾坤,女主存赵氏。” “真人的意思是,那个人是我?”洛蔚宁难以置信。 “你有紫薇坐命,命格极贵,这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可我只要巺子活着,什么极贵之命我不在乎。” 洛蔚宁刚说完,神色一怔,瞬间就顿悟了。若她平平凡凡,又怎么能改变杨晞的宿命? 至清真人见状,也不多言,就道:“你只要想清楚,按照自己的意思行事便可。” 洛蔚宁颔首,所有疑虑消散,脸上现出明朗之色。她朝至清真人庄重一揖,道:“多谢真人指点。晚辈还有一事相求。” 至清真人道:“你且讲!” 洛蔚宁道:“今日阿宁扶乩得噩兆一事,还望真人不要对巽子说。” 她担心杨晞知道此事,信了那谶语,为了保护她而生了退却之心。 至清真人微笑道:“好,贫道答应你。” 另一边,杨晞与杨仲清长谈了一个时辰。从屋内出来,他们便收拾行囊,拜别了至清真人就下山去了。 他们事先遣家仆回杨府通知,当他们走到山麓的时候,杨府的马车也赶到了。杨仲清上了其中一架马车,洛蔚宁和杨晞同坐另一架。 从慈荫观出来到下山的这段路里,杨仲清和杨晞父女俩一路无话,她感觉气氛有些严肃怪异,便没敢跟杨晞多说。 也不知道杨晞和杨仲清谈得怎样,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了一路,登上马车的时候,她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杨仲清,杨仲清察觉到她的目光,回了一眼,似乎还面带愠色。 她的心霎时凉了半截,难道没谈拢? 马车从山麓驶到开阔平坦的官道,车舆之内,只有微微的颠簸。 洛蔚宁和杨晞面对面而坐,没过多久,她就再也藏不住心里的忧虑,试探性地问:“巽子,你爹是不是还没答应?” 却见杨晞嫣然一笑,道:“你一定很着急吧?” 洛蔚宁迫切地握着杨晞的手,道:“那自然,下山的路上我多想问你,但看你爹那闷闷不乐的样子,我都没敢问。你快告诉我!” “我爹他答应了。” 杨晞眼尾挑了挑,有一丝得意,似是赢得了一场小小的博弈。 “答应了?”洛蔚宁惊喜也疑惑,答应了为何还对她冷眼相待? 杨晞猜到她想什么,喜色敛了下来,转而生起一抹惆怅,“只不过,爹一时之间不那么容易接受你。他虽然答应了,可我知道他心里难受。在他眼里,只有嫁给男子,生儿育女,我才能在这俗世上安身立命。他为我的前途担忧,又怕我这辈子像至清真人一样过得痛苦抑郁。挣扎了许久,到底还是答应我们了。” “我明白了。我一定会好好努力,让他看到把你交给我是正确的。” 洛蔚宁深深地看着杨晞,眸子清澈无比,装满了真挚, 杨晞面对她的真诚,心情也跟着愉悦了起来,想起昨夜自己求至清真人起卦,道:“对了,昨夜真人替我们起了一卦,你猜什么结果?” 洛蔚宁故作不知,摇了摇头。 杨晞笑着道:“真人说乃大吉之象,我们是佳偶天成,神仙美眷。你是我这辈子的福祉,我们在一起是不会有错的!” 听她这么说,洛蔚宁又想起自己扶乩得到的谶语,“红颜有定数,逆之劫难尽。”她是杨晞的福祉,可杨晞宿命已定,乃是她的劫难,若她们在一起,她很可能会失去性命。 一股寒气漫遍全身,洛蔚宁紧紧抱住了杨晞,几乎要将她融进身体,仿佛一松手她便会如烟吹散。 “阿宁,你怎么了?”杨晞疑惑,洛蔚宁的反应未免过于强烈了? 她轻轻推开洛蔚宁,却见对方眼圈红红的。 “阿宁,你怎么哭了?” 洛蔚宁笑了笑,“没事,因为你爹答应了,我太开心了。” 说完她又重新紧紧抱着杨晞,阖上双眼,长舒了口气,道:“真人说得没错,我是你的福祉,有我在身边,你一定会好好的!” 只要有她在,她的巽子就不会被逼自尽,而是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杨晞总觉得洛蔚宁怪怪的,但又觉得自己想太多,终究没问什么。双手攀上她的肩膀,头伏在她怀里,静静地任由她抱着。 …… “父亲,听说妹妹从慈荫观回来了。” 向府书房,向从天端正地坐在案前,手执一卷书。向恒立在他面前,把从杨府打探回来的消息告诉他。 “那结果如何?” “杨御医他同意妹妹和洛蔚宁的事了。” 向从天听罢,眉头拧起,紧紧地握着书卷,随后又无奈地舒了口气,把书搁在桌上。 “父亲,孩儿听说那洛蔚宁的身份未曾对外宣扬,她们的关系在世人眼里与常人无异,不如就成全妹妹吧?”向恒恳切道。 向从天义正词严道:“无论洛蔚宁是男是女,她都不是巺子合适的夫婿,我是不会同意的。” “那……父亲可是有别的人选?” 向从天沉思了片刻,他的确有合适的人选,但还需要多观察一段日子,等时机成熟,那个人愿意为他所用。 “我才是巺子生父。儿女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我点头,她和洛蔚宁也无法成亲,就先由着她们放肆吧!” …… 洛蔚宁和杨晞离开慈荫观后,至清真人一直在思索洛蔚宁扶乩得到的讖语。 想到不久的将来天下有浩劫,生灵涂炭,唯有一人能平定山河,挽救生灵于水深火热之中,那个人很可能是洛蔚宁。可她如今只是一介平民女子,为朝堂所不容,待到灾难发生时,又何来的能力挽救天下? 为了这天下苍生,她思前想后,还是决定给赵建传密信。 福宁宫内,赵建看着密信,震惊得捏着信笺的手都抖了,喃喃地道:“紫薇定乾坤,女主存赵氏。此人竟是洛蔚宁?” 三十年前他就听闻大周将有浩劫,唯有一紫薇坐命女子能平息这场浩劫,佑护赵氏子孙统领江山。先帝私下也和赵建众兄弟三翻四次说起此事,叮嘱他们一定要找到这名女子。 几年前,眼看着浩劫将至,他派遣众多方士寻找那名女子,终是无果。没想到这名女子扮作男子,早已出世,自己差点还斩杀了她! 赵建惊讶之余还后知后觉地害怕,所幸自己对洛蔚宁手下留情了。 隔天早朝后,他就召了秦渡到垂拱殿,装作不经意间提起洛蔚宁。 秦渡想起洛蔚宁有继续从军的志向,曾答应帮她在官家面前提请,便趁机道:“洛蔚宁虽然是一介女子,可她学武悟性极高,武艺高强,当初在大殿上打败顺国勇士,官家也亲眼所见了。如此人才,流落民间岂不明珠蒙尘?前段日子她找过臣,希望臣代她恳求官家,让她回到军营,用那一身好武功报效大周。” 赵建颔首道:“哦,难得她还有这份心。” “那官家意下如何?” 赵建心想,洛蔚宁抗旨不尊,还犯下欺君大罪,平白无故将其召回军中,恐怕朝臣反对,于是道:“再观望一段时日吧,等秋季征兵朕再考虑考虑。” “臣明白。” 【第三卷:为红颜再执干戈】 第99章 南疆乱重归将途 ◎特封洛蔚宁为靖乱军前锋将军◎ 长盛三年六月。 当今圣上和圣人最年幼的嫡公主,集万千宠爱一身的成德公主举行大婚。官家大喜,赐食百姓,一时间,汴京城内喜庆洋溢。待到迎亲之日,百万黎民一大早就涌至御街两旁求一睹成德公主风采。 及至日落黄昏的酉时,五里长的仪仗自公主府出,前有街道司军头几十,手提踱金水桶,在仪仗队伍前洒水开路,后有紫衫卷脚幞头的天武官持步障将仪仗前前后后遮蔽。公主坐于仪仗中间的镶金舆内,由于步障遮蔽,旁人只见红罗盖,窥不见公主,除非是花重金在街两旁的阁楼上买位置观之。 婚典大办七日,京都普天同庆,汴京城完全沉浸于热闹喜庆之间。但另一边,南方淮东路百姓却为沉重的赋税徭役折磨得叫苦连天。就在公主出降没多久,淮东路百姓的忍受终于到了顶峰,纷纷举旗作乱。乱军男女皆有,士气高涨,以迅雷之势占领了整个淮东路,继而一个月内,往西进攻淮西路。淮西路七个府被占领了四个,乱军来势汹涌,直往北面逼近。加上当地百姓积压已久,接连响应,驻守各地的厢军竟束手无策。 朝廷为之震怒。而赵建因为三十年前的司天监的预言,对此尤其恐慌,立即召集群臣商议。为恐祸及京城,赵建和高纵、张照、王敦等重臣很快就决定在京中挑选五万禁军,组建靖乱军南下平乱。 六月盛夏,天气最是炎热,洛蔚宁清晨练了一个时辰的枪术后便策马到山中练习骑射,午后归来,烈日正当头。 她背着弓箭,手握马缰,坐在马背上,黑发全部束起,在顶上结了发髻,戴着一顶小小的铜质束发冠。因为还在孝期,她所穿的是一袭灰白色短褐和同色系的宋裤,短靴踩在马镫上,缓缓往鸿鹄院走回去。 想到杨晞明日休沐,又可以与她见面了,面上多了几分喜悦的神采。 距离鸿鹄院门口百步外,她瞧见许多头戴四方巾的书生围在一起,不知在议论些什么。他们都是税居在鸿鹄院读书、赶考的书生,兴许是发生什么热闹事,都聚了出来。 忽然,有一眼尖的书生发现她,兴奋地高呼,“洛将军回来了!” 接着,围在一起的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她那边,纷纷喊她洛将军。 她一脸惊诧,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些书生很快让开了一条道,洛宝宝从道里焦急地跑到她面前,“阿宁!阿宁!” 她赶紧下马,疑惑道:“宝宝,发生什么事了?” “大内的人来了,你快过去!” 洛蔚宁目光拉远,竟看到马都知手持拂尘立在人群后面,身后跟了两个小内侍以及几名禁军。她疾步走到马都知面前,未等她开口,马都知那布满皱纹的脸就露出了嘻嘻的笑容。 马都知道:“洛蔚宁呀,官家传口谕了,赶紧接旨吧!” 洛蔚宁看了一眼马都知含笑的样子,虽然不解,却还是跪了下来,恭敬垂首道:“洛蔚宁听令!” 而其他凑热闹的书生和洛宝宝,也在洛蔚宁跪下之后跟着下跪听旨。 马都知阴柔的声音高声道:“传官家口谕,今南方淮东淮西两路发生寇乱,朝廷筹建靖乱军,正值用人之际。特封洛蔚宁为靖乱军前锋将军,偕同主将率兵南下,平定叛乱,以将功抵过!” 听到“特封洛蔚宁为前锋将军”的时候,洛蔚宁心里咯噔了一下,低垂的脸也起了怔然之色。虽然她有重新投军的志向,但她还没真正上过战场,如今一道册封令下来,她就成了平乱的前锋将军,所有喜悦都变成了担忧。 “洛将军,还不谢恩?” 马都知眯着眼,微笑地看着洛蔚宁,心想,她上一次受封都虞候惊诧胜于喜悦,这次被重新被起用也是如此,真让人恨铁不成钢。但他尔后想想,这次重新被起用,是要上战场的,还是打头阵,的确凶多吉少。 经马都知一提醒,洛蔚宁伏身一拜,庄重道:“洛蔚宁谢官家!” “都起来吧!” 洛蔚宁站起来,惴惴不安地望向马都知,同时百思不得其解,“马都知,这可是平乱,我从未上过战场。” “官家说了,你武艺高强,堪当大任。” 话虽这么说,但马都知的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眸色里流露出怜悯。 “寇乱危急,筹建靖乱军之事宜快不宜迟,半个月后便要出征。洛将军尽量在今日酉时前到兵部领命吧。” “这……”洛蔚宁为难起来,虽然她很想重新入军,但实在难以保证能担此大任。 还有杨晞那边她也不知该怎么交代,当初杨晞就以军中危险为由反对她再次从军,她以为官家知晓自己的女儿身,不可能答应让她入军,两人就搁置了此事。 没想到一切都出乎她们意料,官家不仅答应了,还派她去平乱。 马都知看她犹豫不决的样子,以为她要推辞。用那布满皱纹的老手轻拍在她肩膀上,安慰道:“洛将军,你可要想清楚了,此次出战虽然凶险,但可是你唯一能迅速爬起来的机会了!富贵险中求呀,您好生考虑考虑就去兵部答复吧!” 说罢,马都知便领着人离开了。 洛蔚宁垂着眼睑,盯着一处,脑子却在千回百转地思索。 虽然先锋将凶险,可毕竟也是靖乱军里重要的将军,若能活着回来,她就能跃居高位,确实是能快速爬起来的机会。 她的手下意识握住了腰间佩剑的剑柄上,脸色平静,气息却因紧张而起伏不定,正在做一个重大的抉择。 她想到当初杨晞差点葬身于密室,以及她日后的宿命,所有的犹豫都变成了坚定。 见她立在原地,盯着一处思索了许久,还未有任何动作,洛宝宝紧张唤道:“阿宁!阿宁!” “我去一趟大内。” 洛蔚宁倏然转过身,跑到马旁边,扯着缰绳,一踏马镫便骑到了马背上,调转马头策马而去。 ………… 洛蔚宁策马直奔宣德楼外,下了马,牵着马缰立在一边,欲等到酉时杨晞从大内出来,和她商量入军之事。 过了不多久,忽然见秦渡和两亲卫打马正往宣德门去,洛蔚宁脸上露出喜色,想到秦渡一定在官家面前举荐了自己,所以她才能重新被册封的。 赶紧上前两步道:“秦帅!” 秦渡一身红色短褐,外面穿着玄色软甲,头戴银盔,显然刚从军营回来。看到洛蔚宁后,立即拉住缰绳,脸上露出柔和的笑容。 入大内的马步本就缓慢,他很快就停了下来,下马道:“阿宁,你已经接到官家口谕了?” 洛蔚宁道:“嗯,此事还得多谢秦帅。” 秦渡的脸上的笑容忽然敛起,蹙了蹙眉,道:“我们进去谈谈吧!” 说完,洛蔚宁便跟随秦渡进了大内,来到殿前司军署里。 秦渡的军署单独位于一小院,平时只有秦渡和几名近卫。此时院子没有其他人,两人沿着长廊边走边谈。 “阿宁,这次你被重新任命,本帅觉得,怕不是好事。”秦渡沉重而严肃地道。 “我从未上过战场,官家一道圣旨下来,就让我担任前锋。说实在的,我心里也惶恐。” “几个月前,本帅的确有在官家面前替你说话,但让你作前锋带兵平乱,非我本意。这次两淮发生叛乱,据说是高党惹出来的祸,所以高太师和王县公组建靖乱军,为了掩盖罪行,靖乱军主帅和大部分将领都由高党人担任,所以你这次出征,是在一帮高党人底下担任前锋,对面是乱军,背后是敌人,可谓虎狼环饲呀!” 洛蔚宁听罢,心情恍如坠入了深渊,“那官家为何会选中我?” 接着,秦渡就和她说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自从两淮发生叛乱的消息传至汴京后,大家都认为不过区区民变,很快就能平息。没想到就在一个月内,乱军所到之处,一呼百应,地方厢军被打得如鸟兽溃散。据说因为几十年前司天监的一个预言,官家变得无比惶恐,召集高纵和张照等重臣商议出兵平乱,事情很快敲定了下来。 朝廷正直用人之际,所以赵建便私下提议将洛蔚宁,还有其他两名被革职的禁军将领召回军中,一开始遭到高党反对。 秦渡不解道:“按理说,禁军还有无数将领,还不到召回你的时候。但不知道为何,官家像是铁了心让你入军。” “铁了心让我入军?”洛蔚宁喃喃地道。 她隐约觉得和自己扶乩的讖语有关,但诏令已下,什么原因就没必要在意了。 只听见秦渡继续说,昨日早朝,赵建又重新提议把洛蔚宁等人召回军中,参与平叛。高纵、王敦等人仍然反对,眼看将要龙颜大怒,枢密院事吴焕出来附议圣意,提出任命洛蔚宁为前锋将军,随后右相张照亦出来附和,此事就这么被敲定了。 那枢密院事吴焕明面上依附张照,是张照提拔进枢密院的,但实际上是向王爷党羽。所以他提请让洛蔚宁任前锋,也难保不是向王爷的主意。 “可向王爷为何要这么做?”秦渡思索着道,“你如今还缺乏和高党周旋的能力,让你担任前锋,对于扳倒他们毫无作用,只有你被高党迫害的份,分明想置你于死地,向王爷没理由要这么做?” 洛蔚宁思考了一会,很快就得出了结果。 是因为杨晞! 从慈荫观回来半个月后,她和杨晞去见了向从天一面,企图说服他答应她们在一起。但向从天素来严肃古板,不似杨仲清仁慈,断然拒绝了她们,还和杨晞发生口角,放出狠话,她们要成亲,除非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 洛蔚宁震惊不已,清晰地记得当时向从天看她的眼神,愤怒得像要将她碎尸万段。 如果让她担任靖乱军前锋真是向从天的意思,那一定是因为她和杨晞的感情触怒了他,他想置她于死地。 但在秦渡面前,她不好说破。于是错开了话题,道:“那秦帅以为,阿宁该怎么办?” “若你不愿意,本帅可为你向官家进言,调到中军去。” “如果我接受了,最后侥幸活着回来,又将会如何?” 秦渡想了想,如实道:“如果能顺利平定叛乱,你身为前锋将军,最是劳苦功高,官家不会亏待你的。回到以前的位置,不在话下!” 洛蔚宁点了点头,一副顿悟的样子。 如果能平定叛乱活着回来,至少能当上上四军之一的二把手都虞候。再往好一点想,说不定能成为一军统领。 以她这个年纪,有如此成就,她已心满意足,未来还能走得更高更远。最重要的是,她有保护杨晞的能力了,向从天就再也没理由否定她。 她看着秦渡,拱手道:“多谢秦帅提点,我想清楚了,我愿意冒险一搏!” 第100章 留宿洛家闹别扭 ◎洛蔚宁居然,在打地铺!◎ 洛蔚宁从秦渡的官署离开后,转而去了一趟太医局找杨晞,但却听闻杨晞上午就告假离开大内了。她只好策马回到鸿鹄院,等第二天杨晞休沐再去为善堂找她。 再说杨晞那边。早朝过后,皇帝任命洛蔚宁为靖乱军前锋的消息很快传至太医局,杨晞一颗心都悬了起来。后又得知是枢密院事吴焕提请的,她怀疑是向从天的意思,于是匆忙告假离开大内,去了一趟汉东王府。 满腔怒火憋了一路,但事情未弄清楚,她也不能妄下定论去质问向从天。来到王府内堂后,她坐在椅子上,佯装镇定地看着向从天。 向从天捏着手珠,看着杨晞一袭绿色公服,显然刚从大内出来,一下子就猜到她所为何事了。眼神变得深邃,坦然道:“巺子匆忙从大内出来,有什么话想问父亲,尽管问吧!” 杨晞酝酿了片刻,道:“今日早朝,吴相提请皇帝册封阿宁为靖乱军前锋将军……这是父亲的意思吗?” “你猜得没错,是我的主意。” 几日前赵建和重臣商议组建靖乱军,提议召回洛蔚宁被驳回。向从天为防赵建重提,便想出了这个对他有利的折中之法。 向从天说得如此坦然,杨晞气得喉咙被一股气哽住,她难受地咽了下去,质问道:“你明知道靖乱军主将都是高党的人,为什么还要把阿宁推出去?” 此次两淮百姓作乱,全因赵建奢靡,在京大修皇家园林,搜罗天下奇石叠石为山。两淮地区奇石尤多,朝中奸佞为迎圣意,不仅搬尽两淮奇石,还征召当地百姓服役,把石头运到汴京。除此之外,为满足赵建的奢欲,更为获取渔利,几次增加农商税,百姓的收入骤减,仅足温饱。 就在六月初,淮西雨水持续一个月,发生洪灾,官府赈灾不力。另一边,两淮供奉局的官员黄湛仍然继续搜刮石头及各种珍宝,借助各种名目向百姓、商贾收税。 百姓食不果腹,终于揭竿而起! 捅出这么大的篓子,若让赵建都知道了,高纵和王敦的乌纱帽也难保。所以在组建靖乱军的时候,高纵特意安插同党作主将,好方便掩盖罪行。 王贵妃倒台后,秦王夺嫡少了一个重要支撑,高党早已急不可耐。虽然秦王承诺为母赎罪在相国寺祈福一年,但高党为了巩固其地位,提请让他担任靖乱军主帅。赵建看到秦王也闭关了几个月,感其诚,遂允诺了。 至于靖乱军副将则是主动请缨的秦扬。 当日秦扬主动求见赵建,慷慨陈词,说出自己制定的平乱计划以及排兵布阵,并表示短则两月内,长则半年内一定能平定叛乱。赵建感叹他年轻有为,被说动摇。加上高党在旁边附和,言秦扬出生将门,又对军事有如此高的造诣,不妨任他为副将,再挑选几员老将任督军、军师职位,共同辅佐秦王平乱。 向从天又如何不知这次两淮叛乱是扳倒高党的大好机会,于是让吴焕撺掇张照,在军中安排了几员同党。 “靖乱军也有我们的人,你不必太过忧心,父亲这是在历练她。” 听了向从天虚伪的说辞,杨晞冷冷一笑,“父亲扪心自问,你安排的人会帮助阿宁吗,你真心想让她活着回来吗?” 被杨晞说破,向从天顿时脸色一沉,像是布满了乌云。 “你不允许我跟阿宁在一起,所以把她推到前锋的位置。她一出征,不是死在对面乱军手里,就会栽在高党人手里。父亲这手借刀杀人,用得真是妙呀!”杨晞盯着向从天,眼里忽然染上一层陌生感,不禁有些悲凉,“父亲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阴毒了?” 向从天听着杨晞这番话,一直紧绷着脸,拇指紧紧捏在手珠上。当杨晞最后一句话落下的时候,只听见刺耳的“噼啪”一声,手珠绳子突然断掉,一颗颗玄色的珠子像弹珠一样滚落地上,弹跳至杨晞脚边。 紧接着,向从天用力拍在手边的几案上,怒道:“那也是她自找的!” 杨晞吓了一惊,但很快又平复下来,目光倔强,眼眶却不经意间水雾弥漫。 “是我要和她在一起的,你大可以冲着我来!” 向从天又道:“若你娘在世,她看到你和一个女子颠鸾倒凤,该有多难过!” “你不用每次都拿娘亲出来压我。娘亲开明宽厚,她只希望我幸福,一定不会在意阿宁是女是男的。” 向从天搁在几案上的手几乎要握成拳,但突然又放开了,愤怒的目光划过一丝难以置信。他的女儿完全变了,为了区区一个洛蔚宁,就算拿出她母亲也镇不住了。 他的神色缓和下来,又道:“父亲这么做只是为了你好,只要你和她断绝关系,我可以想办法让皇帝收回成命。” 杨晞毫不犹豫地道:“我做不到。” “那洛蔚宁就别想活着回来了。” 杨晞站起来,眼神依然倔强,“那女儿也不会苟活!” 说完,杨晞就转身离开了。 向从天目送着杨晞的背影,长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为父本不想将她置之死地,要怪,就怪她的命吧!” 赵建第一次提出召回洛蔚宁入军的时候,他就觉得其中有蹊跷。禁军将领那么多,为什么赵建偏偏选一个女子?后来派耳目打探,才知道原来是几个月前赵建得到一句讖语,乃洛蔚宁扶乩得来的,讖曰:“紫薇定乾坤,女主存赵氏。” 他苦心孤诣十载,又怎么会让一个存赵氏的人活着? ………… 洛蔚宁打马回到鸿鹄院门外,夕阳已经下山,夜幕笼罩,天色半明半暗。 她远远看到鸿鹄院门外朦胧的灯笼下,伫立着一袭绿色的身影。对方的目光紧随着她,可以感受到她眼中的难过和焦虑。 靠近门口的时候,洛蔚宁迫不及待下马,疾步走到杨晞面前,“巺子!” 杨晞什么话也不说,上前就抱着洛蔚宁,头枕在她的肩膀上。 洛蔚宁搂着她的腰肢,把人环入怀中,温声道:“你怎么了,可是受委屈了?” 杨晞道:“阿宁,那道圣旨是我父亲的阴谋,你千万不能接。” 洛蔚宁的心情顿时凝重,果然是这件事,她就知道杨晞不希望她出征。 思虑了一会,试着说服她,“巺子,你听我说。天下发生战乱,不早日平叛百姓就多一天的苦日子,既然官家下达任命,我又怎么能推却?” “我让姑父在官家面前说话,让他收回成命就可以了!” “可是……” 杨晞察觉到洛蔚宁与自己的想法相左,从她怀中出来,脸色拉了下来,“你早就等着这次任命了?” 洛蔚宁双手扶在她肩头上,耐心道:“我曾在军中身居高位,如今却沦为平头百姓,心里怪不好受的。难得有机会回到军营,我不想再这么碌碌无为下去了。” 这番说辞,不过是她为了说服杨晞编纂的。她从来不是那种看中身份与功名的人,不过是为了有能力保护杨晞才冒险出征的,但如实告知杨晞,对方该有多愧疚,她并不想给杨晞负担。 杨晞反驳道:“可就算你普普通通,我也不在乎,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洛蔚宁一时无言以对,一时半会说服不了她,眼见天完全黑下来了,便邀请杨晞今夜留在鸿鹄院,一会再好好商量。 两人一时没谈拢,杨晞闷闷不乐的,用晡食的时候也只和洛宝宝说了几句话,对洛蔚宁态度寡淡。 洛蔚宁深知杨晞不快,也不多说话,吃完饭后就到厨房烧水,然后提了一大浴盆的热水给杨晞沐浴。 沐浴房就在膳房旁边,空间不大也不算窄小,容纳着两个浴盆。 杨晞坐在洛蔚宁平日沐浴的浴盆中,水漫至心口上,雾气氤氲,一双正在撩水的玉臂若隐若现。 过了良久,“砰”的一声,门敞开了,洛蔚宁提着一桶热气升腾的水进来,漫不经心地道:“泡这么久,水都该凉了吧!” 她一抬头,发现杨晞正盯着她,眼中有隐隐的不自然和羞赧,隐在水雾中的脸泛着红晕,不知是热气烘的还是因害羞而起的。 洛蔚宁忽然醒觉自己唐突了,有些不自在,赶紧垂下脸。 虽然那次在密室,两人早已行过夫妻之实,什么没见过的!可密室毕竟光线昏暗,两人情动之下只沉醉在孕育之中,还没细望过彼此。如今在这不甚宽阔的沐浴房中,她就这么看着杨晞赤裸地泡在浴盆里,不免有占便宜的嫌疑。 心里告诉自己不能占便宜,眼皮却鬼使神差地往上抬了抬。 杨晞一头墨发凌乱盘起,几许发丝落在水珠浸润的锁骨上,看起来如出水的仙子,洛蔚宁从没见过杨晞这模样,整个身体热浪涌起,喉咙紧了紧,润了润喉,道:“还……还要水吗?” “我快好了,你先放着吧!”杨晞道。 “哦。”洛蔚宁放下水桶,目光躲避着杨晞,再看下去她怕忍不住。 她们还在为出征之事闹别扭,若她忍不住想做那种事,被杨晞拒绝,岂不是自讨没趣,难堪了! 洛蔚宁刚挪开视线,结果目光触到杨晞锁骨下还没完全没入水中的浅浅的沟壑,忍不住定睛了,又咽了咽口水,努力将腹腔的热火强压下去。 杨晞察觉到她炙热的眸光,赶紧抱起双手挡着,羞道:“还杵这儿干什么,快出去!” 洛蔚宁被赶出了沐浴房,浑身的燥热硬是平复不了。回到寝房后,心情既低落又不甘,明明她们已行过“夫妻之实”,亲密无比的,方才她不过多瞧了一眼,她便要遮掩起来,还将她赶了出去,俨然就当她是外人。 这口气着实让她憋得难受! 她拆下了自己三个月没洗的床被单,从柜子里拿了干净的铺上。看着一袭崭新的青色绣花床单,云纹锦被,还有个蓝色的软枕头,长长的,是双人枕。那都是杨晞喜爱的色系,是她们在密室重修于好后她特意买下的,为的就是等有需要杨晞留在鸿鹄院过夜,她们同在一榻,枕着入眠。 如今看来,杨晞对她嫌弃讨厌,今夜她怕是用不上了! 于是她从柜子里抱出从前用过的木枕头,又蔫头耷脑地把旧床单铺开在地上。 杨晞沐浴过后,穿着一袭白色中单,披散着墨发轻轻走回寝房,看到洛蔚宁正在地上铺地铺,脚步霎时止住,在橘黄的烛光下,可见她平静的面容瞬间黯淡下去。 洛蔚宁居然,在打地铺! 100-110 第101章 说服 ◎这洛蔚宁昨夜真是太孟浪了!◎ 洛蔚宁铺好床单,抬头便迎上杨晞的眸光,冷静中带着几分愠怒,看来还是在生她的气。她的手局束不安地在腿边摩挲了两下,道:“你累了就先到床躺着,我去沐浴,回来我们再谈。” 杨晞淡淡地嗯了一声,一眼也没看洛蔚宁,就越过她上了床。 洛蔚宁担心杨晞等太久睡过去了,便快快沐浴完毕,回到寝房中去。 她关上门,往床边走去。只见杨晞侧躺在床上,被子盖至腰上,背对着她,瞧不出入睡与否。即使在三步之外,她也能感受到对方背影的冰冷。 “巺子,我们谈谈吧!” “嗯。” 依然惜字如金、态度冷淡。 洛蔚宁踌躇了一会,往书案走去,捧起一个小匣子走到床前。然后在自己的床铺坐下,径自打开匣子,里面装着一沓书,共五本。 洛蔚宁看着这一册册蓝皮封面的经书,保存完好,看起来依然很崭新。那是她受封都虞侯,获赐府邸,杨晞赠她的礼物。都是兵书和政治学问的经书,为了方便她读懂,杨晞还在上面写了批注。 当时她粗俗不懂事,不爱读书就搁置一边,后来经历牢狱之灾,才明白修身养性,提高学问的重要性。 她在天牢养成了读书的习惯,出来后依旧不忘天天阅读。 她拿起最上面那册《孙子兵法》,又看向杨晞的背影,缓缓地道:“自从生起了回军营的心思,我就一直在做准备。这几个月来,除了每天习武,我把你当初赠我的书都看完了,还把《孙子兵法》都背下来了。我有武艺,还懂兵法,你就让我去试试吧?” 洛蔚宁恳切地看着杨晞,苦苦等待她回应,过了好一会才听到她道:“你没看过纸上谈兵的故事吗?” “我……”洛蔚宁被驳住了,想了想,又道,“我虽然看了兵书,但不会像赵括骄傲,这次出征不还有老军师?我会虚心向他们请教的。巺子,你就相信我吧,我没那么脆弱。” 一番话后,屋内陷入了沉寂。过了许久,不见杨晞回应,却听见浅浅的一声啜泣声。 洛蔚宁慌了,赶紧翻身上床,从后面抱着杨晞,握着她的双手,才发现这双手都冰了。她心疼地道:“巺子,你不要难过好不好?我答应你,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杨晞背对着洛蔚宁,脸上两行泪水,眼睛和鼻尖都红了,她抬起衣袖擦了擦泪,心里也有点嫌弃爱哭的自己,洛蔚宁会不会因此厌烦她? 从她母亲去世后,她的心里只有复仇,就再也没落过泪,直到洛蔚宁走进了她的生命。 她不是爱哭的人,也不是故意向洛蔚宁闹脾气。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皇帝偏偏选中了洛蔚宁出征,让她父亲有下手的机会。她忽然想起,从她们相遇以后,洛蔚宁每次遇到危险都是因为她,使她觉得自己就是洛蔚宁的灾星。 她越是紧张在乎洛蔚宁,就越容易为她而哭! 洛蔚宁听了她的想法后,不由得好笑,脸庞蹭着她的鬓角,温柔地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要不是你,我又怎么有机会入军,经历那么多精彩的事情,甚至成为禁军将领,你可是我的贵人!你忘了吗,至清真人说我命格极贵,与你最为匹配,贵人是不会轻易有事的。更何况,人生总有起起落落,不要总往自个身上找原因。” 杨晞觉得洛蔚宁的话也有些在理,很快就豁然开朗了。这次出征虽然凶险,但未必不是祸兮福所倚。只要洛蔚宁能平安回来,必定前途无量。再说国家骚乱,百姓罹难,她阻止她出征,未免太过自私了? 出征的事,她算是想通了。但想到洛蔚宁打地铺,有意和她分开睡,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佯嗔道:“那你下去吧,我再冷静地想想。” 洛蔚宁以为还没说服她,觉得今夜是谈不拢了,落寞地“哦”了一声,然后松开杨晞翻身下床。 洛蔚宁一离开,杨晞就脱离了怀抱,感到背后凉飕飕的,还有些空虚,怪不舒服的哪还能睡得着?她一直睁着双眸,侧耳细听洛蔚宁的动作。 听见她翻动被单的声音,接着是间歇传来的窸窸窣窣的翻书声。 她在看书。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杨晞终于忍耐不住,翻身到床沿,侧脸枕着手背,俯视着洛蔚宁。 洛蔚宁平躺在地上,双手捧着《孙子兵法》,正对着脸悬空而举。看到杨晞后,她把书放下来,一上一下与她对视着。 杨晞的一双桃眼依然泛红,但目光含笑,带着满满的柔情,洛蔚宁霎时看得痴迷了。 “快睡觉吧,还有半个月才出征,读兵法也不差在今晚。” 洛蔚宁大喜,黑漆漆的眼珠仿佛被点亮,“你答应?” 杨晞抿嘴笑着,点了一下头,“快睡吧!” 洛蔚宁转眼就扔了书,装作可怜兮兮的模样,“地上有些冷,我能不能上去睡?” 她哪是真心征求杨晞的意思,话还没说完,就像只猫一样,大摇大摆地上床躺下,掀被子盖在身上了。 杨晞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给点阳光就灿烂。她推开洛蔚宁挨过来的身躯,嫌弃道:“快下去,你不是打地铺吗?” “你就不担心我着凉吗?” “着凉正好,就不必出征了。” 两人一边说,一边嬉闹地挨近和推搡,洛蔚宁突然一翻身,撑在杨晞身上。看着对方一头柔顺的墨发散在脑后,白如皓雪的脸与那水雾浸染的眼眸相衬,别有一种她从没见过的美,似纯净也似妩媚。 她目光突然变得深情款款,“谢谢你巺子。” 杨晞被她炙热的目光烧红了脸,低垂眼睑,羞赧道:“谢我什么。” “有你的谅解,我就更有信心上战场了。” 说完,洛蔚宁单手捏着杨晞的下巴,抬起,盯着两片樱唇看了片刻,喉头紧了紧,然后俯下头,贴在了她的唇上。 很快叩开了两片唇瓣,舌头顺着水润溜了进去。她的吻温柔而绵长,舌齿纠缠间,耳畔响起两人愈发急促的呼吸声。 洛蔚宁的唇抽离开来,沿着脸庞往耳后根去,而一双大手也不老实地摩挲在杨晞单薄的衣衫上,仿佛带着火焰,把杨晞整个人都烧得燥热滚烫。 洛蔚宁的唇游移下去,来到里衣的衣衽上,咬开了扣子,美丽的风光展现眼前。 在这窄小的床上,杨晞被洛蔚宁翻来覆去折腾了大半夜,累得身子几乎软成了一滩水,最后像是昏迷了一般在洛蔚宁的怀里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 她醒来的时候,感觉浑身的骨头像被拆开重新装回去一样,又疼又累,但摸到身上的衣裤,唇畔浅浅一扬。 她记得当时自己筋疲力尽,赤裸地睡在洛蔚宁的怀里,所以这是洛蔚宁为她穿好的。 枕边已没了温度,杨晞努力撑着身子坐起来,把落在身前的墨发拨到背后,就这样从衣缝里瞧见了从锁骨到胸口,一点一点的红痕。 她又羞耻又气恼,甜蜜的笑脸瞬息间布满乌云。 这洛蔚宁昨夜真是太孟浪了! 她把最高一颗扣子扣好,所幸对方还知道分寸,没在脖子上留下印记。 她下了床穿回昨日穿着来的绿色曲领袍,走到梳妆台前驻足打量了一会,干净而整齐,是她昨夜亲眼看着洛蔚宁收拾的。不晓得她没来的时候,这桌子乱成什么模样。 洛蔚宁总是如此,每当她要来鸿鹄院,总是拿出最好最舒服的一面展示给她。比如床上换上干净的枕头、床单和被褥;家里收拾得干净整洁,纤尘不染;还有在吃食上,总要亲自悉心下厨,给她做最美味的菜肴,可谓满心满眼都是她。 能被她喜欢,那是何其幸运! 她坐下小圆凳,梳妆台上一块铜镜映入眼帘,另有一把桃木梳便再无其余用作装扮的事物了。不过这镜子大如天上的玉盘,想必洛蔚宁平时没少照,还是挺臭美的一人! 弯唇笑了笑,然后对着镜子梳理长发,不过多时就将头发梳理整齐,挽起发髻以珠钗贯穿稳固。 她又百无聊赖地左右看看,顺手拉开梳妆台的抽屉,里面没有一件胭脂水粉,倒是散落几十枚铜板,还有一本小书。 好奇地拿起书,刚翻开,平静的脸骤然变色,瞪着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这是一本图画书,一帧帧都是两个女子在行云雨的画面,是用于教习的。 她真的很难相信,洛蔚宁的样子看着纯良无害,竟然私下看这种书! 脸庞热浪翻滚,忍着害羞,杨晞翻了一页又一页,突然后知后觉。洛蔚宁昨夜用在她身上的步骤和动作,和这画上的内容如出一辙,什么热浪打耳后、双掌抚玉躯、口舌汲幽泉。 难怪和上次在密室相比,洛蔚宁不仅没让她疼痛不适,动作还娴熟了那么多,原来都是在这书上学的! 杨晞看着这些画面,仿佛在看自己和洛蔚宁昨夜的缠绵,害羞又尴尬地合上了书。 正在这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洛蔚宁捧着一盆水走进来,笑道:“巺子,你起来了!” 她把水放杨晞面前,却见对方的脸拉了下来,双颊泛着红晕。她有些疑惑,目光一转,就发现杨晞手上的图画书了。 她尴尬地搔了搔头,憨笑道:“这……你是怎么发现的?” 杨晞嗔道:“你骗我,你说这段日子都在看兵书,但实际上是看这些不正经的。” 洛蔚宁赶忙道:“你听我说巺子,我就只看了一本,没耽误看兵书。”她像个犯错受教训的孩子,蔫下了脑袋,“因为上次把你弄哭了,我觉得自己挺笨的,担心下次还会伤害你,就去书肆找些学习的书籍,然后找到了这本画册。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没耽误看经书。我对天发誓……” 她刚竖起三指,杨晞就嗔怪一笑,把画册塞她手上,道:“好了,我又不是不相信你。人贵在反思并学习弥补,你有这份自觉可见是个聪明人。” 洛蔚宁被夸,嘻嘻地笑了。 杨晞抬起眼皮瞅了瞅她,心如捣鼓,抿着嘴犹豫了片刻,似是回味地道,“实话说,确实有长进了!” 突如其来的一句肯定,洛蔚宁惊喜得心里像蘸了蜜糖,咧着嘴眉开眼笑。 杨晞如此含蓄的一人,能开口肯定她的房中术,是多么难能可贵,可见昨夜她表现得有多厉害! 第102章 婉拒成亲入军营 ◎待凯旋之后,我定会三书六礼将你迎娶◎ 在杨晞洗漱的时候,洛蔚宁又到厨房里捧来了亲手做好的香葱鱼片粥。 “来,快吃点东西填肚子吧!” 她坐到杨晞面前,对方凑上前闻了闻粥里冒起的白雾,享受般道:“唔,好香,阿宁的厨艺真好!” “这都是为你做的。” 洛蔚宁看着她略显疲劳的面色,昨夜的一幕又涌入脑海,在她的不断攫取下,杨晞累得筋疲力尽,平躺在床上,求饶般地道:“阿宁,我不行了,你快饶了我吧!” 她既为房术的长进而沾沾自喜,但也因为折腾惨了杨晞,心像扭成一团地疼,于是舀起一汤匙的粥,道:“我喂你吧!” “不用了,我自个来就行。”说着,杨晞抬手想接过粥碗和汤匙。 洛蔚宁却有所顾忌,把手往后一缩,“你太累了,我怕…… ” 杨晞一怔,看着洛蔚宁一副担心她打翻饭碗的谨慎模样,无奈地笑了,然后弹了一下她的额头,道:“想什么,虽然我夸你有长进,但你还不至于让我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 说完,杨晞就夺过粥碗,自个吃了起来。 洛蔚宁的脸颊腾地红了,羞赧又尴尬地摸着被弹得发疼的脑门,看着杨晞低头喝粥,唇角还勾着得意的笑,越看越不甘。 杨晞这是在看轻她,待下次,别说吃饭的力气了,她要让她连下床的力气也没有! 洛蔚宁早前就和洛宝宝吃过了,便一直坐在杨晞身边,想起即将入军营,她落寞不舍地道:“一会你还要到为善堂坐诊,我先送你过去,然后回来收拾行囊,明日就去军营报道了。” 杨晞搁下汤匙,抬头看着洛蔚宁,水亮的眼眸似有眷恋,也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洛蔚宁始终注视着她的动作,那犹豫忐忑的神态,想来是舍不得她,却又道不出挽留的言辞吧! 杨晞拿起巾帕抹了抹嘴,然后咬着下唇犹豫了一会,看着洛蔚宁的眼睛,终究还是开口了,“阿宁,我们成亲好不好?” 突如其来的询问,让洛蔚宁大为惊讶。她笑笑道:“巺子,怎么这么突然了?” 她以为,成亲起码得把向王爷一并说服,待杨晞大仇得报,她们即将归隐的时候才能办的。而不是在现今她准备出征的时候仓促而办! 杨晞又道:“我回去和爹商量,在你出征前,我们就在家里拜堂好不?” 洛蔚宁缓缓回过神来,牵着杨晞的手,温和道:“巽子,你可知道,从我与你在一起那天起,我做梦都想跟你成亲。” 杨晞唇角扬了扬,然而洛蔚宁却话锋一转,继续道:“可是现在不能。” “为什么?”杨晞被拒,紧张地问。 “我就要出征了,这番生死未卜,若是与你成亲,万一发生不测,岂不是毁了你一辈子?” “可我不在意,除了你,这辈子我谁也不嫁!” 杨晞就是想在洛蔚宁出征前与她成亲,想证明给向从天看,不管他如何阻扰,她们都不会退让一步,想让向从天知难而退,给洛蔚宁一条生路。 她这么做,着实有与向从天赌气的意味! 洛蔚宁耐心道:“巽子你听我讲,距离出征只有半个月,太仓促了。成亲是终身大事,我不能委屈了你。我向你保证,待凯旋之后,我定会三书六礼,亲自到杨府将你迎娶,礼节之事,一个都不落!” 杨晞被洛蔚宁的话打动,方才的倔强都消散了去,转而被柔软填满。羞赧得低垂脸颊,低声道:“你我同为女子,若是大张旗鼓成亲,该叫多少人笑话?” 她承认,此前亲眼看着赵淑瑞和兄长的婚典,有汴京万民见证,有亲族祝福,她不止一次想象与洛蔚宁也同样有一场成亲之礼。但冷静过后,这念头便打消了。她们两个同为女子,即使外人不清楚洛蔚宁的身份,不会嘲笑她们,但杨仲清、向从天还有姑母一家是知晓内情的,会否觉得她们办婚典过于荒诞了? 洛蔚宁佯装得意地道:“我可是将军,谁敢笑话我们,我就让手底下的兵教训他们!” ………… 这天刚好是杨晞休沐,上午她在为善堂看诊,午后她和洛蔚宁还有洛宝宝到集市补充生活物资以及洛蔚宁出征的用品。 将近傍晚,洛蔚宁骑着白马送杨晞回府。分别前,洛蔚宁告诉对方,在出征前,她会从军营出来跟她道别的。 杨晞点了点头,目送洛蔚宁骑马远去的背影,平静的脸上变得若有所思。 第二天,洛蔚宁早早起了床,束发戴上铜冠,穿着一袭素白色短打,在奶奶的灵位前上了三炷香,望着奶奶的灵位,心中被内疚缠绕,无比的沉重。 奶奶的遗愿是希望她远离朝廷官府,和宝宝一起过上安稳平静的生活。但现在,奶奶走了还不到半年,她就违背她的遗愿,主动回到军营,该是多么不孝? “奶奶,你对阿宁的教导我都记在心里。可阿宁以为,人一辈子,若只能苟且活着,长命百岁又有何意义?阿宁有所爱之人,这辈子只愿为了守护她而活。奶奶,请你原谅阿宁!” 洛蔚宁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红着眼眶,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下一首。 洛宝宝抱着洛蔚宁的包袱,立在她身后,脸上同样百感交集。直到此刻,她才完全理解洛蔚宁。 生命不在于寿命有多长,而在于能否捍卫自己的信念。 杨晞,便是洛蔚宁的信念! 洛蔚宁拜祭了洛奶奶,和洛宝宝别话后,就背上包袱,执起入军前奶奶赠她的红缨枪,策马飞奔向大内。先到兵部接受任命,领腰牌,然后就去往南郊临时搭建的靖乱军军营。 刚来到寨楼,就看见李家兄弟等在门外。 两人一袭红色短褐军装,看到洛蔚宁后立即招手,笑得分外灿烂。 “宁哥,宁哥!” 洛蔚宁离开军中已久,重新入军就看见故人,立即展开笑颜,拉紧了缰绳,吁的一声,然后从马背跳下来。 “阿广阿靖,你们也在靖乱军?” 李家兄弟仿佛不曾知道洛蔚宁的女儿身,依然像从前一样相处。他们二话不说,一人为洛蔚宁牵马,另一人替她拿包袱,洛蔚宁握着红缨枪,和他们边谈话,边往军营走去。 李超广道:“是秦帅安排我们进来的。他说宁哥你担任前锋将军,问我们要不要继续做你的左右亲信,我们哪有不答应的?” 洛蔚宁眼中含笑,但显得有些惆怅,“这么轻易就答应,你们可知道前军凶险?” 李超靖慷慨道:“咱们是兄弟,正是因为凶险,才要在你左右保护你!” 洛蔚宁哽咽了一下,感激地拍了拍李家兄弟的肩膀,以此代替千言万语的感谢。 午后,洛蔚宁参加了一场大会,由秦王主持,参加者除了靖乱军副将秦扬,各军军师,还有文官枢密院事、兵部尚书、侍郎,以及武将殿前司副帅秦渡等。 靖乱军拟组建五万兵力,前军一万五千人,中军二万五千,后军一万,从汴京各路禁军中挑选。眼下正是筹建之初,只任命了各军将领和挑选顺少部分禁军,需在半个月内挑选出所有士兵,由前中后三军将领各自负责。 筹备粮草事宜,由文官负责;另有作战方略与阵法排布,则由文官与武将共同商讨,半月内拟出。 大会结束的时候已经到了酉时,金色的夕阳斜斜地映照在校场上,只有稀疏的几名士兵走过。洛蔚宁刚从军署来到此处,迎着夕阳走了几步,抬起手伸了伸懒腰,然后叉腰而立,仰面感受着夕阳的光芒,以及迎面打来的晚风。 大概是她本就属于军营,终于回到自己熟悉的领域,心情分外的畅快。 “阿宁!” 就在洛蔚宁迎着晚风,闭目纳气的时候,身后响起一把沉稳而温和的声音。 洛蔚宁赶紧回头,高兴道:“秦帅!” 秦渡上下打量洛蔚宁,见她头发整齐束起,白净的脸蛋笑得干净率真。一身红色短褐,外套黑色软甲,衬得身姿高挑矫健,看起来器宇轩昂,丝毫没有初入军营时候那样的怯懦。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 “秦帅,你怎么了?” 秦渡道:“去拿一杆枪过来!” 洛蔚宁疑惑不已,但既然是秦渡的命令,她也不多问,快地跑到校场边上的兵器架,拿起一杆枪交给秦渡。 秦渡掏出巾帕,边擦拭着枪头,边问洛蔚宁,“最近可有练枪?” “回秦帅,阿宁每日练习从军营学来的秦氏枪法,不敢懈怠。” “很好。”秦渡擦拭完枪头,把枪杆杵在地上,正视着洛蔚宁,方正的脸严肃了起来,又道,“枪乃百兵之王,兵家常用武器。你虽是步兵出身,可如今已贵为将军,日后当是纵马战场,枪术练得越精湛,才越能在战场上存活下来。大周安享上百年太平,别说你年纪轻轻的,就连老将们也没有作战经验。你又是前锋将军,腹背是敌,此次出征凶险万分。本帅没什么能帮到你的,唯有将一套完整的秦氏枪法传授你,好让你能在战场上自保。” 秦氏枪法乃闻名大周的绝学武艺,秦渡只在神卫军传授了二十式,剩余十式留作家传。得知他要将完整的枪法传授于她,洛蔚宁惶恐而激动,道:“殿帅!这怎可?” 秦渡又语重心长道:“虽然秦氏先人有规矩,非秦家人不能学习整套枪法。可我秦家历经十世,到如今,只有秦扬一代单传。以前我固执,恪守祖宗规矩,除了秦扬,就再也不将这套枪法完整传授于人,现在想来可是大错特错呀!秦家有一套好武艺,理应为天下谋福祉,又怎可眼光狭隘,只顾着家族私利?更何况,本帅教子无方,秦扬已走入歧途,秦氏枪法必须要一个心底纯良之人方能传承。阿宁,你虽然是个女子,可武艺不浅,且为人正直善良。本帅相信你,今日把三十式枪法传授你,你便接着。现在我舞一遍,你且看清楚了!” 秦渡不容洛蔚宁推拒,双手迅速握紧枪杆,斜举红缨枪。接着,便见一苍松般的身姿在夕阳下晃动长枪,持枪稳活,前管后锁,跳跃起来如游龙腾空。 洛蔚宁眼珠子快地转动,追随着秦渡的每一个动作,因着有较高的武学天赋,以及早已熟练秦氏枪法前二十式,很快就跟上了秦渡的节奏,记下了每个动作。 不消一会,秦渡就将枪法后十式耍了两遍,干净利落地将红缨枪往洛蔚宁那边一抛,洛蔚宁身手敏捷,分毫不差地握住了枪杆,不容停顿瞬息,便将方才记在心中的枪法耍了一遍。有错误之处,秦渡再指点一二。 夕阳的金光洒落在空阔的校场上,有甲衣少年挥枪起舞,远远看去,黑色的身影矫健若惊龙,在夕阳的映照下,一抹寒光自枪头射出,始终环绕着少年的身体,红缨枪仿佛与她融为一体。 秦渡负手立在一旁,微微颔首,满意地勾起唇角。 一个挺拔的身姿伫立在校场后的营帐外,鹰隼般的眼睛落在洛蔚宁与秦渡身上。秦扬恨得咬牙切齿,悬在腿边的双手逐渐聚拢成拳。 第103章 有御医随军出征 ◎还有官家特派的御医,她的巽子!◎ 洛蔚宁回到军营后,接下来的半月便和李家兄弟开始着手挑选前军士兵的事情。 她曾是神卫军二把手,照理应从熟悉的旧部中挑选,然而神卫军乃上四军之一,大周最为精锐之师,不能轻易出征折损,所以她只在神卫军挑了百名旧部,又在别的禁军队伍中挑足了一万五千兵力。 大周国库尚且充足,在皇帝和文官的积极筹备下,很快就为靖乱军备足了三个月的粮草。其余所有任务也在出征前如期完成。 出征前一天,靖乱军上下休沐半天,准许回家与亲人团聚。洛蔚宁先回家和洛宝宝道别,在酉时前赶到宣德门外等候杨晞。 两人沿街打马而行,尔后在酒楼中吃过晡食,行过夜市,亥时前于杨府门外分别。 洛蔚宁打马赶回南郊的军营,走在黑夜里空旷无人的石板路上,马蹄哒哒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脆。 她陷入了思绪,任由身体随着马儿的走动微微摇晃。 今夜的杨晞好像有些怪怪的,自宣德门见面至分别,她看起来神采不错,始终扬着唇角,反而是她,想到不知要分别多久,想到战场危机重重心里就苦涩欲哭。这半月到底发生了什么,杨晞在与她分别之际竟没有丝毫不舍,还貌似有些愉快。 “哎!”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或许是她多心了,杨晞想来是看开了。离别难道不应该高高兴兴的吗?若是一起愁容满面,相看流泪,岂不浪费了今夜的大好时光? 第二日卯时前,五万靖乱军聚集在汴京城南郊,等候皇帝、诸王及百官的到来,举行祭天出征仪式。天破晓之时,南郊就已人头汹涌,除了士兵和百官,还有许多士兵的亲属,赶在大典举行前与亲人道别。 她看到士兵们都有家人赠礼道别,心想杨晞也一定会来送别她,于是匆匆忙忙地挤在人群中,左顾右盼地寻找杨晞的身影。 很快,她就在祭坛下看到了一袭青色曲领服的暗香,赶紧跑到她面前。 “暗香!” 暗香微笑着,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歪头上下打量着了洛蔚宁。 洛蔚宁穿着一袭红色军衣,外面是一袭沉甸甸的银色长甲衣,挺拔的身姿如同冬天里裹着银装的松。头上戴着银盔,红色盔缨在朝阳照耀下发出点点光芒。 暗香眼中漾起了惊艳,道:“呦,洛将军这身行头衬得可真英俊,若是杨医官看到,恐怕舍不得放你走了!” “你就别打趣我了,巺子呢?” 暗香摇了摇头,“不知道耶,可能没来吧!” “为什么?”洛蔚宁大惊。 “连你都不知道,我更不知了。” 洛蔚宁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瞬间染上了落寞。当初哭着舍不得她出征的人是杨晞,如今临出征了,不来送别的也是她。 就在她想不明白杨晞为什么这样做的时候,目光扫到身边的士兵们和妻子或母亲道别,双方哭成了泪人,似乎就想明白了。 杨晞一定不喜欢这种场景,不愿意看到彼此难过吧! 她与暗香别话了几句就转身走了。暗香望着那抹银色背影,笑着摇了摇头,这洛将军,果然满心满眼都是杨医官。 自言自语道:“哎,你但凡关心一下我为何出现在这里,就不会被骗了!” 朝阳从东方露出头来,给大地撒上了一层金光。 五万靖乱军成方阵排列在校场上,阳光照耀下,将士们的甲衣和兵器熠熠生光,夺目而壮观。 官员宣读完出征檄文,皇帝在吉时登上祭坛祭天,然后给靖乱军主帅秦王授予节钺,洛蔚宁、秦扬等靖乱军将领登上祭坛上香,君王亲手送上壮行酒。 众将士亦有家人端送壮行酒,在一阵擂鼓声中,将士们倾起酒碗,一饮而尽,最后摔碗而去。 大军队伍浩浩荡荡,绵延十数里。 洛蔚宁身为前军将军,骑着白马,带领几千骑兵走在最前头。她左右两边是李家兄弟,身后紧跟着几名同样骑马的前军将领,骑兵之后是上万名步兵。 前军负责开路,后面是主力中军,秦扬率领几千精良骑兵,将中间的华丽马车重重掩护,车舆内的人显然是秦王。 后军押送着粮草辎重,紧跟在队伍最后面。 士兵们酒足饭饱,在午时出发,经过两个时辰,军队终于离开了开封地界,进入京南路。官道傍山而开,五万将士在蜿蜒的山路上如巨龙般行进。 洛蔚宁一手拉缰绳,另一手执枪,看着渺无人烟的山路,心情愈发沉重起来,忍不住放开缰绳握着挂在腰间的玉璜。 李家兄弟看着她落寞的模样,大概猜到了她在想什么,神采奕奕的脸露出嘻嘻笑容。 “宁哥,在想杨医官吗?”李超靖道。 洛蔚宁目视前方,悠悠地道:“我是想她,可她却连送行也没来。” 李超广道:“你也不用太难过,其实呀,出征前她找过我们,给我们兄弟送礼,拜托我们务必保护好你呢!” “真的?”洛蔚宁的眼中闪现一丝光芒。 “我们怎会骗你,杨医官还是很在意你的!” 洛蔚宁落寞的心情瞬间舒展开来,笑容驱散了满面的惆怅。因为杨晞没来送行,一路上她都心不在焉,不思饮食。这会终于感觉到口渴,立即搁下手中红缨枪,拿起了水囊。 杨晞能为她做到这份上她已经心满意足了,没想到李超靖接着又道:“你知道吗?这次秦王出征,官家特意安排了御医随同,好照料秦王。” 此时洛蔚宁刚仰起头喝了一口水。听到“御医”二字,她怔住了,含着一口水一动不动。 她瞪大了眼睛,有些怀疑但又不敢确信。 李超靖又嘻嘻笑道:“你知道那御医是谁吗?” “咳……” 洛蔚宁惊得被水呛到,连咳了几声。好不容易缓过来,她边抹着嘴角的水,边问:“是她?” “没想到吧?”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李超广道:“是杨医官吩咐的,她怕你不答应,让我们出了汴京再告诉你。” 洛蔚宁又惊又喜,笑了出来,忽而又紧张道:“那她在哪里?” “就在秦王后面。” 李超靖转身往后,指着蜿蜒的山路中,后面一个遥远的山坳,与那架华贵的马车隔着几列骑兵后的另一架马车。 洛蔚宁顺着李超靖所指的方向看去,恍然大悟,一路上她偶尔回头,看到跟在秦王车驾后面有几辆马车,以为都是一些文官,没想到其中还有官家特派的御医,她的巽子! 接下来半天的行程,她都强忍着想要见杨晞的迫切心情,待到黄昏时分,军队到达一开阔的松林中,原地搭营帐休整。 她安置好士兵后,立即策马飞奔,穿梭于上万名士兵之间,去见她的巽子! 第104章 军营夜会 ◎我随军出征只是为了看紧你!◎ 夜幕降临,松林里燃起一团团黄亮的篝火,照亮了周遭的漆黑。只见一个个营帐拔地而起,士兵们结束了一天的行军,围坐在营帐外的篝火边上,一边吃饭一边谈笑。由于是头一天行军,士兵们精力尚很充沛,看起来十分惬意。 杨晞和暗香穿着绿色曲领公服从秦王的营帐中出来,抬头眺望了一下营寨外,吩咐暗香道:“秦王不过是行军劳累,并无大碍,你一会先把汤药送过去。” “好。” 随后,杨晞便迈着碎步匆匆往营寨外走去了。 中军的营寨支起两根竹杆,拉开一条朱色绸布以作标记。在营寨之外,是前军的营帐。杨晞眺望营帐旁边的通道,眼中满是期盼。 不消一会,道路远处出现一匹奔腾的白马,上面坐着的正是她翘首等待的洛蔚宁。 杨晞嫣然一笑,冲洛蔚宁挥手,“阿宁!” “吁!” 洛蔚宁一拉缰绳,白马前蹄猛然抬起又踏下,停在杨晞面前。她赶紧跳下马背,脸上的笑容既开心又紧张,扶着杨晞肩膀道:“巺子,你随军出征也不告诉我?” 杨晞笑了笑,看向营寨内的那座黄色的华丽营帐,道:“先去见秦王,禀告今日的行军状况吧!” 洛蔚宁恍然醒觉,笑道:“好!” 她夜晚擅自离开队伍找杨晞,若无个正当理由,免不了落下把柄,被有心人在秦王面前参上一本,也够喝一壶的。所幸杨晞心细如丝,猜到洛蔚宁知道她随军出征必然会来,便特意在营寨外等候她,提醒她先去见秦王汇报军情。 洛蔚宁依计进入秦王的营帐述说今日前军行军的状况,过了半个时辰方出。杨晞待她出来,便带着她去往十步之内的御医营帐。 洛蔚宁一边走,一边迫不及待地询问杨晞是怎样做到随军出征的。 此事追溯回靖乱军出征的五日前。 杨晞深知洛蔚宁此行凶险,左右思索了多天,最终还是登门公主府。她虽与赵淑瑞自小相识,情同姐妹,但几乎从没利用过她的关系行方便。她仅两次向赵淑瑞提请过帮助,一次是为救洛蔚宁,而另一次就是五日前。她得知赵建要给秦王出征配置御医,本属意于和杨仲清年纪相仿,医术了得的黄御医。但为了随洛蔚宁出征,杨晞便和赵淑瑞一同面圣,主动请缨随秦王出征,赵淑瑞再从中帮忙说几句好话,赵建就这样答应了。 赵淑瑞本也担忧杨晞出征受苦,奈何拗不过杨晞,只得答应帮忙了。出征前她还千叮嘱万吩咐,让杨晞务必要待在后方,别一股脑地跟着上战场。 军队在林间只停驻一夜,帐篷内布置较为简陋。但与普通士兵的帐篷相比,御医身为秦王随行官员,帐内配置要更为舒适,地上多铺了一层木板抵御寒气。 当杨晞掀开帐帘的时候,暗香正在铺毯子以作睡觉之用。洛蔚宁看到暗香后,想起出征大典前她找过暗香询问杨晞的去向,她还说不知道。如今在这里和暗香撞了正着,洛蔚宁瞬间反应过来。 “原来你骗我!”她指着暗香,气恼道。 暗香笑得洋洋得意,吐了吐舌头,道:“谁让你好骗!” 说完就掀起帐帘出去了。 洛蔚宁看她毫无不愧疚,还很嘚瑟的样子,气呼呼的。杨晞笑着拉她坐下,安慰道:“好了,你别气她了,是我让她瞒着你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杨晞一直牵着洛蔚宁的手,低着头,装作犯了错乖乖认错的模样,“我怕你不同意嘛!” “可是……” 杨晞迅速抬手,以指腹掩住洛蔚宁的唇。 洛蔚宁本来还很激动,被对方猝不及防的亲密的举动惊到,她怔住了,想说的话也硬生生咽了回去。 杨晞红着脸,近乎乞求般道:“阿宁,我们不要吵架好不好?我都同意你出征了,你也不要怪我随军出征,一人退一步,好不好?” 洛蔚宁哪里承受得住杨晞的哀求,心坎很快就柔软了下来。握着杨晞掩在自己唇上的手,望着对方因为行军疲惫而略显苍白的脸,心疼得忍不住抚着这张脸蛋,沉默着,眼中热泪盈眶。 虽说杨晞是秦王的御医,不用上战场,自然不会有太大的性命之忧,可毕竟一弱女子,鲜少出远门,这一路随军颠簸也累得够呛的。若非放心不下她,杨晞又怎需承受这份辛苦? “你是担心我没有心计,害怕我会给高太师的人欺负,所以才随军保护我的,是吗?” 杨晞见洛蔚宁内疚心疼得快哭出来的样子,突然嫣然一笑,凑上前,如蜻蜓点水般啄了一下洛蔚宁的唇,道:“是!可还有一个原因,我随军出征只是为了看紧你!” 洛蔚宁还没来得及因为杨晞主动亲她而喜悦,就被对方的话整疑惑了。 “看紧我,为什么?” “人人都说南方山清水秀,养出来的女子多似水,美丽灵动,万一你不老实,遇到哪个好看的小娘子,舍不得回去了呢!” 洛蔚宁不久将要上战场杀敌,杨晞不希望给她太沉重的心理负担,于是故意编了个理由,让气氛一瞬间变了味。 洛蔚宁果然从愧疚中抽离出来,心里顿时一个咯噔,“我……” 杨晞没想到洛蔚宁竟然心虚,霎时急了:“你在心虚?” 洛蔚宁也不是心虚,只是想起了一路行骗到汴京的那一年多,在两淮地带确系结交过五六名富家小娘子,从中得到了些盘缠,所以有些惴惴不安。 可转念一想,她当时对那些小娘子就是求财,关系仅此而已。她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赶紧解释: “我没有,我以前就是从南方上汴京的,又不是没见过南方女子,她们再是水灵,也不及你的万分一,我怎会抛下你不回去了?” 杨晞听罢,脸上顿时涌起一阵热浪,终究是没有再质问下去。明明是她想打趣洛蔚宁来着,最终还是被对方睁着圆溜溜、乌黑泛光的眸子,无比真诚地说出的一句话打败了。 这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那是夸张轻浮,偏偏从洛蔚宁口中出来,就让她觉得无比真诚,惹人害羞。 两人很快又跳过这个话题,谈起接下来的行军计划。方才洛蔚宁从秦王营帐中得到军令,接下来的日子,洛蔚宁领前军快速前行,率先赶往淮西路了解战况,整顿军务。而杨晞身为秦王御医,只能跟着中军的行进。 一想到两人将要分别一段日子,洛蔚宁需独自面对前方危险的战况,杨晞整个心都悬了起来,送她离开中军营寨的路上都在叮嘱。 “行军作战,敌人不可预测,一旦进入淮西你就要多加留心,小心有埋伏!” 洛蔚宁一手牵着白马,另一手牵着杨晞,唇畔始终弯着一抹弧度,耐心着听对方的嘱咐。走出中军营寨后,她便回过身对杨晞道:“巺子说的我都记住了,你放心吧,我会在淮西等你。” 杨晞微笑着点了点头。 “时候不早了,明日一早还要继续行军,你早点回去歇歇吧。” “好,我看着你走就回去。” 洛蔚宁无奈一笑,然后松开了杨晞的手,蹬上马背,又深深地望了杨晞一眼方策马离开。 ………… 大周地势北高南低,一条淮清江自汴京城郊往南流,经过京南路、岭北路,穿过苍木岭流入淮西路,再向东流至淮东路,注入东海。官道沿河修建,洛蔚宁率前军从官道南下,日行近百里,不足十天便进入了淮西路地界。 正值炎热七月,午时的太阳像一只大火球挂在天上,炙烤在山间的土路上。 一支大军浩浩荡荡从北向南走,身上的甲衣反射着银光。与此同时,沿途浩浩荡荡的百姓队伍与军队反方向而行。 有妇人身后背着沉甸甸的包袱,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其丈夫推着独轮手推车,车上绑满了行李,还坐了个约莫两岁,手里拿着拨浪鼓的小男孩。 还有儿媳搀扶着病弱的老妪,儿子推着独轮车前行的一户人家。 普通人家或背着包袱前行,或推着独轮车,稍微富庶的乘坐着牛车和驴车,更有富户乘马车前行。 在烈日下,这些难民无不大汗淋漓,有人中暑,面色惨白地靠在路边树下喝水。 难民看见军队后,眼神变得警惕而畏缩,甚至还有愤怒不屑的,他们纷纷往边上走,唯恐阻碍了行军受到惩罚。 洛蔚宁热得早已卸下了出征当天穿的银甲衣,只穿着一袭棕色短甲,骑着白马走在前头,一看这群人就猜到是躲战逃难的老百姓,是战争让他们流离失所,她的心里忽然就像被棉花堵住了一般。 但她也不忘警惕敌人混入难民中偷袭禁军,于是牵住了马缰,整支军队也随之停下来。骑马跟在她身后有两名四十来岁的男军师,分别为余军师和洪军师。余军师为了打探前方军情,故意和难民搭话。 “这儿是淮西最北边,有大周军队驻守,况且官家也派了禁军援助,诸位为何还要逃?” 随后,高党安插在前军的先锋郎何永也自以为是、居高临下地道:“可不是,我看诸位还是折返回家吧,禁军已到,那匪军打不上来的!” 殊不知老百姓早已见过太多战前对他们信誓旦旦能打赢,会保护好他们,结果被匪军打得屁滚尿流,弃城而逃的官员,他们一直敢怒而不敢言,如今何永撞正火眼。 一名衣着光鲜明丽的小家碧玉下马车透气,听着何永的话,嘴角露出嘲笑,气定神闲地喝下一口水,抬袖抹了抹鬓边香汗,道:“匪军都已经围着庸州打了,再下去就要占领整个淮西,不走留着等死吗?朝廷奸臣当道,逼得良民为匪;军队又懦弱无能,城池丢了一座又一座,你们还是先想想怎么保护自个吧,还想保护老百姓?” 有人带头说话后,其他老百姓也纷纷附和嘲讽。 何永气得脸也憋红了,恼羞成怒地抽出佩刀,指着女子,“你……一介女流,什么时候轮到你议论朝廷了,给我抓起来。” 两名步兵听到命令,迅速出列抓人。 女子面色凛然,颇有读书人的风骨,身边的母兄同样一副不畏强权的样子,挡在她身前,士兵猛地把女子母兄推开,押住了女子。 洛蔚宁调转马头,看着双手被反扣的女子容色依然镇定,心中颇为震撼。又看了看嚣张跋扈的何永,以及沉默不言的军师,思虑了片刻,冷声道:“把人放了!” 押着女子的士兵乃何永下属,忌惮地看了看洛蔚宁,最后却把目光投向何永,等候命令。 何永仗着自己是高太师的人,丝毫不把洛蔚宁放在眼里,道:“洛将军,此女侮辱禁军和朝廷命官,不得不罚!” 洛蔚宁道:“军队保护不了百姓本该降罪,如今不过区区几句批判,这都容不下,传了出去,老百姓会怎么看待我洛蔚宁,怎么看待朝廷?” 何永气得霎时无言,却不甘心开口放人,那两个士兵看他脸色行事,依然紧紧反扣住女子。 李超靖斥道:“洛将军已发话,还不放人?” 此话一出,大有为洛蔚宁树立军威的气势,那两名士兵听出李超靖的言外之意乃指责他们藐视将军,纵然再不服也放了人,回归队伍中。 随后洛蔚宁下令原地休整,士兵都坐到树荫下喝水吃馍。 洛蔚宁与李家兄弟以及两名军师、几名郎将围坐一起,边吃边商议接下来的行军情况。 “庸州乃淮西路首府,可听方才的女子所言,已被匪军围攻,那我们该怎样屯兵?”洛蔚宁扫视着众人道。 出征的时候,原定屯兵于庸州城郊,没想到就在行军途中,敌军就打到了淮西首府。 余军师从衣襟取出一张淮西地形图摊在地上,看了一会,指着庸州城以北的一个小红点,道:“泽县距庸州四十里外,原本就定好一旦庸州失守,就屯兵此处。既然匪军攻打着庸州,想来是抽不出人手再往北进军,泽县还是安全的。” 洛蔚宁转而看向另一名军师,他对余军师的分析也点头认可。 洛蔚宁又道:“如今大军已进入淮西境地,为了避免匪军装扮成难民突袭,要不先派几个斥候到前方打探路况,顺便探探泽县的情况。” 众人听后连连颔首。 洛蔚宁出身平凡,年纪轻轻的,初次出征就展现了这样的智慧,两个军师对此都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李超广笑着道:“咱们将军真是思虑缜密!” 洛蔚宁对他的夸赞,只是淡淡一笑。 商定改换屯兵地点后,洛蔚宁又遣人回头给秦王报信。另一边,派了四名斥候快马到前方打探路况。正如余军师猜测,匪军攻打庸州用了大部分兵力,已无暇他顾。外加禁军出征号称二十万兵,敌人不了解实况,既不敢派人在路上突袭,亦没有绕过庸州北上攻伐泽县。 大军行了不到五日,终于顺利抵达泽县。 淮东、淮西各路官员都逃到了这里,如今听闻朝廷禁军抵达,纷纷出城迎接。 洛蔚宁率大军来到县城外,除了前方有众多官员迎接,大路两旁也不乏“箪食壶浆”的老百姓,还有青楼女子道上撒花。 洛蔚宁先是惊愕,心想这看起来不像是来打仗的,而是已经凯旋了。随后看到那一张张谄笑的官员嘴脸,猜到了大概,这些“箪食壶浆”的百姓还有撒花的青楼女子,都是官员们花钱买来的。而真正的老百姓,是他们路上遇到的那些难民,对朝廷官员和军队都失望至极了! 城池失守,这帮官员弃城而逃,躲在泽县里不想如何收复失地,而是千方百计巴结朝廷将领,唯恐被追责。 洛蔚宁心中鄙视着这些官员,但表面上佯装客气,整顿好士兵后便带领军师和郎将前往地方大员设下的接风宴。 秦王未至,洛蔚宁只是前军将军,地方官也知趣,只在泽县府衙设置了简单的筵席。众人按官品高下入座。坐在上首的是两淮经略使,洛蔚宁坐在右边首个席位,身边是李家兄弟,其后是军师和几名先锋郎将,坐在他们对面的则是知府等地方官。 席上佳肴美酒,有几名舞女在乐师的奏乐下翩翩起舞,众官员、将士都看得兴致勃勃。 洛蔚宁捏着酒杯,看着这片歌舞升平,想到那些被丢失的城池、逃难的平民,心里就划过一丝丝的寒凉。 歌舞持续了约莫二刻,乐音休止,舞女谢礼的时候,两淮经略使和庸州知府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点了点头。 然后庸州知府对领队的舞女道:“玉白,洛将军行军辛劳,你留下来敬他一杯吧!” 靖乱军出征前他们就打探过了各军将领,知道洛蔚宁贫民出身,凭借过人的武艺以及官家的赏识一路平步青云,可谓突然发迹,俨然是飞上枝头的山鸡,对于美女和财宝的诱惑是抵挡不住的。 庸州知府捋着胡子揣测洛蔚宁的心思,脸上露出了然于心的神色。 这群舞女是知府家中的艺伎,玉白在舞技和样貌方面都尤其出挑。高挑纤瘦的身材,身穿一袭大红色裸肩长裙,与那张涂脂抹粉的脸蛋相衬,美艳而风情万种。 洛蔚宁还没反应过来,那名玉白便走到她身边坐下,斟了一杯酒,纤细修长的手端起酒杯递到她嘴边。 “洛将军,奴家敬您一杯。” 洛蔚宁看着眼前的美艳女子,红唇张扬,眼含秋波,说是敬她一杯,可酒都送到嘴边了,分明是要伺候她喝下去。 耳际莫名回响起杨晞说过的话,“我随军出征只是为了看紧你!” 她的心腾地一震,震愕又羞愧,脸颊也涨红了。暗自庆幸杨晞还没到泽县,要是她在场看到这一幕,她都不敢想象对方的脸有多阴沉! 第105章 女孔明 ◎那柳娘子叫什么名字?◎ 看着舞姬和洛蔚宁暧昧的姿势,以及洛蔚宁那怔忪的神色,在坐的地方官员们都互相交换眼神,意味深长地一笑,以为洛蔚宁被美□□惑,会接受他们的“好意”。 没想到下一刻,洛蔚宁身体往后挪了挪,与玉白拉开了距离,抬手接过酒杯,淡淡地道:“有劳玉白小娘子了。” 庸州知府把不准洛蔚宁的意思,不知是真拒绝还是故作矜持,又笑着道:“玉白是我府上首席舞姬,洛将军身为前军将军,劳苦功高,您若不嫌弃,就让她留下伺候您吧!” 坐在洛蔚宁两边的李家兄弟抿嘴憋着笑,脸都快要涨红了。他们大概在想,若是杨御医在场就有好戏看了。 而洛蔚宁十分无语,一时想不出话语拒绝。心想,这帮人平乱不力,弃城而逃,担心被秦王追责,所以就向她献美人行贿,好让她在秦王面前说好话。 可是呀,他们也不多打探点儿消息。 不知道她的女儿身就算了,竟然连她和秦王不对头也没打探清楚,看到个京城来的人就巴结讨好。她就一个被推到前锋送死的人,又怎么能在秦王面前说上话? 洛蔚宁抿了口酒,搁下酒杯,然后理了理衣摆,神情变得认真,“马知府的好意我心领了。只不过,匪军未除,洛某还没为朝廷建立军功,实在不敢当,还望马知府见谅。” 听罢,安分跪在洛蔚宁身侧的玉白羞红了脸。而马知府和两淮经略使等人面面相觑,不禁觉得败兴。洛蔚宁的话,听着是客气拒绝,可言外之意不是嘲讽他们平乱不力,就顾着论功行赏了吗? “趁此筵席诸位都在场,洛某还想请教一下眼下的军情。” 这下,知府等人终于收起了行贿的心思,朝玉白挥了挥手。 玉白行礼退下。 随后,两淮经略使为洛蔚宁讲述了这次民变的来龙去脉,大抵是: 淮东路乐县有船商为了逃避赋税徭役,召集了手下的船夫和纤夫举旗造反,各路平民和富商受到蛊惑,纷纷加入队伍。他们头戴青巾,号称青军,杀了乐县县令和乐县所在的夏州州知府,从乐县往西北两面进攻,不到一个月就占领了淮东路,又以迅雷之势攻陷淮西路首府庸州以南地区,再到如今把庸州围困得死死的。 出征前,洛蔚宁就从杨晞那里得知平民叛乱是因为皇帝奢侈,大建园林宫殿,高党奸佞为了谄媚圣意,滥征赋税摇曳。尤其是漕运,不知征用了多少商船和役夫运送皇帝钟爱的石头和名贵木材,船商带头造反就不足为奇了。 现在听两淮经略使避重就轻,抹去自身作为地方大员的过失,把罪责全推到敌人身上,洛蔚宁有些鄙夷,但想到那不是她有权力处理的事情,眼下最重要的是了解军情。 于是问:“屯驻在泽县附近的厢军有多少?” 两淮经略使道:“大约五万。” “那青军呢?” 经略使脸色略难看,“对方号称五十万。” “那依你看,对方兵力实际是多少?” “匪军叛乱已有两月,进攻速度之猛,且能三面作战,依我看,这人数没五十万也有三十万。” 洛蔚宁颔了颔首,又道:“庸州被围,情势危急,我们先领兵解围如何?” 说着,她看了看各地方官以及军师、将领们。 秦王命她领兵先行,本就是为了情势危急之时能率先救援。两名军师对洛蔚宁的提议没有异议,倒是地方官听后,脸色变得有些惶恐。 “洛将军,慎行呀!” “经略使何出此言?” 经略使又道:“庸州城池坚固,城内兵粮充足,能撑上一头半月。现在领兵围困庸州的匪军头目不容小觑,我建议还是先等秦王到来,从长计议吧!” 虽然洛蔚宁拒绝了他们的示好,但她带领的毕竟是禁军,若贸然出战白白折损兵力,秦王一到还是会怪到他头上,所以他再怎么讨厌洛蔚宁,也不得不劝阻。 洛蔚宁笑了笑,道:“让经略使谨慎至此,洛某还是挺好奇那匪军头目的。” 却见经略使和众知府面露为难之色,过了好一会,经略使才开口道:“那匪军头目,是个女子。” “女子?”洛蔚宁等众人都讶然了。 一个女子,竟让在座的朝廷命官失了颜色! 洛蔚宁等人都对这个女子来了兴趣,但地方官们三缄其口,支支吾吾的,不知是因为败给一名女子觉得丢脸,还是因为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只道这名女子狡猾多诈,面对她不能轻举妄动。 筵席持续两个时辰,就在地方官们的吞吐隐瞒中结束。 洛蔚宁回去后立即派李家兄弟去打探青军的实际情况。 两日后,洛蔚宁正在校场上监督禁军操练,李超靖小跑回来,把打探到的消息汇报给她。 原来青军头目有三男一女,皆是淮东路富商。其中经营丝绸的女商人是一名寡妇,本名周芙蓉,人称柳夫人,能文能武,在乐县颇有名望,后来举旗造反还引得诸多女子追随。 但经略使和知府们所惧怕的并不是这个周芙蓉,而是她的独女柳娘子。 柳娘子足智多谋,青军皆赞其为女孔明。是她率领青军沿着淮清江逆流而上,攫取淮西路十数座城池。与大周厢军多场战役,从无败绩。她用兵如神,在淮清江上组织女兵,把几船厢军围起来打,几近全军覆没。 当日筵席上,那些地方官之所以对这个柳娘子三缄其口,正是因为不仅败给一个女子,且败绩还过于狼狈。 洛蔚宁单手托着下巴,思索着道:“那柳娘子现在带了多少人围困庸州?” 李超靖道:“据说十万。” 十万! 洛蔚宁望着校场上排列整齐,呈方阵练习的一万几千名靖乱军,再想想泽县只有五万左右的厢军,加起来还不到十万。不由得蹙眉叹气,开始发愁。 “阿靖,你觉得以泽县现在的兵力,能先出兵解围吗?” 李超靖为难地挤出一抹笑容,“将军,咱们兵力不如青军。以少胜多本就难,更何况对手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女孔明。秦王后日能到,还是等他来了从长计议吧!” 洛蔚宁十分认同地点了点头。 兵力不如敌人,军师也没对方聪明,想要打赢这场仗怕是要比登天还难。 “柳娘子,乐县……”洛蔚宁忽然想到了什么,喃喃自语起来,又问李超靖,“那柳娘子叫什么名字?” “姓柳,单名澈。” 洛蔚宁大惊,眼睛都睁圆了,“柳澈?” 震惊之余,她又有些不敢相信,“不会这么巧吧!” “将军你认识?”李超靖问。 洛蔚宁顾不上回答他,陷入了震惊和回忆中。 几年前她北上汴京途经乐县,装作穷书生行骗,确系结识了一名富商女儿,同样名叫柳澈,该不会就是她吧? 又或许,只是同名同姓? 第106章 狡猾之敌 ◎想抓我们柳将军,也不看看有没有本事。◎ 两天后的晌午,中军部队终于赶至泽县,洛蔚宁随地方官们出城迎接秦王,在茫茫众人中找到杨晞,和她匆匆说了几句话便赶着去秦王的接风宴,汇报军情了。 两淮经略使在泽县最大的酒楼大摆宴席,美酒佳肴,歌舞升平。秦王性情酷似当今皇帝,喜爱艺术与享受,甚至可称骄奢淫逸,对经略使准备的一切并无不妥,从筵席开始就一直上扬着眉梢。 待歌舞结束、众人用膳过后,才开始处理军务。 如今庸州被青军围困,知府却弃城出逃,所以庸州知府首当其冲,成为秦王第一个处置的官员。按大周律法,遇到叛乱官员弃城而逃,即使斩首也不为过。但由于庸州知府乃王县公近亲,秦王与他也多少有些亲缘关系,遂只剥削职务,饶了他一命。 处理完弃城的官员后才正式开始商讨军情,及至夜晚方散。 洛蔚宁打探到杨御医住在秦王行宫隔壁的院子,迫不及待地赶到那里,一进门就看到暗香,在她的指示下很快找到了杨晞的寝房。 “巺子!”她站在门边敲了敲门,脸上挂着兴奋的笑容。 却见杨晞掀开月门下的竹帘,从里间走出来。 “阿宁,快进来吧。” 洛蔚宁眼尖地看到对方的笑容是从疲弱的脸上挤出来的,还抬手背轻轻抹了抹嘴角。她走进屋里,分明闻到一股药味,嗅了嗅,发现气味是从里间传出来的。 “你喝药了吗?”洛蔚宁掀开月门欲往里走。 “阿宁,我没事。”杨晞焦急地拉着她,声音也有些虚弱。 洛蔚宁收起进入里间一探究竟的心思,转而扶着杨晞坐下,才发现她唇色苍白,原本白皙莹润的一张脸几乎呈铁青色,她忽然想起,晌午在城门外见她就是这个样子了,于是紧张地摸了摸杨晞额头,道:“巺子,你别骗我,是不是病了?” 杨晞牵着洛蔚宁的手让她坐下,尽管头昏脑涨,身体乏力,但唇畔依然弯着一抹弧度,耐心解释道:“阿宁,我没事的,就是一路行军,下了几场雨染了湿气,喝过药就好了。” 洛蔚宁知道杨晞受这么多苦都是为了她,内疚不已,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一手牵着杨晞,另一手覆上她的脸蛋,“辛苦你了。” 杨晞微笑着摇了摇头,握着洛蔚宁抚在自己脸上的手,脸颊在掌心蹭了蹭,感受着温热的触感,和那熟悉的气味,总算缓解了一路的思念。她的目光瞬也不瞬地看着洛蔚宁,双眼盈满了温柔。 洛蔚目光像被吞噬了,手心的滚烫几乎传遍四肢百骸,喉头不由得滑了滑。 两人四目相对,久久也没法挪开目光,仿佛要把一路上没见的面一次看个够。 过了好一会,杨晞放开洛蔚宁的手,又问,“你那边怎样了?” 尽管自己还病着,可她最关心的依然是洛蔚宁的情况。 洛蔚宁唯恐杨晞难过,犹豫了片刻才道:“我……明日就得领兵离开泽县了。” 她们此行就是行军打仗,一个是前锋将军,一个是秦王御医,注定了聚少离多。杨晞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平静道:“要去哪了?” 在秦王的接风宴上,众人就已商议好接下来解围庸州的计划: 由洛蔚宁领五百士兵,加一艘战船前往桃州假意进攻。桃州位于淮西路与淮东路交界,西面是淮清江,是淮东路的天险屏障。 青军头目都在淮东路,比起庸州,他们更担心丢失桃州。故而众将领和官员商议过后,由洛蔚宁领兵佯攻桃州,用一出围魏救赵,令围困庸州的青军撤兵,最后再由秦扬率军打散庸州城外的残余匪军,领兵进驻庸州。 杨晞听后,很快忖度出他们的意图,嘲讽起来,“高太师不仅安排秦扬当副将,还下了心血帮他攒军功。你领兵佯攻桃州,转移了围困庸州的青军主力,秦扬却轻而易举地进驻庸州。解围庸州的军功是他的,而你……阿宁,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洛蔚宁被杨晞突然一问,顿时心虚起来,目光不敢直视杨晞。 “我不相信他们只让你佯攻这么简单。” 洛蔚宁见瞒不过杨晞,无奈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巺子。除了佯攻桃州……我还要在路上设埋伏,打击从庸州撤回去的青军主力,活捉姓柳的头目!” “我就知道他们不会让你轻松的。”杨晞气恼,却无可奈何,“他们真是疯了,这不让你以卵击石吗?” 杨晞虽然只是随军御医,但她请缨出征可是为了护着洛蔚宁。一路上她都有和向从天安排出征的官员打探军情,早就知晓围困庸州的匪军将近十万,那从庸州撤返桃州的主力部队,至少七八万。洛蔚宁领那几百人,怎么可能捉得了青军头目? 洛蔚宁道:“可这毕竟是秦王的命令,你说我该怎么办?” 她的确把不准秦王的意思,按理说,即便她与高党不和,可当务之急是平定叛乱,他们为何让她带着几百士兵白白送死?这对他们没有任何利益。 杨晞也蹙着眉思索了起来,或许秦王此举并非一定要置洛蔚宁于死地? 若洛蔚宁真的傻乎乎战死了,对秦王来说,这样的将领也没任何价值;若她兵败而归,也能留下把柄,好让他们遏制她的军功。 杨晞赶紧道:“阿宁,此行你尽力就行,千万别和匪军硬碰。兵力悬殊,秦王也知道不可能抓到匪军头目,他未必想要你性命。” 对于杨晞来说,这本不是一场正义的战争,而秦王下达的也是一个荒唐的命令。她不愿意洛蔚宁在这样的荒唐里拼死建功立业,只愿她保存性命,别成为朝廷弄臣股掌间捏死的一只蝼蚁。 “阿宁,你一定要听我的!” 洛蔚宁看着杨晞认真的眸色,终究没再犹豫,道:“在这里,只有巺子是全心为我好,保护我的人,我都听你的!” ………… 翌日午后,洛蔚宁领着步兵骑兵共计五百员,分水陆两路,“声势浩大”地往桃州进发,并散播消息称禁军集结几万精兵和五六艘大型战船准备收复桃州。 洛蔚宁担心敌人查探出实情,沿途异常小心谨慎。经过三日行程,绕道来到桃州二十里外的县城。为防青军怀疑他们虚张声势,洛蔚宁整顿士兵后,立即命令李超靖带一半士兵半夜佯攻桃州,只制造进攻假象,尽力确保士兵无性命之忧。 在佯攻后,她又命李超靖在桃州外围布防,抓捕信使,一旦发现可疑人出城便提来见她。没过几天,李超靖果然提着一名青年男子跪在洛蔚宁面前,并呈上一封信函。 洛蔚宁瞥了一眼地上凛然无畏的信使,拆信看了起来,上面是青军首领给庸州城外的檄文,令柳澈撤军营救桃州。 洛蔚宁折起信故意交还给李超靖,道:“把这人关起来严加看管,别让他逃了!” 但实际上这是她和军师将领们商量好的计划,捕捉到敌人信使后假意看管,过了两天再故意疏忽,让信使逃走,把撤军的消息传至庸州城外,这不正中他们下怀? 隔天晚上,李超靖故意在看管房外坐着打盹,那信使出来后就从他衣襟盗走檄文,“逃出生天”。李超靖看着他的背影消失,随后把消息告诉洛蔚宁。 洛蔚宁吩咐他,隔几日后再次佯攻桃州,以防他们看破计划,改变撤军的主意。 又过了几天,她收到泽县传来的消息,庸州城外大部分兵力已撤离。于是她又派了几名斥候秘密打探青军撤退的路径,得知青军主力部队不走淮清江水路,而是绕到距离江岸近十里的山路行进。 她派李超广领百人到前方设置埋伏,而自己则在后方,一旦敌军主力来到,就去支援李超广,包围敌军。 官道处于淮清江沿岸,那里还处于大周控制的地界,虽然沿途无重兵布防,但青军仍不敢冒险走官道,而是选择山后十里,战时开辟出来的道路。 李超广领兵埋伏在路边小坡的丛林里,众人摘草戴在头上遮掩。等了一整天,终于隐约听到远方传来厚重的脚步声,可以猜测,那是一支庞大的队伍。 众士兵警惕起来,等了良久就看到一群穿着普通布衣,头裹青巾,手持大刀的黝黑汉子排列整齐地从远处走来。草丛里的禁军几乎屏住了呼吸,看着打头阵的约莫千名士兵走过,接着是一支同样戴青巾持刀的女兵队伍,中间簇拥着一辆马车。 李超广目光紧锁着马车,握刀柄的手紧了紧,手心冒出丝丝汗水。 这也是他入军以来第一次上战场,面对比自己多出许多的敌人,畏惧而紧张,心里怦然直跳。就在马车即将来到面前的时候,他与山路对面草丛中的另一名将领交换了眼色,两人不约而同地抽出佩刀,大喊,“杀……” 霎时间,丛林里的士兵纷纷往山下滚石头,青军抽出佩刀,看着山上滚下的石头,依然守在马车旁边,左躲右闪。 有青军被石头砸中,发出惨烈的叫声。 待石头用尽,李超广和另外一名将领把佩刀送回腰间,跃上马背,举起红缨枪,又厉喝一声,“杀……” 两人策马挥刀,带领士兵杀将下去。 两方士兵厮杀成片,喊杀声、武器互砍声以及哀嚎声交错而响,十分惨烈。尽管禁军训练更为出色,但遇上兵力众多的青军,被包围其中,终究还是占了下风。 眼看着马车往前跑,李超广策马上前,急道:“别让那姓柳的跑了,抓住她!” 另一名将领瞧见,旋即上前协助李超广。两人在马车左右两边开杀,顺利靠近马车。李超广把车夫刺下车后,挥枪划破车帘。 “嘶嘶”的两声,枪尖把车帘卷下,顿时银光乍现,一杆枪从里面刺出,然后跳出一名紫衣女将,她砍掉马车缰绳,跃上马背和李超广等人厮杀起来。 李超广大惊,才后知后觉中计了,“你是谁,柳澈在哪里?” 紫衣女子退开,与李超广呈对峙位置,嘴角扯起一抹嘲笑,道:“想抓我们柳将军,也不看看有没有本事。她早已料到有埋伏,走水路去了!” “什么!”李超广大惊失色。 按照原计划,洛蔚宁过一会就该领兵出发前来支援他们,顺便活捉柳澈了,可谁知敌人狡猾,竟然走水路了,这下该怎么办? 李超广还没反应过来,紫衣女子便露出妖孽般的笑,咻咻地晃了晃抢,扫视了一眼在场的禁军,高声道:“就这点人,给我围起来剿了!” 第107章 故人重逢 ◎老相好,别来无恙呀!◎ 军营里,士兵们排列整齐,严阵以待。洛蔚宁也早已穿上一袭银甲衣,蹬上马背,正要出发支援李超广。 就在这时候,前方传来急促的马踏声,接着是男人紧张的呼喊,“洛将军!” 策马回来的人正是与李超广一同在前方埋伏青军的郎将,在李超广的掩护下,他突出了重围,脸上挂满血迹,狼狈不堪地回来给洛蔚宁报信。 “我们中计了,姓柳的乘船走水路了!” “是谁告诉你的?”洛蔚宁惊问。 “是那青军女匪亲口说的。” “那阿广呢?” “他……被围困了!” 洛蔚宁既焦急又犹豫,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若去淮清江拦截柳澈,则李超广深陷危难;若去救李超广,连柳澈的人影也没见着,就让她逃之夭夭了,回去怎么给秦王交代? 站在洛蔚宁马旁的余军师见她犹豫,劝道:“洛将军,既然如此,那赶紧去水路吧!” 洛蔚宁另一边,同样骑在马背上的李超靖猜到洛蔚宁的顾虑,道:“将军,我去救我大哥,给我十人就够了,你赶紧去逮住那姓柳的!” 洛蔚宁看着李超靖,心中尽是怀疑。若李超靖真的只带十人营救,他们兄弟俩怕是都得折掉。况且柳澈当真是行水路了吗?这个消息是青军女匪亲口说出来的,可信度又有多少? 若青军头目柳澈真的是几年前她认识的那个柳澈…… 她低下头,扶着脑门回忆当年和柳澈仅有的一场会面。 印象中,这个女子是她北上行骗途中所遇到的最别致风趣的一个。其他女子含蓄娇羞,唯独她古灵精怪,热情爱笑,还不按寻常出牌。 当时她们在一座风景山的凉亭下饮酒猜拳,柳澈一袭红衣,脸上敷粉凝脂,唇瓣红得似滴血,颇有种妖女风姿。 而洛蔚宁扮作穷书生,直言自己家道中落,和奶奶上京投靠亲戚,读书考功名。柳澈慷慨地对她说,考功名时间太长了,太多人考到花甲之年却仍未有果,不如留在泽县,在她家的商行谋一份差事。 洛蔚宁受宠若惊,客气回绝了,后来柳澈又慷慨地资助她五两银子作盘缠。 临别之际,柳澈竟突然欺身上前,纤长的食指挑起她的下巴,目光在她身上流转,笑得有些玩味,道:“其实,我挺喜欢你的。” 洛蔚宁从没遇到过这么热情不矜持的女子,吓得战战兢兢,双手僵在身前,苦笑道:“我……你喜欢我什么?” 柳澈眼珠转了转,红唇勾起一抹邪笑,道:“不告诉你,我从来都不轻易把秘密说出来。” “我从来都不轻易把秘密说出来。” 若柳澈如她说的那样,又怎会轻易告诉他们她走水路去了?如此狡猾多诈的人,又怎能轻信她的话? 洛蔚宁舒了口气,牵紧了马缰,坚决道:“去救阿广!” “将军!”众人紧张欲劝。 洛蔚宁决定赌这一把,扬鞭策马离去,把众人的劝阻抛于身后。 …… 洛蔚宁带领所有士兵,快马加鞭赶到李超广被围困之地,当时只剩下李超广和几十名士兵浴血奋战。她先派两百士兵反包围青军,营救他们,自己则领其余部将隐藏在山上,远远眺望战况。 战场上,当山上涌出许多禁军把青军围起来打,没过多久,道路后方又传来清脆洪亮的女子吆喝声。只见道路坡顶冲出一批烈马,马背上一名高大壮硕的黑甲女将冲入阵中,如一头猛虎,长枪横扫,几名禁军血溅而倒。 一辆马车在众军簇拥下紧随女将,出现在阵外。 洛蔚宁盯着马车,笑了笑,“果然在这里!” 既然柳澈已现身,她也没必要遮遮掩掩的了,于是率军从山上奔下,很快来到阵外。 两军士兵暂停作战,分立两边对峙着。 洛蔚宁目光紧锁在马车上,笑容略有些得意,昂了昂下巴道:“柳澈,我知道你在里面,快现身吧!” 壮硕的黑甲女将坐在马背,挺立于马车前。粗壮的手臂横开红缨枪,板着脸道:“想见我们柳将军,先过了我这关吧!” 闻言,洛蔚宁身边诸将才恍然明白,原来柳澈真的在此处,而非走水路了。一面钦佩洛蔚宁的明智,一面唾骂匪军狡猾。 李超靖见不得敌人如此嚣张,立即挺枪而出,与黑甲女将大打出手,但不过几十招就被打退回来。李超广见弟弟被欺负,又因为被欺骗,给洛蔚宁传去假消息,差点误了大事,恼羞之下挺枪上前。 大战上百回合,终究被黑甲女将挑掉了盔甲,狼狈地摔下马背。 李家兄弟的武艺是洛蔚宁亲手教出来的,在众士兵中,枪术可谓上乘,但都成了黑甲女将的手下败将。可以料到,这名女将当是柳澈手下最强的大将,洛蔚宁非出手不可。 “我来会会你吧!”洛蔚宁策马上前,横开长枪,干净利落地向黑甲女将扫去。 黑甲女将抬枪抵挡,兵器碰撞间,一股强大的力量沿着枪杆传到洛蔚宁手心,震得她双掌发麻。这力气俨然和她不相上下。 出征前她接受秦渡亲传的完整秦氏枪法,每日行军结束后都会练上半个时辰,如今用得十分娴熟。 纵然黑甲女将如何勇猛有力,在秦氏枪法攻击下,不到一百回合就被洛蔚宁打掉了长枪,枪杆击中胸口,败退回马车前。 女将捂着发疼的胸口,惊道:“是秦氏枪法!” 洛蔚宁身边的郎将总算扬眉吐气,嘚瑟了起来。 李超靖道:“难道你没听过我们洛将军大名吗,她可曾是神卫军都虞候,秦殿帅嫡系弟子!” 什么鬼嫡系弟子,洛蔚宁不习惯被夸大追捧,不舒服地咳了咳,示意李超靖闭嘴。 就在这时候,马车内传出熟悉的风铃般的声音。 “洛将军可真是武艺高强呀!” 话音刚落,车帘掀起,一名侍女从车上下来后,可见里面坐着一袭绯红色身影。那人脸上一如既往涂抹着胭脂,唇瓣红得张扬,美得如山间盛开的红色曼陀罗。 她杏眼带笑,发出妖艳的光。 果然是洛蔚宁认识的那个柳澈! 看着洛蔚宁嘴唇轻抿,一副心虚的样子,柳澈咧嘴轻笑,道:“老相好,别来无恙呀!” 噗…… 洛蔚宁惊得心头一震,瞪大了眼睛。 果然还是那个不按常理出牌,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柳澈。 不止洛蔚宁,在场的靖乱军和青军都惊讶不已,怎么两个敌对将军成了……老相好? “谁是你老相好,柳澈你别胡说!”洛蔚宁涨红了脸,立即反驳。 对于洛蔚宁迫不及待的否认,柳澈直接忽略,又笑道:“才几年不见,没想到穷书生就变成了大将军,还变得武艺高强,把我手下大将都打败了。你可知她是谁?” 说着她看了看面前的黑甲女将,然后介绍起她的来历,原来女将名曰孟樾,乃孟氏枪法传人。 洛蔚宁也从秦渡那里听说过,天下枪法,杨氏为最,秦氏枪法不过排在第四,而在其前面的就孟氏枪法。枪法有高低,可关键看传人禀赋如何,能领悟多少。 如今看来,洛蔚宁领悟的可要比孟樾好,才令排在孟氏枪法后面的秦氏占了上风。 洛蔚宁言归正传,“柳澈,你聪明多谋,本在家里好好经商,为何拿自己的聪明走上造反这条不归路?” 说到这个,柳澈收起方才的嬉皮笑脸,脸上划过一抹愤恨,语气漫上一层悲凉,“我也想好好经商呀,可这世道不允许!倒是你,洛将军,好好的书生不考取功名,为何变成助纣为虐,把屠刀挥向老百姓的刽子手?” 洛蔚宁喉咙一噎,顿时无言以对。 柳澈所言其实,高张两党奸佞在内把持朝政滥用职权,在野滥征赋税徭役,逼得百姓难以生存,所以才酿成了青军叛乱。 洛蔚宁的态度放软下来,又道:“冤有头,债有主。我理解你们憎恨奸臣,但解决问题的办法有许多,为什么要造反?天下大乱,伤害的同样是无辜老百姓。” “柳澈,只要你们立即放下刀枪,接受招安,我可向朝廷求情,免你们一死。” “哈哈……”柳澈轻笑起来,“洛蔚宁,你口气挺大的。招安?你也不看看你那点兵力,再看看我的军队……” 洛蔚宁抬眼看向马车后,一条青巾队伍布满山路,直往后绵延,望不到头。 秦王下达的命令是生擒柳澈,并非歼灭青军主力队伍。现在柳澈就在他们面前,也不是不能办到。于是,洛蔚宁下令摆阵开战,生擒柳澈。 擂鼓声大作,两军再次陷入厮杀。 洛蔚宁与李家兄弟等郎将合力围攻马车,而青军孟樾等将领团团守护着马车,非但没让他们碰着马车,还杀出了一条路,掩护着马车往前跑。 “别跑!”洛蔚宁举着红缨枪,策马追上前。 孟樾留在后面,横枪扫出,阻挡了她的去路。 柳澈从马车探出头来,看着洛蔚宁和孟樾交战,笑道:“洛将军,咱们有缘再会了!” 洛蔚宁眼睁睁地望着马车在青军的簇拥下越走越远,脸上全是不甘。她环视战况,自己的士兵将要被青军包围。心想,既然柳澈已逃,就不必再战造成无谓的伤亡了,遂令人鸣金收兵,往山上撤退。 青军唯恐山上有埋伏,也不再追击,随柳澈的步伐去了。 第108章 初战归来 ◎扳开杨晞捂在脸上的双手,吻在她的唇上◎ 盛夏火红的夕阳正对着庸州城城楼。 城外恢复了平静,只留下大战过后被兵器击得千疮百孔的城墙以及被火烧得焦黑的城门。 城楼上下伫立着密密麻麻的黑甲将士。 城墙上每隔三五步便插着一面朱色旌旗,赫然绣着个“周”字,随着夏风轻轻摇荡。 一抹纤瘦的蓝色身影在城楼上缓缓踱步,双手扣在一起,时不时眺望远处,神色焦急却又努力隐忍着。 暗香靠在女墙上,看着杨晞担心的样子摇头笑了笑。一会,她瞧见一队士兵背着夕阳,迎着庸州城缓缓而来,惊呼道:“他们回来了!” 杨晞的脚步顿时停下,望着军队前头骑着白马,一袭银甲衣的身影,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阿宁。” 她轻轻喊了一声,随后迈着碎步往城楼下走去,暗香也赶紧跟上她的步伐。 洛蔚宁在桃州二十里外拦截柳澈不成便打算领兵回泽县,半路收到中军来书,得知秦扬已趁着柳澈撤军,率中军驱逐了青军残余力量,进驻了庸州,命她直接回庸州。 把守城门的士兵看到大周军队回城,赶紧放下护城河甲板,敞开城门,大军顺利回到城门外。 洛蔚宁看到杨晞立在城门外,目光瞬也不瞬地看着自己,立即从马背上下来,走到对方面前。 虽然分别不到半月,但此行是洛蔚宁首次领兵出战,从凶险的战场活着回来,故两人都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若非旁边人多耳杂,洛蔚宁恨不得把杨晞拥进怀里。 最后,她只是一手搭在杨晞的肩头,笑道:“巺子,我回来了!” 杨晞点了点头,也道:“平安回来就好!” 洛蔚宁很快注意到杨晞的脸色有些许憔悴,想起在泽县分别的时候她还喝着汤药,便紧张道:“你怎么了,是病还没好吗?” “我没事。” 在旁的李家兄弟和暗香看着两人小别胜新婚似的缠绵,露出暧昧的笑,嘴角都快要咧到耳后根了。 暗香忍不住打趣道:“我们杨医官医术高明,病早好了。只是这段日子为了某人提心吊胆的,总是茶饭不思,觉也睡不好,看着能不憔悴吗?” “暗香,别胡说。”杨晞赶紧劝阻。 洛蔚宁上前线作战无可避免,她不想再在后方给她造成任何心理负担。 果然,洛蔚宁听后,脸上划过一抹苦涩,心里很不是滋味。杨晞赶紧岔开了话题,提议她赶紧领兵进城,整饬好军队后到秦王行宫汇报军情。 洛蔚宁整饬好士兵后便回到营房,杨晞一直在这里等她,当她踏进门后就迫不及待地为她脱下沉重的盔甲,浑身上下打量,然后又牵起她的双手,从手背看到手心。 “给我瞧瞧有没有受伤了。” “好,给你瞧瞧。” 洛蔚宁无奈地笑了,对于杨晞的紧张在乎,她分外享受,直接张开双臂任其检查。 “怎么样,要不我脱衣服看清楚些?” 说罢,不容杨晞回答,她的双手就放到衣襟处扒开。 “不用!” 杨晞羞得惊叫,双手反射般掩着脸。 洛蔚宁不过是吓唬她,很快停下了手中动作,笑得合不拢嘴。想起两年前她们被王县公派人追杀,跳入汴河,后来到樊楼换衣裳,当她要脱光衣裳的时候,杨晞也是这反应。 可与那时候相比,如今她们关系不一样了,早已有了肌肤之亲,杨晞竟依然那么害羞。洛蔚宁看得痴迷,眼神忽然有些恍惚,有种回到初初相认时候的感觉,加上连日压抑的思念,终于还是忍不住。 她一步上前,扳开杨晞捂在脸上的双手,俯下头吻在了她的唇上。 “唔……” 猝不及防的吻令杨晞反应不及,惊呼声被生生堵在口中。在洛蔚宁柔软的进攻下,她心甘情愿地配合着,敞开了皓齿,唇舌搅缠在一起,直到快要呼吸不过来才舍得放开彼此。 杨晞搂着洛蔚宁的腰,趴在厚实的胸膛上,脸颊绯红,小口地喘着气。缓过来后,她道:“我听说从庸州城外撤离的青军足有五六万,我真担心你……” 洛蔚宁下巴蹭了蹭她的鬓角,安慰道:“我这不回来了。” “你是怎么脱身的?” 洛蔚宁只领了几百人马,面对比他们数倍以上的敌军数量和有女孔明之称的对手,竟然还能全身而退,杨晞实在是有些好奇。 可她没看见,当她问出这个问题后,洛蔚宁甜蜜的笑容顿时凝固,眼中隐隐闪现出心虚。她能全身而退少不了柳澈的手下留情,可她该怎么向杨晞解释这件事? 杨晞半晌没听闻回答,忍不住从洛蔚宁怀中出来,疑惑道:“你怎么了,阿宁?” “我……巺子,我想跟你说件事,可又怕你生气。” “你想说就说呀,我什么时候生过你的气了?” 洛蔚宁尴尬地笑着挠了挠头,“其实,那个柳澈……我以前认识。” 杨晞微微一歪头,以好奇的目光追问。 洛蔚宁便将三年前她和妹妹、奶奶北上汴京,女扮男装行骗赚盘缠的过程中结识柳澈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杨晞。 洛蔚宁当过骗子,这些过去杨晞虽然清楚得很,甚至她和公主也是“受害者”,可她的行骗模式,俨然就是出卖色相、欺骗女子感情,洛蔚宁与柳澈的过去,多少令杨晞心里有芥蒂。 见杨晞面色平静地坐下来,洛蔚宁急得跟着坐下,慌忙解释道:“巺子,我发誓我跟她真的只是萍水相逢,除了收过她赠的盘缠,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一起经历过生死,杨晞坚信洛蔚宁对自己的心意,谁都有过去,这是无法改变的,她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也知道自己是洛蔚宁唯一喜欢的人,所以没什么值得生气的。想通以后,她露出一抹浅笑,温声道:“那都过去了,有什么好生气呢,我从来没怀疑过你对我的心意。” 洛蔚宁旋即喜笑颜开,“巺子你真好!” “可是……”洛蔚宁忽然想起了什么,忧了起来,“高党在前军安插了不少耳目,他们一定会把我和柳澈的关系禀告秦王的。” 杨晞宽慰道:“出门在外,谁没有几个旧交。你和柳澈如今各为其主,他们没证据又怎敢污蔑你和青军勾结?” “可我终究没抓住柳澈。” “兵力悬殊,非你之过,这道理秦王会懂的。你放心吧,如今叛乱未平,正是用人之际,秦王还需要你作前锋,顶多就责骂几句,让你戴罪立功,不会把你怎样的。更何况你与柳澈有交情,来日若商议招安,不正好用得上你?” 洛蔚宁闻言,缓缓舒了口气,连日来的担忧都搁了下来。 当她到秦王行宫汇报军情的时候,秦扬等一众将官、军师皆在场,果然质问她与柳澈的关系。洛蔚宁从容应对,承认自己和柳澈相识,但如今各为其主,在战场上交锋便是敌人。对于生擒柳澈失败之事,表示愿意戴罪立功。 秦王本就没想过洛蔚宁完成任务,不过是为了让她战死,除掉舅父王敦的眼中钉。可没想到对方并非毫无城府,非但看穿了她的心思,还与敌军头目是故交,得以全身而退了。 既然洛蔚宁能幸运活着回来,不妨再继续利用利用这个前锋将军。 秦王暂且不再刁难,只责骂了几句,又恩威并施地给洛蔚宁和出战的士兵赏赐了酒肉。 夜晚,军营帐篷外篝火明亮,士兵们围坐一起,喝着酒大快朵颐,猜拳声和说笑声热闹喧天,响彻营地。 他们都知道没完成秦王下达的任务本该受罚,是洛将军一人为大伙挡下了惩罚,还带回来了一席美酒佳肴。所以当洛蔚宁出现的时候,他们纷纷举碗敬酒。 洛蔚宁不胜酒力,端起一杯桂花酿浅尝几口,回敬大伙的热情。 一会,李家兄弟捧着酒碗来到洛蔚宁面前。李超广二话不说,单膝跪下,高高端起酒碗,“宁哥,请受阿广一拜!” 说罢磕拜下来。 洛蔚宁惊讶而紧张,扶正他的身子:“阿广,你这是怎么了?” 李超广道:“我听阿靖说了,宁哥那天本该去江边拦截柳澈,为了救我才赌那一把,率大军回头替我解围的。我的命是宁哥救回来的,从今往后就算是为宁哥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洛蔚宁惶然地笑了笑,道:“兄弟之间,何需客气?我回去救你,不歪打正着,真碰上敌人了么?” “不管怎么说,我的命都是您救回来的,宁哥我敬你一碗,你就喝了吧!” 洛蔚宁无奈,只得接过李超广的酒一饮而尽,随后赶快扶起他。 就在这时候,校场上响起一阵热闹的喧哗声,士兵们兴高采烈地说着“杨医官来了!” 洛蔚宁只听见名字,脸上先漾开了笑颜,转过身去就瞧见杨晞穿着绿色圆领公服,身后跟着暗香以及一众手提食盒的军医。 其中一名军医高声道:“来来来,这是杨医官亲自配方的药膳糕点,有补养气血,强身健体功效,特意慰劳大伙的!” 军医打开食盒,放置在桌子上,士兵们争先恐后上前,一人一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唔,好吃!” “真好吃!” 洛蔚宁小跑到杨晞面前,“巺子!” 杨晞拿起一块白花花的糕点递给洛蔚宁,微笑道:“来,你也吃一块。” 洛蔚宁歪了歪头,一口咬在糕点上,洋洋得意地咀嚼着道:“是秦王吩咐你做的吗?” 大庭广众之下,杨晞本来只想把糕点递给洛蔚宁,可她却直接咬了下来,把她一个稀松平常的举动变得暧昧亲密。 大伙看着杨医官喂洛将军吃糕点,都心照不宣地笑着。 暗香道:“不是秦王吩咐的,是杨医官拿自个俸禄给做的,至于因为什么,我就不好说了,嘿嘿!” “暗香!”杨晞没好气地斥了一声,环视众人投来的笑容,再看眼前这个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的洛蔚宁,无奈地抿了抿嘴,然后把糕点塞进她手里,冷声道:“自己拿着!” 杨晞突然变脸,洛蔚宁一阵莫名其妙,当看到暗香以及李家兄弟的笑容才反应过来,然后抿着嘴咳了一下,扬声道:“光顾着吃,还不多谢杨医官?” 李超靖也笑道:“杨医官该谢,可更该谢谢洛将军,若不是托了洛将军的福,又怎能得将军夫人拿出俸禄,亲自给咱们开方子做药膳呢?” 听到“将军夫人”几个字,杨晞羞得脸颊绯红,恼道:“阿靖,你胡说什么!” 洛蔚宁却因李超靖称呼杨晞为将军夫人而乐得心花怒放。 杨晞名正言顺地成为自己的妻子,可是她日思夜想的夙愿呀! “对呀,阿靖,别再逗杨医官了。” 她装模作样地附和杨晞训斥李超靖,可语气却难掩心中的窃喜。对李超靖夸奖都来不及了,哪会有半点怒火? 大伙都在高高兴兴地吃着药膳糕点,李超广却瞥见一名士兵坐在远处低头抹泪。 “卢钧,你还坐那边干什么?”李超广认得他,遂高声喝道。 士兵抬起手背抹了抹泪,赶紧走向洛蔚宁。 洛蔚宁道:“你叫卢钧?” 卢钧紧张道:“回将军,卑职是!”。 “大家都在高兴吃喝,你一个人在那边哭什么?”洛蔚宁疑惑道。 卢钧犹豫不语。 李超靖催促:“将军问你话呢!” 卢钧眼中泪意打转,咬了咬牙,然后豁出去一般道:“回将军,兄弟战死,我吃不下!” 说罢,他的眼泪如雨水般簌簌而下,不停地抽着鼻子,用衣袖擦拭。 虽说洛蔚宁拦截柳澈之战打了不过一个时辰,但终究是牺牲了五六名士兵,其中就有卢钧的好兄弟。 今夜,大家在为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喜庆狂欢,卢钧却在为他死去的兄弟哭泣。 “兄弟已祭奠过,该难过的时候难过,该高兴的时候就该高兴。”洛蔚宁宽慰道。 卢钧脸色不甘,突然质问起来:“明知匪军数万之众,为何只出这点兵力,不分明送死?上头这样对待我们的性命,我们如此卖命值得吗?” 洛蔚宁顿时无言,深吸了口气。卢钧所言极是,可此事在于秦王,该怎样向他解释? 就在洛蔚宁犹豫之际,李超广却厉声斥责:“放肆,军情大事,岂容你一个小小的士兵质疑?你的话是在扰乱军心。将军,就将卢钧军法处置吧!” 洛蔚宁觉得此次出师不利,秦王故意少拨兵力是一错,而她没尽全力争取就接下任务是二错,的确是他们对不起死去的士兵。 卢钧怜惜兄弟性命,有怨气在所难免。 “阿广……” 洛蔚宁欲息事宁人,刚开口劝阻,杨晞就扯了扯她的衣袖,摇头并递给她一个眼色。 洛蔚宁环视周围,发现士兵们都安静了下来,把目光投向这边。她想了想,沉声道:“卢钧出言不逊,扰乱军心,押下去关禁闭三天!” 处理完一切,待李超广领人把卢钧押下去后,洛蔚宁和杨晞便沿着营帐外的通道信步谈话。 杨晞语重心长道:“统领军队应当赏罚分明,严明法度,切忌过分仁慈。” 洛蔚宁道:“我只是觉得卢钧说得也有道理,如果当初我在秦王面前强硬请求多派兵力,可能就不会这样了。” 秦王下达任命的时候她有争辩过,可她内疚自己争辩得不够强烈,最后依然带着士兵鸡蛋碰石头。 “阿宁,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了。只要是打仗,无论多少兵力,总会有牺牲的。还有,你是将军,在下属面前要捍卫身为将军和朝廷的威严,这样才能服众。卢钧若不处罚,那将士们会怎么想?若人人都像他那样,整个军队岂不涣散了?” 洛蔚宁看着杨晞憨憨地笑了笑,“巺子提点得是,以后我还得继续学习为将之道。” 她抬眼看向远处漆黑的道路,忽然又道:“可是,那些青军……他们都是老百姓,就不能招安了吗?” 那些所谓匪军,男女老幼皆有。当日她挥起红缨□□向他们,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浑身都是颤抖的,飞溅起来的血水仿佛就从她身上滴下来。 正如柳澈说的,她是把屠刀挥向老百姓的刽子手。 此时她们远离了人群,刚好走到一个营帐旁,遮挡着远处的视线。杨晞就再无顾忌地牵起洛蔚宁的双手,忧心忡忡的。 “阿宁,他们以前是老百姓,可在战场上就是你的敌人,不是他们死就是你亡,你不能对他们仁慈!” 洛蔚宁的仁慈既是她的优点,同时也可能成为她的弱点,杨晞最担心的是她在战场上对青军手下留情却反被伤害。 洛蔚宁看着杨晞害怕的样子,反握着她的手背,抚慰道:“巺子放心吧,我不会让他们伤我分毫的。” “你懂我就好。至于招安,相信朝廷也想,只是还不到时候。只有我们夺回更多城池,才有和青军谈判的资格。在这期间,难免会有死伤,你明白吗?” 洛蔚宁像个被点拨醒了的孩子,黑亮的眼睛望着杨晞,“我懂了,暂时的牺牲,就为了日后顺利招安,不至于生灵涂炭。” 杨晞微微一笑,点了一下头。 第109章 调戏洛将军 ◎你跟我回去当压寨将军◎ 旭日初升,靖乱军士兵们成方阵排列在校场上习武,发出雄浑如擂鼓的吼叫声。 洛蔚宁穿着软甲,腰间挂着唐刀,握着刀柄逡巡在校场上监督士兵训练,身后还跟着李超广。 李超靖从校场外小跑着来到她面前,“将军,秦王传召,说是青军那边果真有异变。” “什么情况?” “青军首领在淮东称帝了。” 洛蔚宁和李超广都震惊了。 他们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就解了庸州之围,全军上下都出乎意料。洛蔚宁也一直不明白,柳澈人称女孔明,以她的聪明才智,怎么会想不到这是一出围魏救赵和调虎离山之计? 后来杨晞猜测是青军情况有变,只是她们没想到,青军首领竟敢称帝,在淮东建立了自己的小朝廷。 洛蔚宁匆匆赶到秦王行宫,秦扬等诸将以及军师们也同时赶来,秦王升帐议事。 秦扬首先站起来道:“秦王殿下,匪军胆敢称帝,公然对抗朝廷,末将请求领兵出征,将匪军首领斩首示众!” 秦王冷静的样子略带些忐忑。 “秦将军稍安勿躁,本王召集各位正是议论出兵一事。” 秦王身边的幕僚将淮东路探子打听到的青军内部消息告诉在座众人: 青军首领称帝后,为其他三名头目封王进爵,女头目周芙蓉本不赞同称帝封王,又因青军愈发骄纵,在攻下城池后大肆屠城,遂与其余三人争执不下,一时气急攻心,战伤复发病倒,在五天前病亡。 洛蔚宁惊得目不转睛,顿时恍然大悟。 柳澈从庸州撤军是在十天前,原来是因为那时候她娘病倒了。 “那现在柳澈人呢?”洛蔚宁一时没想起别人猜忌她和柳澈的关系,脱口而出道。 既然柳澈她娘生前与青军头目有争执,那她死后,柳澈会何去何从? 秦王道:“柳氏女负气出走,领兵往南边去了。我猜想,她估计想进驻檀州。” “檀州,她想南图?”洛蔚宁道。 檀州位于淮东路南边,与衡湖路接壤,是柳澈娘亲生前的盘踞之所。柳澈和青军其他首领失和,独自领兵到檀州,无论是为了图霸业还是为了自保,她都必须向南进攻获得更多的生存地盘。 “那衡湖路怎么办?”洛蔚宁不由得担忧。 秦王道:“匪军动乱以来,朝廷一直在毗邻淮东各路布置重兵。如今他们内乱,人心涣散,且兵力分散各处,想来不复当日勇猛,所以我们还是以收复两淮失地为先。” 秦扬也激动道:“秦王言之有理,趁着匪军内乱,姓柳的在南边,正是收复两淮的大好时机。更何况,北伐艰难,南图容易,就算姓柳的在衡湖路攻下一两个城池,待我军收复两淮,也就能将她四面包抄了。” 秦王抿了口茶,道:“秦将军深明兵法,不愧为将门之子。” 秦王的幕僚以及众军师也纷纷对秦扬赞不绝口。 洛蔚宁看着秦扬那骄傲又意气风发的样子,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既羡慕又忌惮。羡慕他出身将门,自小熟悉用兵之道,反观自己,虽然身为前锋将军,却不懂为将之道,处处需要人提点。胜在有一身好武艺,可武艺目前也比不过秦扬。 至于忌惮,她与秦扬同样深爱杨晞,秦扬早已将她视为眼中钉。与这样的人为敌,怎能不让人担心? …… 趁着青军内讧,柳澈独自率兵南下,靖乱军以洛蔚宁率军作前锋,秦扬领兵为后援向淮西路南部反攻,两个月内连克五城,把淮西路各府重新掌控在朝廷中。唯一不足的是当初秦扬请缨前夸下海口,短则两个月内平定叛乱,现今三个月过去了,却仅收复了淮西路。 但战事多变,出征前难以预料。朝堂上赵建和群臣沉浸在连连捷报的喜悦中,并没对平叛时间过多苛责。接到秦王的请粮请兵上表后,就又迅速拨下两个月军粮,并从淮西路以西各府增拨厢军。 靖乱军士气大振,一鼓作气往东进攻檀州。 当日柳澈与青军首领闹不和,领兵盘踞檀州企图南下,但因兵力不足,且南边有众多厢军把守,两个月来,青军仅攻下两个县城。 洛蔚宁和秦扬以为柳澈已到穷途末路,很快就能攻破檀州。哪知道连续攻城半月,用尽各种计谋均被柳澈识破,连城墙也摸不着。加上当地连日大雨,造成人困马乏。 为了不让兵马在檀州城外死耗,秦扬和军师商议过后,向秦王请命以前军作后军,往北折返,先渡江进攻桃州。 虽然撤军回去就能和杨晞见面了,可攻城半月最后却半途而废,洛蔚宁着实心有不甘。 桃州是淮东路门户之一,与淮西路隔着几百米宽的淮清江,易守难攻。 洛蔚宁回到桃州对岸的时候正是晌午,阳光照耀下,江水泛起粼粼波光。 她和李家兄弟在岸边下了马,瞬间被江面壮观的场面惊到了。 江上几十艘战船林立,秋风拂过,船帆和船上的旌旗猎猎作响。战船甲板上士兵们排成矩阵,正在练习水上作战,密密麻麻的身影,看起来足有十万之众。 “看来秦王一直在筹备渡江事宜。”李超广感叹道。 就在他们收复淮西的两个月内,秦王就命人召集战船,调遣兵力,筹备进攻桃州。 “这战很快就开打了,不知秦王想好渡江策略没有?”李超靖道。 洛蔚宁平静道:“去问问就知道了。” 杨晞早已来到船首迎接洛蔚宁,为她卸下笨重的银甲衣,穿上短甲,披上一袭红披风。就这样互相匆匆问候了几句,还没来得及缓解两个余月的思念,洛蔚宁又赶去了秦王的船舰。 秦王正在甲板上升帐议事,除了一众幕僚,先行撤回的后军将军和副将秦扬也在场。 “末将参见秦王!”洛蔚宁来到中间,单膝跪下道。 秦王面如冠玉,比起出征之初,儒雅的脸上多了一丝满意。 “正好,洛将军也回来了,快起来吧,赐酒!” 说完,秦王身边的内侍给洛蔚宁端上一杯酒,洛蔚宁接过后朝秦王一揖,“多谢秦王。” 秦王道:“洛将军辛苦了,本王都听闻了,这两个月来,洛将军率领前军勇猛无比,视死如归。收复淮西,你功不可没!” 当初他故意刁难,安排洛蔚宁生擒柳澈,洛蔚宁无功而归,他还以为此人不过一介庸夫。可从收复淮西的多场战役中,洛蔚宁的军队虽然少谋,却武功了得,十分勇猛,成为了攻城的中军力量,使他不得不对她改观。 洛蔚宁谦虚道:“秦王殿下过奖了,这都是末将该做的。” 秦王又道:“不过多久就要渡江进攻桃州,还是洛将军作前锋,等到入驻桃州城之日,本王重重有赏。” “末将遵命!只是,关于此次渡江,末将有一事想说。” 洛蔚宁放下了酒杯,双手作揖,微微低头道。 “有什么尽管说吧!” 洛蔚宁犹豫了片刻,还是壮着胆提了出来,“虽然柳澈和匪军头目不和,但她始终还是与朝廷敌对,且据末将猜测,她不像是那种把私心放在正事之上的人。这次我们从檀州撤兵,她没有了牵制,必然会奔赴桃州支援。我们要攻下桃州,恐怕还要想办法牵制她。” 虽然洛蔚宁和柳澈只有过两面之缘,谈不上了解,但从两次会面中,柳澈给她展现出的是仗义豪爽以及正直无畏的形象。 既然桃州乃淮东路门户所在,一旦被朝廷收复就能对青军造成致命威胁。洛蔚宁想,这个时候柳澈不可能因为和青军头目意见相左就拒不援助。 “洛将军此言甚是。此前,靖乱军围攻檀州半月无果,可见这女匪诡计多端。诸位有什么对付的办法吗?”秦王说着,环视诸将和军师。 坐在秦王左下首的秦扬拱手道:“回禀秦王,末将请命进攻桃州的时候也曾想过此事,有一计不妨一试。” “哦?” “既然柳澈与匪军头目不和,她没有私心不代表匪军其他人没有。如今靖乱军势如破足,匪军内部恐怕也是人心惶惶,想接受招安的大有人在。我们不妨利用谍人收买郭怀天身边的人,离间他与柳澈,令柳澈来了也无用武之地。” 秦扬口中的郭怀天正是领兵镇守桃州的匪军将领,青军建立小朝廷后被封为右王。 秦王身边的幕僚听了捋着胡子连连颔首道:“郭怀天其人虽勇猛,但疑心重,既然他与女匪意见相左,必然有猜忌之心,老夫以为秦将军之法定能成功。” 洛蔚宁亦认同秦扬的计谋,同时情不自禁生起些许担忧。心想,“但愿柳澈能尽早认清时势,早日接受招安免于一死吧!” 于是,秦王命令洛蔚宁和秦扬接下来加紧操练士兵,并安排了谍人带着金银悄然渡江收买人心去。 靖乱军士兵大都是北方人,不擅水性。所幸秦王增调了数万名熟悉水性的南方厢军协助渡江,支派了一万人分配到前军。 不久,军中传来谍人密信,已成功买通郭怀天身边的副将。后来柳澈率援军赶到,郭怀天与她发生分歧,经副将在耳边煽风点火,对柳澈的用兵策略更是充耳不闻。 那晚,军中又再收到密信,言说匪军派了三艘小船到江面巡逻,统共三十来人。洛蔚宁立即让训练好的几十名死士裹上青色头巾,带着油桶和火把乘小船渡江。 青军战船上的守军瞧见来者头裹青军,以为是巡逻士兵归来,遂让他们靠近。三艘小船分别驶向三艘战船,当战船上的守军发现不妥的时候,小船早已来到大船下,几十个死士有的负责厮杀开路,有的向船上泼油纵火。 霎时间,青军的战船上乱作一团。 对岸的洛蔚宁身披银甲站在船首,远远望见对岸起火,听到隐约传来的呼喊声,立即下令开船渡江。 船舰渐渐驶到江心,只见对岸火势越来越大,借着风向,大火从最开始的几艘战船蔓延到其他。即使有的战船没起火,士兵早已吓得四散逃窜,嚎啕不绝。 洛蔚宁看着最近的那艘敌军战船,船首站着一名将军,正在组织士兵朝他们那边射弓。 “上弓箭!”洛蔚宁紧盯着对面,厉声道。 李超广立即递上她用惯的那把二石弓,李超靖递上箭矢。 洛蔚宁把箭矢搭在弓上,绷紧脸,拉尽了弓弦,嗖的一声,箭矢的黑影划过江面,正正射中她瞄准的将军身上。 只见那将军肩胛中箭,捂着伤口歪倒下来,众将士立即为洛蔚宁精妙的箭法振臂高呼。 青军气得咬牙切齿,放出弓箭。刹那间万箭齐发,靖乱军将士赶紧蹲下,用盾牌挡在身前。 “保护将军!” 李家兄弟高声呼喝,和身边的士兵抬起盾牌把洛蔚宁护在中间。 靖乱军的战船冒着箭雨向对岸驶去,很快撞在了青军的船舰上,洛蔚宁纵马擎枪,领着士兵们冲杀上前,铁器碰撞的声音和喊杀声响彻了江面。 青军突然被袭丧失了士气,在大火中许多人失足落水,不到一个时辰就被靖乱军占领了船舰。洛蔚宁率军上岸,向桃州城门进攻。 此时,秦扬带领着几万名中军迅速渡过江面,加入到攻城大战中去。 战争持续到破晓,桃州城内的谍人放出青军右王郭怀天在城外战死的谣言,很快传遍军中,守城的青军无心再战,被靖乱军攻破了城门。 青军乱作一团散沙,被传战死的郭怀天放弃守城,先行撤退了。 洛蔚宁骑在白马上,白净的脸上和银色的甲衣沾满血污,在火光映照下更为鲜艳。她手握红缨枪,带着士兵杀进桃州城内的敌营。 忽然听到一把沉闷的女声,有些许熟悉。 “快走,去救出柳将军!” 洛蔚宁抬头看去,正是柳澈的手下大将孟樾,她在掩护女兵撤退。 “追,只要跟上她们就能找到柳澈了!”洛蔚宁边策马奔跑边道。 她与柳澈一场相识,不忍她受死,所以必须赶在秦扬之前抓住柳澈,并把她劝降。 且说柳澈率领三万大军北上支援桃州,因受郭怀天猜忌,一身智谋无用武之地。今夜眼见郭怀天要惨败,欲领兵到江边御敌,哪知郭怀天身边的副将指认她欲趁机通敌投降,郭怀天便把她囚禁在州府里。 柳澈唯恐桃州有失,令部下以大局为重,先协助守城,自己则心甘情愿被软禁于州府。 尽管她把三万兵力都投入到守城中,桃州依然沦陷了。郭怀天早早弃城逃跑,留下她在州府。 孟樾赶到州府大院,把几名看守的士兵斩杀了,然后救出柳澈。 当时已经是日上梢头的巳时,天光大亮,能清晰地看到桃州城大街小巷里都是两军厮杀的身影以及倒在血泊的士兵。 洛蔚宁和李家兄弟领着士兵来到桃州府衙门外,只见上百名女兵把守着门口,不一会,孟樾带着柳澈从里面跑出来。 “柳澈,今天你跑不了了!” 柳澈穿着惯常的红衣,尽管被软禁,但一听见洛蔚宁的声音,脸上立即浮现出坏笑。 “呦,原来是老相好呀!”说着朝洛蔚宁挤了挤眼,笑得甜美又妖冶。 洛蔚宁感到被调戏,气得脸色一沉,“柳澈,你别再胡说八道了。今日桃州已被我们攻破,你赶紧投降吧,我恳请秦王饶你一命!” “你这么关心我,是喜欢我吗?” “你……” 李超广道:“女匪,你不要污蔑我们将军!” “呵,污蔑,喜欢我怎么是污蔑了?”柳澈气急败坏,没想到会被洛蔚宁身边这个愣头愣脑的副将气到了。 她长得又美又聪明,喜欢她又不丢人,怎么就污蔑了? 柳澈连舒了几口气,决定不跟他计较,转而道,“我投降也可以,除非……” “除非什么?”洛蔚宁疑惑道。 柳澈摸着下巴思索着,然后冲洛蔚宁一笑,“既然你们说我是匪,那你跟我回去当压寨将军,我就保证收手!” “你!” 洛蔚宁气得脸红耳赤,握紧了枪杆。 她听过压寨夫人,什么压寨将军的,一听就不是好事! 柳澈看到她害羞的样子,乐得呵呵笑,其他女兵也忍俊不禁。 李超靖道:“不要脸的妖女,我们将军可是有家室的人,你没机会了!” “将军,别跟她废话,把人擒了!”李超广也道。 洛蔚宁一打手势,身后的士兵纷纷冲上前,对面的女兵也毫不示弱,立马和他们厮杀起来。 柳澈又道:“人家对洛将军一片痴心,洛将军却总想抓我,真没良心。” 她娇哼一声,同时抬起手打了个响指。随后一名女兵驱着马车冲入阵中,马车车身四面刀锋,所向披靡,像一道闪电般来到柳澈面前。 “柳将军,上来!” 女兵一手拉缰绳驱车,伸出另一手把柳澈拉上马车,快得洛蔚宁还没反应过来,马车就跑开了。 柳澈回过头来笑道:“想抓我,没那么容易!” 话音落下的时候,马车已跑出三四丈远,孟樾在后面断后。洛蔚宁领人追了半个时辰,眼看着马车跑进山里,正欲追进去,便听到身后李超广的呼喊:“将军,小心埋伏!” “吁……” 洛蔚宁立即勒紧缰绳,白马前蹄高高抬起踏停在地上。遥看着山里,树荫林立,杂草丛生,看不出有没有埋伏。但柳澈狡猾多计,她的确不敢冒这个险。 李家兄弟策马赶到洛蔚宁左右,望着最后一个女兵消失在山口,李超广长叹了口气。李超靖则不甘地哎了一声,道:“又让这女匪给逃了!” “是呀,又让她给逃了!”洛蔚宁无奈道。 这已经是柳澈第二次从她手上逃脱了,对方聪明多谋,且手下的女兵英勇无畏更甚于男子,不知要何时何日才能让她投降了? 第110章 出征前夜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头没吃饱的小狼狗◎ 桃州战役靖乱军士兵死伤众多,所幸到了傍晚就把青军彻底驱逐出城,搭起了棚安置伤兵。 洛蔚宁追赶柳澈无果就赶回城内休整士兵,当走到伤兵棚外的时候,立即听到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在众多忙碌的身影中,她看到杨晞身着简朴而方便的淡蓝色布衣,和其他军医一样戴着白围裙,在暗香的协助下为伤兵止血包扎伤口。 她的脚步顿时停下,轻松地舒了口气,紧绷了一天的面容终于露出了笑容。 她又一次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当看到心中唯一的阳光后,一股暖意流遍四肢百骸,让她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杨晞是秦王的随军御医,本不需要救治伤兵,但桃州战役伤残士兵实在太多,军医忙不过来,杨晞便主动请缨,带着暗香加入到救治中。 洛蔚宁静静地看着,看着杨晞正拿着一坛酒,浇灌在伤兵腰部的伤口上。那士兵伤得很深,浑身血迹,脸上是狼狈的灰黑色,痛得麻木如鱼眼的眼睛一直看着杨晞。 军队大夫都是男人,来了个貌若桃花的女大夫,仿佛是这个伤兵最好的止痛药了。 伤口消毒完后,杨晞洒上自己研制的强效金疮药粉。 暗香小心翼翼地抬起伤兵的躯干,杨晞拿起一段白纱为其包缠伤口。 伤兵展开一丝微弱的笑容,哑声道:“杨医官,你真好看。” 本着大夫对病患的同情心,杨晞倒也不介意伤兵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她知道此人伤到了要害,必定痛入骨髓,很可能活不过今夜。如果这能缓解他的痛苦,她就当是做一件好事了。 对伤兵淡淡一笑,道:“洒了金疮药很乏,你想睡就睡会。” 等包扎完成,伤兵果然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杨晞终于松了口气,举起衣袖擦擦汗,抬眸的时候刚好看到不远处一袭银甲衣的洛蔚宁。 洛蔚宁经历大战后显得灰头土脸的,见杨晞看到她,咧嘴笑开,露出的牙齿分外洁白。 杨晞疲惫的面容也展开恍如隔世的笑容。 她的阿宁,又一次在大战中活着回来了。 她刚想走向洛蔚宁,却听到身旁有伤兵喊她,她看了一眼,犹豫地看向洛蔚宁。 洛蔚宁也知道现在伤兵众多,确实不是她们互诉衷肠的时候,她能偷得瞬间空闲看她两眼就够了。她对杨晞做了示意她回去的手势,高声道:“今晚我再找你。” 说完就背过身,迈起欢快的步伐离开了。 …… 靖乱军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把桃州城里的青军招安的招安,驱逐的驱逐,然后出榜安民,第二日城内就基本恢复了平静。 秦王在州府大院设庆功宴,幕僚和诸将分坐两边,杨晞和暗香两名随军御医也和秦王身边的内侍一样分立在秦王身后。 宴会上歌舞升平,觥筹交错间谈笑纷纷。 当鼓乐声停止,舞女退场后,秦王开始论功行赏。这场战役,他以为首功当属献策和协助攻城的副帅秦扬,遂赐予他一把随身携带的镶金唐刀。 然后目光投向洛蔚宁,满意的笑容闪过一刹那的刻意,道:“这次桃州战役大捷,除了秦将军有勇有谋,洛将军身为前锋将军,同样功不可没。据说洛将军隔江放矢,一箭射中匪军将领,真可谓箭法如神呀!” 洛蔚宁拱手谦虚道:“秦王殿下过奖了。” 秦王朝旁边使了个眼神,手捧赏物的内侍弓着身走到殿上。 托盘上是一条盘曲一圈的腰带,腰带皮革材质,漆黑光亮,上面镶嵌着一片片黄金方銙,方銙錾刻精巧,巧夺天工,正中处的方銙尤其宽阔突出,錾刻着神兽麒麟。 “这是本王的麒麟金腰带,乃御赐之物。所谓宝物配英雄,今日就赏赐给洛将军,一慰功劳,二望洛将军继续为朝廷尽忠,早日平定叛乱!” 一时之间,在场众人都心照不宣地震惊了,只是都没敢表现得过于明显。 收复桃州一战,秦扬首功,其次才是洛蔚宁,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从秦王的赏赐物来看,一把唐刀显然要比御赐的麒麟金腰带逊色多了。 比起秦扬,秦王貌似更看重洛蔚宁。 洛蔚宁受宠若惊地走到中间,秦王踏下台阶,拿起金腰带亲手赠与她。她低头躬身,双手接过。 “谢秦王殿下,末将定不负所托,早日平定叛乱。” 杨晞看着洛蔚宁接过金腰带,环视了在座众人,众多将官皆是惊讶的神色,只有秦扬满脸嫉妒,目光杀机汹汹,让她不由得为洛蔚宁捏了把汗。 秦扬自恃将门出身,傲慢而妒忌心重,她以为仅是个奸险小人,没想到在这次平乱中多次出谋划策,颇有将帅能力。这次若不把他和高太师一同除掉,恐怕后患无穷。 当秦王转身回座位的时候,杨晞匆匆看了一眼,就感受到他脸上露出的微笑是对洛蔚宁发自内心的满意,而且还隐隐藏着一丝想法。 她心里忽然闪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想,秦王对洛蔚宁或许是改变想法了。 从洛蔚宁第一次受命生擒柳澈的时候就可以猜到,秦王出征前必然受王敦唆摆要置洛蔚宁于死地。但经过多场战役,洛蔚宁的表现让秦王起了惜才之心。比起杀掉她,秦王更想把她留下来吧! 杨晞想到这些,悬在心头好几个月的忧虑终于有了些许放松。 封赏之后,一如既往地商谈接下来的战事。 秦扬又率先站起来请命,“匪军在桃州惨败,气数已尽。姓柳的女匪手下兵力也折损过半,想必她已逃回檀州,末将愿领两万员重新南下收复檀州。” 秦王犹豫不定,目光投向将官们,“诸位有何见解?” 秦扬的请命只有少数人附和,大多数因为靖乱军在檀州外消耗半月无果还心有余悸,反对短期内再出兵檀州。 洛蔚宁见众人议论纷纷,转头对身旁的余军师小声道:“军师以为如何?” 余军师提点了几句,洛蔚宁颔颔首,随后站起来拱手道:“秦王殿下,末将请求领五千人作前锋,协助秦将军收复檀州,并招安柳澈。” “洛将军何出此言?” 洛蔚宁便将余军师方才对他说的用兵之道再复述了一遍,“从匪军内讧以来,除了柳澈军队,其余皆变得涣散骄纵,对付这样的匪军,只需少部分靖乱军配合厢军即可。而末将与秦将军合力收复檀州后,可对匪军形成南北包抄。若再招安柳澈为朝廷所用,那平叛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洛将军所言有理。” 秦王和其他人听后都认可地点着头。 洛蔚宁拾了余军师的牙慧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是前军余军师的高见。” 杨晞看她这老实样,忍不住掩唇偷笑了一下,这一笑刚好被洛蔚宁发现。洛蔚宁更是羞得满脸滚烫,低下头嘟了嘟嘴。 ……… 庆功宴后夜幕已降临,秦王回到行宫又召见了秦扬。 花园走廊上的灯笼亮起明亮的烛光,秦王和秦扬缓缓走着,几名内侍在身后三步外跟随。 “你就没什么想问本王的吗?”秦王平静道。 自打秦王赏赐洛蔚宁麒麟金腰带后,秦扬的心情就十分沉重,一番话憋着,如鲠在喉。现在秦王问起,他便道:“今日殿下赏赐洛蔚宁金腰带,在场官僚皆以为赏赐过甚,末将同样想不明白。这……”秦扬犹豫了片刻,“这无疑是给洛蔚宁记了一大笔功劳,若她回到汴京得以升迁,于殿下而言恐怕不是好事。” “洛蔚宁出身卑微又年纪轻轻的,在战场上有如此表现,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 “可她终究是魏王的人,还望殿下想想王县公的提议,想想贵妃。” 秦王想起他母妃还在冷宫里,受她的牵连他也被冷遇。太师高纵和舅父王敦力举他成为靖乱军主帅,正是为了让他攒取军功,重新获得赵建的宠信。出征前王敦劝诫过他要趁机除掉洛蔚宁,莫让他得势壮大魏王的势力。若能凭借平定叛乱的功劳坐上太子之位,便能救出王贵妃了。 然而通过这段日子对洛蔚宁的了解以及他作战的表现,秦王忽然生起了爱才之心。 “这个洛蔚宁心思少,纯正率真,不像是那种喜欢党派之争的人。” “可这样的人容易控制,就怕她被魏王一党利用对付我们。”秦扬争辩。 “是呀,这样的人容易控制,可也是最重感情的人。她能被魏王一党利用,又何尝不能为本王所用?今日本王赐她金腰带,这份恩她都会记着的。来日方才,本王还怕买不到他的心?” “这……” 秦王挥手示意秦扬闭口,道:“本王意已决,就这样吧,饶他一命!” 秦扬欲言又止,心想,秦王相信人心可以收买本没错,但如果他知道要对付他的人是杨晞,洛蔚宁为了杨晞连死都愿意,他还会不会认为自己能买到洛蔚宁的心?日后看着魏王坐上太子之位,他会不会后悔今日的决定? 看来向从天说得对,他确实不应该把所有赌注都押在秦王一党上。 秦扬不再多说便告退了,走到行宫门外,想起秦王让他饶恕洛蔚宁一命,他目无焦点地盯着一处,自言自语道:“只可惜呀,想杀你的可不止高太师一党。” 军队在桃州休整了五天,明日洛蔚宁将领五千士兵率先南下,继续进攻檀州。 她在军营吩咐完行军事宜,去见杨晞的时候已经入夜。她直奔杨晞的寝房,发现杨晞站在门外的灯笼下等她。 “巺子!” “阿宁,你来了!”杨晞露出微笑,牵着洛蔚宁走进屋里。 两人先是互相问候了彼此,然后杨晞便拿起桌上的小葫芦瓶塞进洛蔚宁手中,这是她为洛蔚宁备好的金疮药,“明日就出征了,这是我亲手为你做的,要一直带在身上。” 洛蔚宁望着手上小小的木制葫芦瓶,心情沉重而又慰藉。 葫芦瓶塞包裹着红布,瓶身雕刻着一个福字。里面不仅有杨晞亲手调配研磨的金疮药,还有杨晞给她的祈愿。 有福之人,平平安安。 每次出征前杨晞都会送她一瓶,叮嘱她带在身上,但经历过多场战役至今她还没用过,都用来救治其他伤兵了。 牵着杨晞的手紧了紧,感受着肌肤接触中的温暖。她露出一抹温润如水的笑容,道:“谢谢你,巺子。” 杨晞看着洛蔚宁,温柔的眼眸盈满不舍,“你我不言谢,我只需要你平安回来。” “渡江战那么难打我都挺过来了,不会有事的。” 杨晞点了点头,转而对洛蔚宁说,“秦王既已赠你金腰带,证明他对你是欣赏的,想来对你无杀意。不过我还是担心……”她想起那日秦扬看洛蔚宁的眼神,充满可怖的忌恨,担忧道,“你得防着秦扬。” 秦王赠金腰带表明对洛蔚宁改观这个揣测,在庆功宴后杨晞就对她说过一遍了,且余军师也认为如今秦王对她很是器重,不会再像当初故意刁难的。洛蔚宁对此深信不疑,至于秦扬…… 她猜测道:“秦扬是秦王一派的人,既然秦王对我没杀意,想来他也不敢违抗秦王的旨意。” “在战场上你多留个心眼。” “放心吧,混在前军那些可疑的高党人我都没带上。” 在桃州一战后,前军士兵仅剩八九千。这次洛蔚宁领五千人南下攻檀州,把疑似高党安插进来的人都留下来了。 秦王对洛蔚宁起了惜才之心,而洛蔚宁也把高党将兵排除身边,本没什么后顾之忧了,可杨晞心底却燃起莫名的不安,紧紧抱着洛蔚宁,侧脸贴在她的胸膛上,即使感受着那里跳动起伏,依然无法缓解。 “不知下一次见面得等到什么时候,阿宁,我真的好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你。” 洛蔚宁心情沉重,下巴蹭了蹭杨晞的鬓角,慢慢凑下去吻在了对方的唇上。唇瓣柔软如水,轻轻地吸吮着,想以此抚平那份不舍与担忧的心绪。 忽然,她感觉到嘴里有些咸味。缓缓拉开些距离,才发现杨晞的眼泪一滴接一滴地落下。 杨晞抬起手背擦着泪,一边道:“我就不该让你回到军营的。” 即使她已做到了随军出征,也做不到不让洛蔚宁上战场,每日在惨烈的厮杀中度过,一不小心便会落得个马革裹尸的下场。每次与洛蔚宁分别,除了做正事,其他时候她几乎都活在提心吊胆中。特别是桃州战役她协助军医救治伤兵,使她更直观地明白了:在一场战争里,且不论死在战场的有多少人,就负伤归来的就有许多断手断脚,或是治了几天依然回天乏术的。她无法想象洛蔚宁也像他们一样。 这种日子她厌恶,更害怕。 洛蔚宁抬手,指腹抹在杨晞眼角,心绞作一团地疼。她何尝不知战场的凶险,何尝不能理解杨晞的忧虑?但一想到梦境中杨晞的宿命她更害怕,只有通过领兵打仗、拥有权力才可能改变。 哪怕有一丝改变的希望,洛蔚宁拼了性命也愿意一试。 “巺子,对不起。” “你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洛蔚宁微微一笑,“你忘了至清真人说过我是你的福祉吗?我是有福的人,怎么会有事?你就别再担心,好好等我回来。”指尖顺着泪水,从杨晞的眼睛划落到唇上,动作缓缓的、轻轻的,眸光变得深情款款,“等回到汴京,我们就成亲。” “嗯。”杨晞的眼眶和鼻尖都红红的,声音还带着哭腔。 洛蔚宁内疚又心疼,吻在她眼角,一路而下吻却了她的泪水。泪水的咸味夹杂着杨晞口中淡淡的茶香,仿佛是一泓佳酿,瞬息间将彼此醉倒。 她边吻着边拦腰抱起杨晞,大步往榻上走去。 她的手托着杨晞的后脑,把人轻轻放在榻上,一边继续着那个意犹未尽的吻,一边解开了杨晞的衿带,从衣摆下沿着细腻的线条探索而去。 杨晞的身体有种被电击过的感觉,忍不住轻声道:“阿宁……” 所有的悲伤都被这种情不自禁的喜悦所取代;所有的落寞都被这种温柔的触碰所填满。 暗香站在门外,手刚抬起一半准备叩门,就听见里面传出杨晞的喊声,脸色显得一言难尽。 她还是头一次听到她的堂主、她的太医局杨教授发出这种声音,听得她脸颊发烫,骨头都麻了。 心想,“这洛将军真够能耐的!” 她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李超广找洛蔚宁,她欲来通报,但这种好事她怎么好意思忽然打断? 李超广站在院子门口,看到暗香迈着碎步出来,面色怪怪的,脸蛋还有些绯红,感到了疑惑。 “通报洛将军了吗?” 暗香心虚,“没,你先回去等等吧!” 李超广顿时就急了,“你怎么都不给我通报一声,这事可急了,必须要告诉将军。” “你还是等等吧,她和杨医官道别呢!” “那我先跟将军说一声。”说完,暗香还来不及劝阻,李超广就朝着院子里高喊,“洛将军……” “洛将军……” 迷糊中,杨晞听到有人喊话,皱着眉头哼了一声。接着又传来一声呼喊,她缓缓睁开眼,发现洛蔚宁还如痴如醉地吻在自己身上,手里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阿宁。” 洛蔚宁的唇回到杨晞的唇畔,哑声道,“别理他。” 说完又吻下了对方的唇上。 “洛将军……” 连续不断的喊声像一盆盆冷水,彻底浇灭了杨晞身体里那团火。她捧起洛蔚宁的脸,分开了彼此的嘴唇,道:“阿广找你,你快回去吧!” 洛蔚宁不以为意道:“别管他,今晚我留在这陪你。” “明日就出征了,这时候不能出差池。” 杨晞再三劝她离开,洛蔚宁知道今晚是留不下来了,泄气地退出来,在衣摆擦了擦,然后替杨晞拉起滑到腰间的衣衫,匆匆道别后就出去了。 “什么事在这大呼小叫了?” 洛蔚宁出来的时候,面上乌云密布,狠厉的眼神仿佛要把人生吞活剥了,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头没吃饱的小狼狗。 那是李超广从没见过的样子,他的宁哥一向温和宽厚,即使他犯错也只是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然后该骂的骂,该罚的罚,哪会像现在这样凶神恶煞。 他就喊了几句,能犯多大的罪? “洛……将军,何永他来请命出征了。”李超广吓得结结巴巴的。 洛蔚宁一边随李超广离开院子,一边凶道:“他不是受伤了吗,你劝回就是了,还用得着来找我?” “可不答应他就要亲自向秦王请命了。” “你不会说服他嘛?” 暗香看着洛蔚宁痛骂的同时还踢了一脚李超广,忍不住掩着唇嘿嘿笑了,心里尽是对李超广的幸灾乐祸。 ……… 第二日,朝阳还没浮出脸,在一片金黄色的霞光下,洛蔚宁领着五千人离开了桃州城。 杨晞和她道别后,登上了城楼上,看着军队最前面那道银色身影越来越远,化作一点,最终完全看不见。不知是因为与洛蔚宁离别还是将近深秋时节,一阵风吹过后,她感到格外的寒凉,不由得搂了搂双臂。 忽然,她觉得肩膀有点沉,回头一看,发现一件军队将官的红披风落在肩头,手拿披风的人正是秦扬。 “天气有点冷,表妹何不下去呢?”秦扬的话音平静中带着温柔。 杨晞的神色冷了下来,轻轻将披风脱下放回秦扬手中,“我不冷,表兄有心了。” 秦扬的心瞬间凝固成冰,难得展现的讨好人的温柔也变成了妒忌和愤怒。出征以来,他多少次找过杨晞,欲关心她行军途中有没有身体不适。但杨晞会见他的次数寥寥无几,每次都像现在一样冷冰冰的。 反观她对洛蔚宁,出征时送别,归来时迎接,在军队将士眼中,俨然是一对恩爱的小夫妻。她对洛蔚宁的各种好传到了他耳中,叫他如何不气愤? “你为何就这么不待见我?”秦扬明知答案,仍忍不住问。 “我与你,关系不及此。”说着,杨晞看了一眼秦扬手中的披风,意思是她和秦扬的关系,并没亲密到能披上他的披风,这样做是于礼不合,遭人非议的。 “那你与洛蔚宁呢,又能是什么关系?” 杨晞目光重新投向远处,犹豫了一会,道:“实话告诉你吧,等平定叛乱回汴京后,我就与阿宁成亲。” 秦扬苦笑中又夹杂着嘲笑,“哼,成亲?”他指着远处,“你以为她能活着回来?” “你什么意思?” “在桃州战役前,洛蔚宁尚且能用来冲锋陷阱。但如今桃州已在朝廷掌握之中,平定匪军是迟早的事,她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杨晞听后震惊不已,难道是自己错估了秦王的心思? “你们到底要对她做什么?” 秦扬悠悠地道:“这朝廷,容不下她的人太多了。” “无耻!” 杨晞痛骂一声,双手紧紧握着城垛边缘,看着前军离开的方向,焦急又懊悔,自觉得错估了秦王的心思而害了洛蔚宁。 110-120 第111章 檀州被困 ◎他们的副帅被俘虏了◎ 杨晞急匆匆地从城楼下来,回去一打探才知道昨夜一名战伤没痊愈的前军郎将请命出征了,那人叫何永,正是秦扬在天武军的部下,组建靖乱军的时候被安排到前军担任先锋郎将。 她赶紧写了一封信提醒洛蔚宁想办法支开何永。 向从天在靖乱军中安排了不少兵将,即便洛蔚宁出征了,她还是能给她送上信的。但走到门口,她忽然又停下脚步,心中闪过刹那的猜忌,捏着信封思索了起来。 洛蔚宁之所以受命前锋将军,正是向从天把她推上来的,向从天安排进来的人能信得过吗?可纵使他们父女俩因为洛蔚宁闹得有多不快,在对付高党上仍然是一条心的。 向从天无法阻止她随军出征,只好准许她调遣安插进来的兵将。既然如此,那送一封信总该是可以的。况且她信任的枕流漱石都不在身边,暗香身份不便,能帮她的就只有向从天的人了。 …… 洛蔚宁与秦扬先后一天领兵出发,拟定好分别从檀州城南北两面进攻。从北面进攻占据地形优势,且秦扬兵力众多,所以进攻主力在北门。南门易守难攻,洛蔚宁军队的目的是分散青军兵力,让秦扬尽早攻陷北门。 攻城持续了三天三夜,士兵们先用炮轰城墙和城门,然后冒着敌人的箭雨筑大桥过护城河,在城墙上架云梯扔钩子,士兵们如蚂蚁攀爬一般欲登上城楼,但无一例外被青军击退,许多士兵还从半空中摔落,发出哀嚎一片。 洛蔚宁命人在南门两百丈外筑起了瞭望台,瞭望台筑得比城楼还要高出些许,她登上去,隐约能瞧见城内的情况。城墙上虽然站着一片黑压压的士兵,但是一天下来也鲜少看见轮流替补上来的。在可视的城内街道上,走动的士兵也甚少。 身边的李超靖道:“看来桃州一战,那女匪确实折损了很多兵力,城内越来越空虚,估计守不了几日了。” 洛蔚宁听说柳澈手下三万多士兵,援助桃州折损的不过一万五千,城内的守军很可能比城外的靖乱军还多。以柳澈的聪明才智,若粮草充足,守上一头半月不成问题。 入夜的时候,天色变得晦暗,他们再次登上瞭望台就看到一支青军匆匆穿过城内街道往北面去了,浩浩荡荡的有上千人。 洛蔚宁和李家兄弟、余军师都惊疑了。 “他们在往北门调动兵力,那边一定有情况。”洛蔚宁猜测道。 余军师道:“是呀,看来秦将军进攻势头猛烈,或许很快就能进城了。将军,咱们继续加派兵力攻城,别让匪军有调军的能力。” “好!” 洛蔚宁把留在营寨的一千多员几乎全数调来攻城,只留下上百人守营。士兵分作三批,轮流作战。双方又激战了三日,北门依然没传来好消息,有好几次他们的士兵登上了城楼,几乎要攻陷,最后却仍是被杀退回去,洛蔚宁和士兵们都快要筋疲力尽了。 及至傍晚,洛蔚宁和李家兄弟从战场上下来,刚回到营帐就有中军的士兵来传消息,说是秦扬已领大军攻入北门,命他们在南门严防死守,勿让一个匪军逃出城去。 洛蔚宁喜出望外,连日作战的疲惫一扫而空,立即召集了所有士兵,把消息告诉他们。霎时间,士兵们全身像灌满了血液,激动而斗志昂然。 军中将士饱吃一顿后,洛蔚宁很快又披上甲衣,骑着白马冲在前头,带领士兵们继续攻城。 一想到不久后从北门攻进来的靖乱军会从南门杀出,和他们城里城外夹击青军,士兵们杀得更加卖力,势头极其凶猛。 到了黎明,眼看着他们要攻上城楼,城内的青军终于按捺不住,忽然号角吹响,城门大开,为首的女子一袭红衣,骑在马背上带领一支青军冲出城来。 红衣女子正是柳澈,一手拉缰绳,另一手握着把黑色唐刀,她不通武艺,几员大将紧随在四面,无人靠近得了她。 洛蔚宁见状,一边厮杀一边冲向柳澈那边。一名骑在马背的青军男小将挡在她面前,她挥枪挡了两下,然后抡了一圈,枪头直插进对方胸膛。兵器与骨肉的摩擦声传出,同时血水飞溅,她又快地抽出红缨枪,向柳澈奔去。 “柳澈,北门已被攻陷,你还不速速下马投降?” 洛蔚宁边和柳澈身边的女将缠斗,边对柳澈喊话。她匆匆瞥了一眼这几名青军武将,没有那个很能打的孟氏枪法传人孟樾,心中有点庆幸。若此人在场,她不可能像现在打得轻松。 孟樾会不会在守卫北门的时候战死了,如果真的这样,今日是不是就可以擒住柳澈了?想到这个可能,洛蔚宁就隐约兴奋了起来。 柳澈拉着马平静地停在中央,依然一副不以为意的妖冶的笑,“人家不是说过了吗,让我投降可以,除非你当我的压寨将军呀?” 洛蔚宁脸色一沉,“死到临头还在胡言乱语!” “什么死不死的,洛将军就不会说点好听的话吗?”柳澈嗔怒地道。 洛蔚宁瞥了瞥她的委屈样,不再跟她废话,专心投入回战斗中去。她却不知道在战场的不远处,正有一双阴森的目光盯着她。 先锋郎将何永趁着敌我厮杀混乱中,悄然策马走到了一方人影稀疏的地带,盯着洛蔚宁,想起出征前的事情。 本来洛蔚宁没选他一同出征檀州,但在出征前夜,他受了秦扬的命令,在战场上趁机除掉洛蔚宁。于是他便向洛蔚宁请命随同出征,一开始洛蔚宁不赞同,后来他要闯秦王行宫请命,在秦王幕僚的协调下,洛蔚宁迫不得已同意了。 秦扬事先和他约定好,在檀州北门攻陷后,洛蔚宁再也没有价值,这时候才能下手。 何永握紧了手中的二石黑弓,环视了一圈,看着别的士兵都投入拼杀,没人注意他,于是拿起一支箭,盯着洛蔚宁后背正中,搭箭挽弓,方正的脸因用力而颌骨突出。 就在箭矢发射前一刻,柳澈瞥见何永的动作,惊得瞳孔睁大。 “嗖……” “小心……” 柳澈的喊声与箭矢离弦声同时响起,洛蔚宁和其他人一样,闻声后转身往后,只见一道锋利的黑影向自己刺来,已然来不及躲闪。但因她转身的动作,原本正中后背的箭矢却刺在了右肩下,穿破甲片,插进了骨肉。 洛蔚宁只觉得右肩蓦地传来一阵剧痛,她的手一松,红缨枪脱手掉落。巨大的疼痛很快自肩膀蔓延至全身,她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身体弯了下去,感觉到有粘稠的液体自肩膀处流出,反射般捂着,只见右肩前凸出了一截箭头。箭头从后面穿过她的身体,还沾着湿润的血液。箭与身体交汇的地方,正有鲜红的血水大颗大颗地往下滴。 “洛蔚宁!” 洛蔚宁觉得连喘息也痛,摇摇欲坠之际听见柳澈的喊声,看着她策马冲过来将她扶直了起来。接着又听见“噼啪”的一声,干净利落,柳澈将从她身后截断的箭矢扔掉,她感到身体轻了些许,松了一口气。 “我带你去疗伤!” 柳澈狠狠剜了一眼放暗箭的何永,又把注意力放回洛蔚宁身上,将她搂入怀中,准备移到自己的马背上。 她带她去疗伤?那不意味着她被俘虏了?想到这,洛蔚宁一个激灵,用尽力气推开柳澈,哑声道:“不用。” “你就要没命了!” 洛蔚宁没有力气和她争执,捂着伤口,拉紧缰绳调转马头。不远处的李家兄弟看到她负伤,惊叫一声,杀退了身边的敌军,很快赶到洛蔚宁身边。 李超靖搂着洛蔚宁,道:“宁哥你受伤了,我们带你回军营。” “好。”洛蔚宁吐字清晰,意识还很清醒。 李家兄弟左右扶着洛蔚宁,令周围的士兵开路,冲杀了一阵,所有的青军都吓得不敢靠近。 就在这时候,城门内传来急促杂乱的马蹄声和脚步声,一支靖乱军队伍从里面冲出来。战场上的厮杀戛然而止,杀红了眼的两方士兵提着兵器伫立原地,不约而同地回头看。 洛蔚宁被疼痛扭曲的脸顿时展开了笑容,“他们来了。” 他们终于等到从北门杀出来接应的同伴了。 那支军队约莫两千人,从城门冲出来就呈两边散开,把战场上的人都包围了起来。洛蔚宁迟迟没看见秦扬,再环视那些士兵,眼神怪怪的,有着强烈的陌生感。 没等她再多猜测,那些“靖乱军”就把头上的笠子摘了下来统统扔在地上,露出青色的头巾。 洛蔚宁和李家兄弟以及所有靖乱军都大惊失色,“不是我们的人!” 洛蔚宁的意志瞬间崩塌,感觉伤口传来的痛几乎要使她晕厥。 柳澈策马上前,笑着高声道:“那日你用死士冒充青军渡江,今日我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洛蔚宁环视着这些身着靖乱军衣裤的青军,他们连日攻城,柳澈一时间怎么会仿造出这么多的军衣?但是下一刻,她脑海便闪过一种可怕的猜测。 “秦扬呢?” 柳澈得意地打了个响指。 一身黑甲的孟樾骑马出城,身后跟着一辆囚车和上百名女兵。囚车里的不是别人,正是被脱掉了甲胄,双腿被铁链锁起,双手被反绑,嘴里塞了白布的秦扬。他手脚不能动,口不能言,从来没受过如此奇耻大辱,满脸的不甘和愤怒。 他们的副帅被俘虏了,所有靖乱军士兵脸上都一片惨绝,慌乱得议论纷纷。 洛蔚宁的伤口仍在滴血不停,痛苦又难以置信。昨夜不是说攻陷北门了吗,怎么突然秦扬就被俘虏了? 柳澈猜到她在想什么,道:“从桃州撤回的时候我就猜到你们会趁我势弱攻檀州,故令孟樾领了两千人留守在东北面的县里。昨日她刚回到,我看你们副帅的兵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就把他放进城关门活捉了!” 说到最后一句,柳澈的语气里带了些得意和嘲讽。 洛蔚宁以为柳澈出城迎战是为了逃跑,只要他们城里城外夹击,对付柳澈就像瓮中捉鳖了,没想到反被对方来了一个请君入瓮。秦扬用兵虽然小有谋略,但终究不如柳澈深谋远虑和胆大敢为。柳澈放秦扬入城纵然可以关门活捉,但一旦打输了,檀州便可能被攻陷,这是一着险棋,柳澈依然用了,最后真的把秦扬俘虏了。 想到这些,她对柳澈既钦佩又惧怕。 “宁哥,我们该怎么办?”李超广害怕道。 李超靖恨得牙痒痒的,“跟他们拼了!” 余军师不知什么时候策马来到洛蔚宁身边,紧张地分析起来,“将军,如今副帅被俘,我们也被围困,只有秦王能解此围了。” 洛蔚宁捂着伤口再次环顾四周,她和余军师想的一样,唯今只能派人突围回去找秦王搬救兵了。然而秦王距离檀州至少也有上百里,一回一来,再加上调兵的时间,最快得用上一天一夜。如今他们被包围,她又受了重伤,只怕是撑不到救兵来她就要葬身于此了。 “宁哥,你受伤了,我们带你一起突围吧!”李超靖急切道。 洛蔚宁看着他们兄弟二人,道:“不了,我受了重伤,只会耽误行程。阿广阿靖,你们选一个领人突围吧!” 李超靖激动道:“你受伤了,我怎么能抛下你?” “我也不走,我要留在宁哥身边。”李超广也道。 洛蔚宁眼里凄然:“你们爹娘就两个孩子,我把你们带出来,总得让一个活着回去尽孝。还有,我需要人替我捎句话。” 她握着挂在腰间的玉璜,此刻唯一想到的人只有杨晞。她们彼此约定一辈子不离不弃,她们约好回汴京后就成亲,可现在这一切都将无法实现了。 她低下头,看着捂着伤口的右手沾满了鲜血,紧紧闭上眼睛,两滴泪水从眼角洒落,咬着牙道:“替我跟杨医官说,如果我回不去了,请她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第112章 受箭伤命悬一线 ◎巺子,我不想离开你!◎ “宁哥受伤了,我护你身边,让哥哥领人突围吧!”李超靖扶着洛蔚宁的左臂,首先请命留下。 李超广却道:“我的命是宁哥救回来的,要护也是由我来。” “爹娘最疼爱你,该你回去的!” “我是兄长,你得听我的!” 洛蔚宁本就伤口巨疼,这会听到他们兄弟俩抢着留下来,你一言我一句的,连头也有些疼了。 她忍着痛道:“你们再吵下去就要延误军情了。” 经她一提醒,兄弟俩蓦然从激动的争执中冷静下来。 “阿靖,你该听我的,你回去!”李超广口吻是命令的。 “好。” 李超靖嘴里答应,目光却在李超广的坐骑上转了一圈,趁着对方没注意,挥起马鞭抽在马屁股上,同时厉喝一声,“驾!” 黑色的骏马挨了一鞭,又听见驱使的呼喝,放声嘶叫,然后抬起马蹄狂奔起来,李超广还没反应过来就连人带马跑出了几丈远。 “掩护左副将突围!” 李超靖一声令下,众将士呼喝着挥刀冲向敌军,战场上很快又陷入了混乱的厮杀中。 洛蔚宁看到李超广被围困,左右冲突不出,不顾身上的伤口,咬着牙抽出腰间佩刀,策马飞奔到李超广身边,对着敌军一顿猛砍。 肩膀下传来撕裂的疼痛,血流到她的指缝,同时染红了刀柄。她的手痛得几乎麻木,仍把刀柄紧紧握在手中,杀得敌军望而生畏,不敢靠近。 李超靖始终盘旋在她身边,一边保护她一边助李超广突围。 当李超广冲出阵中后,他回过头来,热泪盈眶地道:“宁哥,你一定要等我!” 看着他一人一马越走越远,洛蔚宁松了口气,又再战斗了约莫两刻钟,终于承受不住,哐当一声,刀掉在地上,右臂像是瘫痪了似的垂下,剩下左臂牵着缰绳支撑身体。 李超靖见她伤势越来越重,立即下了撤退令。在青军的重重包围下,靖乱军且战且逃。 大战持续了一天,到了夜晚,李超靖带着洛蔚宁、余军师以及仅剩的三百余名士兵才逃出了十几里,欲回到西面朝廷控制的县城里,却被敌人三面包抄逼进了山。 洛蔚宁已伤得直不起身,笨重的银甲胄在进山的时候弃了,此时伏在马背上,由士兵牵着她的马上山。李超靖为了扶稳她,骑马和她并行。 山路窄小崎岖,士兵们担心引来了敌人,也不敢点火把照明。越往上走,山路越陡峭,开路的士兵连摔了好几跤。有一士兵告诉李超靖,再往上路太窄,两马无法并行了。 李超靖毫不犹豫地扶洛蔚宁下马,背起了她。 洛蔚宁无力地趴在李超靖的肩膀,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周遭丛林密布,而士兵们灰头土脸,心力交瘁地落着泪。 她问:“山路走几里了?” 李超靖道:“宁哥,走了大约二三里了。” 洛蔚宁道:“可以了。” 他们身处二三里内的深山密林中,有了隐藏的地方,敌人是不敢贸然进山的。况且士兵疲惫不堪,自己的伤口也不容许她再走动了。 于是她看向余军师,“余军师,你就留在这里组织大伙埋伏,把山里守好。” “是,将军。” 李超靖背着洛蔚宁,带着两名士兵继续上山,找到了一个山洞,让士兵清理干净后把洛蔚宁放下。 山洞空阔又干爽,李超靖在中间点起了一堆篝火。洛蔚宁靠着石壁而坐,断掉的箭矢依然插在右肩下,几乎半边衣裳沾着血水,又湿又粘。因为疼痛,她的脸显得麻木无表情。 “来,宁哥先喝口水。” 李超靖把水囊口送到洛蔚宁嘴里,喂她喝了一大口水。她瞥见他在放下水囊的时候别过脸去,安静了片刻,突然眼泪鼻涕一把流下来。他抽了抽鼻子,手掌擦了一把,脸上的灰尘被揉开,显得更加狼狈。 李超靖道:“宁哥,我对不起你,军医都落在后面了!” 洛蔚宁轻轻缓了口气,“没事。” 李超靖痛苦又自责地哭着,开始不断地掌掴自己,“都怪我,明知你受伤了也没保护好军医,我留着还有什么用!” 连日来的战争早已让将士们身心疲惫,如今副帅被俘虏,军队仅剩几百人,几乎全军覆没,这种打击任何一个将士都会崩溃。洛蔚宁十分理解李超靖现在的痛楚,用尽力气抬起手握着他的臂。 “阿靖,这不怪你……是我们轻敌了。” 出征三个月来连续多场大捷,收复了众多城池,靖乱军上下都骄傲了,没想过还会输给从桃州狼狈败走的柳澈。他们赢了太多次,老天爷怎么会让他们一点苦头也不吃? 李超靖冷静了下来,看着洛蔚宁那仍在滴血的伤口,道:“宁哥,来不及了,我帮你拔箭吧?” 洛蔚宁摇了摇头,“不行,拔了就什么都没了。” 她自知身上插着的箭,既是伤她的利器,也能堵住血口。一路来伤口只是滴血,她除了剧痛,还能保持清醒。若拔掉了箭,伤口血流如注,李超靖不懂医术,这里也没有足够的止血药材,她必然会失血而死。 “等援军来吧。” “可是援军……” 援军最快得一天一夜才能到,很大可能会拖上两三天,李超靖担心洛蔚宁撑不过去。 这时候守在山洞口的士兵进来通报道:“将军,匪军在山下喊话请将军下山疗伤。” “将军怎么能下山?这帮匪军真是太嚣张了!”李超靖气急败坏地道。 洛蔚宁是他们军队的主心骨,要是她下山去敌营疗伤,那与投降何异?待朝廷平定叛乱后,是要被当降将斩首的。或许柳澈是出于好意救治,但这样俨然是喊话招降洛蔚宁! 柳澈仿佛猜准了洛蔚宁不会下山,那士兵又道:“他们还说,若洛将军不愿下山,他们愿遣两名军医上来。” “这……” 李超靖看着洛蔚宁痛得苍白的脸,犹豫心动了。 “宁哥,要不……” 洛蔚宁却道:“还是别了,敌人狡诈,小心谨慎为好。” “可你的伤拖不得。” 洛蔚宁痛得颤抖的手从衣襟里掏出一个葫芦瓶,小小的瓶身有一半被血染红,她的大拇指在一处揉了揉,擦掉血迹后露出那个“福”字。 这是出征前杨晞赠她的金疮药,以往都不曾用过,这会却是她唯一的救命药。 她的脸上展开一抹笑容,仿佛杨晞就在她身边。 然后把瓶子塞进李超靖手里,道:“先替我上药吧!” 李超靖迟疑了一阵,最终还是握紧了葫芦瓶。 在军中,只有李家兄弟知道洛蔚宁的女儿身,所以李超靖屏退了士兵,小心谨慎地把洛蔚宁的衣衫褪到伤口处,不敢再继续拉扯。目光不敢转动,全神贯注盯着伤口,快地把金疮药粉洒了上去。 ……… 洛蔚宁让李超靖退出了山洞,静静地坐在地上,背靠石壁,身上盖了一件披风。 前后两处伤口都洒上了药粉,终于不再滴血。剧烈的疼痛感逐渐消退,脑袋却像被灌了铅似的,又沉又困。她努力撑开眼皮,心想,她还要活着回去见杨晞,不能睡过去了。 眼皮逐渐下垂,迷糊中,她看见山洞深处走出一个苍老的身影。那人一头银发,慈祥的脸上布满皱褶,洛蔚宁一眼就认出来是奶奶,奶奶还穿着生前最爱的那身灰色绣花衣。 她很久没见过奶奶了,十分想她,高兴又激动地喊道:“奶奶!” 奶奶背后是一片强烈的白光,走到离她三步外,露出和蔼的笑,朝她伸出手,道:“好孩子,是不是想奶奶了?” 洛蔚宁兴奋地嗯了一声。 “奶奶来接你回家了。” “回家?好。” 洛蔚宁毫不犹豫地抬起手,刚要碰到奶奶的手指,耳际又响起另一把声音。 “阿宁。” 声音温柔悦耳,正是她日思夜想的杨晞。 她立即拢起了手指,视线一转,就看到杨晞身着蓝色襦裙,站在奶奶旁边,同样朝她伸出手。 “巺子。”她又惊又喜,“你也在这。” “阿宁,你要跟我走,你答应过回去和我成亲的。” “阿宁,难道你不想跟奶奶回家吗?” “家?” 洛蔚宁低喃一声,又看向奶奶,对方的手动了动,示意把手交给她。她太久没见奶奶了,真的好想她。她太累了,的确想回家了,想像小时候一样玩累了就坐在奶奶腿上,躲进她怀里。 她又再向奶奶伸出手,杨晞的声音再次响起,是哀求的语气。 “阿宁,你不能抛下我。” 杨晞的眼眶含着泪光,刺痛了洛蔚宁。 “求你了。” 她的哀求和泪水像一把把刀砍在洛蔚宁心上,使她痛入骨髓。她突然回过神来,奶奶虽然很重要,但自己最爱的人是杨晞,怎么舍得留她在世上独自难过? 奶奶已成为过去,杨晞才是她的未来,她们可以组建一个新的家。 “巺子。” 她调转手的方向,想要握住杨晞的手,却显得十分吃力,背后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漩涡把她往后卷去,她的脸涨红,用尽了力气才勉强碰到杨晞的指尖。 杨晞站在原地,眼里充满泪水,“阿宁,你一定要牵着我,不要放手!” 洛蔚宁泪流满面,近乎歇斯底里地喊道:“巺子,我不想离开你!我不想离开你……” 第113章 拔箭 ◎洛蔚宁伤势太重,随时可能失血而死◎ “我不想离开你,我不想离开你……” 洛蔚宁迷迷糊糊的脑袋不断地回响着这句话。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一阵呼喊声把这句话盖了过去。 “阿宁!阿宁……” 声音温柔而熟悉,紧张的语气带着哭腔。 她感觉到自己好像置身于一个柔软的怀抱中,耳畔的声音越发的清晰。洛蔚宁用仅剩的力气努力抬起眼皮,眼前那张熟悉的脸逐渐清晰。真是她的巽子,她抱着她,眼中闪着水光,满脸的担忧。 “阿宁,你终于醒了!” “巽子!”话说出口,她才察觉自己竟虚弱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宁哥,你醒了!” “洛将军。” 洛蔚宁听闻声音,目光一转才发现李超靖和暗香也在旁边,而她所处的地方依然是昏迷前那个幽暗的山洞。她茫然四顾,在思考自己到底昏了多久,军中发生什么事了? 她正欲开口,杨晞就道:“先别问,你身子太弱不宜说话。来,把这片人参含着。” 杨晞的声音温柔得小心翼翼,洛蔚宁在她眼中虚弱得仿佛一个瓷娃娃,声音重了她就要碎掉消失在眼前。手里拿着一片人参往洛蔚宁嘴里送去,对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乖乖张开唇齿,含住了人参。 洛蔚宁感到干渴的口中泛开丝丝甘甜,逐渐湿润起来,比昏迷前舒服了些许。 只听见杨晞又道:“一会到马车上我再跟你说,千万别睡过去。” 洛蔚宁虚弱的脸努力扬起浅笑,用气发出一个“好”字。 然后李超靖背起洛蔚宁,沿着上来的那条狭窄山路下山,到了开阔的路上,她被送上了马车。不久,马车沿着漆黑的山路颠簸前进,她也不知道要驶往何处,静静地躺在杨晞的双腿上。 杨晞牵着她的手,每次瞥见她右肩下插着的箭头就不忍直视,心疼道:“等回到军营我就替你拔箭,很快就不疼了。” “我不疼。”洛蔚宁微笑着哑声道。 这个时候还在安慰她,杨晞心疼又觉得宽慰,抚在她的脸上。为了分散她的疼痛,便开始说起她赶到前发生的一切: 在洛蔚宁和秦扬进攻檀州的同时,其余靖乱军联合厢军从桃州南下,收复了一座城池,杨晞就跟随秦王迁移到那里,距离檀州只有二百里地。 昨日李超广突出重围,午时前见到秦王,把秦扬被俘虏,洛蔚宁身受重伤被包围的事一一告之,并请求援兵救他们。 秦扬乃靖乱军中军将军兼副帅,和前军将军同时深陷敌营,霎时间,秦王和众幕僚都惊惶不已,赶紧命李超广点了千名士兵作先头部队营救洛蔚宁,随后他亲自领大军赶去接应。 而杨晞听闻洛蔚宁受了重伤,也顾不得秦王随军御医的身份,立即请命随李超广赶去救治洛蔚宁。秦王一开始对她做出不符身份的请求颇有微词,不予应允。后来杨晞再三请求,他也在军中听闻杨晞和洛蔚宁的感情形同夫妻,于是成全了她的救夫心切。 另一边,洛蔚宁昏迷途中,山下围困的青军多次进攻都被余军师和李超靖领人击退了,后来半日不敢上山。到了傍晚,李超广领着先头部队赶到,青军担心被包围赶紧撤退了。 …… 她们很快回到重新搭建的军营,急忙进入帐篷,士兵们早已备好疗伤的一切用度。 李超靖屏退了所有人,并亲自守在帐篷外。 此时洛蔚宁躺在一块用凳子支起的木板上,杨晞脱下她的衣裳,吓得身体一个震悚。 只见洛蔚宁浑身沾满血迹,纯白的裹胸布被染成了深红。箭矢从后穿过洛蔚宁的身体,伤口上血肉模糊。她的阿宁,该有多痛! 看她惊恐得愣住了,洛蔚宁左手牵着她的手,“别怕。” 杨晞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解开洛蔚宁的裹胸布。暗香在一旁准备白酒,看到杨晞神色慌乱,双手都是抖的。在心中叹了口气,看来杨晞一身高明的医术,面对洛蔚宁的重伤是很难使出来了。 她握着杨晞的手,道:“还是让我来吧!” “可你一个人……” 暗香二话不说,拿起一段白纱走到帐帘前喊李超靖进来,让他以白纱蒙眼,帮洛蔚宁拔箭。 李超靖握着箭头,等待暗香的指使,而暗香手拿止血的白纱,看了一眼杨晞。 此时洛蔚宁的双腿和腰都与床板绑在一起。杨晞牵着她的左手,十指紧紧扣在一起,她道:“阿宁,一会可能有点痛,你要忍着。” 她不是没想过给洛蔚宁用麻沸散,但现在洛蔚宁伤势太重,随时可能失血而死,若用麻沸散昏睡过去了,身上有何不适她说不出来,她和暗香也难瞧出来,用麻沸散实在太危险了。 洛蔚宁道:“只要有巺子陪着,多痛都不怕。” 闻言,杨晞扣着她的手又紧了紧,温声道:“我没说能睡,你千万不可闭上眼睛。” “嗯。” 然后杨晞在洛蔚宁嘴里塞了一团白布,给了暗香眼神示意,暗香让李超靖拔箭。李超靖双手握紧箭头,平复了紧张的心情,然后用尽全力一拔,箭矢脱离洛蔚宁的骨肉,顿时血水飞溅。 暗香先是给洛蔚宁止住喷血,然后浇白酒清理伤口。 当烈酒淋到伤口,沿着血肉渗进骨头的时候,洛蔚宁感觉浑身都在痛,骨头像是被锯断了一般。她整张脸都呈铁青色,双腿狂蹬,几乎要把绳索挣开。她想呼喊,却只能紧紧咬着嘴里的布团,发出唔唔的声音。 “阿宁!” 杨晞一手紧握着她,另一手抚上她的额头安抚。可是洛蔚宁依然痛得挣扎不止,泪流满面。 “阿宁。” 杨晞眼泪滴落,心疼如刀绞,,她不忍再看,别过脸去抹着泪。 桃州战役后她协助医治伤兵,看着伤兵们血流满身,痛得生不如死,当时就担心有一天洛蔚宁和他们一样。果然,这种事还是发生了,她终究还是要眼睁睁看着洛蔚宁承受痛楚,满身鲜血地从鬼门关走过来。 洛蔚宁好几次痛得快要昏厥过去,但杨晞那句“我没说能睡,你千万不可闭上眼睛”她始终记着,硬是忍着没闭上眼,直到伤口敷上了金疮药,听到杨晞说“想睡就睡吧”,她才放心阖上了双眼。 …… 夜晚,杨晞捧着参汤走进营帐。 只见洛蔚宁仍然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上穿着她为她换上的白色里衣,脸上的尘土也被擦得干干净净,但白得毫无血色,嘴唇也干裂,虚弱的样子完全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 杨晞把汤药搁在床头桌,牵了牵洛蔚宁的手,又摸摸她的额头,探到没发热才放心下来。她抚着洛蔚宁的脸,听着她均匀的气息,露出一抹宽慰的笑。 熬过了今晚,洛蔚宁就没有性命之忧了。 “来,我们喝点参汤吧!” 她轻轻对洛蔚宁说了一声,仿佛她能听见。然后捧起汤碗,舀了一匙,慢慢地往洛蔚宁嘴里送去。洛蔚宁失血太多,若非在山洞中她含了一块人参,恐怕很难熬过拔箭的大出血。现在她虽已无性命危险,但身子极为虚弱,正是需要人参续补元气的时候。 过了半个时辰,才把一碗参汤完全送进洛蔚宁嘴里。杨晞看着她,眼中闪过内疚,过了一会就走到了营帐外。 军营里一座座帐篷间隔排布,通道两边筑起的篝火盆把整个军营照得明亮如昼,巡逻的士兵在中间逡巡而过,发出杂沓的脚步声。 杨晞守在洛蔚宁的营帐外,在她陷入思索之际,暗香忽然来到她身边。 “堂主。” 暗香仿佛猜到杨晞在想什么,眼见身旁无人,便轻轻唤了她一声“堂主”。 杨晞看了一眼她,悠悠地道:“你说,我父亲他当真收拢了秦扬?” 暗香久久不语,杨晞亦深知答案,自己不过是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明知故问罢了! 她询问过李家兄弟,洛蔚宁压根就没收到她的信,因此把何永留在了军队。虽然他们兄弟俩没看到是何永放的箭,但何永临时请命出征,洛蔚宁在这场战役又被暗算,她相信这一切都不会是巧合。 放暗箭的人很大可能是何永,而何永是秦扬的人。若秦扬不是受了向从天的旨意谋害洛蔚宁,她的信又怎会被拦下? 她看着暗香,又道:“如果有一天,你必须在我和父亲之间作选择,你会怎么选?” 暗香从知道洛蔚宁没收到杨晞的信那一刻起,她便料到了会有这个抉择,但她并认为这是一件需要犹豫的事情。恬淡道:“且不说堂主于我有恩,就凭堂主和我打小相识,情同姐妹这份情谊,暗香就不会背弃堂主。” 杨晞露出一抹感激的笑,“谢谢你,暗香。” “不过堂主,你真的想好要和王爷走到那一步了吗?”暗香多了一分考虑,话锋转了。 杨晞脸上蔓开了愁绪,“父亲三翻四次想夺阿宁性命,迟早有一天我要做出抉择。” “那洛将军受伤一事,堂主打算如何处理?” “父亲那边我无法究责,但秦扬跟何永,我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还阿宁一个公道!” 尽管何永在战后生死未必,秦扬被敌人俘虏,但她能猜到等秦王一到,战况会发生转机,秦扬可能会安然无恙,她得筹谋如何让他吃点苦头。 第114章 招安 ◎既然我愿意为你生,便也能愿意为你死!◎ 洛蔚宁不清楚自己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一道霞光透进窗牖,照射到她迷糊的眼睛上。她眯了眯眼,一张熟悉的脸愈发清晰地涌入眼帘。 “阿宁,你醒了。”声音焦急而有些激动。 “巺子。”洛蔚宁口干舌燥,虚弱得发不出一丝声响。 杨晞喂她喝了几口水,她才感觉喉咙舒服多了,迫不及待问:“我睡多久了?” “就一天一夜。秦王还没赶到,军营里有阿广阿靖在,大伙都好好的。” 杨晞知道她牵挂着什么,便一次性都告诉她了。 洛蔚宁听后果然松了口气,军中的事无需再担心,她终于能一心一意地看看杨晞了。 “真好,我还能再看到你。”走了一趟鬼门关后,这是洛蔚宁最想对杨晞说的话。 杨晞弯唇浅笑,抚摸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又问:“伤口还疼吗?” “不疼。” 看着洛蔚宁像个孩童一样乖巧又坚强的笑容,杨晞眼中划过苦涩。怎么可能不疼?她的金疮药虽然有止痛麻痹效用,但洛蔚宁的箭伤贯穿身体,伤及骨头,岂是能够轻易缓解的? 洛蔚宁一直都如此,为了不让她担心,即使再痛再苦也不愿说出口。 “睡了那么久,都饿了吧,我喂你喝点米羹。” “好。” 杨晞早早就炖好了米羹,端了一碗放在床边,等洛蔚宁醒来就能吃上。她顺手捧了起来,搅拌了两下,然后一点一点地喂到洛蔚宁嘴里。 洛蔚宁似是被动地张嘴吃着,眼睛却流连在杨晞脸上,充满了眷恋。 她的巺子是多么温柔好看,差一点她就见不到了。 杨晞触碰到她的目光,蓦然涌上一阵内疚,神色变得欲言又止。 心想,她不能仗着洛蔚宁的喜欢就对她有所隐瞒,洛蔚宁应该知道真相,经过这次劫难后,她有权重新做一次选择。是选择冒着风险继续和她一起还是选择保全自己,放弃彼此的感情。 洛蔚宁吃完一碗米羹后,杨晞拿着巾帕为她拭了拭嘴角,酝酿片刻,终究还是开口道:“阿宁,你可看见伤你的人是谁?” 洛蔚宁摇了下头。 杨晞便告诉她放暗箭的人可能是秦扬的下属何永,以及她传信被向从天的人拦下一事。 她牵着洛蔚宁从被子露出来的手,道:“阿宁,对不起,我没想到父亲会对你如此狠辣。” “这不怪你。” 洛蔚宁见杨晞神情痛苦,欲言又止的样子,猜到了她想说什么,又道,“你在害怕吗?” 杨晞缄默不语。 洛蔚宁回忆起受伤在山洞的情景,目光忽然变得恬淡安静,悠悠开口道:“原来人死之前,既能和故去的亲人重逢,又能看见她在世间最舍不得的人。那晚在山洞,我看见奶奶了。她向我伸出手,要带我去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我当时真的很开心,差点就把手交给她了。” 杨晞的脸色陡然变得震悚,背后升起一片森寒。虽然她知道和洛蔚宁差点就生死两隔,但听洛蔚宁说起这段情景,才更深刻地感受到当时洛蔚宁距死亡有多么近。 洛蔚宁看了看她,与杨晞互相牵着的那只手,五指轻轻地滑入对方指缝间,苍白无血色的脸挤出了微笑,继续道:“可是,后来你出现了,当你把手伸向我的那刻,我发现比起跟奶奶走,我更舍不得你。既然我愿意为你生,便也能愿意为你死!” 说完,洛蔚宁含笑的眼睛滑下两滴泪水。 杨晞被她的话感动得心里既宽慰又痛如刀绞,一只手紧紧扣着她的手,另一手抚在她脸上,替她拭去眼角的泪珠。她和她对视着,所有的犹豫都在眼神交汇中释然了。 …… 隔天傍晚,杨晞替洛蔚宁换了药,洛蔚宁恢复了些精力,感觉身子骨躺累了,便让杨晞扶她起来,靠着床而坐。 杨晞喂她喝粥的时候,帐帘外传来李超广的声音,“宁哥!” 洛蔚宁闻声,和杨晞互相看看,然后杨晞便唤了李超广进来。 “发生什么事了?”洛蔚宁的声音仍然虚弱,但较之昨日更加有力量。 李超广见洛蔚宁还不能下床走动,变得担忧,“宁哥,方才收到消息,秦王明日一早就到了。” 洛蔚宁和杨晞又再互相看着,同样忧虑了起来。 未等她们开口,李超广就道:“宁哥伤口还没愈合,我代你迎接秦王吧!若秦王责怪,都由卑职一力承担。” “不行。”洛蔚宁道,“别的时候可以,但这次绝对不行。” 她和秦扬领了两万多靖乱军出征檀州,结果不仅将领被俘,还全军覆没。秦王必定勃然大怒,正等着她请罪。不亲自迎接秦王,于情于理皆不合适。 杨晞深知事态严重,也不劝阻她,道:“伤口恢复得还不错,明日勉强能下地,但不宜太久。我就是担心秦王愤怒,不知会不会放过你?” 两万多人的军队,不是被俘虏就是牺牲,几乎全都没了。若秦王要严苛追究起来,洛蔚宁恐怕要被军法斩首。 洛蔚宁沉重道:“我想,唯有想出攻取檀州之法,方能消解秦王的怒气。” “那你可想到了?” “如今不知檀州城里有多少敌军,而且柳澈又计谋多端,就算秦王领五万大军到来,一时之间也难有胜算。” 杨晞却道:“不,眼下局势变了。阿宁,你想要的,时机已经来了。” 洛蔚宁疑惑地看向杨晞,一时没明白她说的“她想要的”指的是什么。 第二日,洛蔚宁在杨晞和李家兄弟等人的陪同下来到军营几里地外迎接秦王,秦王果然怒火中烧,从见到洛蔚宁后就没有过好脸色。 到了军营,秦王升帐议事。洛蔚宁挺着躯干,缓缓走到中间,单膝跪下来。她伏下身来,伤口仿佛被撕开了一般,她咬了咬后槽牙,强忍着疼痛。 “末将有罪,还请秦王殿下降罪!” 立在秦王斜后方的杨晞注视着洛蔚宁的每个动作,不禁露出担忧的样子。 秦王怒道:“降罪?两万多员禁军,都是大周的精锐,就这样在你们手里全军覆没,十条命你都不够赔!” 洛蔚宁自知有愧于部下有愧于朝廷,眼中含着泪光,任凭秦王责骂而不辩解一句。虽然两万多员禁军,有两万人是在秦扬手里丢的,但她带出的五千人也几乎都没了,要是拿这点为自己辩解,不免五十步笑百步。况且她与秦扬同为出征檀州的将领,理应荣辱与共,若此刻趁秦扬被俘把罪责都推卸给他,必然会惹来秦王更大的恼怒。 有王敦安插进来的幕僚趁机倒打一把,装作怒气冲冲地道:“败将既没攻下城池,还令军队损失惨重,理应按军法斩首!” 顿时,杨晞和李家兄弟的心也悬了起来,他们担心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 又见那十来个幕僚、军师,附议斩首洛蔚宁的占了五六名,其余的摸不准秦王的意思,皆不敢吭声。 李超广赶紧跪下来道:“殿下,洛将军身负重伤 ,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她已经尽力了,求殿下开恩,饶恕她!” “你有什么资格代她求情?”秦王怒斥。 李超靖也跪下道:“若非要一个交代,属下愿代洛将军一死!” 李超广又道:“属下也愿意,就以我们兄弟俩的性命代替洛将军,给众将士一个交代!” 秦王见李家兄弟誓死袒护洛蔚宁,又是勃然大怒,“砰”的一声,挥手就把案上的酒杯甩在了地上。 “本王就算把你们仨都斩了又如何!” 霎时间,所有人都惊得垂手而立,齐声道:“殿下息怒!” 洛蔚宁道:“是末将教导下属不周,请殿下息怒。末将愿戴罪立功,十日内收复檀州,求殿下饶恕性命!” 说着,她磕下一首。 杨晞明显听出洛蔚宁因为拉扯了伤口,声音异常痛苦吃力,身体也微微颤抖。看到此刻洛蔚宁的无助,她心里就揪着痛。自己多想为她说上一句话,但她身为御医,参与军中事务是僭越,她要是出来求情,洛蔚宁就必死无疑了。 她如今只能祈祷,她昨夜跟洛蔚宁说的补救措施能说服秦王回心转意吧! 秦王看着洛蔚宁,眼里充满了轻视,“才刚打了败仗,就敢口出狂言,你好大的胆子呀,洛蔚宁!” “殿下,末将并非口出狂言,而是已经想好了计划。” 闻言,秦王的脸色稍霁,“你有何计划?” 洛蔚宁感到剧烈的痛感,伤口似乎快要裂开了。她又咬了咬牙,左手按着伤口挺起身来,看着秦王道:“招安!檀州已被围困将近半月,其余地方的匪军自从桃州大败后自顾不暇,已无力支援檀州。以我军现在的兵力,只要再围困一两月就能收复。末将以为,占据檀州的柳澈也是想到了这点,才扣押了秦将军作筹码。既然如此,我们何不顺水推舟提出招安,好减少将士损失。再者,柳澈是个不可多得的军师,若她能归附,相信很快就能剿灭其余匪军!” 杨晞看到秦王思索的样子,心里就有了八成的把握。 救回洛蔚宁那晚,她就料到等秦王一到,洛蔚宁免不了要被追究,不收复檀州,她难逃一死。她思考了一整夜,揣测柳澈俘虏秦扬的用意,最后想到招安才是对双方都有利的计划。 于柳澈而言,她被困檀州,将近穷途末路,与其撑下去城破身亡,不如扣押靖乱军副帅当作招安的筹码;而对于秦王来说,两万多名靖乱军在一场战争中几乎全部覆没,副帅被俘虏,这等奇耻大辱传回朝廷他也免不了受责难。要是能尽早招安收复檀州,减轻军队的损失,这件事还能瞒过去。 洛蔚宁又道:“末将与柳澈是旧识,有信心能说服她接受招安。” 秦王还再考虑,杨晞想到洛蔚宁下床将近一个时辰,眼见她痛得脸色惨白如纸,额上还渗出了汗珠,猜到她可能伤口裂开了,终于还是忍不住跪了下来。 “殿下,洛将军还有重伤在身,再不下榻歇息,恐怕伤口要裂开了。” 秦王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攥了攥拳,想说什么,但终究是忍住了,拂袖道:“退下吧!” …… 杨晞忙完公务的时候已是夜晚,她立刻去了洛蔚宁的营帐。一掀帘进去,就看到洛蔚宁穿着轻便的红色短褐,坐在书案前,左手捂着伤口,右手提笔写字。 李超广站在旁边无奈地看着她。 她心急地走到跟前,道:“你伤口今天流血了,怎么又起来了?” 洛蔚宁从秦王帐中离开后,杨晞遣了暗香去看看她的伤口,从而得知她伤口裂开流了些血。 洛蔚宁虽然伤口刚开了口,但精神却出奇的好,见到杨晞后立即展开笑颜,道:“巺子来了,跟你说个好消息,方才秦王传话,他同意招安柳澈了,命我给柳澈传信。” “叫阿广写就行了。” 李超广为难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可宁哥就是不肯!” 洛蔚宁笑道:“柳澈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听别人说,有才的人都特别清高自重,就像孔明受刘备三顾茅庐才愿下山。若想让女孔明归附,区区一封信,我又怎能让他人代笔?” 杨晞听了她说出这席话,感到颇为意外,露出了欣赏的笑容。她的阿宁虽然在打仗上谋略不深,但始终待人真诚,容易收服人心。她想,人无完人,洛蔚宁有一身好武艺,身边又有忠心耿耿的下属,如果再收复柳澈这个女孔明,那就足够了! 她不再劝阻洛蔚宁写信,站在旁边默默看着,偶尔指点措辞。看着她把信装进信封交给李超广。当李超广转身出门之际,她悄然使了个眼色。 看过洛蔚宁的伤口,扶她上床入睡后杨晞才离开了营帐。 她刚走出营帐,看到李超广背对营帐而立。他果然领悟了她的眼神,还在这里等她。 “阿广。” “杨御医。”李超广回过头来。 杨晞看了一眼他手中的信,道:“这信,我随你一起送吧?” “啊?”李超广吃了一惊,有点不明所以。 杨晞道:“我想在招安谈判前,先见见柳澈!” 第115章 密谈 ◎杨御医是想利用我协助你的朝堂斗争吧!◎ 当晚,杨晞着上军服,乔装成士兵策马跟李超广来到檀州城外。青军听闻是洛将军身边的副将,立即开城门放他们进去,并带到了柳澈面前。 杨晞站在李超广身后,看着坐在面前的柳澈读信,忍不住细细打量她的模样。 柳澈一袭轻薄的红衣,翘着二郎腿,靠在椅背上,一手拿信,另一手搁在椅子扶手,中指悠闲地一下一下敲在扶手上。尽管在烛光下,也能看出她脸上施了粉黛,翘着唇角露出玩味的笑,更显出妖冶的媚态。 杨晞见过的才女都是她娘亲和赵淑瑞那样端庄典雅,柔情绰态的,这个柳澈看起来活泼妖艳,的确与众不同。 只听见柳澈似是自言自语地述说信中内容,“三日以后,檀州北门一里地外和谈…哼,这洛蔚宁,对我还是不死心!” 李超广惊得眼睛一瞪,这个女匪果然还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说得洛将军对她有意思似的,不敢想象背后杨御医脸色难看成什么样。他甚至脑补了回去后,洛将军得跪在杨御医面前解释求饶。 杨晞在听到柳澈的话后,确实怔了怔,但她没多思,只当作柳澈理解错洛蔚宁的意思了。 李超广笑得有些胆战心惊,纠正道:“柳将军误会了,我们洛将军只是爱才心切。” 柳澈搁下信,讥讽一笑,“想跟我和谈,我看是招安吧?刚被我打得全军覆没,副帅还在我手上,就想着招安我,这洛蔚宁也不害臊!” “招安柳将军,自然是有条件交换的。” 一把清脆的声音从李超广身后响起,显然是女子的声音。柳澈惊诧地看着站在李超广身后的小士兵站上前来,继续道,“柳将军想要什么,不妨先和我们商量!” 看着柳澈惊疑的样子,杨晞解开下巴处的黑头盔绳子,摘下头盔,盘在头顶的头发散下来,露出女儿家的俏脸。 “你是谁?” “在下杨晞,是秦王身边的随军御医。” “杨晞,原来是你。” 柳澈盯着那双不卑不亢的眼睛,想起自己派人打探洛蔚宁的伤情,得知那日秦王的随军女御医特意跟着先头部队赶来救治洛蔚宁,原来就是这个杨晞。 先头部队几乎日行两百里,一个文弱女御医为了洛蔚宁愿这样赶路,想必她和洛蔚宁关系匪浅吧!而且她也让人打听到了,别看杨晞是小小的医官,生母却曾是汴京第一才女,生父乃一品汉东郡王。如此复杂的身份,她对杨晞多了一番兴趣,更不敢轻视她了。 见杨晞令李超广退出屋内,柳澈就明白对方想和她单独谈话,于是也给了身边的孟樾一个眼色,孟樾便躬身退出了屋内。 “杨御医,请坐。”柳澈坐了请的手势,态度变得客气。 “多谢柳将军。”杨晞说完坐了下来,又道,“这封信是阿宁负着重伤亲笔写给你的。” 闻言,柳澈有些动容,突然间就心如擂鼓,脸颊不自觉地热了,又高兴又故作不屑道:“哦,难怪字这么丑!” “不对!”突然她在心里惊叫一下,阿宁,杨晞唤洛蔚宁作阿宁?看来她和洛蔚宁的关系果真不一般。柳澈顿时像被冷水浇在头顶,熄火了! 她撒气般道:“洛蔚宁怎么老想招安我呀?” 杨晞道:“我听阿宁说,她当初上汴京你曾资助过盘缠,她一直念着这份恩情想报答你。她觉得你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是真心愿你归附朝廷,莫要枉送性命。” “那天我亲眼看着她被自己人暗算,差点就殒命,这样的朝廷真的还值得她效忠吗?” 杨晞闻言,又问柳澈是何人伤了洛蔚宁,得知果然是何永,并且她已俘虏了何永。 然后才道:“朝廷也非一人之朝廷,官僚也并非都一条心。若你愿意帮忙,我相信很快就能惩治伤害阿宁的凶手了。” “柳将军,我相信你比我都清楚如今的局势,秦王领了几万大军屯驻在檀州城外,而你孤立无援,迟早要落败。你既不能南下,又不能北上与其他青军汇合,所以扣押了靖乱军副帅,为的就是谈判!” 柳澈盯着杨晞成竹在胸的模样,感到自己被看穿,忽然就有些不甘心了! 她气得双手抱在胸前,昂起下巴道;“谁说我不能北上和他们汇合了!” 杨晞展开了微笑,“那些人不足为谋,柳将军不会的。” 柳澈心虚地抿了抿嘴,这个杨晞有读心术吧,怎么把她的想法和境况都猜得清清楚楚?想当初,她与青军三大首领分道扬镳,桃州战役她为了顾全大局,领几万士兵协助守城。没想到如今她被困檀州,多次送信请求支援,那三大首领却为了保全自身弃檀州不顾。他们胆怯自私,不顾大局,已呈颓败之状,她又怎么会继续和这样的人为伍? “柳将军怎样才愿意接受招安不妨直说,只要我能做的都尽量协助你?”杨晞又道。 “这么说来,杨御医虽然区区一介医官,想必能耐不少?” “在下能耐如何,柳将军不妨试试。” 柳澈想了想,道:“好,让我接受招安可以,但供奉局官头黄湛必须罢官下狱!” 此次民变的起因乃皇帝喜好石木园林建筑,特意设立了供奉局专门搜罗天下奇石和奇木,主管供奉局的便是高党党羽黄湛。黄湛为了讨得赵建欢喜,不仅加大了对百姓的搜刮力度,还滥征民役运送木石,导致民怨载道。虽说罪魁祸首是赵建,但那毕竟是天子,若非改朝换代,没有任何人能惩治得了他。柳澈只求惩治黄湛,停止对百姓的折磨就足够了。 她本以为杨晞会觉得有难度而思虑再三,可杨晞听了却平静无波,道:“黄湛如此放肆,朝中无人弹劾,并非只有官家撑腰,更重要是他与高太师、王县公结党。他所搜刮的民脂民膏,绝少不了贿赂他们。所以……”她看着柳澈的眼睛,试探性地道,“如果柳将军乐意,不妨再提出罢免了户部尚书王县公。” “这……” 柳澈怔住了,她以为让黄湛下狱已经是强人所难,没想到杨晞还给附赠一个当朝县公。她不禁好奇,杨晞和王县公什么仇什么怨? 她佯装镇定,道:“依我看,杨御医是想利用我来协助你的朝堂斗争吧!” 杨晞默认,“难道这不正合柳将军心意吗?于你于我都有利,何乐不为?” 柳澈看杨晞的眼神闪过惊诧,然后露出了钦佩的微笑,“杨医官说得没错。既然如此,那好吧,三日后我亲自去谈判。不过,我看你们的秦王绝对不会答应这大义灭亲的条件。” “柳将军放心吧,只要你愿意提,在下就有八成的把握!”杨晞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作为回报,还请柳将军做一件事,就当是为洛将军出口气。” 作为回报?柳澈听了这句话,一口气梗在喉咙。心想,这杨晞也太贪得无厌了吧,她同意协助除掉王县公已是对杨晞有利,如今她竟然还要求她回报? 她不甘心被杨晞这样拿捏,忽然调笑起来,“哦?为洛将军出口气,你这么为洛将军着想,到底和她什么关系呀?” 她以为杨晞会像洛蔚宁一样羞红了脸,嗔骂她胡言乱语。但杨晞的表情却云淡风轻,静静地看着她,也不解释。眼神认真严肃,容不得一丝玩闹,看得她羞愧无比。 她恢复正经,道:“行,在谈判当日,我把何永还给洛将军处置。” “好。但何永是受秦扬指使,我知道杀掉秦扬对柳将军不是好事,但还望您能给他点教训,别让他继续留在军营。对于洛将军来说,少了一个暗算的小人;而对于柳将军您,唯有秦扬离开,你方能在招安后得到重用。” 柳澈边思索边颔了颔首。杨晞说得不无道理,历代以来,百姓起义接受招安者,最后都很可能遭到朝廷清算。她若接受招安,高太师和王县公一派的人是最危险的,协助杨晞除掉他们,也有利于自己日后在军中站稳脚跟。 …… 收到柳澈同意商议招安的消息后,洛蔚宁立即命余军师和李家兄弟在檀州北门一里地外布置和谈场地。过了两天,洛蔚宁伤口愈合了大半,率领着秦王麾下几名幕僚亲自和柳澈谈判。 柳澈提出的招安条件有三: 一、招安后,柳澈归附洛蔚宁麾下,旗下青军,无论男女,只要愿意跟随都能收编入靖乱军; 二、把供奉局官员黄湛罢免、下狱问罪,给老百姓一个交代; 三、罢免户部尚书王敦。 秦王派出的谈判幕僚几乎无不勃然大怒,直指柳澈大逆不道。双方争执不下,后经洛蔚宁调和才平息下来。洛蔚宁愿将柳澈的条件转告秦王,作为回报,柳澈把何永交给了洛蔚宁。 当秦王得知柳澈的招安条件后,果然怒不可遏。黄湛虽然只是内侍省的供奉局官员,但毕竟深得赵建喜爱,能成为他夺嫡的左臂右膀,能保则保。至于王敦,那是他的亲舅舅。王贵妃被打入冷宫,此时王敦的地位更不能受到威胁。 于是秦王下令继续练兵,随时准备突袭檀州城。 而何永,秦王看来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先锋郎将,在靖乱军是洛蔚宁的部下,自然交由洛蔚宁处置。洛蔚宁差点被何永取了性命,也没对他仁慈,当天就下令按军法斩首了。 第116章 靖乱军易帅 ◎魏王殿下来了。◎ 深秋时节,天高云淡,偶尔吹过一阵凉爽的风。 洛蔚宁穿着红色短褐,因伤口仍未愈合,只能小步慢慢地穿梭在校场上,监督士兵训练。 李家兄弟跟在她身后,担心得一颗心都快悬起来。毕竟洛蔚宁的伤口贯穿全身,才养了几天,又是和柳澈谈判,又是巡察训练,就算伤口不会重新裂开,也难以及时恢复。 “宁哥,这儿有我们,你还是回去歇着吧,不然杨御医又要责怪我们了。” 李超靖深知只有杨晞的意思才让洛蔚宁在意,故一开口就搬出她当令箭。 洛蔚宁道:“秦王不愿接受柳澈的招安条件,随时可能突袭檀州,我也不能总躺在床上养伤而耽误了军情。” 李家兄弟正苦恼着如何继续劝说,就看到一抹青色身影从远处走来,真是及时的救星。 “杨医官!”两人纷纷喊道。 洛蔚宁闻声看去,露出了笑容。 杨晞身着青色公服,头戴幞头,显然是从秦王那里偷得空闲而来的。 李家兄弟知趣地离开,杨晞扶着洛蔚宁走到校场边上坐下。 “你怎么又不听话,不多歇几天。”杨晞嗔怪道。 洛蔚宁撒娇般笑了笑,抚着伤口道:“今天已经没那么疼了,况且整日无所事事太闷了。” 杨晞摇了摇头,简直奈她不何。她也不打算劝阻,转而关心了几句她的伤口。 洛蔚宁望着远处训练的士兵,忽然陷入了愁绪,“要是再开战,不知要打多久损失多少性命才能收复这檀州城?” 杨晞了解洛蔚宁,虽身为将军,战场上杀伐果断,面对出战任务也毫无怨言,但私下里却是讨厌战争的。经历过战场的血腥后,她最害怕的不是战死沙场,而是生灵涂炭。 杨晞没说什么,只是扶住了洛蔚宁的肩头以示安慰。 洛蔚宁又道:“若柳澈不提罢免王敦,说不定秦王就答应了。她似乎跟我们一样痛恨高党人,而且还把何永交给我处置,每一个招安条件都像在帮助我们,真是凑巧了!” 杨晞瞧着洛蔚宁意外又高兴的模样,笑了笑,终究还是不忍心隐瞒。 “阿宁,其实……那晚你派阿广给柳澈送信,我也跟着走了一趟。” 她的语气带着忐忑,不敢确定洛蔚宁会否因为她冒充士兵,擅自参与军中事务而生气。 洛蔚宁惊诧起来,“什么?” “我与柳澈谈了一场,那些条件是我们商量好的。是我让她把何永交给你,也是我为了扳倒王敦,说服她协助我的。” 洛蔚宁简直难以置信,喉咙忽然苦涩难耐,她忍不住站起来,认真看着杨晞,眼里露出了后怕,左右环顾,发现身边没人方道:“此事若让秦王知晓,是会威胁到你性命的。” 她没想到自己受伤的日子,杨晞竟然冒着得罪秦王的风险去与柳澈谈判,惩治了伤害她的凶手。 杨晞笑着摸摸她的头,“这不没事了!” 洛蔚宁知道自己不该和杨晞过多言谢,便把所有感激都咽在了喉咙。 “可你当时怎么确定柳澈会配合你?”她忽然疑惑。 “其实我也只是猜一猜,赌一赌柳澈的为人。你还记得她为何与青军其他首领分道扬镳吗?” 洛蔚宁点头。 “当初柳澈的母亲不满青军头目屠城和称帝,争执之下旧伤复发而亡。柳澈出走想必是她母亲临死前的主意。或许她们母女参与造反真的只是为天下百姓讨公道,当其他人屠杀百姓,称王称帝,就与她们想要的背道而行了。我猜,柳澈想要与之为伍的,必然是心怀仁义,怜悯苍生的人。” 说完,杨晞深深地看了一眼洛蔚宁,又补充道,“这样的将才,又怎会不像我们一样憎恨高党人?” “原来如此。可是秦王不会放弃王敦,柳澈是不愿接受招安了。” “你放心,王敦的户部尚书坐不坐得住,不是秦王一人能决定的。明日我就修书传给父亲,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 向从天收到信后,自然会安排人散布靖乱军副将被俘虏的消息以及青军的招安条件,暗中唆使张党官员弹劾王敦,赵建为了尽早平息叛乱,恐怕不得不暂时罢免王敦! …… 第二天,杨晞还来不及传信,军营中便传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魏王殿下来了。 秦王率领一众将官迎接。看到魏王一行十余名幕僚,另有上千名卫兵,秦王以为靖乱军在檀州城外损失惨重,副帅被俘的事传回了汴京,心中大为不安。 “二哥到来也不提前给弟弟传个信,突然就到,着实给了三郎一个惊喜呀!” 魏王一袭白衫,俊朗的面容显出了沉重,温声道:“也非二哥不想提前告知,只是遵照父皇的意思保密。” 闻言,秦王心也凉了半截。既然魏王行程保密,那必然是为了稳定军心,他这个靖乱军元帅位置怕是坐不住。 正如他所料,魏王当众宣读了靖乱军易帅的圣旨,并传赵建口谕,召秦王回京。 秦王以为大祸临头,吓得脸色苍白,双腿都软了,身边的内侍赶忙扶着才不至于摔倒。 “二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魏王扶着秦王肩头,道:“容后再谈吧!” 魏王的接风宴散场后,留了秦王在行宫密谈。诸将官离开的时候议论纷纷,揣测汴京发生了什么事。 洛蔚宁一路压抑着震惊,和杨晞回到营房的院子里才开始谈论。 “檀州兵败的事会不会早已传回京城了?” 杨晞蹙着眉头思索了起来,她有想过这个可能。但若是因为兵败而易帅,魏王不至于在众人面前三缄其口。从圣旨里,她能感受到措辞里并无责怪秦王之意,魏王对秦王说话的时候语气温润,面色沉重,似乎在暗示秦王,易帅非他的过错,是迫不得已而为之。 再看魏王今日的一袭白衣,与他往日的穿衣风格迥然不同。 她瞥见地上凋零的树叶,抬头看去,眼前这棵栽种在院子中央的梧桐树,几乎满头叶子都红彤彤的。她恍然想起,现在已是深秋季节了。 她扳着指头,喃喃自语地计算着。 “巺子,你在想什么?” “我知道了!”杨晞恍然大悟,然后笑了出来,笑容里有欣慰,眼神还带着些许凌厉。 “快半年了,死得还真是时候!” 第117章 整蛊 ◎你说等你当官了就回来迎娶我的。◎ 第二日,不等洛蔚宁等诸将官送行,秦王就带着幕僚团匆匆出发回京。后来军中上层才流传开了消息,原来是从前宠冠六宫,在后宫煊赫一时,后来被废黜打入冷宫的王贵妃病逝了。 至此,靖乱军所有大事由魏王全权处置,他很快召见了洛蔚宁询问檀州的情况。洛蔚宁把檀州大败,副帅被俘,以及柳澈的招安条件一一禀告魏王赵珙,并言柳澈虽为女儿身,却是难得的将才,只要招安她,不足三月就能把剩余匪军剿灭。 秦王在得知王贵妃病亡,自己又失了靖乱军元帅之职后,深知大势已去,是保不住王敦的了。唯有恳求魏王念在兄弟情谊,把檀州大败和副帅被俘虏的事情瞒下来。魏王履行了承诺,只在军情奏折中称赞柳澈的才能以及招安条件。 接下来十余天,檀州城里城外两军风平浪静,但远在汴京的朝堂却掀起了狂风巨浪。 向从天得知赵建收到魏王奏折后,立即令枢密院事吴焕怂恿张党人弹劾黄湛和王敦,此事迅速发酵。驸马向恒暗中动用国子监的关系,发动了学生在宣德楼外跪伏请命,为了大周江山稳定,问罪黄湛,罢免户部尚书。 没了王贵妃的撑腰,王敦被众多官僚落井下石,赵建迫于压力,为了早日平乱,遂捉拿了黄湛,罢官王敦。当圣旨传到后,魏王亲自到檀州城外宣读,柳澈被封靖乱军前军军师,率领兵将归还城池。 至于被俘虏的副帅秦扬,不慎被青军里一个嚣张恶劣,目无军纪的男兵打折了腿,柳澈为了给靖乱军一个交代,已将这名士兵斩首,魏王便也不好再追究。 伤筋动骨至少三个月才能下地,秦扬既然无法领兵打仗,魏王便将他免职打发回汴京休养。而洛蔚宁招安有功,取代了秦扬,任前锋将军兼靖乱军副帅。 天高云淡的深秋,萧瑟的风愈发的寒冷刺人。 洛蔚宁穿着便服,外面披了一件米白色鹤氅,坐在院子的池塘边投喂鱼料,显得十分悠闲。魏王给了她几天时间休养,伤口即将愈合,几乎不觉得疼痛。她的脸上恢复了血色,和从前一般神采奕奕。 一会,守门的士兵走到她身边道:“禀告副帅,柳军师求见,人已经在外面了。” “柳澈?” 洛蔚宁先是惊疑和警惕,之前在战场上,柳澈每次见到她都说一些不正经的调戏话,让她很不自在,这会来找她会不会又是让她当“压寨将军”?不过那都是双方敌对时候的事情了,说不定以前只是柳澈的激将法。如今柳澈是她的部下,来找她或许是为了商谈军情。 自从柳澈接受招安后,自己都没跟她好好聊过,于是她命人将柳澈请了进来。 柳澈依然穿着惯常的红衣,脸上涂抹妆容,脚步轻快地来到洛蔚宁身边,笑容活泼得如盛开的桃花。 洛蔚宁虽然对柳澈此前的调戏心有芥蒂,但努力佯装轻松,笑道:“柳军师来了,快坐!” “谢谢将军了!”柳澈的语气并没多严肃,仿佛不把洛蔚宁当头儿,而是平起平坐的友人。 洛蔚宁也不是爱摆架子的人,反而习惯柳澈这个样子。 柳澈看着洛蔚宁拿着鱼料罐喂鱼,悠闲自得的模样完全不像个病人,又打趣道:“呦,将军身体恢复得这么快,看来被杨医官调养得不错嘛!” 洛蔚宁心头一紧,笑容突然凝固。还以为现在大家关系不一样了,柳澈会变得正经点。她不知道答什么,呵呵笑了两声。然后眼睛盯着池塘里游动的金鱼,余光却瞥见柳澈在看她,看得她如坐针毡。 柳澈细细打量洛蔚宁的脸庞,浓淡适度的眉毛,两睫弯弯,五官阴柔,不似男子的刚硬,忍不住在心里窃笑。早在几年前第一次与她见面时候她就识破她的女儿身了,所以才不介意她行骗,资助了她盘缠。 她忽然想看看,要是洛蔚宁知道自己认出她的女儿身,会有什么反应? “你看着我干什么?”未等柳澈开口,洛蔚宁就忍不住道。 柳澈又发出两声风铃般的笑声,道:“属下就是想不明白,军中这么多美男俊杰,为什么洛将军偏偏就喜欢杨医官?” 洛蔚宁心里咯噔了一下,看向柳澈,眼珠子惊得一动不动,“我为什么不能喜欢杨医官?” 柳澈诡异一笑,附在洛蔚宁耳边悄声说,“我知道你是个女子!” “你……” “你猜……我把这个秘密散播出去,不知将军这位置还能不能坐得住,你和杨医官还能不能继续虚凤假凰?” 洛蔚宁盯着柳澈笑盈盈的脸,妖艳又贱兮兮的,看起来不像正经的。然后想起招安前杨晞和她说的话,柳澈与常人不同,她心怀天下,只想与大公无私,愿为苍生谋福祉的人为伍。她不敢自诩是这种人,但柳澈既然选择归附她,必然认定她是,所以她怎么会因此出卖她? 她学着杨晞赌一赌柳澈的心思,露出了憨憨的笑容,道:“柳军师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 “唔……像柳军师这么有才华的人,接受招安必然想有一番作为,为天下百姓谋福祉。而你,必须掩护着我,因为除了我,有哪个将军愿意接受一个女子作军师,愿意在战场上听一个女子指点,是不是?” 柳澈没想到洛蔚宁这么快就识破了她的玩笑,怏怏不快地抿了抿嘴。 洛蔚宁又笑道:“所以呀,咱们同为女子,从今以后在朝廷里就是共荣辱的,你就别要揭发我了。” 柳澈无奈,“好吧!” 目光游移中,她看到杨晞走进了院子的月门,眼珠子一转,露出一抹狡黠,然后立即挽着洛蔚宁的手,佯装撒娇道:“既然将军说咱俩是共荣辱的,那何不结为夫妻?” 杨晞走到院子长廊就看到洛蔚宁和柳澈手挽手坐在一起,并听到柳澈这句话,霎时停住脚步。 柳澈余光瞥见杨晞的反应,杏花眼划过了得逞的光芒。 柳澈的提议让洛蔚宁好生尴尬,她想挣脱对方的手,却被紧紧按住了手背,一用力伤口就疼痛,最后她拗不过,只好由她挽着,挪了挪身子拉开距离,仍然保持客气:“多谢柳军师厚爱,可这不行,我已经有巺子了,对你只是爱才之心。” “呵呵,看来将军是不记得第一次见面自个说过什么了?” 洛蔚宁不解地摇头。 “当时你跟我说上京赶考,我资助你盘缠,你为了报答我就说等你当官了就回来迎娶我的。” 洛蔚宁吓了一大跳,像只受惊的猫,猛然间就挣脱了柳澈,“我有说过吗?” 而长廊上的杨晞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二人,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柳澈继续道:“有呀,虽然你的官不是科举考来的,可武将也是官呀,将军你得履行诺言!” 洛蔚宁心里发慌,蹙着眉头回忆起来,当年她们谈话的细节她几乎全忘了,可她明知自己女儿身,不可能会许下这样的承诺的。 她的头摇得似个拨浪鼓,又道:“不可能,你一定记错了。” “我没忘,我心仪于你,你的一言一语我都记得。”柳澈忽然又装作生气,“我明白了,你是到汴京后遇上了家世更好的杨医官,所以想抛弃我?” “我……”洛蔚宁百口莫辩,再次陷入了思索,心想,自从七岁那年遇上杨晞,她的心里就只有她,与柳澈只是逢场作戏讨一些盘缠,绝对不可能许下终生。要是对资助她盘缠的小娘子都这么说,她得娶多少个? “我一定没说过。”她很确定地道。 柳澈哼了一声,猛地站起来,背对着洛蔚宁,露出清高冷傲的样子,“好吧,既然洛将军不愿履行承诺,柳某也不强人所难,一片芳心就当是喂了狗吧!只是我以为你跟别人不一样,一心归附于你,没想到终究是看走眼了!” “这……” 杨晞深知柳澈性格古灵精怪,但这次看起来十分认真,不像玩闹,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阿宁,你到底有没有说过?” 听到杨晞的声音,洛蔚宁身体剧烈震悚了一下,跳似的站起来,椅子也砰的一声翻倒在地。当她抬头的时候杨晞已经走到她面前了,“巺子,你怎么来了?” 杨晞认为她为什么来无关紧要,又道:“柳军师说得话可是真的?” 她听过太多负心郎的故事了,上京赶考的书生家中有发妻或是路上遇上情投意合的女子,许诺定下终身,金榜题名后被官家娘子相中,书生便为了功名利禄,恬不知耻地违背诺言。 尽管洛蔚宁当时是女扮男装行骗讨生活,但为了那几两银子任意定下终身,的确很让她失望。她难以相信洛蔚宁是这样的人,更不能接受自己是那个仗势欺人的世家女子。 “巺子,你听我解释。”洛蔚宁牵着杨晞的手。 杨晞的眼中布满失望和痛楚,“好,那你告诉我,你当年上京到底骗过多少个女子?” 洛蔚宁想了想,为难又害怕,但既然杨晞问起,她总不能隐瞒,吞吞吐吐道:“加……加上公主,一共……二十四个。” 最后那个数字,她的声音细如蚊蝇,低下了头,根本不敢看杨晞的反应。 “二……二十四个?” 杨晞气得上气不接下气,脸都白了,当即甩开洛蔚宁,扭头就走。 “巺子!巺子……”洛蔚宁慌忙追上去。 柳澈看着她们的身影消失,终于憋不住哈哈笑了出声,这两人敢肆意拿捏她,看她不给点教训?且看她们怎么收场吧! …… 洛蔚宁追到杨晞的居所却被拒之门外,一整天都没见过她。听暗香说,她回去后难过得哭了一会,然后便去了伤兵营,半天下来都冷着脸一声不吭,强制自己把心思用在诊治伤兵上。 到了晚上洛蔚宁依然见不着人,坐在居所愁眉苦脸的,她左手撑着桌子,托着腮,苦苦地想该怎么向杨晞证明自己的清白。 李超靖也听闻了白天的事情,来到门外,“宁哥。” “阿靖你来了,赶紧坐!”洛蔚宁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挥手招呼李超靖进来。 “白天的事我都听说了。”李超靖坐下就道。 洛蔚宁问:“那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办?” “宁哥,你老实说,到底有没有对柳军师许过那样的承诺?” 这个问题,洛蔚宁一开始还有些怀疑的,但后来又想了大半天,如今非常确定自己没对杨晞以外任何女子许过终身。 “那我相信你,宁哥。那柳澈狡猾多端,肯定是在乱说整蛊你的。”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李超靖摇头,猜测可能是洛蔚宁得罪她了。 “既然我都愿意相信你,以杨医官对你的了解,你再解释解释,相信她也一定会信你的。” “可我见不着她,你赶紧给我想个办法!” 洛蔚宁此刻最担心的是杨晞一个人胡思乱想气出病来。 李超靖想了好一会,突然灵机一动,“有了。” 然后他附到洛蔚宁耳边说了计划,洛蔚宁皱了皱眉,有点难接受,被杨晞发现后会不会更生气? 李超靖拍着胸膛道:“明日杨医官一定会来见你的,只要这个误会解除,其他都好说!” 第118章 装病 ◎杨晞看着她贱笑,真想一巴掌呼过去。◎ 翌日,杨晞刚用过早食暗香就匆匆进来告诉她,洛将军旧伤复发,突然痛得无法下床,浑身发冷,请她去看一趟。 杨晞开始是有点怀疑,但忍不住对洛蔚宁的担忧,最终还是赶了过去。 刚踏入院子就听到微弱的呻吟声,“哎呦……” 她先是顿住脚步听了听,然后紧张地加快了脚步。踏进房间,就见洛蔚宁躺在床上,身上裹了两层被子,额上敷着巾帕,不断地哀嚎。 李超靖站在床边,心急却一筹莫展,看到杨晞进来后赶紧道:“杨医官你来了,快看看将军!” “哎呦,好痛呀!” 听闻杨晞来了,洛蔚宁又补了一句。 杨晞坐到床边,先是看了看洛蔚宁,看她会不会露出装病的破绽,见她可怜痛苦的模样又觉得不像。她刚想要为洛蔚宁探额头,突然又收回了手,想起昨日才与洛蔚宁闹不快,此时若做出这番动作,会不会过分亲密,显得自己没底线,让洛蔚宁误会自己不生气了? 但她实在放心不下,终究是拿起对方额上的巾帕。 柔软的掌心贴在额上,洛蔚宁感到一股温暖仿佛从额头流进心坎,抚平了她焦急的心情。但瞧着杨晞脸色冷漠,并没表现出对她多担心和温柔,于是又有些失落。 “现在感觉怎样了?”杨晞收回手便问。 洛蔚宁道:“我伤口很痛,浑身都好冷,但还能忍受,要是巺子忙就先回去吧,找军医也行。” 杨晞猜到洛蔚宁这一句欲擒故纵,心中暗暗嗤笑,但又不得不配合。 “既然我都来了,又何必多此一举再找军医?” 洛蔚宁向李超靖悄悄使了个眼神,李超靖忍着笑,识趣地退了出去。 接着杨晞替洛蔚宁把脉又解开她的衣裳查看伤口,伤口的血痂都蜕了大半,几乎完全愈合了。额头不烫,脉象也如常人,杨晞就不明白她哪里不舒服了? 最后下了结论:洛蔚宁在装病! 她冷淡地拉起洛蔚宁褪到腰间的里衣,道:“你没事,自个穿好。” 洛蔚宁早就料到以杨晞的医术定然能识破,但她依然死不承认,保持方才的虚弱状态,右手缓缓抬起,触碰在纽扣的手指抖得像耄耋老人,艰难地配合着左手,花了好久也扣不上一颗,最后指尖划过衣衫,无力地垂了下去。 她眼圈也憋红了,半眯着可怜兮兮地望向杨晞。 “巺子,我真的痛。” “过几天伤口都要愈合了,再装!” “我没装,会不会有可能是因为心里难受导致伤口发疼?” 杨晞想了想,洛蔚宁说的也不无可能,她行医多年,的确见过许多人这里那里疼痛,不致命却难以医治,越是心情难受就越是疼痛不堪,归根到底就是心病。 她姑且把洛蔚宁的病因归为心病,脸色不由得恢复了柔和,耐心为她扣上纽扣,被子拉回到脖子处。 洛蔚宁很快就观察到杨晞态度的转变,低下头悄悄翘了翘唇角,又试探性地道:“巺子,那些话我真的没说过,你能不能不要生气?” “但柳军师如此确定,这事也不是你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你先别想太多,好好养病。”担心刺激到洛蔚宁的情绪,杨晞的语气尽量平和。 洛蔚宁却误以为杨晞释然了,心里乐开了花,“那巺子是不生气了?” “不!”洛蔚宁的笑容那叫一个得意,杨晞忍不住又拉下脸来,“等你伤好了,这件事还是要解决的!” 洛蔚宁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盘冷水,失落地哦了一声。 不久她说饿了,杨晞便又喂她吃饭,洛蔚宁感觉回到了受伤的时候,被杨晞小心翼翼地照顾着,这种生活让她迷恋沉溺。 所以只要她继续装病一天,杨晞就一天不会生她的气,这种日子她就能再享受多一天。 接下来两日,洛蔚宁依然痛得下不了床,杨晞也不再去探究她究竟是装的还是真病,耐着性子照顾她。毕竟她了解的洛蔚宁虽然稚气了点,却不是没分寸的人。真要是装的,不用几天就内疚得受不了坦白招供了。 那日早上,洛蔚宁洗嗽完,坐在桌前悠闲地吃着包子喝着粥,李超靖急匆匆从外面跑进来,“宁哥,杨医官来了!” “噗……” 洛蔚宁紧张得被呛到,包子沫都从嘴缝飞了出来了。她狼吞虎咽吃下整个包子,一溜烟似的跑回去,跳上床钻进被窝里。 李超靖也配合着替她掖好被角,把她的鞋子从朝里摆成朝外。 听到脚步声后,洛蔚宁又痛苦地发出声音,“哎呦,哎呦……” 杨晞捧着一碗药走到床前,先是问李超靖洛蔚宁今天的情况,吃过没有,李超靖回答后又知趣地离开了。 “还是很痛?”杨晞坐下来后问洛蔚宁。 洛蔚宁点了点头,漆黑的眼珠似有水光,看起来更显委屈,这样来,或许一会杨晞就相信她的话了。她装病已经有两三天了,再闹下去免不得传到魏王那里。一旦魏王也信以为真,那就得耽误军情了,所以今日她打算再和杨晞谈谈,然后便坦白。 她道:“嗯,想来是心病。” “那如何才能好?” 洛蔚宁与杨晞四目相对,酝酿了一会,道:“我这个人,虽然爱财,曾经也为了钱财当过骗子,可自认心底不坏。骗人钱财已经够缺德了,怎么还会跟女子许下终身,连感情也骗?巺子你是了解我的。” 杨晞早就想明白了,当初上元夜洛蔚宁对公主也没说出什么不知礼节的话,且被招为驸马后宁死不屈,可见她对自身情感之重视,对伴侣的选择之严谨,不可能许下那样的承诺。 只见洛蔚宁露出了深情款款,又道:“七岁那年我就遇见了你,虽然年纪还小,不知道这种感情意味着什么,却真的满心满眼都是你。人只有一颗心,又怎能装得下两个人?” 杨晞点了点头,微笑着捏了捏洛蔚宁的脸颊,“好啦,我相信你了,阿宁是不会这么轻浮的。我想柳澈这么说,是有别的原因。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 “我就知道巺子会信我的。”洛蔚宁激动地掀开被子坐起来。 还没开心多久,就见杨晞捧起那碗黑漆漆的汤药,勺子搅了搅,道:“既然误会解开了,就喝药吧!” “啊?” 洛蔚宁一怔,目光落在碗里黑如墨汁的汤药,噩梦般的阴影又上来了,嘴里也开始发苦。装病这几日杨晞送来的汤药比以前的要苦很多,说是多加了一味镇心安神的黄连。她硬着头皮喝了几天,以致现在看到就恐惧。 她嘻嘻笑道:“巺子,这药好苦呀,我能不能不喝?” 杨晞脸上闪过一抹狡黠,“你伤还没好,怎么能不喝?”舀起一勺子的药送到洛蔚宁嘴边,“看你几日不见好,今日我还多加了两钱黄连。” “两钱黄连?”洛蔚宁一惊,浓烈的药味使她深深地打了个寒颤。 她摇了摇头,“我不想喝,求求你了巺子!” 杨晞又把汤药递将过去,“乖,喝药才能快点好起来。” 洛蔚宁看着杨晞的表情像只笑面虎,温和里藏着坏心眼,这一刻她终于确定了她识破自己装病,故意在汤药中加了黄连。 杨晞笑得灿烂,不经意地舔了舔上唇,洛蔚宁刚好捕捉到,脑海闪过一个大胆的想法。尽管说出来杨晞可能会生气地骂她不知羞耻,但总归是不用喝药的。 于是她装作任性骄纵的样子道:“我不喝,除非……” “除非什么?” 洛蔚宁盯着杨晞刚被舔过显得水润欲滴的唇,食指指尖碰在上唇,“除非你喂我,用这喂!” 果然,杨晞脸色骤变,砰的一声搁下药碗,又恼又羞,“你……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孟浪放肆了?” “哼,不愿意也行呀,那我就不用喝了,哈哈哈……”洛蔚宁为自己将了杨晞一军而得得意洋洋,昂起下巴笑得贱兮兮的。 杨晞看着她贱笑,气得握了握拳,真想一巴掌呼过去。洛蔚宁就是吃准了她会害羞,不能再这样任由她拿捏了,于是捧起药碗喝了一大口,在洛蔚宁还在张嘴嬉笑的时候迅速堵住了她的唇。 “唔……” 洛蔚宁反应不及,惊讶地张嘴,浓苦的汤药很快就滑入喉咙,反射般咽了下去。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仿佛觉得这药苦中带有一丝丝甘甜。这样喂药,再来十碗她也不怕! 她心满意足地笑着,然后闭上双眼,抬手压着杨晞的后脑,使她的双唇无法离开。唇齿缠绵间,她把杨晞拉到身上,顺势就倒在了床上。 “哈哈,别闹了!” 杨晞摔在洛蔚宁身上,手肘压到伤口处,正欲起身,却被洛蔚宁拉了回来。 “别走。” “你的伤!” “我骗你的,我早就好了。”洛蔚宁笑着坦白。 “你太过分,我不理你了!”杨晞佯嗔道,然后又要起身。 洛蔚宁紧紧圈住了她,又恢复了惯有的乖巧真诚模样,道:“对不起,我只是害怕你不愿见我,一个人伤心难过才出的下策,别生气好不好?” “都好几天了,那你为什么不解释?” “嘿嘿,我只是装着装着,忽然就很享受被你照顾的生活。” 看到杨晞瞪了自己一眼,深呼了口气,努力压抑着愤怒。 洛蔚宁赶紧道:“只要巺子不生气,你想怎样惩罚我都可以。” “你一个受伤的人,我还能怎么惩罚你?” 杨晞的肘轻轻撑在洛蔚宁身上,双手刚好悬在她面前。洛蔚宁与她四目相对,把玩着她的手指,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心里开始怦然直跳。 从大拇指到食指,再到小拇指、无名指,她吻过每一寸骨节,最后双唇贴在中指指骨上,晶亮的眼睛故意对着杨晞眨了眨,显得乖巧而妩媚。这是杨晞从来没见过的洛蔚宁,不复往日英气,俨然是个看着心上人娇羞的小女子。 杨晞心如擂鼓,低垂着脸,一股热浪烧到了耳后根。她和洛蔚宁一起那么久,仅有的几次云雨也是洛蔚宁主动,她忽然也很想试试,但想到洛蔚宁还没脱痂的伤口,又犹豫了起来。 “你的伤……” 洛蔚宁握着杨晞的双手,不容她犹豫就主动亲上了她的唇,流连在唇边,轻声道:“我教你。” 第119章 凯旋 ◎许多官员都想招她为婿◎ “柳军师!” 清晨,柳澈刚梳洗完就听闻孟樾的喊声,一边披上红白刺绣鹤氅,一边走出门外。听孟樾的声音甚是焦急,她便道:“发生什么事了?” 孟樾道:“那洛将军出事了,您快去看看。” 柳澈狐疑了起来,洛蔚宁不会在玩什么把戏吧? 当她走进洛蔚宁的将军署的时候,看到李家兄弟单膝跪在洛蔚宁面前,焦急地恳求。 “洛将军,军中不可没有你,你要三思呀!” 李超靖也道:“宁哥武艺高强,只有你带着冲锋陷阱,弟兄们才不会害怕!” 却见洛蔚宁负手立在兄弟两人面前,看样子像做好了什么决定,面对兄弟的恳求也无动于衷。让柳澈有些意外的是,杨晞也在场,她立在洛蔚宁斜后方什么话也没说。 看见她进来,李家兄弟仿佛遇上救星,李超靖急道:“柳军师你来得正好,洛将军准备向魏王辞去将位,您快劝劝她!” “什么?”柳澈将信将疑。 洛蔚宁微笑上前两步,“柳军师你来得正好,此事我正要告诉你。” “洛蔚宁,你搞什么?” 洛蔚宁看了一眼杨晞,杨晞冲她微笑点了下头,然后她又对柳澈道:“我思虑了几天,非常确定当年你资助我盘缠,我并没说过那样的话。但军师分明记得,再争论孰是孰非已是无益。如今你我同在一军,此事不解决日后也无法好好共事。我与巺子这几年经历过生死,已经定下终身,承蒙柳军师厚爱了……” 一连窜的铺垫话让柳澈听得不耐烦,忍不住打断她,“哎,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既然柳军师认定我当年说当官以后就回来迎娶你,我不能辜负巺子,也不敢食言于你,唯有辞去将位,不当官,才是给我们三人最好的交代。” 顿时,柳澈惊得舌头仿佛打结了,转而看向杨晞,难以置信的样子仿佛在说“你就任她如此胡闹?” 杨晞道:“我相信阿宁没有说过那样的话,但事隔几年她已无法自证,为了日后你们能好好共事,我亦赞成阿宁的做法,前锋将军和副帅之位让予柳军师,她当一个小兵我也不会在意。” “疯了,都疯了!” 柳澈气得喘着大气,她们竟然这么信任彼此,没她的澄清,几天就能和好,并想到了法子解决她。 洛蔚宁又趁机道:“阿广阿靖,日后就由柳军师,不,是柳将军带着你们冲锋陷阱,继续平定叛乱了。” “我不!”柳澈大嚷,赶紧打手势制止洛蔚宁说下去。 她能文不能武,要是带领士兵冲锋陷阱,恐怕刚开战就要马革裹尸了。为了一个玩笑把自己的小命赔进去,这种买卖她绝不会做! “柳军师,这是我们想出给您唯一最好的交代了,您就接受吧!”杨晞又道。 柳澈白了一眼杨晞,心想,这两人一唱一和,很显然是在她面前故意演戏的。但她知道,若不配合,一会她们就真的领着她去魏王那儿请命了。 她挠了挠脑袋,装糊涂道:“我忽然想起来了,当年洛将军似乎……没说过那句话。可能是我记错了吧,哈哈!” 终于等到柳澈这句话,洛蔚宁赶紧道:“柳军师确定了?” “对,确定了!” 这时候,李家兄弟也乐呵呵地站了起来。 “既然雨过天青,那洛将军就不用辞去将位了!”李超靖道。 柳澈气得咬了咬后槽牙,道:“是呀,这将军和副帅,还是洛将军好好坐着吧!” “嘿嘿,都是一场误会,柳军师快请坐。” 洛蔚宁讨好地拉着柳澈坐下,然后端起一杯茶递给柳澈,“既然误会已经消除,我敬军师一杯,愿日后我们在军中同心同德,一起成就一番功名!” 柳澈打量着洛蔚宁,深知她这番举动是在与她讲和,挽留她在军中,不由得欣赏起此人的胸襟。 她很快转恼为喜,接过茶一饮而尽。 是夜,柳澈和孟樾缓缓走在篝火明亮的校场上。 孟樾身长六尺,长得比洛蔚宁要高壮,此时穿着军中统一的红色短褐,陪着柳澈走了好一会,便忍不住问出连日来的疑惑。 “末将不明白,军师谎称洛将军说过那句话,是有何用意?” 柳澈明艳的脸上扬起了浅笑,“也没什么用意,就跟她们玩闹玩闹。一来,是不甘心被杨晞和洛蔚宁这么轻易就利用和拿捏;二来,也想看看她们的为人。” “那军师以为如何?” “我闹了这一出以后,洛蔚宁还能把我留在身边,可见她也算个求贤若渴、胸怀广阔之人,为了公事能放弃私人恩怨,不像青军那几个为了一己私利,完全置大局不顾。而且,在我还未澄清真相前,杨晞就能信任洛蔚宁,可见她们情意坚定,彼此信任,都是有情有义之人。自古以来,冷酷残暴的将领比比皆是,重情重义的却鲜少,我想追随的正是这种人。” “原来如此。”孟樾忽然起了忧心,话锋转道,“重情重义虽好,可在朝堂上,得到权力的往往是冷酷狡诈的小人。就怕这洛蔚宁太过仁慈,反连累了军师。” 柳澈顿住脚步,抬头看向夜空。深秋的天空月高星朗,东方的紫微星光线尚且不太明亮,却始终在一闪一闪,努力散发出光辉。 她笑了笑,道:“我第一次认识她,就觉得她面相不凡。从今往后,我们都好好替她效劳,且看看她能走到哪步吧!” ……… 没过几天,洛蔚宁的伤口完全恢复,魏王和诸将官也制定好了接下来的平乱战略,很快就令洛蔚宁领兵北上收复淮东路其他城池。 柳澈对青军各大将领的性情和用兵之道了如指掌,有她作军师,前军势如破竹,青军节节败退。与此同时,北面的厢军也往南攻下来,和靖乱军联合南北夹击,在两个月后终于收复了所有被青军占据的城池。青军三大首领有被部下杀害献首级的、有被擒的、也有投降的,但在局势平定后都同样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大军回到汴京的时候,正是隆冬腊月,天空飘着雪,左右丞相领百官在城门外迎接魏王和凯旋的禁军,老百姓拥挤到御街两边,欢呼着向将士们抛洒鲜花,更有妙龄少女害羞地抛出香囊和巾帕,期许有缘人能接到。 赵淑瑞和其他公主、命妇等在宣德楼上观看凯旋之师,看到队伍最前头的中央,骑在白马上的银色身影,她意气风发,满脸笑容地朝两边的百姓挥手,赵淑瑞不由得欣慰地笑了。 杨晞和暗香乘坐的马车在魏王车驾之后,车帘敞开,将要到达城楼下的时候,杨晞抬头看去,刚好碰上赵淑瑞的目光。半年未见的两个闺中密友,都情不自禁地朝彼此挥了挥手。 翌日早朝,在垂拱殿上,洛蔚宁以战功卓著受封神卫军都指挥使,统领禁军上四军之一,官居五品。除了中途回朝的秦王、秦扬等人,魏王及其余诸将皆有封赏。靖乱军解散,士兵们回到原属的禁军部队。而柳澈带着归降三个女兵营和四个男兵营皆并入了神卫军,受洛蔚宁统领。 在同一天,内侍省都知来到尚药局,杨晞出迎接受了晋升令——因随二王出征且协助拯救伤兵有功,由翰林医官迁为翰林良医,晋升了一官阶。 离开大内后,杨晞乘马车去驸马府见赵淑瑞。 赵淑瑞一袭长发盘起,发髻插着一根牡丹金钗。身穿红色鹤氅,肩上披着一袭狐裘,看起来既有嫁做人妇后的淡然沉稳,也不失年轻女子的灵动。 杨晞同样披了一袭狐裘,与赵淑瑞在阁子里一边烤火取暖一边喝茶。 “没想到我们这一别就是半年,这段日后,淑瑞和兄长相处得可还好?”杨晞微笑地问。 如今两人除了闺中密友,更多了姑嫂这一层身份,虽然心里有些复杂的滋味,却不减二人的情意。 赵淑瑞恬然道:“你放心,驸马他性情温和,待我很好。而且我们爱好相似,十分投契,没什么不满意的。” 她对向恒少了那份热烈的感情,但看得出向恒对她情意不浅,待她极好。不得不承认,这个驸马她是满意的。 随后她又问了杨晞出征期间发生的事情,得知洛蔚宁被部下暗算,差点身亡,忍不住捏了把汗,又道:“多亏这次你随军出征,阿宁才能平安归来。” 杨晞望向窗外的飘雪,想起当日洛蔚宁浑身鲜血的样子仍心有余悸。 “如果可以重来,我绝对不会再让阿宁入军。” 赵淑瑞的手覆在杨晞的手背上,安慰道:“一切都过去了。” “朝廷和顺国谈论买卖赤山路的事情还没有着落,听说顺国趁着大周民变不断叫嚣,我怕战事又起。我护得住阿宁这次,却很难护住下一次。” “放心吧,阿宁武艺高强、吉人天相,定会平安无事的。更何况,顺国立国之初,兵力不足,财富也缺乏。我们大周不缺财宝,赎买赤山路一事定能谈妥。” “但愿如此吧!” 为了把杨晞从忧虑中拉出来,赵淑瑞又打趣道:“你呀,就是太在意阿宁,变得杞人忧天了。与其想这些不如想想明日集英殿宴会,阿宁会不会被人抢走吧?” 杨晞顿时一怔。她知道明日皇帝在集英殿设宴犒赏靖乱军将官,可为什么说洛蔚宁会被抢走? 赵淑瑞解释道:“你还没听说吧,如今阿宁一战成名,是父皇面前的大红人,那些文臣武将,只要有个适龄未嫁的女儿,哪个不想把她招为东床?明日定会有人向父皇请旨赐婚,你要不赶紧回去和你爹商量,也请上一份?” 杨晞羞得反手拍了下赵淑瑞手背,“淑瑞,你在说什么诨话!” “我是认真的,你不听可别后悔。” “我相信阿宁会有办法应对的。” 说完,杨晞的脸上漾开了笑容,有羞赧亦有期待。 第120章 请求赐婚 ◎你相中哪家小娘子,朕亲自给你赐婚。◎ 偌大辉煌的集英殿上,乐器声和谈笑声交织响着,身穿轻纱的一群舞伎正在表演队舞,舞姿轻盈优雅,一起一落间,如粉色的花瓣在风中盘旋。 赵建和圣人坐在殿上,受邀者除了出征的将官,全是给事中以上的在朝高官。纵然大臣们脸上都笑意盈盈,但却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王贵妃病亡后,朝中局势便开始渐渐改变。如今王敦被罢职闲赋家中,秦王守孝,他应有的一半平乱战功,赵建也没有丝毫表彰和封赏的意思,可见已受到天子冷落。众官僚都看出局势要变了,高党大势已去,同党人大多在思考如何摇摆,而对头的张党人在筹谋着怎样落井下石。 宴会中的高太师小口酌着酒,布满皱纹的脸露出的笑容却甚为勉强。 当乐声停止,舞女退出集英殿后,皇帝赵建先是给魏王赐酒,称赞魏王文能稳定京都,武能带兵打仗,是众多皇子中最为出色的一个。众官僚揣测上意,纷纷附和着夸赞魏王。 其后,一名内侍捧着托盘里的酒杯来到洛蔚宁面前。 赵建看着洛蔚宁,她穿着崭新的红色圆领公服,和其他官员一般头戴展脚幞头,衬托出面相英气而斯文,柔中带刚。他想,日后此人能挽救赵家江山,正是因为她身上有雌雄合二为一的特质吧! 他满意地捋了捋柔顺的胡须,道:“这第二杯酒,朕要赐给洛将军。洛卿年纪轻轻,首次出征,不仅招安了敌军能人,还率领前军勇猛破敌,为平叛立下汗马功劳。” 洛蔚宁站起来,双手端起酒杯,朝赵建一揖,“官家过奖了,谢官家恩赐。” 看着洛蔚宁喝过酒搁下酒杯后,赵建又道:“洛卿如今已是一军将领,也到了设府的年纪,此前那座府邸,朕就赐还给你了!” 洛蔚宁慌忙又揖道:“官家已赏赐了许多财物,臣不敢再受,请官家收回成命!” “哎,这是你应得的,就不必过分谦虚。” 洛蔚宁却之不恭,只好再次作揖谢恩。 还未等洛蔚宁坐回原座,忽然一位看起来六十出头,着紫色圆领公服的男人朝赵建作揖道:“官家,老臣听闻洛将军刚好年过弱冠,如今又开设了府邸,府中怎么能没有一个人执掌中馈?” 闻言,洛蔚宁心里噔噔地跳了两下,执掌中馈?来了,果然还是有人盯上了她的婚事,而开这个头的人正是兵部尚书。她忐忑不安,忍不住抬起眼皮偷偷瞥向赵建。心道,皇帝是知道她女儿身的,总不会把哪个朝中大员的千金赐给一个女子吧? 但很快,赵建就开口破灭了她的希望。他脸上露出笑容,点了点头道:“严尚书说得有理,洛卿少年英雄,怎能不配个美人?” 赵建知晓洛蔚宁的女儿身,当兵部尚书提到洛府中馈的事宜后,脸色凝固了刹那,闪过当年自己亲妹妹和女画工二女成悦之事,心中隐隐不舒服。但很快又发现了两件事性质不同。 既然洛蔚宁以男子身份立足于世,终究是要娶妻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洛蔚宁张了张嘴,刚想回绝,却又听见赵建开口。 “诸位卿家可有人想招为东床,不妨直说。” 兵部尚书道:“官家,老臣家中孙女有六,其中小五姿容出挑,秀外慧中,若洛将军不嫌弃,还请官家赐婚。” 兵部尚书早有准备,取出了孙女画像交给内侍,当众拉开画轴。只见画中女子看起来娇小玲珑,眼睛娇滴滴的像带着水珠,算不上倾国倾城,却也是一等一的大美人。 赵建和众臣看了画像都交口称赞,后来又把目光投向了洛蔚宁。 洛蔚宁脸色为难了起来,道:“多谢严尚书赏识,只是晚辈不敢接受。” 其他大臣以为洛蔚宁不满意兵部尚书的孙女,又陆续拿出准备好的女儿或是孙女画像向赵建请求赐婚。霎时间,大殿上十几个内侍,各拉开一副画像,看得众人眼花缭乱。 洛蔚宁想过会有人求赐婚,没想到那么多。顿时尴尬而害羞,脸上热浪翻滚,低着头不敢直视那些画像。 赵建又笑道:“洛卿呀,难道这其中都没有你看得上的?” “诸位千金金枝玉叶,晚辈不敢高攀。” “你看这阵仗,朕今日不给你赐一桩婚事,你能过得去?说吧,你相中哪家小娘子,朕亲自给你赐婚。” 洛蔚宁心中一紧,然后弯起了唇角。本来今日的宴会,即便没有众臣请求招她为婿这一出,她也打算拿军功换一道赐婚圣旨,如今有了赵建这句话她就放心了。 于是她庄重地跪了下来,拱手道:“臣的确有心仪之人,想求官家一道赐婚圣旨。” “那你所求之人是谁?” 洛蔚宁酝酿了片刻,然后抬起头道:“臣与内侍省杨良医杨晞认识多年,一同出征经历过生死,早已定下终身,还请官家赐婚!” 说完,她便拜俯在地。 众臣议论纷纷,而赵建的脸色也黯淡了下来。 “可杨良医之父今日并无招婿之意。” 赵建言下之意是只能让洛蔚宁在殿上画像的千金中选一位。 洛蔚宁却装作听不懂,又道:“臣这辈子已认定杨良医,还望官家成全!” 她并非有意高调地宣告自己对杨晞的心意,而是出征前就想到的,待凯旋之日就向赵建请一道赐婚圣旨,唯有借助天子的威压,她方能从向从天的反对中与杨晞成亲。 天子赐婚从来都不是一句话的事,赵建一时拿不了主意,看向了旁边的圣人。 圣人压低声音道:“巺子还是汉东郡王之女,官家可要三思。” 洛蔚宁迟迟等不到回应,又忍不住抬起眼皮看向赵建,对方正捋着胡子考量,她心里愈发的紧张,天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总不该反悔吧? 过了好一会,听见赵建道:“此事容朕考量考量。”想到自己身为天子一言九鼎,担心遭非议,又补充道,“洛卿你放心,朕答应了你的,一定会给你个答复。” “谢官家!” …… 冬日的午后,柔和的阳光洒在汴京繁华的街道,落在一座宅院门外,门额上“洛府”两个烫金大字赫然悬在门头上。 洛府院内,洛蔚宁一袭厚厚的灰白色短褐,头上束发戴银冠,躺在长廊边缘的长木凳上,左腿曲起,右腿搭在左腿膝盖上摇晃着,悠哉游哉的。她胸口上揣着一只圆润却体态匀称的花色狸奴,狸奴闭目养神,显得十分舒服。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洒在那一人一猫身上,那景致分外慵懒惬意。 这是洛蔚宁和妹妹搬回洛府的第三天,也是休沐日。 她双手枕在脑后,侧脸看着院中盛开的梅花,唇瓣翘起,漾出一抹笑意。 上一次被封神卫军都虞候,住进这个宅邸的时候,她心中只有惴惴不安,觉得自己德不配位。如今被封将军,再次回到这里,她的心境却截然相反,坦然自得地接受着这一切。一来,经过多场战役她有了足够的自信当个好将军,这将军之位是她名正言顺打回来的;二来,她现在有了保护杨晞的能力,再也没有人能阻止得了她们。 她把双手从脑后抽出,轻轻地捏着麻花的脸颊,这是狸奴最喜欢被抚摸的部位,麻花非但没挣扎,还抬了抬下巴,露出享受的样子。 她边捏着边感叹道,“麻花呀麻花,你看爹爹对你多好,出去一趟给你赚回来这么大一个院子,任你怎么跑都不腻。只可惜,院子大是大,要是能多一个住进来就好了。” 麻花眯着双眼,一声不吭,显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她陷入了愁绪,停下手中动作,又道:“你说,官家会不会给我和你娘亲赐婚,要是不会你就喵一声,要是会你就不出声。” 那年捡到麻花后洛蔚宁和杨晞就商定好了,一人做爹爹,一人为娘亲。 见麻花还是一声不吭,她高兴地笑了出来,又捏着猫脸道:“哎呀,真乖,你不吭声我就放心了,麻花一定是只灵猫。” 这时候,麻花突然睁眼看向前方,喵的叫了一声,从洛蔚宁身上跳下跑了去。洛蔚宁疑惑地起身,就见洛宝宝带着杨晞站在身后不远处,麻花已经快速地扑进了杨晞怀里。 看杨晞捂嘴偷笑的样子,显然把她方才对猫的自然自语都听在了耳里。 “巺子你什么时候来的。” 杨晞撸着猫,对洛蔚宁笑道:“刚到,不过有人对猫奴念念叨叨我都听到了。” 洛蔚宁尴尬得搔了搔首,又快地道:“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抱起杨晞怀里的狸奴塞进洛宝宝怀里,牵起对方的手就跑。杨晞充满疑惑,跟着她的脚步,穿过了两重院子,最后来到了库房。 房内阔落干净,只有桌上摆放的四五个小箱子。 望着洛蔚宁兴高采烈的样子,杨晞忍不住问:“你要给我看什么?” 洛蔚宁陆续掀开箱盖子,满满的金银珠宝和玉石,杨晞忽然明白洛蔚宁的意图,看了看孩子气的她,无奈地浅浅一笑。 “这些都是官家册封我为将军的时候一并赏赐的,不知道够不够给你下聘?” 洛蔚宁说到后面那句话,羞赧得声音明显沉了下去。杨晞听到她亲口说出下聘之事,同样紧张得脸颊微烫,“谁说要嫁给你了?” “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的。”洛蔚宁轻松地笑了笑,完全没想过杨晞会拒绝。 杨晞想起出征前洛蔚宁拒绝了她的提亲请求,故意冷着脸道:“我反悔了。” 洛蔚宁倏然看向杨晞,出乎意料,“出征前你不是说要成亲吗?” “女人都是善变的,谁让你当时拒绝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真的不成了吗?”洛蔚宁的语气带着哀求。 “现在与成亲有何异,也挺好的。” 杨晞忍不住想笑,为了掩饰,故意转过身不看洛蔚宁,结果下一瞬被人从后面抱住,那人用光滑的下巴蹭着她的脸,语气可怜兮兮的:“那怎能一样?成亲以后我们就能名正言顺地住在一起了。” 杨晞嫣然一笑,继续逗她,“洛府和杨府相距才几里,已经够近了。” “那不一样。成亲是一辈子的承诺,一辈子的牵绊,只要成亲了,我们就能永不分离。” 杨晞心里划过一个念头,成亲也未必是一辈子,正如她娘和她父亲,成亲了最后还不是和离?但这仅仅是刹那的想法,并不会让她怀疑自己和洛蔚宁的感情。这世间还有许多有情人,成亲了便是一辈子。 更何况,与自己所爱之人成亲,难道不是件美妙的事情吗?自从看到公主和她兄长大婚典礼后,她做梦都想和洛蔚宁成亲! 还未等杨晞回答,她就觉得脸颊滴落一股温热的湿润,心里霎时慌乱了起来,紧张地回头看,洛蔚宁的眼眶都湿润了。 洛蔚宁道:“巽子,我错了,我当时不该拒绝你的。我担心出征后回不来,以为不与你成亲就是为你好。直到中箭那个晚上,我在山上一直滴血,濒死的时候我才后悔没与你成亲。一想到我死了以后有另外的人代替我与你成亲、代替我照顾你的余生就比死还难受!原来我还是舍不得,还是很自私地想独占你。这辈子除了我,谁都不能娶你!” 她的双手紧紧地抓住杨晞两只手,杨晞的手背袭来一阵冰凉,可以感受到她此刻有多难受多害怕。杨晞反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唤道:“阿宁。” 洛蔚宁继续道:“即便以后我还会出征,甚至会战死沙场,我都希望与你成亲,剩下多少日子,就做多少日子的夫妻!好不好?” 杨晞红了眼眶,微笑着道:“好,我们成亲。” 她答应着,心里却充满担忧,不敢确定皇帝能否下这道赐婚圣旨。毕竟她父亲虽然只有王爷头衔,闲赋在家,但却是先太后外戚,在朝中的分量还是让赵建不敢小觑的。 在没得到她父亲应承,天子怕也不会贸然赐婚。 120-130 第121章 向从天出廷 ◎能与张相互相制衡的人仅有汉东郡王◎ 马车停在汉东王府门外,王府仆人牵着杨晞从车上下来。 杨晞看着门口,驻足思索了起来,心中划过强烈的寒意。 因为向从天指使秦扬对洛蔚宁放暗箭,差点让洛蔚宁命丧战场,所以回汴京以后,她就没登门过王府,这次前来只是向从天传唤,不得不来。 仆人引着杨晞来到王府内堂,却见向从天坐在主位,拿里依旧拿着那串黑色手珠,容色一如往常的严肃冷静。 向恒坐在旁侧,看到杨晞进来后,高兴道:“妹妹来了。” 杨晞看了向从天一眼,刚好与对方的眼神撞上,但她也同样冷静,福身道:“巺子见过父亲、兄长。” “坐吧!”向从天冷声道。 杨晞坐到向恒对面,父女二人都心照不宣地沉默了起来。对于暗箭伤害洛蔚宁之事、杨晞罔顾礼法,多日未到王府请安以及洛蔚宁集英殿请求赐婚之事,两人都知道互相不会退让,疲于争吵,所以都选择了避而不谈。 死寂的气氛让向恒焦急不安,他微笑着打圆场道:“父亲,巺子这次随军出征可算是立了大功。若不是她说服柳澈配合,我们哪能轻易扳倒王敦?” 杨晞谦虚地弯了弯唇,道:“兄长不也是功不可没。若非你动用国子监的关系,发动学生伏地请命,又怎会逼得皇帝罢免王敦?” 向恒点头,又语重心长道:“所以无论做什么,我们一家三人都只是为了相同的目的,就是为了替母亲复仇。巺子,你就不要与父亲置气了。如今王敦虽然被罢官,但高太师仍在,皇帝也想保他,怕还想等风头过后再重新起用。” “你兄长言之有理,复仇之事未竟,还需要想办法把高纵扳倒。” “女儿今天来,也是为了商量此事。” “这次朝中动荡,高纵的地位丝毫未动摇,若想扳倒他,恐怕还需要一些时日。”向从天道。 “何不趁着这次机会把他也除掉?”杨晞道,“你们忘了吗,狱中还有一个黄湛?” 听到杨晞提起的名字,向从天和向恒似乎都有了些眉目。 “这次两淮民变根源是供奉局,但供奉局是皇帝设置的,若就此定了性,岂不等同皇帝承认错在自身?” 向恒也道:“妹妹说得对,自古以来,有哪个天子是愿意承认自己犯错的?不如……唆使狱中的黄湛攀咬高纵,把民变祸根推到他身上,我想正中皇帝下怀。” 向从天滑着手珠,思索了片刻后颔了颔首,看看杨晞又看向恒,笑道:“父亲有你们这一儿一女,又何愁大事不成?” 杨晞听到这句话,心里划过一阵怪异的感觉,但又说不上哪里奇怪。 商谈完事情后,她想留下来和向从天单独谈谈,但向从天却觉得没必要,把她和向恒都一并遣了回去。 当天夜里,向从天就秘密会见了吴焕,让他安排大理寺的人向狱中的黄湛利诱,只要指认高太师和王县公侵吞供奉局财宝,暗中指使搜刮民脂民膏就能无恙出狱。 黄湛引发民变,一旦认罪就要斩首以谢百姓。恐慌之下他轻易就接受了利诱,在供词里证实高太师和王县公侵吞供奉局财宝,作为户部尚书的王敦还擅自对百姓加征赋税,直接引发民变。 霎时间,朝中再次动荡,张党人又趁机发动对高纵和王敦的弹劾。赵建正想找个代罪羔羊,很快就要求高纵请辞,并迫于压力抄了王家,将其流放到大周最南端的瀛海路。 而黄湛最终也没能免于一死,在狱中“畏罪自尽”。 …… 福宁殿内,赵建穿着一袭淡黄色曲领公服,坐在殿上查看奏折,一连看了三本,都一副疾首蹙额的样子,然后长叹一声,把奏折合上扔到了案上。 台阶之下站着枢密院事吴焕,看到赵建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的计谋得逞了。 多日前王敦被抄家,发现了当年其子出征赤山路兵败,兵部尚书严准协助他瞒报军情的证据。这三本奏折都是在向从天的指示下,他暗中筹划的,乃张照党人上书参兵部尚书严准。 如今王敦被流放,高太师被罢官,高党人如树倒猢狲散。为了制衡朝中力量,赵建是想保住兵部尚书的,张党却趁机赶尽杀绝,必然会惹来赵建的猜忌。 看着赵建龙颜不悦,扶额思索着,吴焕试探性地道:“官家,此事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赵建疲惫道:“罪证确诊,这严准朕是保不了的。” “若严尚书不保,臣就怕……” 赵建看向吴焕,疲惫的容颜恢复了些许精神,“吴卿有话不妨直说。” “这段日子朝中官员正在大洗牌,本已够混乱。若兵部尚书也倒了,所有事情都落在张相身上,难免会造成……独断专横,如此一来,朝中就更加不稳了。” 赵建听罢,笑了一下,看吴焕的眼神也变得耐人寻味。本以为吴焕是张照同党,方才的话却出乎他意料,于是就对他放下了戒备。 “吴卿言之有理,朕不是没有这个担心,只是严准既然做过这件事,兵部尚书的位置是坐不住了。那张照也是得寸进尺,真的一点余地也不留。” 赵建想起登基的头十年,张照在朝中独断专横的日子就心有余悸,后来他扶持了高纵和王敦,才削弱了他的权力。现在高党倒台,张照赶尽杀绝,以前那种担忧又涌上心头。 他想了想,又道:“为今之计,只有再提拔一人,与张相互相制衡,方能稳住局势,奈何朝中已无人了!” 大周朝廷以高纵和张照两党为首,即使他让吴焕兼领兵部尚书,以吴焕在朝中的影响力也难以牵制张照。 吴焕筹划一切,说了那么多铺垫话,终于把赵建引到了这个方向,于是故作为难道:“臣以为朝中仍是有人,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儿只有你我君臣二人,有什么就说吧,朕不会责罚你。” 吴焕遂道:“臣以为放眼整个汴京,能与张相互相制衡之人仅有一位,那就是汉东郡王。” “向从天?” 赵建陷入了思索,向从天出身外戚世家,即使不出廷,朝廷众人依然对他忌惮三分。况且二十多年前他曾领过兵,也曾提举皇城司,只是章嫣去世后,赵建担心他查出死因便找理由罢免了他的官职。 向从天的确是最好的人选,但让他出廷,万一他查到了章嫣的死因,难保不会记仇于他。 “现在向王爷之子乃成德公主驸马,与官家亲上加亲,同为一体,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了。”吴焕猜到赵建的担心,又补充道。 赵建犹豫了,道:“此事容朕考虑考虑吧!” 隔日傍晚,赵淑瑞偕同向恒到福宁宫行昏定礼。赵建这日一直在思索着吴焕提议向从天出廷的事,今日又看到向恒和赵淑瑞,忽然就想起了多日前洛蔚宁求的那道赐婚圣旨。 他举起茶杯浅尝了一口茶,而后道:“那日洛蔚宁请求朕为她和巺子赐婚,朕还没想好怎么答复她。淑瑞,你与巺子关系最好,可知她的意思?” 赵淑瑞脸上漾开了微笑,道:“孩儿想,若父皇愿意赐婚,巺子一定会非常乐意。” “看来军中的流言并非罔议。”赵建又感叹道。 洛蔚宁请求赐婚后,他就听闻过军中流出的传言,洛蔚宁与杨晞在两淮平乱的时候,互相守护,俨然一对小夫妻,原来都是真的。他恍然醒觉,当初杨晞恳求延后处斩洛蔚宁、请命随军出征,原来都是为了心仪之人。但时过已久,对于杨晞假公济私,他也没有追究的意思了。 这时,坐在旁边的圣人怅然道:“两人虽情投意合,可儿女婚姻关乎家族利益,官家若要下旨,还是先与向王爷和杨御医商量为好。” 赵淑瑞望着向恒,使了个眼色,向恒点头会意,随后开口道:“父亲的确反对巺子与洛将军结为夫妻,但巺子性情刚硬,已然认定了洛将军,再拖下去只会造成他们父女不和。只要巺子过得幸福,我相信父亲终会释怀的。” 赵建想了想,忽然就有了主意,“朕一言九鼎,那日宴会答应了洛蔚宁,就不能食言。至于汉东郡王哪儿,朕已想好处置了。” 第122章 赐婚事尘埃落定 ◎为了下聘你搬空了将军府吧?◎ 待赵淑瑞和向恒离开后,赵建旋即又召见了杨仲清,询问为洛蔚宁和杨晞赐婚事宜,杨仲清早在大半年前就接受了两人的感情,固然没有异议。 几日后的清晨,寒气逼人的大雾笼罩了整个汴京。马都知持着赐婚圣旨,带领几个小内侍来到杨府,杨仲清和杨晞领众家奴跪在客堂,听马都知宣读圣旨。 “汉东郡王、安和大夫之女,翰林良医杨晞年少有成,品貌出众,性温良贤淑兼有医者仁心,兹特以指婚神卫军都指挥使洛蔚宁,令有司择吉日完婚,钦此!” “臣领旨!”杨仲清抬起双手,恭谨地接过圣旨。 在看见圣旨落在杨仲清手上那一刻,杨晞那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缓缓舒了口气。成亲的事总算是尘埃落定了,无论向从天如何反对,也无法和天子的旨意对抗。 送走马都知后,杨晞随着杨仲清回书房,父女二人在后院长廊上边走边谈。 “既然官家圣旨已下,相信很快就会定下大婚的日期。按照礼数,这段时日你跟阿宁就暂且别见面了,免得遭人非议。”杨仲清语重心长道。 “好。”杨晞抬头看了看杨仲清,并未发现他的喜乐,心里泛起了愁绪。 虽说杨仲清早已接受了她和洛蔚宁,但因为洛蔚宁的女儿身,或许他仍然无法发自内心地为这门亲事喜悦。 杨仲清仿佛感受到杨晞在想什么,露出了宽慰的样子,“你是爹从小看着长大的,爹一直都把你当作亲生女儿,能看着你过得幸福开心就心满意足了。你与阿宁两情相悦,又得官家赐婚,这门亲事也丝毫不比世间男女差。” 杨晞听罢心花怒放,挽起杨仲清的手,罕见地撒起娇来,“谢谢爹,还是阿爹待我好。” 杨仲清拍了拍她的臂,呵呵地笑了,又道:“至于你父亲那边,爹去劝劝他,毕竟他是你父亲,大婚那天还是得到场的。” 提到向从天,杨晞先是心中一紧,很快又释然了。她和洛蔚宁两个女子成亲,如此惊世骇俗,她也不强求能得到所有人的祝福。 就在赐婚圣旨送到杨府的同时,汉东王府也收到了一封圣旨。向从天送走传旨的内侍后,坐在书房的案前,看着手上的圣旨卷轴,脸上显出满意又嘲讽的笑容。 向恒站在他面前,高兴道:“恭喜父亲,父亲努力筹谋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重新出廷了。” 圣旨的内容是加封向从天为开府仪同三司,位列朝班。而高太师被罢职后,他曾任的尚书左丞由右丞相张照接替,不设右丞相,掌管军务的枢密使则由吴焕接替了。 “这赵建可真是从来没忘记过他们老赵家的那套异论相搅术,高纵才刚下台,就迫不及待地把我拉上来制衡了。” “这不是父亲多年以来所求的吗,只要父亲出廷,母亲就快要大仇得报了。” “是呀,无论赵建出于什么理由让我出廷,一切都朝我们谋划的方向走着,的确是件好事。十多年了,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既然如此,那巺子的婚事……”向恒试探般道。 向从天看了他一眼,瞬间就把一切都猜出来了,冷声道:“想必那道赐婚圣旨已经送到杨府了吧?赵建以为在同一天发一道加封恩赐,我就会接受那门亲事,简直笑话。” “父亲,孩儿以为,那洛蔚宁以男子之身立世,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又与巺子两情相悦,这门亲事未尝不是好事。” “糊涂!”向从天愤怒地把圣旨掷于案上,发出啪的一声。 向恒惊得身子一颤。 “即便洛蔚宁身居高位,她和巺子永远无后。赵建明知如此,还把我的女儿赐婚于她,这不明摆着把我们向家的人当作儿戏?”向从天盯着向恒,继续道:“恒儿,你继承了你娘的才气,温良孝顺,这些比你妹妹好多了,为父也很欣赏你。可作为男人,耳根子不能太软。前几日你和成德公主入宫,在赵建面前说的话为父都听说了。为巺子的婚事当说客,想必是成德公主的意思吧?” 向恒低垂着脸,算是默认了。 “你呀,性子能有你妹妹一半刚烈就好了。记住了,以后凡是大事,要衡量再三,自行作决断。赵家的人,终究和我们不是一路的。” 向恒听出父亲的话有将赵淑瑞当作外人,让他警惕赵淑瑞的意思,欲反驳点什么,最后却咽了回去,顺从地道:“父亲说得是,孩儿一定谨遵教诲。” 但他有一点又着实不解,“可洛蔚宁身为神卫军统领,与巺子成亲后为我们所用,父亲为何不乐意?” 向从天想到“紫薇定乾坤,女主存赵氏”这句讖语,以及这几年对洛蔚宁性情的了解,脸色变得凝重,缓缓站了起来,“此人太过仁慈,不会为我们所用的,巺子与她纠缠,只会坏了为父的大事。” “大事?”向恒疑惑地沉吟。 他们的大事难道不是铲除张照,扶持魏王取代昏君吗?洛蔚宁性情仁慈,又有重兵在手,怎么会不站在他们这边?向恒还想继续追问下去,门外却突然响起了叩门声。 “王爷,杨仲清杨御医求见。” 向从天看着门外轻哼了一声,“又来一个说客。”说罢就推门而出。 王府内堂,向从天和杨仲清分坐在主客位,听了杨仲清说赐婚圣旨已下达,劝他迎亲当天坐在高堂之位后,向从天感到怒火中烧,板着一张脸。 “无论如何,这门亲事我都不会承认的,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 “巺子毕竟也是你的女儿,王爷何必与小辈置气?” “你……” 因为章嫣的缘故,向从天素来看杨仲清不顺眼,一听到这句话就觉得杨仲清是在嘲讽他仗着身份和辈分欺压小辈,气得用手指着杨仲清,“本王与小辈置气?我看杨御医才真的是为老不尊,竟然能高高兴兴看着女儿演一出虚凤假凰,嫣儿若泉下有知,她该有多难过!” 提到他章嫣,向从天对杨仲清的愤怒愈发的浓烈,对他更是妒忌和痛恨。他甚至认为,若非杨仲清娶了章嫣,他们还能重续夫妻情缘。 杨仲清也不甘示弱,成竹在胸道:“嫣儿生前最疼巺子,我相信她若在世也一定会尊重巺子的意思。王爷不同意,难道要看着自己的女儿步懿安公主后尘才满意吗?” 向从天气得霎时噎住了,然后火眼乱发,“简直是胡闹!杨仲清,我当初就不该把巺子留在你身边,她算是被你毁掉了!” 章嫣死后,为掩人耳目,向从天特意把杨晞留在杨仲清身边,让她跟随学医,入太医局方便谋事。而这些年来,杨晞在大内当差确实帮了他不少忙,包括铲除王贵妃,也是以她的御医身份悄然下手的。但正因为学医,杨晞变得医者仁心,处事不够狠辣。对洛蔚宁,从一开始同情她的身世,到爱上她,为了她不惜和他闹掰,以后甚至会站在他的对立面。 向从天越想越觉得得不偿失,要是知道会这样,他绝不可能让女儿留在杨仲清身边! 最后,两人谁也没能说服谁,杨仲清气呼呼地离开了王府。 …… 遑论向从天如何反对,赐婚圣旨下来后,内侍省就开始派人着手筹办亲事,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等礼仪,都在正旦前完成了,再过半个多月才到迎亲的日子。 洛蔚宁和杨晞多日无法见面,全靠飞鸿传情。到了爆竹声响起,万民同欢的正旦之日,整个汴京城都洋溢着新岁的喜庆,在这样的节日里,两人终究是破了世俗规矩,相约到京郊骑马赏雪。 林子远离城内的喧嚣,光秃的树丛中铺满积雪,白色的马蹄一步一步踏在积雪上。 “那些聘礼,你爹可还满意?” 洛蔚宁银冠束发,身着米白云纹窄袖跑,骑在马背上,一手搂着身前的杨晞,另一手拉着缰绳,侧脸看着杨晞,眼中漾开柔和的微笑。 杨晞道:“你一介白身将军,有多少财物明眼人都知道,爹会理解的。我想,为了下聘你已经搬空了将军府吧?” 洛蔚宁叹息道:“是呀,所以巺子嫁入将军府,可要跟着为夫挨穷了,怕不怕?” “我才不要跟你挨穷,我爹说了,聘礼都算进我的嫁妆,连同我原本的嫁妆统统送回将军府。”杨晞扬了扬下巴,有点小得意。 “那以后将军府的好日子得仰仗娘子了。” 这是洛蔚宁第一次称呼她为“娘子”,杨晞感到羞赧又甜蜜,柔声道:“那你可得好好对我。” “那自然,以后巺子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巺子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我就摘下来送你!” 杨晞掩嘴笑了笑,“好了,别再耍嘴皮子了,星星月亮你摘不下来,我也不想要。”她的手覆在洛蔚宁那只搂在自己腰身的手上,脸上恢复了认真,“我只想要我们做一对平平凡凡的人间眷侣。” 洛蔚宁看着她的眼睛,“好,就做一对平凡安宁的眷恋。” 两人顾着谈话,马儿也不知什么时候停在了林中,四目相对,深情在眼中流转,时间也仿佛静止了,洛蔚宁的唇情不自禁地覆上了杨晞的唇上。 两人玩到日暮黄昏时方回城内,到了内城城外,她们为了避嫌下了马,隔着两步的距离并行而走。 街上张灯结彩,喧哗热闹,大人和孩提都穿着崭新的花花碌碌的衣裳,依然流连忘返。 洛蔚宁和杨晞刚走进望春门,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一袭干练的红色锦衣,黑发束着马尾,立在她们两丈之外,盈满思念的目光落在杨晞身上。 杨晞愕然,“盛榕,你回来了?” 盛榕与洛蔚宁和杨晞打过招呼后,三人就短暂地沉默了下来。 洛蔚宁明白盛榕的意思,对杨晞平静道:“巺子,你与长宁郡主那么久不见,去谈谈吧!” 杨晞担心地看向她,她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她放心去。 第123章 上元夜天下之约 ◎愿她日后成为改变天下的第一人!◎ 杨晞和盛榕沿着喧闹的街道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发现所行的方向正是当年她和盛榕相会的老地方。她想到现今自己所爱之人是洛蔚宁,两人也将要成亲,即便洛蔚宁心怀广阔,她也不能毫不避讳,践踏她的真诚。 那个地方对于她和盛榕已然完全没有意义,去了还反而会让她觉得对不起洛蔚宁,不如不去。 她看到前面有一家酒楼,就道:“就到前面那酒家坐坐吧!” 盛榕先是一怔,本以为杨晞与她一样默契地想到回老地方,但转瞬就理解了杨晞的用意,点了点头。 二人在酒楼二层临街的包厢坐下,窗外可以俯视街上的行人车马。寒风灌进来,两人浅浅喝了一口热茶。 杨晞首先打破尴尬,“你什么时候回京的?” 盛榕微微一笑,故作自然的神色掩藏不住痛惜,“前日回到,陪母亲过除夕和正旦,没想到还听闻你被官家赐婚的消息。” “如此便好,也不用我再传信邀你了,婚期定在正月二十,你……”杨晞微笑的脸上划过尴尬,不知该不该把那句“你一定要来”说下去,便停了下来。 盛榕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去,你忘了我们约定好了吗?” 当年盛榕因丈夫唐风被害一案回过汴京,两人道别的时候约定过待杨晞和洛蔚宁成亲便回来。看着杨晞嫁给别人纵然痛心疾首。但盛榕真的很想看一看,哪怕就一眼,看看杨晞穿上凤冠霞帔,满脸笑容的样子有多么美! “晞儿,对不起,当初都怪我不够坚定。” 杨晞无奈地安慰道:“盛榕,过去的事我们都不要再纠结了,这件事没有谁对谁错,不过是我们不适合罢了!” 当初盛榕为了逃婚求她一起私奔,她却放不下复仇而不惜放弃感情。她与洛蔚宁也曾遇到同样的境况,但最终是洛蔚宁为她入军,在她的复仇路上欲护她周全;而她为了洛蔚宁,亦不惜与向从天闹掰。说到底,当初是盛榕不够爱她,她不够爱盛榕罢了,不是命定之人,分开难道不是迟早的事吗? 盛榕尴尬一笑,心里也嫌弃起自己。虽然唐风已死,可自己毕竟也为人妇了,在一个即将成亲的人面前缅怀旧事,故作情深,实在是大大的不妥。 她又赶紧道歉,杨晞为了缓和她的难过,再次邀请她迎亲日到杨府,盛榕慨然答应,并表示会赠送一份大礼。 聊了约莫二刻钟,杨晞就先行离开了,刚走出酒楼门外,她就看到洛蔚宁牵着白马,立在斜对面微笑地看着她,才发现洛蔚宁一直在等她。 她弯起唇角,疾步走到洛蔚宁面前。 “这么快就聊完了?” “不是让你别等吗?” “我……”洛蔚宁脸上泛起了红晕,“我这不是担心你?” “担心我跟盛榕跑了吗?”杨晞掩唇咯咯地笑了两声,随后摸了一下洛蔚宁的头,“傻瓜,这辈子我的心里只有你,走吧!” 盛榕静静地坐在楼上的窗边,望着杨晞与洛蔚宁并行而走的背影,几乎可以感受到她们之间的那种舒适和温暖,心里既欣慰,又扭成一团的痛。当初她以为杨晞与洛蔚宁身份悬殊,爱得不会长久,没想到他们能坚定走到成亲这一步,她终究还是永远失去了杨晞。 眼眶忽然变得湿润,不知觉间,两滴泪水啪嗒地落了下来。 …… 在洛蔚宁与杨晞艰难煎熬的等待中,日子到了正月十五,距离迎亲只剩下五天。 洛蔚宁知道杨晞每年上元夜都会和赵淑瑞一起到灯肆游玩,今年也不例外。于是她也穿戴整齐,到灯肆里准备来一个偶遇。 洛宝宝在汴京待了几年,认识了不少才女才子,有了自己的市井文人圈子,上元夜约了友人。洛蔚宁怕落单,于是加入了柳澈和孟樾。 漆黑的夜空挂着大如玉盘的月亮,与汴京城里各式各样的灯光交相辉映。 游人摩肩接踵,洛蔚宁挤着人,兴奋地跑上了州桥。 “哎,洛蔚宁,我的胭脂还没买,你跑什么!” 身后柳澈和孟樾快步跟上,好不乐意。 柳澈一袭桃红衣裳,脸上妆容妖冶而不落俗,走到洛蔚宁身边,气呼呼道:“你跑那么快干嘛?早知道不跟你出来了,打扰我买东西的雅兴,真是讨厌!” 洛蔚宁哪有心思搭理她,找到了位置就扶着州桥的石雕护栏,望着河对岸,找寻她想见到的身影。 柳澈看到桥上的人有的抬头看月光,有的低头看河面,发出惊叹的声音。她也忍不住跟着看,在桥上的角度看月亮,明亮而灿烂,再俯视河面,月亮倒映水中,水波粼粼,像在闪闪发光。她第一次在汴京过上元节,第一次观看这汴梁八景的州桥明月,不禁被这美景惊艳,方才的气恼顿时抛之脑后,拉着孟樾高兴地赏月。 众人都惊艳于州桥明月的景色中,独独洛蔚宁一人看着河对岸的灯肆,不知看了多久,终于见到那一抹渴望已久的蓝色身影,她和一袭红衣的赵淑瑞手挽手走在两边挂满灯笼的长街,人手捧着一盏莲花灯,踏下沿河的台阶,点亮了莲花瓣中的灯芯,然后蹲下来,闭上眼睛双手合上,许下了心愿,最后把莲花灯放在水中,沿着下游漂浮而去。 洛蔚宁多日不见杨晞,此刻思念像涌泉一样直从眼睛里涌出,嘴角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弧度。她多么想走到杨晞面前,问一问她许了什么愿望,愿望里可曾有她? 正当她看得失神,杨晞和赵淑瑞站起来,与她的目光撞了个正。只见杨晞首先愕然,然后恬然地笑了,目光也载满了思念,没有从她身上挪开过。 赵淑瑞看着二人对视,欣慰的神色不自察地划过苦涩,然后她对跟在身后的璇玑小声说了几句话。 洛蔚宁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公主的女护卫站在面前。 “洛将军,公主请你到私宅一聚。” 璇玑传话后,未等洛蔚宁反应过来就离开了。 洛蔚宁喜上眉梢,“走啦!” 她牵起身旁的柳澈往河对岸走去。 柳澈反应不及,双脚落后了身体一步,急得嗷嗷大叫,“哎,我还没看够呢,又去哪了?” “跟着我就知道了。” “为什么去哪里都由你做主?” “男女授受不亲,别拉我!” 柳澈嘴里喋喋不休,甩开了洛蔚宁的手,嫌弃又懊悔,就不该让洛蔚宁加入她的上元夜之行,这人毫不顾及她,害她胭脂买不到,月亮看不尽兴,堂堂一个军师跟着她像只盲头苍蝇般东奔西跑。 洛蔚宁带着柳澈和孟樾,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来到了公主的私宅。赵淑瑞让璇玑把柳澈招呼到暖阁,给洛蔚宁和杨晞腾出单独说话的空间。 两人诉说完思念,谈及的都是迎亲事宜的筹备情况。只谈了一刻钟,她们就去了暖阁。 此时柳澈和赵淑瑞面对面而坐,相谈正欢。 杨晞和洛蔚宁分别坐到赵淑瑞、柳澈身边。 杨晞打趣道:“公主和柳军师都是世间不可多得的才女,看来聊得很是投契。” “饱读诗书的人都能聊到一个高度上,况且同为女子,早就该介绍公主和柳军师相识了。”洛蔚宁也道。 赵淑瑞无奈道:“你们两个,是在妇唱夫随地取笑我和柳军师吧?” “我这不是实话实说嘛?”洛蔚宁呵呵笑着说。 赵淑瑞解释道:“我只是听说柳军师在青军营里的时候,指挥女兵能把一大帮厢军围起来打,如此用兵奇才,着实好奇不已。” 毕竟是天家的公主殿下,柳澈在赵淑瑞面前与在洛蔚宁杨晞面前的姿态截然不同,难得地谦虚了,“公主殿下谬赞了。” 杨晞又道:“回京以后事务繁忙,都来不及过问柳军师。军师入京后住在何处,可还习惯汴京的天气饮食?” 柳澈协助洛蔚宁平定叛乱后,从青军带过来的手下剩下五六千,其中两个女营,入京后编入了神卫军附属营。她作为军师,很多时候居住在军营,为了方便,在京郊和孟樾税居在一处院子。 得知她安顿妥当,杨晞遂放心下来。 而赵淑瑞却认为军营的生活艰苦而诸多不便,且柳澈满腹才华,愿意待在军营,想必有着过人的追求,又或许是洛蔚宁值得她追随。 此时明月悬挂于夜空中央,月高星朗,院子里的寒梅怒放,在黯然的冬夜里点缀上了温暖的粉色。 柳澈听了赵淑瑞的疑惑,在此情此景的熏染下,忽然露出了深沉的微笑,看了看洛蔚宁,道:“这里都不是外人,我就把话敞开说了。我自小酷爱读书,也受我母亲影响,很早便明白世间女子之苦,的确想有一番作为。而一介女子,就算再有才华,在男人眼中不过是用来生儿育女的,没有男人会赏识重用。我想大概只有眼前这个女扮男装的洛蔚宁会高看我一眼吧!我看洛将军的性情,和那些男人不一样,与我所追求的颇为契合,便想姑且一搏,以我的才能努力辅佐她,看她能走到哪一层,又能否实现我的夙愿?” 洛蔚宁习惯了与柳澈斗嘴,如今听到她诉说衷情,谈及自己的志向以及夸赞她,顿时觉得受宠若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态度也认真了起来,“其实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多特别多厉害,能走到今天全靠一身武艺和运气,承蒙柳军师赏识了!” 杨晞看了一眼洛蔚宁谦虚害羞的模样,笑了笑,而后又变得凝重,道:“只可惜阿宁要在这朝中立足,不得不女扮男装,终究不能做真正的自己。” 赵淑瑞也喟叹道:“对呀,若能以女子身份能出仕该有多好。我相信亘古至今,有许许多多有才华的女子,只是在这男人的天下,她们不被赏识,生时困于后院,被生儿育女所累;死后别说所作的诗词文章,连一个名字也无人记载,当真是不公平呀!” 闻言,杨晞的心坎像被刀片划过。想起自己的母亲,满腹才华不亚于男子,最终还是为了逃避男人的轻薄惨死宫中;想起赵淑瑞,若是个男子,太子之位未尝不能是她。身为女子,却只得嫁做人妇,一辈子困于后院。 洛蔚宁受她们点拨,也思索了起来,想起自己的身世心情也像压着石头一样沉重。 “奶奶生前也说过,我什么也没做错,却因为生为女子,出生不久就被爹娘丢在荒草地上。她说,被丢弃的女孩儿不计其数,但大多数没有我幸运,能被人收养存活了下来。” 杨晞见洛蔚宁感怀身世的难过样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用眼神安抚她。 柳澈笑了两声,又道:“所以呀,你说我们若能生在一个女儿家出生不会被遗弃,长大能读书考功名,公主也能当天子的世界该多好!” 赵淑瑞亦微微一笑,抬头看着夜空的星月,沉吟道:“物换星移,天地有道,我总相信千万年后,终归会出现这样一个时代。那时候的我们,能化作大道的一粒尘埃见证一切便心满意足了。” 洛蔚宁却道:“这样的世界,终究需要有人为之努力。如果真如柳军师所说,我日后能身居高位,便首先做那为之努力的人。” 柳澈一拍桌子,兴致高昂道:“好,洛蔚宁,这句话我记住了。我辅佐你,你日后可不能忘了我们的夙愿!” 洛蔚宁亦笑着信誓旦旦,“绝不忘记!” “那我们就这么约定了!” 柳澈说完,给四人各斟满了一杯茶,“来,我们以茶代酒,敬洛将军,愿她日后成为改变天下的第一人!” 四人乐呵呵地举起茶杯,互相作揖后,洛蔚宁、柳澈和赵淑瑞一饮而尽,唯有杨晞怔怔地看着洛蔚宁,眼里藏不住的心疼。 做这改变天下的第一人,何其艰难,她的阿宁该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第124章 成亲 ◎“巺子,你好美!”◎ 噼里啪啦…… 洛府门外响起了鞭炮声,浓浓的白烟如云雾升腾而起。门头挂着红缎子和大红灯笼,宾客带领抬着礼品的仆人走进将军府,他们双手作揖,嘴里不止地说着“恭喜”,而站在洛府门外接待宾客的是洛宝宝和府上的管家夫妇。 外面喜庆热闹,洛蔚宁在房中自行穿好了大红喜服,丫鬟为她梳妆打扮,头发整齐地束起,戴着华丽的金冠,俨然一个俊朗无比的贵公子。旁边的柳澈、孟樾以及李家兄弟都被惊艳得几乎惊呼出声。 由于是天子赐婚,婚典由礼部官员主持。听闻吉时一到,洛蔚宁就迫不及待地出门,骑上戴了大红花的白马背上,领着迎亲队伍,吹锣打鼓向杨府出发。 杨府那边,杨晞坐在闺房的梳妆台前,穿着青色的喜服,已梳妆打扮好。赵淑瑞站在她身后,与她一起看着铜镜中的妆容。 忍不住赞叹,“巺子今天真美!” 杨晞恬然一笑,但想到今日赵淑瑞是和兄长一同来的,向从天终究没出现,心中略过了苦涩。 “父亲有说什么吗?” 赵淑瑞扶着杨晞肩头,安慰道:“驸马劝他不动,想来还气在心头。今天是你大喜日子,就别再想他了,日后他能看开的。” “好!” 这时候,暗香兴高采烈地走进来道:“杨教授,听说洛将军的迎亲队伍已经出门了!” 杨晞紧张的心仿佛跳漏了一拍,被喜悦和期待填满,很快把方才的不快抛却脑后。 “来,我给你戴上凤冠!”赵淑瑞赶紧道。 然后拿起樱雪手中托盘上的金色凤冠,端端正正地戴在杨晞头上。 赵淑瑞看着她,欣慰而羡慕,又忍不住感叹:“能嫁给心爱的人可谓人生一大幸事,巺子一定会幸福的。” “嗯,一定会!” 杨晞握着赵淑瑞的手,看着她那盘起的头发,油然而生起了感慨。 “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间我们都嫁人了。” 杨晞自母亲去世后,进宫学医与赵淑瑞相识,至今已有十余年。两人同是性格倔强的女子,为了不早早地委身于不爱的人,互相打掩护直到双十年华。 但女子活在这世道,尤其是官宦之家的女儿,又怎么能一辈子不嫁人? 她们曾同时爱上洛蔚宁,闹过矛盾,后来以赵淑瑞的成全告终。赵淑瑞虽已成为杨晞的长嫂,但杨晞依然不敢确信对方是否真正放下了洛蔚宁,是否真正在她兄长身上得到幸福? 而她和洛蔚宁两情相悦,经历过那么多苦难,终是冲破世俗,两个女子结为连理,她固然是幸福的。但此刻看着赵淑瑞,不由得多了一份惋惜和歉疚。 没过多久,喜庆的笛声、锣鼓声从外面传来,接着是鞭炮声,很快有婢女跑了进来,通报迎亲队伍来了。 四名仆人撑起扇子挡在杨晞面前,杨晞由媒人和樱雪左右牵着慢慢走到了杨府大堂。 洛蔚宁伫立在中间,目不转睛地看着新娘子走来,一颗心如擂鼓般紧张地跳个不停。在她急切的期盼下,仆人展开扇子。尽管杨晞手里仍执着一把却扇遮挡面部 ,但看着那一袭穿戴凤冠霞帔的熟悉身影,以及透过团扇两边窥探到的新娘子的脸庞,洛蔚宁就感受到杨晞今日有多美! 由于新郎家中无高堂,新人拜堂定在了杨府。吉时一到,主持婚典的礼部官员便高声呼喝道:“一拜天地!” 洛蔚宁与杨晞朝着堂外一拜。 “二拜高堂!” 两人又转身对着坐于高堂上的杨仲清,深深地一拜。杨仲清笑容满足,眼眶蔓上了水雾。 “夫妻对拜!” 洛蔚宁与杨晞面对着彼此,终于等到了这一刻,两人强压着喜悦,从容一拜。 礼成以后,杨晞缓缓放下却扇,整张脸映入洛蔚宁眼中,洛蔚宁从没见过杨晞如此华美艳丽的妆容,看得怔怔出神,眼珠子像快要掉出来一样。 情不自禁地发出赞叹:“巺子,你好美!” 杨晞被洛蔚宁灼热的目光盯得害羞,却还是忍不住与她对视。看到对方身着大红喜服,比起往日,身姿更显挺拔,面容英俊若天上的谪仙,一颗心霎时跳到了嗓子眼。 许多宾客站在两边观看,除了赵淑瑞、向恒,还有盛榕,秦渡、杨敏夫妇。盛榕佯装笑容,心里却痛如刀绞。而秦渡和杨敏夫妇为洛蔚宁与杨晞冲破困难,最终结为连理而高兴,只不过想起那么多年的口头婚约,想到他们的儿子痛失所爱,多少有些唏嘘。 “公主,你怎么了?” 在众人的喜悦喧闹中,向恒注意到赵淑瑞眼圈红红的,小声关切道。 赵淑瑞看着洛蔚宁穿着喜服的俊朗模样,这个自己曾经心爱过的人,可惜没能成为她的驸马,这身喜服若是为她而穿又该多好。 她把这个想法深藏在心底,淡然笑道:“我没事。” 说罢她就离开了大堂。 随后,杨晞和洛蔚宁向杨仲清敬茶磕头,父女俩含泪话别,然后新郎牵着新娘,在众人簇拥下走出了杨府。 敲锣吹笛声又再响起,迎亲队伍徐徐绕着街道,又回到洛府去。 汴京城内许多百姓都涌到街道两边观看年轻有为的洛将军娶亲,因此变得热闹非凡。与此同时,汉东王府里却森冷而死寂。 向从天坐在内堂中,手里如往常一般滑动手珠,面容冷峻。 秦扬坐在他面前,他在平叛时受的腿伤已完全恢复。听了向从天方才的一席话后,脸上布满了震惊。 向从天瞥了秦扬一眼,察觉到他脸上的难以置信和胆怯,又道:“贤侄在两淮平定叛乱有勇有谋,别人或许不知晓,但本王可都听说了。只可惜皇帝昏聩,高太师和王县公也已倒台,不然以你的军功,那一道赐婚圣旨你又何尝不能求?” 说到赐婚,秦扬顿时恨得咬牙切齿,搁在茶几上的手握成了拳,青筋暴凸。 今日是洛蔚宁与杨晞成亲的日子,难过愤恨之下他到酒楼喝闷酒,不一会向从天的手下武德便来到他面前,邀他到王府谈话。 向从天说得不无道理,他在平定青军中有勇有谋,立下多场战功,就因为中途受伤被遣送回京,所有军功都被视而不见,还因此失去了所爱之人,秦扬想到这更加不甘心。 “官家可是够荒唐的,明知洛蔚宁是个女子,却仍将表妹赐婚于她!” 向从天平静道:“就让她们再闹一闹吧,一场儿戏婚姻,贤侄何必动怒?你记住了,你才是本王满意的东床快婿。方才本王说的你可想明白了,只要你助我成就大业,那今日这场婚事便都不作数!” 秦扬再次陷入了沉思,他明白一个重要的选择正在等自己决定。不选,永远被洛蔚宁踩在脚下,无法踏上高位;而彻底归附向从天,可能死无全尸,也可能成为天下统帅。 巨大的纠结下,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充上脑袋,一直发热发麻。 向从天野心勃勃,手段了得,先后扳倒了王贵妃和高太师,如今已顺利出廷,待铲除张照就能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若再加上自己的协助,一切都不无可能。 随后,他单膝跪在地上,容色庄重地拱手道:“侄儿想明白了,从今往后,愿为王爷效劳!” 向从天满意地笑了,“好!眼下大周和顺国在赎买赤山路一事上争执不下,北境情况愈发严峻。朝廷早就想在北境筹建一支强悍的雷霆军,到时候,我举荐你为统帅,只要把这支军队握在手上,事情就成功一大半了。” 秦扬也听闻过组建雷霆军之事,这会是大周最强悍的军队,而自己即将成为这支军队的统帅,顿时心潮澎湃,朝向从天重重地磕下一首。 “侄儿谢过王爷!” 第125章 洞房花烛夜 ◎巺子,我们互相看一看好不好?◎ 夜晚,约莫亥时,新房内红蜡烛亮着昏黄的光芒,杨晞仍然头戴凤冠,穿着繁重的喜服坐在床上。 房内只有她独个儿,十指百无聊赖地扣在一起。 忽然,她听到门外一阵喧哗,接着透过门扇看到众人扶着一个摇摇欲倒的人走到门外。 “快回去吧,别让新娘子等太久了。”先是传来柳澈规劝的声音。 接着是洛蔚宁醉醺醺带着嬉笑的话音,“我没醉,我回去还要跟我娘子喝酒!” 杨晞柳眉蹙了蹙,心里不满地嘀咕起来,她明明嘱咐过洛蔚宁今夜别喝醉。 “砰……” 大门打开,洛蔚宁几乎是被推着进来的,含糊其辞地道:“娘子,我回来了!” 李家兄弟、柳澈等众宾客止了步,并识趣地把房门关上。杨晞见洛蔚宁的步伐左右摇摆,赶紧上前搂过她的身子,扶她往床边走去。 “不是说好别喝醉吗,怎么喝那么多了?” 毕竟是成亲的大喜日子,宾客盛情难却,喝多了在所难免。杨晞对洛蔚宁仅是嗔怪,并没有因为对方不听她的话而真的动怒。 洛蔚宁依然嘴硬,“我没醉,娘子,一会我们还要喝合卺酒呢!” “都这样了,还怎么喝?”杨晞嘀咕着,“快坐下。” 终于走到床前,杨晞正欲扶洛蔚宁坐下,洛蔚宁却猛地躺了下来,双手圈着杨晞的腰肢,把她一并拉了下来。 杨晞吓得惊呼一声,整个人趴在洛蔚宁身上,凤冠垂下的一串串金珠子碰撞得哗啦一响。 “巺子别怕!” 两人面对面,鼻尖几乎触到一起,杨晞分明看出洛蔚宁笑容明朗,目光清晰,哪还有方才的醉态? “你没醉?” “嗯。” “这样骗我好玩吗?”杨晞的语气略带愠怒。 洛蔚宁挺了挺身,鼻尖蹭了蹭杨晞的鼻尖,撒起娇来,“我没骗你,我是骗他们。要不是装醉,哪能这么容易回来见我的娘子?我说过从今往后都听巺子的就不会食言,你看,为夫这招是不是很聪明?” 杨晞笑道:“是,我家将军聪明又乖巧。” 第一次听闻杨晞唤自己“将军”,洛蔚宁的心像被羽毛刮过,惹来一阵躁动。 “但你连我也骗,该罚。” 说罢,杨晞轻轻扭了扭洛蔚宁的鼻尖。 过了一会,她们传礼官进来主持合卺酒仪式,完成的时候已过子时。外人退下后,新房内恢复静谧,烛台上蜡烛即将燃尽,滴落的蜡油一团一团地黏在蜡烛脚下,烛光愈发的昏暗。 洛蔚宁与杨晞脱下了繁复的礼服,只穿着一袭红色的里衣平躺在大床上,锦被遮盖到她们的胸口。洛蔚宁悄悄伸出手,五指溜进了杨晞的指缝间。杨晞唇瓣弯了弯,什么也没说,和她十指紧扣在一起。 床上挂着红色的帐子,床顶交叉挂了两根红缎子,中间连着一个大大的刺绣同心结。洛蔚宁盯着同心结,脸色异常的平静柔和。 “我终于娶到你了,巺子,我感觉这一切像做梦一般。” 杨晞抬头看着洛蔚宁柔和的下颌线,笑道:“傻瓜。” “小时候我只是一个受你施舍的小乞丐,长大来了汴京又成了一个为生存铤而走险的骗子,活得像市井里的一只蝼蚁,我以为你永远是个可望不可即的梦。” 杨晞目不转睛地看着洛蔚宁的侧脸,听到这句话,扣在她指间的手紧了紧,让她感受到自己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一个梦。 “今日能拥有这一切,全因遇到了你。你不仅让我成了年少风光的洛将军,还让我明白到人活一辈子功名利禄都不重要,最幸运的莫过于和喜欢的人相守一辈子。” 杨晞柔声道:“阿宁,你能得到今天这一切,全是因为你的努力和真诚。反倒是我,自从母亲走后就一直困于仇恨中,不懂得快乐,更不懂全心全意爱一个人的滋味。是你出现了才让我感觉自己是活着的,是你的真诚和善良让我心里感受到暖和。若不是你,我的人生不知该有多灰暗!” 洛蔚宁盯着杨晞水光明媚的眼睛,感动又心疼,吻了吻杨晞的鬓发,紧扣着她的手,“一切都过去了,我们会越来越好的,从今往后,永不分离!” “好,从今往后,永不分离。” 洛蔚宁脸颊蹭了蹭杨晞的头发,又再吻了起来,轻柔而缠绵,从鬓发到脸颊,从耳后根滑落到脖颈。杨晞阖上眼睛,歪了歪颈,轻哼出声。 洛蔚宁却突然使坏,整个头埋在杨晞颈间,用头发蹭着她,杨晞痒得忍不住笑了出来。 “别闹!” 她欲推开洛蔚宁,洛蔚宁却猛然翻身,压在她身上。 “你这个坏人,起开!”杨晞佯嗔道。 洛蔚宁双手托在杨晞背后,得意地扬了扬下巴,“今晚洞房花烛,春宵一刻值千金,娘子确定要为夫起开?” “我不管,是你故意欺负我在先!” “我只想逗你开心。” 洛蔚宁看着杨晞还没洗却脂粉的脸蛋、红艳的嘴唇,在大红色里衣的衬托下美丽而冷艳,而现今佯嗔的模样又格外可爱,形成巨大的反差,她闪过一个念头,心里顿时狂跳不止,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她挑起杨晞的下巴,温声道:“巺子,我们互相看一看好不好?” 杨晞先是一愣,当明白过来的时候脸又像被火烧了一般。 她回忆起和洛蔚宁成亲前的多次云雨,要么躲在被窝里,要么衣裳半褪,从来都羞于直视彼此赤条条的身子。在这洞房花烛夜,宽大的红床,恰到好处的灯光,杨晞忽然对洛蔚宁的邀请心动了。 洛蔚宁很快察觉了她的想法,没等她开口就搂着她坐起,轻轻咬开了她的衣扣,杨晞也为她褪去了最后一层遮挡。 两人就这样跪坐在床上,炙热的眸光看着彼此,两颗心不约而同的起伏不平。 “巺子真好看。”洛蔚宁痴痴地笑了。 杨晞道:“阿宁更好看。” 她的目光落在洛蔚宁右肩下那一圈伤痕上,她永远记得,这是洛蔚宁平定青军之乱的时候被部下暗箭所伤,差点就丢了性命的痕迹。说到底,这都是洛蔚宁为她而承受的。杨晞心疼又心有余悸,手掌覆在上面。 洛蔚宁握着她的手,微笑道:“都过去了,以后都会好好的。” 两人相视而笑,然后洛蔚宁把杨晞搂在怀里,杨晞伏在她的肩头,唇瓣覆在肩膀上。纵然外面天寒地冻,可紧贴一起的两片肌肤像燃烧的火焰,碰撞交织,融合成最绚烂的烟火…… 翌日,两人满身疲惫仍得一大早起来完成一些婚俗礼仪,还有到洛府的小祠堂拜祭奶奶。洛蔚宁把和杨晞成亲的消息告诉奶奶后,又因没守满三年孝期便成亲,而跪在灵前请罪,好久方起来。 到了三朝,两人一早便乘马车回杨府,晌午用膳后,杨仲清送两人到门外,看着女儿盘起了长发,脸上始终挂着安然的笑;而他的女婿,英俊不凡,神采奕奕,那靠谱的模样让他几乎忘了她的女儿身。 杨仲清欣慰道:“看到你们夫妻和睦爹就放心了。” 杨晞羞赧地笑了笑。 洛蔚宁笑道:“爹,你放心吧,我会一直对巺子好的。” “好,好 。一会呀,你们到向王爷那边走走吧!” 虽然杨仲清也不确定向从天会不会接纳她们回门,但出于礼节,即使碰壁,她们也不得不走一趟。 杨晞也十分明白这个道理,遂道:“爹放心吧,女儿和阿宁正有这个打算。” 两人登上马车,离开杨府后就赶往汉东王府。此时天空下起了小雪,洛蔚宁为杨晞披上一件狐裘,担心地滑,小心翼翼地牵着她下马车。 樱雪和三名仆人从另一辆马车下来,提着礼品站在后面。她们正打算让人通报,王府管家就从里面疾步走来,为难道:“小娘子,枉费你走一趟了,王爷说了,你进门可以,但姑爷不行。” 杨晞听罢,脸色也冷了下来,又气又怒。今日她是携夫婿回门,哪有不让女婿进门的道理。 “巺子,要不你进去见见王爷。” 洛蔚宁也不想看着杨晞和向从天僵持不下,担心杨晞因此落下心结。但杨晞却挽起她的手往回走。 “不了,改日我再登门吧!我们去城郊看看娘亲,顺便拜访至清真人。” …… 一辆马车冒着风雪驶出汴京城门,车辘碾压着地上薄薄的一层雪,落下一道道痕迹。 城郊的山中树木枯萎,光秃秃的枝头被雪花点缀着。 杨晞和洛蔚宁在章嫣墓前烧了纸钱,看着墓碑上母亲的名字,杨晞唇瓣浅扬,道:“娘,女儿成亲了,虽然所嫁之人是个女子,可她却比世间男子有情有义,女儿是真心喜欢她的,希望母亲莫要见怪,在泉下保佑女儿和她一辈子恩爱如初,平安顺遂。” 洛蔚宁看得出杨晞的笑容害羞而又有些歉疚,赶紧道:“请岳母大人在泉下放心,小婿日后会照顾好巺子,一辈子保护好她的。来,小婿敬您一杯!” 说完她端起地上的酒杯,双手平举,朝着墓碑庄重一揖,倾起酒杯,清冽的酒水在地上洒开了弧度。 第126章 雷霆军 ◎赵建以及众臣都把目光投向了洛蔚宁◎ 慈荫观三清殿内,香炉上白烟袅袅,小女冠一下一下地撞响了大钟,空灵的当当声回荡在殿内。 洛蔚宁和杨晞跪在蒲团上,双眼阖上,双手合拢,十分虔诚地祈祷着。 而至清真人立在旁边,拇指滑着手珠,闭着眼睛为她们念祈福经文。 祈福仪式完成后,至清真人接待二人到了会客殿,为她们各自斟了一杯茶,平静道:“你们成亲的请帖贫道收到了,只是贫道一介出家人,不好凑热闹,故而没去。还请巺子和阿宁莫要见怪。” 洛蔚宁赶紧道:“真人言重了,怎么会呢?” 杨晞道:“我们都能理解,所以今日特意上门拜访。还得多谢真人方才为我们祈福了!” “这是贫道唯一能替你们做的。” 至清真人看着二人成亲后的模样,与此前见面相较,稚气脱去,看起来都更为成熟稳重,情意也更稳定坚固,脸上油然露出温和的笑容。 “看到你们在俗世中有这样圆满的结果,贫道着实替你们感到开心。” 杨晞笑着牵着了洛蔚宁的手,“这不还得感谢真人,多亏了真人帮我们说服阿爹,有阿爹的谅解和支持,这门亲事才办成了。” “巺子太客气了。贫道不过动动口,真正成事的还是你和阿宁用情至深、勇敢坚定,就算吃再多的苦头也依然不放弃彼此。看到你们冲破世俗结为眷侣,贫道是既羡慕又佩服。” 至清真人想起自己也曾努力过,甚至以死相争,孰料齐画工却英年被害,无法与她相守,终究是没有洛蔚宁和杨晞那样的运气。时过多年,一切也真相大白,至清真人很快就略过了往事,看着眼前这对璧人,话锋转了。 “成亲固然是件好事,但你们还年轻,朝廷关系复杂、政局多变,日后还是小心为妙,特别是阿宁。” 说着,她朝洛蔚宁深深看了一眼。 洛蔚宁很快就反应过来,那是她和至清真人之间的秘密,那次扶鸾得出的讖语,“莫娶杨氏女,逆之劫难尽。” 本来她还存侥幸之心,不愿相信的,但经过那次受箭伤差点失去性命后,忽然就担忧了起来。那个时候,即使还未和杨晞成亲就应验遭了此劫,日后也不知还有多少危机等着她。但正是那次差点和杨晞阴阳两隔,更让她看清了自己放不下对方。她想,就算丢了性命,换得短短几年的幸福,这辈子也值得了。 她又牵紧了杨晞的手,和她笑着对视了一眼,又看向至清真人,“真人请放心吧,无论以后的日子有多艰难,多危险,只要有巺子陪着,我便心满意足了。能和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就算用一辈子去换,阿宁也觉得是值得的。” …… 洛蔚宁和杨晞成亲十日后,休沐的日子便结束了。如今洛蔚宁是官居五品的神卫军都指挥使,每日都要入大内参加早朝。 两人同乘在将军府的马车,杨晞着青色公服,洛蔚宁穿朱色,皆束起头发,长翅帽搁在腿上。谈笑间,马车很快穿过宣德门,在宫城门前停了下来。 洛蔚宁率先跳下马车,然后扶着杨晞下来,两人戴上长翅帽,互相为对方正了正帽子,正要往里走,就见到向从天也刚下了马车,在她们几步外投来不悦的目光。 杨晞久违地见到向从天穿上紫色曲领公服,心里略过一阵感慨,他父亲苦心孤诣多年,终于回到这一步了,他能光明正大地参与朝政,日后就少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她非但不感到失落,还像卸下重担一般,整颗心都放松了。 这一刻她终于完全确认,所谓为母复仇,原来不过是父亲强加在她身上的束缚。 两人朝向从天走近,先后恭谨道:“父亲。”“向王爷。” 向从天冷冷瞥了她们一眼,然后甩袖而去。 两人见惯了他这副样子,只是无奈地笑了笑,就继续往宫里走去了。 “赤山路的赎买,和顺国已经商谈了三年,本来谈好每年一百万岁币,今年顺国却突然改口加了二十万,诸位爱卿以为这买卖是否该谈下去?” 垂拱殿内,赵建坐在龙椅上,而殿下两边各站了两排官员,都是五品以上官员,一边以张照为首,另一边以向从天为首。 君臣上下正在商谈和顺国的买卖事宜,人人都一副气愤又无奈的样子。 听了赵建的问话,张照首先道:“官家,依臣看,顺国实属趁着我朝刚经历民变,以为无力再战,遂狮子大开口。顺国立国不久,正是需要财富与资源的时候,他们正是想从大周手里得到物力。北人蛮横,若是我朝拒绝岁币,他们可能会使武力手段夺取;可若答应,这一年又一年的高额岁币,必然会造成我朝不堪重负,待顺国稳定强大以后,恐怕也会南侵。顺国此时已经蠢蠢欲动,官家需尽快筹建雷霆军,加紧守卫北境。” 洛蔚宁是早朝上官品最小的官员之一,站在向从天那一侧几乎最远离轴心的位置。默默听着赵建和张照讨论北境的情况,看着赵建扶着额头,频频蹙眉,他也如其他朝臣一般忧虑了起来。 慕容氏平定北方部落后,建立了顺国,本来大周欲趁着北方混乱,出兵夺回原属于南朝的赤山路,却因王敦之子用兵不善丢掉了。赤山路地势高俊,且位于南朝的关隘之内,落在顺国手中必然是个隐患,大周立国多年一直想收复此地,如今也和顺国商谈赎买三年有余,但由于要价太高,大周一直在赎买与出兵中犹豫。而筹建雷霆军正是在这期间,张照和高太师两党一致认可的决定。 自古以来每个朝代立国多年,过惯了太平日子,军队就会变得安逸无能。赵建君臣也深知以禁军如今的战斗力,难以抵挡强悍的顺国骑兵,故而打算筹建十万员的雷霆军,一半从禁军中抽调,另一半从边境招募身强体壮的北方人。 后来两淮发生青军叛乱,朝廷不堪再战,欲答应以每年百万岁币赎买赤山路。但顺国却突然又要求每年增加二十万,这番出尔反尔令大周君臣怒不可遏。 只听见张照又道:“顺国定是以为我朝刚经历了青匪叛乱,无力再战,故而再次加价。若答应了只会拖垮大周国力,绝不能继续软弱吞声呀!” 在大周与顺国的关系中,无论高太师还是张照,一致是主战派。 “雷霆军必然要组建,可由谁担任主帅?”赵建又问。 群臣窃窃私语地谈论了好一会,最后依然是张照率先开口,他推举了三司中的侍卫马军司都指挥使。赵建却嫌弃此人已年及耄耋,没有战场实战经验,能力有余,且心眼较多。一支十万人的强悍军队由他在外统领,赵建心里无法踏实。 接着其他官员又推荐了几个武将,赵建皆认为没经历过沙场,难以担当大任。 枢密使吴焕和向从天对视了一眼,随后揖道:“若是用经历过沙场的将领,臣以为应在此前出征平叛的靖乱军中挑选。” 张照听罢,瞪着吴焕,眼神充满了愤怒和难以置信。此人明明与自己结党,为何突然公开叫板,难道一直以来他都是假意附和?从前吴焕人微言轻,受高党排斥,需要依附他,现在身居枢密使之位,便有了与他抗衡的底气。如此一想,张照气得一口气堵在胸口,懊悔自己识人不清。 坐在殿上的赵建难得听到一句符合心意的提议,平静地捋了捋胡子。 洛蔚宁环视在场的文臣武将,参与过平定青军之乱的将领,能站在早朝上的寥寥无几。若说秦王、魏王,皇子的身份领兵在外,自大周江山稳定以后就从没有过;而自己还年纪轻轻,更是不可能。 就在她思索着何人能当此任的时候,只听见吴焕又道:“臣有一人举荐,可此人太过年轻,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建以及众臣都把目光投向了洛蔚宁,以为吴焕举荐的人是她。洛蔚宁深知枢密使和向王爷结党,不可能举荐她,故而内心波澜不惊。 果然,吴焕以在两淮平乱中立下重要军功,却在论功行赏中被忽视为由,举荐了秦扬出任雷霆军主帅。 顿时众人议论纷纷,难以置信,毕竟秦扬从战场负伤而回的狼狈样大家都有目共睹。 秦渡也站不住脚,赶忙道:“臣乃秦扬的父亲,最是了解他。臣以为秦扬年轻气盛,难当大任,请官家另择他人!” 嘴上虽以秦扬年轻为由推搪,但实际上秦渡是觉得秦扬心术不正,先是和他反目依附高党,如今又依附向王爷,这样摇摆不定的人难以驾驭,即使能力再强也不能放任在外。 这时候,向从天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臣听闻秦扬在平定青匪叛乱中既有勇武,又有谋略,决策果敢、有御人之能。虽然是年轻了点,但只要再安排几员老将文臣在身边监督辅佐即可。” 赵建见向从天都开口为秦扬说话,不由得认真考虑了起来。心想,正是因为秦扬年轻,或许比老将更容易驾驭。 张照不服地争辩道:“官家,此人不能用。臣听闻他在军中素来好高骛远,无容人之心,让他担任主帅怕会误了大事!” “张相与秦帅之子素不相识,为何信口开河?朝廷和顺国关系日渐恶劣,正是用人之际,张相这么说,本王真怕朝廷错失了一员良将呀!” 向从天语气平静,听似客观公正,但张照却品出了言辞中与他针锋相对的气味,气得立即反驳,“向王爷此言何意,难道以为老臣要害了朝廷?” “本王可没有这个意思。” “你……” 眼见二人就要吵起来,赵建一个头两个大,然后不耐烦地宣布了退朝。 第127章 风云变前夕 ◎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把我丢下。◎ 早朝之上,对于雷霆军主帅的人选争论不休,但一时还出不了结果。退朝后洛蔚宁便回了神卫营,傍晚回到将军府和杨晞用晡食的时候谈及向王爷举荐秦扬的事情,杨晞说今日在太医局的时候也有所耳闻,一直在担忧这件事。 她始终不明白,像秦扬这种反复不定的小人,向从天为何敢委以重任,难道就不担心驾驭不住,反害了自身? 吃完饭后,她还是觉得该到王府走一趟,于是洛蔚宁明知自己会被拒门外,依然陪她一同前往。 汉东王府位于内城外城交界的繁华地带,在杨晞入王府后,洛蔚宁就乘着马车在周围游荡。当时夜幕已降临,街上挤满了行人和商贩,各式各样的东西都有卖。 洛蔚宁下了马车百无聊赖地边走边看,忽然听到巷子里传来一声声吆喝,在众多的吆喝声中引起了她的注意。 “还在愁吃不上南方佳果?俺这有正宗荔枝树,到了夏天包结果!” 荔枝!洛蔚宁听到这两个字眼睛一亮,瞬时想起这不是巺子最爱吃的果子吗?她循着声音走进巷子,里面有几处简陋的档口。卖荔枝树的是一名中年男人,十来盆荔枝树摆在他面前。 见洛蔚宁走进近,商贩笑得十分圆滑,道:“公子爷,要买荔枝树吗?” 洛蔚宁仔细看这些荔枝树,几乎都有三尺高,摩挲了一下叶子和枝条,叶子嫩绿厚实、枝条又硬又韧,看起来品相还算上乘。 她道:“这荔枝树真的能在汴京结出果子吗?” 商贩的神色不可察觉地一滞,随后目光闪过狡黠,道:“当然能,俺经常在这卖树苗,还很多回头客呢,没有一个买的长不出果子!” 见洛蔚宁两指摩挲着树叶,依然还在犹豫,商贩又补充,“俺每旬都会回这里摆档口,公子爷尽管放心买,不结果回头找俺!” 听到商贩信誓旦旦的,洛蔚宁就放下了猜忌,想到在汴京每年夏日一颗荔枝也难求,要是能在自家看到结满枝头的果子,杨晞该有多高兴。 “那这树怎么卖,我买四盆!” 商贩瞅了瞅洛蔚宁的衣着,金丝窄袖锦衣,非富即贵,于是道:“爷您也知道荔枝是南境佳果,价格不菲,本来一棵六两银,既然你买四棵,就二十两卖你!” “二十两?”洛蔚宁一惊,这小小的一棵树竟卖得如此贵。 商贩十分精通人心,洛蔚宁一次买四棵,想必是为了讨好家里人或者送礼,又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诸如亲朋好友,心仪的女子,夏天能吃上荔枝果该会多高兴,这辈子都记住他的好。 洛蔚宁满脑子都是杨晞爱吃,终于被冲昏了头脑,拿出身上所有的银两,还让车夫帮忙凑数,买下了四盆荔枝树。 她命车夫先将树苗运送回府,交给管家老夫妇,切忌被其他人知晓。车夫驱着马车离开后,她便折返回汉东王府门外。 等了好一会,见杨晞神色凝重地从里面出来,她走上前握着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冰凉如雪,赶紧把手包裹在自己掌中,满脸的担忧。 “谈得怎样了?” 洛蔚宁牵着杨晞走着,关切地问。 杨晞便将方才她对向从天说秦扬反复不定,小人之心,不能担当大任,劝向从天收回举荐他为雷霆军主帅的意思,但向从天却始终坚信自己能驾驭秦扬,因为他给了秦扬足够的利益,秦扬不会轻易反悔。 当她问及他以什么条件收买秦扬,问及为何非要选秦扬统领雷霆军,而不是秦渡的时候,向从天均避而不谈,只道他自有安排。 “我实在想不明白父亲为何非要用一个危险的小人,他会不会有事瞒着我?”杨晞心里惴惴不安,眉头紧锁着。 自从向从天重新出廷后,洛蔚宁看着他在早朝上一人说话,多人附和的专横模样,几年前的梦境就一直萦绕脑海。 梦里杨晞一袭白衣,黑发凌乱地立在宣德楼上,自言长盛五年父亲造反称帝。 她想,如今向从天重用秦扬,会不会正是两个奸邪小人沆瀣一气,正在为谋取大周江山做准备?但毕竟只是一个梦,无论洛蔚宁多么确定日后会发生,她也不能凭借一个梦断定向从天会造反,无凭无据的 ,别说杨晞,就连朝廷上下也无一人会信! 洛蔚宁也不忍看着杨晞被蒙在鼓里,于是旁敲侧击地提醒道:“你说,你父亲这么做,会不会是想把雷霆军掌握在手里,待时机成熟内外逼宫?” 她记得杨晞曾说过,造成她母亲去世的人不仅是张党、王贵妃等人,最直接的是当今天子赵建。她的复仇大业,唯有将昏聩无能的赵建从帝位拉下来,扶持魏王登基才能休止,所以两人在谈论这件事的时候十分自然而然。 她环视附近无人,才特意压低声音说出最后一句。 杨晞脚步顿住,思索起洛蔚宁的话。若想逼迫赵建退位,其实只需掌控禁军即可,把雷霆军握在手中可以防边疆军变,向从天大概是想多一份胜算吧!可她依然想不透,为什么偏偏只能是秦扬? 杨晞的思虑愈发深入,突然觉得左右两边的脑筋一跳一跳地疼,忍不住扶着脑门嘶了一声。 “你怎么了?”洛蔚宁紧张地道,“想不通我们就别想了。” 说完,她抬起手,两根食指分别在杨晞左右小脑上轻轻揉着,“闭上眼睛,什么也别想。” 洛蔚宁的声音温柔中带着些许霸道的命令,杨晞抬头看着她那认真的模样,霎时失了神,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听从她的话闭上眼睛。 在洛蔚宁温柔的手法下,杨晞放下了所有烦扰,终于感觉脑袋的筋脉全都放松了下来。 “还疼吗?” 杨晞睁开眼,含着笑道:“不疼了。” “我再给你揉揉!” “不用了,我们回去吧!” 杨晞握着洛蔚宁的手腕,把手从脑门上拉下来。牵着洛蔚宁的手走了两步,忽然想起车夫怎么不见了? 洛蔚宁心虚地笑了,“他有要紧事,我就让他先回去了。反正不远,我们走回去吧!” 杨晞微微一笑,应了声好。能和洛蔚宁多待一段路程的时间,对于她来说也是极好的。 深夜,洛蔚宁假装与杨晞一起就寝,趁杨晞睡着后却起来穿好衣裳,悄悄往后院去了。 她走到后厨的院子,管家夫妇站在四盆荔枝树苗旁,手里拿着锄头铲子。洛蔚宁见到他们后首先就问,树苗送回来的时候有没有其他人看到。 管家夫妇赶忙否认,车夫特意叮嘱过,所以他们屏退了其他人才把树苗搬进库房,待大伙都睡了才搬到这里。 管家夫人和丈夫年纪差不多大,五十上下,都是温和能干的人。她说:“将军,老身已经物色好了,厨房后有个小院,夫人从未踏足过,白天能晒到阳光,正好把树苗载到那,这样就不会被她发现了!” 洛蔚宁听罢,立即和管家夫妇七手八脚地将树苗连带土盆子搬到厨房背后的小院移植栽种到地上,无论管家夫妇如何劝阻,她依然屈尊亲力亲为,丝毫不把他们当下人。 管家挑来一担水,洛蔚宁立即瓢起水浇在掩盖树根的土壤上,脸上笑盈盈的。 “荔枝呀荔枝,你一定要好好长高,到夏天结出好多好多的果子喔!” 洛蔚宁嘴里念念有词,对树苗的期许仿佛对一个孩提那般。浇完水后,她蹲在树苗旁,高兴地看着它们,俨然觉得这是自己的得意之作。 又道:“以后浇水的事就交给我吧!” 这是她为杨晞栽种的荔枝树,她要亲自浇水养大。 管家夫人看着洛蔚宁对荔枝树倾注了如此厚重的感情,有点于心不忍地提醒:“将军,据说在汴京种荔枝,是结不出果子的。” “那卖树的人说了,今年夏天一定能结,毕竟它们可是我花二十两买回来的!” “二十……” 管家夫妇差点惊叫出声,互相看了一眼后又不约而同地住了口,他们也不好揭穿,他们家将军大概被人骗了。 洛蔚宁没瞧见两人在背后的反应,继续吩咐:“你们记住了,不要让人走进这里,特别是夫人,等果子熟了我亲自带她来看。” 她几乎可以想象到,过几个月后,杨晞看到挂满枝头的红通通的荔枝果,那又惊又喜的样子有多可爱! ……… 日子又匆匆地走过了一旬,在北境紧张的局面中,赵建和群臣加紧商讨筹建雷霆军。至于主帅人选,因有向从天、吴焕等一干人等推举,外加上赵建偏向于有战场经验,年轻好驾驭的将领,最终决定任用了秦扬。此外,赵建同样听从张照的提议,派出两名老将为副帅,几名信得过的文官作监军。 半个月后,秦扬便率先带领三千人北上负责招募北境边民,而雷霆军中出自禁军的另一半兵力,则交由副将等人挑选,之后再北上汇合。 此事终于尘埃落定,洛蔚宁免于驻守边境,军务也从紧张繁忙中放缓了回来。 洛蔚宁那段日子忙得焦头烂额,每天深夜到家,一粘床就睡着了,更别提熬到杨晞睡着后给荔枝树浇水。她已经有三天没去看荔枝树了,这晚趁杨晞睡着后,蹑手蹑脚地从被窝里出来。孰知杨晞早就知道她每晚趁她睡着后离开,于是装作睡着了。 她眯着眼睛,透过床帐看着洛蔚匆匆穿上衣裳离开了寝房,她实在很好奇她去干什么,然后也起身穿好衣裳跟了出去。 洛蔚宁走到厨房后的院子,高高兴兴地准备去看她的果树,荔枝树却被管家夫妇的身躯给挡住了。 “树苗长得怎样了?” 夫妇二人面露为难之色。 “将军,这几日我们都有给树浇水,可是不知为何……”管家夫人不敢说下去,而是挪开了身子。 洛蔚宁清楚地看到四棵荔枝树叶子都蔫了下去,几乎全都发黄了,看样子是养不了多久了。 “怎么会这样?”她惊愕地蹲下来,摸着发黄的叶子,“是不是因为几天没浇水?” 管家担心洛蔚宁责怪,赶紧道:“将军,这几日我们知道您忙着,每天夜里都给它们浇水,想来不是缺水的问题。或许是……在汴京根本就种不好荔枝树。” 随后管家夫人又附和,说有别的人家也想在汴京种出荔枝,后来树苗叶子就开始发黄,直到整棵树枯死掉。 “可他说好夏天一定会结果的!” 管家夫人忍不住道:“这汴京每年都有许多人高价卖荔枝树行骗的。” 洛蔚宁得知自己被骗,顿时瞠目结舌,整个人都绝望地垂了下来。她堂堂一个将军,竟然还会被那种小伎俩骗到了,那晚到底是有多昏头? 杨晞刚进来就看到洛蔚宁难过地蹲在地上,边走上前边疑惑道:“阿宁,你在干什么?” 突然听到杨晞的声音,洛蔚宁被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拉着管家夫妇一起用身躯遮挡着荔枝树苗。本来被骗已经够丢人了,再被杨晞知道,她不要面子呀! “巺子,你不是睡着了吗?”洛蔚宁尴尬地笑道。 “你身后是什么?”杨晞没回答她,继续追问。 洛蔚宁和管家夫妇心虚地笑着,就是不愿挪开身子。洛蔚宁上前拉着杨晞欲走,杨晞却甩开她,转过身把一切尽收眼底。 洛蔚宁见掩饰不成,只好把事情一五一十地招了出来。杨晞得知洛蔚宁被人骗了二十两后哭笑不得。 “你一个瀛海人,怎么会不清楚荔枝树在汴京是结不了果的?” 洛蔚宁委屈道:“我当时一心想着你爱吃,就没想那么多。巺子,对不起,我不能给你种出荔枝。” “傻瓜,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我不怪你。”杨晞笑着摸摸洛蔚宁的头。 被杨晞温柔的安慰,洛蔚宁的委屈劲全都涌了上来,抱着杨晞蹭在她的颈窝里撒起娇来,“唔唔……可是我居然被骗了二十两,你会不会觉得我败家不喜欢我了!” 杨晞的五指摩挲着洛蔚宁的后脑,耐心安抚:“不会啦,我知道你都是为了讨我欢心。钱没了可以再赚,阿宁要忘了这事,赶紧开心起来!” 管家夫妇看着将军和夫人亲昵的模样,羞耻又尴尬地僵立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特别看着洛蔚宁堂堂一个将军,像个娇弱娘子一样躲在妻子怀里撒娇,总觉得既好笑又奇怪。 时光荏苒,天气逐渐变得炎热,日子很快到了长盛四年夏季。 那日正是休沐日,杨晞如往常一般带着暗香、疏影到为善堂看诊,而洛蔚宁军务繁忙,依然回军营忙活了大半天。 午后的街头烈日正盛,行人鲜少。洛蔚宁骑着白马正想去为善堂看杨晞,途经州桥东街里汴京有名的水果行,那里正好运来一批新鲜的荔枝果。因为早被官宦富商预定,她只购得了六颗荔枝。 沿路又看到有当街摆摊的老婆婆鱼贩,桶里剩下一条四五斤的大草鱼,在烈日下汗流浃背。她想起了自己的奶奶,于心不忍,便买下了这最后一条鱼。 从前杨晞到鸿鹄院作客,最爱吃的就是她亲手做的水煮鱼了,成亲后也念叨过一回,她曾想做给她吃,但都被杨晞劝住了,说府里下人众多,堂堂将军亲自下厨不成体统。 洛蔚宁提着大鱼回到洛府后直奔后厨,当她撸起袖子准备杀鱼的时候,管家夫妇和厨子吓得出手阻拦,但当她说要亲手给夫人做水煮鱼后,大伙又不得不任由她做,并称赞洛将军是天底下最疼爱妻子的好男人。 洛蔚宁把其他人都遣走,只留下一个厨子打下手。杀鱼、起鱼片,做汤料,全都亲力亲为,到了傍晚,眼见杨晞就要回来了,她便开始熬制汤底,看着在大火灼烧中滚烫的汤,她正想把鱼片倒进去,目光扫视到厨案上的几颗荔枝,突然灵机一动,眼睛闪过晶亮的光芒。 杨晞在夜幕降临前回到了将军府,洛蔚宁等在门口,牵着她直奔膳厅。 “夫人辛苦了一天,都饿了吧,快坐下!”她把杨晞按在椅子坐下。 对于洛蔚宁突然过分的殷勤,杨晞虽然感觉怪怪的,但看着她笑嘻嘻的模样,料想是准备了什么惊喜吧,脸上也充满了喜悦和期待。 膳厅里,管家夫妇站在两边,洛宝宝早已坐在席间,看了看杨晞,又把目光落在盘中的水煮鱼,抿嘴忍笑,似乎在等着看好戏。 “巺子,尝尝这水煮鱼汤。”洛蔚宁舀起一碗鱼汤。 管家夫人趁机为洛蔚宁说好话,“夫人,这一盘水煮鱼都是将军亲手为您做的!” 杨晞羞赧又甜蜜,赶紧双手接过汤碗,“谢谢你,阿宁!” “快尝尝!” 杨晞拿着汤匙搅拌鱼汤,发现里面除了鱼片,还有一颗圆圆的晶莹剔透的东西。 “这是什么?” “你猜猜。” 杨晞把这团东西舀起来细细观察,像一团果子,中间的核被挖去了。她觉得像荔枝,但又不敢确定,毕竟从没见过有人做鱼放荔枝的。 洛蔚宁在杨晞身边坐着,注视着她的反应,见杨晞蹙着眉头的难受样,忍不住道:“能猜到吗?” 杨晞摇头。 “是荔枝啦!” 洛蔚宁挂着笑容,高兴地揭开谜底。 “我知道巺子最爱荔枝果子,又喜欢我做的水煮鱼,所以将它们合二为一给你一个惊喜,是不是很聪明?” 杨晞先是惊呆了,接着是气恼,把汤匙上的那颗荔枝放回碗里,下手有些用力,汤匙和碗碰撞发出“砰”的一声。 “巺子,你怎么了?” 杨晞看着她无辜的眼睛,仿佛一拳砸在棉花上,气很快就消了大半,道:“阿宁,好端端的荔枝鲜果,你怎么能拿去煮鱼了?” 洛宝宝补充道:“我就说了,嫂嫂只爱吃荔枝鲜果,一定不喜欢荔枝煮鱼,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洛宝宝的一个“暴殄天物”真的说进了杨晞心坎里,虽然卖相挺好的,但她从没吃过荔枝煮鱼这样奇怪的菜肴,不敢确定味道如何。可是不吃吧,不但浪费食物,更枉费了洛蔚宁的一番苦心。 洛蔚宁看她轻轻搅动汤匙,犹豫不决的样子,心里漾开了失落,但毕竟是自己自作聪明闯出来的祸,总归是要自己收拾的。 她把杨晞面前的汤碗挪到自己面前,装作无所谓地笑了笑,“算了,既然你们都不喜欢吃就吃别的吧,我来搞定就行了!” 说完舀起汤匙浅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既有鱼肉的鲜香味,又有荔枝汁水的香甜,味道别具一致,比以前做的更加可口。她有点不敢相信,又喝了两汤匙,然后被惊艳到了。 “唔,好好喝!巺子,宝宝,你们快尝尝!” 她用激动得发抖的双手给杨晞和洛宝宝各舀了一碗鱼汤,杨晞和洛宝宝一开始还觉得洛蔚宁过分夸张,直到一口奶白色香甜的鱼汤入口,她们立即如洛蔚宁一样发出惊艳的声音,接着又连喝几口。 “唔……真的好喝!” “阿宁,你太厉害了!” 管家夫妇看着几人连喝了几碗鱼汤,三言两下就把一盘荔枝水煮鱼吃了个精光,馋得不止地添嘴唇,十分好奇究竟有多好吃? 深夜,洛蔚宁脱下外衣,穿着一袭里衣翻身上床,看到杨晞把被子盖到小腹,闭着双眼似乎要睡觉了。 看到妻子锁骨到下巴的纤细光滑的线条,她咽了一口水,压着那颗躁动的心静静躺了下来。她想起和杨晞成亲也有五个多月了,从开始几乎每晚一次的鱼水之欢,到如今三四天都没有一次,让她有种成亲后彼此都不如以前感情深厚的错觉。 她担心杨晞觉得成亲后自己就不懂珍惜,所以特意为她栽种荔枝树、为她做水煮鱼,以显示自己从不变心。但今晚自己为她亲自下厨,杨晞此刻却毫无表示,让她有点懊恼。 “巺子,你要睡了吗?” “嗯,今晚吃得有点饱,困了。” 洛蔚宁听到杨晞的回答,心里又变成的愉悦,试探地道:“既然今晚吃得那么开心,总不能忘了是谁做的吧?” 杨晞仍然闭着眼睛,唇畔却翘了翘,故意道:“忘了就忘了,谁让她把荔枝都拿去煮鱼了。” 洛蔚宁狡黠地笑着,将手往床帐外一掏,手里就出现了一只荔枝果。 “谁说都煮鱼了,你睁开眼看看?” 杨晞双眼睁开,就见一只红彤彤的倒刺嶙峋的荔枝果出现在眼前,是洛蔚宁拿着果蒂悬在她头上。她意外地笑了,伸手欲抓住,洛蔚宁却突然抽回手,让她抓了个空。 “嘿,不给你!” “给我。” 杨晞睡意全无,起身扑向洛蔚宁抢夺荔枝。洛蔚宁不断地躲,最后被杨晞压在身下。她张开长臂,荔枝握在手中,杨晞够不着,也懒得再去抢夺。 “快给我!” “好,给你。” 洛蔚宁看似妥协了,但趁杨晞没留意,快地将荔枝剥了皮,咬住一边果肉,然后往杨晞的嘴里凑,吚吚唔唔的,在邀请杨晞一同吃果。 杨晞笑了笑,俯下唇咬上水润柔软的果肉,当果肉被吃掉,果核掉下来后,双唇自然而然地碰在了一起,洛蔚宁搂着杨晞的身躯,将她压下来,使两人的唇瓣紧紧地贴合在一起。她们阖上双眼,唇舌肆意缠绵,互相分享着嘴里留下的荔枝水的香甜气味。 呼吸愈发的重,直到两人快要喘不过气,洛蔚宁才放开了杨晞。两人小口喘息着,看着彼此露出了笑颜。 过了一会,洛蔚宁把杨晞拥在怀中,样子变得认真,“巺子,咱们成亲也有一段时日了,外面的人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不好的话?” 杨晞抬头看洛蔚宁,惊讶她为什么这么问。随后认真想了想,变得有些低落,“也没什么不好的话,就是尚药局、太医局里总是有人问……” “问什么?” 杨晞露出了一抹羞耻,“问什么时候生个小将军?” “我就知道,也有人这么问过我。巺子,你受委屈了。” 她知道女子生于世上,注定要承受更多苛刻的眼睛。若她们成亲两三年仍无所出,那些刻薄的流言蜚语只会落在杨晞的身上。明明是她的原因,却因她以男子身份活着便无人会对她指指点点。 想到这些,她就忍不住心疼内疚。 杨晞昂起头,认真看着洛蔚宁道:“阿宁,你别自责了。自从决定喜欢你,我就从来没想过要生儿育女,别人爱说闲话就由他们去吧,只要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够了。” “巺子说得对,只要我们在一起过好日子就够了。只可惜呀,要是我们真的能有个小将军就好了,一个小小的女将军。”洛蔚宁满是憧憬地笑了。 杨晞却深情地望着她,柔声道:“我不爱什么小将军,我只爱我的洛将军!” 杨晞罕见的甜言蜜语让洛蔚宁又惊又喜,心弦仿佛被重重地弹了一下,全身血脉喷张。随后对方捧着她的脸吻了下来。洛蔚宁全身仿佛被点燃,炽热而强势地回应着杨晞,燃烧着的手摩挲着她腿边的丝裙,然后沿着光滑的线条往上攀爬。 ……… 次年上元夜,洛蔚宁、杨晞和赵淑瑞夫妇同游灯市,到公主私宅煮茶闲谈了约莫半个时辰后便分别。 这夜天空飞着雪花,不见星月。纵然街上花灯灿烂,游人欢声笑语,却莫名地有些清冷。 洛蔚宁牵着杨晞走在路上,两人都披了狐裘,却仍然感受到风雪的寒冷。洛蔚宁停下来呵了呵杨晞的双手,问:“冷不冷,要不回去了?” 洛蔚宁内心是舍不得结束今夜之行,但又担心杨晞冻着了。 杨晞却与她心有灵犀,微笑道:“我不冷,不想那么早回去,今夜想跟你多待会。” 这一年来北境情势愈发严峻,与顺国有过大大小小的几场军事冲突,让朝廷上下都紧绷了起来,因此洛蔚宁每日都在紧张地练兵,有时候甚至夜不归宿。 今夜洛蔚宁难得休沐,能一整夜陪着自己,杨晞恨不得时间过得再慢一些。 突然,旁边传来粗暴的打砸和骂人声,两人看向声源处,就见几丈之外几个男人和一对北人着装的夫妇打了起来,其中北族男人头上梳着辫子,身形高大,一人就打趴了三个男人。 他们嘴里互相骂着,能听出事情大概是这对北人夫妇是生意人,而几个男子因为顺国频繁挑衅边境,迁怒于这对夫妇,砸了他们的摊子,于是就打了起来。 许多路人在围观,几个捕快匆匆赶到,分开了他们。 “我们走吧!”洛蔚宁平静道。 杨晞无动于衷,依然看着这帮人互相扯着嗓子大骂,眼中盈满了悲凉。 “两国老百姓变得互相仇视,或许离开战不远了。” 洛蔚宁安慰道:“不会的,北境有雷霆军和唐家军,他们都是大周最精锐的军队,顺国不敢轻举妄动的。” “但愿如此吧!” 咻……砰! 就在这时候,天空响起了烟花燃放的声音,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河对岸的夜空,发出欢呼的声音。 洛蔚宁激动地拉起杨晞就跑,“快来!” 她们停在汴河岸边,洛蔚宁抬头看了看绚烂的烟花,又看向杨晞,“巺子,这烟花好看吗?” “好看!” 杨晞神色一滞,突然想起几年前洛蔚宁第一次向她表明心意,就是在此处看着烟花,她还记得是洛蔚宁特意为她的放的烟花。 “又是你让阿广阿靖放的?”她恍然道。 “嘿嘿,只要巺子喜欢,我每年都在这里为你放烟花好不好?” 杨晞笑得分外甜蜜,眼眶涌上了泪光,“阿宁,你待我真好!” “傻瓜。” 洛蔚宁摸着杨晞冻得发白的脸,眼睛温柔如月光。 “我只希望巺子开心一些,不要总是为我忧心忡忡的。你曾说过,过好我们的日子就够了,所以无论是天塌了还是地崩了,只要我们还在一起,那不就好了?” “那阿宁也答应我,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把我丢下。” “好!” 【第四卷:定山河予卿长安(上)】 第128章 风起云涌 ◎希望领兵出征的人不是洛蔚宁◎ 长盛五年五月,周顺两国边境再起摩擦,顺国以南周士兵贸然闯入赤山路,打死慕容氏王子为由,遂发动军队南下报复。凭借赤山路高峻的地形优势,顺国骑兵长驱直下,而周国的兵将没料到顺国突然发大兵南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是败退而去便是缴械投降。 战事持续一个月后,雷霆军人心惶惶,经过连续多场败仗,加上顺国利诱,其中一支从边境招募来的士兵便率先投降。有了他们作领路,顺国一路南下,势如破竹。 而此时大周朝廷,上至君王,下至小吏全都焦灼不安。 洛府的马车停在望春门外,洛蔚宁捧着一袋糕点回到马车上,拿出一块冒着热气的递给杨晞,温声道:“你最爱的红豆香米糕,趁热吃吧!” 杨晞接过道,“嗯,阿宁也趁热吃。” 马车还排队等待进城,车帘掀起,可见街道依然繁华热闹,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但比起往昔,老百姓谈天说地的语气却多了几分紧张。 有人冷嘲热讽道:“还以为这雷霆军有多厉害,没想到一打起来跑得比马儿都要快!” “这不,据说招募的那些北人已经投降了,花那么多库银养了一帮白眼狼!” “说不定,顺国很快就要打到汴京了。” 洛蔚宁和杨晞听着那几个喝茶的汉子肆无忌惮地谈论着北境战事,都露出了无奈的神色。 “想想这一年来,朝廷给雷霆军的军费待遇比神卫军、天武军加起来还要优厚,以为会是一支强悍之师,没想到溃败得如此快,连老百姓都看得清清楚楚。”洛蔚宁喟叹道。 杨晞道:“当初招募北人入雷霆军或许就是个错误的决定,以为他们体格健壮能与顺国匹敌,但却料不到人心难以收复。不仅浪费了军饷,还成了顺国南下的开路先锋。今日早朝,一定还会讨论和顺国的战事,若真要派禁军北上,阿宁你切勿请缨!” 洛蔚宁看着杨晞紧张得眉头蹙着,露出温润的笑,把手覆在杨晞手背上,道:“好,我怎么舍得离开你。更何况,我们成亲才一年,在外人眼里仍是无后,就算派禁军出征,想来不会是我的。” 这时候,马车缓缓向前驶动,洛蔚宁为免路上有任何异动,让杨晞看了忧心,于是落下了车帘。 垂拱殿的早朝上,两本奏折打开散覆在地上,群臣垂首立着,鸦雀无声,坐在殿上的赵建龙颜大怒,气得胡子也几乎在颤抖。 “从北方招募的雷霆军五万兵已投降了一万,这秦扬干什么去了?汉东郡王,吴焕,当初你们力荐的人如今在哪了?” 雷霆军作为守卫北境的强悍之师,不但抵挡不住顺国进攻,还投降叛国,首先问罪的自然是雷霆军主帅,但因将在外,赵建只能追究于向从天等人。 向从天正想解释,张照就趁机发难,从秦扬失职、畏战到暗指向从天识人不清,当初举荐秦扬乃祸国之举。 向从天举着芴板力驳道:“雷霆军方筹建一年,北人本就蛮横,不讲忠义,且这一次顺国来势突然,遑论是秦扬,即便是换作老将也难以应对。如今秦扬已领剩余的雷霆军退守离河岸边,战事日渐激烈,还望官家以稳定军心为重,勿要轻易改换将帅!” “那你们说说,现在该怎么办,难道就让那顺国打到汴京吗?”赵建激动得疾言厉色。 向从天又道:“官家,顺国立国之初,正是需要财力筹建国家。臣以为他们此举,是因为在赎买赤山路之事和我朝迟迟没谈拢,故而发起冲突。他们是在谋财,并非谋国,我们不妨派人前去议和,尽量以岁币平息战事。” 其他朝臣听了都议论纷纷,洛蔚宁也和身边的官员低声讨论了起来。他们皆以为,一味议和只会助长顺国的气焰,在谋财上必然狮子大开口,今日以巨额岁币求得和平,待到他日顺国壮大,依然会进攻大周。 洛蔚宁以为,最好的办法是先强硬抵抗,等多打几场胜仗灭灭顺国的气焰再和谈,这样谈判的底气也更足。 但她始终记得杨晞跟她说过,她如今既不是张照党人,也不得向从天认可,一介白身武将,在朝堂上需谨言慎行,即使想到了对策,也尽量先观望,别急着出风头。 于是她环顾众臣,正踌躇间,就见张照站了出来。 “官家,臣以为汉东郡王的提议不妥!”张照的语气刚硬有力,还怒瞪了一眼向从天,“我们大周内有禁军,北有雷霆军和唐家军,就这么轻易委曲求和,必然导致顺国气焰强盛,即便议和,于我朝也极为不利。臣主张力战,既然雷霆军不足以守河,可先派十万禁军北上协助!” 洛蔚宁听到张照与自己想法一致,松了口气。毕竟不用自己提议,便不需和向从天正面对峙。 只听见向从天力驳道:“这么做只怕会激怒顺国。顺国本是求财,若贸然增兵扩大了战事,后果不堪设想,官家请三思!” “向王爷,您这是未增兵就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我朝只要守住了离河,顺国就不敢继续南下!” 一番争辩,最后张照占据了上风,向从天无话可说,低垂着眼睑,瞥了一眼张照和赵建。由于他立在群臣的最前面,没人能看到他脸上露出的了如指掌的轻笑。 他早就料到了如今刚开战不久,赵建不会甘心轻易议和。况且赵建认定重用秦扬是因为他而做出的错误决策,这次是不会轻信他的。 他之所以逆龙鳞提请议和,实质是为接下来铺垫。 果然,过了好一会,赵建就决定增派兵力协助雷霆军守护离河。 离河乃大周最北面离原路境内的一条大河,自西往东直通东海路,河岸广阔,河水湍急,是抵挡顺国南下的第一道屏障。若离河失守,则汴京多一份危机。 赵建与群臣商议后,早朝上就决定抽调屯驻在西北的部分唐家军以及派遣十万禁军协助守河,务必阻挡顺国骑兵过河。 但一提到派谁领禁军出征,朝堂上顿时鸦雀无声,竟无一人请命,让赵建十分愤怒和失望。 这时候有张照同党看了一眼洛蔚宁,道:“官家,洛将军武功过人,又曾领兵上阵剿灭匪军,不如就派他领兵北上。” 听罢,群臣和赵建把目光投向洛蔚宁。 “洛卿,你意下如何?”赵建问。 洛蔚宁听到赵建发问,心脏噌地跳了一下。她低垂着脸,一时还不敢正视众人的目光,心如擂鼓一般。 …… 深夜,洛府的长廊依然灯火通明,杨晞和洛宝宝焦灼不安地站在客堂,时不时翘首看向门外,始终不见洛蔚宁的身影。 今早朝堂上的决议杨晞几乎都打探出来了,唯一不清楚的是派谁率领禁军北上。据说赵建在朝堂上问及洛蔚宁,那很大可能就是她。 这是杨晞最害怕发生的事,故而一整天下来她的心都在紧紧悬着。 就在这时候,守门的小厮走进来道:“夫人,方才军中有人来传话,洛将军说军务繁忙,让您先歇下,他得过了丑时才能回来。” 杨晞有些失落,点了点头。然后让洛宝宝先回去休息,自己却到府内修行的小殿堂,合着双眼跪在蒲团上,虔诚地念经祈祷,希望领兵出征的人不是洛蔚宁。 直到丑时过后,樱雪来敲门告诉她洛将军回来了。 她赶紧站起来,顾不得跪得发酸胀痛的双腿,快地跑到了前院。 “阿宁!” 洛蔚宁一袭银白圆领服,脸上却露出疲惫不堪的神色,看到杨晞的时候,像有一道阳光照进心坎,温暖而舒服,她放松地展开一抹笑容,然后摇了摇头。 杨晞很清楚对方摇头的意思,悬着的心顿时放松了下来,绷紧的面容也展开了笑颜。 寝房内烛光摇曳,透过红色的床帐,可见两个身影相偎在一起。 洛蔚宁张开左臂,杨晞侧身枕在她的臂上,双手圈着她的腰肢。两人的容色都布满了沉重。国家陷于战事,而她们又不是普通老百姓,说走就能牵着手躲到深山老林,每场战事都与她们的命运息息相关,不是生离便是死别! “本来是有几个人举荐我领兵出战的,可顺国士兵比青军要强悍百倍,我怕担不起大任,便推拒了。官家曾在重用秦扬上吃了亏,这次也不想派年轻将领,所以选了马帅。” 杨晞道:“只要不是你我就放心了。”忽地她又生起了担忧,“可我担心正如父亲说的,万一战事扩大了,还要继续派禁军出征。” 洛蔚宁摸了摸杨晞的头发,温柔笑道:“不会的,这次朝廷上下都十分坚决,不仅派出十万禁军,还有唐家军,一定会守住离河的。只要顺国骑兵无法过河,他们是耗不了多久的。” “我就是担心……守不住。” “顺国只是求财,战事很快就结束了。好了,已经很晚了,我们快睡吧!” “嗯!” 洛蔚宁看着杨晞闭上双眼,眉头仍蹙着,显然还是心事重重,这样又怎么睡得着?她右手中指和食指按在杨晞的眉头上,轻轻地揉了一下。 杨晞睁开双眼,与她温柔明亮的眼眸对上。 “我帮你揉揉,直到你睡着我再睡。” “有你在身边真好,阿宁。” 洛蔚宁微微一笑,俯下唇覆在了杨晞额上,又道:“快睡吧!” 两指在杨晞的眉头轻轻旋转,过了好一会,杨晞终于进入了梦想。洛蔚宁凝望着她,忍不住用食指划过她翘起的眉毛、挺立纤巧的鼻梁最后触及柔润的唇瓣,每一寸肌肤都让她着迷留恋。 她是多么舍不得离开杨晞。 方才那番话不过是安慰杨晞,其实她也不敢确定战事是否会很快结束,更不能确定他日自己会不会受命出征? 含着泪光的眼眸流连在杨晞脸上,能多看一眼便多看一眼! 第129章 争国本 ◎你来说说,朕该立谁作储君?◎ 不足半月的时间,十万禁军浩浩荡荡地向北境出发。消息传至边境,以为能吓退顺国骑兵,没料到嫡公主慕容清当机立断,迅速率领一批大军,赶在唐家军和禁军到达前向离河发起猛攻。 周军连续多场败仗,士气大失,苦苦撑了半个月,终究还是弃河而逃,而此时禁军和唐家军赶到已无济于事,只能和雷霆军一起筑下第二道防线,防止顺国拿下北境重城—晋城。 顺国已过离河,这是大周立国一百余地,第一次被敌人渡过离河,顺国此举震撼了满朝文武,都以为顺国不仅谋财更要谋国。 赵建又想起多年前司天监的预言,吓得寝食难安,他似乎确定了,大周的劫难说的不是青军作乱,而是顺国南下。 早朝上又是剑拔弩张的气氛,张照和向从天争论不休。因为雷霆军又投降了两万名士兵,溃败得如此迅速,张照认为此事蹊跷,提议召回秦扬,继续增兵援助;而向从天认为顺国是被此前的增兵所激怒,来势凶猛,任何一个将领也无法抵挡得住,这个时候以守晋城为重,不能轻易易帅。其次,应及时派人前去顺国军营议和,否则汴京难保。 丢失离河已让赵建心惊胆战,早已没了此前继续武力对抗的气势,如今只想早日平息战事,花多少岁币都在所不惜。当日他听从张照的提议,向离河增兵激怒顺国,导致离河失守,对张照已然失去信任,便听从了向从天的提议,仍然没召回秦扬,也不继续增兵,而是派了两名三品以上文官前去求和。 洛蔚宁在早朝后便到军营处理军务,午后接到宫里的人来传话,召他戌时入宫密谈,同时参与密谈的还有圣人、张照、向从天、秦渡等好几名官阶极高的文臣武将。 她怀揣着疑惑策马来到宣德楼外,彼时大内当班的官吏纷纷从里面出来,走在归家的路上。看到洛府的马车,她策马迎面走去。 “巺子。” 杨晞掀开车帘, “阿宁,你怎么来了?” 这个时候的洛蔚宁不是应该在军营吗? 宣德楼城墙上,红的、黄的、黑的几种旗帜迎风招展,每隔两丈便有一名身姿笔挺的禁军在城垛边上站岗。 洛蔚宁和杨晞登上了宣德楼,走在城墙中央。 “官家今夜召你密谈?”杨晞疑惑道。 声音不高不低,由于城楼宽阔,传不到城墙边上的士兵耳里。 洛蔚宁道:“据说被召入宫的都是重臣和皇亲,我也想不透官家为何连我这小小的武将也召进去了,总不会是命我出征吧?” 今日早朝已决定不增兵,即使出征,也无需密谈。 杨晞思索着道:“既然圣人也在密谈之列,那此事必然既是国事,又是皇室家事。如果没猜错的话,我父亲的目的就快要达到了。” 随后她便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了洛蔚宁,洛蔚宁简直难以置信,如此重要的事,为什么偏偏叫她参与其中? 杨晞又道:“阿宁,事关重大,一切还没有定数,密谈的时候你只管听,切勿轻易说话。” “好。可是……若实在迫不得已要说呢?” “君王最忌讳结党,所以你不要着急着站队,这件事不会那么容易确定下来的。” 洛蔚宁望着杨晞坚定的目光,紧张的心绪不由放松了几分。 …… 夜幕降临,皇宫的廊道上宫灯明亮,偶有几名宫人沿着长廊经过,但也异常的安静。 垂拱殿里,圣人鲜少地来到前殿,与皇帝并坐在一起。洛蔚宁环视站在帝后前面的官员,有张照、向从天、吴焕、禁军殿前司指挥使朱子成、副指挥使秦渡及两名皇室亲王,都是高阶文武官员,唯有自己的在场显得莫名其妙。 其他官员时不时向她投来异样的目光,洛蔚宁站在后面,有些局束不安,别说他们,连她也不知道皇帝为什么召她参与密谈? 不多久,殿内肃静下来,赵建叹息着咳了咳,在烛光映照下,所有人都看出他两鬓又花白了不少,两三个月来仿佛苍老了十年。 赵建道:“三十年前,司天监就有预言,大周将有大劫。故而朕登基以来,日日祈祷,不敢懈怠,只望上苍垂怜,为朕扭转国运。可如今顺国入侵,已过离河,这段日子朕日日难食,夜夜难寝,最希望是听到北境传来胜仗的消息。可偏偏将无能,兵孱弱,连顺国区区几万士兵也抵挡不住,诸位爱卿见到了吗,大周江山已是岌岌可危了?” 赵建越说越激动,情不自禁地滑下了两行泪水,一手扶着额头,另一手拿起黄巾帕擦拭泪水,旁边的皇后同样心酸地抹着泪。 顿时,群臣惶恐不安,立即跪下来请罪,张照和两名亲王更是跟着皇帝哭了起来。 赵建继续道:“大周国难当头,朕担心事态加剧,故而今夜召诸位爱卿来,相信你们都料到所谈何事了?” 在场有圣人、亲王,唯独不见诸位皇子,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又不敢在这时候展示聪明,不约而同地沉默着。 片刻后,赵建又道:“自先太子离世,至今已六年有余,国本未定,边境却骚乱了起来,于大周来说并非好事。朕这几日与圣人商量过了,皆以为是时候立储了。” 听罢,洛蔚宁心房一颤,果然杨晞猜测得没错,今夜密谈谈的正是储君之位。她的心愈发惶恐,这么重要的事,她一介普通武将,凭什么参与商讨? 在群臣窃窃讨论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掀起眼皮看向赵建,没想到刚好撞正赵建的目光,她竟然鬼使神差地对视了起来。 面对洛蔚宁好奇而无畏的眼神,赵建竟不觉得被臣子犯上,反而有些欣慰。这大概就是洛蔚宁的过人之处。若畏畏缩缩的,日后又如何保存赵氏江山? 他理解洛蔚宁眼里的疑惑,洛蔚宁人微言轻,在立储的事上无说话之地,但因为那句讖语,赵建特意召她在场旁听,好让她理清朝中重臣的心思,看着朝廷大事的来龙去脉,方能应对和解决日后的厄运。 他对洛蔚宁点了下头,洛蔚宁顿时反应过来,立即垂下脸。 接着,赵建又对群臣道:“朕共有七子,先太子和五郎英年早逝,剩余除了魏王、秦王,不是无能便是年幼,当立者只有二王。诸位都是朝中栋梁,你们觉得这储君之位谁来坐合适?” 群臣一直都清楚赵建只有心传位于魏王和秦王,故而多年来朝廷呈两派对峙,各自皆有拥戴的皇子。如今赵建提出立储,他们恨不能立即站队。 结党营私素来是君王大忌,虽说君臣心知肚明,但在立储这样的重要事情上,君心未定,过快站队便会惹来猜忌,甚至招来祸患。 于是众人只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如论述储君需要具备的才干、论述魏王和秦王的才能,就是不敢请立哪位皇子。 赵建轻轻地一拳垂在案上,失望地从鼻中哼出一声,圣人看了一眼,也不由得无奈地摇了摇头。想到这帮重臣,平日明争暗斗,如今大周危在旦夕,亟需决定储君,而他们却还在惺惺作态。 “洛卿!” 赵建拔高的声音令殿内安静了下来,洛蔚宁心里咯噔跳了一下,拱手道:“臣在。” “你来说说,朕该立谁作储君?” 虽然她低垂着脸,但已经能猜到官家圣人以及几名朝中重臣都把目光投向了自己,心想,难道自己真的能左右储君的人选?心情愈发紧张,拱着的手心也微微沁出了汗水。 向从天和张照等人紧紧盯着洛蔚宁,眼中充满嫉恨。 立储君必然会坏了向从天的大事,这是他不愿意看到发生的。他以为赵建会因为讖语而让洛蔚宁决定储君人选,而洛蔚宁必然会选魏王。他都想好了,只要洛蔚宁站队,他首先便站出来对她发起攻讦,指责她轻视国本,妄下定论。 洛蔚宁环视众人,除了秦渡和两名亲王,几乎都是虎视眈眈的眼神,尤其向从天,目光中散发的野心仿佛在撕咬着她,令她不寒而栗。 这时候她忽然放松,在心底冷笑了一下。她恐怕不会让这些等着攻击她的人如愿以偿了。进宫前杨晞就料到了今夜谈的是国本之事,她所面临的抉择杨晞都考虑周全并指点了说辞。 “官家,臣以为,既然如今与顺国的战事关乎大周安危,那储君必须有让大周化危为安之能力。不如择日来一场朝堂对答,考验二王如何应对顺国!” 洛蔚宁的声音铿锵有力,将所有企图攻讦她的野心全都击碎,并让赵建稍微感到了满意。 “洛卿言之有理,那便择日来一场朝堂对答吧!” 在洛蔚宁站起来的时候,向从天与她对视了一眼。他心中划过了然与猜忌。了然的是洛蔚宁这番说辞一定是杨晞所教;猜忌的是,自己培养的女儿城府不菲,若是被她发现自己的目的,与洛蔚宁联合起来怕是会成为一块有力的绊脚石! 第130章 朝堂对答(倒v结束) ◎在朝堂上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一夜密谈,隔日早朝赵建便提起了立储之意,并安排诸皇子准备五日后朝堂对答,献策解决与顺国的争端。 深夜,洛蔚宁穿着一袭居家的灰白色道袍坐在书案前,两眼盯着一处,怔怔出神。 “阿宁,你在想什么?” 杨晞刚拔掉发钗,散下长发正准备就寝,却发现洛蔚宁坐在外间,心事重重的模样。她想起自从密谈那晚后,洛蔚宁就一直这样,于是走到她面前,关切地问。 洛蔚宁回过神来,看着杨晞身披红色长袍,秀发披散下来,柔情绰态的样子,眼中更深了几分爱怜。又想起密谈的时候,向从天的一举一动,不禁替杨晞担忧。 见她欲言又止,杨晞牵过她的手,“阿宁,你怎么了,这几日都心事重重的?” 洛蔚宁双手环过杨晞的腰际,轻轻把她拉下来坐在腿上。杨晞望着她的愁容,安静地等她开口。 “巺子以为,你父亲真的想拥立魏王为储君?” 洛蔚宁也想过自己这么说,杨晞会觉得她像个吹枕边风挑拨他们父女关系的卑鄙小人,但想到那个梦境以及向从天出廷后的种种表现,她担心日后杨晞会受到伤害,故而不得不问出口来。 杨晞思索片刻,道:“我为父亲办事十多年,一直以来都以为母亲复仇为任。今上荒淫昏聩,逼死我娘,父亲一直渴望明君上台,符合父亲心意的明君只有魏王殿下。他一直说,等魏王殿下登基他便能功成身退了。” 洛蔚宁边听边沉思着,杨晞见她迟迟不发一言,又问:“阿宁何出此言?” 随后洛蔚宁便把密谈那晚向从天的可疑之处告诉杨晞。当赵建问及魏王与秦王谁当立为太子后,其他人虽然明面上不拥立哪位皇子,但言谈中却有所倾向。反观向从天,丝毫没有倾向魏王的意思。 最后赵建亲自向洛蔚宁发问,她开口前向从天紧盯着她,从目光里的狠厉看出,他害怕她选定魏王殿下。向从天虽不待见她,但两人同是魏王党,这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事情。若向从天有心拥立魏王,眼神不至于如此。 杨晞听后,难以置信地蹙着眉。 洛蔚宁又道:“巺子,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并非因为你父亲不认可我而持有偏见。向王爷是你父亲,我不敢不敬。只是事情着实可疑,我还是希望你留个心眼,以免受到蒙骗而难过。” 向从天出廷成为一派党首,权力愈发膨胀,仿佛在一步步走向她梦境里的情形,她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杨晞受到欺瞒,最后步入梦境中的下场? 杨晞平静道:“阿宁,你无需解释,你我已结为连理,我最信任的自然是你。”转而矛盾,“可他是我父亲,怎么会伤害我?虽然我与他闹不和,但我实在不敢怀疑。” 洛蔚宁理解杨晞的纠结,一方面是不愿怀疑自己的亲生父亲,另一方面更是不愿面对自己十多年来都被蒙在鼓里,自以为做着正确的事情,却没想到只是一枚被利用的棋子。 她心疼地把杨晞拥在怀里,额头温柔地蹭了蹭她的颈窝,道:“巺子就是太心软善良了。我也知道,向王爷固然不会伤害你,但如果他想要的与你所求的不一样呢?” 杨晞凝神一想,犹豫的眼中闪现出警觉。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平日都是洛蔚宁遇到事情杨晞替她出主意,现在面对自己的至亲,洛蔚宁知道杨晞一时之间是无法理智地作出决定,所以这两天她已经想到了主意。 “要不找暗府里的人暗中观察?以免只是一场误会,影响了你们父女关系。” 杨晞道:“暗府中人大都是我父亲一手招募的,除了暗香,其他人我不敢轻信。况且,暗中打探的事情暗香做不来,唯有枕流漱石,我怕他们……” “靠不住”三个字杨晞没再继续说下去,洛蔚宁也猜到了。 “那就试探试探他们?” 杨晞想了想,很快就想到模仿向从天笔迹给枕流漱石传信的办法,可是信上写什么,她却还没有主意。 洛蔚宁思考了一会,道:“信上的内容,唯有从你和你父亲的分歧上入手了。” 杨晞眼神追问,洛蔚宁得意道:“那大概只有我了!” “还是有点聪明的!”杨晞笑着捏了一下洛蔚宁的鼻头。 洛蔚宁食指揉了揉被对方捏过的鼻尖,心里甜滋滋的,然后又自以为聪明道:“那就在信上吩咐他们瞒着你暗杀我。我是你的夫婿,他们不会不知道我对你有多重要。如果他们听从了,便证明只效忠于你父亲。” 杨晞惊得目瞪口呆,然后拍了一下她的脑门,嗔怪道:“你疯了,我知道你武艺好,可枕流漱石也不容小觑。更何况他们在暗你在明,万一真的……得手了。” 杨晞不敢想象,心里已开始慌乱。洛蔚宁见状,赶紧道:“那不要这样了,换一个,就换……” 一时之间,洛蔚宁也没想到更好的替代法子,倒是杨晞瞥见洛蔚宁搁在书案上的将军腰牌,瞬间想到了,“兵符。” “兵符?” “在信中吩咐他们潜入将军府盗取你的兵符。” 洛蔚宁颔了颔首,也承认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神卫军兵符是一块铜制虎符,符身镌刻着金文,右半块在国君手中,左半块在洛蔚宁手上。洛蔚宁平日不随身携带,把它放在书柜里的木匣子。 洛蔚宁打开木匣子看了看兵符,又重新阖上。 杨晞见她不放心地多看了两眼,道:“阿宁放心吧,将军府有卫兵把守,枕流漱石未必能得手。就算当真盗走了,我自会想办法让他们交出来。” 洛蔚宁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就和杨晞出门去了。 清晨的汴京街道风清气爽,朝阳还悬在天际,路上车马便络绎不绝,吆喝声和谈话声热闹喧哗。 洛府的马车徐徐朝内城驶去,洛蔚宁和杨晞坐在车内,穿着一红一青的圆领公服,杨晞手里还攥着一封信。这是她照着向从天的文书,模仿笔迹写的。 在一间临河的茶肆前,杨晞掀开车帘,叫停了马车。茶肆首层是敞开的大堂,她环视大堂,席间坐着众多衣着华贵的客人,小二穿着统一的鲜色短褐,从中跑来忙去,显然这是一家奢靡的茶肆。 过了一会,杨晞终于寻到了她要找的身影,一名身姿笔挺,四十来岁的男人,此时他正招呼一帮贵客进入茶肆。 洛蔚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就是他吗?” “嗯,他是这间茶肆的副管事,也是我父亲招募入暗府的人。这间茶肆是除了樊楼,官员们最爱私下会面的地方,父亲特意让他进来探听消息。他跟你一样持有正八卦牌,可以出入暗府,所以把信交给他就对了。” 之所以不能让林姥姥送信,是因为洛蔚宁是林姥姥带进来的人,可能会引起枕流漱石怀疑。 洛蔚宁看着几个蹲在路边玩泥沙的面黄肌瘦的孩提,招呼了其中一个扎辫子的女娃过来,给了一颗碎银,指着茶肆大堂的副管事交代了几句,然后把信塞进她手中。 女娃乐不可支,飞快地往茶肆跑去。洛蔚宁和杨晞看着她把信交到副管事手里后又像风一般溜了,她们放心地放下车帘,令车夫策马离开 副管事拿着信环视了一圈,也没发现送信人在哪里,于是忐忑地把信藏进衣襟里。 夜晚将近亥时,洛蔚宁和杨晞才回府,进门的时候也没听闻今日府中有任何异动。她们又踏进书房,打开木匣子,看到兵符安然躺在里面,放心地对视了一眼。 “再等两天看看。”洛蔚宁道。 “好。” 今日不动手,并不能证明枕流漱石就是忠于杨晞不愿行动,或许他们刚收到信,时间仓促还来不及行动。 两人回到寝房,刚准备就寝,就听闻院子发出砰的一声。两人惊讶对视,停下了动作凝神谛听着。两人猜测是枕流漱石行动了,但又觉得不合常理,难道不应该是趁她们不在府上的时候潜进来吗? 就在她们思索之际,门外传来微弱的男声,“堂主。” 两人怔了怔,赶紧推门而出。 洛蔚宁和杨晞坐在内堂,杨晞手里还拿着自己今日送出去的那封信。而枕流漱石立在她们面前,面容看起来严肃古板,孰不知内里藏着的是满腔柔情和善良忠义。 枕流道:“本来想等堂主到暗府再告知,但又怕事态紧急,我们只好潜入将军府,还望堂主恕罪。” 杨晞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下就搁下信,唇畔早已扬起,和洛蔚宁心照不宣地微笑了一下。 她转而问枕流漱石,“这是我父亲的命令,明明嘱咐瞒着我,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枕流漱石低着头,犹豫了一会,枕流道:“我们不忍瞒着堂主。” 漱石道:“我们跟随堂主做事将近十年,堂主一直都很照顾我们,堂主于我们,既是主上,又是朋友,王爷底下人手众多,但堂主只有我们了,实在不忍背叛!” “堂主,既然王爷的命令下来了,我们快想个办法交代吧!” 看着两个下属忠诚又着急的样子,杨晞的眼中情不自禁地漫上了一层水雾,心坎像淌过一股暖流。枕流漱石平日看起来像铁一般冰冷,以为只会领命行事。没想到他们铁血忠义,像暗香一样对自己忠心不二,连她父亲的命令也敢违背。 随后,杨晞就把自己模仿向从天笔迹给他们送信一事一一述说,枕流和漱石听后先是难以相信,很快又揣测到杨晞的心思,明白到是时候在堂主与王爷之间做抉择了。 两人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异口同声道:“属下愿永远效忠堂主!” 杨晞道:“既然如此,有件事我们就放心交给你们做了。” “请堂主吩咐。” 于是杨晞安排他们分别跟在向从天和吴焕身边,留意他们这几日与何人会面,把行踪都告诉她。枕流漱石明知向从天势力众多,暗府大多数人也效忠于他,暴露行踪后他们可能死无葬身之地,但依然毫不犹豫地领下了任务。 枕流漱石走后,杨晞的神色变得格外凝重。洛蔚宁握着她搁在几案上的手,宽慰道:“这世间还是有忠义之士,枕流漱石选择了你,巺子该高兴才对。” “是该高兴!可我想到和父亲走到这一步心里就不好受。” “巺子,别把这件事想得太严重。你想想,与其一直猜忌,不如尽快弄清楚。一旦确定你父亲真心扶立魏王,岂不是更放心了?” 杨晞看着她微笑道:“阿宁说得没错。” 皇子朝堂对答的日子即将来临,那夜洛蔚宁和杨晞坐在后院的竹亭下谈论着此事,突然听见屋顶上传来脚踏屋瓦的声音,两人蓦地回头看,就见枕流一袭黑衣,从屋顶飞了下来,来到杨晞面前揖道:“属下参见堂主。” “不用多礼,我父亲那边有何异动?” 枕流这几日一直潜伏在向从天周围,看着他每日只在大内和王府两点里转,直到今夜才去了不同的地方。 “王爷今夜去听风馆了。” 听风馆,杨晞知道那是汴京外城一处巷子里的茶馆,“和谁见面了?” “看那人身形,属下觉得是魏王殿下。” 听罢,洛蔚宁和杨晞都闪现了惊诧。 “可有听到他们谈什么?” 枕流道:“属下担心暴露行踪,故而没敢靠近。王爷和魏王殿下会面大约半个时辰,看到王爷离开茶馆后,属下就第一时间赶来见堂主了。” 杨晞曾叮嘱枕流漱石以谨慎为重,所以枕流没敢靠近探听向从天和魏王谈话内容,她也没有去苛责,毕竟暴露了行踪,她和向从天将会连表面的和睦也做不到,父女走向互相猜忌,枕流漱石更是连性命也保不住。 枕流退下后,两人仍然坐在竹亭下思索。 “明日诸位皇子就要在朝堂上一较高下,这个时候父亲和魏王殿下见面,想必是为了此事吧。或许,我们真的误会父亲了。”杨晞道。 向从天与魏王在这个时候见面,必然是为了应对明日早朝的朝堂对答,若向从天无心拥立魏王,那何必冒着被皇城司发现的危险与魏王见面?想到这点,洛蔚宁心里就负疚了起来。或许魏王想在国本之争中胜出,就是需要向从天的野心和狠厉。不是向从天有一己私利,是自己真的太把梦境当真而对他有失偏颇了。 “巺子,对不起。” 杨晞安慰道:“阿宁,不要这么说,你心里有怀疑及时说出来也没错。疑虑消除了,对你我和父亲都是好的。”她转而又好奇道,“就不知父亲替魏王殿下出了什么主意。” 洛蔚宁舒了口气,“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睡了。” 说罢她就牵着杨晞起身往寝房的院子走去。 “我们就别想太多了,明日早朝一切就会揭晓。巺子尽管放心,等早朝结束我就找机会告诉你。” “好。” 因为查清了事情真相,杨晞几日来的担忧如烟消散,这一夜睡得分外轻松。 翌日,朝臣早早来到了垂拱殿上,除了一向在朝的魏王、秦王,还有尚未出廷的四皇子、六皇子,几名皇子身着紫色圆领公服,仪态端正地站立在前面。 不久,赵建入殿,坐在龙椅上,百官参拜后便开始就周顺两国战事,对诸皇子进行考问。 作答顺序自幼及长,六皇子年幼,而四皇子身体孱弱而错失了许多学问,加上没有名臣指点,他们的对策都只是夸夸其谈,泛于表面,看似说了许多,却不切实际。 洛蔚宁看着赵建连连摇头,也深知这两名皇子无夺嫡之能,不过是为了一视同仁,才给他们朝堂对答的机会。 “如今顺国已渡过离河,直奔着汴京而来。朕想听的是切实可行的对策,而不是纸上谈兵。三郎,你来说说?” 赵建的语气明显的恼怒和不耐烦。他虽然无意册立四子、六子,但没想到给了五日的准备时间,那二子就只有一篇浮于表面的敷衍之作,实在令他失望。 洛蔚宁捕捉到秦王站出来,侧身的瞬间与身后的张照对视了一眼。 却见秦王面色凛然,执起芴板道:“禀父皇,孩儿以为,顺国既然敢过河,狼子野心已然凸显,我们不能再抱有幻想,以为他们只是求财。自古以来,两国之间没有绝对的情义,有的只是冰冷的利益。故而该和则和,该战则战。如今正是该战之时,最好的办法是继续发兵增援北境,只留二十万禁军留守开封。另外,在顺国已占领的地方,让百姓奋起反抗,这样顺国便两面无法兼顾。以守国的决心,把顺国驱赶回离河另一边,那时候方是和谈的时机……” 接着,秦王又把如何调兵遣将增援北境、如何以蜡书联络被顺国占领之地的地方官员,策划起义搅乱顺国后方,还提及召回秦扬问罪,改易雷霆军统帅。每个对策均有条有理,切实可行。 洛蔚宁听后亦觉得十分有理。 但看向龙椅上的官家,脸色变得铁青,眉头直皱,看着是不满,但更像畏惧。 “三郎言之有物,但毕竟需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仍需继续斟酌。”赵建心不在焉地评价了一句,随后又看向魏王。 朝中二王并立的局势已呈多年,但张照一直与高纵和王敦针锋相对,既不是魏王党,也非秦王党。眼见到了择主的时候,这几日秘密见了秦王和魏王,提出自己主战的策略,谁与他想法一致,他便拥立谁。 方才秦王的一番策略,正是按照张照的提点所论述。魏王站出来的时候,张照同样看向他,却见魏王只对他匆匆一瞥,然后便举起芴板道。 “禀父皇,孩儿与三郎见解恐怕大相径庭。” “不妨直说。”赵建道。 “大周与顺国的争端,始于赤山路。大周立国前,赤山路虽为南朝之地,可百年来一直为北朝占有。几年前顺国收复北朝各部落,在他们眼中,赤山路自然属于顺国。而当时我朝急于收复,不与顺国协商,贸然出兵,此为激怒顺国之始。而后几年,谈判赎买不成,顺国怒而发兵,儿臣仍以为不过是求财,之所以越过离河,乃增兵导致战事扩大。如今所做只需两点,一是议和,以财物换和平;二是……处置引起祸端的官僚,以平息顺国的怒火!” 此话一出,朝堂上大半官员背后一凉,所有人鸦雀无声,静谧得可怕。 张照脸上布满阴鸷,看了看魏王,又望向隔着一条通道的向从天,向从天回以一抹冷笑,他咬了咬牙,双手握成了拳。 洛蔚宁也万万没想到魏王的对策是委曲求和,不禁有些失望,她更赞同秦王抵抗到底的策略。 这难道就是向从天提点的方法?对外懦弱求和,对内处置官僚,外事未平,就想在朝堂上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130-140 第131章 意欲归隐 ◎我耕田,你开一间小小的医馆◎ 深夜,汉东王府门外灯笼依旧明亮地挂在门额两边,两名仆人笔挺地守在门外。 洛府的马车停在王府外,管家通报了向从天后,带着几名仆人出迎。 “小娘子、姑爷,王爷有请。”管家做了个请的姿势,恭谨地道。 杨晞和洛蔚宁顿时都愕然了,此前他们登门王府,向从天从不请洛蔚宁进府,这次怎么改变主意了?她们不敢确信,再次向管家确认,然后才放心地踏进了王府。 杨晞到书房与向从天会面,而洛蔚宁则被请到了内堂,管家亲自招呼着。她有点受宠若惊,聊了一会就打发了管家,一个人浅尝茶水,安静地坐着,又陷入了思索。 杨晞这次登门王府,正是为了朝堂对答一事。当她告诉她魏王的应对之策后,杨晞的反应也同她一样,认为魏王不该对顺国委曲求全,更不该提出惩治引起争端的官僚。 几年前大周决定趁着北方部落大乱,遂出兵欲收复赤山路,激怒了顺国不但,主帅王麒又畏战,白白丢失了赤山路,让顺国纳入囊中。当时高纵与张照虽然针锋相对,在朝中形成两派,但他们为了迎合皇帝的好大喜功,都极力撺掇皇帝出兵赤山路,要论引起争端的罪魁祸首,那非高纵、王敦、张照等人莫属了。如今魏王提出惩治这帮官僚,岂不是摆明了要惩罚张照和高纵,以此平息顺国的怒火? 正直国本之争,张照与秦王一样主战,这时候魏王提出惩治张照,张照走投无路之际,免不了联合秦王在朝中掀起一番风雨。 杨晞正是担心此事发生,今夜匆匆登门王府。 “父亲,我明白你的意图,你想逼着张照造反,这样一来朝中就只剩下你大权在握了,可眼下外敌入侵,朝中不能再乱了!” 书房里,杨晞站在向从天面前极力陈说。 向从天一反常态的没有因为杨晞的反对而恼怒,反而平静地安抚,“巺子,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想要赢得权力之战,非但要手段高明,还需要冒险的。当年张照害死你外公,逼迫你娘,你娘非但无处伸冤,名声还惨遭污蔑。她是走投无路才入宫出事的,这笔账父亲一直记着,如今就是铲除害死你娘凶手的最好时机了!” 母亲死得悲惨,一切根源在于当年张照滥权。杨晞的心既痛又恨,巴不得立即把张照千刀万剐。换作几年前,她会毫不犹豫地赞同向从天的做法。但认识洛蔚宁后,她的心境早已变得不同,复仇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她变得更在意自身的感受。此刻铲除张照可能会祸害国家,所带来的负疚感远远大于复仇的快感。 “女儿也恨不得立马杀了张照,但顺国渡过离河,大周岌岌可危,真的经不起一场大乱了。还有那雷霆军,一下子几万兵投降,父亲不觉得蹊跷吗,女儿不明白你为何阻止召回秦扬?” 向从天深深地看着杨晞,手里滑动着手珠,心中思虑百转,他早猜到了,有洛蔚宁在身边,他在朝堂的一言一行杨晞都会知晓,难免会对他起疑心。十多年来,他把女儿培养成精于权术,城府深厚的聪明人,若继续与她闹不和,怕是过早暴露自己的目的。 于是他脸色缓和了下来,起身走向杨晞,温和地道:“巺子大可放心,你忘了为父多年前曾领兵驻守过北境吗?父亲与北人打过交道,他们之所以好斗,不过是因为环境恶劣,无法满足生存,故而常常为了抢夺食物而战。此次骚扰大周,声势是大了点,但也不过是求财。真要谋国,他们没这个能力管得住大周这片土地和百姓。你放心吧,只要议和谈好岁币,战事很快就能结束了。至于召回秦扬,眼下以守护晋城为重,雷霆军不能易帅。” 向从天的手轻轻扶在杨晞肩头,难得地展现了慈父的模样,“巺子,这十多年来你为父亲做的已经够多了,实在辛苦你了。如今父亲在你的协助下开府出廷,许多事情也不必暗中操控。你放心,这次除掉张照,魏王就能坐上太子之位,为父很快也能功成身退了。” “魏王,他真的能成为太子吗?”杨晞藏着一丝怀疑,忍不住问。 “父亲筹谋这么多年,为的就是扶持明君登基。今日朝堂对答,魏王所言正是父亲指点的。皇帝畏战,魏王极力求和乃迎合圣心,博得皇帝的青睐;处置引起纷争的祸端,张照必然狗急跳墙,怂恿秦王造反。等此事一成,太子不是魏王又能是谁?” 听了向从天一番成竹在胸的话,不像说谎,杨晞的疑虑顿时消散了大半。 向从天看着她逐渐安定的容色,又慈爱地道:“如今你与阿宁也成亲了,夫婿还年轻,你就多协助她处理军中事务,至于朝堂的事,就不必忧心了。多虑伤身,父亲实在担心你身子吃不消。” 第一次从向从天口中听到他承认她和洛蔚宁的亲事,杨晞一时动容。 “父亲,我和阿宁的亲事……” 她有点难以置信,小心翼翼的不再问下去。 向从天露出微笑,道:“为人父母,最重要是看着子女幸福。既然你和阿宁两情相悦,又奉皇命成亲,木已成舟,我们父女再僵持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就这样吧,巺子过得开心父亲就放心了。” 杨晞恍然明白今夜向从天为何允许洛蔚宁入王府了。 “父亲,谢谢你。” 向从天和蔼地点了点头,“你只要清楚,父亲无论做什么,永远都是疼爱你的。现在夜太深了,我就不见阿宁了,改日父亲再请你们登门,好好招待招待她。” “好!” 离开王府,坐在马车的一路上,杨晞心里都暖洋洋的,情不自禁地翘起了唇畔。 洛蔚宁听她复述向从天今夜说的话,也放下了疑心。想来向从天有心拥立魏王,只是手段过于冒险。若和顺国议和不成,张照又联合秦王造反,内外混乱的境况下,大周上下离心离德,怕是国土难守。 可也正如向从天说的,想要获得成功,是需要冒险的。 洛蔚宁深知自己一介武将,无法左右权臣斗争的手段,便也只好顺势而为,拿出自己的力量协助魏王登上那储君之位了。 “阿宁。” 杨晞忽然牵起她的手,含情的眸子望着洛蔚宁,“既然父亲认可我们了,而母亲也将大仇得报,等魏王当上储君后,你打算怎么办?” 洛蔚宁温柔的目光落在杨晞的眼睛,然后抬起没被牵着的手,捧着对方的脸庞,道:“这辈子我不求荣华富贵、功名利禄,最大的使命就是保护巺子,让巺子活得开开心心的。所以,我们归隐好不好?” 她不想再看到杨晞为了朝堂的事,整日思虑过甚,导致脑筋作疼;也不想看到杨晞因为担心她上战场,每日忧心忡忡,无法安寝。 唯有归隐,远离朝堂纷争,做一对平凡的眷侣,杨晞方能得到真正的放松和快乐。 杨晞没想到洛蔚宁的想法和自己如出一辙,激动又感动,声音也带了哭腔,“好,和阿宁归隐也是我的愿望。” 洛蔚宁搂过杨晞的后背,轻轻把她拉入怀中,摸着她后脑的墨发,眼中憧憬着未来,“等我们都辞去了官职,就先回瀛海安葬奶奶,然后择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我耕田,你开一间小小的医馆,从此过上安定的生活。” 杨晞微笑道:“好,阿宁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 且说册立国本一事,当日朝堂对答,赵建显然更青睐魏王的议和策略,只因惩治引发争端的官僚会掀起一番巨浪,危及朝廷,故而迟迟不册立魏王。但北境情况亦不容乐观,顺国虽暂停南攻,但以大周没有议和诚意为由,把前去议和的文官扣押在军营。 赵建听闻后,终日惴惴不安,秦王和张照连日进宫痛斥顺国狼子野心,提议停止议和,继续增兵。赵建担心再次激怒顺国,对两人愈发恼怒,心思已完全偏向了魏王,甚至彻夜与魏王商讨对策。 朝中所有人都看出来魏王独得恩宠,储君之位必然属于他。张照嗅到了危险的苗头,一边联络同党,紧锣密鼓地筹谋,一边在早朝上撺掇赵建为顺国的入侵举行祭天,祈求战事早日平息。 赵建本就痴迷道学,张照的提议正合他的心意,很快便定下十日后在南郊举行祭天大典。 晚霞镶满天际,映红了半边天。夕阳退却了炎热,照耀在神卫军校场上。 只见一个瘦削的黑色身影挺立在校场中央,弯弓搭箭,嗖的一声,箭矢的影子划破空气,落在四五丈外的靶子上。接着,身边的数百名士兵发出洪亮的叫好声。 却见红心的靶心插满了箭矢,都是方才洛蔚宁射出的。 李超靖赶紧又给洛蔚宁递上一支箭,道:“将军,你已经连续射了六十多箭了。” “好,练完这一箭就不练了。” 洛蔚宁接过箭的时候,抬袖擦了擦唇上和下巴的汗水,很快又射出一箭,依然正中靶心,校场再次爆发激动的叫好声。 然后李超靖给洛蔚宁递上汗巾,有士兵上来收拾弓箭和箭靶,围观的士兵也纷纷散去。 洛蔚宁边擦着满头的汗水,边往校场外走去。她已有将近一个月没练过射术,担心手生,今日特意练了一场,此刻浑身都感到畅快淋漓。 一会,李超广拿着一封书信朝洛蔚宁和李超靖跑来,“将军,这是步帅遣人送来的。” 洛蔚宁大概猜到是什么内容,拆信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她对着李家兄弟迫切的眼神,无奈地叹了口气。 “被差遣护驾去南郊祭天了,走吧,找柳军师商量商量!” 第132章 密谋造反 ◎只要他们控制杨晞,动兵前要挟洛蔚宁◎ 神卫军营房里,一袭红衣的柳澈站在窗边,窗牖敞开,一只信鸽站在窗台上,尖锐的喙子一啄一啄地吃着小米粒。 这是柳澈从檀州带到京城的信鸽,自小养大,分外的珍爱。她摸着信鸽头上光滑的羽毛,心疼道:“小鸽呀小鸽,看看你飞出去几天都瘦了,一定要多吃点。” 信鸽仿佛能听懂她的话,咕咕了两声。 忽然,李超广欢快的声音伴着脚步声传来,“柳军师!” 信鸽受惊,猛地拍了拍翅膀飞走了。 “哎,小鸽!”柳澈大叫一声,信鸽早已飞远,她转而把气撒在贸然闯进的李超广身上,“你来就来,这么大声干嘛,把我鸽子都吓跑了!” 李超广毫不知情,啊了一声,蔫头耷脑地摸着脑袋。 很快洛蔚宁和李超靖也走了进来。 “柳军师,有件事恐怕要麻烦您了!”洛蔚宁的话把柳澈从恼怒中转移了出来。 “什么事?” “给你看样东西。”洛蔚宁把信封递给柳澈,然后大摇大摆地找个椅子坐了下来。 柳澈狐疑地拆开信封,坐下来看了片刻,轻笑一声,“果然,祭天护驾还是缺不了神卫军。” 当祭天大典的决议定下来后,杨晞就对洛蔚宁说过张照可能会趁着大典谋反,拥立秦王登基。没过几天,大典的人员安排公布,果然证实了猜测。 其中魏王、秦王,还有张照、向从天、吴焕等重臣随驾祭天,护驾卫队由天武步军和捧日骑兵组成,全都是殿前司都指挥使朱子成手下精锐,而朱子成乃拥护秦王的一方势力。 意图之明显,所有魏王党人都料到祭天大典将有一场风云巨变。 洛蔚宁道:“郑帅在信中也说了,这份任命是向王爷力争而来的。我领二千步兵随驾,目的就是牵制天武军。” 原本随驾祭天的七千骑兵全出自天武军,向从天从中周旋,才将其中二千兵员改换为神卫军。这样一来,张照欲要造反,也得掂量掂量。 柳澈不屑一笑,把信搁在几案上,道:“你这个岳父真不厚道,你成亲他怄气不来,落你们面子,还迟迟不承认你这个女婿。到了关键时刻,需要冲锋冒险了就知道找你!” 洛蔚宁也无奈叹了口气,“谁让我和他同样支持魏王呢!” 向从天选择他领兵随驾,一来是因为她当初是魏王举荐入军的,不会轻易背叛魏王;二来,随驾的军队向来出自上四军,有资格随驾的步兵就只有天武和神卫了。 洛蔚宁的神色变得认真而凝重,道:“柳澈,南郊祭天恐怕会有一场恶战,魏王和秦王孰胜孰负谁也料不准,这段时间神卫军就拜托你了!” 柳澈也深知事态严重,如果张照和秦王谋反成功,随驾祭天的向从天、洛蔚宁等魏王党将被一网打尽,而柳澈,要么选择带领军营里的士兵反抗,直至被剿灭,要么背叛洛蔚宁,带着剩余的士兵投靠秦王。 柳澈既然认定了洛蔚宁才是可以实现她抱负的人,她们在上元夜还约定一起改变天下女子的境遇,显然不可能选择后者。 但她的态度却比洛蔚宁乐观多了,故作不以为意地安慰洛蔚宁,“你放心吧,神卫军我给你看好,真要有事就赶紧飞鸽传书回来。还有你那不厚道的岳父,以他的手段,我不认为他会任由张照宰割,说不定暗中安排好了。” 洛蔚宁觉得柳澈说得也在理,心情遂放松了下来,“那好,我就留个人在军营协助你。” 当洛蔚宁的目光落在李家兄弟身上,李超广以为她会选自己留下,十分的期待,哪知洛蔚宁却道,“阿靖,你留守军营协助柳军师吧!” 李超广大失所望,一时激动,几乎脱口而出,“将军,为什么不是我?” 洛蔚宁有些愕然,实在想不明白选谁留下来又有什么关系?更何况李超广总是抱怨她总带着李超靖在身边,这次选他不正好补偿他吗? “阿广想留下?”洛蔚宁疑惑。 李超广看了一眼柳澈,眼中划过一丝留恋,转而又拼命给李超靖使眼色。李超靖恍然大悟,露出了滑头的笑容,赶紧道:“宁哥,这次还是我随你去吧,我哥留下!” “对呀,宁哥让我留在军营吧!”李超广附和着道。 洛蔚宁和柳澈看着他们兄弟俩,一个扭扭捏捏,一个嬉皮笑脸,古古怪怪的,感到十分纳闷。 柳澈道:“李超广,你搞什么,这次随驾祭天,这么热闹你竟然不去?还是你听到有大战,害怕了?” 李超广被误会贪生怕死,瞬间慌了,赶紧摆手解释:“不不不,我没有。我只是……” “只是什么?”洛蔚宁和柳澈几乎异口同声。 李超广瞥了一眼柳澈,搁在腿边的双手紧张得握成了拳,心怦然直跳,脸涨红,声音也降低了,“军营事多,我就是想留下来协助柳军师。” 柳澈顿时好气又好笑,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道:“你留下来协助我?算了吧,你把我鸽子都吓跑了,你能帮我什么?” 柳澈昂着下巴,一如既往的高傲,丝毫没察觉自己这句话对李超广来说是多大的打击。 李超广听后委屈劲上来,看着柳澈,眼圈也红了,“我……鸽子的事是我不对,但我想帮你也是一番好意,柳军师为何出口伤人?” 说完,李超广头也不转地跑了。 李超靖没想到自家兄长如此不争气,脸皮薄还沉不住气,觉得脸都丢大了,哎了一声,立即追了出去。 洛蔚宁和柳澈全程不明所以,惊得目瞪口呆。 李超广平时是没有李超靖机灵,但脸皮和脾气向来很好,犯了错误不管被斥责多狠,半声都没吭过,更别提流眼泪了。而柳澈在这军营里,对谁说话都从不客气,直来直去,一直都是这样,哪知道李超广吃错了什么药,奚落一句就眼红红的! ……… 夜幕降临,几辆马车先后从汴京街道的石板路穿过,驶出内城,直往外城的一处小山上去,停在一座宅院外。 “殿下,请。” 秦王戴着简单的交脚幞头,一袭便装,手持折扇,在仆人的指引下来到宅院内堂。 看到秦王进来后,有两名老者和一名健硕的壮年男人站起身来,朝秦王拱手道:“殿下。” 内堂烛光幽暗,可见屋内的布置古朴雅致,更清晰地看出那三个人分别是张照、高纵以及殿前司都指挥使朱子成。 “诸位久等了,都免礼吧。” 说罢,秦王径直走到主位上坐下,随后问候了被罢职已久,只剩下爵位的高太师。 高纵虽被罢职,但在朝中仍然有一些党羽身居要职,分量举足轻重,争夺国本的事情自然少不了他。被罢职前的许多年,他与张照斗得你死我活,唯一齐心做过的便是参与决策出兵抢夺赤山路。然而朝廷局势多变,从前因为此事他们深得圣宠,如今在赵建和魏王看来,他们变成了需要惩戒的激怒顺国的罪魁祸首。为了自保,他们不得不坐在一起共商大事。 今夜几人会面的宅院,正是高纵的私宅。 “如今随驾祭天的护卫,从天武军撤下了二千人,换成了神卫军,依本王看,计划还是先暂缓吧!” 高纵和张照等三人看着秦王温润如玉的脸庞露出了怯懦,并不觉得意外。毕竟要谋害父兄夺取帝位,秦王既狠不下心,又不敢冒险是在所难免的。但为了自保,他们能依靠、利用的人只有秦王了。 于是张照开口道:“几日后,今上便要往南郊祭天,从最近入宫的谈话,,很有可能在祭天后颁布圣旨,定下储君人选。我等猜测,这储君之位非魏王莫属了。” 说罢,张照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秦王。 秦王紧握折扇,顿时深呼了口气,面如死灰。 高纵狭长的眼睛眯起一抹阴鸷的笑,俨然一只邪恶的黑狐狸,开口道:“殿下,众人皆知你有夺嫡之能,一旦魏王坐上太子之位,他首先想的便是稳住这位置。今日你念在手足之情,他日魏王可未必这么想。臣以为,这个时候已不容殿下退缩了。” “可如今卫兵安排有变,事情一旦失败我们都得身首异处!” 朱子成武将出身,性情刚烈,朝秦王拱手坚决道:“夺位还有成功的机会,不夺位,我们就必死无疑了殿下!” 张照露出了狞笑,又道:“殿下请放心,向从天有防备,但他万万想不到我们改变了策略。” 秦王不解地望向他。 张照便说起了他们商量了两天,重新调整后的策略:原本他们安排随驾祭天的卫兵都用天武军,的确想在南郊挟持皇帝,册封秦王为太子登上大宝。但如今计谋被向从天识破,以向从天的手段,恐怕不仅安排了神卫军作卫兵,更在赵建面前点拨过,令赵建有所提防,故而在南郊他们是无法成事的。 “那该如何成事?”秦王追问。 张照眼神坚决,充满了狠厉,“在城内,只需要两枚棋子!” 秦王到来前,张照与高纵一边商议一边下棋,围棋就在他身边的几案上。他顺手捏起一枚黑子,继续道:“这一颗,是宫里的圣人!” 这次随驾祭天的主帅是秦渡,朱子成留守大内,轻而易举就能控制住皇后。在祭天前,张照都会留在城内处理政事,祭天前夜才赶往南郊。故而他们决定于祭天前夜,让秦王找由头回城。这时候,朱子成率禁军控制大内,秦王以魏王谋反,赵建在南郊生死未卜为由,欺骗皇后写册立诏书,张照则负责说服百官,拥立秦王登基。 秦王登基后,除了郑铭,其余禁军将领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秦王听了这个周密稳妥的计划,颔了颔首,眼眸恢复了坚定。 “那另一枚棋子又是谁?”秦王复问。 “啪”的一声,张照把黑子搁回棋盘上,然后又捏起一枚白子。 “至于这一枚,那便是神卫军的将军夫人了!” “杨御医?” “殿下在宫里登基,消息很快就会传到南郊,随驾的天武军务必尽快把皇帝牵制住!” 欲顺利牵制住皇帝,免不了和向从天安插进来的两千员神卫军展开激战。只要他们控制了杨晞,在动兵前要挟洛蔚宁,以洛蔚宁爱妻如命的性子,令她倒戈岂非易如反掌? 张照眼中布满了阴鸷,捏着白子的食指和拇指因用力而皱褶叠起,仿佛要将它捏得粉碎! 第133章 南郊祭天 ◎凑上前飞快地在杨晞的唇上一点。◎ 清晨,朝阳还藏在东山之下,天色一片灰蒙蒙的白。 洛府的院子十分静谧,绿得盎然的树木草丛中响起了几声窸窸窣窣的虫鸣声。转而又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只见樱雪领着两个手捧盥盆的丫鬟从长廊经过,径直往主人寝房而去。 洛蔚宁洗漱更衣后,瞧杨晞那一头几乎及腰的长发披仍散在背后,柔情绰态的模样令洛蔚宁心底柔软,充满了不舍。 就在樱雪准备为杨晞梳妆的时候,她道:“樱雪,你们先退下吧!” 樱雪拿着檀木梳,不解,“可是夫人还没……” 洛蔚宁夺过木梳,淡淡一笑,“让我来吧!” 霎时间,杨晞浑身像被一大团羽毛包裹起来,感到柔软又发热。 樱雪和两名丫鬟恍然明白,一会将军就要随驾到南郊祭天,与夫人分开几日,将军一定是为了弥补离别的失落,想多为夫人做些事。于是她们忍着害羞的笑容退出寝房并关上了门。 洛蔚宁身上穿着红色的禁军衣裳,外面套上了厚重的银色铠甲,束发戴银冠,看起来英挺俊朗,偏偏手上拿着一把梳子,与脸上的笑颜相衬,温柔得如同夜晚的月光。 “巺子,今日我来为你梳头盘髻吧!” “好。” 杨晞知她是因为小别在即,且皇帝祭天暗藏危机,自家人的斗争远比上战场要残酷和危险。一旦洛蔚宁战败,无论是她还是自己,都会受到牵连而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洛蔚宁也是唯恐发生危险,临别前想多为她做一些事。她把怅然隐藏在心底,脸上扬起了甜蜜的笑,然后收拢裙摆坐在了梳妆台前。 洛蔚宁立在她身后,看着椭圆的铜镜里倒映着杨晞的容颜,依然和初初相识时那么好看,即便在一起好几年了,她脸上幽兰般的恬淡始终令她怦然心动。 她先是用五指滑进她的头发,泼墨般的长发细而柔软,像涂抹了脂膏那样顺滑,划过指间的时候就像春风吹拂,从指间传递到心房,让她忍不住心尖一颤,喉咙不由自主滑动了一下。 “真好看。”洛蔚宁忍不住赞叹。 杨晞羞赧笑了笑,不置一词,从铜镜里看着洛蔚宁的五指从头发根划至发梢,温柔耐心地反复几遍,然后再用梳子轻轻梳理着。 这并非洛蔚宁第一次为杨晞梳理头发,故而她手法娴熟地盘起了她的长发,最后以蝴蝶珠钗贯入发髻。 杨晞牵着洛蔚宁的手,拉她坐下,温声道:“阿宁,答应我,这次也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此情此景,两人都想起了前年在两淮平定青军之乱的一次又一次的分别,永远猜不到是生离还是死别,每次洛蔚宁上战场时,杨晞的心便紧紧揪着,直到洛蔚宁平安归来。 而洛蔚宁也像以往一样,凝望着对方的脸庞,摸在她的脸上笑说:“家里有如花似月的妻子,我又怎么舍得不保护好自己?” 果然,杨晞被逗笑了,嗔道:“哼,油嘴滑舌!”很快恢复了认真,“虽然父亲说他都有安排,但张照同样狡猾,我们切勿轻敌。你多留个心眼,一旦发生异动就赶紧传信给柳澈!” 杨晞担忧地千叮万嘱,洛蔚宁却目光炯炯地盯着杨晞的脸,唇畔扬起。当杨晞说完后,她乖乖应好,却忽然趁杨晞不备,凑上前飞快地在杨晞的唇上一点。 没想到自己在正儿八经叮嘱,洛蔚宁的心思却飘到了不正经的地方,杨晞又羞又恼,一掌拍在洛蔚宁身上,“什么时候了,还在胡闹,既然不愿意听我说就走吧!” 杨晞刚想站起,洛蔚宁猛地把她按在椅子上,一手搂着她的腰,再次凑上前。这一次不是蜻蜓点水,而是深深地吞噬了杨晞的唇瓣,直到两人快要喘不过气来才依依不舍地放开。 杨晞和一众仆人送洛蔚宁到门外,洛蔚宁牵着马缰绳,回头看着杨晞,方才的嬉皮笑脸早已消散,变得认真,“我在府上添了百名护卫,一旦南郊有变,他们会带你逃出城去的。” “好。” “保护好自己,一定要等我回来!” 杨晞深深地点了下头,目送着洛蔚宁蹬上马背,“驾”的一声策马而去。待洛蔚宁一人一马背影消失后,她从袖中露出了一把匕首,匕首只有短短几寸,套在雕花铜鞘中,正是当初洛蔚宁被逼尚公主,一气之下在暗府挟持她落下的那把匕首,她捡了起来,一直珍藏至今。 凝重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心里早已下定了主意,若秦王起事成功,洛蔚宁不幸战死,她便拿这把匕首结束自己的性命,追随洛蔚宁而去。 她们置身权力漩涡,到了择主的时候,生生死死就全由不得自己了! 君王祭天的仪仗绵延十数里,明黄色的马车赫然走在队伍中央,由内侍和禁军团团簇拥着,魏王和秦王身着紫色公服策马并行在天子车驾前,再往前是几列步兵,率领步兵的正是殿前司副帅秦渡。 烈日之下走了大半日,所有人如笼罩在巨大的蒸笼里,热得汗水浸湿衣裳,脸上生起了疲态,却依然身姿笔挺地行走,一声不敢吭。 洛蔚宁和天武军将军骑马并行,走在最前面为仪仗队伍牵头。 洛蔚宁腰间佩剑,手里拉着马缰绳,凛然的目光望着前头。身边的天武军张将军身着红衣黑甲,四十出头,唇上和下巴各留了一撮黑须,一路上时不时用怪异的目光打量洛蔚宁。 走了大半天,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搭话:“洛将军年纪轻轻立下战功,不仅身居将位,还择对了主子,日后前途无可限量呀!” 洛蔚宁谦恭地笑笑,“张将军何出此言?” “洛将军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人人都瞧出来了,魏王殿下深得圣宠,不久将被立为太子。你是储君举荐入军的,日后又何愁不会平步青云?” 洛蔚宁听出了对方的阴阳怪气,看着对方,想到秦王、张照若谋逆,眼前的人就是要夺她性命的仇人,心里不由得厌恶起来,但碍于礼仪,不得不回答道:“秦王殿下才干不凡,也有储君之能,最后是谁还说不定,张将军就别笑我了!” 张将军冷笑了一下,在他眼里洛蔚宁就是那种故作谦虚的伪君子,打心底里瞧不起。要不是因为朱子成的嘱托,他连半句话也不愿意和洛蔚宁说。 他抬头看了一眼烈日,拿起了挂在马背上的水囊递给洛蔚宁,道 :“天气炎热,洛将军要不喝口水?” 洛蔚宁一时疑惑。 张将军笑了笑,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眼神,“里面可是秦王殿下赏赐的龙井,味道甘甜,尝尝吧!” 洛蔚宁本觉得盛情难却,伸手出手,即将碰到水囊的时候顿觉不妥,遂停下动作,看着张将军的表情,恍然明白过来。 她淡然一笑,拿起自己的水囊边拔出木塞,边道:“多谢张将军的美意,我还是喝我夫人备好的玫瑰茶吧!” 说完她便倾起水囊喝了一口。 张将军尴尬地收回水囊,“好,好,早就听闻洛将军与杨御医恩爱无比,果然如此。” “张将军见笑了。” 张将军叹了口气,又道:“不过呀,最近变天,又热又燥的,我建议洛将军还是再好好考虑要不要喝口龙井,毕竟世上没有后悔药吃,别搞得最后不但保不住你的玫瑰茶,还把自个给渴死了!” 洛蔚宁自然能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不置一词,只露出了一抹淡笑。 第134章 劫持杨晞 ◎那就有请洛夫人走一趟了!◎ 皇帝出行仪仗在途中稍作修整,傍晚前终于抵达了南郊行宫。接下来赵建需要为期三日的斋戒沐浴方进行祭天大典。 而行宫外,有禁军重重守护,彻夜把守。秦渡为了防止天武军兵变,每一处守卫都安置了一半的神卫军,其中在皇帝斋戒殿外,由天武军和神卫军都虞候亲自领人把守。 而身为两军将领的洛蔚宁和张将军则轮流巡逻。 第一夜是洛蔚宁带着李超靖和四名卫兵在行宫附近巡逻,道路两边远远架着一个篝火盆,柴薪烧得哔哔作响,燃起的火焰把周遭照得一片明亮。 在经过秦王行宫外的时候,秦王带着两名内侍与他们迎头碰上。 洛蔚宁赶紧作揖道:“末将见过秦王殿下。” 秦王的笑容比起往日更欢喜了几分,看得出有些虚伪的讨好,他亲自抬起洛蔚宁的肘,道:“洛将军快快请起。” 洛蔚宁起身后,见秦王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不好主动告辞,便问候:“殿下是从官家那边回来吗?” “是呀,碰巧见到洛将军,看来本王回来得很是时候。洛将军今晚彻夜巡防,辛苦你了。” “这是末将职责所在,殿下言重了!” 秦王笑意盈盈的,令洛蔚宁局束不安。她想起到行宫的路上与天武军将军的谈话,张将军拿出一壶秦王赐的龙井茶邀她喝,那话里话分明是邀请她投靠秦王。当她拒绝后还暗讽她不识时务,当心害了杨晞和自己。 如今秦王这副模样,很快就让她猜到了是对她的二次拉拢。秦王行宫就在不远处,再谈下去她担心秦王邀请她进去详谈,她固然不会接受拉拢,但秦王也是她得罪不起的人物。 “洛将军还要辛劳一夜,不如……” 听到秦王发话,洛蔚宁在心里大叫“完了,终究是躲不过。”但正在这时候,却出现了一把声音阻断了秦王的邀请。 “阿宁!” 只见秦渡走到洛蔚宁身边,洛蔚宁立即叫了一声秦帅,然后秦渡假意才看到秦王。 “殿下也在。” “这么晚了,秦帅还没歇下啊?”秦王笑道,笑容有些不悦。 “有些事要叮嘱洛将军,还不能歇呢!” 顿时,三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很快秦王就识趣地笑了笑,说:“那你们聊,本王先回去了。” “恭送殿下。” 目送着秦王的背影,洛蔚宁长舒了口气,然后看向秦渡。 秦渡严肃着脸说:“阿宁,我们过去聊聊吧!” 洛蔚宁料到秦渡是看出秦王的来意,他在担心自己背叛魏王,所以她做好了解释的准备,乖乖跟着秦渡走到一片无人的阔地上。 秦渡双手背在身后走在前头,洛蔚宁跟在后面等他开口。 今日天武军将军暗中拉拢洛蔚宁的事,秦渡已从神卫军虞侯口中听闻,今夜再见秦王邀请洛蔚宁入宫谈话,他担心洛蔚宁抵挡不住诱惑,故而及时出来打断了秦王。 他道:“我秦氏祖辈百年前跟随大周高祖发迹以来,便以忠君爱国、正直无畏立户,所创秦氏枪法也正是为了守护大周君王与百姓,奈何我儿心志不纯,本帅将整套枪法传授于你,正是希望你肩负起这份责任。” 洛蔚宁赶紧道:“末将铭记不忘。” 秦渡容色稍霁,又道:“阿宁,你要知道,身处这权力漩涡之中,利益诱惑无处不在。但做人是要有自己的原则,就算付出性命,也要捍卫忠勇仁义!” “秦帅教训得是。若没有魏王殿下举荐,末将又何以能入军,有今天这番成就?无论发生什么,末将定当捍卫魏王殿下!” “嗯。你的为人本帅很清楚,方才语气虽重了点,但也是担心你不小心走了歪路。”秦渡的视线从洛蔚宁身上挪开,目无焦点地看着远处的漆黑,又道,“本帅在殿前司几年,虽暗中培育了一些将领和士兵,但天武军始终被朱子成牢牢握在手里,若他们想在这次祭天大典起事,我也无法阻止。所以唯有靠你,靠神卫军来捍卫官家的安危了。” 洛蔚宁道:“秦帅请放心吧,这几日末将会加紧巡逻,保证官家的安全。若秦帅需要,神卫军随时听您调遣!” “嗯。” 秦渡看着洛蔚宁谦虚真诚的态度,露出了欣赏的目光,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时候不早了,本帅就先回去了!” 洛蔚宁目送秦渡离开后,顿时感觉浑身都放轻松了,抬头看向夜空。 一轮明月挂在夜空,如众星簇拥的大玉盘,她忽然想今日又到十五了。每逢十五,看着满月她都会忆起那年上元夜,她站在州桥上,在人影幢幢的灯肆里唯独看到杨晞的身影,目光停留在灯笼映照下那张美如幽兰的笑脸。 每次想起,她便会感叹缘分的美妙,觉得自己和杨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她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手里摸着挂在腰间的玉璜,思念着杨晞,向遥远的她诉说苦闷。 “当官可真是太难了,无论选择了谁,总会有利诱与危险,巺子虽然劝我保护好自己,但也不愿意看着我为了活命做小人的对吧?” 不知何时她才能和她的巺子一起归隐,过上自由自在,平静无波的生活。 而这样的生活,何尝不是杨晞所希冀的? 她坐在寝房窗边,手里同样握着白色的玉璜,指腹划过纹路,最后落在自己亲手雕刻上去的“宁”字。凝望着娟秀的字迹,目光里的思念如潮水汹涌浮出。 窗牖敞开,天边明月的柔光斜斜地洒落。 她与洛蔚宁已经分别三天了,后日祭天大典后洛蔚宁就随驾归来。一想到张照与秦王可能会趁机造反,她的心就紧紧揪了起来。 在祭坛附近,洛蔚宁底下只有两千员士兵,要战胜比他们人数多三倍的天武军,又谈何容易?但愿她父亲把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吧! 她紧握着玉璜,望着夜空,心里希冀着等熬过了这关头后,她便与洛蔚宁请辞归隐。 第二日,杨晞早早起床穿上青色公服,乘着马车到大内当值。官员的马车皆停在皇宫外,需徒步进宫。她刚下马车,就瞥见不远处与几名官僚站在一块谈话的张照,发现对方的目光在她身上停顿了一会,布满皱纹的苍老面孔,突出的眼珠子露出怪异的目光,让她后背凉了一下。 待对方视线挪开后,她才踏着碎步进宫。一路上总觉得十分古怪,明日就要祭天大典了,几乎所有高官都到了南郊行宫,只有他仍在京中处理政务。若要起事造反,不该早点去筹谋吗? 杨晞带着疑惑回到尚药局,还来不及想出个所以就忙碌了起来。到了午后,她正在写方子,暗香忽然走进来唤她到大堂,那儿站着一名身着青色公服,面容板正严肃的女内侍。 “这位是?”杨晞疑惑道。 女内侍虽脸色不善,但仍维持表面的恭谨,道:“杨良医,我们黄贵人请您到宫里一趟。” 杨晞所知宫里就一位黄贵人,而且从没请过她看诊,所以对眼前这名内侍毫不眼熟。 “好。暗香……” 她正打算让暗香拿上看诊箱陪同出发,那内侍却立即道:“黄贵人这是隐疾,她特意交代了,只允杨良医一人前去。” 杨晞和暗香顿时面面相觑,隐约觉得个中有蹊跷,但也无可奈何。不容她交代半句,内侍便催促着杨晞走了。 杨晞踏出门之前回头看了一眼暗香,暗香明白了杨晞的用意,但依然急得直跺脚。 随着内侍的脚步深入后宫,宫廊里愈发的人烟稀少。杨晞知道黄贵人品位不高,所住的宫苑位置偏远,需要经过一段两面是高墙,整日阳光照射不到的幽暗宫廊。 如果她猜得没错的话,在那段宫廊里会有人等着她吧? 脚步渐渐进入暗廊,原本紧张的心绪逐渐平静了下来。当她看到禁军殿帅朱子成和两名禁军立在前方的时候,轻笑了一下,果然不出她所料。 今早张照一个怪异的眼神她就有了警惕,张照迟迟未去祭坛,而禁军殿帅又恰好留守城内,就猜想他们有可能在宫中起事。可惜她发现得太晚了,他们一直以为对方会在祭天大典动手,疏于在宫中布防。如今整个大内的卫兵恐怕都是朱子成的人,即使她不来这一趟,在尚药局同样难逃一劫。 唯今只能依靠暗香和柳澈了。若一切来不及,她也只好认命了! 朱子成见杨晞不仅不害怕,还面带嘲笑,不禁笑道:“洛夫人年纪轻轻医术造诣就如此之高,今日看来,气度果然不同凡响。” 杨晞道:“身处大内,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 “那就有请洛夫人走一趟了!” 朱子成还故作客气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杨晞也不多言,双手端在身前,沉着地走了过去。 那厢,自杨晞离开后,暗香就焦急不已,等了不过一刻钟,她担心再不出宫就要被大内的禁军盯上,于是找了个理由离开尚药局,悄悄逃出了大内。 当她站在宣德门外,夕阳斜斜照射过来,分外的耀眼,显然快要傍晚了。 杨晞晌午用膳的时候和她说过一个猜想,张照很可能趁着天子在南郊,于大内起事。若她出事了,她便尽快离开大内,去神卫军营找柳澈。 然而神卫军营同样在城南,这一趟走去不得一个时辰? 第135章 秦王谋反 ◎若你不识好歹,别怪我们对她不客气了◎ 神卫军营地处汴京郊外西南面,比祭坛临近城门,而祭坛与之仍相距十数里。暗香从宣德楼出来后在御街上看不见任何神卫军的踪影,想来京中防卫已被朱子成派属兵控制,于是租了一匹马,先赶到暗府,再让枕流携书信快马奔向神卫军营。 夕阳藏进了山下,天边晚霞的红色变淡,天色也开始晦暗起来。 皇帝的行宫外守了一重又一重的禁军,像坐落于群山包围之中。 洛蔚宁穿着军服和棕色软甲,坐在她的军署里阅览军务。忽然见李超靖推门而入,脸色灰霾,看起来在极力掩饰惊慌。 “宁哥。” 洛蔚宁瞥了一眼他手中的信,问:“发生什么事了,你手上是什么?” “这是柳军师刚才派人传来的,宁哥……你看了千万不能做傻事!” 洛蔚宁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不听他继续啰嗦,索性起身走到他面前夺过了信,拆开看了起来,霎时间,她的呼吸一滞,浑身僵住了,连眼珠子也一动不动。接着,捏着信纸的手颤抖了起来。 “巺子!” 李超靖双手握着她的肩膀,“宁哥,你不要冲动,他们不敢把夫人怎样的!” 洛蔚宁一想到杨晞被张照的人抓走了,不知会经历什么折磨,不知她该有多害怕,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她,心里就痛得像刀绞,只想尽快把她解救出来,哪还听得进李超靖的话? 她把信扔在地上,迅速从兵器架上拿起了自己的佩剑,直往门外走,“我要赶回去,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本事就冲我来,为什么要动巺子?” 李超靖拦在她前面,被她逼得步步后退,最后双手横在门口,紧紧抓着门框。 “宁哥,你不要冲动!” “阿靖,你干什么?” 洛蔚宁怒吼一声,双眼红得像燃烧的火焰,充盈着水光。 “我再不回去巺子就要没命了,你为什么要拦我?” “宁哥……”李超靖左右为难,不知该怎么解释。 突然身后传来秦渡的声音,“这是我的意思!” 洛蔚宁看着秦渡冷静地踏进来,同时关上了门,有些不明所以。 李超靖又道:“宁哥,柳军师令人快马传了两封信来,一封先交给秦帅,另一封交给你。” 柳澈早已料到洛蔚宁得知杨晞被抓后必然会奋不顾身地回来,故而让人多写了一封信交给秦渡,好让秦渡压下洛蔚宁的冲劲。 秦渡语重心长道:“阿宁,此事暂时不宜声张,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 洛蔚宁缓缓地喘着气,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 秦渡接着道:“他们抓捕了巺子,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要挟你倒戈秦王。所以巺子暂时不会有危险,即便你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会来找你的!”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明日就是祭天大典了,张照如今还没到行宫,按照巺子的猜测,他们恐怕是今夜在宫里起事,而不是在祭天大典。” 杨晞从张照那个怪异的眼神便开始怀疑,晌午得空和暗香说了一遍。当她被捕后,暗香发现整个京城的卫兵都出自朱子成控制的卫队,完全证实了杨晞的猜测。于是暗香把事情写在信中让枕流传给柳澈,再经柳澈传给秦渡。 洛蔚宁听后更加惊惧了。 “那我们从一开始就料错了,一点防备都没有,如何阻止得了?此事向王爷知道了吗?” 秦渡点头,“王爷说了,他虽一直以为秦王欲在祭天大典谋反,但在宫里也并非毫无准备。他对巺子的担心一点也不比你少。如今秦王一党还不知道事情败露,我们切勿闹出大动静打草惊蛇。即便他们在宫里起事,同样要在行宫掌控官家,这便是他们抓了巺子要挟你的原因。估计不用多久就会有人来找你了,到时候我们便将计就计。” 洛蔚宁恍然大悟,而后又紧张道:“那巺子怎么办?” 秦渡拍了下她肩膀,“你放心,等处理好这边,会让你领兵回去救人的。” 士兵传信到神卫军的事情都在保密之中,而军中也一片风平浪静。夜幕降临前,秦王带着四名卫兵悄然离开行宫,策马朝城内飞驰而去。 洛蔚宁虽然应承了秦渡要冷静下来,配合秦王党人演上一出。但半个时辰的等待里,她一直心焦不已,在军署里踱来踱去。满脑子都是杨晞身处危险,她一定会很害怕。越是这样想,便越想尽快去营救她。 军署两边各竖起一架灯台,灯芯燃出的火焰轻轻摇曳,随着灯芯渐短,时间慢慢地流逝。 这时候,传来敲门声和李超靖的声音,“将军,张将军找您。” 洛蔚宁脚步顿住,紧张得深呼了几口气,然后赶紧坐回座位,正了正衣裳,让自己看起来轻松自然一些。 她朝门外回了一句,然后李超靖推开门,作了个请的手势。 天武军的张将军走了进来,洛蔚宁笑着迎了上前,“张将军,夜晚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张将军脸上带着一抹善恶不明的笑,看了一眼门外的李超靖。洛蔚宁会意,便给了李超靖一个眼神,李超靖点头,旋即关上了房门。 在张将军看来,他们的眼神交换仅仅是为了关门回避,却猜不到另一层用意。 洛蔚宁请张将军坐到茶几旁,亲自为他斟了杯茶,让他不妨开门见山。 张将军浅尝了一口茶,嘴里散开淡淡的玫瑰味,轻笑道:“看来尊夫人备了许多玫瑰花让洛将军带出门。” “张将军见笑了。” “洛将军和杨御医真是恩爱有加,小别几日,应该也想她了吧?” 洛蔚宁淡笑道:“说不想那是假的,不过幸好明日就是祭天大典,回去就能见面了。” “洛将军若想见她,今夜就可以,又何用等到明日?” 洛蔚宁故作不明所以地看向张将军。只见张将军笑容诡异,从衣襟里掏出一样东西,搁在几案上缓缓推到洛蔚宁那边。 当他抬起手后,几案上露出的是一根金柄蝴蝶珠钗,洛蔚宁震惊地拿了起来,她一眼就认出这是出发那天她为杨晞梳发结髻,最后插上的那根发钗。 大拇指贴在钗头上的蝴蝶翅膀,她努力地想感受到杨晞留存的温度,手指不住地颤抖着。虽然她已经知道杨晞被抓走,但此刻看到杨晞身上的信物,心里又绞作一团地痛,眼眶瞬间漫上了泪水。 “为什么会在你手上?” 洛蔚宁蓦地看向张将军,震惊而愤怒。 “洛将军稍安勿躁,殿帅得知魏王造反,担心将军有后顾之忧,所以特意把尊夫人安置好了。” 张将军看着洛蔚宁的泪水,心里觉得胜算在握,洛蔚宁果然如传闻中的爱妻如命,还怕他们拿捏不住? “外面毫无动静,魏王何时造反了?” 张将军故作惊讶,“洛将军不知道吗?魏王将要造反。秦王得知消息,已经回城里调兵来保护官家了,临走前还令我务必说服洛将军,联合天武军一同抓捕魏王,保护官家。” “你胡说,你在污蔑魏王殿下!” 洛蔚宁愤怒地站了起来。 “魏王还在行宫里,他怎么会造反?” 张将军也挺着腰杆站了起来,脸色甚为傲慢,“洛将军当初是魏王推荐入军的,魏王对你有恩,你不愿怀疑他,我理解。可你食皇禄,更应当保护官家。” 洛蔚宁指着他道:“我看是你们想造反,污蔑魏王殿下吧?” “洛将军可别血口喷人!” “你们污蔑皇子,该当何罪!” 张将军握着洛蔚宁指着她的臂,盯着她看了一会,压下了怒火,又道:“洛蔚宁,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天即将要变了,秦王很快就要登基,跟对了主子你以后就能平步青云。更何况,你不看看手里拿的东西,若你还不识好歹,就别怪我们对她不客气了!” 说罢狠狠地甩开了洛蔚宁的手。 “你在威胁我?” 洛蔚宁早就知道秦王党人会利用杨晞要挟自己,但这时候真正面对要挟,不由得悲痛无奈地低垂了脸。 “洛将军言重了,我只是在帮你。只要秦王登基,少不了你的封赏。”张将军拍了拍洛蔚宁的肩膀,继续道,“好好想想你的前程,想想尊夫人的安危。只要你点头,秦王大业势必能成!” 洛蔚宁犹豫了一阵,沉重地咽下一口气,道:“你容我想想。” “好,我等你。” 张将军以为自己拿捏住了洛蔚宁的命脉,成竹在胸的模样,背过身去卓然而立,给洛蔚宁思考的时间。 殊不知洛蔚宁在他看不见的背后不动声色地握起烛台,迅猛地往张将军头上一砸,并大吼一声“反贼去死吧!” 洛蔚宁力度之大,饶是张将军一介武夫也被砸得头昏脑涨,扑倒下来。洛蔚宁又迅速抽出兵器架上的佩剑,以剑锋抵在他的脖颈上。 李超靖关门前接到洛蔚宁的眼神示意,离开后便带士兵在外候命。听闻剑锋出鞘的声音立即带人破门而入。 张将军尚未晕倒企图挣扎,很快就被李超靖带士兵按在地上,五花大绑,用白布塞住了嘴。他万万没料到洛蔚宁会这么做,狠命的眼神盯着洛蔚宁,发出唔唔的声音。 洛蔚宁松了口气,右手将剑扔出,咻的一声,剑锋准确无误地插回了剑鞘中,对李超靖道:“用麻袋套起来,把他带到秦帅那!” 第136章 秦王谋反(2) ◎请圣人下旨,册立秦王殿下为帝!◎ “驾!驾……” 夜幕降临,漆黑的路上有五人策马飞驰,很快就到了汴京外城南门。城门紧闭,城楼上灯火通明,有几十名禁军正在上面站岗。 看到一行人马停在城楼下,有士兵高声问:“什么人?” “大胆,看到秦王殿下还不开门?”秦王身边的护卫高声斥道。 随后,一名小将跑到城垛口,看清了为首的人束发戴金冠,一袭华美的锦衣,他手里举着一块腰牌,火光映照下,腰牌反射出耀眼的金黄色,小将认出这是皇室的腰牌。想起傍晚收到上头的指令,秦王殿下入城必须打开城门,其余人一律不得放行。 城门大开,秦王一行人策马绕过一道道曲门直奔城里。沿着御街往北飞驰,很快到了宣德楼外。此时宫禁已下,但守在城楼上的皆是天武军。 秦王举着令牌,义正辞严地高喊:“魏王于南郊谋反,官家生死未卜,秦王紧急求见圣人!” 城楼上的天武军将领待秦王说完后,装模作样地慌张命人开宫禁。 此时,圣人的寝宫里仍烛光明亮,赵淑瑞挽着圣人的手,母女二人边慢慢踱步,边谈着心里话。 “虽说你父皇也不常来这仁明宫,可他不在的这几日,宫里都冷清多了,幸好有淑瑞每日陪着母后。” 赵淑瑞道:“母后高兴就好。孩儿本以为母后担心朝臣非议,不愿我常留宫中,多得了驸马的提点,孩儿才有勇气进来陪着母后。” 圣人笑意洋洋,满是慈爱,“你是母后的女儿,偶尔留宿禁中陪陪母后有何不可?我儿出降后跟母后都变拘谨了,还是多亏恒儿懂事。” 赵淑瑞露出娇羞的笑容,摇了一下皇后的臂,“孩儿哪有拘谨?” “你呀,出降的日子也不短了,还没有动静?”圣人说话间,看了一眼赵淑瑞的肚子。 顿时,赵淑瑞感到浑身一片热辣辣的,心里既害羞又难受。说实在的,虽然她与向恒同是文人,说话投契,她以为能日久生情,但成亲后相处的一两年来,她的心里终究还是缺少了那份特殊的悸动,故而她召幸驸马的次数算不上频繁。 不过至今无所出的原因也不仅于此。 她道:“御医说,孩儿平时吃得太少,气血虚弱,还需要调理好身子。” 圣人颔了颔首,拍着赵淑瑞的手背安慰道:“没关系,这些事情有时候就很玄乎,大概是你与孩子缘分未到。” 赵淑瑞淡淡地嗯了一声,对于孩子的事,她倒没有皇后那么在意。 就在她们谈完这件事,陷入短暂沉默的时候,寝宫外忽然人声鼎沸,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赵淑瑞和圣人惊愕地看向外面,透过门扇可见外面火光分外的明亮,俨然是许多人举着火把冲进来。 母女俩赶紧走向寝殿门口。 皇后急问:“发生什么事了?” 皇后的贴身内侍从外面跑回来,道:“圣人,外面是秦王殿下,他带着卫兵进来了!” 皇后与赵淑瑞惊疑地对视了一眼。 很快,秦王和高太师、朱子成带着数百名禁军进入了宫苑,气势汹汹的,看起来来者不善。 “孩儿参见圣人!”秦王作揖行礼。 其余人亦随之行礼。 赵淑瑞自小到大过的是天真烂漫的平静日子,从未见过如此阵仗。所幸近来也听闻立储在即,朝中将有一番风雨。她的夫家拥立魏王,她自然也牵涉在其中。她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故而这时候仍保持气定神闲,质问秦王。 “秦王兄,这时候你不应该在南郊准备明日的祭天大典吗,怎么回来了?” 秦王看向赵淑瑞,心里划过了懊恼,为什么今夜他这个妹妹偏偏留在了禁中,留在了皇后身边?这样皇后如何会轻信他的话? 他想到既然举事了,便顾不得那么多,装作迫切道:“圣人,魏王在南郊行宫起兵谋反,裹挟了父皇,父皇为助孩儿出逃而身受重伤,临走前他命我回来找您……尽快……” 闻言,赵淑瑞与皇后大惊,面色焦急而惘然。 “尽快什么?”皇后急问。 秦王装作哽咽道:“尽快扶立新君,勿让逆贼得逞!” 没想到事态严重到扶立新君的地步,皇后惊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赵淑瑞却依然不敢相信,喃喃地道:“魏王兄怎么会这样?” “扶立新君,又该扶立谁?”皇后无力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 高纵与朱子成两人对视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跪了下来,齐声道:“请圣人下旨,册立秦王殿下为帝!” 见皇后神色犹豫,高纵又道:“如今能担起讨伐逆贼大任的只有秦王殿下了,请圣人尽快裁决,否则魏王就要杀回宫里了!” 皇后左右为难,赵淑瑞也十分怀疑这件事的真伪,毕竟说魏王造反的是秦王,如今带兵闯入仁明宫想登上帝位的同样是秦王,她们又怎么信得过他? 但环顾左右,皆是拥立秦王的禁军,她们敢说一个不字,将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赵淑瑞不敢说话,拉了拉皇后的衣袖,皇后会意,维持镇定道:“此事本宫需要考量考量!” 朱子成和高纵霎时急愤。 “圣人,此事刻不容缓!”朱子成的语气夹杂着威胁。 赵淑瑞又道:“秦王兄,母后只是担心父皇安危,你就容她冷静下来想想如何拟旨吧!” 秦王见状也不好拒绝,于是让皇后与赵淑瑞回宫殿内休憩两炷香的时间,还派了两名女官入殿内监视,以防两人逃走。他领着卫兵依然紧守在宫外。 秦王以为自己在大内起事的同时,天武军将军联合党羽于南郊行宫斩杀了魏王,控制了皇帝。却没想到在此之前张将军已被擒住。 帝之行宫内,赵建一袭白色道袍,散发跣足坐在蒲团上,正在闭目念经。 忽然听闻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马都知的声音,“官家,向王爷有要事求见!” 赵建缓缓睁开双眼,声音有些恼怒,“明日就是祭天大典了,他不知道朕还在斋戒沐浴吗?” “官家,事关社稷安危,您务必一见!” 说完马都知便焦急地跪伏在地。 赵建披上了鹤氅,带着马都知匆匆走到行宫外殿。待他坐下来,向从天就拱手道:“官家,臣有要事启奏!” “快说吧!” 向从天犹豫了一阵才道:“臣得到密报,秦王意图谋反,今夜将要在大内登基!” 赵建想也不想就怒斥道:“胡说,秦王不是在行宫吗,如何在大内登基?从天,污蔑皇子谋逆可是死罪!” 向从天惶恐地跪了下来,“臣句句属实,还望官家明察!” 赵建对马都知道:“去把魏王和秦王都给朕叫来!” 马都知领命而去,过了没多久,只带着魏王进来,他跪倒在地,急得欲哭无泪,“官家,秦王殿下,他不在行宫里!” 赵建惊得目瞪口呆,一口气喘不上来,咳嗽不止,魏王担忧他的身体,赶紧走到他身边为他拍着后背。 “父皇切莫气坏了身子。” 赵建缓过来后,“秦王虽不在行宫,但谋逆是大罪,可还有别的证据?” 向从天朝殿外道:“秦帅,把人带上来吧!” 随后秦渡进殿,身后跟着洛蔚宁和李超靖,两人拖着被五花大绑的张将军。 张将军经过秦渡的刑讯逼供,脸颊红肿布满了血迹,脑子浑浑噩噩,站也站不稳,任由被拖着,膝盖摩擦在地板上。 到了赵建面前,洛蔚宁和李超靖把人扔了下来。 赵建认出那是天武军将军,不由一惊。 秦渡道:“官家,此人要挟洛将军配合秦王谋逆,被我们扣下了!” 接着,向从天把秦王与张照的谋逆计划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赵建听后龙颜大怒,砰地拍了一下桌子。 张将军被用刑后已应承招供,这会看到皇帝大怒,哑着声音求饶:“官家饶命,官家饶命!” 赵建指着他道:“把所有同党供出来,朕可免你九族一死!” 谋逆乃诛九族的死罪,张将军不求免于一死,能保住九族已是求之不得,连忙点头答应。接着马都知命人在旁边备了几案和笔墨纸,洛蔚宁和李超靖把张将军拖到旁边,命他先把在行宫内同伙的文官武将列在一张纸上,至于远在城内的其后再列在另一张纸。 洛蔚宁回到赵建面前,拱手道:“官家,秦王现在恐怕闯入宫里了,臣请求回去领兵驱逐秦王,迎官家回宫!” 秦渡也拱手请求道:“官家,再晚了圣人就有危险,就让洛将军回去讨伐逆贼吧!” 赵建素来相信洛蔚宁的为人,立即把神卫、龙卫还有几支步军、马军的虎符交给洛蔚宁,并拟了一道出兵圣旨。 秦渡再三叮嘱洛蔚宁不能因为杨晞意气用事,又想到有柳澈在身边,最后还是放心地让洛蔚宁离开了。 为了不把事情闹大惊动了张将军的同党,洛蔚宁携着虎符和圣旨从行宫偏门离开,李超靖把她的坐骑牵到神卫军的营寨外。 “宁哥,我随你一起回去吧!” 洛蔚宁接过他递来的红缨枪,爽快利落地蹬上马背,回头道:“你留在这里协助秦帅指挥士兵,我回去有你哥和柳军师呢!” 不容李超靖再次恳求,洛蔚宁就扬鞭策马而去。 月光下,一人一马跑在平坦顺直的路上,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穿梭而过。 洛蔚宁背着红缨枪,一手握缰绳,另一手握那根蝴蝶珠钗,神色迫切,多么希望立即就能赶到杨晞身边。 “巺子,一定要等我!” 第137章 宫变 ◎一手交人一手交兵符!◎ 神卫军营校场火光冲天,敲锣声响彻校场,不绝于耳。士兵们步伐匆匆地集结起来,呼喝声夹杂着急促的脚步声。 柳澈穿上了战场时候的窄袖红衣,披着红披肩,立在校场门口,容色紧张,时不时张望外面,看洛蔚宁回来没有? 一会,李超广小跑到她身边,道:“柳军师,我已经组织好士兵了,速度是不是很快?” 他的脸上带着些兴奋,俨然是在邀功。 走在后头的孟樾也跟了上来,对李超广像孩子一样邀功的举动十分无奈。 柳澈也不好打击他,淡淡笑着道:“嗯,做得不错。” 李超广又道:“你的坐骑我也安置好了,就跟在我后面,我会保护着你的!” 柳澈首先是讶然,其后转为恼怒,“什么跟在你后面,我有孟樾!你一会还要和洛蔚宁打头阵,别告诉我你想当缩头乌龟!” 李超广本是好意想保护柳澈,没想到再次被误会是贪生怕死之辈,赶紧解释了起来。 柳澈看他平时正常一人,到了自己面前就变得像个愣头青一样,看着就不耐烦,于是打发他道,“去外面看看洛蔚宁回来没?” “哦。” 李超广听话地往校场外跑去了。 孟樾看着他的背影,抿嘴笑了笑,“这左副将人挺实在的,柳军师怎么好像不待见他?” 柳澈脸上依然有嫌弃的神色,“傻不愣登的!” 孟樾道:“我看他不是傻,只是在柳军师面前容易犯傻,为什么呀?十有八九是喜欢您了!” 柳澈喉咙一噎,尴尬得不知道手脚如何摆。这段日子李超广的目光总会偷偷往自己身上瞟,一有机会就上来搭话,甚至还担心她军务繁忙饿着,跑来送吃的。方才更是说把她的坐骑安排在身后保护她。 连孟樾都看出李超广喜欢她,何况聪明如她? “军师对他,什么感觉?” 柳澈看着孟樾暧昧的笑,简直难以置信,锤了一下她的肩膀,“哎,孟樾,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讨人厌了?” 她认识的孟樾向来爱板着脸,正儿八经的只会埋头做事,怎么现在也八卦起来了? “我这不是把军师当自己人,关心您的终身大事嘛!” “什么什么感觉,没感觉!” 柳澈说得毫不犹豫,李超广纵然是个好人,但她的的确确没感觉,因为她可能和洛蔚宁、杨晞是一类人……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事?快去整兵,准备出发了!” “是!” 孟樾高声领命,然后笑着跑回校场。 过了好一会,外面传来急促而沉重的马踏声,接着是洛蔚宁策马的呼喝声。 “将军回来了!” 李超广一路跑在后面高呼。 “吁……” 洛蔚宁拉住缰绳,马被突然拉停,前蹄高高抬起,刚好立在柳澈面前。她迅速翻下马背,然后把虎符和圣旨都交给柳澈,让她和孟樾赶快去调动其余几支禁军。而她和李超广则带领神卫军先往城内去。 且说宫里仁明殿,圣人坐于榻上,正在扶额歇息,赵淑瑞担忧地站在她身边,并想办法拖延时间。 除了圣人的贴身内侍,还有两名秦王派来监视皇后的女内侍立在一侧,四只眼睛直勾勾的,如鹰隼盯着猎物。 秦王立在殿门外,朱子成、高纵等仍然领兵堵在宫院。 这时候,朱子成的亲卫小跑到他身边,道:“殿帅,成德公主驸马不在府上。” “都找过了?” “公主府、汉东王府都找过了。” 在起事之时,朱子成便派亲卫抓捕向氏一族的人,没想到让最重要的向恒逃跑了。他大感不妙,赶紧对秦王道:“殿下,时候不多了,尽快催促圣人下懿旨吧!” 随后,秦王敲了敲宫门,不等皇后应答直接推门而入。 见圣人扶额歇息,一副病态的模样,他首先关切道:“圣人身体可恢复了。” 赵淑瑞了解她这个秦王兄,自幼饱读诗书,受忠孝仁义熏陶之深,与她父皇一样性情温和,且受王贵妃与王敦控制多年,向来没什么主见,这次逼宫恐怕也是受张照和高纵的唆摆。 未等秦王开口,她便故作难过道:“母后得知父皇遇险,现在很不舒服,秦王兄快请太医吧!” 秦王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说了好,后又退出殿外。 神卫军往汴京南门进发,几名骑兵手持火把走在前头开路,其后是洛蔚宁和李超广策马领着大军,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南门城楼下。 守在城楼上有上百名士兵,虽然做好了防御准备,但看到大军围城、火光冲天的阵势,还是慌了阵脚。 守城的小将高声呐喊:“是何等反贼,竟敢夜袭京城!” 洛蔚宁容色严肃,举起一块黄金铸造,镌刻龙纹的令牌,高声道:“这是天子令牌,本将奉命入城,快打开城门!” 小将不由得心慌,他自然相信这是天子令牌,奈何上头有令,今夜除了秦王,任何人不得进城。于是鼓起勇气,又道:“假传圣意乃是死罪,你们好大的胆!” “秦王谋反,本将劝你们别再为虎作伥了,尽快投降饶你们一命!” 城楼上所有士兵都慌了,他们才知道今夜秦王谋反。但奈何军令难违,小将赶紧命人快马去请求支援,依然继续坚守城门。 洛蔚宁见他们毫无悔意,也不多废话,趁着对方人少,立即下令攻城。 先是派步兵用云梯搭在护城河上,接着盾兵陆续沿着云梯渡过护城河。城墙上的士兵不断地发射箭矢,不慎中箭的士兵惨叫着摔落护城河。但由于敌军人数之少,盾兵过河伤亡不多。先行过河的士兵便开始率先攻城。 城楼上的禁军从没经历过守城的实战,加上没有将领指挥,惊呼着手忙脚乱地往城楼下投石头。尽管他们如此狼狈,神卫军一时之间却无法攻上城楼。 洛蔚宁看着攀登云梯的士兵被石头砸中摔下,心里禁不住着急起来。秦王党人既然决定今夜起事,那必然在城内布置了重兵,若攻城迟迟攻不下来,待到他们援兵一到,战事便会变得持久和扩大,不仅引起城内百姓恐慌,更可能会让秦王称帝得逞。 “啊……” 城楼上忽然传来接二连三的惨叫声,接着是一个个士兵从城垛像石头一样摔下来。 洛蔚宁和李超广奇怪地看了上去,只见有士兵从后杀向城楼上的天武军,很快夺了城门。 一身盔甲,手持唐刀的向恒冲出来,站在城楼上指挥士兵。 “快下桥开城门!” “是兄长!”洛蔚宁激动道。 不消一会,护城河的桥梁放了下来,吱呀的几声,城门大开。洛蔚宁激动地长喊了一声“冲”,然后扬鞭策马领着士兵进城。 明仁宫内的气氛也几乎到了剑拔弩张的境地,笔墨纸砚摆在圣人面前,赵淑瑞立在圣人身边,看着母亲被逼迫,她着急却又无可奈何。 秦王、高纵、张照都已进了殿,跪在圣人面前。 另有被张照游说成功的十几名官员跪在殿外,听到张照和高太师喊:“请圣人下旨册立秦王为新君!”这些官员也跟着山呼,“请圣人下旨册立秦王为新君!” 皇后忍无可忍,一拍案桌,凤颜大怒,“放肆,官家生死未卜,怎可贸然册立新君?你们这是在为难本宫!” 张照和高纵不相上下的年纪,为官几十年早已圆滑无比,脸皮厚如牛皮。他们装作痛心疾首,还泪流满面,不断地用官袍衣袖擦拭,仿佛大周王朝即将崩溃。 张照道:“魏王谋反,改立新君乃是官家情急之下的嘱托,就是不希望大周江山落入逆贼之手,请圣人三思呀!” 高纵也道:“老臣虽不出仕,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周江山倾颓。圣人再不下旨,魏王的军队就要打回汴京了。请圣人册立秦王为帝!” 外面的官员又是异口同声地跟着请求册立秦王为新帝。 “报……” 一名士兵冲进宫院里,急促的声音招来了众官员异样的目光。 朱子成喝道:“什么事?” 士兵犹豫地环视众人,不知该不该说,想了一会,还是大声道:“神卫军洛将军已率兵攻破城门!” 朱子成大惊,“什么!” 跪在地上的一帮官员顿时面面相觑,脸色变得惶遽不安。忽然有点懊悔自己站队太快,若被魏王的兵将夺了宫,坐上天子之位,那他们这帮人都只有死路一条! 朱子成把兵符交给亲卫,令他调兵抵挡洛蔚宁,然后冲入仁明殿,顾不得尊卑礼仪,半请求半胁迫道:“圣人,魏王就要杀到宫里了,请立即下旨让秦王殿下登基!” 听闻洛蔚宁攻破汴京,高纵与张照都吓得心里剧烈颤抖。他们在南郊行宫安排了足够的武将和智囊,以为能招降洛蔚宁,一举控制住赵建。没想到招降不成,还被杀回来了。他们都有个不详的预感,布置在行宫里的天武军起事失败了,赵建明日将会回朝。 皇后被逼得太紧,将生死置之度外,容色高雅而凛然,道:“天子之位,岂容儿戏仓促!” 朱子成想到一旦洛蔚宁攻破大内,他就只有死路一条,终于失去理智,咻的一声拔剑出鞘指着皇后。 “放肆!” 赵淑瑞怒斥一声,同时张开双臂挡在皇后面前。 秦王也急得大喊,“殿帅!” 皇后冷笑一下,又道:“殿帅这是在要挟本宫了?” 秦王低垂着脸,露出了绝望的神色,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着。洛蔚宁已攻陷了汴京,他发现自己不可能会成功,不想一错再错,于是又命令道:“殿帅,快放下兵器!” 赵淑瑞道:“既然魏王兄回来了,那就让母后与他当面对质。若父皇真的没了,再册立秦王兄为帝!” 朱子成满脸不甘,却不得不把剑插回剑鞘,随后昂首阔步走出大殿。既然洛蔚宁不知好歹,只能用上最后一招了。他到门外就对近卫道:“把那洛夫人押过来!” …… 从城内杀出,打开汴京城门的是向恒率领的公主府和汉东王府的一众府卫。在杨晞被绑后,暗香将消息传给了他,为了不让圣人轻易被欺骗,他特意提议赵淑瑞进宫陪着圣人,然后赶在朱子成抓捕他前率领府卫早早在南门附近躲了起来。 当听闻厮杀声,他立即带领府卫攻杀而出,夺了城门。 进城后,洛蔚宁领着军队从南门沿着御街一路冲杀,中途遇上敌方援军,砍杀了大半个时辰,后来柳澈、孟樾和步军都指挥使郑铭领着万员禁军增援,一路势如破足,很快到了宣德楼外。 协助秦王谋反的禁军大部分死的死,伤的伤,剩下数千人被逼退到宣德楼外。 洛蔚宁、柳澈等人领着上万士兵迫近,颇有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气势。 当对方退无可退的时候,洛蔚宁令士兵停下脚步,举着明黄色的圣旨卷轴,高喊道:“秦王谋逆,本将奉命讨伐,抗命者死!” 所有士兵看到圣旨那一刻,气势顿失。指挥殿前司禁军的是朱子成的得力部属,上四军之一的捧日军将军。看到士气萎靡,他便高声疾呼,“守住大内,谁敢投降格杀勿论!” 为兵者,只闻军令,哪分什么是是非非。尽管他们违抗皇命,但将领命令一下,纵然是一死,也得战到最后一刻。 凭借兵力众多,不到一个时辰洛蔚宁便领兵杀进了大内。 血如河水一般流淌在大内的宫道上,士兵的尸体横七竖八,而伤残的士兵躺在地上大哭哀嚎,惨绝人寰。 洛蔚宁杀得满眼通红,银色的盔甲和土灰的脸颊沾了一道又一道的血痕,手握红缨枪走在最前头。 她每前进一步,对面仅剩的几千敌军便往皇城的台阶后退一步。 “住手!”突然,秦王的声音自上传来。 宫阶之上,秦王、张照、高纵等人簇拥着皇后、赵淑瑞出来。 洛蔚宁一挥手,所有士兵停下了脚步。 向恒看见赵淑瑞还好好的,瞬间松了口气,以为赵淑瑞也会首先看到自己,正欲喊“公主。” 赵淑瑞的目光却只停在洛蔚宁身上,大喜,“阿宁!” 他神色凝固了片刻,但很快就恢复了寻常,注意力回到正事上。 洛蔚宁拱手道:“末将参见圣人、成德公主!” “大胆反贼,见了圣人还不跪下请罪?”张照深知他们仍有后招,故而恬不知耻、理直气壮地怒斥洛蔚宁。 高纵也道:“洛蔚宁,你追随魏王谋逆,不忠不义,还不快快弃暗投明?” 洛蔚宁冷笑道:“好一出贼喊捉贼!秦王谋逆,企图一面在行宫控制官家,一面于大内登基,现在反倒污蔑魏王殿下谋逆了!末将有圣旨在手,请圣人明察!” 说完,洛蔚宁又举起了圣旨。 “官家早已被你们控制,圣旨自然可以伪造!”张照驳斥道。 霎时间,皇后显得左右为难。两方大军逼宫,不见帝王身影,她竟辨不清孰是孰非。 洛蔚宁又道:“官家好端端地在行宫,明日即可回朝,你们别再执迷不悟了!” 赵淑瑞问:“阿宁,我父皇当真还好好的?” “千真万确,请公主相信我!” 赵淑瑞挽着皇后的手,劝道:“母后,孩儿愿为洛将军做担保,她说的话一定是真的!” 张照和高纵瞪向了赵淑瑞,既惶恐又气愤。 秦王心如死灰,吓得浑身像脱力了一般。 皇后见状,温和地道:“秦王,本宫自小看着你长大,一直以来你都是个温良孝顺,恪守礼节的孩子,今晚的一切,本宫相信你都是被迷惑才犯的糊涂!” 秦王抬起头的时候已是满脸泪水,哀戚地看着皇后,“圣人!” “及时收手,你父皇还会饶你一命!” 赵淑瑞也劝道:“秦王兄,你快劝他们住手吧!” 秦王缓缓把目光投向了张照和高纵,“张相,高太师,我们还是……收手吧!” “殿下!” 两人先是紧张,很快眼中便充满了狠戾。 “殿下,如今收手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赵建可能会念在父子情谊饶恕秦王,但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可是赌上了九族性命。怎么能一句收手就收手,于是他们下令士兵将皇后和赵淑瑞押回宫殿里。 洛蔚宁横起红缨枪怒斥:“张照、高纵,你们再执迷不悟,就别怪我动手了!” “哈哈,洛将军好大的口气啊!” 朱子成人未到,嚣张跋扈的话音却先传进了所有人耳里。 却见一抹青色的身影首先被推了出来,她头发披散在背后,双手被绳子反绑于背后。脖颈上架着锋利的剑,持剑者正是朱子成。 霎时间,洛蔚宁、向恒、柳澈等人都显得惊惶而着急。 “巺子!” “阿宁,你不要管我!” 看着杨晞受制于人,刀锋压在她的肌肤,只要朱子成稍微用力,她便性命不保。饶是如此,她却只担心她受制于人,让她不要管她。 “洛蔚宁,把兵符交出来,否则你的妻子将在你面前人头落地!” 朱子成说着,使了一些力道,刀锋割进杨晞的脖颈,划出了一道血痕。 鲜艳的红色像刀子一般刺进洛蔚宁身上,洛蔚宁心疼得满眶泪水。握着红缨枪的手颤抖不止。 她终究还是要在君命与杨晞之间作出抉择,心里痛恨不绝,不知是恨敌人的无耻还是恨自己的无能,竟然连妻子也保护不住。 看着洛蔚宁哭得颤抖,泪水簌簌落下,杨晞也心痛得眼眶盈满了泪水。 她安慰道:“阿宁,没事的,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你要成为改变这天下的第一人,所以千万不能因为我被奸人操控,误了自己的前途!” “我做不到!” 她怎么可能亲眼看着自己最爱的人死在面前,即使日后她位高权重,造福天下,每天夜里都会梦魇的。 内心挣扎了好一会,她朝柳澈张开了手,大喊道:“把兵符拿来!” “洛将军!” 身边的人纷纷出声劝阻。 “洛蔚宁,你要想清楚了。”柳澈道。 杨晞也道:“阿宁,你这样做一切都毁了!” 她的复仇大业毁了,洛蔚宁一生毁了,整个大周江山也毁了! 洛蔚宁却执意不改,再次厉吼,柳澈不得已,只得把几支禁军的兵符交到她手中。洛蔚宁扔下红缨枪,手掌一抹脸上的泪水。 刚烈的眼眸盯着朱子成,“一手交人一手交兵符!” “哈哈哈,好!” 朱子成盯着洛蔚宁手上的兵符,只要得到了它们,这里所有士兵都归他统领,他就不战而胜。浑身被胜利的喜悦填满,他押着杨晞缓缓走下台阶。 “保护殿帅!”其中一名士兵突然喊道。 然后另一名士兵举着剑跟随在朱子成身后。 到了洛蔚宁面前,杨晞依然流着泪极力劝阻。洛蔚宁不忍看她的目光,伸出手把兵符递向朱子成。 第138章 平息宫变 ◎杨晞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阿宁,你听我的,不能把兵符给他!” 杨晞双手被反绑背后,朱子成手中的剑依然架在她的脖颈上,时不时推着她往前走。受制于人,纵然不愿意,也只能小心翼翼地迈出脚步。 洛蔚宁含着泪光的眼眸担忧地看着她,丝毫不听劝阻,左手伸向她,只有在碰到她的时候才决定将兵符交出去。 朱子成看穿了她的意图,突然拉住了杨晞,推着她走到自己右侧,腾出左手伸向洛蔚宁,喝道:“把兵符交出来!” 洛蔚宁无奈,只好一手将兵符慢慢递过去,另一手慢慢伸向杨晞。而她身后的李超广和孟樾都紧握兵器,凝神屏气地看着两手的交接处。 “巺子,把手给我。”洛蔚宁道。 杨晞犹豫了一会方缓缓抬起手,紧张得一颗心快要跳将出来。 朱子成看着洛蔚宁手中的几块黄金铸造的虎符,露出了贪婪而骄满的笑容,眼锋扫过洛蔚宁,闪现一抹阴狠的光,他迅猛抓起了兵符。 身后的柳澈惊呼:“救人” 洛蔚宁倏然握着杨晞的手,正要把人拉回来,却不料朱子成朝她狠踹一脚,手掌脱离了杨晞的手,身体往后倒去。 朱子成举起长剑,剑锋在火光中露出一抹寒光,寒光自上而下冲向洛蔚宁。一切都在瞬息之间,李超广和孟樾冲上前去,却来不及营救。 杨晞眼见着剑尖刺向洛蔚宁,接着听闻兵器插进骨肉的刺耳声音,看见鲜血飞溅。她吓得心脏猛然一跳,惊呼一声,脸色霎时苍白如纸。 洛蔚宁反手用护腕抵挡,剑尖没碰到自己身上,却看见地上一抹血迹。 她赶紧抬头看,先是见到朱子成目瞪口呆地僵立原地,身上一把剑从后穿插出来,鲜血正从剑锋与身体交接处汩汩流淌,握剑者正是方才扬言要保护殿帅的士兵。 洛蔚宁只匆匆瞥了一眼就发现杨晞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巺子!” 洛蔚宁扑起身来,及时抱住了杨晞。 “阿宁!” 杨晞突然惊呼,从昏迷中醒过来。 “巺子,我在这呢!” 洛蔚宁一直守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听闻她惊叫,赶紧坐到床上,俯身看着她,摸着她的脸。 “巺子,我没事了。” 杨晞的视线从朦胧愈渐清晰,从昏暗的暖黄烛光中看到洛蔚宁正对着自己的干净的脸庞,心里满是不真实的感觉。她想起自己昏迷前,朱子成一剑插在洛蔚宁身上,鲜红的血液划过她的视线,那个时候,她以为失去了洛蔚宁,仿佛心都从身体抽离出去,吓得昏了过去。 洛蔚宁眼眶含泪,耐心地为她解释当时的情形。 杨晞听罢,猛然起身抱着洛蔚宁,迫不及待地想要求证什么。真实的触碰感以及对方身体的温暖无一不在证实着洛蔚宁的存在,她激动得泪水像雨珠子一般簌簌流出来。 “阿宁,你还在!” 洛蔚宁心如刀绞,手掌紧紧贴在杨晞的后背,几乎要把她揉进怀里,她哽咽道:“我在,我怎么会舍得离开巺子?” “巺子,对不起,都是我没保护好你。” 洛蔚宁一想到自己疏忽,身为丈夫却没保护好杨晞,让她成为了人质,又是一阵内疚。 “不怪阿宁,当时我人在宫里,防不胜防。” 杨晞听到洛蔚宁抽鼻子的频率比自己还多,轻轻推开她,看着她满脸泪水,哭得比她还狠,哭笑不得地为她抹着泪。 洛蔚宁也笑了,抬起衣袖温柔地为杨晞擦拭干净脸上的泪水鼻涕,彼此看着笑了。 少顷,洛蔚宁捧起几案上的一碗药,道:“暗香说你是忧虑过多,心急之下晕倒的,身体有些虚弱,得喝些药。来,我喂你。” “好!” 杨晞张开嘴,小口地喝着洛蔚宁送到嘴边的汤药。她想起洛蔚宁拿兵符换取她的性命,容色骤然沉重起来。 “阿宁,你怎么可以那么糊涂,若今夜当真被朱子成拿到了兵符,我们还不是死路一条?” 洛蔚宁看着她的样子,不由得笑了笑,看来此事不跟她解释清楚,以后自己在杨晞心里的形象就更加愚蠢且不识大局了。 她道:“其实这是我与郑帅商量过后决定的。” 秦渡当殿前司副帅几年,在殿前司收买了不少兵将,杀死朱子成的小将就是其中一个。这些人郑铭和向从天几乎都认识,正是向从天在宫中多留的一手准备。 他们知道朱子成会利用杨晞要挟洛蔚宁,于是决定首先顺从他的意思,当他降低了戒备,谍将再出手将他杀死。 杨晞恍然明白,不得不钦佩自己的父亲深谋远虑、手段高明。当初暗中扶植秦渡当上殿前司副帅,为的就是这一天。 两人又聊了一些关于平定谋反的细节,杨晞知道洛蔚宁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便开口道:“我没事了,你赶紧去忙吧,这时候更不能出乱子。” 洛蔚宁笑容温柔,头蹭了蹭杨晞,“我再多陪陪你,别赶我走好不好?” 反贼既已伏法,又有什么事比杨晞更重要? 这场宫变从二更天战到四更,死伤无数,血流成河,到了翌日清晨依然未把大内和汴京街道清理干净。洛蔚宁只好令士兵封禁了道路,切勿让老百姓瞧见。 当天傍晚才清理完毕,李超广把死伤报告交给洛蔚宁看,洛蔚宁看着那将近上万的死亡禁军名单,全身都震撼了。 她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一双不知沾了多少鲜血的手,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 这瞬间她忽然明白了,一场权力斗争,根本就无所谓是是非非,无论魏王还是秦王当储君,都是踩着上万人的尸体登上那个宝座。 “将军。”李超广唤了一声。 洛蔚宁道:“你们忙了一整天都累了,快回去歇歇吧,明日还要迎接官家回城。” “是。” 处理好所有事务,洛蔚宁策马回到洛府,夜幕已经降临。在门外她看到了一架豪华的马车和簇拥在马车四周的几十个卫兵。 从车驾仪仗可以看出,是成德公主驾临了。 刚踏进门,管家便告诉她成德公主和驸马来看望夫人了,正在内堂。 朱子成死后,张照和高纵眼见局势无法挽回便投降了,所幸赵淑瑞和皇后毫发无损地被救出。当赵淑瑞得知杨晞成了人质,受惊晕倒后心急如焚,今早便想来看望,奈何街道尚未清理好,秦王余党也没完全揪出来,她不敢贸然出府,只好等到这时候。 她挽着杨晞上下打量,嘘寒问暖,听到她亲口说没事,看到她容色恢复如常,悬着的心总算放松了下来。 而杨晞听闻那晚赵淑瑞在仁明宫里陪着圣人,受秦王党胁迫,同样捏了一把汗。 问道:“你怎么突然在宫里留宿了?” 赵淑瑞道:“这事还多亏了驸马……” 向恒顿觉不妥,挥起手欲制止她说下去,但这不摆明了心虚么?担心赵淑瑞看出端倪,只得作罢。 “驸马看我担心母后在宫里寂寞,让我多在里面陪陪她。如果昨夜不是我在母后身边,母后该有多无助?” 要么受秦王蒙骗写册封懿旨,要么被秦王党人胁迫至死,都是她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赵淑瑞在庆幸自己能在关键时刻护在母亲身边,杨晞却从话中听出了端倪,冷艳的目光扫了一眼自己的兄长向恒。 向恒就知道自己妹妹聪明,什么也瞒不过她,心虚地垂下了目光。 “公主、驸马!” 洛蔚宁迈过门槛,拱手揖道。 “阿宁回来了!”杨晞道。 洛蔚宁径直走到杨晞身边,扶着她肩头,关切道:“怎么不歇在屋里,身体好点了吗?” 因为有客人在,杨晞颇为害羞,嗔道:“我都歇一整天,骨头都疼了!” 赵淑瑞打趣起来,“看来洛将军是嫌弃本宫和驸马打扰将军夫人了!” 洛蔚宁赶忙解释,“阿宁哪敢,我意思是让她在屋里接待公主。” 赵淑瑞和杨晞都笑了起来。 向恒也插了一嘴道:“妹夫如此心疼巺子,我这个做兄长的也就放心了。” 一番寒暄谈笑过后,杨晞以有书信交给父亲为由把向恒叫到了后院,让洛蔚宁在内堂好好接待公主。 向恒忐忑不安地走在杨晞身边,到了后院长廊,杨晞的脚步骤然停下,转身盯着向恒,眼中怒火中烧。 “巺子,此事我……”向恒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杨晞道:“当初兄长接近淑瑞,与她结为夫妇,我本以为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和爱护,没想到我看错你了,其实你是想利用淑瑞,把她卷入这场朝廷风暴!” “巺子,你想多了,我是真心喜欢成德的。” “真心喜欢?喜欢一个人会亲自把她推向危险吗,这是父亲让你干的吧?” 被杨晞猜中,向恒顿时羞愧语塞。 原来除了那些被秦渡收买的殿前司禁军小将,还有赵淑瑞都成了她父亲在宫里留下的一手。她父亲担心秦王党趁皇宫空虚要挟皇后篡夺帝位,故意把赵淑瑞推到皇后身边,这样就不担心皇后会受秦王蛊惑了。若秦王再心狠手辣一点,赵淑瑞就和皇后昨夜就一起死于这场宫变了! 明知道有这种后果,向恒依然做了,杨晞大失所望,同时更觉得对不起赵淑瑞。 一开始赵淑瑞心仪洛蔚宁,她却情难自禁地接受了洛蔚宁喜欢,本就有愧于赵淑瑞,多希望对方能找到一个真心爱她的驸马,没想到成为驸马的自己的兄长,还是有负于她,而她还傻傻地被蒙蔽着,自己身为赵淑瑞多年的闺中好友,却也不能把真相告诉她,该有多么对不起她! 赵淑瑞是赵建和皇后最疼爱的女儿,她认识多年,从来都坚守着这条底线,就是不利用赵淑瑞的身份行便利,不把她卷入朝廷斗争的漩涡。 如今向恒不但行了这个便利,还把她置于危险境地! 向恒一手撑着廊柱子,痛苦道:“巺子,此事是我对不起成德,日后我会弥补,请你不要告诉她!” 杨晞痛苦地纠结了良久,看了一眼向恒,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 第139章 立储 ◎臣等请立魏王殿下为太子◎ 那厢杨晞与向恒在后院谈话,洛蔚宁在内堂里招待公主坐到主位上。 赵淑瑞望着洛蔚宁,神色是惯有的温柔优雅,和善却不逾越礼节,想到洛蔚宁领兵进宫,解救了她和皇后,遂感激道:“阿宁,那晚真的谢谢你。” 洛蔚宁脸上也挂着笑容,谦虚道:“公主言重了,该是我对公主道谢才是。那晚若不是公主信任我,愿为我作担保,我未必能得到圣人的信任。” 赵淑瑞平静道:“我们认识那么久,你的为人我很清楚,秦王兄背后有张照与高纵两大佞臣,我怎么会选择相信他而不相信你?” 当晚秦王先抢夺了皇宫,污蔑魏王谋逆,随后她领大军杀进宫中,又言秦王谋逆。二王互相指责,却不见皇帝的身影,即便她有圣旨和虎符在手,也可以被视作胁迫皇帝得来的,难以取信于圣人。若当时圣人相信了秦王,使得拥护秦王的军队士气大振,他们便能抵抗得更久,一旦战事持久,秦王党人说服了更多禁军将领支援,她未必能赢。 权力斗争素来成王败寇,不问是非曲直。若那晚秦王取胜,即使皇帝完好无损地待在行宫,现在恐怕也变成太上皇了。而他们这些魏王党,不仅身首异处,还必然成为日后史家记载的谋逆之徒! 这一切之所以没发生,多得了当时赵淑瑞无条件地相信洛蔚宁,引导圣人一起站在了她这边。 第二日,洛蔚宁率领部将和一众在京官员在汴京南门迎接赵建回宫。此时道路上所有打斗厮杀过的痕迹荡然无存,皇帝出行的仪仗队敲锣打鼓,乐声宣天,夹道围观的老百姓喜气洋洋,全然忘了踩在脚下的地上曾伏尸无数,血流成河。 仪仗队短暂地停驻,百官参拜后,洛蔚宁领着仪仗队直抵皇宫。赵建因秦王谋逆之事苦恼不堪,再加上乘车行了大半日,劳累地摆驾回福宁宫,传了向从天、秦渡、洛蔚宁、吴焕及两名亲王到宫里议事。 赵建听了洛蔚宁汇报的死伤人数,看着手上与张照、高纵同谋的官员,鼻腔重重地哼了一声,接着啪的一声,把奏本扔在书案上。 “张照与高纵势力如此庞大,这么多将领与他们合谋,朕这个天子做得可真够糊涂啊!” 眼看龙颜大怒,天子自暴自弃。在场众人均惶恐地道:“官家息怒。” 向从天道:“有臣等在,绝对不会让佞臣祸乱朝纲。” 赵建看着向从天,目光多了几分感激,心里顿觉欣慰。想起当年自己不慎害死章嫣,为了掩盖真相而罢免了向从天的官职,不由得有些愧疚。自己那样对眼前的竹马故友,如今遇上谋反,还是他挺身而出保护了他的帝位。 “这次真的多亏汉东郡王的一双慧眼,若非你提前识破秦王和张照的谋反之心,大周朝廷早已落入佞臣之手,江山岌岌可危了!”赵建由衷地道。 “官家过奖了。”向从天低垂眼睛,看似谦虚,眼中却闪过一抹寒光。 随后,赵建把目光投向洛蔚宁,这个以男子身份立于朝堂的年轻女将领,心里更是对那句讖语深信不疑。大周自立国以来除了边关少有的冲突,已享百年太平。这几年朝里朝外动荡不安,从青军叛乱到秦王谋逆,偏偏无一不是靠洛蔚宁平定的。 赵建想到这些,看洛蔚宁的眼神变得慈爱和欣赏。 “还有洛卿,经得起诱惑和胁迫,领兵勇猛果敢,使大周免于一场劫难,回头朕重重有赏!” 洛蔚宁拱手,有力地道:“谢官家!” “至于参与谋逆的一干人等……”赵建叹了口气,继续道,“秦王暂时幽禁府中,其余人统统按律处置!” 按照大周律例,犯谋反罪一律判处弃市,并株连九族。也就是张照、高纵等直接参与的人统统弃市。还有那些被张照蛊惑,一起跪在仁明宫前请立秦王为帝的一众官员,贬谪的贬谪、罢官的罢官,无一幸免。 讨论了罪臣的处置办法后,殿内一时安静下来,能听见宫外鸟儿划过上空发出的尖锐的鸣叫声。 如今秦王谋逆刚刚平定,朝纲动荡,亟需确立储君,以免再有张、高余党翻起风浪。所有人都知道今日赵建召他们来福宁殿,最重要是确立储君之事。 几个老臣子和两名亲王面面相觑,都在等一个开口的人。最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向从天。向从天踌躇着,迟迟没有举动,引得了秦渡和洛蔚宁的疑惑。 向从天筹谋多年,为的不就是扶持明君上台吗?如今正是请立魏王的大好时机,为什么他还犹豫不前。 最后秦渡忍不住发出一声润喉声,向从天从犹豫中回过神来。他内心是极度不希望册立储君的,一旦册立了就成为他成就大业的一道重重的阻碍。但面对秦渡、洛蔚宁等人的期待甚至质疑的眼神,他不得不作出妥协。 如今他没有理由再拖延立储,一旦拖延则会暴露自己的野心。秦渡和洛蔚宁都手握兵权,显然不适合在这时候与他们闹掰。 带着极度的不情愿,向从天终于还是跪了下来,拱着双手认真道:“官家,如今朝中人心浮动,臣请立魏王殿下为太子,以定朝纲!” 其他人见状,纷纷跪了下来,拱着手掷地有声地道:“臣等请立魏王殿下为太子,以定朝纲!” 声音整齐,在宽广的大殿内显得尤其洪亮。 第140章 虚与委蛇 ◎洛蔚宁乃保存赵氏皇室的紫微星◎ 福宁宫请命后,魏王的太子之位已成定局。 洛蔚宁从大内出来的时候正好日薄西山,独自策马走在夕阳映照下金色的石板路上。 黄昏时候,老百姓都归家去了,夜市还没开始,路上行人稀疏,两边的小贩和商铺也短暂地冷清下来。 在这难得的安静里,洛蔚宁的心情甚为舒畅,毕竟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劫,得到了她和杨晞想要的结果。她们终于再也没有负担,可以放心地辞官归隐了。 想到杨晞还在服用汤药,途经望春门外特意下马买了两块红枣香米糕。 回到洛府后院,碰巧看到洛宝宝捧着托盘,上面盛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正往她和杨晞的院子走去。 “宝宝!” 她从后面走到洛宝宝身边。 “阿宁你回来啦,我正要给嫂嫂送药,喝完了好吃饭。” “让我来吧!”洛蔚宁自然而然地接过托盘,又问,“你嫂嫂今日身体怎样,有没有好好歇息?” 洛宝宝顿时抿着了嘴,黑亮的眼珠子心虚地转了转,“我都伺候她按时吃药了,不过……” “不过什么?” 洛宝宝看着洛蔚宁紧张的眼神,也不忍心隐瞒,若是杨晞因此身体出了什么大碍,也不是她愿意看到的。 遂道:“不过就是带着我去了一趟为善堂,将近酉时方回!” 洛蔚宁闻言,心一下子就揪紧了。为了让杨晞好好养病,她软磨硬泡才说服杨晞向宫里告假,以为她能安分在府中休息,没想到趁她不在家,还是偷溜去为善堂了。 她走进寝房的时候,见杨晞穿着一袭淡蓝色的居家长袍,坐在窗边看书,娴静悠然的模样。她心里暗笑道,衣服还换得挺快的。 她并不打算揭穿,敲了敲门,笑着走到她身边坐下。 “巺子,在看什么呢?” 杨晞听闻敲门声后转头看到了她,唇畔也扬起了灿烂的弧度,顺手搁下书,“阿宁,你回来了。” “今天觉得怎样?” 杨晞道:“本来我身体就无大碍,歇了好几日都快要发霉了。” 洛蔚宁抬手,宠溺地推了推她的额头,嗔道:“还在装,你今天歇了么?” 杨晞撒谎被揭穿,羞得脸颊都烫了,撅了噘嘴道:“还是瞒不过你。” 洛蔚宁宠溺地笑了笑,随后往鼓鼓的衣襟里一掏,掏出一油纸包,边打开边道:“给你买了红豆香米糕,就着喝药。” 看着两块白花花的香米糕,杨晞的心坎瞬间就如它们一样软绵绵、甜滋滋的。她们都在一起好几年了,洛蔚宁依然记得她爱吃什么,即使军务再繁忙也依然体贴如从前。 洛蔚宁拿着香米糕送到杨晞嘴边,杨晞吃一口糕点,喝一口药,很快就把一碗汤药喝完了。洛蔚宁食指指腹抹在她嘴角,抹去上面的水迹和糕点沫,然后张开其余的手指,捧着杨晞的脸。 目光深情款款,道:“巺子,我们终于可以归隐了!” 杨晞先是一怔,很快又觉得是意料之中的事,笑道:“秦王造反,贬为庶民后就再也无人威胁太子的地位,我们的责任也算是完成了。” “嗯,今日在福宁宫里,你父亲带头请立魏王殿下为太子,官家答应了。为了尽快稳定朝纲,册封大典就定在十日后。等大典一结束,我们就提出请辞可好?” “好,自然是越快越好!” 杨晞的眼眸充满激动,这是她的夙愿,盼了那么久,拖延一日她都担心会节外生枝,恨不能明日就请辞和洛蔚宁归隐。 两人憧憬了一会请辞归隐的事宜就到点用晡食,吃完后刚离开膳厅,管家就拿着一封请帖从外面走进来。 “将军、夫人,是汉东王府来的帖子。” 管家把帖子交给洛蔚宁,虽然写明是给她的,但她想也没想就转交到了杨晞手中。杨晞展开帖子一看,脸色生起了欣慰之色。 对洛蔚宁道,“父亲请我们明晚到王府用膳。” 洛蔚宁先是愕然,然后开心地笑了,这表明向从天终于正式认可她和杨晞的亲事,认可她这个女婿了。再也不必令杨晞左右为难,怎教她不高兴? “那一会我们去逛夜市,好准备准备。” 杨晞道:“也好。这次登门,顺便告诉父亲我们辞官归隐的想法。” 翌日傍晚,两辆马车停在汉东王府外,王府的管家带着几个小厮、丫鬟上前迎接。 洛蔚宁牵着杨晞下马车,身后是抱着大包小盒礼品的樱雪和几名小厮。 向从天在内堂接待了她们,先是关心杨晞的身体状况,然后称赞洛蔚宁在秦王谋逆案中的表现,希望今后他们一家人同心同德,扶持明君登基,拱卫太平盛世。三人谈得其乐融融,反倒让洛蔚宁和杨晞不好意思提及请辞归隐的事。 晚宴过后,夜幕已经降临。洛蔚宁、杨晞陪着向从天在后院里散步。 晴朗的夏夜月色干净通明,闪耀的繁星浮出天空,阵阵夏风送来凉爽,使人十分舒适。 向从天一袭白袍,双手别在身后,脸上没有往日的古板严肃,看起来格外愉快。杨晞与洛蔚宁对视了一眼,随后想对向从天说出想法,话到嘴边发现难以开口。 洛蔚宁见状,便主动道:“岳父大人,等太子登基大典一过,我和巺子打算…辞官归隐。” 向从天的脚步突然停下,脸上的愉悦骤然消散,转而变得平静。他回转身,审视的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了一会,最后目光落在杨晞身上,“巺子,这是你的意思?” 他知道自己的女儿自小被他输灌为母复仇的信念,沉郁多年,和洛蔚宁在一起后就变得心志不坚,生起退却的心思。只是碍于大业未成,她不敢轻易放弃。如今魏王终于成了太子,她认为自己任务完成。且周顺两国局势紧张,随时可能再遣禁军出征。她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洛蔚宁。 杨晞抬头与他对视,平静道:“这是我和阿宁一样的想法。父亲筹谋多年,铲除了高、张两党,扶持魏王夺嫡,相信再也没有人能威胁得了殿下和父亲了。女儿和阿宁经历了太多生生死死,如今只想远离朝堂,过点安稳平静的日子。” “也好。”向从天颔了颔首,又看向洛蔚宁,“可是阿宁,你想清楚了吗?平定秦王谋逆可是一记大功,论功行赏还在商议中。不出意外的话,秦帅能坐上殿前司主帅的位置,而副帅之位大概由郑铭迁上。那郑铭的位置……你也没兴趣吗?” 以洛蔚宁的年纪,坐上郑铭的位置—侍卫步军司都指挥使固然是莫大的功名,堪称古今鲜有的少年将才。但比起和杨晞厮守一生,这些荣耀都显得无足轻重。 功名利禄乃虚无,唯有杨晞才是她一生所求。 她看了看杨晞,眼眸变得更为坚定,道:“多谢岳父大人提点,阿宁想清楚了。与巺子相比,那个位置不重要!” “难得你如此看重巺子,我这个做父亲的就放心了。” 向从天表面上神色欣慰,但笑容掩盖下是不悦与忌惮。洛蔚宁乃保存赵氏皇室的紫微星,一旦放生,将成为他大业上的克星。还有杨晞,未来将会是他向氏王朝独一无二的公主,又怎么轻易舍得让她当一个平头百姓? 今夜他对她们的好意不过是虚与委蛇,麻痹她们的戒备心。 一会,他道:“既然你们想清楚了,为父无能阻拦,也不想阻拦你们。你们尽管按自己的想法活吧,但太子新立,朝中近日又过于动荡,为父还是希望你们等上两三个月。” 向从天知道今夜小两口不过是把想法告之他,而非请求他的同意,故而假作同意又趁机拖延。 洛蔚宁与杨晞互相看了看,皆以为向从天的话是为了稳固大局,终是同意了。 十日后,太子册封大典顺利举行,魏王赵珙从一个没有母系家族支持,不受皇帝宠爱的皇子成为大周未来的天子。而在同一天,曾经深得圣宠的秦王被贬为庶民,遣送出京,去往那遥远荒凉的西境。 没过多久,煊赫一时的张照和高纵两大老臣均在汴京闹市中被斩首,其上下九族男丁几乎无一生存。 由于处决了高、张两人,与顺国的矛盾得到暂时的缓解,两国停火近两月,进行了多场和平谈判。周国要求顺国签下撤军盟约,把军队撤回赤山路,并移交降将。而顺国则肆意索取战争赔款,除了每年的岁币,还要求周国赔偿金二十万锭,银五十万锭,绢帛百万匹,在盟书中还称周帝为弟。 垂拱殿内的早朝上,赵建看着盟书,气得胡子都颤抖了,把盟书掷在地上,怒道:“真是岂有此理,我大周立国上百年,一个新立不久的胡虏小国就胆敢称兄,简直是痴心妄想!” 立在下首的太子也满脸的义愤填膺,执起芴板道:“父皇息怒。孩儿也以为这协议万万不能同意。” 除了让大周称弟国,那战争赔款也属无耻索赔。顺国要求的金银锭为每锭十两。大周每年国库收入折合才8000万贯,顺国一口气就要了近半。本来朝廷就因青军叛乱以及和顺国的战争耗费了国库大量的金银,若这样一赔,连军队也难以供养,不是明摆着抽掉大周的命脉? 赵建道:“大周绝对不能接受称弟,朕觉得,暂且拖延着顺国,好让他们继续休战,另一边整兵北上,若最后谈不拢顺国继续南下,大周也有抵挡的力量!” 站在官员队列中的洛蔚宁亦觉得这是不错的办法,她认为顺国就没多少和谈的诚意,必须趁休战喘息的机会悄然派兵北上,才不会被打得措手不及。 向从天却在心里暗嗤赵建企图左右逢源的贪婪心思。想当初顺国渡过离河直抵晋城,他吓得连连求和,直言什么条件都答应,因此逼得张照和高纵谋反。现在休战才两个月,他就忘了亡国的恐惧。既希望顺国撤军,又不愿付出充足的财帛,可谓侥幸而贪心。 正当太子欲出言附和赵建的时候,向从天举起芴板道:“官家请三思。如今顺国只是暂且休战,大军仍在离河沿岸,一旦发现我朝增兵,必然会被激怒再次发起进攻。” 太子看着向从天,如鲠在喉。顺国给出的议和条件几近丧权辱国,想不明白向从天为何仍要逢迎?但自己毕竟是向从天拥立上位的,他向来尊敬向从天,视为师傅,便没当廷出口反驳。 显然,坐在龙椅上的赵建也颇为不悦,问:“那汉东郡王以为如何?” “臣以为,赔款与称谓还可继续谴人谈判,万万不可率先动兵,否则只会给顺国一个南侵的由头。” 赵建将目光投向其余大臣,想听到其他提议。但自从张照倒台后,满朝官员几乎都是向从天的党羽,即便不是也不敢出来与之抗衡,除了洛蔚宁、秦渡和两三个异党,其他大臣均应声附和了向从天。 140-150 第141章 请辞风波 ◎洛蔚宁也终于承受不了杨晞的冷淡。◎ 洛蔚宁穿着绯色曲领袍,戴着长翅帽沿着宣德楼城墙上走,一身公服显然刚从早朝出来。她走到城楼站岗的部将身边嘱咐了几句,刚转身准备离开,就看到太子领着两名随从朝她走来。 洛蔚宁赶紧迎上前,作揖道:“见过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 洛蔚宁从赵珙的语气听出他有些不悦,但近日她似乎没单独与他会面,更无从得罪他。想来是从哪里受了气,来找她开解的。 于是她道:“殿下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赵珙脸色布着一层灰霾,“我们边走边聊吧!” 两人沿着城墙通道缓缓走着,随从跟在相隔五六步的后面。 听赵珙一说,才知是早朝后他和向从天就顺国的撤兵条件单独谈了一番,赵珙初登太子之位,血气方刚,欲增兵与顺国一战到底。向从天却认为继续和谈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且北境还有唐家军,一旦顺国继续南下,派唐老将军增援即可。 洛蔚宁有些不解,思虑再三还是问了出来,“臣记得当初朝堂对答,殿下也认同议和之法,为何忽然改了主意?” 赵珙甩了甩衣袖,无奈地叹了口气,“哎,其实当初朝堂对答那翻言论也并非完全是本宫的意思。” 朝堂对答前夜他与向从天见过面,听了他的指点后,也不满一味地议和、委曲求全的对外策略,但向从天却揣测到圣意,圣上当时被顺国的攻势震慑,不敢再战,提出议和之策不仅能得圣心,还能扳倒秦王一党,坐上太子之位。至于实际采取什么策略,就等坐上那个位置以后,再根据顺国的态度变更。 事实也如向从天所预料,赵珙在朝堂上说出那一番话不仅得到了赵建的认可,还像一把利刃狠狠刺向张照,逼得他不得不以造反来对抗。 至此,洛蔚宁才完全明白了,原来当初她以为软弱妥协的魏王不过是为了夺嫡的伪装。她不禁欣慰起来,大周的储君,还算是一个背脊挺直,有骨气的人! 但眼下最重要的问题是太子与向从天的分歧,想法不一致,迟早会走向对峙,朝廷将再次动荡不安。 赵珙又恼道:“顺国给出的议和条件,着实是欺人太甚,若答应了,大周国威何在?与其把金银送给顺国,还不如用来招募士兵!” 洛蔚宁想了想,劝道:“殿下言之有理,末将也认为向顺国称弟万万不可。只是顺国骑兵过于强悍,不如趁着休战期间,多准备战马、打造战车,一旦顺国继续南下,就可派上用场。” 赵珙从向从天那里受了气,难得找到一个认可自己想法的人,脸上的阴霾顿时散却,露出了踌躇满志的笑容。 “也好,这样便不用与汉东郡王对着干了。” 赵珙从前是一个不受宠,鲜少有重臣、外戚相中的皇子。小时候向从天给他讲过三天学,对方就慧眼赏识他,一路暗中支持,直到拥立他为太子。这份知遇之恩,赵珙感激不尽,故而不愿与之分庭抗礼。再者,他新立太子,根基尚不扎实,还没有与向从天叫板的条件。 两人停在城墙垛子前,赵珙眺望着汴京城内的万千屋宇和广厦,心情激荡,眼神炽热。 “这天下的责任以后就是本宫的,怎么能不守护好?大周的国土不能丢,大周的子民更不能臣服于异族!洛将军……”赵珙转头看着洛蔚宁,“若本宫要战,你是否愿意支持本宫?” 洛蔚宁深知自己是一个即将辞官归隐的人,没底气掷地有声地答应太子,她也把不准自己的心思,若顺国兵临汴京城下,自己恐怕也无法心安理得地离开。 于是道:“殿下请放心,若到了万不得已,不得不战的时候,末将一定会站在殿下这边!” 赵珙拍在洛蔚宁的肩膀上,“好!” 军营里忙碌了一整天,直到夜幕降临洛蔚宁才回到将军府。从管家夫人口中得知杨晞在书房,她就往书房而去。踏过门槛,她就见油灯下,杨晞端正地坐在书案前,挥笔书写着。 她不忍打断,立在原地盯着杨晞,油然多了一份负疚。或许杨晞正在为她们归隐之事筹谋,而她却犹豫不定。 少顷,杨晞搁下毛笔,抬头看到了洛蔚宁。 “巺子。”洛蔚宁走到对方身边。 杨晞淡然地笑了,把墨迹未干的整张纸拿起,“阿宁,你回来得正好,你看看,这是我写的辞呈。” 洛蔚宁接过辞呈,眼睛落在字迹,却没有看下去的兴致。 杨晞看着她心不在焉的模样,心一下子如坠入寒冷的深渊。果然不出她预料,洛蔚宁犹豫了!今日早朝后她就听到宫里流传出来的话,说顺国侮辱大周,议和绝对谈不拢,不久后将会继续开战。杨晞忐忑不安了一天,回家后立即动笔写辞呈,欲趁着还没开战带洛蔚宁离开。 她知道以洛蔚宁的性情,顺国继续南下,国家有难,百姓受罪,她身为禁军将领绝不会躲起来苟且偷生。没想到,她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不想看就别看了!” 杨晞夺回辞呈,容色冷了下来。 “巺子。”洛蔚宁牵着她的手,眼神恳切,“等和谈完成后我们再走,好不好?” 杨晞凌厉的目光盯着她,“和谈完成?万一谈不拢呢!” “一定可以的,官家在早朝上答应了,继续与顺国和谈,不会发兵的,你要相信我。” “好,你让我相信你,那你现在就……”杨晞眼睛带着水雾,满腔的委屈,忽然察觉自己在威逼洛蔚宁,如此的霸道和无理取闹,让一向冷静自持的她难堪和嫌弃自己,语气遂放缓了,“你也先写一份辞呈吧!” 洛蔚宁心疼杨晞,如果先写一份辞呈她能开心一点,那便先写吧。她毫不犹豫坐到书案前,洋洋洒洒写满了一张纸,杨晞看了看,待墨迹干后放入信封,然后和她的辞呈一起保管了起来。 洛蔚宁相信杨晞做事有分寸,不会贸然呈上她的辞呈,就放心地任她保管。 床头的油灯燃着微弱的黄光,烧剩的灯芯几乎浸没在灯油里。寝房里晦暗不明,寂静得只能听见床上传出的呼吸声。 红色的纱帐内,洛蔚宁平躺在软枕上,被子盖到胸口,双眼定定地望着帐顶。躺在里侧的杨晞背对她而睡,同样睁着眼睛,和她一起陷入了愁思。杨晞在想自己今夜是否做得太过分了,洛蔚宁会不会因此厌弃、忌惮她? “阿宁。”她忍不住问,确认洛蔚宁睡着没有。 洛蔚宁温柔地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杨晞又道:“我这么做,只是因为太害怕失去你。” 洛蔚宁转过头看着杨晞的背影,单薄瘦弱,忍不住翻身把她搂入怀中。双手环过她的腰肢,握着她的双手,才发现肌肤是冰凉的。 她吻了吻杨晞的颈窝,心疼道:“我不怪你。都是我不好,让你难过了。” “那晚在河边看烟花,你答应过我永远都不会离开我的。” “你放心,我都记得。等和谈结束,我们就立刻离开汴京。” 怀里的身躯脆弱得战栗,洛蔚宁紧紧搂着,几乎要揉进身体里,这样两人便永远不离不弃了。她的巺子以前多么冷静的人,如今因为害怕失去她,脆弱得如同陶瓷人偶。尽管她今日才答应了太子助他作战,但只要杨晞高兴,她愿意说违心话,她想听多少就说多少,就算会天打雷劈,她也觉得值得了! 另一边,汉东王府的书房里依然油灯通明,向从天搁下毛笔,拿起写了简短几行字,不到巴掌大的纸条,从容站了起来。 “放进蜡丸里,传给秦扬。” 一袭黑衣的武德站在他跟前,接过了密信。 “行事切记小心!” “是,王爷!” 武德这身黑衣正是为了送信不让人发现身份而穿上的。接受向从天的嘱咐后,他就迅速离开了。 向从天右手掌心挂着手珠,在安静的书房内一边踱步,一边滑动着手珠。棱角分明的脸庞漾开一抹笑容,在灯光映照中显得森冷瘆人。 他心想,赵建和赵珙两父子愈发的不知天高地厚,竟还想糊弄顺国休战,趁机整兵增援。本来他与顺国主帅商量好,借口议和休战三个月,让顺国和雷霆军整顿兵马,再一口气南下直逼汴京。现在看来不容拖延了,一旦赵建增兵,南下就少一半的胜算。 是时候给赵建父子以及大周王朝来一个了结了。 想当初大周高祖武将出身,从前朝幼帝手中夺位篡国,他又何尝不能从赵氏手中夺取帝位?几十年前许多人都听过大周气数将尽的讖言,却没几个人知道他向从天乃帝星坐命。为此他筹谋多年,只等一个天命所归。 周顺两国一直在兄弟国称谓上争执不下,和谈多次无果,终于在十几天后,顺国再次以周国奸诈狡猾,打着议和的幌子拖垮顺国兵力为由发起进攻。用熟悉地形的受降雷霆军作开路先锋,顺国两万骑兵势如破竹,逼得周军弃械南逃,不足半月就兵临晋城。 晋城乃大周北境最后一道防线,不仅地形高峻,易守难攻,里面还有近百万人口,北境最大的粮仓和军械所,一旦丢失,就等同于给顺国这头猛虎添上翅膀,很快就能飞到汴京城下,将大周江山吞进胃里。 赵建和群臣再次慌作一团,情急之下,赵建竟失了分寸,当廷斥责向从天判断失误,误了国家。向从天看着赵建垂死发狂的样子,目的达到也不妨为他演上一出。于是跪地请罪并请辞,愿以使臣身份亲自去和顺国谈判。 果然,满朝的向党人包括太子纷纷替他求情,赵建担心朝廷人心离散,只得忍下怒火。继续让向从天安排和谈,另一边让太子带领禁军加固汴京城墙,布置防线,并派遣唐家军老将亲自领兵增援。 唐家军世代屯驻西北,圈养着许多强壮的草原马匹,骑兵众多,且长期与西北游牧部落交手,有和胡族作战的经验,是唯一能与顺国骑兵交锋的军队。此前唐家军已派出五万士兵增援,这次由主帅唐老将军亲自领十万士兵解围晋城,留下唐老将军长子镇守西北。 在唐家军解围晋城的时候,开封城内外的禁军也紧锣密鼓地布置防线,军械所日夜轮流制造兵器火药。 为提振北境军队士气,满腔热血,急于有所作为的赵珙请命领兵出征,帝不允,赵珙就先让洛蔚宁和另一支禁军的将领加紧练兵,待到他请命成功即可出发。 军队忙得不可开交,洛蔚宁每日几乎近子时才回到府中。因为她迟迟没有谈及请辞的事,杨晞日渐看不到希望,心情沉重而难过,与洛蔚宁的话语也从寥寥句句变成几日也没说过一句话。 洛蔚宁以为她生气了,但杨晞只是高兴不起来,不想说任何话。好几夜,洛蔚宁下榻后抱着杨晞哄她说话,哄不到十句,她就累得昏睡过去了。 日子就这么安静冷淡地过去了一个月,晋城被围攻的局势并不因唐老将军亲自出马而改变,洛蔚宁也终于承受不了杨晞的冷淡。 那晚她洗漱后回到寝房,看到杨晞一袭寝袍,坐在妆台前梳头,准备歇息。她缓缓走到对方身后,温声道:“我来帮你吧!” 杨晞动作一顿,洛蔚宁便顺手夺过了檀木梳,左手拿起一束秀发,右手里的梳子轻轻从发根梳及发梢,动作温柔轻盈,杨晞明显感受到她的耐心与细心。 世人都道,爱一个人越深,能给予的耐心就越多。 原来她们沉默相对的日子,洛蔚宁对她的感情从没变过,哪怕她日日为军务操劳,满身疲惫,对她的耐心也从未减少。 铜镜倒映中,洛蔚宁的脸庞带着疲惫,她忍不住关心道:“太子请命出征可成了?” “还没。”洛蔚宁沉默了片刻,忽然道,“巺子,我们明日就递上辞呈吧!” 杨晞一怔,万万没想到洛蔚宁会在这时候答应请辞,她不是要随太子出征吗? 洛蔚宁从镜中看到她的疑惑,笑了笑,“只要巺子开心,其他都不重要。” 难得洛蔚宁应承了,杨晞却高兴不起来,心坎反而被堵塞了一样。她开心了,可洛蔚宁开心么? “把我的辞呈给我吧,明日我就呈上去。” 杨晞心情矛盾,她知道洛蔚宁这时候递辞呈无异于当逃兵,无论官家、太子还是秦渡都会大失所望,甚至迁怒于她。但哪怕有一丝希望免于上战场,她都不愿放弃。她都想好了,洛蔚宁只需要呈递辞呈,其他的,就让她求公主帮忙。 就算良心不安,就算被洛蔚宁记恨一生,她也要洛蔚宁平安活着! 她捧起妆奁,底下压着两封辞呈,她拿起上面的那封,站起来递给洛蔚宁。 洛蔚宁的眼中闪过了失望,她本来抱有一丝期待,期待杨晞会理解她,让她留在军中拱卫国家,但终究是她想多了。 她淡然接过,“好,明日我回军营吩咐点事情就呈递上去。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们睡吧!” 虽然她面色平静,说话语气也温和,杨晞却敏感地捕捉到其中的冷漠,失去的感觉袭上心头,她不敢相信,心急地想证明一下。 脱口而出道:“阿宁!” 洛蔚宁回转身,双臂突然被握着,嘴唇猝不及防地被杨晞堵住。这是两人沉默多日,难得的亲热,是杨晞鲜有的炙热大胆的主动。她本该抱她入怀,张开唇瓣迎接她的吻。但这一次却僵立原地,双唇如她的心,结上了一层冰,迟迟不为杨晞的热情融化。 面对洛蔚宁的毫无反应,杨晞彻底怔住了,眼眶瞬间涌满泪水。 原来,她用这样的办法留下的洛蔚宁,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洛蔚宁了! 秋风萧飒,神卫军校场上弥漫着一层朦胧的雾霾。 士兵们手持军刀互相对抗,发出雄浑有力的“嘿哈”声。 阵阵风不停地吹拂,插在瞭望台上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 洛蔚宁立在瞭望台上,双手扶着栏杆,望着校场上那些为了上战场而日夜操练的红色身影,神色十分凝重。 连普通士兵都不敢退缩,她一个将军却在国家危难之时提出请辞。 她自嘲地笑了笑,然后便收回了思绪。自己答应了杨晞,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无论官家允不允。她总得试试,算是给杨晞一个交代。 “哎呦,冷死我了!” 柳澈刚登上瞭望台,一袭薄衣裳被风吹得摇曳起来。她冷得双手抱住了身体,“洛蔚宁,有事不能在屋里说吗?” 她走到洛蔚宁身边才习惯了这里的大风,把双手放下搁在护栏上。 洛蔚宁看了她一眼,又将目光放回校场上,沉默片刻后道:“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有勇无谋,又过于心软,不适合当一个将军。” 柳澈满脸疑惑,怎么突然妄自菲薄起来? 听见洛蔚宁又道,“而你不同,你足智多谋,杀伐果断,更适合管理军队。不如,我举荐你作神卫军将军吧?” 柳澈惊得下巴都差点掉下了,狠狠地打了下洛蔚宁的手臂,“你发什么疯!” “我是说真的。”洛蔚宁看向柳澈,“我答应了巺子和她归隐,一会就递交辞呈了。” “你说诨话吧,现在什么时候,你递交辞呈看官家不砍了你?” 洛蔚宁从衣襟掏出辞呈递给柳澈,柳澈将信将疑拆开,看着上面清晰的文字,她终于相信了,气得白皙的脸皮都抖了抖。 洛蔚宁道:“既然巺子让我递辞呈,我相信她就想好了办法让官家批准。柳澈,以后神卫军就交给你了!” 柳澈咬了咬牙,把辞呈狠狠地拍在洛蔚宁的胸膛上,同时大喊一句。 “你有病啊!” 声音声嘶力竭,还破了音。 “谁会让一个女人领兵打仗?洛蔚宁,你决定辞官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我?”柳澈气得眼眶都红了,“我大老远跟着你回汴京,一心辅佐你,等你飞黄腾达我还想蹭个女官做。现在你辞官了我跟谁,谁给我当女官,你对得起我吗?” “柳澈,对不起,我会尽力举荐你的。” 柳澈倔强地瞪着她,泪水如脱线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虽然洛蔚宁答应了举荐她当女将军,可为什么她的心还是好痛。 “你忘了那年上元夜我们的约定吗,你说你要做改变天下的第一人,你辞官了上哪改变去?” “这一切就交给你吧,我还有巺子,不想做那个人了。” “巺子,巺子,你眼里除了她就没点别的吗?” 柳澈把脸瞥向瞭望台外,抬起衣袖擦了擦泪水。 “是!”洛蔚宁毫不掩饰。 柳澈大失所望,剜了一眼她,从齿缝挤出了几个字,“窝囊废!” “反正你想都别想,你请辞了我就把我的女兵遣散,也归隐了去!” 说完,柳澈就走下了瞭望台。 “哎!”洛蔚宁捡起地上的辞呈,急忙追着柳澈去。 就算柳澈不愿意当将军,她起码说服她留下当军师,神卫军才不至于出乱子。 柳澈脚步很急,离洛蔚宁十步之远,洛蔚宁小跑着追上去。刚走到柳澈身边就看到李超广策马跑来。 “将军!” 看李超广面色惊慌,洛蔚宁和柳澈都忘了方才的争执,只好奇发生什么事了。毕竟李超广今日带人在城内站岗,突然回来,一定是城内来消息了。 “北境出大事了,官家宣你立即入宫!” “什么!” 洛蔚宁欲再询问,李超广却也不知内情,她等不及差人备马,骑上李超广的马就直奔出校场。 当她跟着马都知,步伐匆匆地踏进垂拱殿的时候,太子、秦渡、向从天等十数名高官已站在官家面前,个个容色铁青,甚至有啼哭出声的,显然是发生了一件惨烈之事。 “臣参见官家!” “起来吧!”赵建的声音也疲软无力。 “官家突然召臣入宫,北境发生什么事了?” 所有人都缄默不语,殿内一片死寂。洛蔚宁迫切的目光扫过众人的脸,最后落在赵珙身上。 赵珙迟疑了一会,眼睛开始泪水打转,道:“唐家军遇袭,唐老将军和长宁郡主……不幸殉国,十万大军……全军覆没!” 第142章 危急存亡之秋 ◎赵建说的“南巡”就是跑路。◎ 话说唐老将军接到兵部命令,率领大军从通天谷绕路欲袭击围困晋城的顺国军队。深夜行军,以为能躲过敌人的注意,没想到刚行到通天谷,两边山上便滚下无数巨石,接着是暴雨一般的箭矢,士兵惨叫不绝、死伤无数。唐老将军和盛榕多次突围,奋战三日三夜,最终在疲惫和绝望中以身殉国! 听闻唐家军全军覆没后,另一支解围晋城的厢军将领在恐慌之下竟率部将投降。故而晋城外再无救援的军队,只剩下秦扬领雷霆军协助晋城知府在城内死守。 听了太子讲述唐家军惨烈的遭遇,同为大周军人,洛蔚宁几乎能感同身受,悲痛与耻辱交织在胸腔。 十万大军,大周唯一能与顺国骑兵匹敌的军队就这么全军覆没了。顺国仿佛一头无坚不摧的魔鬼,正在慢慢的吞噬着大周,而他们仿佛没有招架之力。 只见皇帝浑身疲软,眼睛镶着泪水,呆呆的。 向从天思虑良久,拱手道:“官家,唐家军的牺牲乃大周之殇,可我们不能因此自暴自弃。如今当务之急有二,一乃整兵北上继续解围晋城;二是继续遣人议和,尽快把战事结束了。” 秦渡道:“顺国连使臣都不接见,还如何议和?” 自从顺国重新发兵进攻后,以周国只想使诈欺骗他们休战,毫无议和诚意为由,拒不接见大周的使臣。一路南下,大有攻取汴京的气势,赵建故而才如此绝望。 向从天道;“此前顺国以为我朝无诚意,臣认为,不妨派一位王爷或皇子作使臣,以展现我朝的诚意。” 此话一出,在场的太子、四皇子以及两名亲王骤然间变得面色暗沉,紧张得心跳如擂鼓。此前顺国就有扣押使臣的无耻举动,后来大周多次谈判才把人放归了。顺国就一野蛮部落,如今两国局势比此前更为严峻,当了这使臣,几乎等于有去无回。 赵建扫视诸王,看到个个畏缩不前的样子,不禁失望。他也不想让皇族之人冒险,但事关大周存亡,他们不得不作出一点牺牲。 两名王爷均是赵建的异母兄弟,派遣他们难以显出最大的诚意。在众臣提议下,赵建选择了其中一名王爷随同四皇子出使,挑选百名禁军中的精锐武士随行,确保二王能全身而退。 四皇子一向身体羸弱,不问政事,过惯了悠闲自在的日子,危险的重任落在头上,双腿又软又抖,哭着求赵建收回成命。赵建嫌丢人,立即让马都知将他带了下去。 另一名随同出使的王爷表面虽维持着镇定,但也绝望得整个人都心不在焉。 决定好议和事宜,赵建又将目光扫过在场的将领。比起出使和谈,领兵出征要更让人胆寒。他问谁愿领兵解围晋城,为唐家军复仇雪耻。众将帅和此前多次请命出征的太子都鸦雀无声了,毕竟连唐家军都全军覆没,此行北上犹如给顺国送人头。 洛蔚宁内心激愤,很想请命出征为国雪耻,但想到杨晞又矛盾了起来。 说实在,赵建的确有意让洛蔚宁领兵挽救大周,多看了她两眼,发现她在纠结,起码不是贪生怕死的畏缩样,便欣慰地等待着她开口。 这时候,秦渡却先踏出一步,拱手道:“官家,此时大周士气不振,乃危急存亡之秋,臣请官家立刻准许太子亲征,臣愿领兵随同左右!” 自从听闻唐家军全军覆没,唐老将军殉国后,赵珙方切身体会到顺国士兵之强悍,摆驾亲征虽能出风头,但更可能有去无回。他早早打消了这个念头,没想到秦渡又再提起,令他不由得深深打了个寒战。 见赵建犹豫了,向从天附和道:“官家,秦帅言之有理,如今我军连连败退,顺国气焰嚣张,若能让太子亲征,不仅凝聚军心,提振士气,还能威吓顺国,这是唯今对抗顺国最好的办法了!” 这番话听起来句句在理,实质包藏着向从天的祸心。他深知秦渡与洛蔚宁一样的天真和愚忠,留在汴京只会坏了他的大事。若他与赵珙一同战死沙场,大周没了殿前司统帅,失去储君,就是他求之不得的结果。 赵建根本不去考虑,不满地哼了一下,道:“秦帅和太子都不能北上,朕另有安排。” 赵珙顿时松了口气。 只听见赵建环视众人,面色忐忑,带着心虚,继续道:“一旦晋城不保,顺国不到几日将会兵临汴京。朕打算南巡,让秦帅领兵随驾,而太子就留守在汴京处理政务吧!” 此话一出,十几名重臣面面相觑,都惊得咋了舌。显然,这时候赵建说的“南巡”就是跑路。他担心顺国攻陷汴京,故而事先南逃,把烂摊子扔给太子。历朝历代,不乏帝王如此,群臣理解赵建的想法,却大都不认可。 首先跪下来劝阻的是亲王,接着是吴焕。 然后秦渡也跪下来道:“晋城还在坚守,官家乃一国之君,不能在这时候离开了汴京,否则军心溃散,百姓混乱,大周江山就……保不住了!” 秦渡痛心疾首地重重磕下了头,眼中随之洒下几滴热泪。 最不愿意赵建逃跑的莫过于向从天,他联手顺国、安置秦扬在北境,布下这场冒险的大局,就是为了取了赵建的性命,将江山大权收拢在自己手中。他逃跑了,岂不是功亏一篑? 于是他也装作忠直,痛哭磕首请求赵建留守汴京,鼓舞大周军民守护国土。 赵建见群臣跪伏痛哭,也泪流不止,手执黄巾帕擦拭眼泪。他不想做亡国之君,不想被俘虏落得个青史嘲笑的下场,除了懦弱逃跑他别无他法。 擦干泪水后,他看向了洛蔚宁,这个命中注定的大周救星,是他最后的寄托了。 “洛卿!” 洛蔚宁心中一紧,随后挺了挺身板,“臣在!” “从青匪叛乱到张照谋逆,你两次匡扶朝廷,就像是大周的福星。如今外敌入侵,大周有难,朕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在你身上再赌一把,愿你不负朕的信任,把野蛮胡人逐回赤山!” 听闻赵建把所有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洛蔚宁赶紧道:“臣惶恐,臣不敢当福星,但臣食皇禄,身为大周子民,只要有需要,臣……愿为大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如今侍卫步军司都指挥使一职仍在空缺,今日起由你迁补。接下来你便与马军司协调,整顿十万兵马,准备解围晋城。至于南巡之事,容朕再考虑考虑。” 洛蔚宁没想到,就在自己提出请辞前一刻,唐家军全军覆没的消息恰好传来;更没想到出征的使命当日就落在了自己头上。顿时如血液倒灌脑袋,脸上发烫通红。 不是她不想与杨晞归隐,只是,这大概就是他们的宿命吧! 秋风萧萧,宣德楼上旌旗飘扬,站岗的禁军站得笔挺,在夕阳斜照中拱卫着这座古老而垂暮的皇城。 一袭苍凉的身影立在城墙垛口边上,眺望着街道上如织的行人和道路边上的千家万户,容色悲凉而无力。 在她身后,杨晞在士兵的指引下登上了城墙,“夫人请。” 士兵以手势和眼色指示洛蔚宁的方向,杨晞点头致谢,然后走向洛蔚宁,步伐却停在了洛蔚宁身后五步外。 望着那立在秋风中的瘦削背影,杨晞忽然觉得好陌生。她大概知道对方请自己到这里要说什么了。心如冰窖般寒冷,更带着对洛蔚宁的失望。 “你找我来这里想说什么?” 洛蔚宁闻声转过身来,“巺子,你来了。” 杨晞见她神色悲凉,眼眶含泪,不知是哭过还是被风吹的。走到她身边,盯着她道:“你的辞呈呢?” 洛蔚宁眺望着远处道:“我撕了!” “为什么?” “我就要领兵北上了。” 杨晞听着她说得那么云淡风轻,仿佛不曾对她承诺辞官归隐,仿佛不把她的想法当作一回事。她委屈地哭了,疼痛的感觉从心底扩散到全身,痛得她几乎要窒息。 哽咽着,好不容易才能开口质问,“你为什么要出尔反尔?你忘了昨夜答应过我吗?” 洛蔚宁就这么看着她泪如雨水打落在脸上,却抬不起勇气为她做点什么。 “巺子,对不起。” “既然一定要出征,为什么还要承诺,为什么还要给我希望?” “不是我不想,而是……” “而是比起你将军的责任,我的想法根本就不重要对吗?”杨晞愤怒打断了她的话,“洛蔚宁,这种日子我不想过了!” 在平定青军之乱的那段日子,她多少次看着洛蔚宁领兵出征,然后整日整夜的提心吊胆,担心再也见不到她。每一次离别都可能是死别,永远的循环往复。 她恐惧,她痛苦,这一切的根源就在于她爱她! 若洛蔚宁决定了出征,她只能斩断这一切。 杨晞盯着洛蔚宁的眼睛,含泪的眼眸充满了决绝,“既然你出征,那请你给我一道和离书,从此以后你我再无瓜葛,无论日后你是权倾天下还是战死沙场皆与我无关。没了你,我大不了就随至清真人出家!” 在听到“和离书”三个字的那一刻,洛蔚宁彻底慌了,眼见杨晞转身欲走,她一步上前握着杨晞的手腕。 “巺子,你听我解释。” “我不想听!” 杨晞奋力挣扎,双手却被对方紧紧钳着。 “盛榕战死了!” 洛蔚宁大吼一声,扭动挣扎的身躯终于安静了下来。 杨晞镶满泪水的脸上露出错愕的神色,洛蔚宁担心她承受不了,紧紧地把她抱着。 “唐家军没了,我们无路可退了!” 深夜,洛蔚宁从军营回到洛府,刚踏进寝房就见到杨晞坐在窗边。 窗牖敞开,寒凉的秋风从口子灌进来。杨晞只穿着一袭单薄的寝袍,麻花像一只毛茸茸的大球安静地趴在她腿上,她手里抚摸着猫毛,目光看着窗外,怔怔出神。 听到她脚步声后,麻花冲她喵了一声,杨晞回头淡然地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放回窗外。 盛榕毕竟是杨晞曾经爱过的人,得知她战死的噩耗,难过是在所难免的。洛蔚宁走到架子旁拿起一件披肩披在杨晞肩上。 “外面风有点大,小心着凉了。” 说完洛蔚宁撤下支撑窗扇的木棍,把窗户合上。然后轻轻坐到杨晞面前,撸了撸麻花的头颅,麻花与她们相处了几年,甚通人性,很快就会懂洛蔚宁的意思,咚地从杨晞腿上跳下,竖着尾巴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洛蔚宁安慰道:“盛榕的死和唐家军覆没是大周的不幸,也让满朝哀痛。但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要坚强起来,不能难过坏了身子。” 杨晞缓缓把目光投向她,眼中仍含着泪水。心中划过嘲笑,这个傻子,竟以为她只是在为盛榕的死难过。 诚然,一个从前倾注过感情,亲密无间的生命,还没来得及告别就这么消失在世上,的确让她震惊与难过。但她现在的唯一是洛蔚宁,更让她难过的是洛蔚宁要代替死去的盛榕继续作战,这难道不是一个让人恐惧的巧合吗? “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代替她?” 杨晞无力地阖上双眼,两行泪水沿着脸颊滑落到下巴。 勇猛强悍的西北唐家军尚且全军覆没,洛蔚宁带兵出征不就相当于白白送死吗? 听着她的控诉,看着她的泪,洛蔚宁胸口蓦地一痛,低下头,落下了几滴泪水。她看到杨晞放在腿上的手在颤抖,把它握紧了。 “我们没得选了!如果大周亡了,我们谈什么归隐田园,谈什么平凡的日子?” “就算颠沛流离,我也希望我们能在一起!” 若她们只是平头百姓,顺国打到汴京,她们起码也能逃,但洛蔚宁出征了,就只有赴汤蹈火这条路了。 洛蔚宁又道:“那他们怎么办?大周的老百姓怎么办,大周那么多的孩子,无忧无虑的日子都没了,要么死在烽火铁蹄下,要么跟着爹娘颠沛流离。而我明明有责任守护他们,却做了缩头乌龟,你让我有何面目活下去?你忘了那晚,我和你还有公主、柳澈的约定吗?我说过要做改变天下的第一人,如果天下都守护不了,如何去改变?” “我没有!”杨晞十分肯定地争执道,“那杯酒我没喝,我没跟你们约定过!” 她深知这是一条充满磨难与痛苦的漫长的道路,每行一步都可能葬送了洛蔚宁的性命,她只希望洛蔚宁平安快乐地和她一起,从来没想过做什么改变天下的第一人。那晚她眼睁睁看着洛蔚宁、赵淑瑞和柳澈三人喝下那杯约定酒,却始终没有参与进去。 “洛蔚宁,你忘了你当初是为我入军的吗,现在为什么不愿意为我退出?” 洛蔚宁哽咽了一下,又道:“我们没有退路了!巺子,我答应你,只要有你在,我便会守住这片河山,守护苍生,更是守护你。”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不要浪费在争吵上好不好?你相信我,只要你在,我一定会活着回来找你的!” 她们的时间不多了,不要浪费在争吵上。犹如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杨晞心上。 杨晞凝望着洛蔚宁,眼神里的刚烈缓缓转化成了不舍,洛蔚宁察觉到细微的变化,高兴地展开笑颜,把杨晞紧紧拥入怀中。 隔了两日,朝廷才将唐家军老将军和长宁郡主以身殉国的讣告传出,为稳定百姓,隐瞒了全军覆没的军情。 两人的尸首由当地百姓运到大周控制的地界,再由士兵直接送回西北。另有衣冠送回汴京,在汴京的唐府,管家收到衣冠后立即发丧。 丧礼当日,天子亲题挽联令马都知送来,并追封唐老将军为县公,长宁郡主追为公主。 太子亲自登门吊唁,满朝文武陆续跟随,无不慨叹垂泪。 丧礼连续三日,头一天有太子和重臣,吊唁的人太多。洛蔚宁和杨晞便选在第二日上午,杨晞还特意告假一天。 两人一袭素衣,在唐府仆人的招待下走到灵堂,灵堂上立着两个灵位,唐老将军灵位摆放在正中间,而盛榕尽管是唐老将军儿媳妇,但因公主身份,灵位并列在老将军旁边。 杨晞看着灵位上盛榕的名字,不禁有些恍惚。她记得那年盛榕为了兑现一个她毫不在意的承诺,特意回京参加她和洛蔚宁的大婚,三日后离开汴京,那次道别就是她们最后一面。 犹记得当盛榕看到她盘起了头发的模样,嘴里夸赞着好看,脸上却满是哀伤。她说,“从此以后,你也了无牵挂,我们便各自安生吧!” 盛榕点了点头,翻身上马,回眸给了她一个绚烂的笑容,然后策马离开,背影依然年轻洒脱。 没想到这样年轻的生命,却在一场战争中如烟消散。原来死别,大多都是无法预料的,不经意间的分别也可能是今生今世,永不相见! 洛蔚宁看着杨晞怔怔的样子,道:“巺子,给唐老将军和盛榕上香吧!” 杨晞回过神来,点了下头,然后接过洛蔚宁递来的三炷香,和洛蔚宁一起鞠了一躬,上前把香插进香炉里。 刚走出灵堂,一个将士就迎着她们走了上来,先是问候她们,然后介绍自己是负责从北境送唐老将军和盛榕的衣冠回京的。 他手里拿着一个金丝绣锦囊,双手递给杨晞道:“洛夫人,这是长宁郡主临终前交给属下,托我带给夫人您的。” 锦囊本是素白色,却染了几片触目惊心的血污,多日来,鲜红的血迹已经变成黑褐色。 杨晞指尖落在血污上,仿佛被电了一下,她拿起锦囊打开看,里面都是干成碎片的樱花瓣。 “长宁郡主说,这是她在西北种的樱花,用来泡茶风味别具一致,特意留给你尝尝。” 杨晞握着锦囊,百感交集,明明她说过不喝樱茶了,盛榕到死依然还念念不忘她们初识的缘由。她转移了话头,问将士:“长宁郡主,她走得可还痛快?” 将士神色哀戚道:“郡主身负重伤,是独自突围而出的,遇到末将的时候,她已断了一臂,失血过多,把锦囊交给末将,说完交给你后就气绝身亡了,我们甚至都没机会医治。” 听到盛榕临死前还断臂,杨晞痛得倒抽了口气,与洛蔚宁对望了一眼。洛蔚宁扶着她的肩头,用眼神安抚她。 一辆马车辘辘行驶在繁华的街道上。 车内是刚从唐府吊唁出来的洛蔚宁和杨晞。两人并坐一起,各自沉思着,鲜有的安静。 杨晞手里还握着染了盛榕血迹的锦囊,透过半掀的车帘,能看到路上车水马龙,两边商铺林立,有老翁推着装满大包货物的独轮车走过;衣衫褴褛的年迈老妪挑着扁担沿街卖菜;三五扎辫子的孩子在路边玩竹蜻蜓。 大人的辛苦忙碌,只为给孩提撑起快乐无忧的日子。 而远在北境的老百姓,因为顺国的入侵,无论他们怎样努力,再也无法给自己的孩子撑起快乐无忧的日子。反而是带着孩子不停的逃亡,不停的忍饥挨饿,最后甚至是横尸荒野。 她无法想象这一切惨剧发生在她眼前的、繁华汴京的老百姓身上。 杨晞握紧了手中的锦囊,忽然明白了盛榕牺牲的意义,更理解了洛蔚宁那晚说的话。 洛蔚宁把手覆在杨晞手背,开口道:“我先送你回府,然后再去军营。” 杨晞却道:“阿宁,我有话想跟你谈谈。” 洛蔚宁愣了愣,然后让车夫停下马车。 两人沿着汴河岸边的石板路信步,阵阵秋风拂过,岸边柳树干黄的叶子轻轻摇曳着。 “阿宁,对不起。” 洛蔚宁猜到杨晞是改变想法了,心中宽慰,温柔地看着她,牵着她的手。 听她继续道:“之前,的确是我太自私了。我不该罔顾你的信念,逼着你请辞归隐的。” “一切都过去了,不怪你。” “得知盛榕死后,我想了很多,觉得你说得没错,如果大周亡了,取而代之的是顺国,不管是你,还是我,其实都无法心安理得地过平凡日子。那晚是我意气用事,失言了。” 成了亡国奴,普通老百姓尚且郁愤难忍,何况她这种世代食皇禄的人? 洛蔚宁深情地望着她,道:“只要你理解和支持,这次出征我便更有信心了。” “为了大周,为了天下百姓,盛榕尚可牺牲,你也义无反顾地出征,我想我也该做点事情。我想好了,我去应征军医,随你一起出征!” 杨晞的眼眸带着坚定的光芒,显然不容抗拒。同一时候,洛蔚宁的笑容却渐渐凝固了起来。 第143章 随军被阻 ◎我岳父的目的,还是谋朝篡位。那巺子…◎ “驾……” 洛蔚宁策马进入神卫军营寨,转了一个弯就到了军署。 驻守门外的士兵看到她立即行礼,高声喊:“见过步帅!” 待她下马后,士兵快步上前把她的马牵去安置。洛蔚宁则径直走进柳澈的军署。 “调集马军的事可处理好了?” 柳澈站在沙盘前,看着自己堆出的晋城内外地形图,边道:“有我出马,搞定了。两万马军,一匹马也不少。我的任务可算完成了,其他的你找李家那两兄弟啊!” 担心洛蔚宁找她是安排新任务,柳澈便先发制人。 洛蔚宁在沙盘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陷入了沉思。柳澈迟迟听不到动静,看向了她,“你怎么了?” 看她愁容满面,一副苦瓜脸,又问:“两夫妻又吵架了,前几日不是说和好了吗?” 洛蔚宁道:“没吵架,巺子接受我出征了,只是……她也想随军当军医。” 柳澈听后一愣,然后呵呵笑了。步帅夫人真是想到一出是一出,洛将军哄了一次又一次,最后竟还是谈不到一块。 “你不想让她随军?” “顺国兵力强悍,不像青军。此次出征太危险了,她跟在军中我放心不下,更别谈安心上战场了!” 柳澈拿着一支小旗插在沙盘堆起的两座山丘之间,那儿的地理标注为“通天谷”,她叹了口气,又道:“你们两个呀,就是太过在乎彼此,才会一次又一次地争吵分歧。” “所以我这不来找你想法子嘛!” 柳澈目光一直落在通天谷附近的地形上,边回答洛蔚宁,“你找我的话,其实我是支持巺子想法的!” “什么?” 洛蔚宁吃了一惊,但她知道在正事上柳澈素来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话的。她赶紧走到她身边,继续询问缘由。 柳澈道:“我记得立储之前,你曾经怀疑过你岳父不是魏王党人,当时闲聊你跟我说过一个奇怪的梦境。” 洛蔚宁想起来自己的确有跟柳澈说过。 “可最后我岳父的确拥立魏王殿下当上太子了。” 从此以后她便没怀疑过向从天,也没去考究过那个梦境。 柳澈意味深长地看着洛蔚宁,她既然看出洛蔚宁乃非凡之相,那有梦境指点就不是怪事了。 道:“这世间很多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到最后,你也不知道有些人是人还是鬼!” 见她蹙眉思索,想来是理解不了,便用食指指了指通天谷的位置,开始解释。 “你看这通天谷,距离顺国军营数十里,前进可抵晋城,后退则脱离死地。十万大军,就这么被围困了三日三夜,直到全军覆没,可见顺国派了多少兵马围堵?” “你的意思是……他们有备而来?” 柳澈点头,“若顺国只是无意打探到唐家军绕路通天谷,断不会那么多兵力围堵。所以我怀疑有人故意把我朝的军情秘密透露给顺国了。” “就不能是顺国猜到的吗?”洛蔚宁又问。 “通天谷乃死地,绕路此处解围晋城十分冒险,顺国即便防备也不会把全部兵力布置在此处。这调兵令出自枢密院、兵部,再秘密送到唐老将军手上,所以泄露军情之人必然出自这两处。如今整个朝堂几乎都是你岳父的党羽,枢密院和兵部也不例外。” 听了柳澈一番分析,洛蔚宁全身都震撼了,汗毛倒竖,简直难以置信。所以唐家军的悲剧有可能是向从天故意为之。十万人的性命,就这么葬送在他的阴谋中! 柳澈分外肯定地望着她,“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你的梦境,有可能还在延续!” 洛蔚宁喃喃道;“我岳父的目的,还是谋朝篡位。那巺子……” 最终还是会成为伪朝公主,当短暂的王朝破灭,她仍然逃不掉站在城墙上纵身一跳,以死谢罪的的宿命。 逃过宿命的唯一办法就是把她带出汴京,远离向从天操控下的权力漩涡。 砰的一声,椅子发出巨响,是洛蔚宁腾地起来,带翻了椅子。当柳澈回过神来后,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太阳刚下山,天边仍遍布红霞。 杨晞从寝房走出,欲到厨房提食盒,亲自给洛蔚宁送去晡食。没想到院子冲进一道绯色身影,落在她身边,倏然把她的手牵了起来。 洛蔚宁身上还穿着红色军衣,气喘吁吁的,额角渗出丝丝薄汗,脸上焦急与兴奋交织着。 “巺子,我想好了,就依你的意思吧!” “阿宁,你是说真的吗?”杨晞的眼睛闪着光芒,恍如做梦。 “嗯,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在一起。” “你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杨晞忽然好奇。 今早两人在汴河边信步,杨晞提出应征军医随同洛蔚宁出征,洛蔚宁先是以危险为由不赞同,两人起了一阵争执。洛蔚宁不愿打破难得的和好,故而暂且妥协,说容自己考虑,把她送回洛府后就去了军营。 杨晞本以为洛蔚宁说的考虑不过是哄哄自己,没想到她这么容易就答应了。 洛蔚宁笑容一滞,霎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过了片刻才道:“我只是觉得你已经支持我出征了,我不能连你这点心愿都拒绝。更何况你懂医术,也随过军,我相信你可以好好照顾自己。” 杨晞面露激动,随后道:“那我明日就回大内递辞呈,然后去你军营里应征。” “好。” 短暂的对话后,两人安静地凝望着对方,脸上溢出笑影,情意从目光交汇中流转,一切又仿佛回到了从前。 杨晞伏进了洛蔚宁怀里,搂着她的腰,侧脸贴在她的胸膛,听着那强烈起伏的心跳,多日来紧张的心绪都安定了下来。 到了这一步,她觉得生是死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们会永远在一起。 “你就这么放弃了御医职位?” 太医局内,身为太医院丞的杨仲清坐在官署,手里拿着杨晞的辞呈问道。 杨晞立在他面前,道:“在宫里治病也是治,在军中救人也是救,还不如随军和阿宁在一起。上次随军出征还有个由头,这次若我还是御医身份,没别的理由随军了,辞去职务换个自由身还能应征入军。” 杨仲清看着女儿,不由得心疼不已,缓缓起身走到杨晞身边。 “你跟阿宁经历了各种磨难,好不容易才名正言顺在一起,没想到却遇上国运衰落。顺国如吃人猛虎,阿宁又被迫出征,为父理解你的心情,但也更担心你的安危啊!” “有阿宁在我就什么都不怕。” 杨仲清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无奈的一声叹息。 “这阿宁也是不懂事,就不替你的安委着想。” 她们年轻人一心只有情情爱爱和朝朝暮暮,却罔顾战争的残酷。前有唐家军全军覆没,谁都知道洛蔚宁此行犹如送人头。她战死沙场是完成军人的使命,为什么偏偏还要把他女儿也带走? 这种话杨仲清不敢对杨晞直言,毕竟还没出征,说起来不吉利。 “是女儿执意如此,爹爹别怪阿宁。” 他转而又劝,“你可想清楚了,此次出征不像上一次。上次对付的是装备不足,不经训练的老百姓,这次是强悍的顺国士兵。这一去,有可能……” 杨仲清痛心疾首,眼眶涌上了泪水,哽咽了一下,继续道,“有可能就再也见不到爹了!” 看着爹爹的老泪纵横,杨晞心里泛酸,也涌起了泪水,“如有不测,女儿无法侍奉您终老,唯有对不起您了!” 杨仲清仰头叹了口气,摆手道:“罢了,这都是命!” 他活了那么多年,失去过至亲和至爱,对于生死之事早已看开了。大概这就是杨晞的命,他这个做爹的也改变不了,若她真有不测,唯有来世再续父女之情了。 由于杨晞身兼两职,一是太医局教授,二是尚药局御医,所以辞呈在杨仲清那里审批后,还需呈递到内侍省由总管内侍省的马都知批准。 马都知也知杨晞这个时候递辞呈事关重大,不敢自作主张,故而将辞呈拿去给赵建,路上碰巧见到刚从垂拱殿出来的枢密使吴焕,顺口把此事提了一嘴。 吴焕就道:“忘了还有一事禀告官家,不如就请马都知带路吧!” 马都知毫不怀疑吴焕的用意,笑洋洋道:“好,枢密使请吧!” 刚到垂拱殿,马都知禀告了吴焕的来意,赵建便问吴焕还有何事要禀。 吴焕道:“还是请马都知先说。” 赵建把目光投向了马都知,眼神添了两分疑惑。 马都知双手捧着杨晞的辞呈,躬身走到赵建身边,道:“官家,这是步帅夫人、杨御医的辞呈。” “巺子?” 赵建疑惑地拿起来看,过了一会,沉重地把辞呈搁在书案上。 沉吟道:“她想请辞,然后应征入军随夫出征?” 马都知问:“官家以为此情该不该准?” “你看呢?”赵建冲马都知挑了挑眼睛。 马都知犹犹豫豫,小心翼翼道:“奴婢以为,步帅与杨御医还是年轻夫妻,不宜离别太久。步帅这次出征不知要去多久,还不如成全杨御医的一番爱夫心切?” 赵建捋了捋胡子,也比较认同马都知的意思。让洛蔚宁临危受命本就是一件为难之事,难得洛蔚宁赤胆忠心,他何不成人之美? 吴焕看着赵建,突然拱手道:“官家三思。” 赵建听声音才想起他的存在,疑惑,“此事也要劳烦吴卿插手?” “此事虽然是一介御医请辞,可杨御医身份非比寻常,官家不可让她贸然随军。” 赵建问他为何不可,他便振振有词道,“自唐家军覆没后,晋城外围的厢军立即投降,难道官家就不怕大周再出降将?” 听罢,赵建恍然大悟。 第144章 帝王猜忌 ◎赵建是有意把杨晞作为人质扣在汴京◎ 翌日,杨晞刚回到太医院就收到了内侍省关于她请辞的驳回书,理由是杨晞在大内和太医院供职多年,且是宫里难得的女御医,不可缺少。 杨晞无奈,待夜晚洛蔚宁回府后与她商量。洛蔚宁安抚她,并把此事揽下。 第二日早朝后,百官散去,只有洛蔚宁留在垂拱殿,拱手道:“官家,臣还有事请求。” 赵建看了她一眼,料到是什么事,不紧不慢地从座位上起身,挺了挺腰,舒缓着筋络,然后慢慢走下台阶。 “洛卿有事不妨直说吧!” 洛蔚宁酝酿片刻,道:“是关于内人请辞一事,辞呈被内侍省驳回,臣想请官家开恩,准了她。” 说到内侍省,洛蔚宁和赵建都不约而同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马都知。马都知心虚地垂下了脸。 赵建道:“此事朕也听说了。巺子年纪轻轻,医术高明,是个不可多得的女御医,宫里不能少了她。” 这是内侍省的驳回理由,洛蔚宁深知赵建想装不知道,用此打发了她,于是她不得不开门见山。 “臣不瞒官家,其实巺子之所以请辞,是担心臣此次出征危险,想随同一起,所以打算请辞后应征军医。” 赵建脚步停下来,凝视着洛蔚宁,深沉地叹了口气。自己总不能把真实的理由告诉她,便以手搭在洛蔚宁肩上。 宽慰道:“如今大周和顺国的战况的确到了危急关头,但议和也尚在进行。你此次领兵出征不过是威吓,以助议和成功,一旦休战就能班师,你和巺子大可不必过分担忧。” 大周和顺国和和战战,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洛蔚宁实在不敢相信这次议和能谈成,更不敢相信此次出征像赵建说得那么轻松。 又继续恳求道:“官家,如今军医不足,臣以为能多一个就多一个,还望允许臣带上内人吧!” “晋城能否解围,关乎大周的命脉,朕希望你在战场上没有顾忌。若把巺子带上,怕会影响了你的心思。” 洛蔚宁还想继续说。赵建却很快打断了她,挥手道:“好了,就这样吧,此事不必再提,你赶紧回去整兵吧,不到五天就要出征了。” 洛蔚宁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想着隔日再来请求,无论如何都要把杨晞带出汴京。 繁忙的军务处理了一天,洛蔚宁回到洛府的时候几乎到了亥时。听管家说杨晞去了汉东王府,她猜到了原因,又赶紧策马奔向王府。 武德引着她走向内堂,刚进入院子就听闻了向从天的声音。 “此战危险程度非比寻常,你别再胡闹了,为父是不会让你随军的。” 洛蔚宁脚步一顿,果然,杨晞是来央求向从天的帮助。所谓虎毒不食儿,北境这一切若当真是向从天的阴谋,他又怎么会冒险让杨晞随她出征? 不忍杨晞做无用功,她赶紧踏入内堂,朝向从天作揖问候。 向从天面色不悦,责问了起来,“阿宁,你来得正好,巺子欲请辞随军出征,你可知道吗?” 洛蔚宁看了看向从天,欲试探他,道:“是,小婿不希望和巺子分开太久,所以想让她应征军医,一起出征。无奈官家不允,还请岳父出手帮忙。” 向从天冷哼,被气得噎住了,“怎么连你也这么不懂事了?你是军人,且不说这次出征有多危险,就行军作战这么恶劣的环境,你也忍心让你的妻子跟着受苦?” 杨晞赶紧道:“正因如此,阿宁才需要女儿照顾。只要能跟在阿宁身边,女儿真的不怕苦也不怕累,甚至连生死也不在意!” “岳父,我向您保证一定会照顾好巺子的。” 洛蔚宁心想,向从天只是担心杨晞的安危而不同意她随军出征的话,多次央求或许会改变主意。 但她想不到对方却是有意阻止,甚至没想到赵建不同意也是他幕后唆使的。 向从天故作从容,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道:“阿宁啊,不是岳父不愿意帮助你们,而是圣意难违,我也无能为力。” “为什么官家非要阻止?”杨晞问。 “难道仅因为巺子是家眷?” 向从天看向了洛蔚宁,“你说得没错,因为巺子是你的妻子。自古以来,做皇帝的无不猜忌臣子,别说你与他非亲非故,就是亲儿子也不会完全信任。” 他踱着步子,继续道,“你也知道了,自从顺国南侵以来,雷霆军兵将投降者不计其数,甚至还有厢军投降。你领十万禁军北上,皇帝难道就不担心吗?” 霎时间,洛蔚宁和杨晞都明白了,原来赵建是有意把杨晞作为人质扣留在汴京,以防洛蔚宁投降。其实她们早就料到有这个可能,只是有洛宝宝留在汴京,以为能网开一面。 “所以呀,这关键在官家那里,而不在为父这。此事难以转圜,巺子还是安心留在汴京吧!” 两人沮丧地从王府出来,洛蔚宁牵着马,和杨晞慢慢并行在路上,都陷入了思索。 杨晞首先打破了沉默,“我明日找公主,亲自去见见官家。” 洛蔚宁停下脚步,牵起杨晞的手,凝望着对方,一想到如果不把她带出汴京,杨晞就可能会如梦中那般离她而去,心里难受得像被一团棉花堵着。 明知结局如此,她怎么能不尽最大的努力去改变? 她道:“还是交给我吧!此事关乎大周江山社稷,官家猜忌于我,就是让公主出面也改变不了什么,唯有我再试试。” 杨晞想了想,心里生起不好的预感,但最后还是点头了。 第145章 帝王猜忌(2) ◎洛将军违抗君命,官家说要将她杀头!◎ 翌日,洛蔚宁回军营处理事情后就策马直奔大内。她卸下了军装软甲,穿着绯色的公服,头戴长翅帽。 迈着匆忙的脚步来到垂拱殿外,当时晌午刚过,赵建用膳后在殿外散步消食,马都知和另一名小内侍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 “参见官家!”洛蔚宁躬身揖道。 “哦,洛卿来了?”赵建料到她的来意,神色不温不火,“有何事不妨在此直说吧!” 洛蔚宁看了一眼赵建,从容道:“臣所求仍是昨日之事,还望官家允许内人以军医身份随臣出征!” “昨日朕不是说过了吗,此次出征不过是威吓顺国,协助议和,又不是回不来。” “大周危难之际,承蒙官家看得起,委以重任,臣不胜感激,定当誓死效忠。但古人有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官家信得过臣,还望成全这最后一个请求!” 说罢,洛蔚宁掀起公服裙摆,双膝跪了下来。 “你……” 赵建印象中的洛蔚宁温和敦厚,忠心耿耿,第一次见她如此固执,不由得无奈不已。 马都知也苦口婆心地劝,“哎呦,步帅呀,如今都什么时候了,您就别为难官家了。” 洛蔚宁从衣襟取出一束用红丝带捆绑的黑发,横放在双掌,呈起,然后挺起身,真诚地看着赵建,“臣不敢为难官家。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也。如今臣割发一束交与官家,以表臣对大周对官家忠心耿耿,犹如父母。” 赵建盯着那一束黑丝,满脸震惊,眼珠也一动不动,好一会才缓过来,亲自伸出手拿起那束头发。他心想,看来洛蔚宁是猜到了他之所以不同意杨晞随军,是为了扣留人质防止她投降。如今献上头发,有把性命交给他,表明忠心之意。 赵建的心思开始动摇了,但又想到古有易牙杀子讨好齐桓公,勾践尝粪取信于吴王,二人最后都背叛了自己的君主。如今洛蔚宁献上发束,虽非前二人之无耻夸张,但他也未敢轻信。 考虑了一会,严肃道:“朕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担心你被扰乱心神,不利于作战。你身为将领,务必以大局为重,此事就此罢休吧!” “官家,臣与内人情意笃定,又在军中各尽其职,为何就不能成全?” “没有为何,这是君命!” 说完赵建就转身向垂拱殿,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背对洛蔚宁道:“赶紧回去吧!” 洛蔚宁倔强道:“官家若不成全,臣便在这里长跪不起!” “你……”赵建回头瞪了一眼洛蔚宁,然后无奈地哼了声,“那你便跪着吧!” 说罢甩袖子走回垂拱殿。 洛蔚宁身板子挺得笔直,看着赵建的背影,依然一脸的倔强与真诚。 现今虽然过了中秋,太阳不似夏季火辣,但晌午后的阳光最是灿烂猛烈,直直地照射在洛蔚宁身上。一连两个时辰,即使再温和的阳光,也被晒得汗流浃背。 洛蔚宁依然挺直腰杆,抬起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心里想着再忍一忍,赵建总不能让她跪到明日早上影响军务的。既然赵建收了她的发束,说明他还是有动摇的心思,她只需要继续跪着打动君心。 她跪在垂拱殿外越来越久,引起的注意越来越多,不到一个时辰就传遍了大内。 杨晞听闻后,担心洛蔚宁熬伤了身子,赶紧带了油纸伞和水到垂拱殿外。 当看到洛蔚宁跪在烈日下,满额汗珠子,时不时抬袖擦拭的时候,杨晞心疼不已,她没想到洛蔚宁把此事揽下是会伤害到自己的,更不明白洛蔚宁忽然之间为什么会如此执着地让她随同出征? 她赶紧走到洛蔚宁身边蹲下,旋开水囊木塞,送到洛蔚宁嘴边,“阿宁,快喝点水吧!” 洛蔚宁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不能喝,等到今晚官家会答应的。巺子,我吃点苦没事,我们的事不能前功尽弃。” 杨晞僵住,纠结了好一会,最后还是遵照洛蔚宁的意思收起了水囊。连带想在她身边为她撑上一会伞遮挡太阳的心思也收回了。 “你快回去吧,我没事的。”洛蔚宁劝道。 杨晞看着她犹豫了片刻然后才离开,当走到洛蔚宁身后三四步外,回头之际,看到日光投射下,自己的身影刚好落在洛蔚宁附近,她挪了半步,使阴影与洛蔚宁的身躯重叠。就这么看着她的背影,静静地站着,能为她遮挡一会阳光也是极好的。 洛蔚宁很快察觉,回过头来,杨晞冲她笑了笑,如一阵柔和的春风,吹进了她的心里。她看着她,含情的目光同样漾开了微笑。 及至傍晚,垂拱殿内变得晦暗,赵建坐在书案前,案上是堆叠如山的奏折,他以手扶额,一副失望而恼怒的样子。 马都知从外面进殿,走到赵建面前道:“官家,步帅还跪在殿外。” 赵建才想起这件事,挺起头,又是一阵无奈,“她还真是固执。” 马都知的脸上浮现了些许心疼,“如今军务紧张,不过几日就要出征了,奴婢以为官家亟需解决此事,莫要让步帅一直跪着,万一染了疾耽误军情就不好了。” “那你以为该如何处置,是成全还是拒绝?” 马都知瞥了一眼御案上的那束黑发,又道:“若拒绝,以步帅的性情,恐怕会跪死在门外。既然他割发表明忠心,不如官家就……” 话音未落,一把焦急的声音传来,“官家,万万不可!” 却见吴焕一身紫色公服,迈着匆忙的步子走到赵建面前,揖道:“臣未经通传贸然入殿,还望官家恕罪,但事关重大,臣是不得已为之。” “吴卿又有何见解?”赵建语气不悦道。 “步帅出征,手里掌握十万禁军,已然是大周命脉,还望官家切莫掉以轻心!” “她不是还有一个妹妹留在京中吗?” “留妹妹是留,留妻子亦是留,为何前者能留而妻子不能留?步帅执意要带妻子出征,可见妻子在她心中的分量。臣以为官家还是把杨御医留下为好。” 赵建想好久,深以为然,又问:“她执意长跪不起,又作何解?” 吴焕顿了顿,道:“此事的解,不在步帅身上,而在杨御医身上。” 赵建听罢,以眼神追问下去。 天边染上了红霞,天色半明半暗,夜幕将要降临。宫里人影渐渐稀疏,愈发的冷清。晚风从四面八方袭来,洛蔚宁跪在地上的单薄的身子不禁生起了寒意。 相隔几道宫墙之远的尚药局里,杨晞无时无刻不在担心洛蔚宁,处理完事情后就匆匆往门外走去,欲到垂拱殿外看看洛蔚宁。就在这时候,一名青衣内侍迎面走来,面带焦急。 “杨御医,出大事了!” 杨晞认得这是垂拱殿里的内侍,不禁紧张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洛将军违抗君命,官家说要将她杀头!” 杨晞大惊,立即掀起裙摆往垂拱殿跑去。 当她踏入垂拱殿的院门,宫廊的灯笼都亮起了光芒,清晰看见大殿门外围了好些人,包括几名禁军。 她喘了几口气,再次抬起脚步,跑上数层台阶才来到殿外。 洛蔚宁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面对赵建、秦渡、吴焕等人,容色依然倔强而无畏。 “阿宁!” 听闻杨晞的声音,洛蔚宁转头看去,“巺子!” “巺子,你来得正好,快劝劝阿宁。”秦渡焦急道。 杨晞望向赵建,福身道:“见过官家,不知阿宁发生什么事了?” 赵建双手背在身后,睥睨了一眼洛蔚宁。 “你这夫君恃宠而骄,身为步军统帅却不顾国家安危。眼下什么时候了,竟纠缠私事置军务不顾,分明是在抗拒出征,畏战当斩!” 顿时,杨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洛蔚宁也激愤起来,“官家,臣不过只有一个请求,为何不能成全?臣对官家忠心赤诚,官家为何不能坦然待臣?” 傍晚时分,洛蔚宁以为能等到赵建改变主意,但看见吴焕入殿后,她的心就悬了起来。毕竟吴焕是向从天的人,若向从天从中作梗,她今日算是白跪了。 果然,没过多久赵建就出来了,脸色大变,命令她起身回去继续处理军务,准备出征。洛蔚宁不从,引致赵建勃然大怒,按违抗君命和畏战处斩,特意请秦渡带人逮捕。 洛蔚宁着实寒了心,临危受命她二话不说就答应出征,如今赵建却猜忌她,连她一个简单的请求也拒绝,还以斩杀要挟,这个步军统帅,她不当也罢! 赵建听罢,气得胡子都抖了,抬起发颤的手指指着她,“你……” 杨晞和秦渡同时大惊,“阿宁,别说了!” “你竟然对朕无礼,秦帅,把她拉下去按军法斩了!” 赵建一声令下,杨晞惊得挡在洛蔚宁面前跪下,“官家,阿宁只是一时冲动,失言了,求您饶了她这次!” “朕可以饶了她,但她得立即起来,回去准备出征事宜!” “好!”杨晞答得毫不犹豫。 洛蔚宁又惊又不甘,拉着杨晞的手,“巺子,你必须得跟我走!” 杨晞回过头来,看着洛蔚宁热泪盈眶,她面色变得柔和,反握着她的手,安慰道:“阿宁,既然你注定要上战场,我去不去都罢了!” 她们当臣子的,性命全在皇帝一句话之间。如今洛蔚宁是出征有可能活着回来,但抗命就必死无疑。还不如让她出征,若洛蔚宁当真不幸殉国,大不了再随她而去! 洛蔚宁彻底的绝望了,因为只要杨晞放弃,她再怎么挣扎也只是白白丢掉性命,徒留杨晞在世上难过。 杨晞捧着她的脸,温声道:“阿宁,听话,我们回去吧!” 洛蔚宁泪如雨下,含恨咬着牙,狠狠地瞪了一眼吴焕。 她终究是斗不过向从天的心狠歹毒,他轻易就找到了她们的弱点,以她的性命要挟杨晞,迫使她们不得不放弃。 她在心中暗下誓言,若他日杨晞有个三长两短,她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第146章 爱别离 ◎多年来的等待,终成了一场空想。◎ 跪了大半天的洛蔚宁膝盖红肿,身心疲惫地回到洛府,杨晞为她热敷过后,便扶着她躺下床,拉起被子盖到她的胸口上。 灯光映照下,洛蔚宁的眼睛布满通红。想起从皇宫出来,洛蔚宁在马车上哭了一路,杨晞就心如刀绞。没想到自己随军出征的提议把洛蔚宁伤害至此,还差点丢掉了性命。 右手捧着洛蔚宁的脸,她看着她,眉眼柔情。 “阿宁,没事的,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分开的。” 她安慰着,而对方如同脆弱的人偶,乖顺地望着她,很久才沙哑地说出一句话。 “我只是担心,这次出征要很久很久,我怕回来,你不再是我的巺子。” “傻瓜,你想到什么了,我会一直在汴京等你的。” 杨晞抬起腿上了床,趴在洛蔚宁身上,双手搂着她的身躯。隔着锦被,两具躯体感受到彼此炽热的温度和心脏的跳动。 良久,杨晞又道:“一直等你,就算下辈子,下下辈子,多少辈子我都等你。” 洛蔚宁盯着床帐顶,沉吟道:“好,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回来找你的。” 杨晞突然挺起身,脸上漾开狡黠的笑,双手捏在洛蔚宁脸颊上。 “那我们还怕什么。别苦着脸,阿宁就该多笑才好看!” 洛蔚宁感觉自己像只小狗,任杨晞搓扁揉圆,撒娇地嗯了一声,见杨晞笑得那么开心,情不自禁地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顿时,两人都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巺子也笑一个给我看!” 洛蔚宁被惹起了兴奋劲,直接一翻身,把被子和杨晞都扑倒在身下,然后去捏她的脸颊。杨晞嬉笑着把脸缩进被窝里,洛蔚宁就像猫一样灵活地钻进被窝,逼得杨晞退无可退。 经历过持久的煎熬,两人终于又对彼此敞开心扉,仿佛恢复了从前无忧快乐的日子。在玩闹的碰撞中,溅起的星火燃成两团激烈的火焰,燃烧着,融化了她们对彼此冰封已久的心。 一夜缠绵,第二日醒来后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避免提起随军出征以及生生死死的字眼,看着彼此的目光都变得愉快而深情。 还剩三日洛蔚宁就要领兵北上了,杨晞在大内告了假,把所有的时间都给了洛蔚宁。上午洛蔚宁去军营处理军务,杨晞前所未见地踏进了后厨。 从前的日子,都是洛蔚宁宠着她,身为将军却经常跑后厨为她做最爱吃的菜肴。这一次换作她,亲手为洛蔚宁下厨。 在厨子的指点下,杨晞好不容易完成了一道水煮鱼,然后放进食盒里,装了足够两人份的饭菜,就带着樱雪出门。 马车到达神卫军军营的时候,刚好是晌午。营寨外的士兵看出是步帅府中的马车,立即放行,并有士兵小跑在前为马车引路。 马车路过校场,杨晞远远看到那边站着黑压压一片的士兵,看起来没有十万也有七八万,或许随同出征的士兵都聚集到了一起吧! 霎时间,杨晞的心像被巨石压了下来,变得沉重而难受,立即把视线收回马车内。 她知道这几日两人的欢声笑语,不过是离别前佯装出来的。她们想珍惜这几天,能在一起多久就开心多久!既是佯装,当看到那十万大军——洛蔚宁出征的证据,一切便都打回原形。 过了一会,马车来到将军军署,她平复了心里的难受,下了马车。 洛蔚宁仍在校场训练士兵,她便让樱雪提着食盒到军营伙房里把饭菜热一热。等了好一会,饭菜热好端回来,洛蔚宁也从校场上回来了。 “阿宁,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杨晞高兴地迎上前,挽着她往桌子边上走。 对于她的到来,洛蔚宁并不意外,是两人提前说好的。洛蔚宁坐下,看见一盘乳白色的汤,上面漂浮着几个小小的调味果子和鲜嫩的鱼肉,冒起热腾腾的水雾。 洛蔚宁嗅了嗅,浓浓的香味扑鼻而来,让她食欲大振,突然间肚子就咕咕响了起来。 “好香呀,我都饿了。” 杨晞笑着为她盛了饭,把筷子递给她,“饿了就快吃吧!” 洛蔚宁兴高采烈地舀起一匙汤送进嘴里,杨晞撑着下巴,含笑的桃花眼瞬也不瞬地看着洛蔚宁的反应。没想到汤一入嘴,洛蔚宁的笑容就凝固了。她的笑容也随之消失,转而变成紧张。 洛蔚宁感觉味道怪怪的,她明明教过厨子如何做杨晞最爱吃的水煮鱼,怎么味道变得那么咸了?赶紧又喝了一口鱼汤,确认一下是不是错觉。 “怎么,味道不好吗?” 洛蔚宁抬眼看到杨晞那副关切的模样,瞬间就明白了,又变得眉开眼笑。 “好啊,虽然跟以前的味道不太一样,但我吃着觉得更适合我口味。” “真的吗,我尝尝?” 洛蔚宁不知道杨晞特意带了两人的分量陪她一起吃,看到她盛汤,惊叫一声,反射一样握住她的手腕。 “怎么了,我陪你一起吃。” “嘿嘿,你还没吃呀!”洛蔚宁笑得尴尬,看来自己撒谎是要穿帮了。 果然,杨晞尝过鱼汤后,脸色沮丧了下来,“好咸,你怎么喝得下的?” 洛蔚宁深知这是杨晞第一次下厨,是专门为自己做的菜,不忍见她妄自菲薄的样子,于是又舀起了一大勺鱼放进碗里,故作自然道:“我吃惯军营的伙食,口味重,吃着觉得比以前的味道还好!” 杨晞难以置信,洛蔚宁便低下头,夹起鱼肉进嘴,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心想,虽说是咸了点,但也不至于不能入口。 边吃边道,“你若吃不惯就都让给我,一会我到伙房给你拿些好吃的。” 她吃完一勺又一勺,连汤带鱼,装得似模似样,杨晞信以为真,脸上又恢复了笑容,然后也试着吃了起来。 没过多久,一盘水煮鱼就被一扫而光,其中十之八九都是洛蔚宁包揽的。由于吃得太急,洛蔚宁嘴边沾了许多油渍和几滴鱼汤。 洛蔚宁伸出舌头舔了一圈,杨晞嫌弃地发出 “唔”的一声,以作警告,又赶紧拿巾帕为她擦拭。 “不许这么脏!” 看到这满是油渍和口水渍的嘴巴,想起自己从前和她的每一次亲吻,杨晞觉得十分不舒服。 享用了杨晞亲手做的美食,对方还亲自为自己擦嘴,洛蔚宁带着满足的笑,含情脉脉地望着杨晞的眼睛。杨晞与她对视了片刻,终究还是羞赧地垂下了脸。 洛蔚宁迅速探起身子,越过桌子,亲了一口杨晞的脸颊,又快地附到耳边道:“谢谢夫人做的鱼!” 当杨晞反应过来,脸颊绯红地捂着被亲过的地方,对方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回了座位,狡黠地看着自己。她才知道原来对方猜到鱼是自己做的,原来她不是口味变重了,而是知道是她亲手做的,才甘心忍着咸味吃了个精光! 洛蔚宁和杨晞闲谈一会就浅浅地歇了一刻钟,随后又开始处理军中各类文书。 杨晞为她倒了一杯茶后就静静地出去了。她在军署中走了一圈,最后来到柳澈的营房外。只见营房布置风雅别致,墙壁贴着一张宽大的地图。柳澈正站在地图前认真观望,思考作战计划。 望着这抹绯红色的背影,杨晞的心才感到了些许安定。柳澈才智过人,用兵出其不意,未尝不能协助洛蔚宁解围晋城。 她敲了敲门,柳澈被打扰思绪,头也不回,有些不耐烦地道:“进来!” 杨晞迈步踏进营房,道:“柳军师。” 柳澈闻声,立即收起了不耐烦,颇为意外地笑了,“是步帅夫人来了!” 杨晞局束不安,笑了笑,“我们聊聊吧!” 见她脸上挂着淡淡的忧伤,柳澈大概也猜到是什么事,不禁觉得心疼。这几日她和洛蔚宁用尽全力也无法令她随军出征,甚至得罪皇帝,洛蔚宁险遭杀头也于事无补,这不是宿命又是什么? 或许真如洛蔚宁的梦境所预兆,杨晞躲不过那一劫。 “此次出征面对的是强悍的顺国士兵,且禁军士气不振,以阿宁一人之力定然无法扭转局势,还望柳军师多加辅佐。” 杨晞和柳澈在庭院的长廊边走边道。 “夫人放心,柳澈既是军师,不用您吩咐也会竭尽所能协助步帅的。” “柳军师才智过人,有孔明之谋,有你陪着阿宁出征我就放心了。” “夫人着实过分担忧了,步帅武艺高强,深得将士信任,有她在士气大振,那才是胜利的关键。” 柳澈想,杨晞太过在乎洛蔚宁的安危,加上没见过洛蔚宁上阵杀敌的样子,总会将洛蔚宁当孩子看待。于是又说了一段当年在两淮平定青军之乱,洛蔚宁如何凭借过人的武艺扭转败局的事迹,让杨晞更加安心。 杨晞驻足,看着柳澈沉默了许久,眼里忽然流露出恳求,道:“柳澈,别忘了上元节的约定,阿宁我就交给你了。” 柳澈凝望着杨晞泛红的眼眶,心里愈渐酸楚。这大概是因为她们爱着同一个人,所以对杨晞惺惺相惜。她甚至觉得杨晞比自己更可怜。纵然她得到洛蔚宁所有的爱,光明正大地和洛蔚宁成为眷侣,但生死关头,陪在洛蔚宁身边的却是自己。 她也不知道,她们这一别究竟多少年后才能再见,再见之时又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柳澈担心自己哭出来,别过脸咬了咬牙,然后握着杨晞的手腕,分外坚定道:“我答应你,就算牺牲性命,我也一定会把洛蔚宁,活生生地带回来!” 三日的时光如白驹过隙,期间经历了一场阴冷的秋雨,汴京变得分外寒冷。 而这一夜,有十数万人家如同深秋之雨过竟,陷入了凄然的寒冷。她们或是为儿子、或是为夫郎收拾行囊,即将送到千里之外的北境战场。 至于何日再见,这辈子能否再相见,没人敢去想,唯有含泪泣血的一句句互相叮嘱。 洛府,东院寝房里燃着明亮的油灯,一袭瘦削的红色身影正在把一件件衣物和各种物件收拾进木箱里,每放入一件东西,就停驻下来沉思片刻。一来在幻想洛蔚宁穿上这身衣袍,用到这些物件的情景;二来希望今夜时间能过得慢一点。 洛蔚宁沐浴后回到寝房,看见杨晞满面愁容,就静静地立在门边,不敢面对这离别前夜。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鼓起勇气踏进屋里。 “巺子。” 杨晞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洛蔚宁,身上着米色交领袍,外穿鹤氅,头发披散在肩上,更显出女儿家的秀气和美丽。 她失神了片刻,然后才反应过来,“阿宁,东西我都帮你收拾好了,你过来。” 洛蔚宁微笑着走到杨晞身后,从后抱着她,俯头凑到颈间,闻着刚洗过的秀发的香味,露出了享受的神色。 杨晞被她的唇蹭得又酥又痒,缩了缩脖子,羞赧地笑了。 “别闹,你听我说。” 说着,杨晞从桌上拿起一大包药材,“这是调理月事的药材,记得每日清晨泡水或者含在嘴里。” 洛蔚宁记得,这是入军之初,她还是一个小兵,杨晞为了帮她掩饰身份,赠她药材,每日泡水喝或含在嘴里,月事就会变少,不需用到月事布。后来当上营长,有了自己单独的营房后,她就鲜少再喝。 而眼下她得行军出征,一场仗往往得打上几天几夜,不来月事就是最好的,故而杨晞给她备了药材。 她夺过药材,道:“好,我记得。” 说罢就放进木箱里,里面叠了衣裤、围巾、手套还有其他她需要用到的事物,满满一大箱,十分整齐,都是杨晞的眷恋。她合上木箱,把这份眷恋封存起来。 “巺子,放眼整片神州,你可有最想去的地方?” 透过隐约朦胧的床帐,能看见洛蔚宁靠在床头而坐,把杨晞搂在怀中。 她的下巴乘在对方的肩膀上。两人脸上挂着甜蜜的笑,十指交缠在一起。 杨晞想了想,道:“我最想去的,自然是那片能吃到好多荔枝鲜果,还有阿宁出生成长的土地。” “那好,等战事结束后,我们就一起回去。我要带你游遍瀛海好玩的地方,吃尽好吃的东西,然后买下整片园子,种满荔枝树,等夏天一到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听着洛蔚宁天真烂漫的憧憬,杨晞噗嗤地笑了。 “好,等战事结束……我们就一起回去。” 言辞间,杨晞满是憧憬的面容逐渐凝固,声音也越来越低落。 “等战事结束……” 她们一直盼望归隐,等高党倒台,等魏王当上太子,如今又要等战事结束,一等再等,她们还能等得到吗? 想到多年来的等待,终成了一场空想。杨晞的心坎仿佛被刀划破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化作泪水从眼中涌出。 洛蔚宁的脸贴在杨晞的脖颈,感受到了湿润,她怔了怔,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在这三日里的每一时每一刻,她们伪装高兴,期望减少彼此的难过,珍惜在一起的所有时光。但到了今晚,终于装不下去了。 她哭了,而她的心也如同被剜去了一样,使她痛入骨髓。 洛蔚宁落着泪,吻着她的脖颈,用那沙哑的声音喃喃地道:“等战事结束,我们都会好起来的。” 缠绵的吻沿着脖颈到耳后,到脸颊、眼眶,把所有泪水都洗却了去,最后双唇彻底贴合在一起。 杨晞仰起头回应着她的吻,身子顺势往下倾倒。洛蔚宁的手掌像带着火焰,探到中间,将衣带轻轻一扯。 这一夜,她感受到杨晞从没有过的热烈,从没有过的妩媚。她的幽兰变成一朵鲜艳的玫瑰,在她的掌中盛开绽放! 第147章 爱别离(2) ◎宁哥,夫人她还跟在后面◎ 寅时刚到,天色还黑黢黢一片,远处微弱的鸡啼声就传进寝房里。 油灯灯芯几乎燃尽,剩下一小团火光,只能使屋内的事物隐约可见。 床帐之内,锦被覆盖下的身体动了动。洛蔚宁首先从沉睡中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杨晞姣好安静的睡容。芬芳的旖旎气味扑入鼻息,她的视线拉开,是两人搂在一起赤条条的身躯。 在这离别之夜,两人贪婪地享受着对方,激烈缠绵了两个时辰,直接倒头就睡了。 听闻鸡啼声,洛蔚宁心情低落下来。心里祈祷着时间再过得慢一点吧,趁着天还没亮,她想再好好看看杨晞。 她不知道这次出征何日是归期,想到梦境杨晞含着眼泪在宣德楼上纵身一跳,她痛得几乎快要窒息。她害怕今日一别,再见她的时候就是那一天。 眼眶不由自主地涌上了泪水,她痛得闭上眼睛,泪水便从眼角滑落下来。她抽了抽鼻子,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听说太久不见一个人,就很容易就把她的样子忘记,我已经忘了奶奶长什么样了。” 她沉吟叹息,缓缓抬起食指,指尖落在杨晞的额上,轻轻地逡巡着,描摹她的轮廓,从额上到脸颊,经过眼睛、鼻子,指腹贴在两片莹润的唇上,然后往下滑,抬起她的下巴吻了下去。 她想把这张脸的轮廓刻进心里,永远也不要忘记。 这一吻缠绵而持久,直到快要把杨晞惊醒她才放开了。杨晞浅浅呢喃了一声,装作半睡半醒间的起床气,把身体转到另一面。 刚背对洛蔚宁,她就睁开了双眼,眼眶逐渐镶满了水珠,咬着牙强忍着不落下来。 剩下的一个时辰,洛蔚宁依然搂着杨晞,杨晞的背紧紧贴在她的胸膛上,彼此都没再睡回去,而是静静享受这拉长了的时间,直到天际破晓。 天未完全亮,洛蔚宁和杨晞就起来了,樱雪和一个丫鬟捧来盥盆,洗漱后,她们屏退了丫鬟。杨晞怀着沉重的心情,亲自帮洛蔚宁束发,戴上银冠。然后又替她穿上红色军袍。 洛蔚宁含情脉脉的目光始终不从杨晞身上离开,杨晞拿着黑色皮革带的时候,她自然而然地抬起双臂。当杨晞几乎贴在她的身躯,环过她的腰肢,把革带圈在她腰上的时候,她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的体香,忍不住贪婪地深深吸了一下。 杨晞听到她骤然沉重的呼吸,淡淡一笑,故意放慢了动作。 一会,她又把将帅令牌挂在洛蔚宁的革带上,接着从挂钩上取下玉璜,将其放在掌中,心情更加沉重。 她看向洛蔚宁,吩咐道:“这玉璜,你记得无论去哪里都要戴在身上。” 洛蔚宁看了一眼玉璜,对杨晞微笑道:“好,无论去哪我都戴着,玉在人在!” 杨晞露出宽慰的笑,然后把玉戴在洛蔚宁腰间。 一家人用过早膳后,杨晞又为洛蔚宁穿上厚重的银色甲衣,戴上红缨银盔。洛宝宝红着眼圈,拿着洛蔚宁入军的时候,奶奶买给洛蔚宁的红缨枪,把枪头擦得雪亮,然后递给洛蔚宁。 洛蔚宁看着这个唯一的妹妹,平时任性骄纵,总和她斗嘴,到了这个时候却变得分外乖巧,满脸都写着不舍。 她温润地笑着,揉了揉洛宝宝的头发,道:“谢谢宝宝。” 不久,管家走进来道:“步帅,车马已经备好了,可以出发了。” “好。” 府上所有人出门为洛蔚宁送行,包括被樱雪抱在怀中的狸奴麻花。 洛蔚宁牵着杨晞和洛宝宝登上马车,然后才骑上早已戴好黑盔甲的白马。 “驾!”洛蔚宁浅喝一声。 白马抬起马蹄慢慢往前走,两名府卫与她并骑,守在她左右。马车车夫也扬鞭策马,紧跟其后,最后还有四名策马跟随的府卫。 一行人马穿过清晨空阔的汴京大道,很快到了大内。 出征大典定在大内别殿,一个以往用作皇帝阅兵选拔禁军的大殿。 旭日被遮挡在云层后,天色灰蒙蒙的,两万骑兵和八万步军成方阵排列在校场上,两边人头汹涌,有文武百官,亦有出征将帅的家眷到此送行。 出征大典即将开始,一结束洛蔚宁就直接骑上战马率大军离开。此时杨晞、洛宝宝依依不舍地和她道别。 洛宝宝哭得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阿宁,你一定要赶快回来!” 洛蔚宁一手扶着她的肩头,另一手拿着巾帕为她擦拭哭花了的脸,温声安慰:“好了,你也不小了,还哭鼻子。等战事一结束我就回来,给你带北境最好的墨砚。” “嗯。” 洛宝宝点点头,不得不收住眼泪。 “记得照顾好你嫂嫂,知道吗?” “我知道了,我会和嫂嫂好好等你回来的。” 杨晞笑了笑,嗔道:“宝宝还那么小,该是我照顾她才对。” “都一样,你们互相照顾。” 三人呵呵笑了笑,很快就听到看台上传来连续不断的擂鼓声。 洛蔚宁环顾四周,官员和将领都纷纷往看台走去。 “大典就要开始了。”她不舍地看着杨晞。 杨晞下意识握紧了她的手腕,“阿宁。” 骤然间,眼眶又闪起了水光。 “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我等你回来。” “好,你也是。” 洛蔚宁鼻头发酸,强忍泪意,赶在眼泪落下前她紧紧地抱着杨晞,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看台上走去。在踏上台阶前,一名宫中的小道士拦在她面前。 “敢问您可是洛蔚宁将军?” “您是?” 小道士对洛蔚宁行了一礼,然后把一个蓝色锦囊递给她道:“这是慈荫观至清真人遣人送来的,特意叮嘱亲手交给您。” 洛蔚宁接过后欲拆开,小道士赶紧按在她的手背,“将军万万不可,真人有言,按照锦囊之法或许能够改变宿命,但只有在你想回家的时候方能拆。” 闻言,洛蔚宁谨慎地收回了手,向小道士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看了看锦囊,怀揣着好奇的心思,终究还是把锦囊纳入怀中。 出征大典就着吉时举行,洛蔚宁领着李家兄弟、柳澈、孟樾和几名一同出征的文官、幕僚等在大金鼎上上香祭拜,随后,洛蔚宁在皇帝面前起誓效忠,接过节钺和虎符。 吉时一到,洛蔚宁领着众将士喝下壮行酒,将碗摔碎,在一阵擂鼓声中,军队先锋首先出发。 洛蔚宁身为主帅,位于中军,坐骑左右是李家兄弟,身后是骑在马背的黑甲孟樾和柳澈的马车,在君臣的目光和夹道的欢呼中,显得威仪凛然。 杨晞和洛宝宝站在道边,焦急地看着军队前进,终于等到了洛蔚宁。 两人凝望着彼此,杂乱的人头和喧闹的声音仿佛都静止了,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们。 杨晞的泪水如珍珠般滑落,喊了一声“阿宁”,却发现声音是嘶哑的,淹没在人声中。洛蔚宁心如刀绞,所有话都哽咽在喉咙,就这样从杨晞身边过去了。 当看着银色的身影渐渐走远,失去的恐惧感突然涌上心头。 “阿宁!” 杨晞大喊一声,迈着焦急的步伐穿过人流追逐着那一袭银色。 “嫂嫂!” 洛宝宝见杨晞跟着军队跑去,也赶忙追上去。 “阿宁!” 杨晞很快跑到了洛蔚宁侧后方,听闻声音,洛蔚宁和李家兄弟都回过头看了。 “巺子,你快回去!”洛蔚宁高声喊道。 杨晞哪听得入耳,一直沿着道路,紧随着军队的脚步前进。 军队往北而走,经过成德公主府,然后从北门出,沿着直道走,在两边百姓夹道围观中,走出了内城北门。 道路两边围观者越来越多,杨晞愈发的步履维艰。她一边抬头搜寻洛蔚宁的身影,一边推开阻挡的人。 “阿宁。” “嫂嫂,我们回去吧!”洛宝宝哭着劝道。 “就送她到城外。” 洛宝宝只好又跟上去。 军队十万之众,走了一个时辰才来到汴京城北门,两边人影逐渐稀疏。 洛蔚宁眼眶的泪水摇摇欲滴,痛得几乎窒息,只能紧紧握着马缰支撑着身体。她不知道杨晞是否还在跟着,不敢再回头看,她担心再看一眼,惹得她更不舍。 杨晞小跑了一个时辰,一路挤撞,已是满额汗水,发丝凌乱,但目光依然紧随着洛蔚宁的背影。她不求陪她出征,只求再送一程,再多看她一眼。 李超靖和李超广回头,很快就看到杨晞和洛宝宝,再看洛蔚宁,依然没有回头的打算,他们心疼得眉头都蹙起了。 犹豫了良久,李超靖道:“宁哥,夫人她还跟在后面,你要不要停下劝劝她?” 洛蔚宁得知杨晞依然跟随自己,心疼得泪水啪嗒啪嗒地落下,咬了咬牙,又狠下心来。 “继续走!” 阴霾的天空下起了牛毛细雨,天气也变得更为寒凉。大军终于走出了汴京北门,没多久石板路就变成了泥路。 “嫂嫂,已经出城了,不要再送了。” 洛宝宝抱住了杨晞。 杨晞也终于筋疲力尽地停下脚步,泪水满面,心如死灰。她的阿宁心好狠,竟然一眼也没回头看她。 “她还在吗?”洛蔚宁眼泪流干,疲惫的脸上都是泪痕。 李家兄弟回头,透过朦胧的雨丝,看到杨晞停了脚步,只是目送着。 李超靖放心地道:“没再跟了,可还站在原地。” 李超广又回头看了一眼杨晞,同时还看到柳澈的马车,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喜欢柳澈,明白到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后,格外的理解和心疼杨晞。 毕竟这一别谁都说不准这辈子能不能再相见,何日再相见? 于是劝道:“宁哥,再走就真的见不到了,她都跟到这里了,何不再见上一面?” 洛蔚宁仰面深吸了口气,陷入了痛苦的纠结中。 “停!” 洛蔚宁还没作出决定,就听闻身后柳澈的一声呼喝。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柳澈掀开车帘,不客气地冲洛蔚宁道:“洛蔚宁,想见她就赶紧的,别耽误了行军!” 柳澈从车窗看着杨晞跟了一路,都不忍心看下去了。再看洛蔚宁那一抽一抽的背影,就猜到她也在哭。若不让她们再见一面,将成为洛蔚宁心里的疙瘩,时时刻刻影响着她。 洛蔚宁听了柳澈的话,且军队都停下来了,再也压抑不住,翻身下马就往回跑。 “阿宁!” 杨晞看到她回来也赶紧跑上去,洛蔚宁紧紧地把她抱入怀中。 “巺子!” 她拉开了些许距离,摸着杨晞的脸,为她拨弄凌乱的发丝,抹去脸上的雨粉,心疼又不舍。 “下秋雨了,快回家吧!等到下雪的时候我就回来,陪你过正旦,陪你过上元节!” “好,你要记得我等你。” 洛蔚宁点了点头,缓缓放开杨晞,目光在她和洛宝宝身上留恋片刻,终究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秋雨朦朦胧胧下了大半日,整个汴京城格外的凄清冷寂。 杨晞回到洛府后,抱着麻花一直坐在床上,望着那张空荡荡的大床,整颗心仿佛被掏出来,被洛蔚宁带走了。 她摸着丝滑的锦被,闭上眼睛回想和洛蔚宁的旖旎,余温犹存,但人已远去,所有的改变不过是在一夜之间。 “阿宁她出征了,从今以后就你陪着我了。” 杨晞摸了摸麻花背后柔顺的毛发,喃喃自语。麻花甚通人性,眯着眼睛嗯了一声。她笑着拍了拍麻花的头颅,想到这只狸奴的由来,才醒觉它的年纪和她与洛蔚宁相爱的时间是一样的。 已经四年了,四年来她还是头一次感到如此失落。 思绪千回百转,想起差一点自己就能随军出征,不禁觉得遗恨。这一切遗恨全因吴焕在皇帝面前多番阻挠,她有问过向从天是不是他的意思,但向从天否认了,只道他虽然担心她的安危,不同意她随军出征,但把她当人质扣在汴京,全是吴焕作为大周重臣所谋划出来的。 “唉……” 她轻叹了一声,不愿再去纠结了。木已成舟,她和洛蔚宁都分开了,也没必要深究向从天说的是真是假了。 前军快速行进,而洛蔚宁领着大部分禁军,走了一天才出了开封地界,到达京北路。 夜幕降临前,洛蔚宁下令安营扎寨,休整军队。山林中生起一团团篝火,明亮的火光中可见隆起无数的帐篷,通道间时常有巡逻的士兵经过。 洛蔚宁卸下了银甲,只穿着短款软甲,坐在篝火前,凝望着火光,陷入了愁思。 昨夜还在将军府的温柔乡里,今夜就要在陌生寒冷的山林里过夜,才过了一天就天上地下不同样了。 她取下腰间的玉璜,目光落在精致的雕纹,但注意力却放在了拇指覆盖下“巺子”二字,感受着这两个字雕刻的凹凸不平,以缓解思念之苦。 秋风萧瑟而过,山中比山外尤其寒冷,洛蔚宁却丝毫没察觉。 “在想巺子了?” 一只手从后面搭在她的肩膀上,柳澈毫不客气地坐到了她身边。同时,李家兄弟拿着酒壶酒杯坐在她们对面,高兴地喊 “宁哥。” 柳澈又道:“这才第一天呢,你就想媳妇了。” “这不是正常的么?”洛蔚宁道。 “也对,刚离开家的时候特别想,离开久了,忘了反而就不想了。” “别说这些了,天气这么冷,咱喝点酒暖暖身子。” 李超靖说完就开始斟酒。 洛蔚宁惊讶,斥骂道:“喝什么酒,明日还要行军!” “这都是不易醉的桂花酿。”李超靖解释。 柳澈也道这是经过她允许的,桂花酿温和,且今夜格外寒冷,只要不醉,喝一点不碍事。 “这刚出开封,还是大周的领地,无需提防,这时候不喝还等什么时候?” 洛蔚宁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服了,遂接过李超靖递来的酒。 李超靖举起酒杯,兴高采烈道:“来,干了这杯,祝我们早日打赢顺国,回到京城!” “来,干了!” 洛蔚宁抛却离愁别绪,和他们酒杯相碰,然后一饮而尽。 “咳咳……” 柳澈不小心喝急了被呛到,李超广赶紧从衣襟取出巾帕擦拭在柳澈嘴边,另一手轻轻拍着她后背。 “慢点喝。” 柳澈咳得有气无力,但猛然夺过巾帕,将李超广的手拨掉。 “我自己来。” 李超广一番爱意被拒绝,如一只不被主人喜爱的小狗,苦涩地看着柳澈。 洛蔚宁和李超靖看着两人一系列的举动和神态,无奈地笑了笑。李超广如此善良痴心,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待擦干净后,柳澈局束不安地折了折巾帕,放回李超广手中。 “还你!” “阿靖啊,等战事结束回去后,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为打破李超广和柳澈的尴尬,洛蔚宁首先开口道。 “我呀。昨夜爹娘就跟我们兄弟说了,我们也老大不小了,家中只有兄弟二人,等战事结束后就给我们各寻一门亲事。所以我最想知道的是未来的媳妇长什么样!” “你放心,你一表人才,嘴巴又甜,一定能讨到一个温柔贤惠、美丽大方的妻子。”洛蔚宁笑道。 “阿广也一样。”柳澈道,“阿广仪表堂堂,为人善良真诚,一定会有许多小娘子喜欢的。” 说着,她冲李超广笑笑。 李超广知道柳澈此话是在间接拒绝自己的情意,苦涩一笑,附和道:“希望吧!不过阿靖娶了妻,为家里延续香火,我娶不娶都没关系了。不能和喜欢的人成亲,还不如一个人。” 说完他就垂下了脸。 洛蔚宁语重心长道:“阿广,一辈子那么长,说不定以后能遇上两情相悦的人,不要灰心。” 李超广为情所伤,难免变得悲观,嘀咕道:“一辈子,也不知道有多长。” 霎时间,大家的心情都变得沉重。洛蔚宁看着他们兄弟二人,生起了内疚的感觉。李家只有他们兄弟两人,本来她只带一个出征,奈何兄弟二人倔强,誓死要跟着她。她最终拗不过他们,如今只愿自己能把他们活生生地带回去了! 第148章 作战商讨 ◎违反朝廷作战计划也是一条大罪◎ 军队休整一夜,第二日破晓时分又继续踏上往北的道路。 大周北境疆域比南境更为辽阔,出了开封府范围是京北路。洛蔚宁领着大军每日行八个时辰,用了十几日才穿过五百多里的路程到达离原路。 离原路纵横八百里,是大周疆域最广人口最多的路,且有晋城这座重要的军事、经济重城,还有离河天险。只可惜周军士气不振,胆小怯懦,把离河天险拱手送于顺国,致使晋城被围困数月。 在离原路的途中,洛蔚宁见到不少拖家带口往南避难的百姓,和上次青军作乱所见的情景俨然一样,多少人饿晕和病倒在半路。她在心里哀叹不止,高位者坐在金碧辉煌的宫阙之内发起战争,受苦受难的永远是底层弱者。 只是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老百姓瞧见他们,并无太多怨言,皆含泪感激,叮嘱他们一定要赶跑顺国,收复失地,他们还希望继续回老家耕田种地,过安定的日子的。 在匆忙的行军中,日子悄然来到了初冬,而越往北,天气就越寒冷,士兵们也越疲惫。 当快要靠近晋城的时候,为避免遭遇顺国军队袭击,洛蔚宁令前军派了十几名斥候先行探路。不久,一名先锋郎将就回来禀告洛蔚宁,说顺国军队已将晋城外三十里团团包围,属周军管辖最北的是一个叫马岗县的地方。 由于马岗县地势偏高,凭借地形优势以及县令、百姓守卫的决心,一直阻挡顺国南下,顺国一心围攻晋城,无暇顾及,让马岗县守到了今日。 当初唐家军在通天谷全军覆没,长宁郡主身负重伤也是逃到了马岗县,正是陆县令派兵去将唐老将军的尸体夺回,遣士兵将长宁郡主和唐老将军的棺杦一并运回了西北。 于是洛蔚宁令前军先到马岗县安营扎寨,先协助守护县城,至于解围晋城,等她到了再商议。 大军又行了五六日,终于到了马岗县。陆县令早已命人布置好营地让军队进驻。洛蔚宁令李家兄弟处理屯兵事宜,她和柳澈则向陆县令了解战事。 “步帅,是陆某无能,占据山岗畏缩不出,无法替晋城解围。” 一见到洛蔚宁,陆县令就自责了起来。 只见这个陆县令四十多岁的年纪,唇上蓄着一抹黑胡子,面容黝黑,看起来淳朴老实,但却是这样的人调动全县几万壮丁,挡住了顺国南下的步伐,比多少丢弃城池的军队将领还要英勇无畏。 洛蔚宁宽慰道:“马岗县兵员不足,陆县令训练百姓就能挡住顺国的进攻,已经是立下大功,至于解围晋城那是本帅的责任。你放心,我会将你的功劳写在军文上回禀官家的。” 陆县令诚惶诚恐地拱手道:“陆某不敢当,还望洛将军收回好意。” 洛蔚宁笑笑,不置一词。内心又觉讽刺,丢弃城池的官员将领不断上书为自身洗脱,更无耻的还趁机邀功,而像陆县令这样真正精忠为国的人却谦逊低调,仍然身处卑微,不能不说是大周的不幸。 她没和陆县令继续争论此事,很快就商量起正事。 这几日,十万禁军进驻马岗县的消息不胫而走,顺国也不敢继续派兵骚扰,马岗县得到了短暂的安宁,洛蔚宁、柳澈等人便和陆县令开始谈论解围晋城的计划。 大周高祖武将出身,历代皇帝都不断削弱将帅权力,防止发生兵变。所以自平定天下后便立下规定,但凡有战,出兵计划和作战计划都在枢密院和兵部的主持下商讨定下,将帅直接带兵按计划执行。 经历唐家军在通天谷全军覆没的惨剧后,这次商定好的救援计划分东西两路向晋城进发,既可以达到分散敌军兵力,增大胜算,又能避免我军再次发生唐家军之类的惨剧。 洛蔚宁坐在上座,望着偏座的陆县令,道:“计划就是这样,劳烦陆县令找几个熟悉地形的壮丁带路了。” 陆县令低垂脸颊,频频皱眉。柳澈侧靠在交椅,单手扶额,盯着墙壁上的地形图思索,视线扫到陆县令身上。 她奇道:“陆县令觉得这个计划如何?” 陆县令本觉得质疑朝廷的计划实在不妥,但柳澈的询问给了他鼓舞,就拱手道:“步帅还请三思,东西两面皆丛林密布,顺国很有可能设下埋伏。” 洛蔚宁道:“但此处能通往晋城的只有东西中三路,东西都不能走,难不成走中路通天谷?” 通天谷乃死地,周军当初欲出其不意,结果在此处栽了大跟头。 “走通天谷,若遭埋伏必死无疑,走东西两路或许还能博得一线生机。”洛蔚宁无奈道。 陆县令也觉得洛蔚宁的想法不无道理,走密林尚且能一战,但走开明的通天谷,只会沦为敌人的板上鱼肉。想到己方为了收复国土,不惜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他不由得痛心疾首。 柳澈揉着脑门想了良久,突然道:“依本军师看,这次走通天谷或许会更好。” 霎时间,洛蔚宁、陆县令、李家兄弟以及在场的其他将领、幕僚都惊讶了。且不说通天谷有多危险,就违反朝廷作战计划也是一条大罪。 李超靖紧张道:“柳军师,此战赢了倒无妨,若输了,朝廷不仅会追究责任,还会给宁哥按一个违抗朝廷的罪名,不值得。” 其他老文官纷纷附和,“对呀……” 一旦出事,他们同样要担责。 柳澈轻笑,声音格外清脆,“不值得,难道我们的士兵走进山里,全被乱箭射死就值得了?” “你们女子就是不懂大局!” 那帮老文官看不惯柳澈一个女子嚣张至此,气得抖着胡子反驳她。 尽管全场骂声此起彼伏,洛蔚宁却依然沉默着,犹豫着。她看了看柳澈,又深知她不像信口开河的人,然后挥手制止了争论。 她看着柳澈道:“既然柳军师提议走通天谷,想必有七八成的把握,可否说来听听?” 见主帅动摇,那帮文官躁动不安,纷纷劝阻洛蔚宁不要违抗朝廷的作战计划,即使打了胜仗也是会受惩处的。 “诸位稍安勿躁!”洛蔚宁又挥起手,语气更比方才有力严肃。 众人听出她的怒意,又都住了嘴。 洛蔚宁继续道,“若柳军师的计谋真能减少兵员损伤,那本帅受到惩处也无妨!” 如果得胜,朝廷总不至于因此将她斩首;如若战败,她自然马革裹尸,又何须在乎身后名? “柳军师,你说吧!” 柳澈道:“唐家军十万士兵殉在了通天谷,那这次我们就在通天谷向顺国讨回来!” 接着柳澈便将作战计划向众人细细道来,很可惜文官武将依然疑惑不休,认为柳澈无法保证顺国会按他们的猜测行动,因而还在唾沫横飞地驳斥和劝阻。 洛蔚宁也在等柳澈继续解释,但过了好久,才见她气定神闲地朝自己使了个眼色。洛蔚宁有点疑惑,好一会才猜到眼色的用意,于是便暂时结束了商讨。 第149章 通天谷埋伏 ◎遵循计划只会落得唐家军一样的下场。◎ 作战商讨会在文官武将的质疑声中散去,洛蔚宁猜到柳澈有话对自己说,便随着她出去,一路走到军营附近的一处高岗上。 高岗比营地高出三四丈,山中杂草已被铲光,只有一棵棵矗立的松树稀疏而立。一面是军营,另一面是河流,足以满足十万士兵的饮水需求。 除了洛蔚宁和柳澈,此处再无他人。 洛蔚宁便敞开道:“柳澈,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不方便说?” 柳澈双手别在身后,冲洛蔚宁挑眉一笑,“你还是挺了解我的嘛!没错,有些话只能你我说,跟他们说了也没人信。” “何事?” “你还记得此前我猜测过唐家军于通天谷全军覆没,有可能是向从天的阴谋?” 洛蔚宁思索了一会,忽然警觉,“你的意思是,这次的作战计划也有可能出卖给顺国了?” 柳澈点了点头。 作战计划由兵部和枢密院组织商议完成,虽然当初洛蔚宁、柳澈、秦渡等人均有参与,但问题并非出自作战计划,而是出自朝中奸细。无论他们商讨出什么计划,最后都会落到顺国的手里。 这个计划很大可能也是场阴谋,他们若遵循计划行事,只会落得唐家军一样的下场。 洛蔚宁想到这些,不由得细思极恐,背脊发凉。 “所以即使违抗朝廷的作战计划,我们也不能白白送死。你觉得呢?”柳澈又道。 “你说得有理。” “你是军队主帅,此事全凭你一句话的事,就交给你了。” 柳澈笑得意味深长,甚至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拍了拍洛蔚宁的肩膀,然后就走了。 洛蔚宁独自在高岗上站了好久,眼前是无数隆起的营帐,住着十万人,都是掌握在她手中的人命。她不能在明知有危险,还因为一个朝廷命令而白白牺牲他们。 忽而,她脑海又浮现出征那日,杨晞跟着她出城门,眷恋不舍地立在秋雨中的情景。她的心更是扭作一团的疼了起来,她的巺子是多么不行,竟然有向从天那样的父亲! 若这次出兵当真验证了东西山埋伏着无数顺国士兵,那基本可以坐实了这一切都是向从天的阴谋。多年来他给杨晞输灌的为母复仇计划就是妥妥的一场骗局,归根结底是他权欲熏心。如果杨晞发现了,如何接受得了? 第二天的作战商讨会上,柳澈依然坚持己见,洛蔚宁也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地决定用柳澈的提议。她的部下无可奈何,只能接受;而文官幕僚们气得当场痛斥洛蔚宁,当然洛蔚宁身为主帅,也不是任他们拿捏的软柿子,为了立威,选了一个最壮实的文官,拖出去痛打二十大板,并言再有反对者,以军法斩首,吓得所有人都不敢作声了。 至此,军队就按柳澈的计谋准备。 两日后,四更天,天地黑黢黢的一片。 洛蔚宁携李家兄弟以及柳澈领三万军摸着黑向通天谷进发。在距离谷口三里外的山上,大军停住了步伐。 洛蔚宁穿着银色盔甲,骑着战马,立在队列最前头,借着月光,眺望远处通天谷谷口,心中百感交集,那里是大周唐家军覆没之地,几乎十万个士兵命丧于此,就看今日她能否讨回这笔债了。 身旁骑着黑马,穿长甲衣,手持红缨枪的李超广义正词严道:“步帅,卑职请命领八百员前去通天谷探路,为我军扫清障碍!” 李超靖听闻李超广请缨,不甘示弱,也道:“卑职领五百人即可,请步帅把任务交予属下吧!” 说着,他故意挑眉看了一眼李超广。但实际上他并非有心和兄长争功,不过是因为通天谷乃死地,万一预测出错,两边埋伏众多敌人,先头部队便是最危险的。 李超广赶紧斥道:“阿靖,这时候你逞什么英雄!” “我可是认真的,大哥!” 洛蔚宁问:“五百人当真能行?” 李超靖道:“卑职愿立下军令状,若不完成任务,就请军法斩首!” 洛蔚宁扫视一眼远处通天谷入口,然后就对李超靖道:“好,就准了你,有情况速回通报!” “步帅……” “是!” 李超广正欲阻止,但话未说完,李超靖就锵然有力地应了一声,然后调转马头点兵去了。 洛蔚宁拍了拍李超广的肩膀,眼神示意他放心,又道:“你去看看死士准备得怎样,让他们也出发吧!” 李超广接到命令,只得把所有的担忧吞下肚子,调转马头去了。 杂沓的马蹄声从后方响起,很快消失了去。没过多久就看到李超靖领着五百骑兵奔向通天谷谷口。 骑兵们全都穿着精良的甲衣,手里握枪,背着黑盾,身影威风而矫健。 待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通天谷拐角处后,洛蔚宁和柳澈又将目光转向了西面遥远的山上。 柳澈笑了一下,道:“正是风干物燥时节,若山里藏了几万顺国士兵,那就大快人心了。” 洛蔚宁也笑道:“但愿我们猜测得没错吧!” 两人耐心等待着,过了约莫一个时辰,见两骑兵从谷口冲出,她们的心悬了起来。 不久,骑兵回到军中,他们下马跑到洛蔚宁面前,其中一人拱手道:“报告步帅,右将军带领我们深入通天谷,发现只有百名敌军防守,已被扫清,请步帅领兵进发!” 洛蔚宁认得他们是李超靖的左右手,所以消息不会出错。她与柳澈对视了一眼,脸上露出喜悦。 而就在李超靖深入通天谷扫清障碍的同时,柳澈往东西山各派了二十名死士诱敌出山。 且说西面的深山中,二十名死士嘴里咬着腰牌,手里举着稻草人,摸黑在地上匍匐前进。虽然他们清楚自己死士的身份,但想到无数敌人躲在暗处,仍然紧张得绷紧了脸。 在他们看不见的丛林中,果然隐藏了无数的顺国士兵,其中为首的乃顺国三公主慕容清。 慕容清是顺国负责领兵南下的主帅,自收到向从天送来的密信,得知禁军将从东西两边,跨过布满藤蔓荆棘的山林到达晋城外围,于是就在东西山各布下两万士兵,准备把大周禁军杀个片甲不留。 如今已到密信透露的日期,她带着士兵在丛林中守了一日一夜,脸庞被露水打湿,却还在凝神谛听。她身边站满了弓箭手,只等她一声令下。 忽然,丛林中传来轻微的摩擦声,窸窸窣窣的,并且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慕容清明亮如炬的眼睛透过丛林,隐约见到一堆人影。 嘴唇轻翘,露出一抹冷笑,她抬起手,弓箭手立即弯弓搭箭,人影几乎到达正前方的时候,她一挥手,箭矢离弦,咻咻的像雨一般向人影射去。 几十名弓箭手陆续放了许多箭,但神奇的是人影中箭后却没有倒下,反而朝着他们的方向越来越近。 慕容清忽然醒觉,瞳孔大张,惊呼:“是假的!” 但她发现时为时已晚,话音刚落,大周的死士便丢弃了手中的稻草人,首领厉吼一声,“杀……” 死士纷纷抽出刀,像狼一样从地上扑起,朝着顺国士兵砍杀过去。 明晃晃的刀从慕容清头上落下,她眼疾手快,抬起刀鞘挡了回去,随后迅猛抽出刀把面前的死士砍死。其余顺国士兵就没有她反应迅速,还没抽出刀就被砍死了。 黑暗中,辨不清周国士兵有多少,顺国军队慌作一团,只听见连续不断的惨叫声以及刀锋与皮肉摩擦的尖锐声。 “保护三公主,保护三公主……” 慌乱中,顺国士兵不断大喊,一群人掩护着慕容清往后撤。 二十名死士只剩下一半,他们面色凛然无惧,听闻顺国所谓的“三公主”要撤退,立即引燃浸过油的稻草,瞬间烧出一团团烈焰,并很快在丛林中蔓延开来。 “着火了,着火了……” 所有埋伏在丛林的顺国士兵狂奔而出,像热锅里乱窜的蚂蚁,惨叫声响彻了整座山。 遥远的通天谷里,洛蔚宁和柳澈带着士兵们埋伏在山谷斜坡的另一边。天色破晓,很明显看到东西两边山头升起了烟雾。 “果然山里藏了人。” 立在洛蔚宁一侧的李超靖兴奋道。 如果没藏着顺国士兵,死士也便不会放火了。 洛蔚宁看着天空的烟雾,虽然不发一言,但双眼炯炯发光,同样难掩兴奋。 柳澈道:“能从大火中活下来的,必然会经此处逃回顺国军营,我们等着打穷寇就行了。” 柳澈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东西两边各有岔路入通天谷,是往北逃最快最好走的道路。顺国将领深信向从天消息的话,必然以为通天谷是安全的,所以敢选择在此逃跑。但即使顺国逃兵不经通天谷,他们也起码往北推进了十里地,距离晋城近了一大截。 天际的白色渐渐蔓延开来,事物变得朦胧可见。 李超靖耳朵贴在地上,感受到杂沓急促的马蹄声,赶紧朝洛蔚宁打了个手势。洛蔚宁会意,然后朝身后的士兵也打了个手势。顿时所有士兵打起了精神,几乎屏住了呼吸。 “驾……” 粗厉的策马声传来,很快拐弯处就出现了十几名骑兵,有头颅光秃,只剩下头顶一条小短辫的顺国男人,也有穿汉装,留汉人发饰的男人,洛蔚宁很快认出那人正是雷霆军副将之一常山,从前在天武军是秦扬的部下,就是他带着众多雷霆军投降了顺国。 另有一人乃敌群中最为亮眼的身影,慕容清穿着窄袖紫衣,额边编了发辫,后面扎起高马尾,唯一的女子,却比所有男子都更加气势迫人。 骑兵后面是数不清的士兵,他们快速奔跑,追着骑兵的步伐,踏出滚滚尘烟。可见这十几名骑马的并非“骑兵”,而是顺国的军队将领。 第150章 洛蔚宁三战三捷 ◎“嫂嫂,阿宁给你传信了!”◎ 埋伏在通天谷两面山上的大周禁军都拉起了弓弦,紧张地盯着从山上逃窜下来的顺国士兵。 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几乎震彻了山谷,没过多久他们就进入了埋伏圈中。洛蔚宁和柳澈趴在山坡,探出半个头窥视,看到顺国的将领就快策马经过,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随后柳澈挥起手示意士兵做好准备,洛蔚宁拿起她的二石黑弓,搭上箭矢,瞄准了雷霆军降将常山。 很快,慕容清、常山等一行人越过了柳澈和洛蔚宁埋伏的位置,后面所有顺国士兵也都进入了埋伏圈,于是洛蔚宁登上了坡顶,同时柳澈打了个手势。 “嗖”的一声,箭矢突然射出,弓弦切割空气,发出巨大的声响。与洛蔚宁射出箭矢的同时,其他士兵也纷纷向山下放箭,暴雨一样的箭矢落在顺国士兵身上,传来无数的哀嚎声。 而洛蔚宁以二石弓射出的箭矢,毫不偏差地从常山背后中央插了进去,常山来不及反应,身体一歪,从马上掉了下来。 接着,山上又滚下无数的巨石和点燃了的火药球,轰隆的爆炸声不断响起,顺国士兵伴着泥土被炸飞起来。现场人踏人,马乱窜,哀嚎声和马受惊发出的嘶鸣声交织一片,十分混乱。 慕容清的坐骑吓得东蹦西窜,她用力拉着马缰,但马依然不受控制。当她的马调转了头,抬起前蹄长嘶一声的时候,远处山头上一抹鲜亮的绯色身影骤然撞进她的眼中。 那人迎风而立,绯色的衣裙像旌旗一般随风摇曳,隐约中能感受到她面容的妖冶气质和意气风发。 “把敌人全歼了,本军师重重有赏!” 柳澈的声音清脆如风铃,一声呼喝,埋伏在山后的士兵全都举着红缨枪或是军刀冲杀下山。 此时慕容清已制服了受惊的马,却看着柳澈失了神,直到敌人冲杀下来才回过神来,抽出佩刀迎面劈去。 洛蔚宁和李超靖、李超广、孟樾等骑着马冲在最前头。 顺国士兵突然被袭击,吓得乱了阵脚,只顾着奔命逃跑,完全失去了对抗周军的士气。再加上柳澈立在山头上,举着旗帜不断摆动,指挥布阵,周军按照阵法把顺国军队都围了起来,形成了关门打狗之势。 骑在马背的身形壮硕的顺国将领守护在慕容清周围,为她挡却敌人,同时大喊:“保护三公主撤退!” “擒贼先擒王,孟樾,助我!”洛蔚宁大喊一道。 孟樾应了一声,“好!” 朝阳已经从东边天际升起,发出金灿灿的光芒。映照在洛蔚宁单手擎起的红缨枪上,枪头反射出一道刺眼的银光,随后像闪电一样冲向敌群中。 孟樾护在洛蔚宁左右,为她挡却两边的敌人,洛蔚宁便一路冲杀,红缨□□进顺国士兵的胸膛中,血浆飞溅出来,在她银色的盔甲上洒出一抹弧度。 她咬着牙,拔出枪头,继续刺向另一个敌人。她也知道这里每一条都是人命,但曾经在此处死去的十万唐家军、唐老将军还有盛榕又何尝不是人命?今日她多杀一个顺国敌人,就能多讨回一笔血债。说到底,这都是顺国贪得无厌,发动战争必须承受的恶果。 她像一头嗜血的狼,让顺国士兵望而生畏,不敢上前抵挡。很快她就杀到了慕容清面前,只是还有两个顺国大将阻挡。孟樾也很快来到她身边,先是与她合力刺死一名顺国大将,然后单枪对付另一名将领。 洛蔚宁挺□□向慕容清,慕容清先是以剑抵挡,随后亦抓起架在马鞍上的枪与洛蔚宁对阵。 她朝洛蔚宁轻笑道:“好久不见了,洛营长!” 洛蔚宁冷声道:“三公主不好好促成两国议和,却要挑起纷争,着实让洛某失望!” 她还记得那年顺国立国不久,慕容清作为顺国的使臣,一方面来大周贺正旦,另一方面商讨赎买赤山路事宜。她和杨晞在城郊的垂钓园和慕容清有过交谈之缘,当时她还挺欣赏慕容清身为女子,却丝毫不像大周女子克己守礼,通身王者气魄,高傲得能把天下男子都踩在脚下。 然而没想到这样的人也是危险的,为了实现野心不惜发动一场战场,牺牲数百万人的性命。 慕容清不以为意道:“两个国家是战是和,全凭利益决定,何来挑起一说?” “莫作狡辩了,今日我就生擒了你,让你们滚回赤山路!” 洛蔚宁怒斥,然后旋转着红缨枪向慕容清刺去,速度迅猛,枪杆的铁环被震得叮铃作响,而慕容清几乎瞧不见枪影,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枪头已经插进了胸膛。然而她外面虽不穿甲衣,里面却套了一件软甲胄,枪头恰好插中中间的护心镜,发出铮的一声。由于出枪过快又突然受阻,枪杆震得洛蔚宁掌心也麻了。 慕容清挑眉邪笑,趁洛蔚宁意外之际,迅速挑起枪杀退了她,另外几名顺国将领趁机上前掩护慕容清。 大战持续了几乎一整天,顺国士兵所剩无几,洛蔚宁和孟樾也杀光了慕容清身边的将领,但慕容清已被部下拼死掩护冲出阵外,策马直往通天谷深处去。 洛蔚宁和孟樾策马追了几丈远,却听闻身后传来号角声,是柳澈让人放出的信号,示意勿追。两人遂拉紧缰绳。 慕容清右臂吃了洛蔚宁一枪,受伤流血,依然得执紧马缰,以左手捂住伤口。听到敌军的号角声后,她回头看去,见那红衣女子卓然立在山头上,面向着她,大概在嘲笑她吧! 脸上全是不甘,眼眶盈满了泪水。这是她领兵南下以来,第一次战败,还败得如此狼狈,把她的所有骄傲都打落在地。她要永远记住洛蔚宁,还有那名红衣女子,日后必定要亲自讨回来。 洛蔚宁和孟樾策马回到战场,此时战役也结束了,地上有无数士兵的尸体,还有一些伤残士兵的哀嚎。大周生存下来的士兵一些在救助同袍,另一些在努力搜寻还没断气的顺国士兵,然后补上一枪。 当柳澈从山上走下来的时候,洛蔚宁下马迎上前,首先就问:“柳军师,为什么放走慕容清?” 柳澈双手别在身后,气定神闲地瞥了一眼通天谷深处,道:“不是我要放走,而是担心顺国有援军。” 山上大火烧了也有一天了,通天谷另一头的顺国军营看到山顶冒起的浓烟,必然会派兵来查探情况,不知前方有多少敌军,故柳澈不敢深入追击。 洛蔚宁听后心悦诚服,便不再纠结此事,命令士兵埋葬同袍,清点顺国士兵的尸体,收拾敌人留下的兵器和马匹。 他走到一处,命士兵搬开几具尸体,就看到了被压在底下,那个被她一箭射死的常山。她蹲下来把常山的尸体正面翻过来,黝黑而棱角分明的脸上,两只眼睛死死瞪直,眼珠子永远不再转动。 比敌人更可恨的必然是叛国者,此人就该悬挂在汴京城墙让所有老百姓唾弃。洛蔚宁面容冷酷,从地上执起一把刀,把常山的首级斩了下来。 此次战役,从东西山火烧顺国伏兵到通天谷埋伏,共歼灭顺国士兵四万,包括七名将领。而大周禁军伤亡却不足八百。洛蔚宁命李超靖领兵守在山头上,占据着一半通天谷,勿让顺国再次夺走。然后她就和柳澈率大军回马岗县。 看到禁军几乎全数活着归来,听闻全歼了四万顺国士兵的消息,所有人都惊叹不已。那些文官、幕僚虽然也为这场大捷高兴,称赞洛蔚宁和柳澈。但依然忍不住酸几句,说他们不过是有天时地利人和,还劝他们以后不得再违抗朝廷的作战计划。 这场大捷把禁军的士气都提振了起来,有柳澈出谋划策,洛蔚宁亲自领兵,他们继续北上,十日内与顺国三战三捷,占据了整条通天谷,收复了晋城外围几个小镇,与晋城距离仅剩十里。 消息传回汴京,上至皇帝,下至老百姓都为之喜悦,于是坊间许多文人编撰了洛将军大胜顺国公主的故事,说书人在勾栏里讲,吸引了无数的观众。 大内垂拱殿。 赵建在早朝上难得地露出了笑容,拿着北境传回的捷报大赞洛蔚宁年轻有为。因为这几场大捷,慕容清终于接见了四皇子等议和的使臣,于是他连南逃的想法也打消了。 比赵建更喜悦的人当数太子赵珙,他拱手道:“父皇,如今离原路大半落入顺国手里,而晋城知府还被围困。既然洛卿立功,必然得重赏。孩儿以为,不如就让他权知离原路经略安抚使,好鼓舞将士一举收复离原路。” 赵建捋着白须认真思索了起来。 经略安抚使掌管一路的军事,大周为了遏止武将权势,从不授予武将,素来由本路知府或知州兼任。赵建在想这特殊时期,该不该破这个先例让洛蔚宁权知。 向从天与赵珙只隔了一条通道,听了赵珙的提议表面沉默不语,心里却有点急躁。他没想到洛蔚宁竟不按朝廷作战计划行事,出其不意地打赢了顺国。若离原路军事大权全落在洛蔚宁身上,作战计划全凭洛蔚宁拟定,顺国未必能攻下晋城,更别说兵临汴京城下了。 然而赵珙的提议非但有违大周惯例,更让文官感到利益被剥夺。不等向从天使眼色,兵部尚书就站出来道:“官家,此举万万不可!” 原兵部尚书是六十出头的严准,由于与高纵交往甚密,在高纵被罢官后就换成了现在的向党之人。 他继续道:“内忧外患同样需要兼顾,官家切勿因为顺国外患而造成内忧。官家也知,从北境随着捷报传回的还有参洛蔚宁的奏本。洛蔚宁虽然赢了几场大捷,但他一到北境就违抗了朝廷的作战计划,如此恃才傲物,实在是对朝廷对官家大不敬,官家宜恩威并施!” 接着又有文官出来附和道:“余尚书言之有理。洛蔚宁违抗朝廷作战计划,足以证明其放浪不羁、不受约束的性情,若权知经略安抚使,恐怕她就更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官家就不怕养虎为患吗?” 洛蔚宁在外领兵征战,拼死守护汴京的安全,偏偏躲在她背后安享太平的文官还无耻诽谤她。在朝的秦渡、赵珙以及几名有良知的官员都气愤不已,为洛蔚宁喊不平。 秦渡首先痛斥道:“若不是洛蔚宁击退顺国的攻势,你们哪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说话?战事未结束,就对功臣无端揣测,就不怕寒了大周将士们的心?” 兵部尚书和那名文官被骂得无地自容,低垂着脸不再说话。 赵珙也道:“父皇,如今顺国压境,大周已到了不破不立的境地,由洛卿权知经略使方能凝聚士气。” 群臣意见不一,吵了起来,赵建听得不耐烦,又开始扶着隐隐作疼的脑门。 这时候,向从天终于忍不住举起芴板道:“官家……” 赵建怒喝:“好了,都别吵了!” 顿时,殿内又变得鸦雀无声。 向从天接着道:“讨论此事不如先讨论议和。据楚王的消息,顺国已答应停战议和,但前提是禁军退后十里。臣以为,如今不是册封经略安抚使的时候,而是让战事尽快平息。” 向从天口中的楚王即四皇子。他此话一出,赵珙和秦渡立即大急。 赵珙分外激动,“向王爷,如今正是一鼓作气驱逐顺国的时候,为何还要答应顺国退避十里?” 秦渡看着赵建道:“官家,臣认为太子殿下言之有理,顺国毫无信用,多次停战议和却又突然袭击,此次不能再信了!” 向从天平静道:“这次洛蔚宁率禁军出征,本就是威吓顺国答应议和,既然目的已达到,为何又改变主意?” 经向从天这么一说,赵建忽然就想起了初心。 “虽然洛蔚宁三战三捷,有望解围晋城。可晋城之后还有离河,驱逐顺国并非易事。少则耗费三五月,多则几年,对国库对百姓都损耗极大,还不如趁着顺国胆怯,早日和谈。” 随后,朝中半数以上官员都举起芴板,躬身附议。 赵建见状也开始考虑起议和,他捋着胡子点了点头,心想有洛蔚宁的三战三捷在前,顺国这次议和就不敢狮子大开口,更不敢让大周俯首称臣了。 秦渡心急,欲阻止和谈,赵建却摆手打断了他,道:“此事就这么定吧!至于洛蔚宁违抗朝廷作战计划,朕就当是将功抵过了。” 杨晞在宫中听闻洛蔚宁的奏折从北境传回,怀揣着喜悦,酉时过后就匆匆回了洛府。果然,进门就见洛宝宝拿着一封信,兴高采烈地跑向她。 “嫂嫂,阿宁给你传信了!” 杨晞高兴地夺过信封,和洛宝宝一起小跑着回内堂,坐在一起方拆信。展信前心如擂鼓,她停下动作,抚着胸口平息了紧张才打开了信。 信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两张纸,先是问候她和宝宝,然后告诉她们她打了胜仗,为大周收复失地。 “一切安好,总有归期,望巺子切勿忧思。” 这是信中最后一句话,杨晞看完后,把信捧在心口,心满意足地笑了。 随后,她和洛宝宝就来到洛奶奶的灵位前,杨晞在炉子里插了三炷香,道:“奶奶,这是我代阿宁给你上的香。她如今可出息了,为大周收复了失地,挽救国家于危难之中,她希望你能看在这份上原谅她,原谅她当初不遵照你的遗愿回老家过安稳日子。” 洛宝宝笑了笑,道:“奶奶素来尊重我们的选择,一定会原谅阿宁的。”转而对着洛奶奶的灵位道,“奶奶,你在天上看到了吗,阿宁成了大周的英雄了!” 150-160 第151章 解围晋城 ◎不论贫富,在大灾难面前都不堪一击◎ 是夜,洛府书房的两根烛上燃着明亮的油灯,杨晞坐在案前给洛蔚宁写回信,即便写满了整整三张纸,亦无法诉说出她十分一的思念。 “寒夜漫漫长,思念绵绵远,盼君归。 ” 写完这行字后,杨晞愁思了片刻,然后将毛笔搁到笔架上,逐张信纸拿起来吹干墨迹,折叠好放进信封里。 自打洛蔚宁出征后,她几乎日日忧心,许多时候还夜不能寐。直到今日收到洛蔚宁的家书,看到她打了胜仗才终于松了口气。原以为让唐家军十万士兵全军覆没的顺国军队是坚不可摧的,没想到有柳澈在身边,洛蔚宁很快扭转了局势。原来正如至清真人说的,她的阿宁就是有福之人。 杨晞把书信捧在手中,油灯映照下,可见她的脸上盈满了思念和期盼。她盼望着过不了多久,两国争端能解决,洛蔚宁也能快快地班师回京与她团聚。 同一夜,秦渡站在幽暗的书房里,如刀削般棱角分明的脸显得无比哀痛,一他的手里攥着一封密函,是洛蔚宁遣人以蜡书形式秘密送回秦府的,比军情奏折还要快了好几天。 信中开篇直指大周枢密院和兵部有顺国细作,几乎可以断定是向从天。唐家军十万士兵全军覆没,并非顺国军队多么坚不可摧,而是向从天把行军计划泄露给顺国。她和柳澈早有怀疑,没按朝廷的作战计划进攻,不仅避开了顺国的锋芒,还全歼了四万士兵,足以证明她们的猜测。 但她究竟是违抗了朝廷的作战计划,官家若要怪罪,洛蔚宁希望秦渡说服太子一起为她求情。 而最后洛蔚宁在信中千叮嘱万吩咐,希望他和太子努力说服皇帝抗击顺国,以武力收复失地。一旦落入向从天设下的议和圈套,则大周危矣! 当日秦渡读信后是不愿相信的,向从天乃大周外戚,世代食大周禄,怎么可能出卖国家?洛蔚宁一定是误会向从天了。然而不信归不信,他见过顺国借着和谈为由停战,然后突然袭击大周,如此反复无常,大周断不能在胜利中停战和谈,而应按照洛蔚宁的意思,一鼓作气收复失地。所以他去找太子商量,正好太子与他们的想法不谋而合。 “阿宁啊,并非本帅不愿意帮你,只可惜为时已晚了!” 秦渡一手扶着书案,仰头长叹,滑下了两行泪水。 直至今日,几乎满朝文官非议洛蔚宁,附和向从天议和为先的对外策略,秦渡方相信了密信的内容。只可惜满朝官员皆向党,他和太子势单力薄,终究说服不了赵建。 从前他以为向从天一心铲除佞臣匡扶朝政,遂与之结党协助他扫清障碍,成为朝廷党首,没想到对方同样是权欲熏心之徒。现在他大权在握才认清真面目,着实太晚了!倘若大周江山落入向从天之手,让他秦渡百身何赎? 翌日清晨,赵珙就到福宁殿内跪请赵建拒绝顺国的和谈请求,下令洛蔚宁继续北征,先解围晋城,后驱逐顺国军队。赵建曾有过摇摆,但在早朝上,几乎所有官员都赞成和谈,分析得头头是道,完全把他说服了。最后无论太子和秦渡如何进谏,他一律不见,并令枢密院拟好军令送回北境。 洛蔚宁和柳澈似乎也料到朝中议和派占上风,很快就会收到退避十里,静候两国议和的命令。趁着信使未到,洛蔚宁又命李家兄弟率两路军北进。军队士气高涨,士兵经过洛蔚宁几年的训练,武艺了得,再加上柳澈布下的奇异阵法,只用了两日就兵临晋城南门。 慕容清见战况无法扭转,只好命令其余士兵从晋城外撤退。 被围困几个月之久的晋城一片惨绝人寰,城内屯粮用于供养军队,百姓无所供应,千金亦难买一旦米,把家畜家禽尽数食光后,更有易子、杀妻而食,路上遍地的饿殍。 为免骚乱,洛蔚宁领兵在外准备了大半日,城内的军队方打开城门,一瞬间,成千上万的老百姓像脱离蜂巢的蜜蜂汹涌而出。只见他们衣着肮脏,都饿得面黄肌瘦,骨瘦如柴,看到前面有粥棚纷纷蜂拥而上。 “食物都足够,大家排好队!” 数百名禁军在其中维持秩序,不断地凶吼,但饿疯了头的人不断挤上前,直到把几个恶劣争抢的男人打得满地打滚,所有人才安静下来,按秩序排队。 除了施粥,洛蔚宁还从周边县城调集了大批米粮,此时也一车一车地运入城内。 她策马入城,身边是李家兄弟,后面是孟樾和柳澈的马车,看着排队领粥的百姓饿得不成人形还有路上无人收拾的尸体,心里又是悲哀又是庆幸。 悲哀的是战争让那么多无辜的生命受难,所有人不论贫富,在大灾难面前都同样的不堪一击;庆幸的是自己没等朝廷军令就坚决北进,解了晋城之围。若退避十里,不知城内有多少人继续死去? 这时候,晋州知府和一袭黑甲的秦扬方领着众文官武将迎了出来。洛蔚宁见状,便和李家兄弟、柳澈、孟樾等下马上前。 “步帅解围晋城,老朽却有失远迎,实在愧疚难当!” 首先说话的是晋州知府,他穿着一袭红色公服,肤色黝黑,上唇和下巴长满了黑胡子,想来是连日来的守城战让他疲惫不堪,顾不上修边幅,原本四十出头的人仿佛年长了十多岁。 洛蔚宁在汴京时候就听闻此人刚直不阿,故而能守着晋城几月之久。 她不由得肃然起敬,拱手道:“钟知府言重了,您镇守晋城多日,义薄云天之举传遍汴京。让您亲自迎接,晚辈愧不敢当。” 钟知府呵呵地笑了笑,随后看向身边的秦扬。 “相信二位不用老朽介绍了。” 秦扬微抬下巴笑了笑,仍然那么高傲,“洛将军,哦,不对,如今是步帅了,一年多不见,你就荣升步帅了,恭喜呀!” 钟知府不知两人恩怨,没听出秦扬的话有何不妥。但洛蔚宁是清楚秦扬为人的,表面上说着恭喜,内心却满是妒忌和仇怨。 她淡淡一笑,“秦将军,好久不见了。” 接着,洛蔚宁向钟知府介绍柳澈、孟樾、李家兄弟和其他得力将领。秦扬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直勾勾地看着柳澈。若不是当初柳澈俘虏了他,他就不会被她营下的匪兵打断腿,这笔账他迟早要跟柳澈算! 柳澈无畏的目光迎上他,还坏笑了一下,道:“这次秦将军大有长进耶,守城几个月,腿还是完好无损的。” 秦扬当初在柳澈那里吃过亏,非但丢失军功,连心爱的表妹也被洛蔚宁请求赐婚夺走。经历过人生最大的挫折,他早已学会了收敛锋芒。面对柳澈的故意刺激,他沉住了怒火。 笑道:“聪明的人是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的。” 柳澈笑了一下,不再和他缠斗。 钟知府迎接洛蔚宁等人入城,设宴招待并安顿好。 傍晚,洛蔚宁登上晋城北门,连月来被强敌攻击,城墙上被炸得坑坑洼洼、满目疮痍。此时有士兵在修筑城垛,每隔三步就有一名持枪直立的士兵站岗,楼台里还有大量士兵在练习阵法,以防顺国卷土重来。 洛蔚宁立在城墙垛口前,眺望远方,眼前是荒凉的山川,心里亦如山形那般激荡起伏。饶是顺国占据高地,她也要继续收复失地,把敌人驱逐回赤山而后快! “没想到呀,就连西北唐家军都办不到的事,竟让你洛蔚宁做到了!” 洛蔚宁听这声音,声音熟悉又不怀好意,不用回过头就猜到是秦扬了。 她依然负手而立,淡道:“唐家军的悲剧,我相信只是个意外。” 秦扬不客气地站在她身边,她瞥了一眼,油然想起向从天的阴谋。秦扬当初在向从天的力荐下成为雷霆军统帅,当顺国南下,几乎过半雷霆军投降,张党人多次向赵建提请召回秦扬查明真相,均被向从天挡下了。若没猜错的话,这场阴谋和秦扬也脱不了干系。 可有一件事又让她不敢下定论,那就是秦扬协助钟知府守卫晋城几个月。如果秦扬与向从天是一伙的,晋城恐怕早已失守,留到今日又是为了什么? “我表妹……她还好么?” 秦扬眺望远方,良久才吐出一句话,语气完全没有妒意,平静中带着无奈的思念。 没想到杨晞已成为自己的妻子,秦扬竟还表露出惦记之意,洛蔚宁心里划过怒意,嘴上还保持客气,“承蒙秦将军关心内人,她在京中一切安好,不劳你费心。” 秦扬听出洛蔚宁在“内人”两个字里故意加重了语气,气得咬了咬后槽牙,看了看洛蔚宁,还是把怒火吞回肚子里。再等等,不用多久洛蔚宁将死无葬身之地。连月来他协助守卫晋城,正是为了让朝廷把所有精锐派来解围,然后让顺国一一剪除。此前是唐家军,接下来该轮到洛蔚宁了! 秦扬盯着洛蔚宁一会,不置一词就转身离开。洛蔚宁感到十分怪异,那眼神恐怖得让她背脊发凉,仿佛要在她身上布下什么重大阴谋。 她故意道:“那常山……” 果然,秦扬听到此人的名字顿住了脚步,垂在腿边的手下意识用大拇指摩挲着食指,可窥见他心中的不安。 过了好一会,洛蔚宁才道:“叛国之徒,已经被我杀了,这会人头估计悬在汴京示众了。” 秦扬顿了顿,才回头冷笑道:“杀得好,末将识人不当,这贪生怕死的走狗本该是我解决的,劳烦步帅了!” 说完他就大步往前走了,以免让洛蔚宁察觉到他的痛惜之情。常山是他在天武军的部下,他一直知道对方对自己的别样情愫,故而将他视作心腹,多番利用。此次带领大批雷霆军反叛,正是他授意的。外人看来是顺国南侵大周,他却深知这是雷霆军叛乱,对顺国许以利诱,说服顺国出兵支援罢了! 明知是叛国之举,即使日后向从天夺得了江山也不会饶恕他,常山还是义无反顾地接下了命令,秦扬故而感念他的忠诚。但细细想来,他被洛蔚宁杀了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起码不用自己亲手了结,也不必担心有人泄露他的秘密了。 第152章 壮志难酬 ◎她的兵权被夺走了!◎ 禁军的营地安置在晋城南郊,休整了两日,洛蔚宁又令柳澈操练士兵阵法。柳澈指挥着两名身着灰色道袍的女子挥旗布阵。 洛蔚宁身着棕色软甲,站在看台边上视察。 数万士兵有的拟作敌人,有的摆成八卦阵,嘿哈嘿哈地挥刀对峙,就在“敌人”欲冲破缺口之际,摆阵的士兵随着旗帜的指引,快速移动,抵住了缺口,将“敌人”紧紧困于阵内,继续激烈地“厮杀”。 洛蔚宁双手别在后背,眼中流露着满意的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这时候李超靖走到她身边道:“宁哥,钟知府来了。” 洛蔚宁看向看台之下,果然见钟知府一身绯色官袍,和一名随从立在那里,她面露喜悦,赶紧走了下去。 “钟知府,你来得正好了。” “步帅累日作战,何不多歇几日再操练?”钟知府道。 “实不相瞒,之所以急着练兵,是因为我想趁着我军士气高涨,顺国士兵颓靡,想继续北进。” 洛蔚宁和钟知府边走边谈,李超靖和知府随从便没再跟上。 她继续道,“本来午后就想去找您,没想到您老就来了。” “哦,那是何事?” “不知知府大人能否给我提供五万箭矢,还有军刀和火药。” 钟知府是离原路经略使,掌管着一路的军务,洛蔚宁此次带领禁军出征虽不不归钟知府管,但兵器、粮草,都需要由钟知府提供。 却见钟知府看了一眼校场的士兵们,显出无奈又难为的神色。 “唉……步帅,此事恐怕钟某无法答应。” 洛蔚宁先是一怔,但很快就明白了过来,大概是在等朝廷的命令,不敢擅自决定出战吧! 于是她赶紧解释,“钟大人,如今正是驱逐顺国的大好时机,再等下去让他们缓过来就更难打了。” 钟知府道:“老朽前来找步帅正是为了此事。方才顺国军营来了一个人,是咱们大周的议和使臣。他奉楚王之命来叮嘱咱们莫要进兵,以免坏了议和大事。” 洛蔚宁想了想,轻笑道:“议和,慕容清果然在拿楚王来要挟我们。” “步帅,既然你明白,就暂且打消念头吧!楚王已向朝廷报急,若擅自动兵害了楚王,咱们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洛蔚宁气得握紧了双拳,“这顺国简直是卑鄙无耻,我看慕容清就是拿楚王要挟我们撤兵,如果中了她的圈套,她非但不打算放楚王,还会重整旗鼓吞并了晋城。钟知府,此事的责任我全揽下,你只需把兵器调给我,只要我不撤兵,就不信她敢伤楚王一根毫发!” “这……” “你揽什么责?” 略带愠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洛蔚宁甫一回头就看到柳澈走了上来。 “既然如此,那就等朝廷的命令吧!”柳澈又道。 “柳军师,你明知这是顺国的圈套。” 柳澈面色无奈,“毕竟关乎楚王性命,就算打赢了,满朝上下包括官家都不会饶恕你的,你承担不起!” 柳澈也明白如果她们打赢了顺国,楚王不但没有性命之忧,顺国还会更加忌惮大周。可问题是慕容清会一直把楚王困在营中,到时候朝廷只会把责任怪到洛蔚宁头上。洛蔚宁一而再再而三违抗皇命,又关乎到皇子的性命,容易遭到君王猜忌,轻则罢职,重则杀头。 即使大周因此灭亡了,她也不能让洛蔚宁冒这个险。 钟知府也劝道:“柳军师所言极是,步帅且再等等吧!” 洛蔚宁犹豫了良久,最终只能不甘地哼了一声,然后掉头走了。 远在汴京的向从天很快收到了楚王的急报,他是全权负责议和的大臣,楚王的急报遂先送到了他手中,当日他就入宫见赵建。 赵建得知洛蔚宁打了胜仗后,再次将危机感抛于脑后,懈怠政务,早早就回福宁宫休憩了。见向从天匆忙的步伐,心里顿时揪了起来,沉着脸屏退了两名舞女。 “议和的事情有消息了?”赵建问。 向从天手里拿着信,拱手道:“官家,臣此次求见,正是为了这件事。北境……出大问题了!” 赵建心房一震,得知楚王传回急报后,赶忙命马都知呈上前,阅信后,先是惊惧,接着是气恼。 向从天微微抬眼观察着他表情的变化,心里划过了得逞之意。因为他知道楚王在信中控诉洛蔚宁三战三捷后不顾他的命令,依然举兵北进,解了晋城之围,但也因此将楚王置于危险的境地。顺国三公主对待他们的态度大变,饮食得不到满足,还派多人把守帐外,只要他踏出营帐就有顺国士兵紧随,俨然成了人质。三公主还撂下狠话,若不惩治洛蔚宁,她既不会接受议和,亦不会放归楚王! 事已至此,赵建又如何能不降罪于洛蔚宁? “砰”的一声,赵建愤怒地把楚王的求救信拍在御案上。 “岂有此理,这洛蔚宁怎可如此?” “官家息怒,吾婿年轻好胜,难免失了分寸。”向从天故作歉疚地说。 “年轻好胜?她可是一军统领,怎能罔顾国家大事,就为了满足好胜心?” 马都知抬眼瞅了瞅赵建和向从天,犹豫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为洛蔚宁说句话,“官家,洛将军毕竟也解了晋城之围。” 听罢,赵建的怒火才稍微缓和了些许。解了晋城之围固然是大功,但楚王信中已说明派使臣让洛蔚宁暂且休战,洛蔚宁竟找理由拒绝接见,把使臣打发了回去。明知楚王在敌营,仍罔顾他的性命继续进攻,着实是居功自傲,藐视皇权。 藐视皇权固然是君王大忌,再加上洛蔚宁拥兵在外,向从天料到赵建不会容易放下对洛蔚宁的忌惮,于是掀起裙摆跪了下来,“马都知所言极是,还望官家念在这份功劳,饶恕臣婿。” 赵建冷瞥向从天,道:“那汉东郡王以为朕如何处理才算是饶恕她?” 向从天迟疑了片刻,再次将头磕在地上,字正腔圆地道:“一切以议和大局为重!” 赵建沉默少顷,目光从向从天身上转移到御案上的信中,忽然又犹豫了。他想起出征前洛蔚宁为表忠心割发明志,况且有预言洛蔚宁有力挽狂澜,保存赵氏之能,他不敢轻易下决定,然后就匆匆摆驾垂拱殿,召集了朝中重臣及太子来细细商议。 北境飘起了第一场雪,如柳絮一般纷纷扬扬,很快就让晋城的城楼和屋宇白了头。洛蔚宁在等待朝廷命令的日子里,时常冒着雪立在北门城楼上,遥望远处的山河叹息。 距离她呈报三战三捷的奏折已过大半个月,本来她该收到奖赏的消息了,如今消息迟迟没送到,她猜是因为变故中途被拦下了。本来她就知道满朝的向党人,全都主张议和,秦渡和太子两人难以说服赵建。如今等得越久,希望就越渺茫。甚至产生了忧虑,她很可能会因为当初故意遣返楚王来使,擅自进兵而受到惩罚。 至于惩罚是什么,她不敢去猜。但在等待的第十日,驿站的士兵就送来了答案。 她的兵权被夺走了! 第153章 家书抵万金 ◎活着归家,勿忘,勿忘……◎ “洛蔚宁违抗朝廷命令,擅自进兵,破坏议和大事,且明知故犯,陷皇室于危难。朕念及三战三捷之功,免其刑罚。但其年轻气盛,不宜拥兵,即日起免除侍卫步军司都指挥使并荡寇军统帅两职,降为侍卫步军司副都指挥使,荡寇军副将。” 晋城府衙大堂里,洛蔚宁领着柳澈、孟樾、李家兄弟等将领跪在地上听着传旨的驿站小将宣读圣旨,身边还有钟知府、秦扬和几名幕僚。 当听闻自己被剥夺兵权后,洛蔚宁大为震惊,顿时浑身都发麻了,接下来驿站小将又读了一道圣旨,但她几乎听不进耳朵,只隐约听到官家赏识秦扬协助守护晋城的功劳,把原本属于她的步军司统帅和荡寇军将军的职位都转给了秦扬。 荡寇军即洛蔚宁率领北上解围晋城的十万大军的军号,被褫夺侍卫步军司统帅一职她倒不在意,但荡寇军是她亲自挑选亲自训练出来的,士兵大部分出自神卫军,是她北伐收复失地,驱逐顺国的希望,如今兵权落在小人手上,自己屈居秦扬之下,教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洛将军,接旨吧!” 此时,秦扬激动地接下了圣旨,而洛蔚宁还跪在地上发愣,传旨的小将忍不住提醒道。 柳澈拉了拉洛蔚宁的衣袖,她才回过神来,声音带着无奈,“好,臣……谢过官家。” 说完举起双手接过圣旨,秦扬瞥向她,毫不掩饰地从眼尾露出得意的光芒。洛蔚宁察觉到对方的嘲讽,身心俱疲的她并没多看一眼,圣旨已下,所有争辩都没有意义了。 李超靖气不过来,站起来后忍不住冲传圣旨的小将质问:“这不公平,当时在汴京听闻唐家军全军覆没,所有人吓得魂飞魄散,都不敢领兵替晋城解围,只有我们洛将军义无反顾接下任务,为大周立下赫赫战功,朝廷怎么能这样对她?官家到底在想什么?” “阿靖!”柳澈立即出言呵斥,并拉了拉他的臂,以免他冲动之下说出对皇帝不敬的话,落入他人口实。 传旨的小将神色平静,不喜也不怒,道:“在下只是一名驿站小将,朝廷的想法固然无法知晓。对了,洛将军,这儿还有两封家书。” 说着,传驿的小将从挂在身上的布囊里取出两封信递给洛蔚宁,洛蔚宁听闻是家书,赶紧夺过了信函,她认得信封上是杨晞的字迹,瞬时展开了笑容。 杨晞的家书已然成为洛蔚宁今日唯一的安慰,她如捧着稀世宝物一样捧着信封看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藏进衣襟里。 秦扬看了看她手里的信,即便拿到了兵权也难以抵挡此刻的嫉恨,不甘地咽下了一口唾沫。 随后洛蔚宁按照圣旨的意思,到军营里将兵权和军务转交给秦扬。 忙碌至深夜,她回到营房,像是脱了力一般坐在书案上,背靠椅背,借着昏黄的灯光,盯着屋顶上那片漆黑陷入了沉思。想起衣襟里还藏着两封家书,凄然的神色转而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她从衣襟取出家书,坐正了身躯。驿站士兵说两封家书是先后送到的,由于朝廷发出的第一道文书中途被拦截,随之送到的家书亦搁置在驿站,直到圣旨传来才与第二份家书一同送来。 按照士兵的指使,她先拆开第一封信,里面三张纸,满满都是杨晞的字迹。那是杨晞得知她三战三捷后写下的,先是告知她家中的情况,包括宝宝和狸奴麻花;接着告诉她她成了汴京人人皆知的卫国大英雄,称赞她对士兵训练有方,在战场上用兵如神,同样成了杨晞景仰的大英雄,不知对方是发自内心的景仰还是为了逗她开心。 信中辞藻俏皮,满满的爱意,洛蔚宁看得咧嘴笑开,短暂地抛却了被罢职的痛苦。 她接着翻阅最后一张,可以看出杨晞对她凯旋汴京,两人早日团聚充满了希望。书信中,杨晞的言辞愈发期盼,洛蔚宁的笑容也愈发的僵硬,最后轻轻搁下信,发出一声悲凉的叹息。 她捏着第二封家书,迟迟不敢打开。她知道那是朝廷决定剥夺她的兵权后杨晞写下的,对方所有的期盼终究变成竹篮打水,她着实不敢看杨晞有多失望,多痛苦。 灯光映照下,洛蔚宁捏着家书的手微微颤抖着,俊朗的面容充满痛苦,再也瞧不出当初的意气风发。她深深地呼吸一口气,然后才慢慢拆开了信封。 信曰: 今朝朝堂之上,尽数重臣弹劾,官家遂褫夺夫郎手中兵权。感念夫郎有悲天悯人、拯救苍生之心;胸怀尽忠报国、驱除强虏之志。噩讯抵达边疆,夫郎定痛心疾首,妾先闻之,亦感夫妻连心之痛,为君悲怆落泪且写下此书: 自古以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官家乃大周之主,江山宿命之主宰,纵然君有心力挽狂澜,易难改为人臣子,需遵守君命之实。家国、苍生尤有定数,君为妾夫郎,与妾同是芸芸众生之一,既是凡人,毋须独自揽下苍生之责,独自承受煎熬。君以凡人之躯,为保存大周、捍卫天下赴汤蹈火,劳苦功高,天知、地知、妾更知。故愿君宠辱莫惊,振作精神,勿自暴自弃。 有人方成家,有家方成国,今日忍辱偷生,他日方能护佑苍生。 君为长城,护妾身处安宁;君为明月,引妾行到天明。自与君执手便忠于君,生生世世,矢志不渝,愿君闻之,活着归家,勿忘,勿忘…… 洛蔚宁捏着信纸两边,手指颤抖不止,脸上不知觉间布满了泪水。读到最后一行,终于忍不住大哭出声。 虽然军队里诸如柳澈、李家兄弟、孟樾等将领都知道事情的原委,但晋城远离汴京,上到君王下至市井小民,都不过是经他人之口了解军情。一道褫夺兵权的圣旨出来,所有人都认为她洛蔚宁是个心狠手辣,踩着楚王性命在攒取军功的小人。 但就在这时候,杨晞远在汴京却依然无条件相信她,将她视作自己生命里的长城与明月,她一个被天下否定的人,何德何能值得杨晞如此珍视和看重? “巺子!” 她攥着家书,哭着喊出杨晞的名字,把连日来的思念与压抑都一并发泄而出。 她并非没经历过仕途的落魄,可从来不曾有如此的痛苦绝望。这次兵权被褫夺,落入秦扬之手,大周的江山和百姓将会踏入怎样的境地?杨晞的宿命会不会因此像那场噩梦预示的那样? 明知边境战况危险,她义无反顾领兵出征,好不容易扭转战局,没想到一道圣旨下来,夺走了兵权,连同夺走了保护自己心爱之人的能力! “巺子……” 越想到远在汴京等她归家的杨晞,洛蔚宁哭得越痛苦,低垂着脸,眼泪和鼻涕流了一大把,滴落在手中浸湿了家书。 她的双手逐渐握成了拳,绝望的眼神渐渐笼罩上了一层坚定。 活着归家,勿忘,勿忘…… 杨晞在家书里的叮咛不断地回响在脑际。 “活着,只要活着,我们一定会团聚的。” 两盏油灯立在营房两边,映出洛蔚宁说出这句话时坚定的模样,也把洛蔚宁的身影映在了门扇上。 柳澈在营房外的院子不知站了多久,一直看着门扇上洛蔚宁的身影,看着她低头读家书,看着她哭得身体颤抖,最后归于平静。她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原本想进去安慰洛蔚宁的想法也消失了。 被罢职后,洛蔚宁白天显得异常冷静,面对秦扬的冷嘲热讽也毫不理会,平静地交接好兵权。柳澈知道她在努力忍耐,所以特意选择这时候来看她。果然,表面装作没事的洛蔚宁,在杨晞的家书面前哭得稀里哗啦,只有杨晞才能触碰到她最脆弱的地方,才能让她放心地展现自己的脆弱。自己再进去便显得有些多余了。 看着洛蔚宁坐在案前一动不动的,柳澈猜到她心里算是迈过了最大的一关,放心地把视线收回,慢慢看向夜空。 天气严寒,今夜的天空迷雾笼罩,像此刻她和洛蔚宁的心情,亦像大周江山的命途。 柳澈深深地叹了口气,心道,“佞臣高明,君主糊涂,一切都无法挽救了。洛蔚宁呀洛蔚宁,我只希望你能活着渡过这场劫难!” 她答应过杨晞,无论如何都会把洛蔚宁完好无损地带回去。但即使没有对杨晞的承诺,她就算牺牲自己也会保护好这个自己喜爱的,纯良正直的人,这是天下苍生最后的希望了。 朔风凛凛地吹打在晋城北门上,城门垛口每隔五步伫立着一名士兵,身姿笔挺地迎着朔风而立。 秦扬穿着一身黑色甲衣,在城楼中央迎风而立,垂在腿边的右手把玩着一块黑色令牌,那是代表北征荡寇军兵权的令牌,终于握在了手中。他的脸上盈满了高傲,鹰隼般狠辣的目光眺望远处顺国军营。 眉眼忽然挑起一抹狞笑,喃喃地道:“洛蔚宁呀,你的死期很快就到了。” 他秘密指使常山领雷霆军叛乱,自己潜伏于大周,几个月来协助守卫晋城,为的正是等来洛蔚宁,夺取她手中的兵权,再与顺国联手将她置于死地,这样便能解决向王爷的后顾之忧了。 一切他都谋划好了,不久之后,对面顺国军营的士兵将会长驱直下,冲破这座坚固的城池,一路直抵汴京,洛蔚宁也将会成为赵氏江山的殉葬品! 第154章 楚王逝南北破裂 ◎顺国军队突袭晋城了。◎ 远在顺国军营的楚王奉命议和,和顺国军都督慕容清及其幕僚谈判了一轮又一轮,深知自己身在贼营,除了大周向顺国称臣这一有辱国格的条件,无论慕容清提出赔偿多少军费,每年进贡多少岁币绢帛,他都一一同意,然而依然等不到顺国松口同意他们一行人离营。亦不知秦扬谋划的阴诡,将使他成为大周灭亡的导火索。 楚王身上依然整齐地穿着大周的紫色圆领公服,此时正站在营帐外,看到深夜里在军营通道之间巡逻的一队顺国士兵,近处还有近十名顺国卫兵守在离他营帐三丈之内的地方。美其名曰守护他的安危,实际上乃监视。 一同前来议和的老王爷和文官武将都被分开安排在别的营帐,没有商量主意的臣子,只有一名随身内侍。楚王沿路往前走,欲在军营中散步打发烦闷,刚经过守兵面前,左右两名守兵便伸出手拦住了他们。 “楚王殿下,夜已深,烦请回军营歇息吧!” “你们……简直太过分了!” 楚王与秦王是几名皇子中与赵建面相最为相像的,看起来阴柔懦弱,品性也如赵建一样胆小怕事。但自打进顺国军营后,那些士兵就日夜不断地监视他,除了参与顺国的和谈宴会或是狩猎游戏,从来不得离开营帐三丈,饶是他再胆小怕事,堆积下来的愤怒终究在今晚忍无可忍。 “让开,本王今晚就非要出去走走!” 为首的守兵丝毫不把敌国这名年轻的皇子看在眼内,面对他的怒斥,非但没退让,还挺了挺身板,神态添了几分不屑,在唇上一弧黑须的衬托下,显得极为嚣张。 “哼,楚王殿下,这儿不是南朝,可是我们大顺的军营,还望您守好大顺的规矩!” “你说什么?” 楚王再怎么也是一方大国的皇子,竟被一名小兵教训守规矩,他当即气急败坏,抬手指着那士兵。 正欲争回一口气,身后的青衣内侍赶紧垂首道:“殿下,夜已深,外面风大,奴婢伺候您回去歇息吧!” 楚王的愤怒被内侍打断,想到自己是来和谈的,不想被顺国抓住把柄,只好忍下屈辱,重重地哼出一口气,拂袖往回走了。 内侍迈着匆忙的脚步跟上前,一踏进营帐,楚王就把憋得难受的怒火发泄了出来。 “这顺国简直欺人太甚,不知是诚心和谈还是故意扣押本王,你说,本王该如何是好?” 内侍不知所措,楚王见他迟迟开不了口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坐回书案前。他不由得感叹慕容清的手段精明,故意把他们分开,连个商量主意的人都给他折掉了。 他愈发觉得顺国无心和谈,很可能是将他和老王爷扣为人质要挟大周,他得想办法和王叔联络上,筹划离营一事。抱着满腔的思绪,楚王躺在床上迟迟无法入睡。 营帐内油灯即将燃尽,剩下一抹昏暗的光。外面火光变得黯淡,也没有了巡逻兵的脚步声。不知过了多久,在万籁俱寂中,楚王忽然听闻一阵微弱的躁动声,声音渐近,很快就听清有兵器的碰撞以及士兵的呼喝。 楚王惊坐而起,心里暗忖,“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同一时候,顺国帅营依然灯火通明,慕容清穿着白色里衣端坐在榻上,衣裳左边从肩膀褪到肘处,侍女刚为她上完药,正在缠上纱布。 “这一箭射得可真狠,都这么久了伤口还未痊愈。幸好三公主有神祇佑护,箭没伤到要害。” 侍女年轻娇俏的脸上是发自内心的心疼,慕容清却无暇理会,凝神陷入了沉思。脑海中自然而然地冒出了受箭伤当日,在通天谷山岗上指挥军队布阵的一抹绯色身影。 以往借着向从天暗中传递的军情,大周军队在顺国骑兵面前不堪一击,就连镇守西北的强悍之师唐家军也在她手下全军覆没。没想到遇上这支军队,她不仅损失了几万兵力,还差点丢了性命,落得个狼狈逃窜的下场。直到如今,她的屈辱感仍然挥之不去。 逃回军营后,她很快就命人打探那名红衣女子的身份,才得知她原是大周的造反头目,是洛蔚宁力保下来,并招安成为军师的柳澈。 以一介女子身份立足大周禁军,指挥着千万男子,她倒想看看这个柳澈何德何能?此人,她迟早是要会一会! 正当她想得出神,营帐外传来焦急的通报,“报……三公主,周军闯进来劫营了!” 慕容清闻声看向门外,侍女赶紧过去掀开帘子,一名士兵垂首立在门外。 士兵又道:“周军突袭我营,欲劫走楚王!” 慕容清又惊又怒,旋即起身穿上衣裳,一边怒道:“这个秦扬,劫营也不提前打招呼!” 手臂带着伤,慕容清的动作一如既往的干净利落,很快就穿好衣裳,提起佩刀就往外走。 那厢,楚王营帐周遭陷入了激烈的厮杀,来劫营的几百名大周士兵在顺国士兵的团团包围下不断挥刀砍杀,篝火映照下,鲜血呈一条条弧度喷洒在刀光剑影中,嘶吼声和惨叫声交织一片,更有士兵陆续倒下的身影。 楚王被士兵护在中间,内侍还在帮他整理还没穿好的外衣,双腿已被士兵推着往前走,显得狼狈不堪。好不容易他们才冲出包围,但楚王至今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有所顾虑地回头看。 “本王就这样走了,那议和怎么办?” 护在他身边的士兵道:“殿下放心吧,是洛将军识破顺国无意和谈,故意扣留殿下的阴谋,特意派卑职前来营救的!” 楚王知道士兵口中的“洛将军”是洛蔚宁,这才放心不少。虽然此前洛蔚宁不管他身处敌营的险境,仍然北上进兵打了顺国一个三战三捷,他因此对此人甚为不满。但后来他被扣留在此多日,终于证明洛蔚宁当初的做法是正确的。他现今也认为顺国无心议和,与洛蔚宁的想法不谋而合。故而听到这些士兵是洛蔚宁派来的,心里就踏实了许多。 他想起与他同来议和的王爷,又急问,“那王叔呢?” 士兵又道:“殿下放心,老王爷那边有人营救!” 士兵话未说完,迎面飞来一支流矢,他眼疾手快地抬起刀,“叮”的一声,流矢挡在了楚王面前。楚王露出了后知后觉的害怕,不敢再多言,只能在心里祈祷尽快逃离这儿。 紧随流矢而来的是慕容清率领的军队,密密麻麻的身影,比大周士兵多了数十倍,让人看了绝望胆寒。 慕容清骑在马背上,大喝一声:“敢踏出营地半步者,格杀勿论!” 说罢,刀起刀落,一抹鲜血从她面前划过,马蹄踏过方才倒下的尸体,冲入了厮杀阵中。 更多的血洒在空中,更多的尸体伏在地上,簇拥在楚王四周的士兵越来越少,而他突围的进程变得举步维艰。 慕容清看着楚王惊恐得瞳孔放大,眼中露出了嘲讽。不过是区区千人厮杀的小战场,堂堂一国皇子就吓得脸色青紫,比她这个女子实在逊色太多了。 环顾战场,劫营的周国士兵所剩无几,拥在楚王身边的只剩下一名内侍和三名士兵。慕容清眼里的嘲讽逐渐消失,摇曳的篝火反映在眼珠子,射出一抹锋利的寒光。 她停下了动作,马立在原地,目光依然盯着楚王,缓缓抬起左手,两名弓箭手立即跑到她身后两侧,挽弓搭箭,手掌挥下,接二连三的箭矢朝着楚王那边射去。 眼看着楚王身边的几名士兵陆续中箭倒地,慕容清毫不犹豫地抓起马背上的大弓,挽弓搭箭,嗖的一声,箭矢穿过士兵之间的缝隙,直直地插中楚王的胸膛。 楚王身板一缩,瞳孔大开,低下头,刚发现自己中箭就往后倒了下去。 “殿下……” 内侍的惨叫声几乎响彻了整个军营,他跪下来看着楚王死不瞑目的尸体,充满屈辱的眼神瞪着慕容清。 哭着怒斥:“你们……好大的胆啊!” 此时,除了这名内侍,所有前来劫营的大周士兵,包括楚王都死于混乱中,厮杀终于停了下来,慕容清便令两名士兵押起内侍,内侍自小陪伴楚王身边,颇有气节,不断地以头抢地欲殉楚王,慕容清只好命人将他绑起来关押,毕竟留下这一活口他日大有用处。 随后,慕容清以楚王死于流矢,与周国的关系彻底破裂为由,当晚就亲率两万精兵突袭晋城。 从劫营解救楚王,到慕容清率兵突袭,秦扬和慕容清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双方共同编织的一根导火索。当慕容清兵临城下,晋城守军自然毫无准备,黑暗中被打了措手不及。 洛蔚宁被夺去帅权后,秦扬只给了他伍营,其中包括两个女营,安排他们驻守南门。军营离南门不远,这晚她在睡梦中被着急的呼号声吵醒,刚坐起床来,李超靖便来到门外,告诉她顺国军队突袭晋城了。 她惊得一个激灵,立即起身,穿上衣裤和盔甲,握着佩剑就往城楼上跑去。 只见城楼上运送兵器火药的士兵不断走动穿梭,呼喝声不绝。李超广指挥着士兵往城外放火药箭,正在护城河上搭桥的顺国士兵随着一声又一声的轰炸,纷纷摔落水中,接着又有别的士兵替补上来,但始终无法越过护城河。 洛蔚宁挺身立在城垛前,左手佩剑,穿过黑夜盯着护城河对岸,但始终看不清对方有多少兵力。 李家兄弟经过一阵匆忙的调遣,来到洛蔚宁身边的时候已是灰头土脸。 “宁哥,敌人来势汹汹,得赶紧找秦扬调兵过来。”李超靖道。 “恐怕别的城门已自顾不暇了。”洛蔚宁分析道。 南门是离顺国军营最远的城门,竟也遇上偷袭,那其余城门必然也受到袭击,敌人在那边偷袭的兵力只会有增不减。 忖度过形势后,洛蔚宁命令道:“你们兄弟守在这里,绝不能让敌人闯进来。” 李家兄弟齐声领命,洛蔚宁匆匆走下城墙,刚好碰到柳澈,于是两人一同策马赶往位于晋城中央的官署。 果然如洛蔚宁所料,所有城门都遭到了袭击。与她们一同踏入官署大堂的还有几名匆忙赶来的文官武将,而钟知府和秦扬早已坐在议事堂内。 只见两人脸上布满了阴霾,钟知府还拿着一张信,手显而易见地颤抖着。 洛蔚宁问道:“钟知府,顺军突袭晋城,可有下了战书?” “有。” 钟知府缓缓把战书搁下手边的几案,平静的话音透出一些愠怒,“战书上言,今夜我军突袭顺国军营欲救楚王,擅自出兵,不与诚信,故而出兵讨伐。” 洛蔚宁、柳澈等人听后满心狐疑,究竟是谁派兵突袭顺国军营,此事又是真是假? “那楚王如今在哪?”柳澈又问。 秦扬故作悲痛哽咽了一下,道:“营救失败,楚王死于敌军流矢,顺国深知无法议和,遂先下手为强。” 听到楚王死于流矢的消息,所有人不止是震惊,心中还涌起了愤怒与屈辱。堂堂大周的皇子,象征的是大周的国格,就如此被顺国人谋害了,教他们如何不为之悲愤? 第155章 孤立无援 ◎第一次感受到孤立无援是何等的绝望◎ “那究竟是谁擅自派兵救楚王的?”洛蔚宁的语气含着痛恨。 她清楚顺国的野心,两国崩裂开战是迟早的事,但如果没有劫营之事,楚王就不会死于非命,顺国也便找不到发兵的借口,晋城还能多一些时日做好防御。 然而战书上只道前去劫营的大周士兵全是晋城固有的守兵,已全部阵亡,并没详细写到是哪个将领手下的。议事堂内所有官员、将领坦言并非自己的主意,无人担责,罪魁祸首如今便成了晋城内的不解之谜。 闯下这个弥天大祸,轻则难逃一死,重则株连九族,即便是做了,钟知府也料到无人敢站出来承认,最后担责的恐怕也是身为经略安抚使的他了。 他无奈道:“罢了,如今外有强敌,不是我们内讧的时候,此事暂且放下吧!” 钟知府已放话,许多官员都默许了,毕竟大敌当前,守城要紧。只有洛蔚宁和柳澈着急,两人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装得面色凛然的秦扬,有了同样的猜测。 洛蔚宁看向柳澈,征求她的意思,看到柳澈点了一下头,于是她道:“钟知府,诸位,此事非同小可,一来需要向朝廷阐述来龙去脉;二来……若此人故意为之,与顺国窜通勾结,那晋城就有危险了。” 钟知府和其他人听了也连连颔首。 “没有人赃物脏,洛将军有什么办法揪出此人?” 洛蔚宁道:“我想,派人去一趟顺国军营就全都搞清楚了,就算他们要打,我们也得弄清楚原因。” “洛将军说得倒好听了,可派谁去,有谁愿意去?”秦扬的声音带着嘲笑的气息。 果然,许多官员都低下了头,议事堂顿时鸦雀无声。虽说古有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但千百年来,为了赢得战争,出现了各种阴诡的战术,导致礼崩乐坏,斩来使的情形比比皆是。如今顺国怒火中烧,在晋城之外发起猛烈攻势,这时候出使顺国军营,无异于羊入虎口。 洛蔚宁见大家都不愿意请缨,遂拱手道:“若诸位不介意,洛某愿领五十骑兵,到顺国军营走一趟。” 明知很可能是秦扬和顺国勾结,前往顺国军营凶多吉少,但洛蔚宁别无他法了。不查清楚罪魁祸首,让他逍遥晋城内,他日晋城城破,她亦难逃一死。 秦扬无疑是最不愿意揪出真凶的人,看着洛蔚宁执着于此,心中早有不满,碍于在众人面前,不得不维持表面的冷静。 未等钟知府和大伙同意洛蔚宁出使,他就道:“如今战火正酣,出使顺国军营乃凶险万分之举。他们连楚王都敢谋害,更别说洛将军您了?晋城防卫要紧,不可没了洛将军。更何况……” 秦扬望着洛蔚宁,意味深长道,“这个时候,洛将军急着请缨出使,可不合常理呀!” “秦扬!” 洛蔚宁听懂了对方的言外之意,怒火冲脑,忍不住斥了一声,但又察觉自己失态,迅速把脾气压了下去。 其他官员也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还隐约听见有人说,“洛将军刚被夺了帅权,的确不宜前去顺国军营。” “是呀。” “是呀!” 看着这些人边讨论边投来猜忌的目光,洛蔚宁的眼眶不由自主地闪起了水光,坐在座位上的身体都僵硬了,咬着牙,双手也握成了拳头。 她为自己被猜忌感到难过,更为朝廷有这帮黑白不分的官员而绝望,除了沉默,她实在无力争辩了。 柳澈也气得苦笑一声,忍不住站起来骂道:“你们这帮老匹夫,若非我们洛将军解围,晋城恐怕早已沦陷,你们哪来的脸怀疑她?” 柳澈不仅是反贼出身,还以女儿身在禁军立足本就让那帮文官武将不满了,在朝的时候官员多次弹劾,都被洛蔚宁和秦渡护了下来。如今还谩骂他们,乱了男女尊卑的礼仪,他们气得立即反驳回去,什么难听的话都脱口而出。 瞧不起柳澈的出身,直言洛蔚宁刚被褫夺帅权,她不满朝廷与顺国勾结乃符合常理的猜忌。柳澈一人一把嘴骂不过来,最后叉着腰气呼呼的,转头看了一眼洛蔚宁,她眼中晶莹的泪水在打转。她终于明白,如此争执下去,受伤害的终究只有洛蔚宁。 于是她不再争辩,将目光看向了一直沉默的钟知府。 “还是请钟知府做主吧,出使顺国军营,洛将军去与不去?” 钟知府思索了良久,抬头看着洛蔚宁,叹了口气,缓缓道:“如今……大敌当前,晋城危矣,不可没了洛将军。至于出使顺国军营,我再另派他人。” “好。”柳澈的语气带着无奈与失望。 洛蔚宁则面无表情的平静。钟知府话虽说一半,但她和柳澈都意料得到,他跟其他官员一样对她是有所猜忌的。 只听闻钟知府又道:“今日就到此为止吧。前段日子,我与秦将军还在晋城西南郊布防了一支军队,相信他们很快就听到动静赶过来解围。诸位就按照商定好的守城计划,回去继续抗敌。晋城乃汴京最后一道屏障,绝对不能丢掉!” 所有文官武将接下任务后就离开了议事堂。 洛蔚宁回去的路上一直默不作声,但纵使受了再大的委屈,纵使知道晋城难保,亦不愿放弃守城,骑在马背上如疾风一样穿过道路,很快回到了南门城楼下。 而柳澈马术不精,骑得不快,全程只能远远看到对方的身影。 火药轰鸣声混杂着士兵的呼喝与哀嚎声。敌军在搭桥过河中损失惨重,转换了战术。以弓弩手隔着护城河放箭,压制城楼上的猛攻,随后分两种办法过河,一是架云梯作桥,以人海战术过河;二乃通过一批又一批的士兵抱着泥沙袋作掩护,把泥沙袋填入河里。 城楼上的大周士兵也不再像一开始被突袭时的慌乱无措,在李家兄弟的指挥下轮番走上城垛口前,或是冲敌军放火药箭,或是放弩箭、扔石块,另一批士兵则井然有序地把兵器库的储存搬到城楼上。 洛蔚宁登上城楼上的瞭望阁,看着护城河里越堆越多的敌军尸体;在泥沙包的填充下,渐渐高涨的河水;还有冲过云梯即将抵达城下的敌军,她的心悬了起来。 立即道:“传令下去,勇士下城!” 在瞭望阁站岗的一名士兵高喝一声“是”,然后飞速跑下楼阁。 李超广收到将军命令,很快召集了百名身着贴身黑甲的死士,利用吊绳将他们降下城外。每个死士一手握刀,另一手持盾牌,在降落过程用盾牌抵挡着敌军的流矢,最后所有人顺利下城。 “杀……” 呼声响起,死士冲上前很快就砍倒了来到城下的敌军,在城楼弓箭手的掩护下踏上敌军架在河面的云梯,有的沿着云梯冲杀过河,有的双手举刀飞身跳入河中,踏着河里的尸体,半个身子浸在满是血水,散发出腥臭的河里,奋力将那些往护城河填充泥沙袋的敌军砍杀干净。 顺国士兵见他们视死如归,眼神嗜血,吓得弓着身子提防,不敢继续上前。 夜幕渐渐拉起,天边露出了鱼肚白,顺国的攻势息微。紧张激烈的战场开始转为平静,过了一会,天色破晓,听见顺国军队鸣金收兵,敌军分批退回阵中。城楼上响起撤退的鼓声,死士把河中所有泥沙袋砍破,然后沿着云梯退回城楼下,抽起云梯砍成几截。 百名死士出城,活着回到城楼上的仅剩十二人。 李超靖来到洛蔚宁身边,洛蔚宁嘱咐道:“换一批人上来守城,让大伙下去休息,照顾好受伤的士兵,对出城的勇士还有立军功的士兵要及时赏赐。” “遵命!” 李超靖走后,不过多久,城墙就换上一批昨夜未参与战场的士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伫立,另外还有一些士兵在清理兵器残骸。 周围剩下一片死寂,把寒风的呼啸声衬托得甚为刺耳。寒风在这个冬日的清晨带来漫天的雪花和刺骨的寒冷。洛蔚宁仿佛感受不到,仍然立在楼阁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城外横七竖八的尸体。一会又将视线拉远,眺望城外不远处的顺国军营,心里生起无尽的苍凉。 她一心捍卫大周、保护百姓,没想到换来了朝廷的贬谪,同僚的猜忌。看着敌军再次包围晋城,将要城破国亡,她却使不出任何法子扭转局势,第一次感受到孤立无援是何等的绝望! 雪花斜斜地瓢落在身上,一些点缀着黑发,一些停在肩头。洛蔚宁双手紧紧握着木栏杆,阖上双眼,昨夜那些官员质疑她的每一句话回响在脑海,钟知府猜疑的眼神如在眼前,全都像一把把刀扎进身体。她深深地呼吸了口气,紧接着泪水不止地从眼角滑落到脸庞,沿着下巴而下。 柳澈伫立在城墙上,绯色的裙摆随风飘扬。她身披白狐裘,抬起头斜斜地看着洛蔚宁。对方的痛苦、哭泣全都看在眼内,她心如刀绞。 洛蔚宁呀,你必须明白,一切天意已定,欲让一个集团覆灭,必先令它无能、令它疯狂、令它黑白颠倒! 第156章 围城之乱 ◎“女兵杀人了,跟她们拼了……”◎ 顺国派兵同时多面围攻晋城,经过大半夜的猛攻,依然毫无进展。但慕容清一面令军队屯驻在南北东西四门外,另一面从营中增派兵力,半路拦截晋城的援军。 洛蔚宁回到营中小憩了两个时辰,又迫不及待地登上城楼的瞭望阁。护城河里敌军的尸首被冲走了大半。昨夜堆沓的泥沙袋在被死士刺破后都被河水冲散到下游去了。 晌午方过,顺国军队又打响了战鼓,一支军队来到南门外,隔着护城河向城内叫嚣,轮番上阵辱骂: “堂堂大周禁军副帅,对手来了却关起大门,难道就不怕在青史上留下耻辱吗?” “不敢开门接受挑战,你们南朝人果然都是无能之辈,缩头乌龟!” “洛将军英勇神武,为南朝立下赫赫战功,现在却被夺了帅权,一个昏庸之主,你怎么还在卖命,这不是奴才吗?哈哈哈……” 洛蔚宁坐在阁子中央的交椅上,面无表情,右手拿着一杯茶,手掌和指关节不由自主地用了用力,愤怒和悲凉交织在脸上。 站在她左右的李家兄弟几乎气得七窍生烟。 李超靖握紧了刀柄,道:“宁哥,他们如此羞辱你,就让我出城应战,我定要撕烂他们的嘴,为你出口气!” “我也一起去,不能任由他们继续辱骂您!” 洛蔚宁往右后方看了一眼,素来沉着老实的李超广竟也按捺不住,主动请缨出城,不得不承认,此刻她有些失望。 “你们兄弟别闹了,明知道对方是激将法,还抢着落入圈套!” “我一人出去,不连累一兵一卒!”李超靖激动地站到了洛蔚宁面前。 “砰!”的一声,洛蔚宁把随身佩剑连带剑鞘搁在茶几上,厚重的响声一如她的脾气。 望着李家兄弟投来不明所以的目光,她道:“若你们决意出城应战,便拿起剑来把我左右手先砍了!” “宁哥!”李家兄弟吓了一惊。 洛蔚宁眼睛直盯着两人,面上显现出痛苦和一些恨铁不成钢。 “不过几句羞辱,为了争一口气你们就忍不住了,这晋城我还如何守得住?” 李超靖和李超广顿时羞愧,立即齐齐单膝跪在洛蔚宁面前。 “宁哥,我们错了。” “宁哥,我们再也不会意气用事了。” 洛蔚宁正色道:“认识你们这么多年,你们也一直跟在我身边,本来就应当知道,于我而言,你们不仅是兄弟,更是左膀右臂!如今外面有敌军围城,而里面,所有官僚武将猜忌我,我能相信能寄托的唯有你们和柳军师。敌人辱骂我,你们无惧生死出城替我出气,看起来是忠心护主,可有没有想过你们若遇险了,谁来帮我,难不成这不是在害我吗?” 李家兄弟被洛蔚宁这番话一提点,才恍然明白今时不同往日,这次被围在城内,他们面对的局势比以往任何形势都要危险,而洛蔚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无助。别人不懂她就罢了,连他们兄弟俩也不顾大局,给她再添麻烦。两人羞愧又难过,泪水瞬时冒上了眼眶。 李超广抬袖子擦了一把鼻涕和泪水,道:“宁哥教训得是,是我们鲁莽了。” 李超靖也擦着泪道:“宁哥我们错了,从今天起我们会助你守好城门,无论敌军做什么,绝不打开城门!” 洛蔚宁眼中闪烁着水光,听到他们悔悟,不禁欣慰一笑。 “你们永远记住了,我把你们当左右手,当亲兄弟,为争一口气牺牲兄弟,这么愚蠢的买卖我洛蔚宁是不做的。” 李家兄弟听到洛蔚宁亲口印证他们在她心里重要的位置,从心房到身体都感到暖洋洋的,顿时破涕为笑。 李超广道:“宁哥你放心,阿广永远效忠于你,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李超靖也抢着道:“既然哥哥为宁哥赴汤蹈火,那阿靖就做您的盔甲,只要有我在谁都伤害不了宁哥!” 洛蔚宁听后,心底无限感动,但表面上只作无奈一笑。 两军于城里城外对峙,天空灰蒙蒙的,飘了一整天的雪花。白天转入黑夜,立在瞭望台的两名哨兵变得异常谨慎,不过多久,果然见到许许多多的黑影像迅速飘移的鬼魅,迎着光芒而来。 他们赶忙吹起了号角,城楼上的士兵们蓄势待发,很快拉开弓弦,当敌人的兵马冲进光芒后,箭矢就如暴雨一般嗖嗖地落在敌军的身上。 敌军的盾兵跑在最前面,一手举盾护体,另一手挥刀抵挡。 小雪下了一整天,河面结起了一层冰,敌军便踏入冰面,欲快速通过护城河。城楼上洛蔚宁亲自指挥,亲自放箭,每次连发两支,均命中敌人。冲在前面的敌军陆续倒下,不断有人前仆后继。最后冰面破裂,许多敌军落入河中,淹死、冻死者不计其数。 夜晚的鏖战又在天亮后平静,洛蔚宁连续不断地放箭,疲惫不堪的脸布满了灰尘。 她看着河里的敌军尸体,从体貌和他们的作战能力可以辨别,那些冲在最前面,淹死在河里的人,不像北方狄人,亦不像训练有素的士兵,绝大可能都是顺国从攻陷的州县里抓来的壮丁。 洛蔚宁才明白原来顺国根本就没想过两三天就能迅速攻陷晋城,不过是拿这些壮丁消耗他们的体力与兵器。 酸痛无力的双手握着城墙的护栏,手臂颤抖,容色更是痛心疾首,他们非但没有保护好这些无辜的百姓,还冲他们放箭,统统都射杀掉了。可是,即便昨夜就知道那些人是老百姓,她又能改变什么?依然要亲自下令射杀他们。 洛蔚宁低下头,深深呼吸着,许久才从悲痛中挣脱出来。 接下来几日,顺国不像前两日只在夜晚惊扰,天亮又休战。而是日夜不休地轮番上阵,极其猛烈的攻击。而天气愈加寒冷,连下了四天的雪,终于让整条护城河结上了厚厚的冰。顺国军队顺利跨过了护城河,不断地撞击城门、攀登云梯。 由于城门有瓮城的阻挡,敌军撞开了瓮城门,却在瓮城内被弓弩手射杀。一连几日下来,顺国寸步没占,反而吓得不敢再轻易派兵闯入瓮城。 不多久,西门告急,接到秦扬的命令,洛蔚宁调了八百员士兵救援西门。纵使如此,西门守将依然频频告急,城内不断谣言四起,传出晋城即将沦陷,全城百姓陷入了混乱与恐慌,官府只能在城内下达禁行令,家家户户闭门不出。 城内的石板大街上,两边商铺大门紧闭,人烟稀疏,只有几个官兵在巡行,防止有百姓出户。 “晋城局势已经不可挽回,你打算如何做?” 洛蔚宁和柳澈到官署与钟知府等人议事后,正骑着马沿着街回南门。方才的议事堂中,得知钟知府派出顺国军营的使者非但没说服顺国配合供出害死楚王的元凶,还被断了一臂以示顺国开战的决心。 同时,顺军围攻晋城多日,此前钟知府和秦扬派遣屯驻在西南边的军队频频被顺军打退,无法前来解围。虽然消息能通过他们传回汴京,可待朝廷一番衡量后再派禁军支援,晋城怕是早已沦陷。 故而柳澈忧心忡忡地询问洛蔚宁的意思,好做好城破的准备。 洛蔚宁右手拉着马缰,左手无力地垂落在马鞍旁,一路上都在沉思,任由白马缓慢走着。面对柳澈的询问,心里痛苦地挣扎着。 “我奉皇命解围晋城,晋城却落入敌手,我也不知该如何,难不成弃城而逃?我实在办不到!” 柳澈沉默良久,几乎是命令的口吻:“洛蔚宁,我不同意你殉城!” 她了解洛蔚宁的性格,善良而责任心强,当她说出不能弃城逃走,就料到她会留下来抵抗到最后,直到战死在这座城内。 洛蔚宁看向柳澈,露出了无奈与悲凉。 “我效忠于你,不是为了晋城,也不是因为大周,仅仅是因为你!什么都可以没了,唯独不能没有你!” 洛蔚宁怔怔地望着柳澈,忽然想起杨晞在家书里的叮嘱,“有人方成家,有家方成国。活着归家,勿忘,勿忘。” 她释然一笑,淡道:“巺子还在汴京等我,我会活下来的。” “驾……” 柳澈望着洛蔚宁策马离开的背影,无奈一笑,能让她改变想法的,依然只有她的妻子。不过,既然她答应了要活下来,她就得提前想好撤退之法了。 两人回到南门地界,远远就听到喧哗吵闹声,以及看到一堆服饰各样的人不断往城门拥挤和推搡。 “女兵杀人了,跟她们拼了……” “我们要出城,放我们出城……” 听闻推搡的老百姓连续不断地呼喊这两句话,洛蔚宁和柳澈疑惑又心急,不约而同地下了马,疾步走过去。 这时候,十几名女兵把军刀连鞘架起来,艰难地抵挡众人的推搡。 为首的女兵叶白怒喊:“快住手,否则所有人都按军法处置!” “活都活不成了,还怕你们军法?” 民愤愈加汹涌,众人更激动地往前推,就在几乎要形成军民对抗局面的时候,洛蔚宁厉喝了一声。 “住手!” 威严而沉稳的声音吓得众人安静了下来,循声望去。 “是洛将军和柳军师来了!” 女兵们见着救星,终于松了口气,让开了一条道。 “发生什么事了?”洛蔚宁道。 话音刚落,就听到有一男子的声音,“这些女兵害死咱们老百姓,洛将军你要还我们一个公道!” “爹呀,你死得好惨啊……” 人群中传来男子的哭喊声,洛蔚宁和柳澈才看到一名穿着布衣的青年男子和一名老妇跪在地上,守着一个刚去世的老年男子。老妇年过半百,两鬓斑白,执着巾帕不断擦拭眼泪,哭声凄凄惨惨。 “叶白,发生什么事了?” 叶白乃女兵营的一名都头,面容棱角分明,眉毛黑浓,不似大周传统审美推崇的温婉文弱女子,看起来就颇有脾气。 性情也的确如看起来那般,感觉到柳澈的询问带着责怪的语气,她既愤怒又委屈。 “将军、军师,官府明明下了禁行令,这帮人却聚集在这里,先是讨要粮食,后来又想冲撞城门,卑职不得已命人把他们往后推……不成想人挤得太紧,那老人一时喘不过气来就没了。” 死者之子含恨的目光盯着叶白,又道:“你们不往后推我爹又怎么会死,明明就是你害死我爹的!” “就是你们害死的,你们得还我们公道!” “是你们作乱在先!”叶白不服气反驳。 一名男子愤慨地喊:“我们不想作乱,只是出来找口吃的。官府把控城内粮食,全都留给你们当兵的,难道我们老百姓就该饿死?要么放粮,要么让我们出城!” 随后,众人不断地疾呼起来,“要么放粮,要么让我们出城…… 听了双方阐述,洛蔚宁和柳澈都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洛蔚宁看着地上的尸体以及哭得凄凉的家眷,眼中充满了歉意。 她也很清楚,自打晋城重新被围攻后,官府为保证守军需要,提前囤积了近三个月的军粮,限制了城内米粮买卖,每户一次只能买五日的口粮,眼看五日已过,家中米缸见了底。经历过上一次围城,见过众多人活活饿死,这次百姓趁着还没挨饿,气力足够,聚集起来讨要米粮,也是人之本能。 虽说那老人并非叶白故意害死,却还是因叶白处置不当而死,她终究不能护犊子。 洛蔚宁望着众人,高声道:“诸位稍安勿躁,如今城外布满了胡人,即便让大家出城,大家也逃不出胡人刀下。本将理解你们的难处,现在就从军中调出米粮,每人领五天用量,然后立即散去。至于死者,本将会命人做好抚恤。” “将军,你要想清楚。”柳澈有些紧张。 军粮可不是任意能调出来的,传到钟知府和秦扬那边必然会被追责。 叶白也不甘道:“将军,不能纵容他们,那可是军粮,万一军队不足拿什么填补?” 洛蔚宁扫视了一遍柳澈和叶白,又看着老百姓道:“军队守着这片城池,守着这片国土,目的不就是守护大周的老百姓吗?如果城内老百姓都饿死了,那我们的存在又有何意义?” “传我令下去,放粮!” “还有,叶白……”洛蔚宁转脸望着叶白,“你身为都头,事情处置不当,老人的死你也难辞其咎,职务暂且免了,另禁足七日,反思己过!” “将军,我不服!”叶白听后立即反驳,“你挪用军粮本就不合规矩,如今还将我定罪,也未免过分仁慈了,这样迟早会害了自己的!” “叶白,不得对将军无礼!”柳澈怒斥。 洛蔚宁面色凛然,丝毫不在意叶白的质疑,道:“事情已解决,诸位都去领取粮食吧!” 说罢就往城楼走去,无力地叹了一口气。 她不敢确定自己这么做是对与错,但让她明知军队囤粮,却眼睁睁看着一个个老百姓饿死,实在有愧为人,她办不到,起码在她管辖的地界别发生! 第157章 太子亲征 ◎巺子唯愿姑父想尽办法把她带回来。◎ 汴京洛将军府。 断断续续下了多日的雪,今日天空终于放晴,清晨的太阳从东方泻下柔和的光,但依然难以抵抗严酷的天气。 庭院中,一名小厮正在把地上的积雪扫成堆,扫帚条子摩擦着青石板地,发出清脆的沙沙声。 杨晞正好休沐,披着雪色狐裘,抱着和洛蔚宁一起收养的狸奴麻花立在长廊中,面朝庭院,手轻轻地撸着猫背上的绒毛,面无表情显出了她的思绪飘向了远方。 洛蔚宁出征多日,她的思念却不因习惯而变淡,反而愈加浓烈。盼君归来君不归,她只好把思念都寄托在两人一起养的小狸奴身上,闲时总会抱着麻花,和她谈谈话;又或是和洛宝宝闲聊,更多是聊她无法参与的洛蔚宁小时候的事情。 忽然,怀里的麻花动了动,很快跳了下去,沿着长廊另一端溜去了。 “嫂嫂,暗香姐姐来了!” 洛宝宝的声音传来,杨晞望向庭院的月门,就见洛宝宝带着暗香走进来。 “暗香,今日难得休沐,怎么一大早就来了?” “还不是有事找杨医官。” 暗香眼神认真,说完就安静了下来。杨晞很快会意,带着暗香进了书房。 “今日天还没亮枕流就来找我了。”未等杨晞开口,暗香就迫不及待道,“昨夜北境回来了一个信使,枕流多方打听,得知晋城又出大事了。” “什么?” 听到“晋城”这个地名,杨晞的心自然地悬到了嗓子眼。 “十日前,顺国深夜突袭晋城,打了士兵一个措手不及,晋城又被围起来了。” “那阿宁……” “听说当时洛将军在城内,我想,固然也被围困在城里了。” 暗香的话击碎了杨晞心中最后一丝侥幸,杨晞眉头紧锁,脸上露出了悲痛。 “楚王不是在军营和谈吗,为何又贸然起兵了?” 暗香无奈,“属下也不晓得。今日朝堂定会议论此事。” 她话音刚落,杨晞就一阵风似的走出了书房。 乘着府中的马车,杨晞很快就来到了大内,进入宣德门继续沿街而行,直到皇城外马车才停了下来。 杨晞下马车后就一个人立在皇城正门旁等候,神色焦急,但始终未见退朝出来的官员。直到晌午才听到人流躁动的声音,陆续有官员出来,官员们三三五五,边议论边走,无一例外,都愁容满面的。 好一会,见到许多官员跟随一人而出,其中有驸马都尉向恒。走在中心那人一袭紫色公服,面容威仪凛然,衬得身边的人有些谄媚,那人正是她父亲,如今朝堂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向从天。 待这群人走近,杨晞便两步踏上前。 “父亲。” 议论中的人安静下来。 “妹妹,听闻你今日休沐,怎么来了?”向恒首先道。 杨晞道:“我在外面听到一个传闻,晋城是否又出事了?” 向从天显出一些不满,不自然地动了动下巴,黑须随着抖了抖。信使昨夜直奔大内,北境的事又怎会传到外面?杨晞显然撒谎,明明是从她手底下线人得来的消息。 他清了清嗓子,左右看了看。 旁边的官员会意,纷纷对向从天作揖告辞。 待只剩下向从天和向恒,杨晞急道:“晋城是否被围困了?” 向从天道:“今日早朝都在谈论此事。” “那官家如何处置?” 向从天沉默了,杨晞看对方严肃的眼神,察觉自己身为杂流官员,过问朝政密事不妥,解释道:“父亲,我只想知道阿宁的消息,朝廷可会派人救他们?” “都商议好了,太子亲征鼓舞士气,秦帅随同,且打且谈。不过……这次顺国来势凶猛,也没有楚王的消息,恐怕发生大事了。若太子执意要打,继续激怒顺国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听到太子亲征解救晋城,杨晞本来心生欣慰,松了口气,但向从天却话锋一转,直指两国之间发生大事,让她陡然恢复了紧张,随后匆匆拜别了向从天。 向从天和向恒目送着杨晞踏上马车,马蹄踩着青砖路哒哒地离开,他惆怅地叹了口气。 向恒怜悯道:“妹妹真是消息灵通,不过一夜就知道晋城被围,还在这里守了一大早上,对妹夫可谓用心良苦。” “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只会徒增痛苦,是时候收回巺子手下的线人了。”向从天盯着马车背影,眼中闪过一抹狠辣。 夜晚,秦府书房两边燃着油灯,摇曳的光影中,只见秦渡立在兵器架前,一手握着红缨枪,另一手拿着巾帕,面色沉重地擦拭着枪头。 杨敏站在旁边,同样满脸的凝重。 他们这代人生于盛世,长于盛世,和平快乐了一辈子,没想到将近年老之际遇上国难,意料之外又痛心疾首。 秦渡抬头看着杨敏,慨然道:“夫人,征战沙场建立军功一直是我的夙愿,今日终于得偿所愿,也无愧此生了。” 秦渡出身武将世家,祖上乃大周开国功勋,可谓含着金汤匙出生,早年在边境历练过,回京后将途一直平坦顺利。一生没吃过苦,想不到晚年遇上大变,不得不与妻子诀别。他的内心有多悲痛,嘴上就越是轻松。 “殿帅武艺高强,练兵有道,妾身相信您定能赶走敌军,平安归来。” 杨敏深知顺国骑兵之强大,这次攻势更为凶猛,两国难有回旋之地。尽管秦渡此行凶险,但她既然是秦渡的妻子,除了尊重夫君的意志别无选择。无法阻拦,不如多说些好话好让彼此轻松一点。 “身为武将,大半生享太平,如今报效国家,自是应该的。” 杨敏点了点头,忽然又惆怅,“妾身还有一事恳求殿帅。” “嗯?” “我们的扬儿还困在晋城,无论往日你和他闹得多僵,他终究是你的骨肉,是秦家的人,一定要平安把他带回来。” 闻言,秦渡陷入了思索,他如今还分不清这个儿子是敌是友。正犹豫间,门外就传来管家的声音,通报杨晞来访。 夫妇二人到达客堂,见杨晞冒着寒冷等候,立即请她坐下,并命人上了热茶和暖炉。 寒暄了几句,杨晞便开门见山道:“今日听父亲说,姑父即将随太子领兵救晋城。” “嗯,巺子可是有家书带给阿宁?”秦渡问。 杨晞想了一会,摇了摇头,道:“我和阿宁不需要再多说什么,我的意思她都明白,巺子唯愿姑父想尽办法把她带回来。” 秦渡的目光对上杨晞充满信任的眼睛,不忍直视,脸庞低垂了下来,不让她和杨晞发现自己的惭愧。 从洛蔚宁在北境传回的密信中,他就怀疑所有的战火都是向从天勾结顺国而为之,碍于多日来查不出蛛丝马迹,加上对方在朝中势力庞大,他既不能完全确定向从天卖国造反,也不敢对任何人宣之于口。 直到今日朝堂之上得知顺国突袭晋城,再次撕毁休战契约。而向从天一党依然主张议和,他才完全相信,洛蔚宁信中所言非虚。若是一直相信顺国有心议和,无异于被他们玩弄鼓掌中,大周江山迟早葬送。 对于当初信任和扶植向从天,秦渡感到悔恨无比,于是在朝堂上联合太子和几名太子党官员主张抵抗,两党吵得面红耳赤,皇帝听得连连扶额,最后太子请奏领兵出征,方获得了向从天的妥协。 秦渡本想以太子是国本为由阻止出征,后突然想起洛蔚宁于密信中提醒他保护太子,汴京尽是向从天的势力,大周危难当头,不能将皇帝和太子都困囿于此,万不得已的时候就携太子离京躲避向从天的锋芒。于是他将计就计,提出随太子出征。若他日汴京局势有变,他和太子手握兵力,还有挽救的力量。 杨敏和杨晞作为他和洛蔚宁最重要的人,本该一起带离汴京,但秦渡担心打草惊蛇,会害了太子害了大周,不得不舍弃她们。 他什么都计划好了,却对眼前两个女人隐瞒,看着她们寄希望于自己,良心不断地刺痛着。 “姑父,你怎么了?”秦渡迟迟不开口,杨晞不禁疑惑。 “没什么。”秦渡摇了摇头。 想把向从天的的阴谋告诉她们,又担心给她们招致杀身之祸,终究是没说出口,转而道,“阿宁勇武,又有柳军师在身边,一定会没事的。”目光深深地在杨晞与杨敏的脸上流连,“夫人,巺子,我不在的日子,你们要照顾好彼此。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坚持等我们回来。” 听着这番话,杨晞总觉得怪怪的,心里像被一团东西堵着。秦渡貌似在安慰她们,但又好像是诀别前的叮嘱。 第158章 晋城沦陷 ◎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取顺军不屠城!◎ 且说晋城之内,诸将率领士兵顽强地抵御了十数日,终因西门出现叛徒,倒戈刺向昔日的同袍,把城门敞开,于是大批敌军从西门冲杀进城。遵照预先商议好的城破撤退计划,除了洛蔚宁镇守的南门,其余城门的守将和士兵都弃守了城门,将南门外的敌军统统引走。 城内的守兵与敌人继续展开激烈的巷战,厮杀的呼喝声、伤亡的哀嚎声混杂着兵器互砍的铮铮声,响彻了整个晋城,百姓闭门不出,躲在家里,眼睛透过门窗缝隙往外看,一股股鲜血在空中划过弧度,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突然倒下,人人吓得心惊胆颤,大气也不敢喘。 洛蔚宁听闻晋城失守,敌军自北朝南杀来,立即命柳澈和李超广守好南门,只带着李超靖策马飞奔向官署。 “吁……” 洛蔚宁勒紧马缰绳,由于骑得太快,骤然停下的白马前蹄高高地抬了起来。她很快从马背跳下来,直奔入门。 里面与外面一样人色慌乱,小吏和官兵都收拾着东西背着包袱往外跑。 “钟知府!” 洛蔚宁跑进庭院,刚好与慌乱的人碰撞,他赶紧推开那人继续走,很快走到知府厅堂门外。 只见钟知府穿着彰显官职品位的紫色曲领公服,腰带挂着紫金鱼袋,手里握着一把唐刀。面容肃穆,挺着背脊踏出了门外。 洛蔚宁看他视死如归的模样,讶然道:“钟知府,南门一切准备妥当,本将前来护你出城!” 钟知府看了看洛蔚宁,一边往外走边道:“洛将军的好意老夫心领了,只是老夫已经想清楚了,就不打算走了。” 洛蔚宁的步子也随着钟知府而走,忙劝,“晋城已经被攻破,趁现在能走,为何不走,留得青山在呀,钟知府!” 钟知府沉默了一会,然后停下脚步,看着洛蔚宁,平静的脸上唇畔一翘,摇了摇头。 “洛将军还记得楚王之死吗?这件事即便查明了真凶,老夫身为离原经略使,也难逃责任,更何况没查出真凶。留是死,逃也死,那老夫为何不留下,成全节义,最后为晋城的老百姓做点事。” 说完,钟知府就向大门口走了去。洛蔚宁怔在原地,好一会才消化了过来。当她回到门外的时候,秦扬已领了大部队赶到,他下了马,还装模作样地劝钟知府一起撤退。 “晋城虽然被攻陷了,可是这儿还有很多老百姓,他们需要老夫。城池已破,再死守没有意义,秦帅立即领禁军大部队从南门突围,洛将军带兵垫后。你们还年轻,是大周的未来,不能殉在了这里。赶紧走吧,老夫愿二位竭力守住下一座城池,勿让胡虏攻破汴京!” 钟知府一番话愤慨悲壮,听得在场的兵将热泪盈眶。 “那钟知府打算怎么做?”洛蔚宁道。 钟知府握着唐刀的手紧了紧,抬头仰望苍穹,道:“老夫守城不力,将百姓陷入危难,如今只能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取顺军不屠城!” 闻言,所有人都震撼不已,连秦扬也受到了触动。 洛蔚宁更是悲凉而惭愧。自己只想撤退想活着,而钟知府即便要死,还想着用性命荫护老百姓。大周若是多一些这样的官员,又何至于此? 众人看钟知府心意已决,遂成全他的节义,含着泪离开了官署。 洛蔚宁和李超靖跑在最前头,秦扬率领大军马不停蹄地跟在后面。当靠近南门的时候,李超广策马迎上来。 “将军,城外敌军大约千人,我们的士兵也都准备好了。” 洛蔚宁立即道:“开门。” 然后李超广朝城门举手势,大喊开城门。 轰隆隆的声音响起,两名士兵各拉开一扇城门,紧接着,一支前锋军率先冲出城门,与城外的敌军厮杀了起来。 在前锋的掩护下,秦扬率领禁军主力出城往南撤退,洛蔚宁和柳澈领着几个营的禁军负责垫后。 而城内,钟知府命士兵绑起自己,作为俘虏献给慕容清,条件是顺国军队不得对晋城展开屠城。慕容清答应条并许下承诺,于是在闹市刑场中亲自砍下钟知府的首级,并悬首于城楼。 城内士兵战死的战死,投降的投降,很快恢复了平静。得知禁军大部队逃跑,慕容清命裨将稳定晋城,然后领五千精兵往南追去。 禁军以日行百里的速度不停撤退,敌军同时紧追不舍,后军需要一路抗敌一路撤退。两日下来,终于甩开了敌军。但前后军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已不见了前军的踪影。 洛蔚宁和士兵们都又累又饿,不得不停下来临时安营休整。 军队结营在山中,夜晚,为防敌军发现,洛蔚宁下了令不得筑起篝火,但由于是冬季,树木光秃秃的,月光能直直地洒下来。 在将军帐外,洛蔚宁和柳澈、孟樾、李家兄弟围坐在一起,只见每人浑身疲态,除了柳澈,其余几人脸上都带着或深或浅的伤痕。她们边喝着小酒暖身,边商议接下来的行军计划。 柳澈叹息道:“早就料到晋城内有细作,还是身处高位的细作,所以沦陷是迟早的事。果然,最终还是细作打开了城门,亲自把敌人放入城里。” “这细作一定是秦扬!”李超靖愤慨道。 洛蔚宁道:“只可惜一直没能找到证据,可怜钟知府到死还相信他,到死也不知道,为祸大周,害死他的人是曾经一起坚守孤城数月的同僚。” 提起钟知府,几人不由得面色深沉,喟叹了一阵。 孟樾忽然道:“既然秦扬与顺国勾结,他们的目标必然不止晋城,接下来又会谋划什么?” 柳澈和洛蔚宁互相看了看,眼神显出两人早已商量好了。 自打西门告急,从南门调兵增援后,柳澈和洛蔚宁就预料到有秦扬在内,晋城必破的局面。当时柳澈就开始思考一个保险的撤退计划,以防落入秦扬的圈套。 柳澈道:“秦扬的目的自然不止晋城,依我看是洛将军乃至整个大周。” 听罢,李家兄弟不禁担心起来,毕竟秦扬率领大军在前方,若趁机对他们下手,双方兵力之悬殊,他们怕是无法活着回汴京。 “那该怎么办?”李超广道。 柳澈道:“我能想到最保险的计划就是兵分两路。” 众人眼神疑惑。柳澈接着解释。 “前面五里外就有分岔路口,那儿往南有两条路,都能回到汴京。其中一条路是秦扬领兵撤退的路,另一条,我们也得安排人马去走。” “为什么?”孟樾问。 洛蔚宁道:“为了汴京!如今我们无法猜到秦扬接下来会做什么,是到下一座城引狼入室,还是直接回汴京,又或是,半路把我们绞杀了?所以我们必须兵分两路,必须有人率先回汴京找秦帅,以防他轻信秦扬放他入城。我都决定好了,我和阿广阿靖领男营走前军撤退的路,继续为他们垫后。柳军师和孟樾领女营走另一条路,保证能赶回汴京。若一方遇险则放讯号烟火,另一方务必赶去救援。” 听了洛蔚宁道出计划,李家兄弟和孟樾的脸色更为凝重,前有虎后有狼,他们可谓是一支落难的孤军,不得不分两路行军,以防被虎狼前后夹击。 生死一线,不过如此。 就在几人低垂着脸,沉重地消化着这个行军计划的时候,一个身影立在离她们不远处的帐篷边上,大半个身子隐没在帐篷后,只露出了一张棱角分明的女子的脸,她眉毛黑浓,眼眸犀利,直勾勾地盯着洛蔚宁和柳澈。 第159章 女营叛徒诱敌来 ◎人心只有一颗,她给了杨晞。◎ 天破晓,挂在西边的月光显得黯淡,天际露出一线白光。 休整一夜后的士兵又重新出发了,轻装简从,加上士兵恢复了精力,当朝阳方冒出山头,军队就已前行了五里地,来到了分叉路口。 洛蔚宁策马在前,抬起手,整个队伍看到指令便停了下来。她调转马头,只见孟樾下马掀开车帘,绯红色的身影从车上下来。 她和李家兄弟策马往回走,柳澈也朝他们迎面走去。 几人下了马,和柳澈孟樾互相看着,脸上弥漫着沉重,却硬是在唇畔弯起一抹弧度来佯装轻松。 洛蔚宁偏头看了一眼前方纵横不同的几条路,叹息道:“柳军师,我们就在此暂别了。” 柳澈点了下头,眼睛不忍从洛蔚宁身上挪开,叮嘱道:“千万记得要提防秦扬,这一路回去我就不能陪着你了。” 洛蔚宁无奈笑道:“柳军师这话说得,陪不陪的,本将又不是小孩!” 李超靖也笑道:“对呀,柳军师这模样,好像……好像……慈母送游子!” 这么一比喻,李超广和孟樾也忍俊不禁。 柳澈又气又羞,脸颊都红了,立即反驳,“你们以为我想这样呀,还不是答应了人家妻子,要将人好好的带回汴京,我可是最讲信义的人了。” 洛蔚宁与柳澈相处多时,虽然对方是军师,辅佐和指导她的言行举止都止乎礼义,可柳澈性情骄纵,还有经纬天地之才,本可恃才傲物,但她却偏偏没有,耐着性子教导她,从不看不起她,处处为她的安危着想。如果这是一个好军师理应做到的,那柳澈私下会时不时长久地注视她,还会冲她发脾气,便不是一个军师所为了。 她一直明白柳澈的心意,但人心只有一颗,她给了杨晞。对柳澈除了欣赏、感激,别无他想。 这时看着其他人呵呵笑,而柳澈陷入尴尬,为免她被人看穿,洛蔚宁笑着打圆场:“你们都别逗柳军师了,要怪就怪本将太笨,让柳军师不放心。但我们要相信此行只是暂别,最终大家都会回到汴京。柳军师,记得你回汴京的使命。” “记住了,说不定你比我先到。” 道别的话已然说尽,众人的笑容逐渐凝固了起来,又变得沉重。嘴上大家都说着会回到汴京,但前有敌人,后有追兵,她们必然要经历一场又一场的血战,能否熬到最后还不得而知。 李超广悄然从腰间取出一把带鞘的匕首,看着柳澈踌躇不前,当柳澈转脸看向他们兄弟的时候,他终于鼓起勇气叫了一声“柳军师!” 柳澈看着他害羞的样子,眼中含笑,“嗯?” 李超广迅速牵起柳澈的手,把手里的匕首放进柳澈手中,动作一气呵成。 “这个赠你!” “是你亲自打造的吗?”柳澈见李超广不敢直视她,涨红了脸,便故意逗他。 闻言,李超广一个激灵,抬头看柳澈,神色骤然变得勇敢而自信,“是的柳军师,这是我在晋城的兵器坊亲手锻造的。你拿着,路上保护好自己。” “好,谢谢你!” 柳澈的语气干净利落,随后就把匕首扣进了腰间,顺手摸出了两条长长的红缎子。 “我也有东西赠你们。拿着!” 东西方递出去,李超靖就乐呵呵、不客气地夺了过去。 “谢谢柳军师。” 兄弟二人拉开红缎子细看,缎子约莫三尺长,三寸宽,通身红色,只有中间用金丝绣着“平安”两个字。如此精美的材质和刺绣手工,让兄弟二人爱不惜手,满脸的心满意足。 柳澈道:“挂在身上,保平安。” “好!” 李超靖应声,迫不及待把红缎子绕过脖颈,搭在肩上,在颈窝前随便打了一个结。挺了挺腰板,显得精神又骄傲。 “好看吗?” 洛蔚宁、柳澈和孟樾都笑着附和说好看。 李超广却迟迟不戴上,羞赧地看着柳澈,“柳军师,可不可以帮我戴上?”怕柳澈嫌弃,又卑微地加了一句,“就这一次。” “好吧!”柳澈想了想,无奈的笑道。 她知道李超广对自己有意,也表明过自己对他无情。可除了男女之爱,世间还有各种各样的情谊。李超广善良忠义,冷静沉稳,是她打心底欣赏的同袍。 于是她接过红缎子,踮了踮脚,凑到李超广身前,把红缎子另一端绕过对方的后颈,搭在左右两边的缎子拉成同样长度,最后在他的锁骨前打了两个结,刚好露出“平安”二字。 李超广站得端正,整个过程一动不动的,含情的眼睛落在柳澈的脸上,对方认真专注地为自己戴平安巾的模样,是他见过的最美的柳澈,令他怦然心动。 此生,足矣。 洛蔚宁、孟樾和李超靖看着李超广那小媳妇似的害羞样,纷纷发出了耐人寻味的笑声。 柳澈双手从红缎子上放开,与李超广拉开一步距离,抬头就瞧见对方含着泪光的眼眶,笑道:“好了,男子汉大丈夫这点事就哭了,真糗!” 李超广破涕为笑,擦了擦眼泪和鼻涕。 “那宁哥怎么没有?”李超靖突然问。 “人家有妻子,我可不敢在她身上乱戴东西!” “哈哈哈……” 几人乐得连连发笑,把临别的愁绪都驱散了去。 不久后,洛蔚宁和柳澈分别率领男女两路士兵朝南边不同的两条路出发。依照在晋城内商议好的撤退路线,洛蔚宁走的是前军行经的路线,而柳澈则从另一条路回汴京。 身穿黑甲的孟樾骑在棕色的马背上,一手拉缰绳,另一手握红缨枪,带领几名骑兵走在最前头,后面是柳澈的马车,马车之后又是一队骑兵,接着数百步兵,最后是手推粮车,兵器、火药车的女兵。 车轮碾过平坦的泥路,两根小麦秸秆从车上轻轻地落在了路上。 翌日,慕容清领着数千士兵停在了分岔路口,她看着两条往南的道路别无二致,便命士兵分别到前方探路。 没过多久,一名士兵拿着两根秸秆回到慕容清的马前,将其呈递上去。 “报告三公主,前方果然拾到两根麦秆。” 慕容清接过麦秆,细细的两根,揉捏在拇指与食指之间,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上扬起了邪笑。 “看来柳澈,走的是这条路。” 这是她在女营里收买的谍人刻意留下的,两根麦秆,不多也不少,是她与谍人提前商定好的暗号。 “柳澈,很快我们就会见面了。” 说罢,慕容清夹了夹马肚子,拉着缰绳使马头调了方向,高声道:“往这条边走!” 身后的兵马跟着她走进柳澈行进的道路,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第160章 苍天已死良将冤 ◎我等誓死捍卫洛将军!◎ 洛蔚宁和李家兄弟带着士兵沿着山路,以日行百里的速度前进。尽管与顺国的战事早已打响,但路上仍有大批南下的难民,他们拖家带口,看起来又累又饿又渴。 于是在中途休整之时,洛蔚宁令士兵帮助难民到山谷打水,并施舍出一些军粮救助难民,难民不胜感激,跪下来连连向洛蔚宁叩拜。 不多久,军队重新出发,行了约莫半天,忽然前方有一个士兵策马而来,那士兵红色军袍,是大周军队统制的衣裳,身着铜制盔甲,看起来在军中有一定的品位。 走近后,洛蔚宁和李家兄弟方认出是前军的洪营长。 “洪营长!”李超靖喊道。 “吁……” 洪营长紧紧拉起缰绳,飞驰的马步刚好停在洛蔚宁面前。 垂首拱手道:“洛将军!” “洪营长不必多礼,前军行到何处了?” “秦帅已领军队进南原城,命卑职转告您,让您速去!” 说罢,洪营长举起一块铜牌,那是荡寇军主帅令牌,以证明自己奉命而来。 “南原?”洛蔚宁不禁发出疑惑。 “正是,顺军一路南下,很快就到南原了,请将军速去商讨守城计划。” 见洛蔚宁陷入思索,洪营长便以有任务在身为由,拱手请辞,调转马头飞奔回去了。 “秦扬进了南原,究竟想演哪一出?”洛蔚宁喃道。 南原乃离原路最南端的一座重城,毗邻京北路,商业繁华。且地形广而平,人丁与粮食都十分丰满,确实有可守之处。但正因地势平坦导致无险可守,必然挡不住顺军的铁蹄。与其死守,不如尽快将城内的粮食、人丁、商贸迁到有险可守的城里。 “将军,我们该不该去?”李超靖问。 “柳军师说要提防秦扬,这其中会不会有诈?”李超广也问。 洛蔚宁神色沉重,“如今秦扬是主帅,若我们抗命不去,一定会落得反叛的罪名。去与不去,结果都一样,去看看吧!” 说罢,洛蔚宁就策马往前去了。李家兄弟沉思了片刻,尽管有个不好的预感,但正如洛蔚宁所说,去与不去,同样的结局,他们没有退路! 距离南原城还有上百里路途,后面不见顺军的踪影,洛蔚宁故意放慢了行军速度,让士兵养精蓄锐,以防秦扬使诈。 经过两日三夜的行进,终于在第三日晌午进入了南原的地界。 只见通往城门的路上荒无人烟,四周静悄悄,当日寒冷且天色灰蒙蒙的,更添上一种苍凉无力的气氛。 洛蔚宁和士兵们都十分惊疑,脚步渐渐放慢。一路上他们还碰到许多难民,即便难民都想涌向汴京,半路总得寻一处城镇歇脚,南原便是最好的选择,不可能没人。 “宁哥,这里会不会发生什么事了?” 李超靖问。 “大家都谨慎点。”洛蔚宁高声道。 随后,士兵们谨慎前行,几乎是眼看六路,耳听八方。然而走了三四里路,路上依然毫无动静。当到达平坦开阔,铺了石板的进城之路,士兵们都松了口气,紧绷的脑子舒缓了下来。 但洛蔚宁和李家兄弟却不敢降低警惕,一直行到南原北门,但眼前的一幕却让他们更为惊诧。 周遭不见任何要进城的人,城门紧闭,连护城河的大桥也没放下来,只能看见城楼上站着的一列守军,城头上插着的大旗随北风猎猎飘荡,明显是大周的旗帜。 “城下何人?”城楼上一名士兵朝着他们高声呼喝。 洛蔚宁回道:“我乃大周侍卫步军司副都指挥使,荡寇军副帅洛蔚宁,奉命领兵进城,请勇士打开城门!” 城楼上的士兵听罢,立即往里跑,消失在城楼上。过了一会,秦扬及其副将,还有南原知府、县令等几名文官出现在城头上,居高临下看着他们,俨然没有开城门的意思。 洛蔚宁心中涌上怒意,高声道:“秦大帅,末将奉您的命令前来守卫南原城,为何不开城门?” 秦扬扫视着城楼下的士兵,全是男兵,女营士兵和柳澈都不见踪影,脸上划过了得意的笑。暗忖,“柳澈心思缜密,没想到慕容清更是棋高一着,他们果然兵分两路了。” 兵分两路又如何,一路都逃不掉! 只见秦扬打了个手势,接着听到整齐响亮的踏步声,许多士兵如排山倒海一般向他们涌来,将他们团团包围了起来。陈列在最前面的数十辆尖头木车、刀车等重型绞杀战车,让洛蔚宁和士兵们胆寒。把对付顺军的兵车都派上了用场,显然不给他们一丝活路。 “秦扬,你想干什么?”洛蔚宁厉喝。 秦扬道:“洛蔚宁,你里通外敌,害死楚王挑起战事,引敌入城攻破晋城,本帅已查出证据,特地奉命绞杀你!” 士兵们听后,胸腔填满了愤怒。 李超靖性子急躁,首先大喝:“秦扬,你卑鄙无耻,明明你才是走狗!” 洛蔚宁心悲凉,脸上露出一抹嘲讽,“好一出贼喊抓贼,究竟是谁里通外敌,引敌入城你心知肚明!”看着秦扬身边那名身着绯色曲领公服,头戴展脚幞头的官员,约莫五十岁,想来是南原城的唐知府,于是想最后一搏,又道,“唐知府,你不要轻信秦扬的话,他才是叛徒,钟知府就是被他害死的。你若不信,下场就如钟知府一样了!” 唐知府听后,眼尾瞥向秦扬,明显露出了惊慌。 秦扬转过脸,笑盈盈地看着唐知府,“唐知府,我镇守晋城三月不破,怎么可能是叛国贼?” 虽然秦扬阴阴的笑容让唐知府汗毛倒竖,背脊发冷,但他说的话貌似合情合理。于是唐知府渐渐放下心来,清了清嗓子,冲城楼下大喊:“洛蔚宁,你别血口喷人了,秦帅协助钟知府镇守晋城,三月不破,为何偏偏你入城后晋城就沦陷了,谁是叛徒,老夫清楚得很!” 果然,向从天和秦扬处心积虑,每一步都设计得非常缜密,令他们处处占理。洛蔚宁百口莫辩,呵呵地笑了两声,悲凉如肃杀的深秋。她抬头望向苍穹,天空灰蒙蒙的,不见日光,正如她今时今日的处境。 “你这个老糊涂,不得好死!” 李超广连日来看过太多黑白颠倒,悲愤堆积已久,这一次竟首先忍不住破口大骂。 接着是李超靖近乎歇斯底里的呼号,“苍天无眼,黑白颠倒,再这么下去大周就要灭亡了……” 唐知府气得胡子颤抖,指着他们道:“大胆,竟敢诅咒本官,诅咒国家!” 秦扬冷笑,“诸位都看到了,就连洛蔚宁手底下的人都敢这么嚣张,分明就有谋逆之心。” “杀了他们,把洛蔚宁的首级送回汴京悬首。”其中一名县令气愤道,心想这是一笔价值不菲的功劳。 秦扬看着洛蔚宁身后那千名士兵,都是大周的精锐,属荡寇军,或许并不都对洛蔚宁忠心耿耿。乱世之中,除了粮食,就属兵员最为宝贵。 他高声对城楼下的士兵道:“本帅知道诸位勇士只是跟错了将领,受洛蔚宁蒙蔽,念在你们属荡寇军,与本帅昔日同袍之情,今日让你们选择。若不愿与洛蔚宁为伍就放下兵器,站出来投降!” 秦扬开始拉拢她的兵员了,她回头看去,所有士兵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她亦深知,生死抉择下,很难有人会不动摇。 今日被围困城下,面对无数的战车与甲兵埋伏,纵使她手握上千兵力也难逃一死,不如让士兵自行抉择。 遂慨然道:“诸位想走就走吧,我不怪你们。” “将军!”李家兄弟闻言,急得异口同声地喊道。 只听见洛蔚宁又继续说:“但你们要清楚,秦扬才是乱臣贼子,一旦选择,就永远地与故国为敌。生得苟且,死得忠义,任你们选!” 听了洛蔚宁的激昂陈词后,两个营的士兵都沉默了,他们想到自己出身神卫军,在洛蔚宁麾下多年,洛蔚宁昔日是怎么对他们的,他们有目共睹;洛蔚宁的一言一行,他们心中自有一杆称。他们的将军,怎么可能通敌叛国? 于是,士兵们动摇的神色全都变成了坚定,眼神视死如归。 其中一营长抬起头,傲然看着秦扬,高声道:“秦大帅的好意我等心领了,比起死亡,我们更不愿背叛故国与家人!洛将军是否通敌叛国,不是你站在此处能定下的,而是由日后青史来书写。如今苍天已死,小人当道,但我们不能丢了良知。洛将军是被冤枉的,我等誓死捍卫洛将军!” 最后一句,营长激昂地举起军刀,振臂高呼。其余士兵纷纷跟着振臂高呼,连连不绝地喊:“我等誓死捍卫洛将军!” 秦扬嘲讽地笑了,心想,青史?史书还不都是胜利者写的? 气壮山河的呐喊让洛蔚宁感动得浑身发烫,像一团热流涌向全身。能得到这么多人抛却生死的信任与拥护,她这辈子死而无憾了。 含泪的双眼回头看着部下,道:“多谢诸位信任,来世,我们再做兄弟!” 说着,洛蔚宁向李超靖使了个眼色。话音刚落,李超靖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握着一面小黑旗,举起来往前挥了挥。士兵们看懂了旗语,盾兵率先动身,往后跑去,组成一个密闭的圆形空间,把在队伍最后方的车兵包裹了起来,与此同时,车兵将手推车迅速掉头,动作如闪电划过,令秦扬始料未及。 旗语乃柳澈提防秦扬,预先编撰并在士兵中训练过的。秦扬看不懂,等反应过来对方已做好了防御,他急忙下令放箭。 刹那间,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如同黑色的暴雨。 洛蔚宁左右有李家兄弟举盾保护,其余士兵也藏在盾巢中,顺利躲过了最凶猛的箭雨。同时,车兵在掩护下,往后冲向敌阵。那是两辆装满火药的手推车,士兵估算着距离点燃了火索,就在火索几乎燃尽的时刻到达敌阵,前方盾兵迅速挪开,火药车冲入敌阵。 “轰隆……” 巨大的两辆火药车先后炸响,后方的战车和弓箭手都在爆炸中飞向四面八方,浓浓的黑烟遮蔽了一片地方。 “杀……” 洛蔚宁和士兵们高声呼喝着,步兵举着军刀,骑兵使出长枪,视死如归地冲进了火药炸出来两个缺口…… 160-170 第161章 擒柳澈将军遇险 ◎放开我,我要去救人!◎ 惨烈的嚎叫声混杂着兵器摩擦骨肉的声音,两方禁军互相厮杀。洛蔚宁手下的士兵一手挥刀,另一手举盾抵挡对方的尖头木车和刀车,强大的力量撞击着盾牌,不消一会就穿过了盾牌,尖头木车不断地往前推,直插士兵的身体,把一个个刺得血肉模糊;刀车上几扇锋利的刀片随着推动飞速旋转,有的士兵被割破身体,有的被割断手,甚至割断首级。 而马匹被刺中后长嘶哀嚎,高高抬起前蹄,把骑兵甩到地上,然后倒在了地上。 战况之残酷惨烈,不消一会南原城外便血流成河,遍地尸体。 洛蔚宁骑在马背上,用力挥着红缨枪,把一个又一个向她杀来的骑兵刺死,所向披靡。不一会,窜着几具尸体的尖头木车猛然向她冲来,她飞快地提起马缰,白马立即抬起前蹄,就在这瞬间,洛蔚宁将红缨枪用力插进木车,双手握枪杆,把木车举了起来甩进敌群中,尖头木刺死了几名敌军,然后才摔得四分五裂。 几名敌军欲围攻洛蔚宁,抬起头看着高高坐在马背上的洛蔚宁举起红缨枪旋转了一圈,吓得瞳孔大开,不敢上前,但最后仍然被洛蔚宁飞速划过的枪头刺死。 围攻洛蔚宁的士兵大都出自荡寇军,是洛蔚宁以前的部下,很清楚洛蔚宁的枪术,看着她手握红缨枪,如一名嗜血的战神不断往前冲,吓得不断地后退。 大战持续了两个时辰有余,从晌午战到黄昏,双方兵力折损严重,洛蔚宁杀敌之际环顾自己的士兵,估摸着还剩五六百人,不禁悲愤交加,她的千名士兵,在短短的时间竟被他们杀死了近半。 “啊……” 她怒吼一声,枪头狠狠地刺在刀车上,咬紧了牙关举起来再次甩向敌群中。 眼看着洛蔚宁领着士兵就要冲出军阵,秦扬脸上浮现了焦急,对身边的副将说了几句话,副将立即挥起旗帜,兵阵中的将领看懂旗语,立即指挥车兵,把剩下的战车排成两行,挡住洛蔚宁突围的去路。 此时,洛蔚宁和李家兄弟策马领先,身后的士兵身上都挂着大大小小的伤,脸上沾满了血迹。一切仿佛静止了,寒风呼啸而过,只有他们盔上的红色缨穗随风飞扬,显得分外的苍凉。 望着眼前的两排兵车,所有人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对面的车兵望着昔日的将军和同袍即将覆没在自己手下,内心怯得颤抖,眼中也露出了不忍。孰是孰非,他们固然清楚,可身为士兵,不得不按将军令行事。 不一会,洛蔚宁举起红缨枪,疾呼着率先冲向了兵车,身后的骑兵、步兵也一拥而上。车兵们见对方视死如归,二来于心不忍,于是推着兵车冲了几步,在洛蔚宁的枪头刺中车身的时候就弃车退走了。 城楼上的秦扬把一切尽收眼底,眼神如怒火喷涌。他看着洛蔚宁等人策马突围,又闪过轻蔑的笑,心想,“以为突围就能活了,还有好戏等着你!” 随后他下令开城门,放护城桥,然后持枪策马,领着几百骑兵冲出城外。 经过那十来个车兵身边的时候,红缨枪横扫,枪尖划过每一个车兵的脖颈,全都被割喉而死。 “违我令者,杀无赦!” 看着他枪起枪落,杀人如麻,身后的士兵吓得瞠目结舌,僵立在原地。 另一边,洛蔚宁领着大半士兵突出重围后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跑,万万没料到秦扬早在他们来之前就在路途两旁设下埋伏,为的便是防止城外绞杀失败被他们逃走。 他们刚踏进入山区路段,忽地有炸药从队伍中间炸开,一时间士兵惊慌,马匹嘶吼。接着,一颗又一颗黑色的“圆球”从山上飞落而下,炸响在队伍中。霎时间,许多士兵和马匹被炸得四分五裂,哀嚎声伴随着轰鸣声响彻天地。 “保护将军!”李家兄弟一边牵制受惊的坐骑,一边大喊。 他们组织士兵欲保护洛蔚宁往后撤,洛蔚宁看着越来越多的部下被炸得粉身碎骨,神情悲愤交加。她努力保持镇定,看向山上数十名伏兵,他们不断地用翘板将火药球撬飞下来。 她顿时放弃撤退的念头,倏然把枪扔给李超广,顺手从马背上拿起弓箭,两支箭矢搭在弓弦上,身体斜斜一倾,嗖的一声,两箭齐发,动作一气呵成,同时射倒了山上两名火药兵。 伏兵头子见状,赶忙调转翘板头,往洛蔚宁那边投火药,洛蔚宁眼疾手快,又射出一箭,把负责拉动翘板的士兵射死。 李家兄弟看出洛蔚宁的决心,便打消了撤退计划,转而组织士兵围在洛蔚宁周围,保护她的安危。 洛蔚宁射杀了一名拉动翘板的伏兵,又有另一名顶上,她又迅速射出一箭将其击倒。就在她应接不暇之际,伏兵头子指挥另一座翘板对准她,一颗火药球落在簇拥她的士兵中间,离她不过三尺远,一旦炸开,她免不了重伤。 就在危急关头,一名步兵见火索未燃尽,毫不犹豫地捡起火药球往前跑去,愤怒而悲壮地大吼起来,很快便湮没在轰隆的爆炸声中。 众人见状,无不悲愤交加,眼眶含泪。 洛蔚宁愤地拉起一箭,对准伏兵头子射去,伏兵头子犹在为方才那名士兵舍身抱炸药而震惊,当箭矢插进胸膛才回过神来,睁圆的双眼瞪着洛蔚宁,随后身体往后倒去。 李家兄弟这时也拿起弓箭协助洛蔚宁射杀敌人。伏兵不断地移动,他们没洛蔚宁射术精妙,就射箭作幌子,吸引伏兵的注意力,然后洛蔚宁趁机出手,很快就把所有伏兵射杀精光了。 大半士兵折在了火炮之下,身后又传来追兵的马蹄声,洛蔚宁和部下看着满地的残骸,分外难受,但终究只能放弃尸体,继续撤退。 不消半个时辰,秦扬率领着骑兵追上了洛蔚宁手下的步兵,他们坐在马背上,红缨枪和军刀一挥,如摧枯拉朽一般杀死了所有步兵。 洛蔚宁在李家兄弟和几十名骑兵的掩护下走在前头,人人灰头土脸,远远回头,看到自己的兵一个个倒下,悲愤的眼睛不由得生起了泪水。她速度放缓,犹豫着能否折返救人。 “宁哥,快走呀!” 李超靖大喝,并一鞭子打在洛蔚宁坐骑的屁股上,白马吃痛,飞速狂奔起来。 洛蔚宁被唤醒,明白到如今不是仁慈的时候,经过两轮埋伏,他们所有人将要性命不保。自己身为将军,是部下的支柱,不能先倒下了。 他们必须尽快赶到最近的山上拉开发焰筒,这样方能让柳澈看到赶过来救援。 然而洛蔚宁万万没料到,就在他们被秦扬围攻绞杀的同时,柳澈率领女营在半路上遭遇了顺军的埋伏。 洛蔚宁领兵走的是官道,经过离原路各大重城,而柳澈和部下走的是村镇小路,两边几乎都是山丘。有细作留下麦秆指引,慕容清知晓了她们的路径,便领着士兵攀山越岭,走在了她们的前头。 黄昏之时,柳澈率众走到一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路上,突然听到杂沓的脚步声,回过神来的时候,前后左右几面都被顺军包围了。 “吁……” 孟樾赶忙勒紧马缰,整支队伍骤然停下。马车里的柳澈毫无准备,啊的一声,往前一个趔趄。她刚坐稳,就听见外面士兵抽刀出鞘的声音。 “什么事了?” 柳澈亲自掀开了车帘,刚好看到一名女子策马从敌军闪开的一条通道中行来,女子身着干练的黑色窄袖衣裳,半边衣襟镶了铜甲片,双臂亦有铜甲护腕。头上黑发编了辫子,看发型、衣着就知道是胡人,甚至有些眼熟。 定睛看了看,柳澈才认出那是顺国公主慕容清。 慕容清脸上露出一抹轻笑,道:“柳军师别来无恙,可还认得在下?” 柳澈明知自己落入敌人的包围,对敌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傲然。 “认得,这不是当日在通天谷苟且偷生,狼狈逃窜的三公主吗?” 果然,慕容清听后笑容有一瞬间僵了,但她今日不是来跟柳澈斗嘴的,于是神色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些许客气。 “当日落入柳军师的圈套,今日柳军师被我围困,咱们也算扯平了。” “你想干什么,想打就开打!” “我想我们没必要开打。” 柳澈倏然从马车出来,站在车板上环视了一圈,看着对方的兵力如同蚂蚁一般黑压压地包围在四面,都是又高又壮的大块头,士兵的体格和数量之悬殊,纵使她能呼风唤雨也难改战局。她们于对方来说,犹如瓮中之鳖。 心一沉,傲然的气势瞬间消失了大半,但依然逞强,“说吧,要什么条件才愿意退兵?” 慕容清道:“本公主以女儿之身领兵打仗,可见我们顺国不似你们大周看轻女子。我们立国之初,求贤若渴,像柳军师这样的人才,战死沙场该多可惜。” “哼,说了半天原来是劝降!” “若柳军师不计前嫌,带领女营归附顺国,我定当施以厚礼,朝堂上保证有柳军师的一席之地,不似你在南朝,名不正言不顺的,处处受制于男人。” 柳澈心想,待遇确实比待在大周好,而且慕容清以公主的身份领兵南下,可见她抛出的诱降条件有切实之处,不过并没不代表她动摇了。 “不好意思,三公主来晚一步了。我柳澈虽为一介女子,但也讲诚信和忠义,既然立誓效忠洛蔚宁,就是宁死也不能变节。” “好吧,既然柳军师要忠义,那我就成全你吧!” 慕容清话音刚落,顺军弓箭手走了上前,弯弓搭箭、蓄势待发。 在女营最后面粮车上坐着的叶白见状,急忙跑到柳澈面前,劝道:“军师,他们人多,我们打不过的,若不归降,姐妹们都得死!” 听罢,无论是柳澈、孟樾还是其余女兵都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叶白。 “叶白,我们是大周的人,怎么能投降敌人帮着伤害自己的老百姓?”柳澈道。 孟樾也道:“没错,叶白,男儿能战死沙场,我们女子却投降,岂不是给天下女子都泼了脏水,日后还怎么有女子的立足之地?” 叶白气性重,立即反驳,“你以为我们女子血染沙场,大周的男人就会对天下女子另眼相看吗?他们不会,柳军师依然不能入朝为官!” 此言说中了所有女兵乃至柳澈的心坎里,所有人都沉默了。或许在男人的世道,女人就没有故国可言。 叶白又对柳澈道:“军师,三公主同为女子,在顺国也有争夺江山的权力,她需要你,不会亏待我们的!” 柳澈忽然感觉叶白称呼慕容清“三公主”的语气之亲近,还能站在慕容清的角度思考利弊,不禁心房一颤,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 “不对!”柳澈看着慕容清,“你是如何知道我们走此路的?还有,为何宁愿追我们也不去追禁军大部队?” “柳军师心思缜密,本公主早就领教过了。你们早就怀疑军中出了叛徒,所以当日在通天谷设下埋伏。我没猜错的话,你还把目标指向了秦扬。所以我就想呀,以柳军师谨慎缜密的心思,担心被害,不可能老老实实全都跟着那秦扬走对吧?” 这一次,柳澈的骄傲荡然无存,彻底的害怕了。她不按常理出牌,慕容清竟猜到了她不按常理出牌,故而也不按常理出牌。 “可你怎么确定是我走的这条路,而不是洛蔚宁?”柳澈心里有了底,却不死心地问。 慕容清笑而不语,看了一眼叶白。柳澈缓缓把视线挪到叶白的脸上,目光充满悲痛,明明是软刀子,却刺得叶白全身发疼。 叶白心虚惭愧,不敢直视对方。 “原来是你,叶白,你为何要背叛我?” 听闻柳澈的质问,其余女兵才反应过来,又是惊讶又是难以置信,都纷纷痛骂叶白。 柳澈又厉声问:“你说呀,为什么……” 话未说完,就传来孟樾着急的声音,“洛将军出事了!” 众人倏然看去上空,只见重重山之外的上空炸开了一团火焰。冬天的夜晚来得快,当时天色已黑,即便火焰筒在几十里外的上空炸开,她们仍能看到一团浅浅的光芒。紧接着又是几团烟火在空中燃亮,加上孟樾最先看到的三发火焰,刚好是柳澈和洛蔚宁商定好的十发。 “糟了!”柳澈大惊。 慕容清瞥了一眼远处的夜空,脸上始终保持淡笑。 “柳军师以为兵分两路,总有一路能活着回去,可我们的目的是汴京,怎能让你们回去通风报信?” “洛蔚宁到底怎样了?”柳澈怒问。 “这时候恐怕被秦扬绞杀,还在拼死抵抗吧!” “我们得去救人,三公主若真心礼贤下士,请先放我离开。古有孔明七擒孟获,但我柳澈答应你,若再次落入三公主手里,愿归附顺国!” 慕容清道:“我可不兴你们南人那一套,如今人落在我手上,到手的鸽子不能飞了。” 柳澈心急如焚,不愿再和慕容清啰嗦,“既然如此,孟樾,动手!” 趁着慕容清不设防,柳澈一声令下,孟樾挥动红缨枪,女兵们转过身,同时把军刀抽出鞘,正要往后冲杀,声音还没呐喊出来,所有人就觉得周身发软,气也喘不上来,填在胸腔极其难受。接着是头晕目眩,手无力的垂下,人几乎软倒,只能把军刀撑在地上稳住身体。 “怎么回事?” 柳澈见女兵如此,就连孟樾也把红缨枪撑在地上,难受得摇摇欲坠,就快要趴到马背上。目光扫了一圈,她发现叶白平静地立在原地,瞬间就想明白了。 “是你给大家下毒了?” 叶白道:“叶白知道军师一定会抵抗,不忍姐妹都战死,只能出此下策,希望军师谅解。” 正在这时候,慕容清的左右副将从马背上下来,径直走到柳澈身边,二话不说就把她双臂往后押。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我要去救人!” 柳澈急着想救洛蔚宁,疯狂挣扎,双腿乱踢,但终究无力抵抗,很快就被控制住了。 慕容清下了马,手下递上一圈麻绳,带着笑意走到柳澈面前,道:“不得已为之,柳军师,得罪了。” “你这个坏女人!”柳澈破口大骂。 慕容清不以为意地一笑,甚至觉得她这一声“坏女人”有点孩子气,甚为可爱。 她走到柳澈身后,正要将麻绳绑在柳澈的手腕,但瞧见这双纤纤玉手,肌肤嫩而白,她忽然犹豫了,把麻绳搁在马车上,然后从衣襟掏出一条长长的白色细布,先把柳澈的手腕包缠了两圈,接着才把麻绳放在巾帕上捆绑,打了个死结。 柳澈可没心思留意她的用心,被绑的时候仍不断地破口大骂。 “快放了我!” “我要救人呀!” “就算是死,我也不会归附你们的!” “洛蔚宁,你一定要撑住啊!” 第162章 超靖死英雄末路 ◎我生之后,逢此百罹。◎ 且说那边柳澈被慕容清埋伏,另一边洛蔚宁带着仅剩不到百名骑兵跑出了几十里外,离开了南原城的地界。但秦扬依然领着精锐骑兵紧追不舍,他料到柳澈此时落入慕容清之手,完全不担心前方有埋伏。 洛蔚宁及其部下方赶了几天路便遭遇绞杀,此时兵疲马乏,好几名骑兵被赶上,在对方多人围攻下接连倒下。 好一会,他们终于在平原之地看见山丘,从前山里常有人走,故而山路较为平缓阔落。他们策马沿路上山,就在几乎到达山顶的地方,秦扬的骑兵追了上来,两方骑兵挥动红缨枪又再厮杀成一片。 洛蔚宁和李家兄弟也顾不得逃,加入了拼杀。武器铮铮地交锋,夹杂着马儿的悲鸣响彻了山林,骑兵被刺死后,连同马匹一齐滚下了山。 “放发焰筒!” 洛蔚宁打斗着,突然冲李超广道。 发焰筒都在李超广手中,本来打算到山顶再发,然此时受困,恐怕难赶到山顶,明白洛蔚宁的用意后,他握着第一根发焰筒,快地打开,咻的一声,一道白烟从竹筒喷出,冲上天空然后炸出一团明亮的火焰。 敌方的骑兵使□□向李超广,被他飞快地晃起枪打下了马背,然后他又打开了第二根发焰筒。有敌军再次上前,他单手使枪抵挡,用口咬开发焰筒盖子,天空接二连三的响起炸裂声,终于放足了十发信号筒,李超广双手得以施展,很快就将眼前的敌军刺死。 此时,秦扬赶到,看了一眼上空还未散去的烟雾,轻笑一声,然后望着战场上的洛蔚宁使秦氏枪法,以一挡十,所向披靡。顿时眼睛火冒三丈,随后横开红缨枪冲入战场。 就在此时,洛蔚宁刺死了左侧一名敌军,又猛地挥起枪往面前的敌军打去,欲将敌军头颅打碎,却听闻“铮”的一声,同时枪杆剧烈大震,强大的力量反撞回来,使她身子往后一仰。她很快又挺起腰板,长□□出,顺利接过了秦扬的招式。 两人拼刺中,李家兄弟始终绕在洛蔚宁周围,护她周全。 秦扬见这一次洛蔚宁的秦氏枪法练得更加出神入化,十分愤怒、嫉妒,每次出手都下了死手。尽管洛蔚宁把秦氏枪法的招式都习练过,但最后几招始终不得要领,难以稳定力量。面对秦扬的进攻,见招拆招尚能做到,但反守为攻差了很大的杀伤力,故而一直占下风。 秦扬轻笑说:“还想求救,你的军师这时候恐怕已经被慕容清杀了!” “什么?” 洛蔚宁大惊。 “慕容清早就料到你们兵分两路!” 洛蔚宁听后悲痛又绝望,此刻却无暇为柳澈难过。 “洛蔚宁,今日就是你的死期了!” 洛蔚宁道:“我本来与你无冤无仇,为何你却翻三四次加害于我?” “因为我恨你,恨你抢走了我的一切!” 秦扬说得咬牙切齿,此时此刻,许许多多的画面不受控制地跳跃出脑海: 在神卫军营里,洛蔚宁射伤了他的海东青,秦渡却看重她善良,反而责备自己; 在正旦大朝会上,洛蔚宁蹴鞠的矫健身影。打败顺国勇士受到官家的赞赏,顶替自己当上营长; 夜晚在杨府门外看见洛蔚宁和杨晞嬉闹缠绵,那时他才知道连杨晞也被洛蔚宁抢走了,痛彻心扉的感觉至今仍然不散; 南下平乱前,秦渡在校场上亲自把只有秦家儿郎才能习得的完整秦氏枪法传授给了洛蔚宁; 还有杨晞为了洛蔚宁对他冷眼相看,她们成亲当天那浩浩荡荡、喜气洋洋的迎亲队伍。围观的百姓都满脸笑容,唯独自己站在远处泪流满面。 “你这个卑鄙小人!” 秦扬厉吼一声,马匹载着他冲向洛蔚宁,同时举着红缨枪在头上绕了十数圈,借助天地外力,再把体内所有内力汇聚在红缨枪上。 洛蔚宁知道那是秦氏枪法最后一招“三才归一”,即天地人三才合为一体,若为这股力量击在身上,自己非死即废。望着枪杆如黑色闪电般从天而降,洛蔚宁惊得瞳孔大开,尽管预感自己躲避不及,但仍不惜拉着马缰往右侧偏倒,白马通人性,马腿亦随之倾斜,带着洛蔚宁往右挪了个位置,却又保证人马不坠地。 然而在李超靖看来,洛蔚宁可能要躲避不及,大喊一声,“宁哥!” 同时将红缨枪推出,挡在秦扬的枪杆之下。 “噼啪!”一声清脆的巨响,李超靖的枪杆断成了两截,巨大的力量从枪杆传回到他手中,震得他往后倒去,从马背上狠狠地摔下来。 落在地上的瞬间,喷出了一口鲜血。 洛蔚宁和李超广同时惊呼,“阿靖!” 一名敌军趁李超靖落地刺向他,说时迟那时快,李超广推出枪杆,把对方的枪杆掀翻起来,又反推枪杆击中对方胸膛,以至其受伤坠马。 “快上来!” 李超广伸出手拉起李超靖,让他坐在自己身后。 而秦扬使出秦氏枪法最后一招后,也几乎耗尽了内力,洛蔚宁趁机刺出一枪,枪头击穿了一片铁甲,虽然没能插中身体,这股力量却让秦扬摔倒下马。 副将立即把他拉起来带出阵中。 秦扬看着战阵中的洛蔚宁,如一块肉被一群蚂蚁撕咬,不过是垂死挣扎,愤怒的面庞立即勾起了轻笑。 李超靖受了内伤,嘴角一直有血水流出,眼睛半张半眯,有气无力地伏在李超广的背后,“大哥,咱们回家吧!” 李超广四面杀敌,几乎要筋疲力尽,听闻李超靖用虚弱的声音提出回家,心中顿觉不好。立刻安慰,“好,很快,很快就行了!”然后看着洛蔚宁呐喊,“宁哥,我们不行了!” 此时洛蔚宁和她的部下剩下不到五人,所有人都被四面围攻,她刚杀掉了身边的敌人,就听到李超广大喊,猛然转头,就见李超广左边肩胛骨已被插了一枪,双手仍挥动枪杆把敌人杀退,另一名敌军正欲刺向他胸膛。她使劲把红缨枪推出,枪杆从手心脱离,穿过几名敌军之间的缝隙刺中了那名敌军身上。 与此同时,洛蔚宁策马往前冲,抽出佩剑杀掉挡在她面前的几名敌军,又迅速把剑入鞘,刚好在枪头中敌军的时候握住了枪杆,从血肉中拔出来。 洛蔚宁担心地看了一眼李超靖,又环视四周,才发现在他们打斗间,不知不觉到了山顶的一块平坦之地。秦扬受伤不轻,所带来的几百名骑兵也只剩下约莫百名。 衡量过后,立即下令突围。少了秦扬的牵制,洛蔚宁以一当十,过了许久终于杀出了一条血路。那时候,除了李家兄弟,还剩一名骑兵。 “将军、副将,你们快走!” 骑兵黝黑的脸沾满了血,呐喊的声音分外的悲壮。他突然调转马头抵挡追来的敌军,最终身中多枪,人仰马翻而亡。 洛蔚宁和李家兄弟远远回头看到,热泪盈眶,却不得不继续跑。 负伤的人马沿着连绵的山路跑,从一座山穿过另一座,跑了不知多久,终于不再听闻追兵的马蹄声。他们松了一口气,放缓速度。就在这时候,李超广的马匹悲鸣一声,慢慢停下脚步直到跪了下来。 洛蔚宁跑在后面,见状也拉紧了马缰,一路上她看着这匹马不断滴血,对此毫不意外。当李超广扶着李超靖从马背上下来的时候,马儿立即倒下,又悲鸣一声。 李超广抚摸着它的马鬃,眼中含泪。自从洛蔚宁当上神卫军将军,他成为裨将开始,这匹马就一直陪着他,今日尽管受了重伤,却仍坚持把他从危险中带出来,直到他平安下马才倒下。 马腿蹬了蹬,从剧烈到缓慢,直到完全不能动弹。 李超广捧着马面,落着泪道:“谢谢你,谢谢你!” 洛蔚宁和李超广受的外伤也不浅,不过勉强还能支撑。为了减轻身上的负担,几人把破碎的甲胄头盔都卸下,也把白马的甲胄卸了,连同那死去的马一同用枯草遮盖,以免被敌人发现判断出他们的去向。接着把李超靖扶上洛蔚宁的坐骑,李超靖站不稳,脸都白了,仍不愿乱了军规,不肯上马,在洛蔚宁强硬要求下方方坐了上去。 李超广伤着了肩胛骨,手痛得抬不起,于是洛蔚宁就把牵马的任务揽下,几人继续沿路前行,李超靖伏在马身上睡着了。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完全黑了,所幸头顶有半轮月光,俨然是给他们指路的明灯。 洛蔚宁抬头看着月光,想到柳澈可能已死,而自己如今狼狈不堪,承受着深深浅浅的伤口的刺痛,口干力尽,身后却还有无数的追兵,她大概是回不去汴京了。忽然鼻头一酸,眼眶漫上了泪水。 今日已经腊月二十了。 想起出征那天,杨晞冒雨追着她到城门外,她回头与她相拥的时候还承诺自己会在正旦前回去,陪她贺新岁陪她过上元节,一起逛街赏灯。 所有承诺都落空了,杨晞收到她的死讯该有多难过啊! 而对方的宿命,难道也真的无法改变吗? 走了约莫半时辰,他们发现了一个有几块岩石遮挡的山洞,洛蔚宁和李超广用尽全力挪开岩石,进去后又将岩石挪回洞口。 山洞温暖干燥,让他们觉得像泡进了温泉,疲惫感仿佛消了大半,伤口也好受了一些。他们找了一处地方扶李超靖下来靠墙而坐,从马身上挂着的布囊中拿出军粮。 人手一块干馍馍,一囊水轮流喝,几人吃得狼吞虎咽,填饱了肚子,身上才才觉得有些力气。 洛蔚宁从衣襟里取出一个小小的葫芦瓶递给李超靖,“每次出征前,巺子都会给我一瓶金疮药,把这个吃下吧!” 李超靖受了内伤,不断有血从嘴角流出,必然是内脏严重受损出血了,若不止血今晚也难熬过。他也不再矫情,虚弱地抬手接过,旋开瓶盖,一口气把所有药粉都倒进了嘴里,李超广体贴地把水囊送到他嘴里,倾起,喂他喝了几大口。 李超靖后脑靠着石壁,难得看见兄长心疼自己,笑得眯眯眼,依然是平时那副滑头样。 外面不断传来脚步声和草木摩擦的窸窸窣窣声,三人深知走投无路,被发现了只有死路一条,连警惕都省了,只是安静地坐着,等候上天的审判。 所幸,声音渐渐远去,过了一会就完全消失了。 这时候李超靖体内的药效起了,他感觉没那么疼,用嘶哑的声音道:“大哥,你回家吧!” 李超广惊疑地望着他,什么意思? 随后,坐在对面的洛蔚宁也无奈道:“没错,阿广你回去吧!” “那你们呢?” 洛蔚宁盘腿坐着,沉重地低垂着头,“我们等不到柳军师了。秦扬不会放过我的,天亮以后迟早会被发现,如今只有你能回去了。” 李超广委屈又害怕,泪水流了下来,难过得下巴都抽搐了,“为什么又是我?我要跟你们一起。” 为什么每次都为他突围,每次都把苟且偷生的机会给他? 李超靖深知自己受伤太重,金疮药只能解一时之痛,止一时之血,明日内再得不到救治,自己必死无疑! 脸上划过自嘲的笑,目无焦点地仰面落泪,忽然沉吟道:“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以前还天真地以为,我们入了禁军,就能像前辈们一样,一辈子在汴京快快乐乐地当个太平禁军,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也能做到衣食不愁。娶妻生子,平平淡淡终老一生。可没想到我们就这么倒霉,遇到胡虏入侵,国家落难。踌躇满志地出征,最后落得个马革裹尸的下场。” 洛蔚宁和李超广听着,也不禁泪流满面。这何尝不是每一个大周士兵乃至老百姓的命运?几年前他们在神卫军营认识,年少无忧,意气风发,何曾想到太平盛世会在几年内土崩瓦解,而他们还没从繁华梦中醒过来,还没来得及好好经历这世间百态,就成了为王朝殉葬的一颗沙子、一粒尘埃! 几人无声哭泣,良久,李超靖继续道,“哥,我走不了了。爹娘只有我们两个孩子,你要好好照顾他们。你跟他们说,是阿靖不孝,唯有来生再报养育之恩了!” 李超广激动地握着李超靖的肩膀,“你在说什么,我是你哥比你年长,你怎么能走在我前面?” 李超靖自嘲地笑着,没有回应,只剩下满脸的涕泪。 “爹娘最疼爱你了,你怎么能这么不孝走在他们前面?”李超广哭得整张脸都被泪水模糊了。 看见弟弟不为所动,他擦了一把涕泪,又转向洛蔚宁,握着她的肩膀,“宁哥,就让我来拦着他们,你带阿靖回去好不好?柳军师没了,我也不想活了!” “阿广,秦扬设局就是为了要我的命,我是逃不掉的?你不答应,我们仨都得死!你们爹娘只有两个儿子,都是我带出去的,如果一个都回不去,阎王爷是要罚我的!还有,我需要你回去,把巺子和我妹妹都带出汴京。” 洛蔚宁说着,情绪愈发的激动,泪水像大雨般落下。她见李超广怔住了,随后把他的双手从肩膀拨下,挺身跪了起来。 “阿广,我求你了!” “宁哥,你怎么了?”李超广急忙挺身扶着他。 “所有的一切都被秦扬和向从天把持了,汴京没希望了!我需要你回去把巺子带出汴京,她不能留在里面,她会死的!阿广我求你了!” 说罢,她俯下身正要向李超广磕头,李超广大哭着把她推起来,“宁哥你不要这样,我答应你就是了!” 闻言,洛蔚宁破涕为笑,感激地望着李超广,“好!”又看了一眼白马,“明日我和阿靖引开敌人,你就骑着小白快走。记住了,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把巺子从汴京带出来,离开向从天,离开朝堂!” “好,阿广……定不负将军所托!” 说罢,李超广无力地仰倒下来,捂着嘴失声痛哭。 所有的挣扎痛哭随着夜深而平静了下来,几人都接受了宿命,心如死灰地休息了一夜。 翌日,几道朦胧的白光从山洞口的岩石缝隙透进来。 天亮了。 洛蔚宁摸了摸挂在马上的军粮,还剩三个馍馍,她掰开一人一半,剩下一块半留给李超广路上吃。填饱了肚子后,洛蔚宁和李超广首先将岩石挪开一个小口,身子隐藏在岩石后,只露出眼睛窥探敌人,直到确认山洞外没有敌人。 洛蔚宁解下腰间的佩剑递给李超靖,“阿靖,这个给你。” 不知是服了金疮药休息了一夜,还是想到即将和敌人决战,李超靖感觉浑身来了劲,竟然毫不吃力地握住了洛蔚宁的佩剑。 “谢谢宁哥。” 洛蔚宁抓起红缨枪,轻轻拍了拍李超靖肩膀,给了对方信任的眼神。 李超广受伤的肩胛骨昨夜已用白布包扎过,一手握枪,另一手牵着白马,静静地看着他们,心里悲痛,鼻头发酸却忍住眼泪。 洛蔚宁回头看着他道:“阿广,一会你先在这儿,等我们出去看到敌人,把敌人引开你再走,赶紧地走!” “好,听宁哥的。” “巺子和宝宝,就交给你了。” 洛蔚宁苦涩地笑了笑,拍了下他的肩膀。 然后李超靖拥抱着李超广道:“大哥,一定要活着回去,照顾好爹娘!” 李超广腾出双手,紧紧地抱了一下李超靖,这是兄弟俩长大以来,他头一次抱李超靖。 洛蔚宁和李超靖走到洞口,放下兵器先挪开了石块,然后走出洞口,四周环顾不见敌军,走出了三丈远的地方,才看到敌军在山岭寻找。 两人故意使兵器碰撞树干,听闻砰的一声,敌军立即抬头看去。 “他们在那!” 呼声一出,山里各处都冒出了敌军,起码上百人。 “快走!” 洛蔚宁大喝一声,然后和李超靖沿着路往山里深处跑去了,到了约莫一里外,就被在山顶搜寻的士兵追上了,两人且抵抗且跑。 躲在山洞的李超广看见所有敌军从洞口外跑过去后,牵着白马来到洞口,蹬上马背,轻声一唤,沿另一边的山路去了。 含泪的眼眶回头而望,敌军如蚂蚁啃食一般围着洛蔚宁和李超靖杀去,看着两人拼死抵抗的身影,泪水终究还是决堤而下。 最后他转过头去,用力一抽马鞭。 “驾!” 另一头,洛蔚宁和李超靖因脱掉了甲胄,加上寡不敌众,身上挂了大大小小的伤,衣衫浸满了鲜血。洛蔚宁腿受了伤,走路都一瘸一拐。两人被逼到了光秃的山顶,背后就是悬崖,不敢往前再跑,只好停下来继续抵抗。 这时候,秦扬坐着桥椅来到,身边一字排开了弓箭手,全都弯弓搭箭。 “停手吧!” 秦扬脸上挂着阴邪的笑,不紧不慢地道。 士兵纷纷退回,洛蔚宁和李超广的衣衫血水混着汗水,全都湿透了,脸上、嘴角都沾满了鲜血,他们筋疲力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乌黑深邃的目光看着对面的弓箭手,显然视死如归。 “阿靖,来世我们再做兄弟了!”洛蔚宁说罢,笑得十分慷慨。 李超靖也笑道:“好,来世,来世的来世,生生世世我都要跟着宁哥!” “真是感人。”秦扬嫌弃地说道,随后下令放箭。 “嗖嗖”的声音陆续不断响起,黑色的箭矢穿过空气射向洛蔚宁和李超靖。李超靖心中早就有了打算,故意站在洛蔚宁的斜前方,当听到秦扬下令放箭的时候,猛然背过身去,握着洛蔚宁的双臂,以身体作盾牌挡在了洛蔚宁面前。 一支又一支的箭插进李超靖的后背,那一瞬间他痛得身板僵直,双眼大瞪。 洛蔚宁始料不及,震惊而绝望,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李超靖推着往后去了。 “宁哥,活下去!” 山崖飘起浓重的雾气,洛蔚宁站在悬崖边,惘然地环顾四周,看不见李超靖,看不见追杀的敌军,任何事物都看不见,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忽然,秦扬手握红缨枪出现在面前,眼神如嗜血的鹰隼。 “洛蔚宁,今日就是你的死期了!” 秦扬单手举起枪杆,枪头插进洛蔚宁的右上臂,血水飞溅而出,洛蔚宁毫无还手之力,痛得脸色苍白,跪倒地上。 秦扬猛地拔出枪头,洛蔚宁的右臂从根部与身体分开,甩飞到一边。接着,秦扬再次举起枪杆,用力推出,啪的一声,枪头刺穿了洛蔚宁挂在胸前的半片玉璜,直直地穿过了胸膛。 洛蔚宁眼睛大睁,鲜血一股一股地从嘴里冒出,用尽全力在喉咙里发出最后一声。 “巺……子。” 第163章 顺军兵临汴京城 ◎所有人都在抢着买米麦和肉食◎ “阿宁!” 杨晞从睡梦中惊叫一声,吓得醒了过来,双眼睁得大大的,自己都能听到急促的喘气声。她坐起来,抬起衣袖擦了擦额头那大如豆子的汗珠,然后陷入了恐惧。 怎么突然做这样的梦? 她梦到在一片白雾缭绕的地方,洛蔚宁被秦扬用红缨□□断了一臂,接着又被枪头穿过胸膛,连同她们各戴一半的玉璜都粉碎了。 “玉在人在。” 她记得这句话是洛蔚宁出征当日亲口跟她说的。 晋城沦陷多日,偏偏这个时候做的梦,很难不让她多想。难不成是洛蔚宁给她托梦了,可活着的人怎么会托梦?想到这,她整个人都被恐惧紧紧地包裹着,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吱呀一声,寝房门被推开,樱雪迈着碎步走进来,见杨晞坐在床上紧紧抱着双臂,在垂头抽泣。 “夫人,发生什么事了?” 樱雪急忙走过去,顺便将挂在床头架上的大氅拿下来披到杨晞背后。 杨晞哭着道:“我梦到阿宁战死了,死之前还断了一臂,我好害怕这是她给我托梦。” 闻言,樱雪反而松了一口气,轻轻握着杨晞双手,将它们从交叉抱臂的紧张状态拉了下来,安慰杨晞道:“一定是夫人太过担心将军,总是胡思乱想导致的噩梦。长宁郡主牺牲前断了一臂,你就一直害怕着是吗?所以梦里才会移接到将军身上。人家都说梦是相反的,这就证明将军平安,那可是喜事呀!” 樱雪语气轻快,一口气说了大串的话,令杨晞很快放松了下来,泪水亦收住了。她说得也有道理,一定是因为盛榕牺牲前断了一臂,她一直记着,所以才梦到洛蔚宁也断了臂,哪有这么巧合的? 在樱雪的安抚下,杨晞重新躺下床。尽管多睡了两个时辰,但心里惴惴不安,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状态。 果然,第二天杨晞走进太医局,就看到走在前面的几个医学生边往里走边讨论,人人面色惊惶。 “那顺军会不会来到汴京?” “汴京是国都,官家一定会召集各路厢军勤王,不可能让顺军乱来的。” 杨晞听着不安,遂扬声道:“哎,你们几个。” 几个医学生驻足回头,看到一袭青色公服的杨晞,脸上立即换上了恭敬,揖道:“杨教授。” “你们在讨论什么,顺军南下了?” 只见一个年轻的男学生脸色为难,犹豫了一会才道:“学生与枢密使家小公子相熟,今早入朝前碰上他,他告诉我说,晋城……被顺军攻陷了。” “什么?” 杨晞大为震惊。自打洛蔚宁出征后,她一直让枕流漱石联系线人打探北境的情况,晋城遭围城的时候,她在使者回来报信当晚就知道了,这次事情如此严重,她怎么没收到任何消息? “此事当真?”杨晞仍不敢相信。 那学生又道:“枢密使家公子说的,想来消息不假。他说使者昨夜入城,还让我别到处说,特别不能散播到老百姓当中,免得引起恐慌。” 杨晞的侥幸这下彻底消失了,脸上失了血色。 那学生固然晓得杨晞为何如此,赶紧道:“不过杨教授尽管放心,我听说里面的守军大都撤出来了,所有将官中,只有离原经略使为了保护全城百姓,命手下把自个献俘,遭顺军斩首了。” 听罢,杨晞悬起的心算是松了松,可得不到洛蔚宁确切的去向,她始终忧心忡忡。上半天讲学以及进宫给妃子们把脉开方都心不在焉,只好告了假。先是找向从天打听消息,得到的消息同在太医局听来的一样。 然而向从天又道,洛蔚宁虽领兵撤出了晋城,但晋城沦陷,汴京北面再无天险,不继续议和恐怕顺军就要兵临汴京城下了。 不仅洛蔚宁性命难保,连大周江山都岌岌可危。杨晞思及此,忧夫亦忧国,午饭没吃几口就离开了宫里,回府上换了一身便装后就去成德公主府了。 赵淑瑞也听闻了晋城沦陷的消息,同样满是忧虑,正好杨晞来,便一同到上清宫进香,为洛蔚宁为大周念经祈祷。 回去的路上,两人同坐在阔落的公主出行车,车帘之内,两人各自思索,默不作声。赵淑瑞深知自己此行与其说是为大周祈祷,不如说主要是为了洛蔚宁。如今洛蔚宁撤兵到何地整个朝廷无人知晓,教她如何不担心,如何自欺欺人地开口安慰杨晞? 良久,杨晞道:“就算顺军真的兵临城下,我都会留在汴京等阿宁回来的。” 赵淑瑞也道:“我也不会走,就算父皇南下了,我也会陪你一起留着。” 杨晞望着赵淑瑞,眼眸含着信任。洛蔚宁不在,在汴京就只有赵淑瑞能让她感到安慰了。 就在这时候,她们听见马车外传来男子的声音,声音有力、抑扬顿挫。 “我家就有个亲戚从离原逃难下来的,他们说晋城已经被顺军攻陷了,接下来目标就是汴京,正在劝我爹娘跟着他们一块南下躲风头。” “真的吗?” “那你爹娘走不走?” 杨晞忍不住掀开车帘,才看到是路边的露天茶肆里,几个年轻的市井男子在讨论,还有各式各样的路人围了过去。 那男子接着道;“走啊,怎么不走?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是提前走妥当。我劝你们也赶紧走吧,听说那会晋城被围攻,饿死了好多人。” 顿时,众人惊恐哗然。 “那还是快走吧!” “不至于吧?” “哼,你就在这吓唬大家吧,这儿可是汴京,朝廷又怎会任由顺军乱来?” “你这么蠢就等着死吧!”那男子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方才发言的富商公子。 “你……” 胖乎乎的富商公子气得不行,立即站起来卷起衣袖,正欲打闹起来的时候,就有几名巡逻的禁军走了过来。 为首的禁军厉喝:“干什么,谁在这里枉议军情?” 一时间,其他人都雅雀无声,只有富商公子为了出气,抢着出卖了那男子。 马车停在了路边,杨晞和赵淑瑞亲眼看着几名禁军押住了方才为大伙提供消息的男子,男子吓得面色惶遽,不断地喊知道错了,以后不敢了。 为首禁军看着众人警戒道,“朝廷出了规定,从今天开始,未经官府核实的军情都是谣言,任何人不得到处乱说,否则按律关押!” 说完他们就不顾男子的哭喊求饶,押着人回官府去了。 看着人们散去,杨晞和赵淑瑞才放下车帘,令车夫重新启动马车。官府的威吓和安抚,对普通老百姓来说或许还有点作用,但她们身为朝廷里的人,对这套做派却清楚得很。 官府越是忌惮民间言论,越是加重力度惩罚,就证明事情反而是真的。 故而当看到禁军抓捕了那男子以后,两人的心骤然变得沉重。 她们回到各自的府上后,都不约而同地想到继续派人打探北境的消息。 …… “北境的线人最近都联系不上,所以晋城沦陷之事才无法及时打探出来。” 此时,为善堂背后的暗府内堂里,枕流漱石站在杨晞面前,方才说话那人正是枕流。 “那你原本是找谁打听的?”杨晞又问。 从前,北境传回来的消息都不需她经手,直接由向从天过目,故而北境的线人都是向从天亲自拉拢的。 枕流如实地告知她,北境消息的来源,一种是他通过汴京的线人,再让对方联系相熟的北境线人拿的;另一种是让汴京的线人通过潜伏在朝廷官员府中的线人手上拿的。如今北境的线人联系不上,官员府上的也不便透露,才导致他们不能及时拿到消息。 杨晞既疑惑又着急,疑惑的是北境和官员府中的线人为何都在同一时间联系不上? “难道是父亲?”她呢喃道。 不是联系不上,是不愿意透露给她。 这类线人都是向从天亲自布置安插的,不归她管,甚至她都不认识。只有在需要的时候,他们才会联络她手底下的线人,把消息传递于她。 从前她只知道为母复仇,和向从天的目标一致,没想过谋一己私利,故而不屑于僭越去收买那些线人。现今需要用上了,才明白那是大错特错。 她回想起来,一定是晋城被围困的消息她知道得太快,遭到向从天的不满和忌讳了。 “枕流漱石,这段日子你们多到胡人和难民聚居的地方走走,看能否打听出洛将军的消息。”杨晞一时想不到更好的办法,遂如此道。 她有想过派枕流或漱石去一趟北境,奈何上面兵荒马乱,人能否顺利回来还说不准,风险之大,等得时间也更久,遂打消了这个念头。 接下来的日子里,除了从胡人区难民区得到一些真实消息的杨晞,整个朝廷的人都十分反常,仿佛不将顺军放在眼内。据说是顺国三公主在与向从天书信来往中表明有意和谈,但事关重大,需征得顺国皇帝同意方能停战。而她答应了极力劝说顺国皇帝,促成两国和好。 大周君臣以为顺军忌惮领兵在外的太子,加上顺国立国之初,根本没有足够的财力支撑长久的战事,于是都放心下来,皇帝也放弃了南巡的想法,命人喜气洋洋地筹备正旦事宜。 街上张灯挂彩,有禁军日夜巡逻抓捕散布谣言者,老百姓的日子就像往常一样安定祥和,热热闹闹地出门置办年货。 然而朝廷上下的侥幸想法、自我麻醉终究是要破碎和清醒。就在除夕前夜,北境剩余的残兵都被顺军铁骑逼回到汴京郊外,农民纷纷躲进城里避难,一时间,城里人心惶惶,“谣言”传遍了大街小巷,但再也没有禁军出来抓人了。 杨晞欲出门打探败退回来的军将中有没有洛蔚宁,但府上管家告诉她,街上都乱套了。不知是谁鼓动的,所有人都在抢着买米麦和肉食,他见状也买了一马车回来,足够府上几人吃上一月。 在争抢中,许多人被践踏而死,有禁军阻止,都被百姓围起来暴打了。 杨晞听得头痛,好端端的迎新岁就变成这样了!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仅仅过了一日,在除夕当晚,郊外的守军战死无数,剩余的都撤入了城内,汴京各城门紧紧地阖上了。 杨晞听闻消息,披上狐裘,带着车夫和两名府兵欲出门去寻洛蔚宁,方走到门外,就见一群禁军跑来,迅速包围了洛府。他们气势凶猛,为首者更有主管刑狱的大理寺少卿,一看就来意不善。 第164章 盼君归却闻死讯 ◎“她死了。”◎ “这大晚上的,少卿与郑帅如此大阵仗来访,到底是何用意?”杨晞的声音带着疑惑与警惕。 率领禁军包围洛府的是郑铭,他是向从天一手提拔上去的人,对杨晞的态度客气而恭敬。 “朝廷突然下了命令,查封洛府并将洛蔚宁的家眷关押大牢,得罪洛夫人了。” 杨晞与一同出门的车夫都大惊,这么久的日子她等不到洛蔚宁丝毫的消息,如今却等来了查封洛府和下狱,一时间难以接受。 “到底发生什么事,就算查封我洛府将我收监也得师出有名!” 郑铭沉重地舒了口气,看着杨晞犹豫了片刻,方道:“洛蔚宁勾结顺国,以致汴京被围困,犯下的乃叛国罪!” 听罢,杨晞先是震愕不已,很快又恢复了理智。 “不可能,阿宁是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她在哪里,我要见她!” 这时候,大理寺少卿忍不住开口,“此事朝廷已调查清楚,还请洛夫人配合我们大理寺办事吧!” 郑铭补充道:“去了大理寺,自然就知道她的消息了。” 听了郑铭的话,杨晞想了想,深知此事并不是自己能反抗的,他们好言劝说不过是郑铭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于是她和郑铭打招呼后,回到府中,命车夫关上大门。 杨晞让管家召集下人到账房,给下人支了工钱以及正旦的过节费,将狸奴托付给管家暂养就遣散了他们。最后和洛宝宝解释事情,安抚她后便带着她出门。 郑铭立即命禁军冲进洛府,把所有门都贴上了封条,最后让杨晞和洛宝宝坐上马车,押着回了大理寺天牢。 天牢比洛府要阴冷得多,但比起阴冷,更让人恐惧的是它把人分开困在一个又一个的牢笼里,铁门紧锁,禁止了自由出入,也看不见外头的世界,这些设置都清楚地告诉里面的人,他们就像待宰的牲畜,正在等候审判。 杨晞和洛宝宝坐在一个角落里,每人的腿上盖着一床干净温暖的被褥,比其他在牢里没受关照的人要好上许多。 “嫂嫂,你一定要相信阿宁,见了他们要为阿宁辩解,她不可能会投靠顺国的。”洛宝宝的样子看起来很害怕,脑袋却还很清醒。 杨晞温柔地望着她,一直握着她的手来减少对方的恐惧。听了她的话后宽慰了不少,洛宝宝真的长大了,原来没她想象得那么脆弱。 她道:“你放心吧,我跟你一样从没怀疑过阿宁。他们一定搞错了,你不用害怕,等查明真相我们就能出去的。” “好。” 天牢墙壁的高处镶着灯台,里面的油灯彻夜燃烧。 杨晞和洛宝宝身体互相靠着,心里一直忐忑不安,过了很久,洛宝宝挨不住困倦,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子时的钟声敲响,接着传来微弱的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尽管汴京已被顺军围得水泄不通,但老百姓仍然不忘年俗,大概还想图鞭炮的吉利,希望尽快把顺军赶走吧! 杨晞仰面,目光穿过牢笼的铁杆,望着烛台上那团火焰,眼睛忽然滑下了两行泪水。 这个时候,本该是洛蔚宁回来与她团聚的时节。可万万想不到,她等不到人,等到的确是洛蔚宁被人构陷叛国。一面是国家危难,一面是洛府蒙冤,本该喜气洋洋团聚的正旦节,竟成了她们的蒙难日。 她睁着眼睛,到了五更天的时候才从极度困倦中合上了双眼。极度的不安,浅浅的睡眠。 接下来,一天又一天,她们都在焦急期待中度过。杨晞盼着知道洛蔚宁的消息,不断地追问狱卒何时升堂审理。只要开始审理,她就能知道洛蔚宁的下落了。 到了第四天,她和洛宝宝用过早食后,听到吱呀的一声,一团白光紧随天牢大门敞开而照射进来。接着看到两名禁军将官走下台阶,来到她们面前,狱卒打开了铁门。 “洛夫人,今日就要审理洛蔚宁的案件,劳烦你跟我们走一趟了。” 杨晞安抚了一会洛宝宝,就跟着他们出去了。 一路上,她的心情既忐忑又期待,她是不是快要见到洛蔚宁了,但又怕看到对方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样子。 两名禁军领着她走到大理寺的院子里,到了一所公房门外,她才反应过来去的不是公堂。 “进去吧!”一将官道。 杨晞不解,踌躇了一会最后还是踏了进去。走了几步,偏头看到一扇竹制月门,穿过月门,竟看见向从天坐在书案前,而站在他身边的人出乎她的意料,是秦扬! 杨晞震惊,快步走到他们面前。 秦扬戍守北境几乎整整两年,整整两年没见过杨晞,汹涌的思念无可控制地从眼睛冲了出去。 “表妹。”杨晞还未走近,他就迫不及待地唤了一声,又道,“许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说完,秦扬忽然有点尴尬,自己这不是在明知故问、没话找话吗?杨晞被关押天牢,那憔悴的样子难道还能证明她好吗? 杨晞看了一眼秦扬,无论他对自己多思念多关心,她依然控制不了心里的恐惧。 她扫视秦扬和向从天,开门见山,“阿宁她现在人在哪里,是不是有消息了?” 向从天沉重道:“巺子,你先坐下,你想知道的为父一会都会告诉你。” 杨晞的不安像潮水一般从心底汹涌而上。她不再多说,顺从地坐在向从天对面,静静等对方开口。 向从天叹了一口气,徐徐道:“洛蔚宁勾结顺国,背叛了大周,也背叛了你。” “父亲,这其中一定有误会,阿宁她纯良无邪,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事?”杨晞想也没想就到。 秦扬故意显出沉重与愤慨,道;“表妹,这事是真的,或许以前她确实纯良无邪,可人是会变的,特别是面对功名与生死的时候。” “我不相信,阿宁她有什么理由这么做?”杨晞倔强地道。 秦扬急忙迈步到她面前解释,“表妹,你醒醒吧。她变了,她为了立战功,枉顾楚王性命,打了顺军三战三捷,本以为朝廷会加封赏赐,没想到反被夺了帅权。她一气之下就投靠了顺国,在晋城里通外敌,害得晋城沦陷,让顺军轻易就到了汴京城下。” “不可能!”杨晞听着秦扬如此诋毁洛蔚宁,激动而愤怒,猛然站了起来,“秦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秦扬犹如被一把刀插中,心房剧烈地痛着,却又舍不得久别重逢就对杨晞生气,只能把脾气就着所有想说的话都咽回了肚子。 这时候,向从天道:“巺子,你别再执迷不悟了,朝廷查明了,你表兄说的都是实话。为父今日来是为了想办法救你,而不是证明洛蔚宁的清白。明知道你被质押在汴京,她还不顾你的生死投靠顺军,不值得你如此捍卫!” “那她人呢,除非她亲口对我说,否则我不相信!” 向从天盯着杨晞的眼睛,显出于心不忍,犹豫了很久方道:“她死了。” 杨晞顿时震惊,浑身都僵住了。 “她对大周地形熟悉,顺军得她如同猛虎添翼。为了遏制顺军南下的势头,你表兄和北境的官员查明真相后便趁机将她绞杀了。” 杨晞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仿佛坠进了寒冷的深渊,泪水很快盈满了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身体也无力地跌坐回椅子上。她想起那晚的噩梦,原来是真的,原来那晚,正是洛蔚宁去世的日子。 “是你杀了她!” 杨晞猛地看向秦扬,泪水如水珠一样掉了下来。 “你不仅冤枉她,你还杀了她!”目光又扫向向从天,“你们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阿宁有没有叛国,不是你们一句话就能判定的,我要证据!” 秦扬道:“你放心,证据都有,会在公堂上会给你看的。我也是怕你到时候受太大打击,才提前告诉你她的死讯。” 第165章 见休书却不见君 ◎她死之前,竟还给了她一纸休书!◎ 大理寺乃大周沿用前朝的机构,用来审理官员和宗室犯罪案件。洛蔚宁叛国一案事关重大,尽管如今顺军围城,但在赵建的命令下提前审理。 除了端坐于公堂上的大理寺卿,两边还设了许多座位,坐在其中的有向从天和向恒、杨仲清、杨敏和秦扬母子,还有枢密副使、兵部侍郎、刑部侍郎等官员,旁听者当中,有一些是为了保证审理的公正,另一些则是因为关心杨晞和洛蔚宁而来的。 审理开始后,杨晞就如方才面对向从天、秦扬时一样,为洛蔚宁据理力争,无论什么证据都不能证明洛蔚宁叛国,除非见到真人,听见她亲口承认。 大理寺卿的态度严肃中带着客气,道:“由于事关北境战事,国家存亡,洛蔚宁现已被绞杀,还请洛夫人节哀。但老夫相信,只要做过,总会留下痕迹。是否冤枉,看过证据老夫再来定夺。传证人……” 杨晞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眼中含着泪,在大庭广众之下强忍着不落下。目光随着所有人看向了公堂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证人到底是谁? 不消一会,只见一名穿着红色战袍,外穿棕色软甲的禁军出现在大门口,身后跟着一名大理寺的小吏,捧着托盘,托盘上整齐地放着一沓文书。 杨晞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名禁军,但由于距离有些远,她只觉得身影有些熟悉。随着对方越走越近,来到公堂门口,她终于看清了。 这名禁军面容冷峻而苍白,下巴微微扬起,双眸如失去了灵魂一般,就像一个木偶,在他身上看不出丝毫感情。与昔日性情憨厚,脾气温顺,爱傻笑的模样判若两人。 “阿广?”杨晞难以置信,轻轻唤道。 李超广正眼也没瞧她,直接站到了她身边。 “堂下来者是何人?”大理寺卿问。 李超广拱手道:“卑职李超广,原来乃侍卫步军司副都指挥使,荡寇军副帅洛蔚宁身边的裨将。自洛蔚宁入军便与她相识,整整五载,其中后三年作为她的裨将一直跟随左右。” 经过李超广开口,准确无误地说出自己与洛蔚宁的关系、交集的时间,杨晞终于相信了此人真的是李超广,可万万没想到他是作为指正洛蔚宁叛国的证人出现。 一时间,旁听的杨仲清、杨敏以及立在杨仲清身边的樱雪都惊诧不已。 总算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与洛蔚宁亲近的人回来了,杨晞激动得眼眶盈满了泪水,根本不在意他出现是为了指正洛蔚宁。望着李超广哽咽道:“阿广,阿宁她在哪里,你快告诉我。” 李超广依旧没看她。 大理寺卿继续问:“洛蔚宁可是投靠了顺军,背叛大周?” “卑职确定。”李超广说得毫不犹豫且字正腔圆。 秦扬唇角勾起一抹邪笑,盯着李超广的双眼露出了满意。 而向从天也微不可察地颔了颔首。 “你可有证据?”大理寺卿又问。 李超广看了一眼斜后方,安放在托盘的上的文书,道:“卑职带来这些都是顺军传给洛蔚宁的书信,从我发现真相后就开始搜集,一共十份。” 随后,大理寺卿命呈上去,一名小吏就把所有文书连同托盘都捧了上去。他看完后,又分派给旁听的官员。 杨晞难以置信,一直停留在无法接受李超广指正洛蔚宁叛国的情绪中,看了看李超广,又看向在座阅读文书的人。他们有的愤怒,有的喟叹。 其中兵部侍郎道:“没想到洛蔚宁如此心志不坚,枉费了官家对她的信任!” 杨仲清和杨敏兄妹俩低头讨论了一会,都显出了怀疑的神色。 杨仲清道:“可这些信件都是顺国人单方面写给洛蔚宁的,既没有洛蔚宁的字迹,又没有信物。” 杨晞急忙道:“我想看看。” 杨仲清对樱雪点了点头,樱雪会意后把所有文书都收集起来,拿去给杨晞。杨晞翻了一张又一张,每张都看得十分仔细,生怕错过了什么。虽然上面满满的字迹,不是顺军承诺给洛蔚宁许以高官厚禄,就是吩咐她如何实行里应外合,攻破晋城的内容。但确实,没有一张是洛蔚宁手书的。 她看向公堂上,争辩道:“不过是一些自言自语的信件,难道写了洛蔚宁的名字就能证明她与顺军勾结吗?这样的书信,我现在就可以写十份,写谁的名姓都可以!” 大理寺卿顿时语塞。 这时候,向从天装作语重心长道:“巺子,公堂并非儿戏,别闹了。” “父亲,我没有闹!”杨晞立即反驳,看着向从天的眼神甚至带着愠怒。 秦扬终于忍不住开口,“表妹,若这些信件出现在别人手中,自然不可信。但偏偏提供证据的是李超广,他曾经和洛蔚宁出生入死,是洛蔚宁身边最亲近的副将,也是洛蔚宁情同手足的兄弟。除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有何理由背叛洛蔚宁?还有……” 谈到此处,秦扬还装模作样地哽咽了一下,“我与钟知府守晋城三月不破,偏偏洛蔚宁来了以后,不到半月就被顺军攻陷了。” 杨晞听罢,渐渐将目光转回李超广身上。对方依然僵立,面无表情地对着公堂之上。 “阿广,你看着我。” 她轻声命令,李超广不为所动,又加重了语气,“你敢不敢转过头看着我,亲口告诉我阿宁她真的勾结顺国了?” 李超广仍然一动不动,霎时间,委屈、担忧、绝望和愤怒都交织在杨晞心头上,她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如决堤一般流了出来,拽着李超广的双臂,用力扳他的身体面向自己。 “你告诉我呀,阿宁她现在在哪里,她究竟是生还是死?” “那么多人出征,为什么只有你回来了,你们到底经历了什么?你是不是受人胁迫了?” “阿宁把你视为兄弟,你怎么可以污蔑她叛国。李超广,你的忠义你的良心去哪了?” 杨晞像是疯了一样,狠狠地抓着李超广双臂,发出一连串质问。公堂上所有人无不心疼,很快樱雪就上前拉回了杨晞,心疼地把她圈在怀中。 只见李超广缓缓转过身,抬起眼睑看着杨晞,容色依旧的冷酷无情。 “洛夫人,哦,不是,现在该叫回你杨医官了。” 杨晞不解。 李超广继续道:“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洛蔚宁她的确叛国了,离开晋城后就被秦帅绞杀而死。而我那可怜的弟弟还有柳军师受她蒙蔽,都在绞杀中死于非命。我从她营帐里拿到这些文书送去给秦帅,所以才免了一死。还有,你不是想要她的字迹吗?我这儿还有一封信,是她为了取信于顺国特地写给你的。” 杨晞怔住了。 李超广从衣襟里取出一封信递给杨晞,她迫不及待接过拆封,紧张得手也颤抖了。然而展信一看,信中内容令她眼前一黑。 “吾洛蔚宁,周国侍卫步军司副都指挥使,因周国朋党相斗,赏罚不明,无故为朝廷褫夺兵权,遂决意明珠暗投。然妻杨氏出身周国外戚望族,其父乃汉东郡王,为避嫌疑,情愿立此休书,任其改嫁,永无争执,立此文约为照。” 李超广看着大理寺卿道:“这是洛蔚宁为了取信顺国,给她的妻子写的休书,同样是从她帐里找到的。想来此书有两份,一份送到了顺国军营表忠心,另一份则留给妻子。” 接下来,公堂上的话音杨晞再也听不进去,所有注意力都落在了休书上。她慢慢抬起食指指尖,细细地触摸过每一个字,那是洛蔚宁在世间上最后的痕迹呀,她眷恋而悲痛,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一封休书? 眼泪扑簌地掉落在纸上,晕开了文字上的墨迹。 她痛得心如刀绞,浑身发颤。没想到她日盼夜盼,连做梦都盼着回来的洛蔚宁竟成了叛国贼被杀,她死之前,竟还给了她一纸休书! 难受的感觉让她呼吸不上,气息积聚在胸中,耳边如有蜂鸣,杨晞眼前一黑,骤然间就晕过去了! 第166章 矢志不渝 ◎天下人都认为她是叛国贼,我也不相信!◎ “玉在人在,玉在人在……” 昏迷中的杨晞,耳际循环不断地回响着洛蔚宁的声音,她温柔地说着“玉在人在”,仿佛附在她耳边,还能感觉到对方吐出的热气。 “阿宁……阿宁……” 杨晞喃喃自语,睫毛颤了颤,不消一会迷糊地睁开了双眼。 周围传来许多熟悉的关切声,最先看到的是杨敏俯视下来的脸。 她温柔道:“巺子,你总算醒了。” “这是哪儿?”杨晞的声音有些沙哑。 杨敏道:“这里还是大理寺,你在公堂上晕倒了,我们就把你送到这里,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 杨晞听后再也没问什么,撑着床要坐起来,杨敏和杨仲清赶紧扶了一把。 “夫人,小姐先喝口水吧?” 樱雪端着一杯茶到杨晞身边,由于习惯喊了一声夫人,但很快想起那封休书以及在场的向从天,吓得立即改了口。 杨晞完全没心思去管自个是否口渴,左右环顾,紧张道:“休书呢,那封休书呢?”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然后看了看向从天。 只见向从天端坐在离床半丈远的交椅上,严肃地板着脸。 他道:“既然看过了,又何必再看,难不成还要把伤口再撕开一次?” “我不信是阿宁写的,我要再看一遍!” 杨晞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又涌上了泪水,湿漉漉的,眼神却倔强得很。她直盯着向从天,让对方既心疼又没辙,于是从阔袖里掏出信封。 樱雪立即上前拿给杨晞。 杨晞展信,犹如第一次看时那样,仔细地逐字逐句地看,上面是洛蔚宁的笔迹没错,但笔迹也不是不能模仿。 她从腰间掏出玉璜,大拇指轻轻地按在玉面上雕刻着的那个宁字。想到方才在梦中,洛蔚宁不断地重复她出征前对她说的那句“玉在人在”,仿佛在告诉她答案。 众人看着她那副难以接受的样子,心疼着,又沉默着。 “李超广呢?”杨晞突然问。 秦扬道:“案件审理结束后他就走了。” “走了……审理结束了?那结果……” “洛蔚宁叛国证据确凿,已下了定罪书。”秦扬道。 杨晞听罢,悲痛又无力,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我不相信,阿宁没有叛国,更不会给我写休书!既已负心,为何她不将这玉还给我?” 看着杨晞紧紧攥在手里的玉璜,众人也都明白她的心情。他们知道杨晞之母生前有一块名贵珍稀的玉环,后来一分为二,打造成两块玉璜,用作将来杨晞出嫁时赠与夫婿。若洛蔚宁写了休书,于情于理都应归还玉璜。如今另一块玉璜不知所踪,难免杨晞会抱有执念。 秦扬心里不甘,忍不住道:“表妹,洛蔚宁对你无情,你为何还要捍卫她?难道我们这么多人都不值得你相信吗?” 杨晞含泪的眼睛变得更加倔强,道:“我只相信我看到的。生,我要见人;死,起码得让我见到那块玉!不是她亲口对我说的,即便天下人都认为她是叛国贼,我也不会相信!” 众人见她固执如此,便放弃了说服。毕竟此案大理寺已审理完成,洛蔚宁被定了罪,并非她不相信就能改变的。而杨晞也隐约察觉到一场风暴即将侵蚀汴京,大变在即,朝廷固然没有法理可言。她要面对的并非某个人或几个人,而是一股能搅动天地的庞大的力量,于是她也不再执着在今日为洛蔚宁翻案。 因为那封休书,杨晞免受连坐,脱离了牢狱。而洛宝宝暂且关押在狱中,等顺军从汴京城外撤退,清算完所有降将后,再和那些降将家眷一并处斩,杨晞得知后总算松了一口气。 她再次回到天牢看望洛宝宝,面对洛宝宝追问洛蔚宁的下落,她不敢告诉她洛蔚宁已死的消息,毕竟连她自己都不愿意相信。只好说洛蔚宁还没回到汴京,案件需等洛蔚宁回来后方能定夺。洛宝宝听后,遂安心地留在狱中,而杨晞打点好狱卒后才放心离开了。 她和樱雪刚走出大理寺,就看到向府、杨府的马车都停在路边。她的眼圈通红,犹有泪痕,看着两驾高大宽阔的马车,不仅配备了车夫,还有管家与侍女小厮,可谓做足了排场。 忍不住苦涩地笑了,这是因为她被洛蔚宁“休”了,父亲和爹派人来接她归宗吗?她想了会,忽然豁然开朗了。既然洛府已被查封,她无处可去,城外顺军包围,城内乱成一团,她和樱雪两个女子在外不安全,思来想去,她选择了回杨府,并以出嫁前在杨府生活为由谢绝了汉东王府。 之所以拒绝去汉东王府,固然不止这个原因。杨晞更大的考量是向从天已经朝她下手,砍掉了她的手下,这时候她更不能活在他眼皮子底下,任他控制。 杨府里,杨仲清早已命人收拾好杨晞出嫁前住的院子,杨晞刚回到就把自己关在房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她不愿意接受洛蔚宁已死的消息,但又忍不住恐惧和难过。 到了傍晚,樱雪把饭菜送进屋里才发现她倒在床上,烧得浑身滚烫。杨仲清快地为她诊脉开方,喝了药后仍昏昏沉沉的,樱雪几乎彻夜没睡,不断地浸湿巾帕,然后敷在她额上,下半夜以后才渐渐退了热。 第二日,暗香和疏影来看望之际,杨晞仍不忘洛蔚宁的事,令她们给枕流漱石传口信,秘密监视李超广,找机会让她和李超广单独见上一面。 过了两日,暗香再次来看望她,告诉她李超广已经入了郑铭麾下,无法找到机会和他说话。他没参与守城,而是奉命抓捕犯了“叛国罪”的文官武将的家眷,其中有追随洛蔚宁而被绞死的两个营长,李超广与他们是多年的同袍,如今竟亲自逮捕了他们的眷属,对于逃跑者,更是痛下杀手,手段之狠厉,再无往日敦厚正直的模样。 杨晞听罢,心里像结了冰,蔓延起浓浓的寒意,仅剩的希望都破碎了。原来当真是她过于侥幸,想得太过美好了。曾经的李超广早已追随洛蔚宁死在了沙场,回来的李超广背叛了洛蔚宁,变成了心狠手辣的敌人,在他身上,她再也找不到洛蔚宁活着的证据了。 第167章 向从天图废太子 ◎不肩负储君使命,则丧失储君权力!◎ 汴京城外依然被顺军死死地围困,而城内人心惶惶,官府还没下禁行令,百姓就鲜少出门了。物资无法送入城内,开门做生意的商铺一日比一日少,正是新岁时节,街上冷清死寂,找不回往昔繁华热闹的痕迹。 这些日子里,杨晞的风寒也总是反反复复,终日把自己关在院子里,更是迟迟不能痊愈。就连赵淑瑞和向恒前来探望也不愿接见,于是两人只好直接进入院子。 向恒心疼自己的妹妹,特地带来了许多滋补之物,反复安慰,叮咛杨晞保重身体,然后才退出寝房,让她和赵淑瑞单独谈谈话。 杨晞倚靠床栏坐在床上,身上穿着白色睡袍,外面只披了一件厚厚的狐裘鹤氅,虚弱得苍白的脸和那失去颜色的眼睛让赵淑瑞看得心疼。她牵着杨晞冰冷的手,一直沉默着,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起来。 或许杨晞不知道,赵淑瑞的心里并不比她好受。听闻洛蔚宁的死讯后,她也几乎昏厥过去,难过得把自己关在公主府。明知杨晞下狱,却提不起心情前去看望;明知大理寺在审理洛蔚宁的案件,却没有勇气亲自到场,她怕听到有人一次一次地重复洛蔚宁已死的消息,更怕他们证实洛蔚宁是叛国贼。 她不敢承受的这些,杨晞全都一个人承受了,她知道那天大理寺发生的所有事,身为自小玩到大的闺中密友,却时至今日才来看望杨晞,心里内疚不已。 “我去宫里找父皇,让他重审阿宁的案件,可是……我已经尽力了。”说着,赵淑瑞低下头,委屈又难过地落下了泪水。 得知大理寺审判结果后,赵淑瑞当日就连忙进宫见赵建,可赵建面对顺军围城,社稷将破,变得悲观又暴躁。当她再三恳求重审洛蔚宁的案件,赵建却不像昔日那般,即便不答应也耐心地哄她,这一次直接将她呵斥出福宁宫,砸碎在地的酒壶把她吓得不轻。 她才反应过来,原来大周已经到了如此境地,别说洛蔚宁,就连她父皇也自身难保了。 杨晞看着赵淑瑞拿巾帕拭泪,连日来神色如木偶一般的她终于动容,被赵淑瑞牵着的手使了些力度,掌心紧紧贴合在对方的掌心。 “谢谢你,淑瑞。”杨晞多日来未曾说话,刚开口声音是嘶哑的,“谢谢你还相信阿宁。” 赵淑瑞拭干泪水,看着杨晞道:“我相信就算所有人都叛国,阿宁也不会。更何况你还留在汴京,她怎么可能不顾你的安危做这种事?巺子,你一定要好好的,坚持下去,等有一天我们为她洗清冤屈,不然她就走得太冤了!” 说到最后,赵淑瑞再次哽咽落泪,杨晞想到洛蔚宁蒙冤而死,眼泪又如溃堤那般流了下来,紧紧地抱着赵淑瑞。 “淑瑞,幸好还有你。阿宁她走了,我只剩下你了!” 赵淑瑞拍着她的背安慰,却在心里默默地道,她又何尝不是只剩下杨晞? 夜晚,一辆窄小的马车停在汉东王府后门外那漆黑的巷子里,身着便装的男子从马车下来,小厮引着他从后门而入。 向从天的书房内,烛台上燃着昏黄的油灯。只见他负手立在书案前,而秦扬为避免被人发现跟踪,特地着了便装,出现在他面前。 “你确定洛蔚宁当真死了?” 秦扬道:“那日末将领兵把她逼到绝境,她身受重伤坠下了悬崖,随后末将领人找了一天一夜,虽然没寻到尸骨,可周边的人家都逃难去了,不可能有人将她救起,她必死无疑!” 向从天将信将疑,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相信秦扬的话了,遂松了口气。 “可是……太子和我爹还领兵在外,王爷打算如何处理?” 提及此,向从天忍不住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他本打算趁着赵珙和秦渡领兵北上,让秦扬联合顺军将赵珙铲除。没想到兵部与枢密院三次向赵珙发出军令,他们始终按兵不动,如今两人领着五万大军不知到达何地,成了他除掉赵氏的一个大患! 沉思过后,向从天道:“如今顺军已兵临城下,事情都进行到这一步了,该做的还是得做。” “那赵珙和我爹……” “放心吧,皇帝还在汴京,本王有办法让他们掀不起风浪!”向从天一如往常地用拇指滑动挂在手上的一串珠子,显得颇有信心。 秦扬愤怒又嘲讽地道:“我爹这个老古板,明知赵珙大势已去,竟还跟着他负隅顽抗,真是愚蠢!” “唉,若你爹有你一半聪明灵敏,本王又何须与他为敌?” 向从天想起当年拉拢秦渡对付高张两党,两人滴血为盟,同饮血酒,好不慷慨。但他一早就看穿了,秦渡过于忠直,最后必然和他分道扬镳,想到日后与他兵戎相见,有些可惜罢了! 翌日,垂拱殿内的早朝上,赵建看起来焦头烂额,顺军围城后,他连睡觉都产生了两军厮杀的幻听,夜夜担心命不久矣,心房颤抖得难以入眠,昔日温润柔和的脸变得黑沉沉的,镶满了疲惫。 “太子有消息了吗?”赵建的语气既急切又恼怒。 朝班里几名太子党官员个个面露尴尬之色,最后还是一名年过半百的老臣站出来道:“禀官家,臣等还没收到太子的消息。” 赵建终于按捺不住,站起来在龙座前踱来踱去,同时道:“顺军都围困汴京五六天了,太子和秦渡既然不在北境,为何还没赶过来勤王?” 朝堂上顿时鸦雀无声,大家都知道是什么原因,却又不敢直言。 如今能及时赶到汴京解围的重兵就只有太子率领的五万大军,其他军队相距遥远,待消息传到再赶过来,汴京恐怕早已陷落。 赵建越想越气,想当初太子主张武力对抗顺军,展现得有魄力有担当,他还以为大周未来有望,没想到大难临头的时候,他身为大周储君,手握重兵却丢下汴京不管了!早知道当初就该听向从天的,想方设法议和。 “议和!”他忽然想起还有这个办法,呢喃了一声,然后停下慌乱的脚步,望着向从天,“汉东郡王,可有派人出使过顺军军营?” 两国战争素来且战且和,大周与顺国交战也不例外,两军在汴京城外拼得你死我活,但背后时常有使者往来谈判。 向从天遂禀告赵建,这几日派去和顺军谈判的是秦扬和枢密副使。 赵建慌忙问谈判结果以及顺军的议和条件。 秦扬和向从天交换了眼色后,举着芴板站出来道:“禀官家,臣已尽力在顺军营里据理力争,但慕容清仗着围困汴京,顺军处于上风,必须要我朝赔偿开战以来顺军的所有军费与损失,并每年进贡岁币。还有……” “金银岁币都可以满足他们。还有什么,赶紧说!”赵建的语气火急火燎的。 秦扬垂首道:“还有顺军担心撤退之后遭遇太子领兵伏击,要求官家您下令收回太子兵权,并废黜……太子!” “啊?” 赵建和诸多大臣都惊恐不已,没想到顺国已经开始干预大周内政,妄图决定国本的废立,俨然把自己当作大周的宗主国。 “岂有此理,朕的太子何时轮到他们作主?”赵建想也不想就怒斥。 “是呀,太子不可轻易废黜。” 群臣也纷纷附和。 向从天静静立着,刹那间弯了一下唇角,心中暗嘲,“别说太子了,不过多久,就连皇帝都由不得你赵建作主了!” 随后,他又看了一眼秦扬,秦扬接到眼神示意,重新举起芴板道:“官家,臣与顺国交战多时,深知慕容清的性格,请容臣斗胆一句。” 赵建气呼呼地坐回了龙椅,直勾勾地望着秦扬,等他说下去。 秦扬继续道,“如今顺军围困汴京多日,臣身为守城主帅,很清楚两军的局势。城外顺军与降军十数万,城内禁军不足五万,且物资无法送进来,再过十日城内恐怕大乱,臣担心顺军趁机攻破汴京,到时候无论是汴京的老百姓还是官家您都会有危险。太子拥兵在外却不勤王,不肩负储君使命,则丧失储君权力!” “大胆!” 这时候,太子党中最为年迈的官员首先指着秦扬怒斥,“太子废立关乎国家前途,岂容你一介武夫妄言?” 随后,有四五名官员也义愤填膺地跟着骂秦扬。 “你如何对得起秦帅,对得起秦氏门庭?” “若秦帅在此,你还敢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 秦扬头也没抬,毫不在意,然后双腿跪了下来,犹如死谏一般,满脸的视死如归。 “还望官家为了汴京百姓,为了大周江山着想,早做决定,顺军则早日撤军!” 赵建顿时哑口无言,不知所措。 太子党官员见皇帝动摇,纷纷跟随最年迈的那位跪下来请求皇帝保留太子,字字泣泪,句句带血,更加让赵建无法抉择。不废太子,怕顺军攻入汴京;废黜太子,又怕顺军暗中使诈。 跪地为太子求情的只有六人,其余数十名朝官纷纷瞥了一眼向从天,见向从天无动于衷,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有些官员瞧出坏的苗头,即使想保住太子,也不敢跪下求情。 向从天扫视了一眼所有官员,表面平静无波,心里却满意极了,看来大多数人起码不反对废黜太子。他又看向跪在地上的官员,把他们每一张脸,每一个姓名都记在了心中。 最后他才站出来说了一句,“兹事体大,官家不如容后再议。” 第168章 王公百姓无幸免 ◎天地晦暗,大道已死!◎ 紧接而来的日子,将士于城外舍生忘死保卫汴京,而朝堂上的官员却在内部掀起一场前所未有之残酷斗争。在向从天的暗中操作下,以枢密使吴焕为首的向党官员对太子党官员发起了弹劾,接着,大理寺与禁军联合闯入太子党官员府中搜集证据,将太子党官员及其家眷全部下狱。 在天牢里对他们刑讯逼供,好几个官员宁死不屈,被整死在狱中。而大部分难以承受酷刑,不仅承认了政敌扣下来的莫须有罪名,还供出了同党。向党人顺着线索,揪出了越来越多有二心的人,汴京官场上血雨腥风,人人战战兢兢。 与此同时,民间老百姓也不好过。本来汴京被围困,物资大部分为朝廷征收,他们分得的粮食和生活物资就极少。现在又因为求着顺军议和,朝廷答应赔偿巨额金银。国库不足,只好借着捐纳的名义向老百姓征收。 先是对富商、牙人、艺伎这些高收入的三教九流人分配了额度,结果收上来后还不足赔款的十分二,又接着向收入中等的匠人、账房先生等有糊口技能的平民征收,直到最后把手伸向了贫民。最贫穷的人家都需要承担一两金、五两银的额度,许多人家交不出,禁军搜刮干净他们的家底后,直接把男丁抓去守城门,三十以下的女丁抓去顶替金银。 家家户户被刮了个干净,妻离子散,可谓惨绝人寰。 汴京街道再也没有往昔的车水马龙,只有到处抓人和搜刮财物的禁军,以及偶尔经过的官宦人家。 一辆简朴的马车沿着街道缓缓行驶,如今这混乱时候马车周围也并没配备护卫,只有一名中年车夫。 车内坐着的是久病多日,才刚恢复的杨晞。她在府里待得烦闷,借口出门散散心,其实想回洛府外瞧一瞧。 一路上,她听到的不是官府与百姓的争吵声,就是禁军的厉喝,百姓的哀嚎。一开始还于心不忍地掀开车帘看,她看到百姓为了反抗朝廷的掠夺,有人被掀翻在地,几名禁军冲他一顿猛踢,最后口吐鲜血而死;还有豆蔻少女被禁军当成金银抓走,吓得尖声大哭,头发和衣衫在挣扎中变得凌乱不堪。 所有的惨剧令她痛心疾首,但她却没能力拯救他们,如今任何一个人,甚至连天子也无能力拯救他们。 太平时代路上一具尸体让人惊恐,权贵欺压良民让人义愤。当王朝陷入乱世,百姓被裹挟其中,如今满地的尸体,到处都是朝廷欺压百姓的惨剧,人们也都习以为常了,人人自顾不暇,太平年代的惊恐和义愤全都变成了麻木冷淡。 此所谓天地晦暗,大道已死! 杨晞最终也麻木地放下了车帘,一路上的哀嚎再也很难让她内心卷起波浪。 马车不知又走了多久,忽然她听闻年轻女子的哭喊声,夹杂着一把哀求的声音。 “军爷军爷,求您放了她们吧,她们都还小!” 明显听出说话者是一名老妪,声音苍老而可怜,正是杨晞再熟悉不过的林姥姥。 她赶忙掀开车帘,看见上百名禁军从樊楼走出来,抬着一箱又一箱的金银珠宝,最后还押着十几名女伎人,她们年轻美丽,看起来都不超过双十年华,此时都低头哭泣,衣着一改往常明艳妩媚的绸缎装,而是朴素灰暗的布衣。饶是如此,仍被军头选中抓走。 林姥姥紧追不舍,扑在地上拽着禁军头子的手臂,几乎哭得呼天抢地。 禁军头子狠狠地甩掉她,怒骂:“一个臭老鸨,别脏了本将的手!” “军爷,樊楼的金银财宝都给你们了,放姑娘们一条活路吧!”林姥姥哀嚎着重新拽上军头的臂。 “嫌命长了!” 军头忍无可忍,回身就狠狠地踹了一脚林姥姥,林姥姥重重地往后一翻,痛得哎呦大叫,军头火气正盛,上前不断地踢,嘴里咒骂不断。 杨晞念及林姥姥耄耋之年的身躯,骨头脆弱,再这么踢下去迟早出事。她赶紧大喝一声,“快住手!” 同时下了马车。 “你算老几呀!”军头停下动作,然后回过头,当看到杨晞的时候,脸上的怒火明显收敛了些许。 杨晞认得这张面孔,此人属殿前司,乃郑铭手下的一名裨将。昔日樊楼是汴京甚至整个大周最著名的销金窟,里面藏着的无数的金银财宝,传言堪比国库,故而郑铭把搜刮樊楼这个重要任务交给手下的裨将。 而郑铭的裨将不可能不清楚杨晞是汉东郡王之女。 “原来是杨医官。”军头客气地问候。 杨晞扫视了一眼禁军抬着的几十箱宝物,同样客气地道:“都这么多了,还要把姑娘带走吗?” 军头道:“樊楼捐纳的金银离朝廷下发的额度还差上百两金银,按照规定,不足的抓工匠和女人充数,都是顺国需要的。” 林姥姥看见堂主,恍若见到救星,十分激动却没失去理智而喊她“堂主”。 趁机道:“杨医官,里面已经有好多珠宝古董了。” 杨晞听后明白过来,原来樊楼里虽然金银不足,可军头搜刮了很多珠宝古董却不用来充数,仍要抓捕姑娘。换作以前,她会怒斥军头贪心无耻,可如今天下变了,所有人都可以肆无忌惮地把平日藏在心底的恶释放出来。 军头不过是看在她父亲的面子礼让三分,她为了救人,便不得不收起平日的原则。于是她微笑着上前对军头说了几句好话,军头犹豫片刻,然后向押着姑娘们的手下挥手,示意他们放人离开。 看着这帮禁军远去的背影,林姥姥和樊楼的姑娘们都像死里逃生一样松了口气。林姥姥赶紧喊姑娘们谢过杨医官,杨晞只淡然一笑。安抚好姑娘们后,她又邀请林姥姥上马车陪她走走。 马车沿街而行,杨晞也从林姥姥口中了解了樊楼的情况,樊楼的几位老板有的因为私藏黄金被下狱,有的不知躲到哪个角落去了,剩下二十来个无家可归的姑娘,林姥姥实属可怜她们,方回到樊楼主持捐纳。 “堂主,别说是樊楼了,就连老身的家宅也快被搜刮一空。” 林姥姥想起这个就心疼又无奈,自己在汴京辛辛苦苦打拼三十载,本以为购置了大宅子,存足了金银就能在汴京安享晚年,没想到遇上了这一遭。 杨晞也深知林姥姥虽然是向从天亲自招募入暗府的,但一直都为她所用。如今他们父女不合,向从天自然不放心再用林姥姥。更何况,随着他父亲在朝廷上逐渐大权在握,他可以调动禁军、皇城司为他监视官员,打听情报,再也不需要暗府了。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牵过林姥姥枯瘦而堆满皱褶的手,望着对方的眼睛道:“相信以姥姥这么聪明的人,一定还藏有私己对么?现在暗府也用不上了,你记住我的话,一旦顺军撤走,汴京城门开了,你就立刻收拾好离开汴京。” 林姥姥听罢,神色苦涩,既不甘又不舍。她把毕生心血都投注了在汴京,如何能说离开就离开? 杨晞眼眶含泪,又补充道:“我大概……保护不了你们了。” 狡兔死走狗烹,古来有之。她已经隐约察觉到事情的走向,当向从天得到了想要的一切,暗府是没有好下场的。 林姥姥点了点头,老泪停在眼眶,“好!” 不多久,马车徐徐停了下来,即使落着车帘,杨晞也能凭路感知道是回到了洛府对面,她今日出门的目的地。 只是,周围貌似闹哄哄的。 “叛国贼,就是他把汴京害成这样的!” “叛国贼,把大伙们都害惨了!” 都是人们愤怒的呼喝声。 杨晞心房一颤,林姥姥看着她的样子,思虑过后还是掀起了车帘。杨晞抬起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门头上倒下一边的“洛府”的门额,匾额上沾着一坨又一坨的污物,远远飘来的臭气,很快让人猜到是何物。 门外聚集了许多百姓,看起来足足上百人,男女老幼,他们一边咒骂洛蔚宁是叛国贼,一边朝洛府的大门投掷石头、泥巴、牛粪。 杨晞只想回来看上几眼,没想到就目睹这一幕,并非偶然,想来是每天都有大量的百姓来泄愤吧! 她凝望着洛府的大门口,想起昔日它的干净雅致;想起两边挂满大红灯笼,洛蔚宁就这样牵着她的手踏进去,把她迎娶进门;想起每逢佳节她和洛蔚宁逛完汴京的夜市,手牵手踏进家门;想起洛蔚宁军务繁忙,她夜里提着灯等候在外,洛蔚宁策马回到,立即下马跑向她,把她紧紧拥进怀中,温柔地说,“巺子你真傻,不是让你别等我了吗?” 昔日的美好仿佛梦幻泡影,如今洛府被封,成了百姓泄愤的地方。而她的阿宁再也回不来,还背负着叛国贼的骂名。 她无能为力,却痛心又不甘! 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已流干,却在看到此情此景下再次心酸地哭了出来。 “阿宁,对不起!” 她捂着脸,哭得浑身颤抖。 林姥姥凝望着眼前的景象,想起洛蔚宁,这个命苦却纯良的孩子,她曾来过人间,曾风光一时,却落得这般下场。或许当初洛奶奶说得对,荣华富贵都不过是身外物,平淡安稳过日子才是人生乐事。 一时感慨万千,林姥姥抹掉脸上的老泪,放下车帘,然后轻轻地把杨晞拥入怀中,就像慈爱的奶奶一样唤她孩子,让她在怀里踏实地哭出来! 第169章 杨巺子信念崩塌 ◎甚至对一直深爱的母亲也产生了恨意◎ 汴京城外战火如故,炮轰声和厮杀声传入城内,笼罩在战争阴影下,百姓商户几乎都闭门不出,官府机构虽然还正常运作,但无论高官还是小吏,脸上再也不复春风得意,不再聚在一块谈笑风生,而是人人自危,缄口不言,故而大内里也是一片死寂,弥漫着无形的硝烟。 自从听到洛蔚宁的死讯,杨晞每日形同行尸走肉,不过强撑身体回宫里尚药局。这日上午正好为五皇子生母,曾经的李贵人诊脉开方。 李贵人自五皇子大仇得报后就向皇帝请求除去贵人封号,改赐道号无尘,然后入大内里的道观出家修行。道观里皆为女冠,不是先帝的妃嫔便是失宠的妃子。 这些女冠虽为出家人,早不闻朝堂之事,如今面对汴京的局势和朝堂的纷争,都无法置身事外。她们有人为大周诵经祈福,有人打探消息,筹谋出路。 杨晞正是从无尘真人处听闻今日朝会,皇帝将与群臣商定太子的废立。对方迷茫不安,遂向杨晞请教太子废立会否关乎自己的性命? 杨晞想了想,这里都是除去封号并且出家了的女冠,即便她父亲大权在握,也没必要对她们开刀。于是她提点无尘真人,若太子被废,则请求离开大内,在外重新择一处道观修行,永远别过问政事。 及至晌午,无尘真人留她在观里用斋饭。当她回到尚药局,听说朝会刚结束。没过多久,消息就在大内传开了。 当时她在屋里把上午看诊的情况记录回册子,暗香出现在门口,强自镇定地敲了敲门。 杨晞刚写完最后一个字,不紧不慢地搁下毛笔,抬头,明知事情不小,依然淡然如水。 暗香见状也不好大惊小怪,走到杨晞身边,道:“太子被废黜了,据说是王爷带头请废的。” 杨晞沉重地舒了口气,她早该料到结果了。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他父亲终于把自己的野心放到明面上了。 “秦王死在了发配地,楚王在顺军营里无故丧命,官家只剩太子一位成年皇子,这时候又被废黜。城外虎狼环饲,大周国本未定,大伙心里都慌得很!” “有什么好慌的,国本未定,自有人定。” 杨晞说着,露出一抹嘲笑,对自己的嘲笑。 前些日子对太子党羽赶尽杀绝,扣下的罪名就有太子提请北上出征,借口抗击顺军,实际收拢兵权,贪污军费。并伪造官员与太子通信,信上有官员唆使太子按兵不动,必要时在外称帝。 每一个罪名都往死里栽赃,大概是为了弄死所有支持太子的人,为了把赵珙从太子之位拉下来,为了让大周失去可独自亲政的太子,然后再安排一个由她父亲操纵的傀儡太子吧? 杨晞仰面叹气,将眼眶的泪水倒了回去,随后起身离开了尚药局。 她来到后宫里那座位于轴心的堂皇的宫殿外,殿外左右分布着十几名禁军,有的伫立着,有的在巡视,都一副警惕的样子。 看来她父亲开始为那一刻准备了! 踏上十几层白玉阶,护卫很快就张臂拦住了她。碰巧这时候郑铭还在周围,看到杨晞便走了过来,杨晞说了几句他就放行了。 她刚迈过福宁宫的门槛,就听闻屏风后赵建无能狂怒的声音以及马都知声声带泪的劝告。 “朕想亲自见见皇后还不能吗,他们这是软禁,在造反!” “官家息怒,官家您要保重龙体呀!” 话音刚落,传来噼啪的声音,可以听出是墨砚等重物砸在了地板。 杨晞轻笑一下,没猜错的话赵建急迫地想见皇后绝非什么思念发妻,而是想最后一赌,联合皇后家族反抗吧?可惜他父亲过分精明,刚在赵建面前露出野心,就调动禁军软禁了他,他后知后觉,却早已失去了还手之力。 杨晞缓缓踏入福宁宫,越过屏风就见赵建穿着明黄色的曲领方心龙袍,松垮的衣袍没有腰带束缚,垂直散落下来,加上其人颓然地坐在龙椅上,更显得狼狈不堪。 马都知首先瞧见杨晞,忙道:“杨医官,你……” 他本欲怒斥杨晞未经禀告擅自入内,可很快就无可奈何,没有底气再说下去了。 赵建的目光落在杨晞身上,缓缓坐正身子,脸上闪过自嘲的笑,区区一介御医想见他随时就能来见,可见自己这个皇帝做不久了! “臣见过官家。” 杨晞神色充满怨恨,却保留着最后的礼节对赵建参拜。 赵建盯着杨晞,目不转睛地流连在这张脸和这抹身影上,多么熟悉,仿佛回到了年轻时候,章嫣就站在他面前。 “嫣儿。” 他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杨晞却很快给他当头棒喝。 “我不是嫣儿,我娘十多年前就被人害死了!” 赵建回过神来,一拍额角,凄然地笑了笑,“原来是朕认错人了。你不是嫣儿,更不是……朕和嫣儿的女儿。”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地起身,于龙椅前老态龙钟地踱步,“朕与你父亲打小认识,本以为竹马情深,却在年轻时爱上同一个女人,从此心里产生了芥蒂。你娘不喜风流多情,你父亲恰好看起来沉稳专情,于是朕败给了你父亲。朕忍痛割爱,以为事情就如此罢了,可向从天……他真够卑鄙、够狠辣,抢走了朕的嫣儿,连这皇位也一直在垂涎着!” 赵建当了二十多年皇帝,自诩用帝衡术把臣子玩弄于鼓掌,直到今天才发现自己糊涂极了。他以为向从天出身外戚不会有反心,以为给他权力他就效忠于他效忠大周,以为他有心促成顺国议和,不曾想议和竟是他的幌子,打着幌子在筹谋把他们赵家人都卖了! 杨晞平静道:“是你把自己高看罢了。我娘,她从来不属于任何人。而皇位,从古至今也未曾永恒,都何来的抢走?” 她悲痛的眼神环顾空阔的大殿,转而又道,“当年我娘,是在哪儿死的?” 曾几何时也到过福宁宫,她的目光总会忍不住找寻,找寻她母亲临死前留下的最后的痕迹。多次想质问赵建,直到今日赵建成为有名无实的天子、“阶下囚”,她才有勇气问了出来。 赵建一怔,转而明白她的意思。他以为秘密遮盖得密不透风,原来真如杨晞所说,他高看自己罢了。 天子掌握生杀大权,以为掌控一切,结果只是困于深宫这个消息茧房,狂妄自大而不自知。 他踏下黑漆的台阶,慢慢地,一步又一步,走到离地面第二层台阶忽然止住脚步,容色悲痛,眼眶的泪水摇摇欲坠,然后跌坐下来。 摸着第三层台阶的边缘,道:“嫣儿就是从这儿走的。” 杨晞盯着那一层台阶,痛苦恐惧,又忍不住慢慢靠近。她跪了下来,手触碰在台阶上黑漆涂刷过的那条边缘上,它看似光滑,却俨然刀刃锋利。 “如果不是你,一切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是它夺去了她母亲的性命,改变了她的一生。 赵建反冷笑道:“你以为你母亲还在,一切就不会发生?你以为向从天搅动风雨,谋算帝位是为了替你母亲报仇?呵呵!” 杨晞把视线投向坐在旁边的赵建,沉吟道:“是呀,若他对母亲情深义重,母亲又何至于和离?” 这是当年在暗府的密室里洛蔚宁问她的,当时她选择相信自己的父亲而不去深究,如今看来,这个答案才是一切的根源,她不得不去面对。这正是她今日来见赵建的原因。 赵建看她不解的眼睛,又笑道:“傻孩子,看来嫣儿还是没告诉你。朕与你父亲竹马故友,这世上再没人比朕了解他了。从少年时候就如此,模样严肃沉稳、刚直不阿,心底里却重利轻义,贪图权力。你以为他生下来便是汉东郡王吗?哼,那是他当年依附张照得来的!” 听罢,杨晞面上充满了震惊。一直以来她听闻的都是向从天有从龙之功,故被赵建加封一品郡王,怎么到了赵建口中变成了依附张照得来的? “虽说朕是向太后钦点登上大宝,可直到一年后太后去世才真正掌握实权。为遏制向氏继续专权,在那个时候朕无理由加封你父亲,后来他私下投靠以张照为首的新党,有张照美言,朕才将其封王。” 杨晞一边听着赵建讲述,一边回忆当时朝廷的局势。 大周历经百年,旧制度缺陷日渐凸显,赵建之前的两个皇帝就力图改革新政,但凡新政总有旧势力因利益受损而反对,新政还没显出成效便随着皇帝驾崩而草草收场。赵建登基之初,把持朝政的乃以向太后为轴心的旧党,一年后太后薨逝,赵建亲政,于是继承父志又推行新政,起用新党官员张照为相。 经过几十年反反复复的新旧党之争,到了赵建的时代,新政已然成了官员排除异己的手段,受到重用的张照便趁机将反对他的官员或是下狱,或是整个家族贬离汴京。 所以像他父亲这种出身旧党家族的人,本该受到打压,张照却出奇地替他美言…… 想到这些,杨晞就恍然大悟了。 “原来如此。” 明哲保身也好,贪图权力也罢,他父亲的确投靠了张照,背叛了旧党,出卖了章家。难怪当初母亲怀着她,在汴京举目无亲也不惜与他决裂。 杨晞猜到向从天有野心,以为事实是什么自己都能接受,没想到她的父亲从始至终就是个小人;以为他起码对母亲情深义重,没想到为了权力背叛她母亲。更可笑的是,他们夫妻俩都不约而同地选择蒙骗她,一骗就是十几年。 什么为母复仇,什么为了把魏王辅佐当上太子,还大周一个清明盛世,都是一个骗局。她一直为之努力的清明盛世原来是战火纷飞,生灵涂炭。 她葬送了苍生,亦葬送了阿宁。 手轻轻抚过那片台阶,仿佛还有她母亲的痕迹,杨晞心若刀绞,泪水潸然而下,“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此刻她恨极了向从天,甚至对一直深爱的母亲也产生了恨意,是他们的蒙骗害了她一生! 第170章 弑君 ◎意味着她背叛了洛蔚宁◎ 这年的正月十五,是汴京百姓有生以来过得最沉闷的上元节,热闹的灯肆不再出现,从皇帝到百姓更是无人有心思过节。 官府机构休沐三日后,杨晞乘着马车回大内,本来像往常一般走宣德门,却在御街之外被拦住了。 木栅栏横在御街三面,阻挡着所有车马,几十名禁军分布看守。禁军头子指引大内的官吏们走东华门方向,当被问及为何封锁宣德门,他们也不吝回答,如实告诉他们前几日有市井之徒聚集在宣德楼下,责难朝廷非但护国不力,还劫掠百姓,草菅人命,嚷着让官家登临宣德楼给百姓说法,并发放食物,归还穷苦百姓的财产。 朝廷对此大为震怒,派出禁军驱逐,反把百姓惹怒了,后来就连良民都加入进来,为控制局势,禁军开始殴打杀害百姓,太学国子监学生看不过眼,纷纷站出来匡扶正义。如今宣德楼外混乱得堪比城外的战场,他们大胆地将罪过归咎到皇帝身上,怒斥皇帝登基以来任用奸党,奢侈享乐,大兴土木,造成国库空虚、兵疲马弱。 换作寻常时候,有人敢如此批评皇帝,早已被当造反歼灭了。 杨晞很快猜到一开始作乱的那批市井之徒是她父亲收买来的,再由这批人发动更多百姓加入。最后通过她兄长的操纵,引得太学国子监学生登场。他们无一例外地把气撒在皇帝身上,大有皇帝不退位不罢休的架势。 男人之间的阴诡把戏,她看累了。 于是让车夫转向东华门,放下了车帘。今日马车无法走御街,车身碾在高低略有不平的石板路上,有些许颠簸,多日来就寝不安的她有些昏昏欲睡了。 回到太医局后她写了两份辞呈,一份递交给太医局太医丞,也就是杨仲清手中,辞去太医局讲授一职;另一份辞去尚药局御医身份,交给内侍省都知,原本是马都知,如今已被向从天换成了向党宦官。 杨仲清早有耳闻皇帝的处境,预感局势将有大变,同时心疼杨晞这段日子带着满身绝望和疲惫回大内忙活,很快就批准了,并特许辞呈明日起效。 而内侍省都知那边,固然先请示向从天,虽然耽搁久了点,却还是在意料之中,向从天准许了。 她远离朝堂,不干涉朝政,不正如了她父亲的愿望么? 黄昏时分,杨晞从太医局出来后就乘着马车去了一趟成德公主府,马车停在公主府对面,她掀起车帘,望着大门口陷入了沉思。 回想起与赵淑瑞的过往,她们自小相识相知,情同姐妹,偶尔有争吵,却都能重修于好。她还记得,两人发生过最深的矛盾是她们同时喜欢上了洛蔚宁,她明知赵淑瑞钟情洛蔚宁,却仗着洛蔚宁是女子,不顾她的感受和洛蔚宁在一起了。遑论自己对与错,这件事上她始终对赵淑瑞抱着歉疚。 那一次,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主动向她和好的。然而这一次,她与赵淑瑞就彻底回不去了。 于她而言赵建是害死她母亲的无耻之徒,但于赵淑瑞而言,却是慈爱温和,给了她满身荣宠的父亲,失去了这样的父亲,淑瑞该有多难过。 就当为她做最后一件事吧! 在璇玑的引领下,杨晞来到公主府园林里的木屋,却见赵淑瑞立在窗前,眼前是一片粉色的梅花海,却惹不起她半点兴致。她眉头紧皱,脸上布满担忧。 两人踌躇片刻,璇玑便叩了两下门,“公主,杨医官来了。” 听闻杨晞来了,赵淑瑞赶紧回过头,压抑已久的情绪,总算来了个能倾诉商量的人。屏退了璇玑,赶紧挽着杨晞坐下。 “巺子,你刚从宫里出来吗?” 杨晞身上还穿着青色的公服,看赵淑瑞担心的模样,十分心虚,故作平静道:“嗯,你一定在担心官家和圣人吧?” 赵淑瑞出降以后仍然每日进宫晨醒昏定,自打赵建被软禁后,已有两日未见赵建和皇后。虽然她被宠着长大,公主的身份一声令下,外人莫敢不从。但她也深深地明白,皇权之所以至高无上是因为有效忠的皇室的千军万马,一旦兵将叛变,皇帝也不过凡人一个。 “唉,都在传顺军快要攻破汴京,见不着父皇母后,我总担心发生宫变。” 赵淑瑞准确的直觉令杨晞心房一颤,杨晞深呼了口气后,道:“要不我陪你入宫一趟?” 原本她就打算借口赵建生病,带赵淑瑞进宫见她父皇最后一面,既然赵淑瑞主动提起,她连借口都免了。 “可我连宫门都进不去,侍卫都说父皇心烦意乱,不是公事不得入内。” 杨晞牵起赵淑瑞的手,微笑说:“没事的,我们找兄长帮忙,他与许多官将有交情,相信能带你进去。” “但是……” “走吧!” 赵淑瑞本想说“但是驸马也不同意我入宫”,话未出口就被杨晞拉着出了木屋。 昨日她也曾让向恒想办法帮她入宫,却被向恒以局势不稳,担心宫里有危险为由拒绝了。然而今日,杨晞到书房和向恒说了一会,对方就同意了,并整理好衣冠随她们入宫。 自打废黜太子后,赵建一直被软禁于福宁宫,意志消失殆尽,头发也全部花白了,颓然苍老得如同耄耋老人。赵淑瑞和向恒进来的时候,看到他对着一桌子的山珍海味,面色无神地瘫在椅子上,恍若死去了一样。 赵淑瑞的眼眶瞬间涌出眼泪,掩着嘴不让自己惊叫出声。 不过两日未见,她的父皇怎么变成这样了? “父皇,你怎么了?” 赵建听到熟悉的声音,着实是意外的惊喜,察觉赵淑瑞眼中的惊惧,他担心吓着女儿,赶紧挺起身,露出笑容并朝她招手。 “来,朕的好女儿,快到父皇身边坐。” 赵淑瑞疾步走到赵建面前,牵着他的手,“孩儿见过父皇。” “孩儿见过父皇。”向恒也跟着揖道。 赵建冷淡地瞥了他一眼,视线又转回女儿身上。 “快坐下,让朕好好瞧瞧你。” 在旁的马都知识趣地搬来了两把椅子。 “父皇,到底发生什么了?”赵淑瑞坐在赵建面前,依然哭得眼泪鼻涕直流。 “父皇没事,别哭。”赵建接过马都知呈来的锦帕,为赵淑瑞擦拭眼边的泪水,“好了好了,朕的小公主长大了,不能哭鼻子了,今晚好好陪父皇用膳。” 赵淑瑞点头应声,好一会才收住了眼泪。 膳桌足有六尺,本可容纳十几人,曾经何时赵建在此设家宴,皇后贵妃,皇子公主共聚一堂,如今却只有赵淑瑞和向恒分坐两边,陪着赵建用膳。 今夜的膳食异常丰盛,最疼爱的女儿也被允许进宫陪伴,赵建猜到是什么日子了。看着赵淑瑞一无所知的样子,心里既难受又庆幸。难受的是当淑瑞知道他是被她的夫家所害,会有多痛苦。可正因如此又成了一桩幸事。 他佯装什么事也没发生,俨然普通人家的慈父,连续夹了两样赵淑瑞爱吃的菜肴放进她碗里,“父皇近日事多,好久没和朕的小公主好好吃饭了,来,多吃点。” 赵淑瑞也赶紧为赵建夹菜,心疼道:“父皇日理万机,才更应该多吃。” “成德说得没错,父皇今晚要多吃点,恒儿替父皇斟酒。” 向恒的心虚几近写在了脸上,仍貌似孝顺地起身为赵建斟酒。赵建看了他一眼,淡淡地点了点头,随后夺过酒瓶反过来给向恒斟了杯酒。 脸色看起来慈祥,眼神却带着锋芒。 “驸马,朕赐你这杯酒,但愿你勿忘与淑瑞的结发之情,给我保护好她。” 赵建边说,边将酒杯递给向恒。向恒直视赵建的目光,不多犹豫便接过酒杯。 “父皇请放心,成德是我的妻子,与我向氏……一荣俱荣!” 言毕他就一饮而尽。 赵淑瑞听着他们一言一语,有点不知所云。 “父皇,你今晚怎么了?” 赵建转而慈爱地把目光放回她身上,“没什么,父皇老了,担心保护不了你让你受委屈。” 赵淑瑞乖巧地跪下赵建膝前,牵着他的手,抬起脸,一双乌黑明亮的杏眼望着赵建,“父皇不老,等顺军撤军父皇就好起来了。” 赵建轻轻摸着赵淑瑞的头,边沉思边道:“淑瑞呀,你记住父皇的话,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你什么都别做,父皇只需你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地活下去,这样就够了……” 他不需要他的女儿卷入朝堂斗争,不需要她为赵氏复仇。宿命安排她嫁入向家,即便她日后为了活命服从夫家,他也不忍怪罪。他的小公主生来便受万千宠爱,日后也不可吃苦头! 福宁宫外,天边的红霞渐渐散去,黑夜覆盖了整片天空。 杨晞目无神色地伫立在雕刻精致的白玉栏杆前,从黄昏站到天黑,直到宫里的灯笼陆续亮了起来。 不久,她看到两支禁军从远处的院门鱼贯而入,身姿挺拔,步伐匆匆。他们把宫道上的宫女、宦官驱逐出院,接着又进来第二批人,他们有的身着紫色、绯色、青色公服,有的身穿甲衣,都是高官与将领。尽管他们的模样瞧不真切,但也能料到带头人是她父亲。 当他们登上台阶后,杨晞把每一张脸都看清楚了,有向从天、郑铭,吴焕,秦扬等,唯一一名着青色公服的官员,是她熟悉的御医。 一行人步伐匆匆,人未到杀气先至,杨晞惊得失了神,连向从天到身边也忘却行礼。 向从天的脚步骤然止在她身边,偏头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手拍下杨晞的肩膀,道:“巺子曾为父亲出力不少,劳苦而功高,今夜不能少了你。” 杨晞背脊发凉,垂着脸道:“女儿乏了,等公主和兄长出来还是一同出宫吧!” 向从天即将弑君,若跟随他们入殿,意味着彻底与他们坐上同一条船,更意味着她背叛了洛蔚宁。 然而向从天对她的想法了如指掌,脸上骤然浮出阴霾,语气亦变得严肃,“为父命令你进去!” 说完就迈起脚步继续走了。 秦扬领着两名裨将走在最后,停在杨晞面前,做了个手势,冷笑道:“表妹,请进吧!” 杨晞瞥了一眼秦扬,深知自己一旦反抗,对方定会命人把她架进去。她抬头望了一眼夜色,深深地叹息一声,然后转身向福宁宫走去。 170-180 第171章 弑君(2) ◎杀害母亲的仇人终于死了(捉虫)◎ 当两支禁军闯入福宁宫的时候,赵建和赵淑瑞、向恒已结束用膳,赵淑瑞正挽着赵建在殿内散步谈心,愉悦的气氛瞬间被打破。 带领禁军进殿之人乃如今的殿前司都指挥使郑铭,他着一身沉重的棕色甲衣,腰间还插着佩刀。按照大周的律例,即便是大内侍卫也不得在宫里着重型甲胄,否则视同谋反。 赵淑瑞只是疑惑,赵建和马都知却都慌了。 郑铭扫视几人,先是参见了赵建,接着道:“公主、驸马,宫门就要下钥了,还请速速离去。” 赵淑瑞审视郑铭和排布两边的十几名禁军,个个板着冷脸,从他们的眼睛丝毫看不出对皇帝的敬畏。 她下意识警惕,“宫门下钥,遣人通知就好了,为何带这么多禁军入殿?” 向恒赶紧过去拉着赵淑瑞的手,劝道:“公主,是时候出宫了,我们还是回府吧?” 赵建的手在赵淑瑞的手背上拍了拍,好言哄曰:“吾儿还是回府吧,父皇没事的。” 赵淑瑞望着赵建的眼睛,依依不舍又犹豫,赵建颔了颔首,眼神示意她听话。 “那孩儿明天再来看望父皇。” “好。” 就这样,赵淑瑞被向恒拉着走,不舍地松开了赵建的手,然后走出大殿。 看见许多文官武将候在殿外,他们神情严肃,不安的感觉愈加浓烈。最后她经过杨晞身边,急问:“巺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杨晞的处境与赵淑瑞何尝不同,一个想留留不得,她欲走却走不得,十分为难,只好对赵淑瑞说:“淑瑞,你快回去吧!” 向恒臂膀贴在赵淑瑞的后腰,推着她疾步走,她拼命回过头看杨晞,看福宁宫门口,忽然止步,转过身大喊。 “我不走,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你们要对我父皇做什么?” 很快就有两名孔武有力的女侍上前,左右挽着赵淑瑞的手,强硬将她架出宫去,她们的臂膀像两个大钳,无论她怎么挣扎都不过是螳臂当车。 另一边,向从天率众踏入福宁宫,守在门外的禁军立即阖上大门。 只见赵建坐在龙椅上,马都知半个身体挡在皇帝面前,他比赵建要恐慌,仍哆嗦着装腔作势,“你们好大的胆,宫禁已下,未经官家传召就擅自入宫!” 对于马都知天真地以为能靠气势震慑他们,向从天只一笑置之。 接下来,杨晞听着赵建与他父亲等人对骂良久,亲眼目睹秦扬抽出佩刀,率先踏上台阶,马都知也拔出藏在腰间的匕首,挡在赵建面前欲奋力一博。秦扬手起刀落,马都知举刀的手悬在半空,脖颈露出一抹绯红。 “叮……” 匕首砸在地上,清脆的声音回响在大殿。 马都知倒了下来,沿着台阶滚落到向从天脚边。 龙椅上的赵建临死畏惧,慌忙向臣子求救,那些文官身着大周官袍,食大周禄,却无一人护驾。直到临死前赵建才明白,对自己最忠心耿耿的终究只有宦官。 他起身欲逃,被秦扬猛地推了回去,接着郑铭和两名裨将飞速上前,两名裨将负责钳制赵建,郑铭拉开早已备好的白缎带缠在赵建的脖颈上,一手握着一端,用力地往两边拉扯。 秦扬握着染血的刀挺立在龙椅前,以此震慑向从天身后的一批官员,他们许多人包括枢密使吴焕,虽然都是向党骨干要员,但都没想到向从天为了大权在握竟然弑君,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为时已晚了。他们和杨晞一样,都被向从天架着进殿参与弑君,彻底断了退路。 他们低着头,不忍抬头细看。 这一点杨晞和他们不同,她的双眼从始至终盯着赵建,看着他从一开始企图反抗,双手抓着脖颈上的缎带,到脸色逐渐充血涨红、变黑,双手无力地落下,最后整个身体都脱力,瘫在龙椅上,气息断绝,仍睁着双眼。 看到郑铭放开赵建后,向从天偏头望向杨晞,露出一抹“柔和”的笑容。 “巺子,你看见了吧,为父没骗你,这一次真的将害死你母亲的罪人手刃了。” 面对向从天卑鄙无耻的真面目,杨晞只感觉浑身发凉,汗毛倒竖,她一言不发,怔怔地转身走了。 踏出福宁宫那一刻,她深深地呼了口气,抬头看夜空,明亮的圆月,周围萦绕着满天繁星,多么晴朗的夜晚,可她的眼睛为什么湿润了? 杀害母亲的仇人终于死了,这一天她盼了十几年,为什么到头来她感觉不到一丝快乐和轻松,反而难过得心如刀绞? “阿宁,为什么会这样?” 翌日,整个汴京一片缟素,给这座正值灾难的帝国都城更添了一份沉重。 百姓们议论纷纷,都涌到了宣德楼下。不久,内侍省都知到宣德楼上宣读了先帝的罪己诏和死讯。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先帝痛感有愧国家,有愧百姓,再者畏惧顺军攻破都城,一时想不开就写下罪己诏,在昨夜悬梁自尽了。留下遗诏,把帝位传于年仅三岁的七皇子,加封汉东郡王向从天为晋王,暂时摄政,一干重臣辅佐。 为悼国丧,摄政王下令开仓放粮,每户归还十又一财产,赤贫家庭更是每户追还十又一。 百姓大喜,犹见青天,纷纷谢恩摄政王。至此,连日来于宣德楼外作乱的百姓、请命的学生终于消停了回去。 城内的混乱倒是平息了,然而顺军还在城外围堵。坊间有人说顺军会趁着大周先帝崩殂,朝局不稳很快攻陷汴京,城内再次人心惶惶;但又有人反驳曰,有摄政王总理朝政,顺军打不进来,于是百姓又放下心来。 隔天,杨晞去了一趟位于内城州桥附近的里巷,这儿原本是汴京最繁华的地带之一,现在却冷冷清清的。 里巷约莫一丈宽,两边屋院排布整齐,既非豪华也算不得简陋,居住的都是世代生活在汴京的小家。 她敲门进入一座屋院,就有一名年轻女冠引着她去内院,“自打顺军靠近汴京,真人就带着我们躲进城里,一直居住在此处。” 女冠说的真人正是昔日的懿安公主,慈荫观观主至清真人。慈荫观位于外城城郊,受战火殃及,于是至清真人便偕同几名弟子回到自己在城内唯一的一处私院。杨晞早有耳闻,却直到现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了才来拜访。 来到至清真人的清修殿外,只见她身着一袭蓝色道袍,端坐在蒲团上,敲着木鱼诵经。杨晞不忍打断,于是眼神示意小女冠先退下,她静静候在门外。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木鱼的声音方停,至清真人搁下木鱼手柄,缓缓站起来,刚转身就看到杨晞立在门边。瘦弱的身体穿着一袭素白色的直裾,外面披着杏白色鹤氅,面容看起来苍白憔悴。 “多日前就听闻真人在此避难,巺子才来看望,还望真人勿介怀。” 至清真人露出和蔼的笑,道;“巺子还记得看望,贫道就心满意足了。” 杨晞淡淡笑了,随即上前挽着至清真人的手,至清真人欣慰地以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冰冷的触感让至清真人的心揪着疼。 这孩子最近经历的事,她同样耳闻了,身体虚弱成这样也并不奇怪。 两人从内殿出来,伫立在门外,面朝一方小小的庭院。 至清真人抬头,望着灰霾的天空,深深地叹息了一会。 “方才贫道诵经,是为先帝,毕竟在俗世上与他一场兄妹。” “你不恨他了么?”杨晞轻声问。 至清真人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无论是齐画工也好,先帝也罢,死者已矣,就让一切恩恩怨怨随他们埋入黄土吧!贫道身为出家人,也该放下凡尘仇怨了。” 二人沉默良久,至清真人忽然偏头望着杨晞,微笑道:“那巺子呢,你母亲大仇得报,可有开心?” 杨晞同样摇了摇头,手垂在腿边,藏在裙摆里,轻轻拿着那片玉璜,道:“和真人一样,失去了生命里最珍贵的人,还有什么事情值得高兴呢?” 当日,杨晞留在至清真人的私宅里随她修行,等择好日子告知杨仲清,再行出家仪式。 深夜里,杨晞如往常一般毫无睡意,坐在窗前发呆。突然一名小女冠叩门,说屋外有一男子找她。她随着小女冠来到大门外,只见巷子里站着一名男子,他身着灰黑色布衣,戴着帷帽,正脸前的黑纱翻起搭在帽沿上,露出一张硬朗的脸。 杨晞吃惊,轻声道:“阿广。” 目光游移,看见他手里还牵着一匹白马,她一眼就认出了是洛蔚宁的坐骑。 李超广的眼睛涌上泪水,声腔带着嘶哑,“夫人,阿广来晚了。” 第172章 紫微星愈明 ◎那星星便是洛蔚宁◎ 杨晞赶忙让李超广进入院子,刚进屋内,李超广就双腿一弯,咚的一声跪了下来。 “夫人,对不起!” 他的眼眶盈满了泪水,昏黄的油灯映照下分外晶莹,映出脸上的内疚和痛苦。 杨晞坐在鼓凳上,望着李超广,眼里有种难以置信。看着这段日子李超广的所作所为,她完全相信对方是心甘情愿叛变,她早将他视作无耻之徒,不抱希望了。今夜李超广却突然来访,换上了从前那张赤诚的脸,再度燃起了她的希望。 “所以你真的是被他们逼的?” 李超广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杨晞疑惑。 李超广哭着道:“宁哥没有投敌叛国,真正与顺军勾结的是秦扬和向王爷,他们一个在边疆一个在朝廷,害得唐家军全军覆没,害死了许多将士和百姓,将所有人都玩弄于鼓掌之中,阿广投靠他们,实在是……逼不得已。” 当日洛蔚宁和李超靖引开敌军,协助他突围赶回汴京带走杨晞和洛宝宝。无奈自己身体不争气,淋过一场雨,加上日夜不停地赶路,肩膀的伤口发作,他感到浑身滚烫、痛得直冒冷汗,就这样晕倒在路上。 本以为自己活不下来,没想到被一名隐居山里的长者所救,反复烧了五六天,所幸长者本就是大夫,硬是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正是这场大病耽误了他的行程,当他策马回到汴京外围之时,秦扬已经领着大军进入汴京了。 城门紧闭,禁军守得密不透风,他自责又痛苦,想到洛蔚宁牺牲性命助他突围,他却辜负了她的使命,他多次痛哭、自责,在自尽和投降两个选择中挣扎了许久,最后想起洛蔚宁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记住了,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把巺子从汴京带出来。” 他道:“没错,宁哥说过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把夫人您带出汴京。我都还没想尽办法,就这么自尽,到了泉下有何面目见宁哥?” 听了李超广说完他和洛蔚宁、李超靖三人穷途末路,到助他突围,再到他为何投敌后,杨晞十分震惊,这里面的消息实在太多了: 李超广为了完成洛蔚宁的托付,不惜忍辱负重,投靠敌人; 洛蔚宁的确是被秦扬杀死的,想必幕后策划的也是她父亲; 洛蔚宁尽管穷途末路,临死前最挂念的仍是她的安危。可明知图谋者是她父亲,显然她不会有性命之忧,但洛蔚宁为何到死也要李超广回去带她撤离汴京? 杨晞的头脑短暂地出现了混乱,花了许久才整理好思绪,她看着李超广缓缓站起来,想到他为了完成洛蔚宁的遗托,本来一个踏实善良的男儿,不但违背自己的意愿投靠敌人,还亲手处置过同袍的眷属,亲手劫掠、伤害老百姓,她不禁感到心疼。 “阿广,这些日子着实委屈你了。” “我做了那么多坏事,宁哥泉下有知,是不是不会原谅我的?” 杨晞双手握着李超广的双臂,扶着他站起来,安慰道:“不会的,阿宁会理解你的。你快起来再说吧!” 李超广压抑多日,今夜终于敢对杨晞宣之于口,禁不住放肆痛哭,杨晞让小女冠端来一碗热茶,递过一方厚厚的巾帕,过了好一会李超广才渐渐冷静下来,继续向杨晞诉说前事。 当日他跟随其他禁军潜入汴京,然后就去“投靠秦扬”,为了取信于敌人,他不惜主动提出作证人诬陷洛蔚宁叛国,并仿照洛蔚宁的字迹给杨晞写休书。饶是如此,对方仍没有完全信任他,将他分配到郑铭手下继续测试,郑铭故意派他带人查抄太子党官员的府宅,嘱咐他的手下监视他,他为表忠诚,不得不对同袍的眷属下手,不得不做伤害老百姓的事。 如今皇帝已死,向从天如愿当上摄政王,城内恢复风平浪静,而郑铭和秦扬终于完全信任了他。这些天他们顾着弹冠相庆,他便趁着休沐日潜伏在杨府周围,看到杨晞乘马车而出,一路跟踪到此处后折返,到了深夜才敢上门相见。 “我知道自己作恶多端,死了是要下地狱的,但为了宁哥的托付,一切我都心甘情愿,所以夫人你一定不能放弃,不然宁哥就白死了!” 杨晞神色凄然,眼睛也簌簌地落着泪。偏偏她决定余生常伴青灯之际,李超广就带着洛蔚宁的遗愿来了。 “阿宁已经死了,我离开汴京又有什么意义?” 李超广闻言,又道:“现在摄政王出城与顺军交涉,他们本就互相勾结,相信顺军拿了好处就会撤军,汴京城门很快就敞开了,阿广会想尽办法带你和宝宝离开的,夫人您就听宁哥的话好好生活下去。” 杨晞想起洛宝宝,自己始终没忘记她在狱中,打算等出家的日子择定后回去一趟,请向恒帮忙打点把宝宝从天牢救出,再安排林姥姥带她回瀛海故乡。 既然洛蔚宁已殁,宝宝不过是个女孩儿,她父亲没必要非对她下杀手。 “如今汴京之外还有前太子的军队,我父亲在城内的所作所为很快就会传到那边,我出去也不好,你带宝宝走就行了。” 李超广显然听出杨晞说的是借口,前太子军队还有秦渡秦帅,而杨晞又一直以杨御医之女身份立世,有秦渡打点,太子赵珙没必要因为向从天的缘故追杀她。 她就是因为洛蔚宁的死欲抛却俗世,出家为道,故而无所谓离不离开汴京。他十分理解这种心情,正如他想起李超靖和洛蔚宁为掩护他而死,而他却投靠敌人,坏事做尽,每日都在羞愧痛苦中度过,好几次拔出剑欲刎颈自尽。 “杨医官和宁哥情意深重,如今却天人永隔,出家对于杨医官来说,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吧!”李超广脑子忽然冒起这个念头,差点就松口放任杨晞留在汴京。 他旋即想起那晚他们在山洞穷途末路之时,洛蔚宁从未试过地哭着向他磕头,请他回去带走杨晞,可见这件事对于洛蔚宁来说多么重要。 他如梦初醒,陡然变得紧张,把洛蔚宁当时自觉走投无路,绝望地跪下哀求他把杨晞带离汴京的情景都详细地诉说出来。 又道:“宁哥死之前都求着我回来,一定有他的道理。夫人您就听宁哥的吧,不然她泉下知道该多担心。” 杨晞闻说洛蔚宁曾经跪地求李超广带她离开,心痛得像被刀绞,她低着头,任由泪珠滴落。不想在外人面前尴尬,于是她赶紧转过脸抹掉泪水,努力恢复了平静。 “阿广,这事我会好好想的,你先回去吧!” “那你……” “你放心吧,过两日我还会回杨府,到时候给你消息。” 杨晞话已至此,李超广只好带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回去了,走前还把洛蔚宁生前的坐骑阿白还给了杨晞。 而后的一夜一日,杨晞的心情都十分凝重,不断地思考和犹豫。 为什么洛蔚宁临死前要求着李超广把她带出汴京,她究竟知道了什么? 而她,又该不该听她的话,离开汴京,去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继续苟活下去? 至清真人看着杨晞从朝到晚不是在畜生厩里抱着白马的脖子喃喃自语,把对洛蔚宁的思念诉之于马儿,就是立在屋外的庭院里抬头看天,脸上充满了痛苦。她问了一下小女冠,才知道昨夜来了一男子,是洛将军曾经的部下,奉洛将军遗命带杨晞离开汴京。 “他们谈了许久,杨医官看起来没答应。但那将军离开后,杨医官就一直这个样子了。”小女冠不解地道。 至清真人颔了颔首,还不忘叮嘱道:“昨夜的事,除了你我,不得告诉任何其他人。” “是。” 至清真人目光回到庭院中,望着杨晞站在屋檐下单薄的身影,无奈地摇头叹息。 杨晞心里有太多的牵挂,有太多的不甘,即便随她出家,余生亦不过在痛苦和不甘中度过。 她是不是该把一切都告诉她? 夜空依然晴朗,繁星拱月,明亮的光芒洒下大地。 至清真人让小女冠请杨晞到自己的庭院里,二人在竹木搭建的三角亭内坐着,喝着热茶,慢慢说话。听闻至清真人问及所思何事,杨晞便如实回答了。 “从母亲去世那一天开始,我的人生就不是自己的了,被父亲欺骗,套上了枷锁,一直为他的贪婪野心而活。直到遇上了阿宁,是她的真诚和纯净让我知道世上还有人把我放在心尖上,是她让我察觉我的心还是热的。她明明知道对我来说,她就是一束光,没有了她,余生永远都是黑的,可她为什么还要我在俗世上苟活,这难道就不狠心吗?” 至清真人凝望着杨晞含着泪光的双眼,沉思片刻,然后将手中一方小小的纸条放在桌上,慢慢推到杨晞面前。 “看了这个,你一定能明白阿宁的苦心,也能解开心中的谜团,到时候再决定是留或是去。” 说完,至清真人抬起压在纸条上的食指。 杨晞脸上充满疑惑,拿起纸条,慢慢拆开,上面仅仅八行字,却令她震惊失色。 “丙戌出田野,少尝人间苦。 紫薇定乾坤,女主存赵氏。 男命立于世,莫娶杨氏女。 红颜有定数,逆之劫难尽。” “这是什么?” 至清真人道:“这是当年你为了逃婚躲到慈荫观的时候,你与你爹在屋里谈话,阿宁在外做了一场扶乩得出的讖语。” 杨晞的心房重重地颤抖了一下,果然,这是关于她与洛蔚宁的宿命。 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嘴里呢喃道:“莫娶杨氏女,可她还是娶了。” “没错,当时我曾劝她想清楚,她却想也不想,毫不犹豫地选择和你在一起,还让我千万别告诉你。于你而言,阿宁是福祉。于她而言,你却一场大劫。” 透过泪水,模糊的目光落在纸条上最后两句讖语,杨晞很快就料到了缘由。 “阿宁这么做,是为了救我,对吗?” 至清真人点了下头,然后把洛蔚宁此前与她说到的梦境告诉了杨晞。 这两日突然知道的信息着实太多,杨晞震惊而难受,她差点窒息昏了过去,好久才缓过来。 “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我?” 至清真人目光坦诚,语气柔和地道:“因为我跟阿宁一样,都想救你。就算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了,你又能怎样?” 杨晞的眼中划过一抹决绝,随后阖上双眼,两行泪水自眼角流下脸庞。 “如果从一开始就知道阿宁和我在一起是劫难,我绝不跟她有任何关系!为什么你们都爱瞒着我,自以为对我好,却不知对我有多残忍!” 至清真人见杨晞情绪激动,牵起她一只手,另一手轻轻拍在她手背上,努力安抚着。 “巺子,你要明白,阿宁这么做,起码她与你结成了夫妻,为世人认可,并和你拥有了更多的相处时间,对她来说是最幸福的。你说没有阿宁的日子,你的余生毫无意义,对于阿宁来说又何尝不是?” 至清真人一言惊醒梦中人,杨晞心中的云雾顿时散去了一半。是啊,若她当初知道两人的宿命而狠心推开洛蔚宁,对洛蔚宁来说何尝不残忍。依照洛蔚宁对她感情,她怎么会甘心离开,任由红颜早逝的宿命把她吞噬? 如果是这样的洛蔚宁,又何至于让她爱得痛不欲生? 这一夜,杨晞和至清真人谈了许久,彻底明白了洛蔚宁的用心良苦。回到房间里,她立在窗前静静地回想。 原来人的宿命早就由上天注定了,她父亲谋反,不惜拿整个大周的老百姓殉葬,而她无意中成了帮凶,最后为了向苍生赎罪,从城楼上纵身跃下。 一切正朝着结果发生,洛蔚宁早就知晓了,但仍如飞蛾扑火一样靠近她,哪怕粉身碎骨也要逆天改命,她怎么能够辜负她? 杨晞缓缓抬起头。 众星拱月,点缀着漆黑的夜空。东方有一颗星比起其他星星,显得大而亮,一闪一闪地努力迸发出光。 当时至清真人指着那颗星说,它是紫微星。若洛蔚宁真如讖语所言的“紫薇定乾坤”,那星星便是洛蔚宁。紫微星不坠落,反而愈发明亮,她怎么也不相信洛蔚宁已经死了。 杨晞听后,整个人一个激灵,仿佛重新活过来了。她想起李超广并没有亲眼看到洛蔚宁死去才离开,而秦扬也只能证实她坠下悬崖,是生是死,没有任何证物。 她长舒出一口气,这一刻心中有了选择,她想亲自求证,活要见人;死了,她也要找到尸骨才相信! 第173章 命运 ◎阿宁,我有种预感,我走不出汴京了……◎ 且说汴京城的局势,自打赵建薨逝,晋王摄政后,城内的百姓就安分了下来,朝堂风波也渐趋平静。守城之战也获得了扭转性的胜利,百姓欢欣鼓舞,叹摄政王深得人心,声望所归,使官吏与军队皆士气大振。 新帝登基大典三日后,晋王又不顾群臣阻拦,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亲自带领官员出城前往顺军军营议和,来来回回历经三次,终于和顺国军都督慕容清签下盟约,以大周赔偿顺国数百两黄金和数千两白银、绢帛作军费。 这些都是朝廷在汴京搜刮到的所有财物,但仍不足赔偿盟约规定的数额。迫于无奈,朝廷只好以女人、工匠及少数文化人士充数,足足五万余人,填补了剩余的财物,慕容清方同意撤军。大周付出巨大,承受屈辱,却因解了汴京城外的围困,平息了战争而受到大多数官员和老百姓的支持。史官记曰“汴京之盟”,晋王凭一人智慧劝退顺军,力挽狂澜拯救大周于危难。 顺军撤退五日后,禁军收拾完战争的残局,终于在汴京外城四面各开放了一个小门,供百姓出入和商品流通。 晋王立即以小皇帝名义下旨召回废太子,为防废太子作乱,依然在城外布置重兵。同时,顺国收受军费赔偿,与大周达成协议,在北境各路驻军两千,以稳固大周局势。 几日后,杨晞向至清真人告辞回家。在马车上,她远远便瞧见杨府外有十几名身穿甲胄的禁军分立大门两边,心中顿生不安。 当马车回到门外,她急忙下车,禁军见了她纷纷行礼,细细打量这些人,他们虽然向她行礼,但个个容色冷峻,面无表情,显然不将她放在眼内。 杨晞脚步停在门外,脸色疑惑又带着愠怒。一名为首的禁军迎上来,她认出乃是郑铭身边的裨将王兆。 “你们守在这儿干什么?” 王兆身为领头,与其余士兵不同,脸上佯装出对杨晞的客气尊敬之意,拱手道:“末将王兆,奉晋王之命,特地保护郡主安危!” 听到“郡主”的称呼,杨晞震惊,喉咙一时噎住了。 樱雪领着两个丫环和小厮早已恭候在门外,这时候忍不住唤了一声“小娘子。”杨晞注意力被打断,于是放弃和王兆争执的念头,继续迈起脚步。 当她回到内堂,发现杨仲清坐在交椅上,同样气得不行,一下巴的黑须几乎在颤抖。 杨晞问了几句,方知前一日向从天登门拜访过杨仲清,许以加官利诱,希望他放弃和章嫣、杨晞的关系,被杨仲清严辞拒绝,于是趁着今日杨晞归家,便派禁军把守在杨府外。 随后她问及封号一事。 杨仲清道:“你放心,你打从出生就一直是我杨家的女儿,就算他晋王再有权力,也逾不过礼法给你册封。” 杨晞听后总算松下一口气,原来并没有册封,方才不过是王兆一厢情愿的称呼。 “真没想到你父亲竟如此卑鄙无耻!” 杨仲清身为医者多年,性情一贯温和中庸,从不卷入朝堂纷争,本来得知向从天弑君,毁坏朝纲就心有不忿,碍于他挟持幼帝,师出有名便忍了下来。如今对方还仗着权势,威胁他与杨晞及其母断绝关系,连死去的人都要占为己有。一副君子之仪,竟然是衣冠禽兽。杨仲清还是头一次见识这样的人,鲜有地痛骂了起来。 杨晞心中五味杂陈,来到杨仲清身边,跪在他膝下,牵着他的手道:“可是这样会不会连累爹了?” 他们都很清楚,向从天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逼迫杨仲清和杨晞断绝关系,好让杨晞重新回归向氏,一辈子活在他的摆布之下。 故而杨家的局势,都在杨晞的选择之中。 杨仲清反手握着杨晞的手,看着她的模样,愤怒都转而变成心疼,道:“我是你爹,爹爹保护女儿天经地义,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你听爹的话,千万不能回归向氏,否则会被连累至死的。”他的神色严肃起来,“虽然他们都说先帝写下罪己诏后悬梁自尽,可谁都清楚,他是被你父亲一伙谋害的。废太子手握兵权在外,迟早会清算他们,你若回归向家,他日必受连坐杀头。爹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保住你,否则怎么对得起你娘?” 一时间,杨晞为杨仲清的疼爱感激不尽,又觉得向从天权势滔天,为养父的处境感到担忧,忍不住落下了泪水。 “爹,谢谢你。” 杨仲清心疼地抚摸着她的头,安慰道:“傻孩子,别哭。只要你好好留在家里,爹就放心了。” 父女二人决意对门外的禁军置之不理,杨仲清入朝当班,任由两名禁军策马跟在马车旁。而杨晞待在家里,王兆的人也不会进来惊扰她。于是她等了一整日,傍晚时分杨仲清回府,跟着回来的还有暗香。 杨晞就料到暗香会来,赶忙将人请入闺阁。 她拉着暗香坐下鼓凳,首先问:“他们可有为难你了?” 暗香见到杨晞,脸上既有欣慰又有心疼,摇了摇头。 “那王兆见了我,一句话都没问就任我进来了。” 杨晞通过这句话知道的信息是,他们并没对暗香搜身,丝毫也不在意她们传递消息。她旋即松了口气,证明向从天还未打算限制她的一切行动。 只见暗香的脸色凝重了起来,她忙问:“这段日子是不是出事了?” 暗香停顿片刻,才道:“堂主,你听了后一定要冷静。” 杨晞的目光更加疑惑和担忧,见暗暗迟迟不开口,她才逐渐平静下来。 “暗府……没了,他们都死了。”短短的一句话,暗香说出来竟用尽了浑身力气。 只见杨晞先是一怔,圆睁的眼睛很快被泪水覆盖。一股难受的气息从胸腔上涌,她努力隐忍,几次深呼吸才缓了过来。 “狡兔死,走狗亨,早就料到了。” “除了我和疏影、枕流漱石,其他人都被晋王派人杀死了。”这件事过去没几天,暗香提起来还是红了眼圈,。 “那林姥姥呢?” “汴京城门打开第二天,林姥姥本来就准备走了,可还是让晋王的人快了一步。看在她年迈,为暗府效力多年,晋王赐了她毒酒,她最后死在自己的宅子里。” 听罢,杨晞的泪水终究还是忍不住滴落,她悲凉地叹了口气,然后抬手抹了抹泪。 除了暗香疏影、枕流漱石几个常驻暗府的手下,与她关系最密切的当数林姥姥了。林姥姥既是看着她长大的人,是她的手下。又是洛蔚宁的同乡长辈,是她把洛蔚宁带到她身边的,只要她活着,她对洛蔚宁的思念就永远有寄托和倾诉的地方。 看来冥冥之中都有定数,即便她提醒过林姥姥尽快离开汴京,可还是比她父亲慢了一步。林姥姥这辈子为财而生,注定了要为财而死。 “那她可有下葬安息?” 暗香似是凄然又似欣慰地一笑,“堂主放心吧,姥姥在樊楼多年,认识人多。几个她教出来的艺伎给她买了新衣裳和上好的棺材,把她梳洗得漂漂亮亮的,葬在了正对她宅子那座山上。” 杨晞听后,深感安慰,抹干了眼泪,道:“也好,汴京的宅子是她用一辈积蓄购置的,葬在那山上就能天天看到家了。有时间我们多去给她烧烧纸吧!” “嗯。” “对了,有人给你传信了。” 把暗府的事告知杨晞后,暗香便转移话头。 说完,她背过身去,左手抓住衣襟,右手往里面伸,一直掏,努力掏了许久,终于抽出一封信,然后递给杨晞。 “我担心门外那些走狗搜身,特地藏在肚兜口袋里的!” 杨晞挤出一抹无奈的笑,拆信读了起来。 暗香补充道: “是李超广给你的。” 看信后,杨晞的神色陡然变得紧张,缓缓将信函搁在桌上,陷入了思索。 “他说什么了?” 好一会,杨晞才道:“他说晋王开始清理废太子党官员的眷属了,将宝宝列入了处死行列。” “什么!”暗香知道杨晞说的“宝宝”正是洛蔚宁唯一的妹妹,也便是杨晞的妹妹,当下也着急起来。 “阿广说他能打点救出宝宝,让我先行准备,三日后夜晚丑时带我和宝宝离开汴京。我想他送这封信的时候还不知道杨府被监视了,这么做不仅行不通,还会让他和宝宝枉送性命。” 且不说杨府外面的禁军,就是李超广欲救宝宝也操之过急了。她父亲和秦扬都是多疑之人,怎么可能完全信任他?他还没救出宝宝,恐怕就暴露身份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若不救人,宝宝就有性命危险了。”暗香着急道。 “我来想办法救人,你今晚告诉枕流漱石,务必见到李超广,把我的情况告诉他,让他什么也别做,保护自己最重要。” 暗香领命后匆匆离开了。 夜里,月高星朗,杨晞立在敞开的窗牖旁,抬头看着天空,目光落在东方那颗灼灼闪耀的紫微星,眼眸充盈着悲凉。 “阿宁,我有种预感,我走不出汴京了……” 当至清真人告诉她那颗星星是洛蔚宁,她很可能还活着的时候,她确实下定了决心离开汴京,亲自寻找洛蔚宁。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她父亲仿佛提前知晓了一切,早于她动身前就派人监视住她,错过了最好的逃走机会,以后就再难离开了。 宿命,终究是躲不过! 眼睛不知什么闪起了泪光,灼灼明亮,一如东方天际那颗星星。 “不过你放心吧,宝宝我会把她平安送走的。” 她想趁着向从天对她还有一丝父女情谊,必须赶快把宝宝带出汴京。若正如至清真人预测,洛蔚宁还存活,总有一天会和废太子和秦渡联络上,与她父亲抗衡,到时候宝宝留在汴京就成为除了她以外另一个人质了。 第二日清晨,她就在王兆和四名禁军的监视下前往向恒的宅邸。不出她所料,向恒此时在自己的府邸,不在公主府。 与向恒见面后,先是询问赵淑瑞的状况。自打赵建薨逝,向从天登上摄政王宝座后,派人将赵氏宗室府邸监视起来,并逐渐给府上换了一批内侍,包括成德公主府,赵淑瑞最亲近的女护卫璇玑由于不愿离开公主,为向党官员效力,险些被收监,在赵淑瑞的哀求下,才改为驱逐出公主府,并限定于半月内离开汴京。 赵淑瑞失去了父亲,无法进宫和母亲见面,就连说体己话的侍女也被驱逐,终日郁郁寡欢,迁怒于向恒,不愿与他见面,他只能在屋外不远不近地瞧上一会,确认她没事才放心离开。 杨晞听后既担忧又内疚,然而如今有更重要的事情处理,得知赵淑瑞人没事后就开始和向恒谈论洛宝宝的事,恳求向恒在向从天面前求情,释放洛宝宝离京。 向恒不加犹豫就应承了下来,仅过一天,就亲自登门把好消息告诉杨晞。 兄妹二人坐在杨府内堂,看着杨晞多日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向恒内心也多了些许慰藉。 “兄长,我就知道你能帮我,谢谢你!” 向恒道:“巺子跟兄长又何须客气?洛蔚宁已死,宝宝不过是一介民间女子,是杀是放对父亲来说都不重要。我便跟他说,这正是他与你关系修复的好机会,不如成全你一桩心愿,父亲很快就答应了。还有一件事你可能还不知晓,本来父亲还打算把暗府里的手下统统除掉的,后来想到对你来说未免太残忍,终究于心不忍,就把你身边那几个都饶恕了。至于樊楼姓林那老婆子,她知道的实在太多了,没办法……” 看着杨晞无动于衷的模样,向恒继续道,“巺子,父亲还是疼惜你的,不如你就趁机服个软。如今父亲手里有天子,掌控整个大周,我们身为子女,他成,我们则荣;他败,我们则死。对于老百姓来说,谁坐江山又有什么分别?古有魏文帝、隋文帝谋朝篡国,但青史对他们多是褒扬。如今父亲不过在效仿他们,只要成功了,在后世人眼里,父亲也是一代雄主。” 杨晞只是颔了颔首,向恒也看不出她到底听没听进去,让她好好想想,并叮嘱她多去陪陪赵淑瑞就离开了杨府。 杨晞怔怔地望着向恒离开的方向,脑海里回想向恒方才的话,过了许久,突然冷笑出来。 好一个效仿魏文帝、隋文帝,好一个青史里的一代雄主,好一个“他成,我们则荣”。原来这就是男人的世界,没有感情,只在乎利益,在乎青史里那些虚伪的评价。 杨晞迫不及待地赶往大理寺天牢,当看见洛宝宝形销骨立的身形,充满委屈和恐惧的眼睛,她心疼地将她拥入怀中。 “嫂嫂,你终于来了。”洛宝宝扑在她怀里呜呜哭了起来。 到底是个女孩儿,头一遭经历牢狱,在狱中还听闻各种关于洛蔚宁叛国被杀的消息,每日都在害怕和难过中度过,寝食不安,差点把身子熬脱了相。如今终于见到亲近的人,一时悲喜交加,哭了许久许久才止住了眼泪。 杨晞摸了摸她的头,拿着巾帕揩拭脸上的泪水,“都是嫂嫂不好,现在才来接你出去。” “真的可以出去了?” “嗯。” 杨晞放开洛宝宝,回头看向樱雪。樱雪便捧着一身干净朴素的衣裳上前。杨晞让洛宝宝赶紧换下囚服,然后带着她离开了天牢。 马车驶得有点急,在汴京城里平整的石板路上也颠簸起来。 一路上,杨晞虽然一声不吭,但始终牵着洛宝宝的手,时不时看看她。洛宝宝虽然一直生活在洛蔚宁的羽翼之下,但如今也不小了,很多事情都懂得。 看着杨晞凝重的神色,暗香手里仅有一个包袱,加上车辘的颠簸,她就猜了个大概。 纠结了片刻,忍不住问:“嫂嫂,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闻言,杨晞一怔,原本还不知怎么开口跟她说分别的事,没想到对方眼尖心细,很快猜到了。 她省了解释,顺着洛宝宝的话道:“嫂嫂暂时还离不开,有个人在城门等你,你也见过的,她会护送你回老家。” 洛宝宝的心骤然沉下,难受地垂下脸庞,对于是谁护送自己回老家毫无兴趣。她明白杨晞嘴上说“暂时离不开”,实际上这一别大概就是永别了。 她又小声问:“那阿宁呢,她还能回来吗?” 杨晞沉默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很快,她看见豆大的泪水打落在洛宝宝盘曲的腿上,一颗接一颗,像雨水那般。 她心疼又内疚,这是洛蔚宁从小到大护在羽翼下的妹妹,她却没能代替洛蔚宁保护着。她想,这大概就是命运吧,没有人会永远活在无忧无虑之中,人生也不可能一帆风顺。 马车很快驶出内城,穿过外城来到汴京南门。 由于正门紧闭,只开了一个偏门用作普通人通行,把守城门的禁军查得严,出城通道车水马龙,嘈杂不堪。 她们在出城队伍的后面下了马车,一身男子装束的璇玑很快就瞧见她们,走上前来。 前日杨晞与向恒见面,得知璇玑被驱逐出公主府,勒令限时离京,她便派枕流漱石找到了人。由于她是向从天之女,伤害了公主,璇玑如今挺不待见她的。她只好拉下脸来,恳请她看在洛蔚宁的份上护送洛宝宝回瀛海老家,盘缠和护送费用她都会给足。 如今天下大乱,洛宝宝一个弱女子远行她着实放心不下,而璇玑刚好被逐出汴京,又有一身好武功,由她护送最合适不过了。 璇玑当时想了想,以杨晞对洛蔚宁的感情,她使尽办法都要确保洛宝宝的平安。若自己不答应,下一步她就该去请公主出面了。公主对洛蔚宁的心意,虽然嘴上不说,但璇玑素来看在眼内,她怎么会舍得让洛蔚宁的妹妹置身危险? 杨晞和璇玑寒暄过后,杨晞又把视线落在洛宝宝身上。 双手轻轻搭在对方的肩膀,直视着洛宝宝眼睛,语重心长道:“宝宝,阿宁还能不能回来,嫂嫂没办法确定告诉你。他们都说她死了,可谁也没看见,所以我们就尽管相信她一定还活着吧!” 洛宝宝眼睛含泪,点了一下头。 杨晞继续道:“宝宝,人总要长大,从今往后你要学会坚强、独立地面对事情,无论这世间变得多么黑暗,你都要努力想办法活下去,只要活着,总有一天能看见黑暗散去。” “好……我记住了,那嫂嫂你也要记得!” “嗯,我也会的!” 最后杨晞从暗香手里接过包袱,亲自放进洛宝宝怀中,里面是几身衣裳,路上吃的,还有一些金银,足够洛宝宝回老家后的用度了。 “璇玑,宝宝就交给你了。” 璇玑道:“你放心吧,等人平安回到,我派人给你传消息。” 看着璇玑牵着洛宝宝走到马车前,杨晞的眼眶湿润了。 洛宝宝被璇玑拉进了马车,仍不舍地探头回望杨晞,挥手道别。 “嫂嫂,你一定要好好保重!” 杨晞一边挥手一边点头,久久立在原地,一直看着她们的马车排队前进,直到确认马车出城才离开。 【第四卷:定山河予卿长安(下)】 第174章 见阎王死而后生 ◎“篡改天命是要下地狱的。”◎ “朕之嫡女,容貌姣好,性情淑蕴,有聪慧之资,十年一日,助朕成就大业,擢封公主,食邑千户,并降兵马大将军秦扬,即日完婚……” 汴京大内的宫城里,一座富丽堂皇的大殿,聚满了文官武将,内侍立在台阶上宣读圣旨,念毕,角落里的乐伎开始吹拉敲打,奏出悦耳喜庆的乐声。 在喧哗欢笑中,洛蔚宁身着一袭白袍,墨色长发整齐地披散在脑后,发顶只用一段素色缎带绑起一个髻。她的脸白得像纸片,感觉身体轻盈飘忽,双足有如踏在棉花上。 她在拥挤的文官武将中,好不容易来到了前头,看着中间那条红毯铺就的甬路尽头,内侍搀扶着一男一女,缓缓地走向殿堂。 只见男子身着大红喜服,头戴金冠,面满春风,正是秦扬。旁边的女子穿着象征公主身份青色褕翟,头上戴着繁复厚重的金冠,透过金冠垂下的旒,清晰可见“公主”的面容,正是洛蔚宁最熟悉不过的杨晞。 “巺子,巺子……” 洛蔚宁震惊而悲痛,嘴里不断地呼唤杨晞,声音逐次抬高,然而对方貌似听不见似的,面无表情地迈着脚步。 她着急地走到甬路中央,挡在新人的去路前,“巺子,你不能当这个公主,不能嫁给秦扬,否则你会死的!” 杨晞与秦扬走到她面前,神色如故,脚步也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洛蔚宁赶紧侧身,握着杨晞的手臂,“巺子,你是我的妻子,你不可以嫁给秦扬!” 然而,杨晞的脚步仍在前进,她低头一瞧,才发现自己的手握了个空,她惊慌地继续捕捉杨晞的手臂,奈何手掌接触到对方身体的时候就化作一团白雾散开,而后又恢复成手掌。 她不敢相信,冲上前张开双臂挡在杨晞面前,大喊:“巺子,我是阿宁,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你不可以做公主,我是阿宁!” 话音刚落,她看到杨晞碰上自己的身躯,像一阵风吹过,丝毫感觉不到真实炽热的触感,她的身躯化作一团雾气,在杨晞经过后又聚拢成人形。 就在她惊惶不已之际,头顶传来男人的声音。 “紫微帝君,你已经死了,快放下凡尘执念与本座回天庭!” 男人的声音凶神恶煞,如天雷那般响彻了整个大殿,可洛蔚宁发现除了自己,其他人都听不见。虽然她不确定“紫微帝君”是谁,那人是否在和她说话,但仍惊得倏然抬头。 只见斜上空悬着一团金光,金光笼罩着一名中年赤衣男人,他浓眉大眼,脸庞方正,下巴长着密密麻麻的黑须,她很快猜到此人乃阎王。 “紫微帝君,你下凡历劫化身洛蔚宁,这辈子已经死了。” 洛蔚宁身体僵住了,惊呆的面容,满眶的泪水。 “下凡历劫……我死了,我怎么能死了?” 阎王又道:“帝君的凡间肉胎已死去一月,但玉帝念你这辈子纯良正直,保护苍生有功,故提前召你回去,免受轮回之苦。快随本座回天庭吧!” 闻言,洛蔚宁的容色骤然倔强,高声道:“我不能死,我的事情还没完成,巺子还等着我回汴京,我不甘心就这样死了!” “凡间之事,还是还给凡人处理吧。错失了这次良机,帝君就很难回到天庭了,你确定你要放弃吗?”阎王严肃地问。 “我不想回什么天庭,我只想回到巺子身边,拯救她的宿命!” “她助纣为虐,导致生灵涂炭,生死簿上早就写好了,她注定不得善终,你是改变不了的!” “我不信!”洛蔚宁激动大喊,铿锵有力的声音在挑战天命。 “她没有助纣为虐,她那么善良不该如此!”随后,洛蔚宁双膝一弯,朝着阎王跪了下来,泪流满面地呐喊,“阎王,我求你了,我不想做神仙,就让我用神仙之位换取人间数年,直到陪她终老!” “篡改天命是要下地狱的。” “就让我下!” 呼的一声,耀眼的金光如烟散去,吹出一片晴朗的蓝天。 天幕下,北境的山上仍然光秃秃的,树木和野草干枯了,土壤黑沉沉的,只有远远一片的松柏点缀出可人的青色。 山顶上有几户人家,都是小小的前后院和三面木屋样式。其中一座院子里,阳光洒在中央,正是一片静谧的晌午,屋内突然冲出一名女子,一边沿着屋檐下的廊道往左面跑去,一边激动大呼。 “柳军师,柳军师!” “什么事了?” 柳澈的声音从灶房传出。 女子来到门口,看见柳澈身上勒着灰旧围裙,立在灶台前,手里拿着锅铲准备炒菜,因为听到她的惊呼而疑惑地望向门口。 她露出笑容,张大喉咙,结果激动得说不出话。 柳澈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啪地将锅铲扔进菜锅里,拔腿就跑出了灶房。 “洛蔚宁!” 一道绯色“烟雾”咻地窜进了屋子,柳澈掀开门帘,走到床边坐下,惊讶又仔细地望着躺在床上的人。 只见洛蔚宁昏迷在床,眼角挂着泪水,一颗一颗地沿着苍白消瘦的脸庞滑下,同时,面上的肌肤跟着无意识的蹙眉动作而抽搐。 柳澈盯着这些细微的变化,眼也不眨,嘴巴长成了一个小圆圈,发出浅浅的“啊啊”声,愣是吐不出半句人话。 这时候,方才那女子迈着碎步急匆匆走进来。 一张粗糙厚重的被子把洛蔚宁锁骨以下的身体都遮盖住了,女子来到床边就从侧面掀开被子,让洛蔚宁的手露出来。 “柳军师,你看将军的手。” 柳澈循着女子的目光看下去,发现洛蔚宁的手指也在不止地抖动,从轻轻的到有力量的。她含笑的眼睛涌上了湿润,激动得一把握紧了洛蔚宁的手。 轻声地唤:“阿宁,阿宁……” 多少个日夜,柳澈都是如此握着洛蔚宁的手,摸着她的脸,像杨晞一样唤她“阿宁”,就是希望她能听到声音后知道杨晞还等着她,而努力醒过来。 然而一个月过去了,就在柳澈和手下的女兵等得绝望之际,洛蔚宁却忽然醒过来了。 在这个意想不到的晌午,听着柳澈唤了三次“阿宁”后,洛蔚宁倏地睁开了双眼,黑溜溜的眼眸还泛着泪光,睁得像铜铃一般。 “阿宁!”柳澈惊呼一声,激动得掩着嘴巴。 女兵黄月同样激动得笑出了眼泪,“将军终于醒了!” 她们俯身看着洛蔚宁,发现她的眼睛虽然睁大了,却毫无神情,不像清醒的人,顿时又陷入心慌。 “阿宁?” “将军?” 黑溜溜的眼珠子转了一圈,接着眨了眨眼,洛蔚宁的脑海终于产生了意识,感觉到身体逐渐从麻痹到疼痛,越来越疼,自骨头到经脉,仿佛被拆开重组过一般,钻心地痛。 喉咙发出嘶哑的一声,她难受地闭了一下眼睛。 柳澈紧张地重新牵住她的手,“感觉怎么了?” 洛蔚宁半眯着眼睛,痛苦地蹙眉思考,好一会才记起眼前的人是柳澈以及之前发生的事。 “柳澈,我还活着?”嘶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柳澈勉强听清,赶紧道:“对,你昏迷了一月,终于醒过来了!”这时候她从黄月手中接过一杯温水,“来,先喝口水。” 黄月自小就是柳澈的伴读,柳家起兵后,她依然跟随柳澈左右,既照顾对方的起居,又充当文书。不用柳澈吩咐,她就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托起洛蔚宁的后脑,让柳澈把茶杯送到洛蔚宁嘴边。 洛蔚宁本能地喝了几口,温水从喉咙淌进身体里,终于察觉到身体恢复了些力气。 黄月又把洛蔚宁轻轻放回枕头上,柳澈搁下水杯又坐回床边,注意力回到洛蔚宁脸上。 “你全身都是伤,自然是很疼的,忍一忍,我让黄月去镇上找大夫。” 洛蔚宁思绪还在游离,满脑子都是大殿里杨晞被册封公主,和秦扬举行大婚,还有想把她抓到天庭的阎王爷。 直接略过了柳澈的话,喃道:“怎么就一个月了?” 柳澈耐心道:“你坠落悬崖后昏迷了一月,现在才醒过来。” “一个月了,那汴京……巺子,这是哪里?”洛蔚宁看向柳澈。 柳澈不希望她刚醒来就知道得太多,以免忧思过度难以恢复身子,于是趁着黄月捧粥汤进来,转而接过粥汤。 “放盐了吗?”柳澈问黄月。 “放了。” 柳澈拿起勺子慢条斯理地搅拌了几下,然后舀起半勺送到洛蔚宁唇边。 “睡了那么久,先喝点粥汤填填肚子吧!” 洛蔚宁或许是没完全清醒过来,或许是身体本能的饥饿,忘了追问下去,顺着柳澈的意思张开嘴,慢慢把粥汤喝进了肚子里。 一勺接着一勺,竟喝了小半碗。 看她这副胃口,柳澈和黄月心里都宽慰极了,这人总算是活过来了! 洛蔚宁喝过粥汤后,心腔舒服了许多,一副身子愈发轻盈,不经意间又沉睡过去了,直到第二日清晨才醒过来。 期间大夫来过,给洛蔚宁开了药,黄月又跟随大夫回镇上取药,然后柳澈亲自替洛蔚宁受伤的腿骨敷上新药。 她这一睡就是九个时辰,柳澈差点以为她又昏迷过去了,当再次见到她睁开双眼,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 正是日光初升的清晨,屋里除了柳澈、黄月,还有孟樾等十几个女兵,围在床边,看到洛蔚宁醒过来统统都笑开了脸。 在昨夜的沉睡中,洛蔚宁记起了许多事情,这次醒来眼睛看起来清明有神,脸上更是浮现出情绪。 喝过水后,她声音虚弱道:“扶我起来吧!” 众人看向柳澈,见柳澈默许,黄月才和孟樾等人小心地扶起洛蔚宁的上半身,洛蔚宁强忍疼痛,拖着无法动弹的右腿,废了好一会才坐正了身子。 背靠在床栏,轻轻地喘了几口,然后问柳澈:“柳军师,这是哪里,汴京情况怎样了?” 霎时间,所有人都变得惴惴不安,屋内鸦雀无声。 柳澈摩挲着手指,犹豫着,纠结着,该不该在这个时候告诉她。 第175章 思归心切 ◎巺子和宝宝还在汴京,我要回去。◎ 这已经是洛蔚宁醒来后第二次询问了,柳澈知道照这样下去,不告诉她的话,反而会成为她的心结,更令她无法养好身体。 思考了良久,遂道:“在山崖下找到你后,我们就一直住在这儿找大夫医治你。” 从她们离开顺军军营,在山下发现洛蔚宁至今,洛蔚宁始终昏迷不醒,若继续南下颠簸,洛蔚宁定然无法活下来。碰巧这里的人家多逃难去了,留下许多空置的屋子,她们便择了一处安顿下来。 听了柳澈的话,洛蔚宁的眉头情不自禁地皱紧了,自己昏迷了一个月,还一直在离原路境内,一个月很长,外面不晓得发生什么事了,于是又问及汴京的情况。 柳澈无奈道:“顺军攻破晋城,不到半月就兵临汴京城下,汴京被围困十几日后,官家写下罪己诏,悬梁自尽了。” 听罢,洛蔚宁脸上满是震惊。 “那新皇帝……” 她多担心新皇帝是向从天,然而柳澈说出的答案,不比她担心的好多少。新皇帝不过是个三岁的孩提,是向从天篡国前为了稳住局势的傀儡罢了! “你那岳父当了摄政王,装模作样率领官员亲自出城谈判,不过几日顺军就答应撤退了,虽然我们都知道那是双方窜通勾结的阴谋,可那些不知情的老百姓都以为是他挽救了汴京,对他更是崇敬,真是无耻!” 柳澈固然不似传统文人对君王忠心耿耿,对于皇帝的死她并没半点愤慨,毕竟谁当皇帝她和老百姓们的处境都没什么异样。只是向从天为了专权不惜联合敌国在自己的领土点起战火,残害生灵,最后还骗得百姓对他感恩戴德,一手阴谋耍得真够无耻。比起明着害人的张照、高纵两党佞臣,这种伪君子对世间更贻害无穷,更让她痛恨。 洛蔚宁此时却没心思听柳澈骂人,心里只想着一桩事。 明知道结果,仍侥幸般问:“那阿广可有消息?” 听闻洛蔚宁提起“李超广”,所有人又是一阵雀然无声,脸上笼罩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 柳澈久久才吐出两个字,“没有。” 她们连李超广的尸体都找不着。 洛蔚宁怔住了,她和李超靖拼死助李超广突围,若他顺利回到汴京,把秦扬、向从天勾结顺军的消息传递给皇帝,皇帝多少有些警觉,根本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就“悬梁自尽”,被向从天篡夺了权力。 唯一的可能就是李超广死在了半路上。 “巺子。” 想起杨晞还留在汴京,她那双震惊的眼眸刹那间涌上泪水,手里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将盖在腿上的笨重的粗被掀起,手掌撑在床上,支撑着身体离开床栏的依靠,欲要下床。 “将军!” 众女兵都着急地往前走了几步,黄月和柳澈首先扶住洛蔚宁的双臂。 “你身上还有伤,去哪儿?” “巺子和宝宝还在汴京,我要回去。” 急躁的情绪和动作消耗了洛蔚宁本就不多的体力,她的脸和嘴唇骤然间又变得死白。她顾不了那么多,使劲甩开柳澈的手。 愤怒地道:“你们让开!” 柳澈一时没料到她还能使出这么大劲,轻易就被她推开,臂膀骨撞中床梁,剧烈的疼痛让她面容一扭,身体的疼痛加上洛蔚宁轻视的态度,让她委屈至极,一时间心都寒了。 柳澈抱着被撞痛的肩骨,看着黄月和孟樾等人还在阻拦洛蔚宁下床,她怔了怔,然后冷声开口:“让她走吧!” 众女兵愕然望向柳澈。 “她是将军,一声令下,我们怎么拦得住?” 柳澈发怒了,于是孟樾和黄月只好松开洛蔚宁的臂弯,纷纷站到一边。 洛蔚宁的右腿脚踝骨摔断了,敷着药膏,夹着木板固定,外面又包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白布,尽管使出了浑身力量,依然动弹不得,急得脸都涨红了。 在她还昏迷之时,柳澈就让手下打造了一根拐杖,等着她清醒后能下地走走。拐杖靠在墙边,柳澈拿起来就递到她面前。 “拿着这个,走吧!” 洛蔚宁刚责骂了柳澈,如今却要靠柳澈的施舍方能下床,羞耻感令她无法正视柳澈,偏偏她又需要拐杖,于是头也没抬就夺过拐杖支撑在地上,左脚先着地,然后右小腿放到拐杖横梁上,就这样焦急而倔强地一瘸一拐向门外走去。 大病未愈之人,下地行走尚且困难,更何况她拄着拐杖走。每走一步,她都绷紧了脸,使出浑身力气,然后气喘吁吁地歇上片刻,再迈起下一步。 女兵们看着她这副模样,都想上前扶一把,但看看柳澈冰冷严肃的脸,不得不强忍下心思,眼睁睁看着洛蔚宁花了许久才走出房间,然后穿过厅堂走到屋外。 柳澈和她们也跟到屋外,看着洛蔚宁一袭素色直裾包裹下的瘦弱身躯,正在艰难地下台阶,听得出她的呼吸愈发急促和厚重,再这么下去就要出事了。 柳澈心里委屈极了,流下了泪水,恨铁不成钢地一掌打在门外廊道的护栏上,骂道:“我看你连这个院子都出不去,还怎么回汴京?” 洛蔚宁置之不理,恨自己的身子不争气,恨自己的腿断了,边落着泪,边下台阶。台阶只有三层,她安稳地走了下去,到达平坦的前院。然而她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紧,心脏怦然直跳,唇干舌燥,头颅发沉,耳际开始轰轰作响。 见她往前走一步,柳澈又跟一步,继续骂她:“经历了那么多,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你怎么还沉不住气?如今汴京已是向从天的天下,你回去也救不了人,只会白白送死!” 洛蔚宁知道柳澈讲得有道理,可她不愿意就这么认命了,只希望有人理解和支持她。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又往前走了一步,嘴张开,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她两眼发黑,浑身无力,拐杖从手中脱落,缓缓弯下身子,伏倒在地上。 “将军!” 女兵们大急,见柳澈站在洛蔚宁身后无动于衷,于是都不敢上前。 “我以为你能成大器,尽心尽力辅佐你,跟着你打仗出生入死,倒头来连一个正式官衔都没捞到,我真是白瞎了眼!” 洛蔚宁意识尤在,能听清柳澈的骂声,可她越是骂,她就越不服气,十指吃力地抓在庭院的泥地上,蠕动上身,拖着无法动弹的右腿,艰难地朝门口爬去。 这副狼狈爬动的模样,柳澈固然看出她是在折磨自己,越想越气,忍不住厉声吼她。 “你的脑子里只有儿女情长,只有你的巺子,是不是把他们都忘了?那两个营的兄弟,还有阿靖,他们都为你死了,你这样可对得住他们?” 刹那间,趴在地上的那具身躯僵住了。 洛蔚宁的十指还抓在泥里,正脸埋进地面,阖上双眼,缓缓呼吸了几下,努力地去回忆。 在南原城外,为了保护她冲出重围,许多部下死在了秦扬的绞杀之下,他们刚毅不屈的脸沾满了鲜血,从活生生的人倒成遍地的尸体; 她和李超靖被逼到悬崖,当秦扬下令放箭那一刻,对方突然挡在自己面前,任由万箭穿心,最后仍强忍钻心之痛,用尽最后的力气推着他坠下悬崖。 这一幕又一幕统统回到她脑海里,成了一根根的刺扎进心房,痛不欲生的感受,这辈子也无法磨灭! “啊……” 洛蔚宁十指狠狠地抓进土里,痛苦地大哭出声,一阵接一阵,声嘶力歇。 柳澈和女兵们都静静立着,看着洛蔚宁伏地大哭,泪水打湿了地上的泥尘。她们的心都揪着痛,有的甚至和柳澈一样跟着哭了出来。 不过多久,洛蔚宁就哭晕了过去,柳澈和部下赶紧把她送回房间,泥尘和泪水混合,粘在她脸上,柳澈好不容易才帮她清洗干净。 其余女兵继续下山找活计,依然是黄月和柳澈守在洛蔚宁身边,黄月熬好药后,柳澈亲自喂洛蔚宁喝下,直到黄昏时候她才醒过来。 而后的几日,洛蔚宁变得十分听话,柳澈让吃药就吃药,让吃饭就吃饭,让休息也乖乖躺回床上。只不过人变得异常安静,一天说不到五句话,每句不是“好”就是“谢谢”,不休息的时候,就拄着拐杖走到庭院,坐在椅子上晒太阳,不知在思考什么,总是目无焦点,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大家都担心她忧思成疾,柳澈却对她们说:“经历那么大一场变故,有思考是正常的。给她点时间吧,若她想不明白,迟早会说出来的。” 过了三日,大夫再次来到山上,看着洛蔚宁气息渐好,脸上恢复红润,高兴地告诉她们已无性命之忧,只要不动怒,继续用药休养两月即可。 黄月送大夫回镇上,顺便替洛蔚宁抓药,山上便只剩下洛蔚宁和柳澈。 即将晌午黄月仍未归来,担心洛蔚宁饿着,柳澈正准备着手做饭,刚走到屋外就见洛蔚宁坐在门外的椅子上,拐杖斜靠着椅背。 对方若有所思地眺望远方,忽然悠悠地道:“以前听别人说过,人在临死时候,短短一瞬间也恍若一辈子那么漫长。” 柳澈露出不解的神色,但知道洛蔚宁是跟自己说话,于是停下脚步听她说下去。 “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那天,当我的身体从悬崖往下坠的时候,我看见巺子了。我看见小时候的她一袭素衣立在门外,笑得真挚美好,然后把玉璜送给了我;我看见那年上元夜,她立在灯肆里,隔着汴河与我相望,雅致恬静,美得像一株幽兰;我看见我们成亲那天,我取下挡着她面容的团扇,她害羞却难掩欢喜;我还看见她站在汴京城下,孤零零的身影,难过的容色,好像送我出征的情形,又像在等我回家。还有好多好多关于她的一切,无论是美好的还是难过的,都像一帧又一帧的画划过我眼前。我第一次真正地发现,死亡真的好可怕。它让我离开这世间最舍不得的人,永远地离开!” 洛蔚宁忆及那段经历,心如刀绞,泪水如雨一样落在痛苦的面容上。柳澈听得心疼,扶着她的肩头,给她递去了丝巾。 洛蔚宁接过丝巾,抹了抹泪,深呼吸了口气,又继续道,“我相信所有人,包括阿靖都是和我一样的,濒死的瞬间都变得十分漫长,眼前看到了最舍不得的人,于是也觉得死亡可怕,也不甘心就这么死去,可又有多少人能像我一样死而复生?所以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与你,与孟樾她们,还有阿靖和那些死去的弟兄们,本来素不相识,既不是兄弟姐妹,又不曾彼此深爱,除了我是将军,其实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可面对死亡的威胁,将军算个什么东西,为什么他们宁愿牺牲性命也要保护我,我真的值得吗?” 她抬头看着柳澈,水光清澈的眼里尽是不解。 第176章 生的意义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柳澈眺望着远处晴朗的天空,沉默着,陷入了思索。 在这个弱肉强食,等级分明的人世间,所有人都认为士兵保护将军是理所应当、职责所在的。只有洛蔚宁身为上位者,对这个既定的规矩产生了疑问。 古书上言,人最开始由女娲创造,本就无所谓平民与权贵,不过是后来随着人繁衍生息,需要越来越多的食物,有人凭借威望占据人力而划分出地界,统治着一部分人,从而制定出等级和种种规矩。 人在面对生死抉择的时候,会下意识恢复人之本性,把后天制定的条条框框抛却脑后。君非君、臣非臣,将军与士兵在战场上不过都是平等的血肉之躯,谁都怕死,谁又愿意为谁而死? 她沉吟着道:“亘古至今,富贵与权力从来都不是人舍弃性命也要佑护的东西,能舍生者,是为大道!” “那与我又有何关系?”洛蔚宁痛苦地问。 “你以为他们保护的是你,可真正又并非如此。”柳澈低头盯着洛蔚宁的眸子,继续道,“我相信那些为你牺牲的兄弟也好,阿靖也罢,他们都与我一样,与其说保护你,不如说是为了你身上承载的意义。你的善良、纯净、公平,无不是凡人向往的一道光明,他们其实在守护世间罕有的一道光明。” 洛蔚宁顿时心情沉重,犹如被巨石压在身上,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他们为什么相信我能做到,万一做不到,他们岂不是白死了?” 柳澈的手轻轻地握在洛蔚宁的肩头,又温声道:“不是你想的这样的,是你已经做到了,他们才愿意为你而死。他们纯粹想把你这样珍贵的人留给世间,不需要你做什么去报答,你只要作为你自己,好好地活着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告慰。” “可是除了救出巺子,我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那就做你想做的,你想救出巺子就去救,可如何救,你总得好好活着不是吗?” 洛蔚宁被柳澈绕得有点懵,蹙眉想了好一会,在听到对方那句“总得好好活着”的时候怔住了,而后终于拨云见月。 杨晞在家书里告诉她“活着归家”; 李超靖临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叫她活下去,只要活着就是对他最大的告慰; 而她欲救出杨晞,首先不也是活着吗? “为什么不能一样呢?”柳澈反问她。 洛蔚宁顿时露出愉悦又羞愧的笑容,眼眶含着泪水,轻声道:“对呀,为什么不能一样呢?” 她以为自己苟且偷生,对不起兄弟而痛苦;她以为自己把杨晞抛在汴京,无法及时归去而自责;她以为自己活着就是个罪恶。 如今听柳澈一番话才彻底顿悟,她活着,她存在就是所有事情的意义。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黑暗和磨难总有过去的一天,好好活着就够了!”柳澈的手拍了拍洛蔚宁的肩头,然后愉快地往灶房走去了。 “好一句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妙哉,妙哉!” 洛蔚宁看着晴空朗日,放声大笑了起来。 而在灶房的柳澈戴上了围裙,站在石台前,拿起一尾黑鱼放在砧板上,挥起刀拍在鱼头上,大鱼尾巴挣扎拍了几下,最终一动不动。 柳澈看着鱼,想起大夫说多喝点鱼汤、吃鱼肉更利于恢复身体,而且以前听军中的人说,洛蔚宁最爱吃鱼,所以每隔几日她会让部下带一尾鱼回来。 透过宽阔的窗户,她看到洛蔚宁还坐在那儿笑,本来替她高兴的,但忽然又忍不住气恼。她用刀背吃力地刨鱼鳞,时不时看看洛蔚宁,嘴里喃喃自语:“老娘从小到大就没下过厨,遇上这一遭,不知为你做了几顿饭了。醒来几天,连一句问候的话都没跟我说过。哼,早知道死了算了!” 死了的话洛蔚宁还会为她哭两天,现在活着又是做丫鬟又是做师傅,一句关心没得,还老给她摆臭脸,凭什么呀? “老娘为了救你也牺牲惨重好吗?” 说完,脑海骤然回响起慕容清的话音,“你陪我一晚我就放了你。” 声音蛊惑而暧昧,柳澈仍记得当时打在耳后根的热气,柔软炙热的唇瓣吻落在自己的颈窝,她脸红心跳,感觉脖子一阵刺痒,情不自禁摸了摸颈窝,转瞬又反应过来,疯狂地摇头。 那晚慕容清无礼放浪,自己怎么还怀念起来了? 柳澈从口中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当她把注意力放回砧板上的鱼的时候,才发现鱼鳞不知在什么时候刮干净了,还把鱼肉都刮掉一层,弄得砧板和石台上肉沫乱飞。 到了傍晚,孟樾和其他女兵回来的时候看见洛蔚宁坐在厅堂的交椅上,手里捧着一本《老子》认真研读,虚弱苍白的脸神采飞扬,完全寻不着前几日颓丧消沉的神色,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大家都回来了!”看见她们陆续进屋,洛蔚宁首先笑着问候。 大家满脸惊疑,脚步都顿了顿,难不成今日太阳打东边出了? 很快她们回过神来,露出微笑,陆续喊:“洛将军。” 大伙看到站在茶桌边缘的柳军师,脸上同样如沐春风,更加狐疑了,不晓得这一天内柳军师和洛将军谈了些什么,又达成什么样的协定,让两人如释重负,容光焕发了。 柳澈见她们奇怪,不好解释,就清了清嗓子,道:“看看今日大家的收成。” 然后,女兵们按照惯例逐个上前,把今日赚到的都上交。 首先上前的是一名约莫十七八的女兵,放下十枚铜钱,无奈道:“顺军南下洗劫后,百姓都穷了,卖艺一天只得十个铜板。” “十个也好,辛苦小青了。”柳澈笑着拍了一下年轻女兵的肩膀。 第二个女兵上前搁下两窜铜钱,开心道:“如今柴薪价贵,我们几个人打柴一天就有两百文了。” “辛苦你们了!” 其他女兵有的下山在路上卖茶卖包子,有的帮忙装卸货物,识字的帮人写家书。 孟樾最后才走上前,身着灰旧粗布衣,衣服上沾着大大小小的血迹。黝黑的脸渗出一层显而易见的油腻,手里拿着头巾抹了抹脸。 她放下三串铜钱,对柳澈道:“今天还是只有几百文,不过老板给了一条大猪蹄,刚好让洛将军补补!” 柳澈道:“那就刚好了,以形补形!” 闻言,所有人都哈哈笑了出声。唯独洛蔚宁看了一眼自己那条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右脚,气呼呼地从嘴里吐出一口气。 原来孟樾这段日子都在山下和三个屠夫一起挨个村子杀猪去了,一天杀好几头,供附近几个镇子的肉贩子售卖。顺军南下劫掠了许多财宝和牲畜,猪都集中在村子里,同时屠户也多逃难去了,所以十分缺人手,才让孟樾有了机会。 虽然辛苦,但她一人一天就赚几百文,比其她上百名女兵赚的一半还要多。 洛蔚宁望着桌上一堆铜钱,不禁自惭形秽,道:“大家那么辛苦,还要养着我这个吃白食的。” 孟樾赶紧道:“将军又怎么是吃白食的?” 另一名女兵嬉笑道:“对呀,大伙辛苦一下,把将军养好,等着您带我们继续建功立业呢!” “对呀,对呀……” 众人纷纷附和,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洛蔚宁也将方才的惭愧抛却,露出明朗的笑容,“好!” 第177章 祭壮士挥师南归 ◎阿靖他直到死还紧紧地把你护在怀里◎ 又过了大半月,洛蔚宁身上的内伤外伤几乎痊愈,只有摔断了的右腿还无法下地走路,伤筋动骨三个月,她每日只能拄着拐杖或在庭院,或在山上的小路打发无聊。 黄昏时分,下山谋生的女兵们陆续回来,众人聚集在厅堂内,两名在官道旁卖茶食的女兵把路上打听到的消息告诉洛蔚宁和柳澈,顺军一路北返,途径此地,留下了千余名士兵安营扎寨,另外北方各大重镇也分别驻扎着两个营的顺军,据说都得到了朝廷的许可。短短几日内,那些顺军协助朝廷平定了周边的“叛乱”,还将百姓洗劫了一番。 今日她们就撞上了顺军,若不是两人机警,今日恐怕落入顺军的虎口了。 本就逃得所剩无几的百姓再一次大批南逃,女兵们的收入也愈发微薄。 众人听罢,无不愤慨。 “向从天竟然让顺国驻军大周境内,这不是妥妥的出卖大周吗?顺军野蛮无礼,百姓如何受得了?”洛蔚宁说罢,气恼地拍了一下茶几。 柳澈平静道:“他也知道自己江山不稳,只能依靠顺军了。” 此前顺军一路南下,大周军队战败后,许多士兵成了溃军,几十人或几百人各占一个山头,成为“土匪”,有的靠抢掠百姓谋生,而有的听闻皇帝驾崩,向从天当上摄政王后,以讨伐向从天为名,将矛头对准了官府,形成“叛乱”。无论土匪还是叛乱,都给向从天的统治带来巨大的不安定,故而他邀请顺军驻扎境内,协助平定溃军。 顺军虽然也劫掠百姓,但兵力强悍,正如向从天所愿,不消几日就平定了多起叛乱。 “那打听到太子殿下和秦帅的消息没有?”洛蔚宁又问。 两女兵摇了摇头。 她们是柳澈特意安排在路上卖茶食的,次要是赚钱,主要还是打探消息。一个多月过去了,只听闻太子和秦渡领着五万大军离开了汴京,却不知去向何处。 柳澈慢慢踱着步子分析道:“此前顺军南下后太子不曾出现,如今顺军折返,驻扎在北境各镇,他更不可能在北境。依我看,大概到南方去了。” “南方!”洛蔚宁惊讶而焦急,“太子怎么去南方了?” 大周地势北高南低,历来得北境者得天下,前唐朝安史之乱,正因为肃宗皇帝拒绝南下,在西北重组朝廷方平定叛乱,守住了国土。若太子和秦渡去了南方,失去地形优势,收复朝廷将变得无比艰难。 柳澈叹了口气,无奈道:“大概是为了躲避顺□□芒,不得已而为之吧!事已至此,这段日子大家就多加小心,赚多少钱无妨,别让顺军和官府发现就好。北境我们是不能待了,太子和秦帅早晚会起兵,等收到消息再投奔他们。” 洛蔚宁想了想,也颔首认同柳澈的决定。北境各镇皆有顺国驻军,加上官府已掌控在向党人手中,那些“叛军”很快就要被歼灭,若她们再举事,同样名不正言不顺,注定站不住脚跟! 接下来,等待消息的日子漫长而煎熬,洛蔚宁只能每日读书平复心绪。 心情平静,寝食安稳,她的身体恢复得竟比伤前要好,右腿终于停止了敷药,不必拄着拐杖行走。按照大夫叮嘱,她每日轻轻地踮着右脚走上一刻,以恢复经脉流通。 这日晌午,她和柳澈、黄月三人正在吃饭,打探消息的两个女兵就跑回来了,她们神情激动地告诉她们,太子果然在南境起兵了,他们得到南境各州官府的效忠,打着清君侧的名义,以京南和淮西两路交界的苍木岭为据点,北上讨伐向从天。 洛蔚宁听罢,激动得立即搁下饭碗,一拍桌子,同时站起来,“太好了,柳军师,明日我们就出发投奔太子去!” 顿时,大家的表情都凝固了,屋里鸦雀无声。洛蔚宁偏过头才看见柳澈向自己投来的眼神,平静里藏着锋芒。 “你腿能跑了吗,能上阵杀敌了吗?” 洛蔚宁被柳澈两句话问得哑口无言,最后蔫头耷脑地坐回椅子,拿起筷子捧着碗安安静静地扒饭。 日子不紧不慢地走过了一月,赵珙的军队攻破了几座城池,又丢掉了几座城池,一切消息都通过两名女兵的口中传达到洛蔚宁和柳澈这里。由于不占地形优势,赵珙的军队以败绩为多。洛蔚宁想到自个腿伤的情况,瞎担心也没用,于是和柳澈一起在屋内摆沙盘,画地图,先行谋划作战计划。 这一日,是洛蔚宁恢复练习枪术的第三天。夕阳斜斜地洒在山上的庭院,一袭瘦削的身躯仿佛裹上了金装。洛蔚宁穿着窄袖短褐,手里挥舞红缨枪,动作苍劲有力,下盘稳如磐石,身姿矫健如游龙,完整地把一套秦氏枪法耍了出来。 最后飞跃而起,握住抛出半空的枪杆,双脚稳稳地回落地上。 枪杆轻轻杵在地上,洛蔚宁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黄月随柳澈立在屋檐下看了许久,快地拿着巾帕走到洛蔚宁面前。洛蔚宁微笑着说谢谢,接过巾帕便擦在额上。 柳澈亲眼看着洛蔚宁练了一个时辰,看她身体无恙,力量充沛,右腿也矫健如飞。 连续三日状态如此,她露出微笑,长舒了口气,然后抬高声音道:“黄月,你立马下山找孟樾她们,买些纸钱,再买一壶酒还有路上的军粮。” 洛蔚宁和黄月一怔,转瞬就明白过来,喜笑颜开。 黄月重重地嗯了一声,然后小跑着冲出庭院,沿山路下山去。 洛蔚宁咧嘴笑得灿烂,看向柳澈,柳澈只是浅浅一笑。 尽管柳澈只有寥寥几句话,黄月却把所有意思都领悟出来了,她到山下看到自己人后就吩咐她们收工,用今日的工钱买行军的粮食和用品,接到消息的女兵又将消息帮忙传递给其他女兵,很快所有女兵都行动起来,赶在天黑前回到了山上。 晚霞出奇的绚丽,绯色和金黄覆盖着半边天,停泊在天空的云团像是被火焰烧着似的。 柳澈带着洛蔚宁和一众女兵走到另一座山,原本光秃的树木都长出了绿叶,地上冒出一层浅浅的翠色。她们来到一座坟冢前,看着插在坟包前的一块石碑,脸上仿佛覆盖了一层霜,十分凝重。 洛蔚宁第一次看到这块坟冢,眼睛满是悲痛,慢慢地弯下腿,单膝跪了下来。手触摸到石碑上,指尖划过雕刻在上面的一个个文字,是李超靖以及几十名部下的名字,末尾还附有一句“暨荡寇军十七十八营壮士”。 只听见身后的柳澈道:“我们只找到了四十五具尸体,有的面目全非,不知名姓,便只能和那些尸体都寻不着的兄弟,以‘十七十八营壮士’,寥寥几个字招魂入冢。” 荡寇军出师十万大军,晋城陷落之日剩下一半有余,共九十九营,而跟随洛蔚宁垫后,被秦扬绞杀的正是十七十八营,都是洛蔚宁最亲近信任的士兵。 在柳澈的示意下,女兵们开始在坟冢前上蜡烛、烧纸钱。 而洛蔚宁的眼睛依然盯着那些名字,指尖触摸过的每道痕迹都像刀子那般,一顿一顿地刺在她的心里,令她悲痛欲绝,泪水不止地从眼眶滑落。 柳澈想起了一些事,眼圈红红的,“阿靖……”她强忍着泪水,抽了一下鼻子,接着道,“我们是在一处草坑里发现你们的,阿靖他直到死还紧紧把你护在怀里,废了好大的劲才把你从他那里拖出来。” 洛蔚宁听罢,发出痛苦的抽泣声,“难怪从悬崖摔下来我还能逃过一死。” 她想起很久以前,李超靖笑着对她说,以后要做她的盔甲,只要有他在,谁也伤不了她。当时他的笑容漫不经心,像平时嬉皮笑脸,以为在说笑,没想到都是他的真心话。 “兄弟,你做到了,谢谢你!” 说罢,洛蔚宁伏下身子,朝着墓碑连续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来,从柳澈手中拿起酒坛,又道:“你们且在这里安息,等我铲除奸佞,收复山河,一定亲自带人来将你们迎回汴京!” 双手举起酒坛,朝着墓碑敬了一下,最后倾起酒坛斟了三次,敬那些为她舍命的兄弟。 夜幕降临,洛蔚宁和柳澈等人回到了山里的屋子,厅堂两边各燃着一盏油灯,不明不暗,足以看清所有事物。 十几名女兵围在一块,洛蔚宁和柳澈坐在桌前,桌上堆着小丘般的铜钱,每百文就用麻绳串在一起。 “这些都是几个月来你们辛苦赚来的,最后还是用回大家身上。一会你们把铜钱拿去分给别的姐妹,每两人一吊钱。”柳澈道。 “两人?”大伙都略有疑惑。 洛蔚宁道:“我们好几百号人,一块走引人注目,会被官府发现的。所以我和柳军师决定了,除了我和柳军师、黄月三人,其余人两人一组,扮作夫妻混进难民队。你们既要装作不认识,也不能走散。孟樾负责看好大家。” “卑职领命!”孟樾拱手道,又问,“那到何地与将军集合?” 洛蔚宁说:“最近我们收到消息,太子的军队和向党军队在京南路的庞州交战。庞州一面是北方的山头,南面是苍木岭,是一块四面高地的重镇,我们猜测两军在此会有很长一段日子的拉锯战。从这里到庞州,走路也用不上三个月,到时候你们先在庞州联络汇合,再等上我们十天半月。” “将军和军师要做什么?”女兵小青下意识问道。 “小青!”孟樾赶紧警告,并瞪了她一眼。 洛蔚宁笑笑说:“这儿都是自己人,知道也无妨,我们只是打算回汴京看一看。” 她的巺子还困在汴京里,不回去把人救出来,她怎么能安心讨伐向从天这个篡国贼? 第178章 重遇李超广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翌日,天刚破晓,孟樾等女兵们就乔装改扮好,带着行李,两人驾着一辆马车陆续下山。 马匹是作战剩下的,而所谓“车”只是几块木板与四根横梁钉在一起,再用麻绳与马连接,简陋却实用,都是此前柳澈吩咐她们提前打造的。 待到旭日东升时,屋内只剩下柳澈和洛蔚宁。 “将军,柳军师,你们准备好了吗?” 黄月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两人赶紧提上包袱,洛蔚宁不忘拿上杵在墙边的红缨枪出了门,穿过庭院来到门外。 却见黄月牵着马车站在那里,马车正是柳澈行军专用的那一辆,经历多场战事竟还完好无损。 黄月头发束起,身上穿着灰旧短打,若非唇上贴着一弯假的黑胡子,真称得上一个俊俏小郎君了。她瞧见洛蔚宁和柳澈的妆容后,不由掩唇偷笑。 黄月还是头一次见柳澈出行的时候褪去亮眼的红装,穿上朴素的步衣,头上还包着灰蓝色的头巾,就像村里的少妇。而洛蔚宁则是一身深灰色短褐,同样用头巾包着发髻。她的上颌也贴了假胡子,比黄月那一撮还要粗长,原本冷白的脸蛋不知涂了什么,看起来黝黑黝黑的,加上晶亮的大眼睛,衬托得像个命苦的昆仑奴。 “笑什么,正经点!”柳澈嗔道。 “那我们路上以什么身份示人,军师?” 柳澈看了看洛蔚宁,犹豫片刻,心虚地道:“要不我们扮作夫妻,黄月扮作车夫?” 洛蔚宁浑身一个激灵,脱口而出道:“不行!” 因为着急话音有点重,还带着急迫。 柳澈着实被伤到了,不过是假扮一次,何必如此较真?她心里很是委屈,面上却还要佯装委屈,“得了,知道你家里有妻子了!只是假装而已,我又不会吃了你!” 洛蔚宁也醒觉自己方才的语气无礼,难为地笑了笑,说:“也不仅如此啦,只是我这模样和你实在不搭,说是夫妻也没人信。” 说着,洛蔚宁的目光在柳澈和自己的身上逡巡了一遍,柳澈跟着看了看,好像确实不搭,顿时哑口无言,将怒气压了回去。 “那你决定吧,用什么身份?” 洛蔚宁轻松地笑了,快步走到黄月面前夺过缰绳,回头对柳澈道:“柳军师和黄月看起来更搭,你们装作夫妻,由我来当车夫。” 北境官府里的人鲜少与她相识,她的脸也涂成这个模样,即便做车夫,想来也无人认得出来。 “好吧!” 柳澈无奈,兴致缺缺地走向马车,黄月偷笑着接过柳澈的包袱,先上了马车,随后伸手向柳澈。 “娘子,快上车吧!” 柳澈一双杏眼瞪了一下黄月,惹得黄月发出咯咯的笑声。 为了掩饰身份,洛蔚宁把红缨枪绑在车底下,然后坐上车前梁,一手拉缰绳,一手持马鞭。 “坐稳啦,要出发咯!” 说完她扬起马鞭,不重不轻地打在马屁股上,枣红色的骏马抬起马蹄,迎着金黄的旭日,哒哒地往山下走去。 洛蔚宁的脸被阳光照得暖暖的,愉悦的笑容镀上了一层光辉。 她们的马车很快混入了南下的队伍,一路上不少难民和商队,她们丝毫不起眼。每到两城交界处,都会有官兵搜查行囊,目的是防止溃兵携带兵器聚集叛乱。 由于兵器都藏在车底下,有障物遮挡,故而她们一路无惊无险,顺利回到了开封地带。 三人在汴京十里外的镇上找了一家客栈安顿下来,然后到街上闲逛,打探汴京的消息。 一路走着,可以看到临街两旁的门店多是客栈、饭馆,无论街上抑或是店里,有络绎不绝的人。一些是来汴京做买卖准备入城的商人,另一些则是身上稍有钱财的难民。 她们很快就从别人的交谈中得知汴京各大城门,时时刻刻都守着许多禁军,据说是为了防止反贼入城作乱,他们对进出的商队、行人进行盘查,遑论是刀剑等物,就连百姓用作防身的短刀,只要超出一尺便要将人扣下盘问,无罪释放后一月内更是不得再次入城,多日来被冤枉抓捕者不计其数。而且每日限定人数入城,对城里城外的通商、交流破坏甚大,引起不少民怨。 翌日,洛蔚宁和柳澈便让黄月留守在客栈,她们到汴京北门查探情况。 顺军刚撤退之时,四面城门各开一扇门。两个月过去了,只加开了一道偏门,未能恢复从前那般进出自由。北门正门通车马,偏门通行人,两条队伍在门外排开了长长的队伍,往往是队伍后多了三个人,前面仍未前进一个位置,可见盘查之严苛。 虽然如今还未入夏,但长久在太阳下,人难免又热又累。道路两边有好几家茶肆,在进城的人招呼下,一趟又一趟地给他们送去茶水和食物。 洛蔚宁和柳澈就在距离城门约莫三丈外的一家茶肆坐下,点了一壶茶和两笼包子,一边细嚼慢饮,一边观察城门入口的情况。 城门外把守着禁军,男人上前需解下外衣搜身;面对妇女,有专门的禁军拿着一根短棍,在妇女身上各处戳戳,许久才放行一人。 洛蔚宁看着这荒唐的一幕幕,不由得嘲笑道:“畏民如此,就算得到权力又如何?” 柳澈也轻声道:“这种人从古至今多得是,即便每日每夜过得提心吊胆,也要将权柄和财富攥在手里,看似拥有,却失去了生的乐趣。” 就在两人感叹的时候,禁军把即将接受盘查的百姓往后赶去,引起一阵剧烈的骚动。人散开后,她们才发现城门旁边还贴着城墙筑起了一座行刑台。六名身着囚服的罪犯各由两个禁军押着登上刑台,朝外跪下,即将在众目睽睽下被斩首。 仔细去看那些死囚,皆是男子,有年轻的也有壮年的,他们神色平静,无一惧怕。居中者上颌留着一撮粗黑的胡子,刀削的面容显出大义凛然的样子。 洛蔚宁觉得有些眼熟,蹙眉想了想,随后悄声道:“是石将军。” “你认识?”柳澈问。 “是几年前秦帅手下的一个军指挥使……” 柳澈左右顾盼,顾忌身边人多,清了清嗓子,并使了个眼神。洛蔚宁瞬间会意,收住了话头,继续把目光投向刑台上。 不久,她们瞧见一名身材挺拔的将军沿台阶登上刑台,那将军头戴黑盔,身穿黑色短甲,腰间挂军刀,左手握着刀柄,身后有两名部下跟随,来势汹汹。 一开始,洛蔚宁和柳澈只觉得那名将军的身影熟悉,当他登上刑台,转过身躯面对她们的时候,两人的心房陡然一震,惊得双目圆睁,脸上全是难以置信。 “阿广。”过了许久,洛蔚宁才从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 柳澈也道:“他还活着……” 刑台上,李超广板着一张冰冷严肃的脸,朝着入城的百姓高声道:“五日前,这里有四人混入汴京,与他……”说到此处,他抬起腿踏在居中跪着的石将军的右肩膀上,“互通消息,勾结叛乱!所幸朝廷英明,未到叛乱就识破几人的诡计。今日本将奉命监斩几人,目的是为了向你们警示,如若想进汴京行不轨,下场有如这几人!” 说完,李超广回到监斩官的座位前,拿起“斩”字令牌,干脆利落地掷在地上。随后,刽子手举起刀,刀身与晌午的日光相映,反射出刺眼的寒光,五道鲜血先后在空中划出半弧,死囚皆人头落地。 百姓们有的放声叫好,也有的被吓得哗然失色。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显然,洛蔚宁和柳澈仍在为李超广投敌而震惊。 她们看着禁军的把尸体搬走,李超广又回到前面,从容提起石将军的首级,带着冷峻而凶狠的神色开口警训百姓。 洛蔚宁望着自己曾经那个忠厚善良的部下变成眼前这个嗜血的杀神,心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揪住,痛得几乎窒息。 她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想好好看清楚这到底是不是真的李超广?她始终不敢相信,她和李超靖舍弃性命掩护他突围,他转身就投靠了向从天;李超靖至死护她周全,身为兄长的李超广却背叛了自己! 更令她痛心疾首的是,她把杨晞和宝宝托付给李超广,最后竟成了一个错误。 许是洛蔚宁与柳澈的目光过于灼热,李超广说着说着,眼睛不经意落在她们脸上,顿时怔了一下。他在敌人眼皮底下太久了,早已把隐藏内心的技能练得滚瓜烂熟。他的容色很快恢复成冷峻,视线也装作游离,只有他知道他的目光在洛蔚宁和柳澈的脸上再没挪动过。 即使她们乔装改扮了,他还是从她们震惊、失望的眼神里,一眼就把她们认出来了。他喜悦、激动,内心波澜起伏,但口中那些违心话始终没停过。 “这五人将在城楼上悬首三日,以儆效尤!” 李超广说罢,有几名禁军就上前收拾首级。 大概是他装得太像了,方才的目光显得太过分散,洛蔚宁和柳澈以为他没瞧见她们,当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她们就转身走了。 李超广在刑台上站了好一会,从幢幢人影中只觅到了她们的背影。当她们的背影消息在人海中后,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疾步往刑台下走去,解开自己那匹黑色骏马,骑上马背,立即扬鞭策马。 一人一马沿着阔落的街道飞奔,在进入内城之前转了个弯,跑到巷子深处无人的地方才拉停了马。手颤抖不止,紧紧扯着缰绳,然后气喘吁吁地从衣领下扯出一条红巾,是当日在北境柳澈亲自为他戴上的那条平安巾,他握着平安巾,突然仰面放声大笑,又哭又笑。 “她们还活着,她们还活着,哈哈哈……” 第179章 盼重逢只求一眼 ◎眷恋和思念穿过泪水,紧紧附在杨晞身上。◎ 夜空高朗,皎洁的月光悬挂在中央,天幕里铺满灼灼闪耀的星子。 杨晞伫立在闺阁外庭院的长廊里,她手里握着那块玉璜,贴于心房前,视线始终看着东方那颗硕大闪亮的星子,眼眶含着泪水,脸上难掩激动与喜悦。 她的阿宁果然还活着! 这是午后李超广亲自来杨府告诉她的,还记得当时李超广和此时的她一样,又是笑又哭,跟她说在北门外瞧见洛蔚宁和柳澈了,她们为了躲避官府,乔装改扮,又因为进城的通道盘查得严而离开了。猜测她们既然想入城,必然还留在汴京附近继续想办法进城。 而当她听闻消息那刻,一颗心几乎跳将出来,激动得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她低下脸庞,宽慰地舒了口气,缓缓阖上双眼,两行泪水从眼眶滑落。心道:“你果然舍不得抛下我,阿宁,我会想办法见去见你的。” 另一边,小镇客栈的二层客房里,洛蔚宁坐在窗台上,背靠窗框,一腿伸直横在窗台上,另一条腿曲起。一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另一手拿着小壶桂花酿,望着窗外的明月,时而喝酒,时而叹气,心里分外惆怅。 她一面感叹人性不经考验,想不到李超广背叛了自己,一直善良忠诚的李超广竟也有杀人如麻的另一副面孔。 另一面,她为无法入城见杨晞而发愁,一年多的日子,说长不长,但因为经历了太多变故,一年前的日子对她来说就显得特别遥远,她对杨晞的思念也在一日一日中变得浓烈。如今只隔着一道城门,却无法相见,这种滋味实在太痛了。 她倾起酒壶倒了一大口酒,甘甜清香的桂花酿竟似一淌黄连汁,她几乎是咽下去的,温热的酒水流淌在身体里,她仰望月色,这一刻终于明白古人道的酒入愁肠愁更愁。 “还没睡呢!” 就在这时候,柳澈的声音传来,她偏头一看,人已经来到面前了。 柳澈扫了一眼洛蔚宁的脸,很快就捕捉到对方赤红带着氤氲的眼眶,瞬间了然。她不声不响,夺过洛蔚宁的酒壶,仰起头浅浅喝了一口,然后唉声叹气。 道:“汴京城门戒备森严,混进去尚且难,把巺子带出来更不容易。你有何打算?” 洛蔚宁道:“我想再到别的城门看看,或许有不一样的发现。” “李超广……” 柳澈提及这个名字,一时思绪飘散,想起在北境最后分别之时,李超广红着脸请求她为他戴上平安巾那腼腆模样,好一个害羞真诚的大男儿,她简直无法把今日在北门见到的那张暴戾阴狠的脸代入李超广这个人身上。 既感到可惜,又不愿相信。 沉吟半晌,她继续道:“也不晓得他经历了什么,到底是真投敌还是假投敌,若是假投敌,事情就好办了。可是呀……又不能冒这个险,让他知道我们还活着。” 洛蔚宁仰着头,盯着夜空,久久也一言不发,那思念的模样令柳澈心里惴惴不安。 “你必须要带走巺子吗?” 向从天当上摄政王,独掌大权已有三月,朝廷和禁军队伍里估计都清理得差不多了,她们两人势单力薄,一旦被发现唯有死路一条,她着实不希望洛蔚宁冒这个险。 洛蔚宁道:“我好久没见过她了,我好想她,她一定以为我死了,她该有多痛苦!如果不带她走,日后我怎么放心地协助太子收复江山?” 她的语气愈渐激动,泪水很快充满了眼眶。 “俗话说,虎毒不食儿。巺子毕竟是向从天的女儿,他把她扣在汴京,或许不是为了要挟你,我相信她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可那场梦境呢?”洛蔚宁又道,“她父亲就想带着她共沉沦,不带她离开,他日太子收复江山,即便不在城头上终身一跃,也会被连坐杀头。而我,便是间接杀死她的凶手。” 柳澈的心情同样凝重,这一次她理解洛蔚宁的心情,换作是自己,最心爱的人站在敌人的队伍,她也很难心安理得地杀敌。不解决这件事,日后必成为阻碍洛蔚宁的大患。 她仰面惆怅,一眼便瞧见东方那颗闪烁的紫微帝星,心想,原来紫微星也难过情关,迈不过去,随时都会凋零。 大概是因为柳澈刚好瞧见紫微星,又刚好想起洛蔚宁与她说过的那段扶乩讖语,令她忽然想起了至清真人。 那是洛蔚宁与她谈到讖语的时候提起的人物,慈荫观主持,曾经的懿安公主。 “至清真人给你的锦囊还在吗?”柳澈突然问。 那是北上行军途中,洛蔚宁拿着一个锦囊和她提起的:举行出征大典前至清真人特意遣弟子给她送来锦囊,说里面有破解杨晞宿命之法,但只能在她最想回家见杨晞的时候拆开。 如今正是这个时候了。 洛蔚宁怔了怔,恍然想了起来。 第二日,汴京城开封府。 那些在进城通道被盘查判定为形迹可疑的人都暂时关押在开封府的大牢里,李超广授命协助审问。晌午时分,他刚从府衙行出来就碰到了秦扬。 秦扬领着两名副将,往府衙里走去。 李超广先瞧见了他,如往常那般,心里波澜起伏,恨意翻涌,然后靠理智强硬压制着,脸上装出敬畏。 拱手道:“卑职见过大帅。” 秦扬效忠向从天,联手篡夺朝政,如今也得偿所愿成为了大周的兵马副帅,表面上比禁军殿前司都指挥使郑铭要低一品,实际上他掌握着兵权,势力更大。 秦扬停下脚步,睥睨着李超广,眼中现出了猜忌。 道:“听人说,昨日你进了一趟杨府……” 李超广早料到会被盘问,故而昨日得知洛蔚宁还活着,想亲口把消息告诉杨晞前就想了一个正当的理由。他早有准备,于是神色平淡道:“是的,多谢大帅关心,昨日去找杨医官实在是不得已为之。自吾弟战死以后,家母思念成疾,近来越来越严重,宫里的御医卑职也找过,奈何不见效。杨医官以前在宫里擅治妇病,所以卑职唯有尝试求助她。虽然此前有过过节,可念在一场旧识,杨医官并没见死不救。” 秦扬的脸上浮现揣测之意,想起一个月前就听闻李超广提及母亲生病,告过两日假陪伴。如今病重找杨晞开方子也不足为奇,于是他放下猜忌,道:“原来如此,还望令尊早日痊愈。” “多谢大帅。” 李超广回头看着秦扬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踏进开封府,放心地舒出一口气,这事算过关了。 那厢杨晞得知洛蔚宁还活着,料到她想进城,接下来几日必然还在京城周边行动,便和杨仲清商量以杨家的名义在城门外设置粥棚,施粥赈灾,杨仲清很快就派人筹备了起来。 而这厢洛蔚宁和柳澈到各个城门外观察,寻找可以入城的漏洞。然而每个城门都和北门一样,只开两个城门,禁军对入城者的盘查同样严苛。 第三日两人来到西门外,发现此处景致和其他城门外别无二致。除了入城的队伍排成长龙,附近还聚集了许多无家可归的难民,他们都没有通行路条,面对城门搭起长长的廊棚,带着孩、老人席地而躺,为的是朝廷开恩收容他们入城。 不知过了多久,难民棚里一阵躁动,原本躺着久久不动的难民纷纷坐起来,接着拿起碗,携老扶幼跟着人流而去。 柳澈和洛蔚宁疑惑地望着他们。 柳澈忍不住嘀咕,“他们去哪了?” 这时候,一名茶肆伙计小跑回来,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他胸前挂着一宽而扁的木蒸笼,装着热腾腾的包子,上面还铺着蒸包子的那层白布。 他回到蒸笼旁对老板说:“当家的,今日不必做那么多包子了,北门那边有人施粥,卖不动咯!” 看着伙计解下蒸笼,柳澈抬高声音问:“这位兄弟,什么人在北门施粥?” 伙计笑道:“听说是杨家,汴京有名的医家,族中许多人在宫里当御医,果然还是大夫心善!” 洛蔚宁听到杨家两个字后,陡然震惊,整个人都僵住了,脑子顿时一片空白。过了半晌才猛然惊醒,望向柳澈。 “看来这粥是为你而施的!” 柳澈也激动地笑了,有点意料不到。这件事起码让她得到两个信息,一是杨晞已然得知洛蔚宁还活着,故意在北门外施粥,为了把洛蔚宁吸引过去,还大肆放出消息;二是,那日李超广一定看见了她们,是他把消息告诉杨晞的。她想……以杨晞缜密的心思,不至于被李超广利用来抓捕洛蔚宁,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李超广并没叛变。 然而当她从思索中回过神来,高兴地准备把自己的判断告诉洛蔚宁的时候,却发现眼前的座位空了。 “洛蔚宁?” 她回头一看,对方的背影都离开了五步远。 “岂有此理,也不等等我!” 她猛地站起来,顺手搁下几枚铜板,然后拔腿追向洛蔚宁。 洛蔚宁脚步匆匆,柳澈比她矮上一截,小跑着才勉强跟上了她。她们很快来到北门外,果然,除了等候进城的两条队伍,还多了几条队,男女老幼皆有,许多人头发散乱,衣衫肮脏,无一不拿着一个空碗。 洛蔚宁并没失了理智,警惕地环视四面,瞧不出有埋伏的痕迹才挤出难民队伍,柳澈艰难地紧随其后。 “别走那么快,等等我!” 话音刚落,柳澈就撞在一堵人墙上,吃痛地啊了一声,抬起头,发现洛蔚宁僵立原地,目光盯着前方。她摸着被撞疼了的鼻子,走到洛蔚宁身边,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很快就出现一抹淡蓝色的倩影。 施粥棚下,队伍共有六条,杨晞和另外几名杨府族人亲自掌勺给难民施粥,旁边有樱雪帮她打下手。 无论周遭多少人,多少声音,洛蔚宁全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目光只剩下杨晞忙碌的身影。她的巺子和从前一样,喜爱穿一袭蓝色常服,只是身形变消瘦了。虽然她对面前的每个难民都露出柔和的笑容,可不难看出,一张像幽兰般漂亮清雅的面容添了许多憔悴。在她昏迷在床,或是在山上养伤的那段漫长日子里,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想到此处,洛蔚宁心若刀绞,眼中漫上了泪水,眷恋和思念穿过泪水,紧紧地附在杨晞身上。 只见每个难民走到杨晞面前,杨晞的动作都会顿一下,认真地把目光停留在难民脸上。然后每过一会,她就会抬头远眺,在人群中寻觅着。 洛蔚宁和柳澈知道,这些动作全是为了洛蔚宁。 很快,两人来到杨晞掌勺的那条队伍后排队,身后陆续添了许多人,脚步也随着前面的人慢慢往前挪。 每前行一步,洛蔚宁显然感觉自个的心多跳一下,仿佛很快就要冲出身体。 她满脑子都在思考一会要跟杨晞说点什么,很怕自己舍不得离开,按捺不住思念而当众相认。 而柳澈也有此担忧,一路提醒了她两次。 队伍最前方,杨晞从开始施粥到如今接近晌午,已有一个时辰,手臂酸疼她强忍着,额角渗出汗珠只能抬袖轻轻揩一下。 樱雪好几次提出顶替她,让她坐下休憩休憩,她却听不进去,生怕休憩一会就失去和洛蔚宁见面的机会。 她的动作一如既往,一个难民离开,另一名难民上前,目光在对方脸上停留半晌,眼前的人面容黝黑,眼睛麻木,很快就确定不是洛蔚宁,于是她微笑着舀起一勺粥倒进难民的碗里。 难民一边感激地连声道谢,一边捧着粥离开队伍。 杨晞又抬头在队伍中搜寻了半圈,有点失望,累得长舒了口气,又强打起精神继续施粥。 就在这时候,粥棚里响起厚重而杂沓的脚步声,未来得及回头就听闻身边传来男人的声音。 “表妹,我来帮你吧!” 熟悉而令人厌恶的声音,打碎了杨晞的所有希望,心情一下子沉入了深渊。 她的动作僵住,神色仿佛凝固了。 面前的年轻女难民把碗递将上前好一会了,等待着杨晞。这时候,秦扬拿起桌上空置的木勺舀了一大勺倒进难民的碗里。 杨晞偏头看了秦扬一眼,又环视粥棚,另外的队伍也多了一名禁军将领帮忙施粥。 盯着秦扬虚情假意的笑脸上,她的眼睛充满恨意,胸腔起伏着,如果可以,她恨不能将秦扬碎尸万段。 可最终她什么话也没说,搁下勺子退到一边去,目光开始往人群里搜寻。 秦扬轻笑一下,毫不在意她的冷漠和憎恨,毕竟这件事的确是他故意为之。李超广与她刚见过面,隔了一日她便到城外施粥赈灾,他怎么能不起疑心?若杨晞施粥是有目的的,十之八九与洛蔚宁有关。洛蔚宁当真命大还活着的话,他无论如何也要把人抓住,绝不放过一丝机会。 施粥队伍后面,原本洛蔚宁前面不足二十人,很快就能和杨晞重逢了。当她瞧见秦扬突然出现的时候,心情何尝不与杨晞一样?怦然的一颗心仿佛停止了跳腾,彻底坠入了深渊。 她的目光始终附在杨晞身上,无论柳澈提醒了几次,仍然不肯从队伍中离去。再上前就要被秦扬发现,柳澈只能硬拽着她离开人群,她一路回头,眼睛含着泪水,既不舍又不甘心。 嘴里低声喃道:“巺子,巺子。” 她么希望杨晞能看到她,哪怕与她对视一眼就足够了。 杨晞寻觅着,忽然瞧见一双黑漆明亮的眼眸,灼灼水光,露出一道眷恋不舍的目光,像一把刀精准地刺中她最柔软的心坎,然后又消失在人流中。 她慌张地从施粥棚跑出去,穿过队伍进入人群,看到身形与洛蔚宁相仿的人便拉着对方看一眼,不断地走,不止地寻,终究找不回那双熟悉的眼眸。 第180章 锦囊之言 ◎大业未竟,莫回头。(修改)◎ 洛蔚宁被柳澈从汴京城外生拉硬拽回到客栈,满肚子的不甘积压了一个下午,到了晚上,她握着佩剑就开门而出,孰知刚到门口就听到对面传来柳澈的声音。 “你要去哪?” 洛蔚宁顿住脚步,抬头就看到柳澈在和她隔空相对的走廊上,坐在小茶台前嗑瓜子,犀利的目光朝她这边看着。 想出门被抓包,洛蔚宁脸上显得有些不服。柳澈放下刚磕出的瓜子壳,淡定地拿起桌上的巾帕擦了擦手,然后绕着走廊走了半圈,来到洛蔚宁面前。 “我就知道你还不死心,所以整个下午都在对面坐着,果然被我逮到你。” 洛蔚宁平静道:“现在天黑了,我得趁机想办法进城。” “回去!” 柳澈一声命令,突然拽着她的臂,用力将她往客房里拖,然后砰的一声合上了门。 洛蔚宁将剑搁在台上,不耐烦地对柳澈道:“柳澈,我们时间不多了。既然白天的计划被秦扬破坏,那只好晚上想办法了。如今确定阿广并没背叛我们,我就可以找他带我入城见巺子。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你为何还要阻止我?” 柳澈语气坚决地道:“不行,你当秦扬是傻的。今日他突然出现在施粥棚就表明他起了疑心,他还没完全信任阿广。你今晚若看见阿广在城楼上值守,待你上前相认,信不信周围就立马涌出一帮禁军,把你和阿广都乱箭射死?” 听了柳澈的分析,洛蔚宁眉头紧蹙,脸上现出无力的痛苦。 横也不行,竖也不行,“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柳澈平静道:“一切都晚了,如今整个汴京,从朝廷官员到禁军,都是向从天的势力,那天在城门外砍杀了几个人你也瞧见了,可见这城里面,但凡有异心的人都在向从天的严密监视之下。我相信……杨晞也不例外。”她惆怅地叹了口气,“我看,我们还是先南下吧!” “什么?”洛蔚宁惊讶而恼怒,眼眶也涌上了泪水,“都到汴京城外了,我怎么能就这样把她留在里面?我不能接受,连试都没试过,怎么就能放弃了?” 说罢,她重新抓起剑往外走,柳澈一个箭步走到门口,用后背堵住了门栓。 “让开!”洛蔚宁怒瞪着柳澈。 柳澈直视着她,目光不屈不挠。 洛蔚宁一时气急,“咻”的一声,她竟对着柳澈抽剑出鞘,但只抽出半截就克制下来了。她的手用力握着剑柄,手背青筋暴突,委屈的双眼盯着柳澈,强忍着眼里的泪水,一张白皙的脸瞬间憋得通红。 柳澈看到洛蔚宁竟然抽出剑想伤害她,一时难以置信,不止愤怒,更有失望。一股难受的气流自胸腹涌上喉咙,眼睛也同时漫上了水雾。 “你总是这样!”柳澈刚开口,声音还是嘶哑的,“每次面对杨晞的事情就毫无理智,导致最后什么事都做不好。你好好想想,在北境最后一场仗,你被秦扬围剿,可有想尽办法、用尽全力、全身心地投入战场?如果有,你何至于败得这样惨烈,何至于全军覆没?” 这是洛蔚宁第一次听见亲近的人质疑她作战不力,而且还是自己最信任,陪着她出生入死的柳澈。以前她从来没怀疑过自己在战场上的表现,如今听闻柳澈的质问,首先反应竟是心虚,接着又为自己的心虚而震惊。 过了好一会,她害怕地矢口否认,“我没有,秦扬兵力众多,还设下埋伏,就算拼尽全力我们也根本不是对手!” “你看,你就是有,你从一开始就想着不是他的对手,你的脑子从头到尾都只想着回汴京和你的妻子团聚,你的心根本就不在战场!” 柳澈盯着洛蔚宁的眼神,流露出不可质疑的肯定。 洛蔚宁怔住了,这时才恍然明白,原来柳澈是这个意思。而当时的她,的确没有做到全身心投入战场。原来……那一场败仗主要还是她造成的,原来她也是害死李超靖还有那两个营的弟兄的凶手。靠着别人的牺牲,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她,非但不吸取教训,如今还在感情用事。 霎时间,她的内心充满了愧疚。 “你若再这么下去,一辈子也别想赢,一辈子也别想回汴京了。不信你就去试试!” 柳澈继续道,她的语气十分失望,声音显得苍凉无力,说完就退到一旁,不再拦住洛蔚宁的去路。 洛蔚宁显然被柳澈的训斥打击到,握剑的手无力垂下,“砰”的一声,剑脱手而落,砸在了木地板上。 她缓缓转过身来,拖着无力的躯干走了两步,跌坐在鼓凳上。然后从衣襟掏出一只锦囊,捧在掌中盯着,心中充满了纠结、担忧。 柳澈的目光亦落在她手中的锦囊,心中了然,不过也着实好奇里面究竟有何良言。 “这就是出征那天,至清真人托人给我的锦囊。她跟我说,只有我最想回家的时候才能打开,我且打开看看。” 说完,洛蔚宁拉开锦囊绳子,从里面捻出一张字条。缓缓拆开,当她看到字条上内容的那一瞬间,无力地阖上双眼,两行泪水从眼角滑落。 蜿蜒的山路上,一辆浅棕色的简朴马车不快不慢地行驶着,穿过山腰,转过山坳,一路往南而去。 厚重急促的马蹄声在大地震荡,车厢不断摇晃颠簸。 只见坐在车前梁,手持马鞭,牵着缰绳操纵马匹的人是穿着一袭朴素布衣,作男儿装扮的黄月。身后隔着车帘的车厢里,洛蔚宁盘腿而坐,双手置于两膝盖上,正在闭目打坐。她呼吸沉重,眉目紧锁,脑海里全是那日在汴京城北门外所看到的杨晞为难民施粥的身影,她的身子瘦弱而单薄了,挂着笑容的脸一半是憔悴,一半是悲伤。 她一直在想,如果那天她们能互相瞧上一眼,对杨晞来说或许好很多,就不至于使她如此揪心了。她悔恨无比,恨自己愚蠢不早点把握时机,要是她看到杨晞那一刻就冲到队伍前头,赶在秦扬到来之前见上一面那该多好,她怎么偏偏死脑筋非要从后面排队。她以为迟早能见到,她以为…… “咳!” 洛蔚宁想得脑子快要炸开,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同时睁开双眸,面露痛苦之色。 坐在她面前的柳澈平静地看着她,“心神又飘到杨晞身上了吧?” 那晚她在客栈对洛蔚宁一番训斥,洛蔚宁冷静了下来,又看到至清真人的锦囊良言,终于打消了进城见杨晞的执念。第二天还承认了自己当日与秦扬交战,确实畏战,内心一味在逼自己打赢,这样就可以回汴京与杨晞团聚,心思根本就不在战场上。 她还想起她在晋城被褫夺兵权后就出现了这种情况,脑子里总是闯入许多念头,常常导致手头上的事情处理不好。她问柳澈要怎么克服这种情况,恢复以前的状态。 于是柳澈就让她试试自己每日都在坚持的打坐,佛家唤作坐禅。 现在是洛蔚宁第二次练习打坐,还不到半刻钟她就烦躁起来了。柳澈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算了,慢慢来吧!” 柳澈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物件,一只口袋敞开的锦囊、一张白色字条,瞥了眼纸条上的文字,脸上浮现一抹无奈的神色。 “我们已经离开开封三日了,你再纠结此事,不过是徒增痛苦罢了!既然天意如此,你务必耐着性子等。” 洛蔚宁看了看她,伸手夺过那张纸条,纸条上下对折,捏在两指间,然后打开,上面赫然显现几个墨色大字:大业未竟,莫回头。 “大业,何以为大业?”她呢喃道。 柳澈反问:“你认为呢,反正不是这个时候,是吧?” “只要不回汴京,我就能改变巺子的宿命吗?” 至清真人明明说锦囊里装着的是改变杨晞宿命的法子,为何只有寥寥一句话,还劝她莫要回头,她有些失望,究竟是何用意? 柳澈猜测道:“我想……不是不回,只是还不到时候。其实至清真人早就把一切看穿了,她知道如今的你势单力薄,贸然进入汴京无异于羊入虎口,人没救出来,倒赔了性命。而等到大业已定之日,你手握重兵打回汴京,方是最佳的救人时机。所以无论如何,你都要稳住心态,把心思放回当下的处境。助太子夺回江山,便是助你与巺子重逢。” 洛蔚宁重重地舒了口气,又看了一眼字条,重新对折好,然后望着柳澈道:“我明白了,这几日辛苦你了,柳澈。” 柳澈微微弯唇,淡然地摇了摇头。 而汴京之内的杨府,后院长廊上每日添了一道落寞的身影。 杨晞本来决定在北门外连续施粥三日,头一天被秦扬派人守在左右,她错过了洛蔚宁,第二日她继续去,没想到不仅北门外布下重重禁军,粥棚里每隔三步就立着一名营长以上的将官,想来也是出自当初洛蔚宁带领出征的荡寇军,那些人熟悉洛蔚宁的面孔,故而洛蔚宁是不可能从难民队伍来见她的了。 到了第三日她几乎失去了兴致,只是还抱着一线希望而亲临粥棚。秦扬的卑劣手段一如前两日,那日黄昏后,她便彻底的绝望了。尽管难受得心如刀绞,但还能勉强安慰自己,至少洛蔚宁是安全的,比起见一面,固然是她的性命重要。 她斜靠在朱色的廊柱,想得怔怔出神。 没有焦点的眼睛对着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夕阳下了山。有傍晚的风微微拂过,竟也感觉不到一丝凉意。 “巺子。” 杨仲清柔和夹杂着心疼的声音传来,杨晞的思绪终于从游离中回到现实,她站正身子,偏头看向身边的杨仲清。 “爹,你回来了。” “听樱雪说,你都站在这里大半日了,水也没喝过一口。” “爹,我没事。” “唉!”杨仲清心疼地叹了一声, “孩子,你随爹学医多年,爹记得小时候就教过你的,凡事看得开,方能体态安康。你这个样子爹实在担心,可叹你已不是孩提,爹不能像从前一样骗你哄你听话了,一切只能靠你自个。” 杨晞望见杨仲清的眼眶红了,含着泪光,顿时十分内疚,赶紧道:“爹,你不用担心,女儿身体无碍。等过了这几日,我想通了自然就好了。” 杨仲清放心颔首,“其实呀,阿宁还活在人世,这已经是足够好的消息了。” “嗯,爹说得没错。” 杨晞一直都明白这点,只是难以控制期盼重逢而又落空的难过。现在听杨仲清再次强调,她的心情仿佛穿破了一层迷雾,骤然间变得清明而放松。 180-190 第181章 秦扬含恨表情意 ◎至于归顺晋王,也只是为了娶你◎ 隔天,杨晞终于又踏出杨府,一如既往地有向从天的爪牙跟随。 马车停在成德公主府外,杨晞立在车侧,双手端在腹前,久久等候着。 自先帝驾崩以后,公主府的内侍基本换了一遍,凡来求见公主者先由内侍总管禀告,杨晞失去了当初随进随出公主府的待遇。 几个月来,这些变化杨晞已然习惯,毕竟这段日子她并非头一回登门公主府,而是第四回了,前三次赵淑瑞都拒绝会面。这次她想把洛蔚宁还活着的消息告诉她,于是再次尝试拜访,本以为继续坐冷板凳,但赵淑瑞仿佛有所感知似的,不过多久就召她入府了。 新任公主府内侍总管是一名中年宦官,乃向党人,面目阴柔,做事稳妥,但从眼神里不难看出,是个城府颇深的人。一路上他半句废话不多说,开口就是探听杨晞到公主府的缘由,杨晞也就含糊回应几句。 来到府中的园林,踏在石板路上,一边是一排翠绿的梅树,另一边是鲜艳夺目,开得正盛的各种花儿。明明一派生机,气氛却是死寂。 走到园中那间赵淑瑞专门用来写文作画的木屋外,内侍总管先禀告。 只听闻里面传出冷淡的话音,“进来吧!” 内侍总管作了个请的姿势,杨晞跨过门槛踏进屋,随后房门就被阖上,她不由得在心里暗嘲父亲的虚伪,都把整个公主府的人换了一遍了,又何必装模作样,以为她会因此相信她们的谈话不被偷听? 透过竹帘,杨晞隐约瞧见赵淑瑞端坐在窗边的案前,手里照常挥毫泼墨。 她福身道:“民女杨晞见过成德公主。” 竹帘另一头,赵淑瑞低头作画,书案上是一幅墨画,尚且只有黑白色,画中是月圆之夜下,一名头戴方巾的“公子”站在繁花满枝的梅树下,他仰着头,抬起手正在采摘花瓣。 杨晞话音刚落,赵淑瑞的毛笔尖刚好落在画中那个采摘梅花的“公子”的指尖上,画下最后一笔,然后将毛笔搁在笔架,怜惜的目光在画中“公子”的身上流连片刻,纤纤玉手拿起压尺压在纸张留白处,随后才站起来,掀开竹帘走向杨晞。 看着对方低垂着脸,依然福身的动作,她露出一抹轻笑,道:“晋王郡主的大礼,我这个没落公主可受不了。你快起来吧,过不了多久,恐怕就得是我向您这位公主施礼了。” 语气带笑,笑里又藏着一根根利针,通过每一个字狠狠扎进杨晞心里。几个月不见赵淑瑞,经历大变故,杨晞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能坦然接受赵淑瑞的仇视与冷漠,没想到她高估自己了,几句话,绵里藏针,什么“晋王郡主”什么“您这位公主”,精巧地戳到她心里最忌惮的地方,痛得她身体一颤。 她倒抽了口气,努力冷静下来,又道:“公主您永远是公主,民女姓杨,不敢僭越!” 赵淑瑞身着缟素,仍在为赵建戴孝中,一边在杨晞身边逡巡,一边冷笑着睥睨她。 “姓杨?不知你与向从天、向恒害死我父皇的那晚,可有记得自己姓杨,记得自己是杨御医,世食周禄?” 赵淑瑞的面容愈发狠厉,质问的声音带着泪与恨。杨晞听罢,痛得泪意上涌,浑身战栗不止,只好紧紧咬着后槽牙。 看着杨晞浑身发颤,强忍泪水的模样,赵淑瑞就有一种复仇的快感。这个自小玩到大的自己曾经当作闺中密友的人,瞒着她参与杀害她的父皇,背叛、谎言,令她既痛又恨。如今她有多难受,她就有多痛快! “我讨厌看到你这虚伪的样子,不过呀…也算你的拿手本领了。我真的很好奇,这十几年来,你表面与我交好,背地里谋划杀害我父皇,不露一丝痕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杨晞再也无法忍受这连续不断的挖苦,深呼吸了口气,挺直身子,抬起眸子直视赵淑瑞道:“因为就算是你父皇害死了我母亲,我痛恨的依然只有他一人,他是他,你是你,我从来都把你看作好友,从来都没有虚情假意。对待你我唯一的错便是隐瞒,我瞒着你谋划杀害了最疼爱你的父亲,我眼睁睁看着你出降兄长,却还是瞒着你了……对不起,淑瑞。” 她含着泪光,晶莹的眼眸瞬也不瞬地盯着赵淑瑞的眼睛。 赵淑瑞又道:“你对不起的又何止是我?” 杨晞露出了苦笑,“是呀,你说得没错,我做帮凶多年,杀了皇帝,仇是报了,可也把整个江山,把万千老百姓都拉进了万劫不复之地。我对不起天下人,我就是罪人,以后必遭天谴,不得好死!” 看着杨晞如此诅咒自己,赵淑瑞怔了怔,原来她也承认自己错了,难道正如此前向恒与她解释过的,杨晞不过是被亲生父亲用复仇借口利用的一条糊涂虫罢了! 赵淑瑞霎时觉得她可悲极了,摇着头冷笑了一会,忽而道:“ 只是可惜了阿宁,原本可以过上平平凡凡的日子,却因为你卷入这场斗争,最后年纪轻轻就枉送了性命,大好的才俊,真是可惜……” 谈到洛蔚宁,赵淑瑞的脸才终于现出了柔情,一双桃花眼含着明澈的水光。 “你走吧,从今以后你我恩怨一笔勾销,那十几年的情谊就当从没有过。你们兄妹我都不想再见到,以后不必来了,你也不必再热脸贴冷屁股了。” “好,好。” 杨晞哽咽着应了两声,然后若有若无地环顾了一圈,确认无眼线监视,于是上前一手拉着赵淑瑞的臂,另一手握着她的手,趁机从中塞入一张纸条。 “我走,如果这样能让公主开心一些,也好!” 赵淑瑞感受到掌心的异物,才明白杨晞的话意有所指,惊讶之余毫不犹豫地阖上了手掌。 看着杨晞离开屋子,门又阖上,她回到书案前,张开掌,看着纸条上短短几个字,她先是震惊,然后掩着嘴,一时竟分不清是抑制哭声还是笑声。 另一手的指尖触摸在案台画纸上那个“公子”的头上,轻轻地道:“还好,还好……” 且说大周局势,自向从天掌权以来,北境有顺国驻军,当地反对势力忌惮他们兵力强悍,不敢贸然起兵,使北境暂且恢复了太平。而南境各路官府不服向从天操控朝政,且受前太子赵珙拉拢,遂与汴京朝廷形成对峙。 自古以来,士大夫皆忌惮国有南北,朝廷两分,即便赵珙安于南境,向从天与他的汴京朝廷也无法容忍。更何况赵珙凭借手上重兵和秦渡的勇猛,不仅死死守住了苍木岭,还以清君侧之名进军北上,把战线延伸至北面的京南路,极大地挑衅了汴京朝廷。 为解决秦渡,向从天遂决定派秦扬出征,并下达军令,要么招降秦渡,要么杀掉。杨敏得知后,不愿秦渡与秦扬父子相杀,主动请缨出征,为成功招降秦渡添一份筹码。 出征前一日,杨敏与秦扬来到杨府,前者是为出征前回娘家拜别考妣和兄长,后者是为见杨晞一面。 杨敏随着杨仲清到家中祠堂拜别先父母,杨府内堂只剩下秦扬和杨晞相对而坐。 自打那次秦扬破坏杨晞与洛蔚宁相见的计划后,杨晞对秦扬已憎恨厌恶到了极致,无法杀掉此人,多看一眼就多添几分不舒服,很快她便起身离开。 秦扬见状,猛然站起来,冷声道:“我有话跟你说!” 杨晞的脚步顿时停在内堂中间,秦扬几步走到她身边,努力压抑自己因被杨晞厌恶而产生的愤怒。深呼了口气,道:“我就要出征,离开汴京好一段时日,有些话还是不得不跟你说。” 杨晞仍然满不在意,一句话没回。 秦扬无奈,继续说下去,“你还是回晋王府住吧,这样你和舅舅就不用处处被监视,对你对舅舅都是好事。虽然赵珙手握重兵,掌控了南方各路,可皇帝还在汴京,晋王还有顺军援助,无名无分的赵珙注定败亡。不久的将来,你父亲就会登上大宝,而你也会成为万人敬仰的公主殿下,对你有什么不好呢?” 杨晞沉默片刻,然后嘲笑道:“联合外族祸害百姓,就算当上皇帝,这江山也坐不稳,一群蝇营狗苟之辈罢了!” “谁坐了江山谁就有权主宰历史,何来什么蝇营狗苟?表妹,识时务者为俊杰,晋王是你的亲生父亲,背叛他对你毫无益处!” 杨晞偏头看了秦扬好一会,突然咧嘴,露出了更为嘲讽的笑容,“背叛亲生父亲的人可不止我一人吧,表兄你不也是?背叛父亲,左右摇摆,以前是王县公,如今是晋王,都几姓家奴了?” 秦扬最为忌惮的腌臜往事,杨晞偏偏就拿出来嘲讽攻击他,他顿时怒火中烧,双手紧紧抓住杨晞的手臂,脸涨得通红,狠厉的一双眼瞪得直直的。 “你住口!” 杨晞没料到对方会动手,手臂被钳得生疼,一时惊愕了。 只见秦扬面容痛苦,继续道,“我这么做都是因为你!同样是出身将门,别人一入军就有亲爹铺好路,而我的亲爹,不但什么也没给我,还将我苦苦挣来的营长之位给了洛蔚宁。若非投靠王敦,我什么也没有,也就配不上你!至于归顺晋王,也只是为了娶你……晋王答应过我的,等他当上皇帝,将你册封为公主那天,便是我俩的赐婚之日!” 听罢,杨晞大为震悚,双眸停止转动,周身仿佛被一团漆黑的雾霾所吞噬。 “过不了多久,我会是一个崭新朝代的兵马元帅,而你是开国公主,我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事到如今,为什么你还要执迷不悟,宁愿守着一个死了的女人也不愿抬头看看我?” 杨晞花了许久才把方才秦扬恼羞成怒吐出来的信息消化过来,完全顾不上秦扬的呼吼质问,双臂奋力挣扎,大喊道:“放开我,滚,你给我滚!” 秦扬松开双手,气呼呼地走出了内堂。 杨晞深深地喘息着,好一会才缓过来,心底的寒意蔓延起来,脸上浮出一抹冷笑。心想,还真是自己多想了,向从天如此强硬让她回归向家,原来并非念在骨血之情,而是别有所用。 她的亲爹口口声声说爱她母亲,可还不是不妨碍他背叛和利用她母亲?同样,身为他的女儿,也不妨碍被他当作一件工具,一件用作复仇,用作收买小人的工具。 所幸她早已看穿并习惯了向从天的小人之心,这一次接受得很坦然。待到杨仲清和杨敏回来,她的心绪就恢复了平和。 杨敏不见秦扬身影,瞧见杨晞眼眶泛红便没去过问。与杨晞谈了好一会,不舍、叮咛,最后方作别离开。 杨晞和杨仲清送杨敏走到大门外,目送她的马车走远,杨仲清骤然唏嘘叹息,眼里充满了不舍与怜惜。 “战场危险,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了?” 杨晞听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沉默着挽起杨仲清的臂往府里走去。 杨仲清继续道:“敏儿自小受爹娘疼爱,长大后又遇上秦帅这么一个忠直仁厚之人,两情相悦,琴瑟和鸣二十来年,本该是世间女子所羡慕的命。只可惜命有时候就是这样,总得有块缺的。她的夫君和儿子各有志向,如今走到了你死我活的关头,敏儿终得从他们之间做个抉择。” 杨晞身为女子,对杨仲清这番话感触尤其深,心里亦忍不住发酸。 何尝她姑母如此,这世间女子还不都一样。小时候依靠父亲,及笄以后嫁做人妇,为夫家生儿育女。待到丈夫离世,命运又交给另一个男人—她的儿子手中,短短一生依附男人,绕着男人转,被排斥在各行各业当中,男人的选择,便是她们的“选择”。只不过姑母更为难了一些,需在挚爱和至亲之间抉择。 “那爹认为,姑母会选择丈夫还是儿子?” “你姑母出身医家,自小长辈就告诉我们,医者当有仁心,后当有一把尺,用以衡量是非。敏儿为女孝顺,为妻贤淑,为母慈爱,是为仁。接下来的抉择,我相信她会用那一把是非之尺。” 杨晞的脚步骤然停止,“可是……” 她并不认为秦渡会被招降,而杨敏又身在秦扬身边,若要全是非,难免…… “回去吧!”杨仲清的话打断了杨晞的思考。 杨晞从担忧中抽离出来,点了点头,挽着杨仲清,安静地穿过长廊,慢慢往后院去了。 第182章 北峰镇汇合 ◎女兵立即带着洛蔚宁、柳澈去见孟樾。◎ 汴京之外,洛蔚宁和柳澈、黄月三人几乎日夜兼程地赶路,终于来到了京南路与淮西路的交界地带。 大周江山除了国都所在的开封地带,共分十二路,开封以南为京南路,而京南以南乃淮西路,两路由一道天险苍木岭为界,赵珙正是凭借苍木岭抵挡开封朝廷的兵力,将南方五路控制在手中。 如今两方战场就在地属京南路最南端的庞州,庞州南北皆为高地,双方持续拉锯了几月,始终无法把战场往南或往北转移,造成当地许多百姓逃的逃,死的死,一派惨绝人寰之状。 洛蔚宁驾着马车,沿路看到难民往北走,眼神便增添了几分注意力,行进速度也放慢下来。一路下来,百姓都是与她们一样往南走的,到了这里却看见大量百姓反道而行,显然已临近两方朝廷的交界地。 她们向路上的难民打听自己身处何方,战火打到了哪里,走走停停三四日,路上的行人渐渐稀疏。马车刚转过一段弯路,就来到一片开阔的山地,几家茶肆的招子赫然映入眼帘,地上摆了一些低矮的台台凳凳,许多行人在那儿停歇饮食。 洛蔚宁的眼睛扫视一圈,很快就瞧见其中一家的店家与伙计,“两男”两女,十分娴熟地蒸包子、擀面条,给客人斟茶,面孔分外熟悉,不正是她手下的女兵吗? 她把马车驶到那家店前,吁的一声拉紧了缰绳,然后高声道:“店家,来一壶茶和三碗面。” 四名女兵听闻熟悉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看向洛蔚宁。 洛蔚宁从马车跳下,挺直身板,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黄月掀起车帘,柳澈半个身子探出马车,和洛蔚宁一样笑盈盈地望着她们,她们全都咧嘴露出灿烂的笑容,一切尽在不言中。 为掩饰身份,几人并没有当场相认,女兵继续坚守店家的身份,给洛蔚宁和柳澈、黄月端上茶水和面食,待她们茶足饭饱,离开好一会后,她们才收拾摊子离开。 几人在前方三里地外碰头,女兵们立即带着洛蔚宁、柳澈去见孟樾。 此处地近战场,百姓不多,可官府唯恐谍人来往,管束极严。孟樾带领着几百名女兵过于引人注目,于是她们只好躲进了山村。 洛蔚宁、柳澈下了马车与几名女兵沿山路步行,马车则由黄月牵拉。 山路两旁青草丛生,路面也很窄小,只能勉强通行一辆马车。正值淮江地区的雨季,路上坑坑洼洼,泥巴又烂又粘,几人却丝毫不受阻碍,很快就走了十数里。 四名女兵重新见到头儿,十分兴奋,不断地向她们介绍此地的情况以及南下路上她们的经历。 “这儿是庞州辖下北峰镇的一条村子,离镇上最远,军队和官府都很难进来,所以里面三十多家住户都不用逃难避战。” 柳澈略有担忧,“三十多家住户都愿意接待你们,是何人出的面?” 几名女兵嘻嘻笑了几声,其中一人道:“柳军师果然神机妙算,听只言片语就晓得我们有人罩着!” 柳澈淡淡一笑,这算什么神机妙算,不过按常理推测罢了。 一个村子里忽然来了几百号陌生人,还在这儿屯兵,若非有人出面庇护,村民早就到官府检举揭发了。 她复问庇护者谁,未待手下回答,就见前路的景象变得空阔明亮。 一座座屋院在山中错落有致,一条小溪自山上而下,经过村子潺潺流向下游。好几名村妇蹲在小溪边上洗菜,谈笑声一片;还有一群穿肚兜的孩童手持小风车在路上追逐玩闹,风车翼呼呼旋转着,能听闻孩子嘻嘻哈哈的笑声;有人在山下的田地耕种,有男人挑着柴薪从山上下来。 洛蔚宁和柳澈一路上看了太多难民,有的饿得面黄肌瘦,有的横尸路边,如今看到这片充满人间烟火的景致,脸上不由得浮现欣慰的笑容。 如今这战乱时候,难得还保留着一处世外桃源。 此时孟樾正在山上训练士兵,手下带着洛蔚宁、柳澈、黄月三人上山。 在山顶一片树木稀疏的地方,孟樾命人除掉了杂草,辟出了大片练兵校场。洛蔚宁和柳澈突然来到,女兵们都高兴得忘了训练,纷纷围上洛将军和柳军师,孟樾欲以军纪阻拦,无奈手下早已跑没了影,而自己也着实想念柳军师和洛将军,只好加入上去,向洛蔚宁、柳澈问候,并表达想念的心情。 后来看大伙高兴得无心训练,孟樾便放她们回去,带着洛蔚宁、柳澈来到山脚的一座大院。 洛蔚宁和柳澈一路进去,浏览着院子,一路在心里猜测。 这座屋院比其他村民家要大上几倍,颇有城里庭院的气派。石径两边栽种的不是松柏便是竹子,还有假山,山上落下清澈的“溪水”,沙沙作响,听起来悦耳,心中不禁觉得凉快。如此雅致,不难猜出主人是一个温婉有文化的人。 穿过一道月门,立即瞧见一座厅堂,两名年轻女子立在厅堂外,脸上挂着柔和的微笑,显然是在此处恭候她们。 “洛将军和柳军师奔波而来,民女有失远迎了!”其中一名身着淡粉色一字领裙,外面穿着同样颜色短褙子的女子首先拱手道。 女子的衣裳刺绣精致,用料乃是锦缎,神态与动作端庄有礼,看起来出身大户。面容姣好,黑发虽然未盘起,但从她大方得体,八面玲珑的神态动作,不难猜出是一名年过双十的女子。 “这位是……”洛蔚宁踏上台阶,来到厅堂外便迫不及待地问孟樾。 于是孟樾向双方介绍了起来,先是向两名女子介绍洛蔚宁和柳澈,然后介绍方才先开口的女子名叫罗三问,祖上四代做的是商行生意,涉及米粮、布匹、陶瓷等老百姓生活中的重要物资,乃庞州的一门富户。只因顺国入侵,朝廷需要更多的银子用作军费,再加上庞州知府换了人,很快就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与前知府交好的富户抄家。 而罗三问的父亲为了保护祖产,最终死于知府手中。罗三问曾有一名兄长,可惜英年早逝,如今家中只剩她一人。今年二十有五的她,亲事定了许多年,却为了协助父亲经商一直搁置着。最后又因为两年前的这场变故,说好的亲事黄了,孤身一人,只带了几名家仆和剩余的资产回到家乡。 柳澈沉吟道:“罗三问,能为女儿取出如此名字,可见先考是个宽容善良之人。” 罗三问淡笑道:“看来孟将军说得不夸张,柳军师聪明绝顶,尤其能见微知著。我爹一直把‘吾日三省吾身’奉为圭臬,兄长起名三省,而我起名三问,他希望我每日能够做到反问自己所做之事可有过错,待人接物可有礼仪,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原来如此,难怪罗娘子看起来知书达理、谦虚大方,都是家教!”洛蔚宁笑着称赞道。 “洛将军见笑了。” 而站在罗三问身边的女子,身着一袭窄袖米白镶红边的衣裳,黑发在后脑扎成一条马尾,看起来十分干练。尽管女子面容冷冷清清,但看洛蔚宁、柳澈的眼神流露着善意与钦佩。 孟樾介绍这名女子的态度显然多了几分肃然与兴奋,“这位呀,说到她的由来,将军和军师一定意想不到!” “哦?” 洛蔚宁和柳澈都饶有兴致地望着那女子。 孟樾继续道“她叫谢摇云,正是谢家枪传人。” 闻言,洛蔚宁的脸上果然展现出惊喜。 天下枪法,杨家枪为最,其次是孟樾家族的孟氏枪法,而洛蔚宁习得的秦氏排在第四,位列第三的正是谢家枪。没想到又让她遇上谢家枪传人,现下她有孟樾,若能再收揽此人,与刘皇叔得卧龙凤雏又有何异? 据孟樾说,谢摇云是她们南下途中,在京北路结识的。当时顺军从汴京朝廷手里得到了大量俘虏,分批押往顺国。谢摇云遇上一支押送女俘虏的军队,这批女俘虏将近二百人,多是艺伎,负责押送的顺军只有约莫十人。顺军欺侮艺伎的时候,谢摇云碰巧听闻求救声,于是只身提枪营救。 以谢摇云的武艺,打败十来个顺军固然不成问题,但也难以做到斩草除根。 当时深夜,孟樾和部下们混在难民堆里,和许多难民一样在路边休息,她隐约听闻山中传来的打斗声,忍不住前去窥视。借着月色,当她瞧见一名女子手握红缨枪,使出高超的谢家枪对抗十几个顺军,一群女人躲在她身后,全都吓破了胆似的挨在一块,她立刻分出了敌我,冲入阵中打倒一名顺军,抢了对方的红缨枪,与谢摇云并肩作战。 一开始谢摇云担心惹出大祸欲留活口,在孟樾的劝说下才合力剿杀了所有顺军。然后孟樾喊来了部下,众人静悄悄地,七手八脚将尸体抬到山下河边,尸体和石头绑在一块,推入河中,很快就沉入了水底。 本来她们打算遣散这帮被救的女俘虏,但身处北境,她们无依无靠,都愿意跟随孟樾,孟樾不得已,只好帮她们混入难民队伍跟随一起南下。 谢摇云担心顺军发现俘虏失踪后追查凶手,干脆也跟着孟樾一起回南境了。 而谢摇云和罗三问是竹马之交,正是她的关系,孟樾才得以带着大伙躲进了这座村子,一切吃穿用度,都靠罗三问筹措提供。 听完这一遭经历,洛蔚宁和柳澈都十分感激谢摇云和罗三问。同时也恍然明白,原来方才在山上校场看到的许多陌生面孔是这样来的。 “在下柳澈,谢女侠大恩,不胜感激!”柳澈客气地朝谢摇云拱手。 “孟将军救我在先,我当以德报德,柳军师不必客气。” 洛蔚宁接着拱手道:“谢女侠行侠仗义救女俘,又为我部下找到安置的地方,着实令在下佩服又感激。” 谢摇云拱手回道:“洛将军客气了,早听闻洛将军的秦氏枪法练得出神入化,打了顺军一个三战三捷,今日得见,幸会幸会!” 洛蔚宁无奈地笑了笑,道:“谢女侠见笑了,不过都是说书人夸张了罢!” 南下途中她也听闻不少路人讨论她的事迹,出生的时候一团紫气萦绕屋顶,三岁习武,六岁打败一个武林高手,各种添油加醋,对于她的枪法,同样用“出神入化”来形容,她一问才知都是从勾栏里听来的。 谢摇云了解的她,想必也是勾栏的版本。 几人聊了少顷,罗三问便开口道:“好了,今日洛将军和柳军师刚到村子,我已命人准备了饭菜接风洗尘,我们快过去吧!” 第183章 思卿切与水共舞 ◎水浸润着她的躯体,柔软如同杨晞的肌肤◎ 在洛蔚宁和柳澈的接风宴上,除了孟樾、罗三问、谢摇云等几人,还有村里的族长夫妇和几个在村里帮忙管理事务的年轻人。毕竟这儿是向从天的汴京朝廷统辖地,洛蔚宁率领整支军队偷偷驻扎在村里,若不拉拢村里管事的人,军队的安危则难以确保。 罗三问向他们介绍了洛蔚宁和柳澈的来历,他们得知眼前之人乃当初在北境三战三捷顺军的年轻将军洛蔚宁,显得十分敬重。在罗三问的解释下,他们亦深信洛蔚宁叛国是被冤枉的。想到在这乱世之中村子也需要军队佑护,他们对洛蔚宁和柳澈的到来显得欢迎。 宴会过后,夜幕已降临,洛蔚宁、柳澈、孟樾再一次登门罗府,后院阁子里饮酒畅谈,洛蔚宁在柳澈的鼓动下,借着酒劲,把自己欲拯救苍生,让女子也可以走上读书从政之路的宏伟蓝图诉之于谢摇云和罗三问,举杯向她们敬酒,希望她们加入她的军队,辅佐她完成夙愿。 第一杯敬酒两人委婉推却,洛蔚宁想起说书人讲的刘备三顾茅庐求孔明,觉得两个奇女子拒绝她再正常不过了。为表诚意,她再敬第二杯,这次谢摇云感激而受;直到她端起第三杯酒,罗三问方被打动,站起来恭敬地接过洛蔚宁的酒,然后一饮而尽。 翌日,洛蔚宁在所有士兵面前任命谢摇云为自己的副将,罗三问任军队内务总督,军中一切用度皆由罗三问管理。 为了募集军费,过了两天,罗三问就带着谢摇云和两个男兵驾车出村了。 军队除了原本两个营的女兵,还增加了途中救下的百余名女俘虏和南下途中孟樾收编的上百员溃兵,皆是男子。练兵时分新老兵营,老兵由孟樾和洛蔚宁亲自训练,练习秦氏枪法、刀法、射弓、攀登以及兵阵。 新兵分别由一名女兵营长和一名从溃兵收编进来的武艺高强的男兵训练,洛蔚宁偶尔也会去视察新兵训练。 四月末的太阳,接近晌午时分变得火辣辣的,直直地照射在山上的练兵场。 上百名女兵身上穿着粗糙短褐,头发如男子般全部束起,双手握着刀,跟着队伍前方女教头的动作艰难地练习,举刀的双臂因为力量不足止不住地颤抖,偏偏女教头要求她们每个动作都保持一段时间。她们咬紧牙关,脸涨得通红,柔嫩的脸上不停地渗出汗珠。 这些正是谢摇云和孟樾在北境救下的女俘虏,她们曾都是艺伎,身骄肉贵,她们从前练过舞,也身段柔韧,可毕竟没练过力量,每一项训练都让她们吃尽了苦头。多日来的训练,也让她们原本白净的脸渐渐变黝黑。 洛蔚宁来到新兵面前,她们扎着侧马步,双手举刀朝前砍,刀口斜斜地悬在空中,而教头始终没喊停。 见到洛将军后,新兵们心头大震,原本快要脱力的双手迅速恢复了力量,重新打起精神,继续咬牙坚持。 洛蔚宁在她们队伍中间缓缓逡巡,露出满意的神色。最后从右侧绕到最后一行士兵身后,发现其中有个看起来十六七的女兵在偷懒,握刀的双手肘部贴在身体借力,看起来在坚持动作,实际上轻松不少。 洛蔚宁走到她身后,一声不吭地一巴掌打在她的肘部,使她肘部与身体分离。 偷懒的女兵手臂突然被打得往上甩,吓了一跳,然后才看到洛蔚宁站在身后,赶紧抬起手臂把动作做标准。 洛蔚宁久久挺立在她身后,她不得偷懒,又担心洛蔚宁会对她军法处置,既紧张又吃力,不消多久,一张稚嫩娇俏的脸就绷得通红了。 不知过了多久,洛蔚宁抬头看了一眼高悬头上的太阳,随后才走回队列前方喊停。新兵们如获大赦,纷纷脱力一般垂下身体,军刀随手扔在脚边。 女教头见状,严肃道:“我怎么教你们的,都忘了吗?” 新兵们闻言,吓得赶忙捡起刀插回腰间的刀鞘,队伍整齐排列好,身体昂首挺胸地立着。 “我说过身为士兵,坐立行需时时刻刻保持端正,脸上永远充满精气神,兵器无论如何都不能离手!你们虽然是新入军的,可也训练了半月有余,就连基本当兵的素养都忘了,甚至在洛将军面前也敢忘!” 新兵们内疚又害怕,垂下了脸。 洛蔚宁走到中间,双手叉在腰上,容色是惯有的温和。 “柳军师托我给你们传几句话。” 新兵们齐声道:“请洛将军、柳军师指教!” 洛蔚宁高声道:“柳军师说,你们身为女子,能够不惧生死从戎,她十分敬佩,也为你们的加入感到高兴。你们从前是艺伎,是汴京城里无数人沉迷追捧的风流人物,风光过后本可安稳过后半辈子。偏偏生不逢时,恰逢天下大乱。本来女子立身就艰难,遇上如今这世道,不从戎就只能从男子,可男子尚且不保,凭什么相信他们会保护女子?作为女子永远记住了,这世上谁也不能依附一辈子,唯有自立自救,才不会在乱世之中被当作物品买卖,被当做粮食吃掉!老子云‘祸兮福所倚’,大乱之世看似黑暗,但也造就了英雄辈出的时势。望你们用心习武,他日若在战场上活到最后,定当成为名垂青史的巾帼英雄。” 新兵们听了洛蔚宁传达的一番话,想起当日沦为俘虏被顺军欺压的屈辱日子,意志瞬间被唤醒,眼睛充满感激地望着洛蔚宁。听完最后一句话,脸上浮现出无比坚定的神色。 她们齐声道:“我等谨记洛将军、柳军师教诲!” “柳军师说的话本将军也十分认同,望你们不忘初心,刻苦训练。” 洛蔚宁说完就宣布训练结束,放她们去吃饭休憩了。 除了监督训练士兵,洛蔚宁每日仍然坚持柳澈教导给她的打坐。在结束一天训练任务的黄昏时分,她会爬到山顶,先在草地上打坐约莫两刻钟,然后躺到吊床上。 吊床两端绑在两棵松树上,她每日打坐结束便躺在上面,摇摇晃晃地,凝望着满天红霞,开始思考人生。 她回想这段时日来自己全心全意打坐的感觉,从一开始打坐不足半柱香的时间,她就内心焦灼难受,浑身发热冒虚汗,到如今能坚持两刻钟,甚至还想坐更久。打坐入定以后,她完全感受不到躯体的存在,只剩下一团意识飘荡在虚无里,她才真切地体会到古人说的,魂魄和躯体是两样东西。 在北境休养身体那几月,柳澈拿出随身携带的《道德经》给她,命令她再慢慢精读一遍,把五千言全背诵出来。 这时候她忽然想起其中两句话,喃喃自语:“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 营魄抱一,乃意念和躯体合一,她打坐的目的不正是如此?只有营魄抱一才符合“道”,可“道”又是什么,她该怎么用?还有“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又该如何理解? 她不停地思索着,把这些日子打坐的感受,以及此前背诵过的《道德经》全从脑海里搜罗出来。她总觉得两者之间有微妙的关系,加以思考,她一定可以读懂这本经书的。 夜幕遮盖了天空,满天星子隐隐闪烁,一弯月亮从东边升起,缓缓地跨过夜空,最后消失在西方天际。 破晓的天空呈现朦胧的灰白色,山上雾气迷蒙,偶尔一声鸟叫从山间传出,叽叽咕咕的,充满了生气。 洛蔚宁浑然没察觉时间流逝,就这样躺在吊床上,睁着双眼,一整夜都在思索自己的经历,试图用《道德经》的哲理来解释,嘴里时不时自言自语。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复归于婴儿。含德之厚,比如赤子……骨弱筋柔而握固。” 洛蔚宁念着念着,漆黑眼眸逐渐变得清明,像是在黯然中点亮了光芒。 她又道:“刚出生的婴儿骨弱筋柔,但拳头却握得特别紧,力气特别的大,难不成是因为专气致柔,也就是意念与身体契合?” 洛蔚宁顿时豁然开朗,身体像鲤鱼打挺一样坐了起来。 “我明白了!人只有恢复到最淳朴的婴儿状态,像婴儿一样心无杂念,意念与身体合一,这样才能‘骨弱筋柔而握固。” 洛蔚宁激动地从吊床上跳下来,环视四周,最后目光停在五步外的一块大石块上,大石块棕褐色,上面有许多风蚀出来的浅浅的坑坑洼洼,足足有两把鼓凳那般大,底部还嵌进了泥里。 她用力推了推石块,一动不动,掂量这石块得有近两百斤,加上底部长期固定在泥土里,凭自己以往的力量是很难推得动的。 她要试试意念和躯体高度合一,复归于婴儿的状态,看看力量是否会变得强大。于是她站正了身子,缓缓地开始深呼吸,过了好一会,待自己完全镇定、放松下来,她才张开双臂,双手贴在石头壁上。 又一次深呼吸,她凝聚了所有力量聚集于双掌上,一推,石头仍岿然不动。她想,一定是自己的身体和意念不够契合。闭上双眼,继续深呼吸,努力保持心境平静,一次又一次地尝试,不知推了多久,她忽然感觉到石块晃动了,心中大喜,但理智告诉她这时候不能分散注意力。继续推了推,突然“轰”的一声,巨石终于翻倒了下来。 洛蔚宁睁开双眼看着双掌,惊讶而喜悦。她竟然把这块巨石推倒了,神奇的是好像也不费多大的劲,这双手简直不是自己在用力,而是神仙借用它把巨石推动的。 她打坐的时候就发现了,当她的意念和身体足够契合了,她的气息就会变得轻松舒畅,胸腔宽阔无比,几乎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如步入仙境,神游在太虚宇宙中。 和方才推石块一样,貌似身体里都产生了一种不属于自己的巨大的力量。 “就像神仙的力量。”洛蔚宁低声念叨着,“原来只要大脑空虚,心胸平静就能产生神力。婴儿之所以握固,正是因为未经世事,心无杂念而拥有神力。” 此刻,洛蔚宁很清楚自己发现了人世间独一无二的东西,悟道的感觉让她震撼又激动。思绪如一点星火在脑海深处点燃,然后迅速烧遍四肢百骸,令她浑身为之灼热,充满了力量。 她明白了,婴儿之所以精气充足,孩提之所以天真快乐,体魄康健,是因为他们初入尘世,还未认识世俗事物之广博,未被世俗贪念所污浊。而人长大以后,想要的东西太多,贪念就越多,便有了贪嗔痴。当意念不再纯粹,就病魔入体,能量衰弱,于是万事不成。 若复归于婴儿,返璞归真,则万事无不克! “天呐,天呐……” 洛蔚宁惊叫着,兴奋地往山下跑去。 旭日从天际升起,山里变得光亮而灼热。 士兵们已经集结在校场训练,柳澈刚回到军署,坐在交椅上一边喝提神茶一边捧着本蓝皮书看。 忽然听闻外面传来洛蔚宁的惊叫,“柳澈,我终于明白了!” 柳澈闻声,惊疑地搁下手上的东西,刚抬起头,洛蔚宁就来到面前了。见她从头发到身上穿的红色短褐都沾了雾水。 柳澈惊道:“你昨晚又在山上过夜?” 显然洛蔚宁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洛蔚宁如打了鸡血一样情绪激昂,顾不上回答柳澈,而是弹珠落地似的道:“我发现这天底下最强大的力量了,只要做到了,我们将无往不胜!” 柳澈看着眼前的人像是失心疯了一般,有点难以置信,“什么最强大的力量?” “你跟我来!” 说罢,洛蔚宁扭头就往外跑,柳澈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匆匆跟了出去。 洛蔚宁一路小跑到校场,柳澈腿比她短,体力没她好,过了很久才跑到她身边,累得弯着腰,撑着膝盖气喘吁吁。 “洛将军,柳军师!” 正在指导士兵练习枪术的孟樾立即领士兵们向两人行礼。 “到底是什么事呀?”柳澈刚缓过气来就恼道。 洛蔚宁的目光在士兵群里扫视一圈,然后上前夺过一名女兵手里的盾牌,又迅速回到孟樾面前,单手举盾面向孟樾。 道:“孟樾,你来打我。” “啊?”孟樾一怔。 不止孟樾,在场所有士兵包括柳澈看着洛蔚宁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举动,又突然让孟樾打她,无一不感到诧怪。 洛蔚宁自顾自道:“等会我让你打你就打,使出浑身解数打。”转头向柳澈,“你好好看着。” 话毕,洛蔚宁跨出一步稳住下盘,随后深呼吸几次,待浑身放松下来就让孟樾开始。 孟樾担心伤着洛蔚宁,先是发中等之力推出两掌,掌心击在盾牌上,洛蔚宁非但岿然不动,还气定神闲地朝她一笑。 孟樾讶然,再次运掌,这次使出浑身的力气凝聚于双掌,带着强劲的掌风击落在盾牌上。 洛蔚宁只感到盾牌微微一震,脸上竟毫无吃力的神色。 孟樾因用力过猛跌退了几步,当她看到洛蔚宁缓缓收回马步,轻松地舒出一口气,整个人都惊呆了。 在场的柳澈和其他士兵也无不吃惊。 虽然她们都知晓洛蔚宁武艺在孟樾之上,但并不以为差距如此之大。洛蔚宁不费一丝一毫力气就挡住了孟樾的两掌,可谓静如处子,又稳若泰山! 孟樾震惊地回到洛蔚宁面前,拱手道:“将军神功,属下甘拜下风。” 其他女兵好奇又兴奋,纷纷发问,“将军您到底练了什么神功?” “快给我们说说。” 柳澈也惊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洛蔚宁双手别在腰后,笑得如沐春风。 “没练什么神功,只不过昨夜静思,悟出了一些世间至纯至正的规律。” “什么规律?” “什么规律,洛将军快告诉我们!” 洛蔚宁微微抬起下巴,装作一副学究模样,踱着步子道:“其实这个规律很简单,就是《道德经》里说的‘营魄抱一,专气致柔。’只要意念纯正质朴如婴儿,就能拥有天底下最强大的力量。” “什么意思?”众人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纷纷发问。 有的人看向柳澈,用眼神请求她解释,然而这次博学多才的柳军师同样满眼疑惑。 洛蔚宁继续道,“《道德经》世人多有读,可又有多少人能真正领悟复归于婴儿,返璞归真的道理呢?我忽然想起一句佛语,其实和老子的返璞归真是同一个道理。好像是……”她蹙着眉头思考,又挠了挠头,“是葡萄开始的。” 柳澈闻言,惊得瞪大了眼睛,差点没气晕过去,“是菩提!菩提本无树。” “对对对,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洛蔚宁兴奋地道,“说的就是人的空性!我们生来世上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知,可随着成长,接触世俗越多,欲望就越多,嗔怒、痴怨、贪婪、痛苦就越多,意念被世俗掌控,就无法做到营魄抱一,专气致柔,故而身体越来越差,力量越来越弱,做事能不屡屡失败吗?” 洛蔚宁转身望向大伙,没想到大伙纷纷摇头,还是一头雾水的样子。 她又把目光挪向柳澈,“柳军师你一定懂的。” 柳澈尴尬地笑了笑,她以博学多才著称,如今却对洛蔚宁这番话一知半解,说出去得多丢脸,于是她立即敛起笑颜,装模作样地点头道:“嗯,有懂一些。” 洛蔚宁得知有人懂她,立即一拍掌,对大伙道:“太好了!所以从今日开始,除了练习武术和阵法,还要用……两刻钟练习打坐。当你们足够营魄抱一,专气致柔,就能在战场上无坚不破,无人能敌!” “啊?” 士兵们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被洛蔚宁增加了训练任务,有种糊里糊涂被卖了的感觉,霎时又惊讶又懊恼。 很快,士兵们遵照命令盘腿坐下,开始闭目打坐,洛蔚宁亲自监督。 由于是第一次练习,许多士兵刚闭上眼睛就觉得这里痛那里痒,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纷纷破功了。洛蔚宁是过来人,自然明白打坐与练武一样,需要循序渐进,只好“饶过”了他们,接下来再逐日添加时间。 晌午休憩过后,洛蔚宁来到后山的溪边视察水兵训练。 两淮地区河网密布,免不了水上作战,故而军队需要熟悉水性的士兵。洛蔚宁从旧女兵中挑选了二十名训练水性,她们皆是柳澈在青军的时候招募入军的,本就是懂水性的南方女子。然而追随洛蔚宁北上后就再没下过水,如今重新回到南方作战,不得不把水性给练回来。 山涧两边树林草丛郁郁葱葱,被士兵挖宽至一丈余的溪流一半在树荫的遮挡下,另一半洒满了阳光,水面泛起闪闪的光芒。 由于山溪位置有限,每回只能容纳十名水兵训练。水兵身上穿着军队的衣裳——红色束腰短褐和裤子,光着脚,在溪里游来游去,既是练习水性,又是释放天性地玩水,游得好不畅快!激起的水花在阳光映照下呈现出霓虹般的五颜六色。 洛蔚宁来到溪边,看着她们游得如此开心,脸上情不自禁浮出笑容。 “洛将军来了!”这时候,一个女兵欢快地道。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湿漉漉的脸,笑吟吟地望着洛蔚宁。 她们早在洛蔚宁坠崖后就知晓了她的女儿身,故而今日这般情景被她得见,毫无男女授受不亲之顾忌。 “北上几年,看来大家都没把水性给丢了。”洛蔚宁笑道。 方才首先发现洛蔚宁到来的那个年轻女兵昂起下巴,沾满水珠的脸露出骄傲,“这都是姐妹们从小习得的技能,正如乡音一样,到老也忘记不了!” “将军,你也是南人,下来一起游呀!”另一名女兵壮着胆子道。 洛蔚宁温和的笑容顿时凝固,连连摆手说:“不了。” 她们是知晓了她的女儿身,可村里的村民不知,新兵亦不知,让他们瞧见了岂不以为她是个以招揽女兵为名,实际上是为了满足自个色欲的世间罕有的大淫虫? 再者,她习惯了男儿身打扮,一下水就原形毕露了。虽说同是女子,但除了在杨晞面前,她还没主动显露过身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该多不好意思呀! 孰知女兵们看着她窘迫的样子,玩心大起,其中一个率先舀起一掌水泼向洛蔚宁,接着其她女兵纷纷有样学样,一时间,十个女兵二十只手捧起溪水泼向洛蔚宁,划出的弧度像一条条霓虹朝洛蔚宁喷水。 “周围有姐妹守着,不会有外人进来的。” “对呀,水里可舒服了,洛将军快下来!” 洛蔚宁被泼成了落汤鸡,脸上、头发都是水。她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咬着牙说:“你们给我等着!” 说罢,扯掉腰带,脱了外面的红色短褐,只留一袭白色里衣。边走边扯下靴子,迫不及待地扑进溪里。 双脚往下一踩,结果触不到底,原来她们不仅把溪拓宽,还挖深了。就在脖子没入水中的时候,洛蔚宁的双腿本能地往后蹬,双手划动,很快就浮起来了。 果然,从小习得的技艺是不会轻易忘记的。 女兵们笑盈盈地看着她,都退到一边给她腾出位置,好让她畅游一番。 身为南方人,洛蔚宁不知多久没下水了,身体甫被水包裹,就和那些女兵一样,天性被释放,蹬腿翻手,像鱼儿在水里般畅快、自由。她好久没有这么愉悦的感受了。 水真是很神奇的东西,它有毁天灭地的力量,可它又如此柔和、包容,她连日来的压抑都被水抹去了。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会浮水术,于是翻过身来欲仰浮水面,然而沉了下去。她又试着深呼吸了几次,让身体变得松弛,一边翻身,一边感受着水承载身体的力量,身体感到轻盈如羽,自然而然就浮了起来。 洛蔚宁深呼吸了一口气,心情获得了久违的平静。她闭上双眼,一面享受着午后阳光,另一面在柔软的水中徜徉。她想,如此美妙的情景,是该和杨晞同在的。 “巺子,我好想你”她在心里轻轻地道,“汴京如今变得怎样了,此时此刻你又在经历什么?我把你丢在了那儿,你一定很痛苦是吗?对不起,是我无能护你周全,你的情志备受折磨,而此刻的我却在开心;对不起,我的人不在你身边,我的心也再无法和你连在一块了。” “我不会再每时每刻想你所想,痛你所痛了,我想开心,当你在汴京哭泣的时候,另一片苍穹下的我可不可以过得开心一点,否则我真的活不下去了?如今我明白了,世间最大的敌人和最强的力量其实都在我们身上,如果人对生命的热情消失了,是很难活得长久的;如果人的意念和身体不在同一时空,做任何事情都会失败。所以我决定了,每日我只留半个时辰,让意念回到汴京,陪在你身边,想你所想,痛你所痛。而其他时候,我想感受当下的日子,我可以发自内心地开心,也可以心无旁骛地上战场。唯有如此,我才能活下去,才能平定天下,最后回汴京见你!” 周围陷入了静谧,洛蔚宁的身体一动不动,任凭水带着她在溪中转圈,这种随遇而安,天人合一的感觉她许久没体验过了。阳光落在唇瓣,轻盈而炽热,一如杨晞的吻;双手在水中,涓涓细流从指缝间穿过,仿佛杨晞在和她十指相扣;水浸润着她的躯体,柔软如同杨晞的肌肤,紧紧贴在她身上。 刹那间,她的心底燃起了火焰,越烧越烈,让她的情志躁动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张开双臂然后沉入水中。终于,整个身体都和杨晞的肌肤贴在了一起。她的双臂环抱着水,在水中翻过身来,然后腾起身体吸了口气,旋即又潜入水中。 她从溪流的那一端游到另一端,双手缓缓在水中拨动,像是打开那柔软的身躯,让自己融进去。她忽而腾起吸气,忽而扑入水中,忽而又在水中旋转翻腾,猛烈的力量卷起一带水花,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眼前的景致犹如一出精彩绝伦的舞蹈,女兵们定睛看着,惊艳得瞠大了眼睛。 真可谓洛将军与水共舞,人水交融合为一。 第184章 清宁军 ◎保护苍生,也是保护杨晞。◎ 深夜,一弯朗月高悬在天空,照在依山而建的村子里。一条蜿蜒的小路通向村口,只见洛蔚宁和柳澈、孟樾等人立在那儿,身边还有黄月和两名女兵举着火把。借着火把的光芒,她们把视线延伸到村外的道路。 过了好一会,远处漆黑的路上出现了几团火光。 “她们回来了。”黄月压着声音也难掩喜悦。 一辆马车领着一辆拉货的无盖马车,随着火光渐行渐近,为首的车夫正是随罗三问、谢摇云出村募集军费的男兵。洛蔚宁和柳澈等人等候多时,见到她们回来赶紧走上前。 “吁……” 充当车夫的士兵拉起缰绳,驭停了马车,从车上跳下来道:“洛将军、柳军师。” 车帘随即掀开,谢摇云率先跳下马车,然后扶着罗三问下来。外出奔波了十来日,谢摇云作为练武之人倒是无甚大碍,罗三问却满脸写着舟车劳顿。 她们和洛蔚宁、柳澈互相寒暄了几句,瞧着两人脸上溢出的笑容,柳澈估摸她们此行收获不少。 随后罗三问让她们去看后车几大麻包袋的米粮,略带歉意地说:“镇上有敌军排查,只带了这么点粮食回来。” 洛蔚宁道:“无妨,你们辛苦了,回去再说吧!” 一行人举着火把,拉着马车悄然进村,沿着岔路到达山里的军署。尽管已经二更天了,谢摇云和罗三问仍然迫不及待地和洛蔚宁、柳澈坐在军署里,把外出的收获告诉两人,生怕晚了就会耽误什么大事。 自打那日出了村子,罗三问和谢摇云就一路打点往北边的县、城去,十日来拜会了不少她爹生前的旧交。得知如今整个京南路的民事和士农工商等各行各业都受到军队掌控,农户上缴的粮食比平常多了两倍,许多人都饿成了皮包骨。而商人非但纳税更加繁重,就连经营所得也被军队以保护为名占了近半。那些几代经营,积累了丰厚财富和庞大规模的商号,更是直接由朝廷安插外人接管,原来的当家要么屈居外人之下,充当傀儡,要么不服从被抄家杀头。 向从天的汴京朝廷为敛财不择手段,搞得各行各业乌烟瘴气,人心惶惶,许多商贾名士敢怒而不敢言。当罗三问找到他们,略一试探就探出他们对汴京朝廷的怨恨,很容易就策动了他们协助洛蔚宁。他们都期待太子赵珙平定江山,好重新回到以前那种安稳做生意的环境。 说到这些事,谢摇云不由得感慨道:“三问的言辞功夫我总算见识到了,她带着我拜访了十五人,这十五人都答应了给我们提供军费军粮。有许多人进门的时候不待见她,走得时候那眼神却像看菩萨一样,完全认定三问就是来打救他们的!” 面对这番夸赞,罗三问淡淡一笑,颇有些不好意思。 洛蔚宁也兴高采烈地跟着夸,“三问有谈判之才,愿意入我麾下,真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气!” 柳澈看了她一眼,没辙地笑了。 “洛将军您就别跟着取笑我了。”罗三问谦虚道。 “总之呢,这些日子辛苦你了。那些愿意帮助我们的商贾名士,我们既要记住他们,也要保密。等收复京南路,我一定要兑现承诺,向太子提请建议,还他们一个宽松的经营环境。”洛蔚宁又道。 柳澈道:“嗯,言而有信,方能天下归心。” 罗三问忽而生起愁容,“只可惜带回来的米粮不多,加上村里储存的,大概只能够军队吃半月了。” 洛蔚宁也愁道:“所以半个月内我们务必要拿下此镇,和太子的军队联络上。” 谈及作战计划,谢摇云想起了更为重要的事,赶紧道:“对了,我还打听出了此前攻打北峰镇的将领,叫胡昆。” “胡昆。”洛蔚宁先陷入了思索,好一会才从记忆中搜寻到一人,“胡都头!” 她想起来了,她初入神卫军,管辖她的都头就叫胡昆。后来她当上营长后联络就少了,接着她入狱,当她重新回到军中,在神卫军里就再没见过胡昆的身影,隐约想起有士兵说他调去了殿前司的步军里。在她率领荡寇军离开汴京前,殿前司都指挥使是秦渡。若此胡昆当真是彼胡昆,只要拿下北峰镇,与他汇合,岂不是她们很快就能见到秦渡了? 随着村里军粮吃紧,洛蔚宁令孟樾和谢摇云加紧练兵,等秦渡的军队再次攻打北峰镇,她们便与之来一个里应外合,拿下北峰镇她们就有出路了。 同时她又派了几个士兵着便装外出勘察地形,打听镇上兵力布置,得到消息后便与柳澈商定作战计划。 这日早上,士兵在旭日下练习枪术,整齐的军阵,雄浑有力的动作,呈现出一派士气高昂的气势。 此时洛蔚宁和柳澈、孟樾、谢摇云三人也早早地在军署内摆沙盘论战,忽然听见外面传来黄月的呼喊,“洛将军、柳军师,罗总督来了,你们快来看!” 听闻罗三问来了,洛蔚宁等四人赶忙出去,刚到门外就看到罗三问带着个慈眉善目的年老妇女,和黄月一起立在屋前。 “洛将军,柳军师,我们的旗帜做好了。”罗三问一见到她们就道。 随后她欠了欠身,身后的老妇走上前来,却见老妇手捧托盘,上面是折叠整齐的锦旗。这面代表军队的锦旗,是洛蔚宁和柳澈入村后商定出来,交由村里女子制作的,从织布到刺绣,经过十来天的努力,终于把成果做出来了。 孟樾和谢摇云走过去,拿起锦旗,各执一端拉开给洛蔚宁和柳澈看。 军旗布料用的是上好的锦缎,底色为淡蓝,四面镶棕土色的边,寓意乃黄土青天。军旗一面绣着一个大大的“洛”字,另一面中间绣着黑白太极图,边上绣着云纹和麒麟点缀。 “如何?”罗三问道。 洛蔚宁和柳澈不回答,但脸上皆是满意又欣喜的笑容。 “本将要亲自把它插在军营里。” 柳澈笑了笑,朝黄月走去,接过她手中的黑漆旗杆,在谢摇云和孟樾的协助下把军旗一端插入旗杆,然后双手举旗,亲手递给洛蔚宁。 “来!” 洛蔚宁抬头看了一眼迎风飘曳的旗帜,动容地笑着,双手握住旗杆,心里不禁觉得这杆旗帜的分量重若泰山。 柳澈又道:“我们的军队是不是该起个名字?” “是呀,不如大家集思广益。”洛蔚宁环视众人道。 大家一时安静下来,轻蹙着眉思考。 很快,黄月就道:“要不就叫洛家军吧?” 孟樾也道:“思来想去,没有比这个名号更亮堂了?洛家军,大伙就像一大家子的兄弟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何愁人心不凝聚?” 洛蔚宁、柳澈和罗三问忖度着,脸上都有犹豫之色。而谢摇云素来话不多,亦不擅长建言献策,遂沉默不语。 “你怎么看,还是你来定夺吧?”柳澈偏头看向洛蔚宁。 洛蔚宁想了想,道:“如孟樾所说,洛家军名号亮堂,有凝聚军心之效。但我想,我们既然要归顺太子,协助他收复江山,就不可让他猜忌。洛家军难免让人产生拥兵自重的想法。依我看,就叫清宁军吧!” “清宁军?” 众人喃喃自语,除了柳澈皆想不出洛蔚宁的用意。 洛蔚宁抬头看了眼军旗上的太极图,沉吟道:“几年前我不幸入狱,在天牢的日子读过《老子》,可惜当时修为不足,没读懂。后来在北境死里逃生后我又看了一遍,才明白老子的为人治国思想是多么可贵。如今人心不古,天下大乱,谈无为而治难免不切实际。但我明白了,我的军队正是为了创造这样的天下而存在的。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废。我们清宁军,就是为了捍卫天地清宁,保护万物苍生而建立的!” 众人听了洛蔚宁的解释,顿时醍醐灌顶,无不情志振奋。尤其是柳澈,一路跟随辅佐洛蔚宁,看着她从一个鲜有谋略,容易受情牵制的将军成长到今日,拥有了如此雄浑深厚的境界,让她激动又欣慰。 她哽咽着道:“好,就如洛将军的意思,叫清宁军!” “清宁军!” 洛蔚宁高呼一声,激动地摇动旗杆,抬头看着左右摇曳的旗帜,心中涌起了从未有过的振奋之情。她终于有自己创立的军队了,从今往后,她就拥有力量去打造一个清静安宁的天下,保护苍生,也是保护杨晞。 第185章 清宁军庞州会师 ◎看着活生生的洛蔚宁,秦渡几乎不敢相信◎ 七日后的深夜里,洛蔚宁派往村子外打探军情的士兵带回了一个消息—秦渡的部将胡昆再次对北峰镇发起进攻。洛蔚宁见练兵多日,时机已成熟,于是按原定计划召集两百名士兵,亲自率领军队支援。 北峰镇位处高地,向从天的军队占据着高地,使得胡昆屡屡败退。洛蔚宁偕左右二将孟樾和谢摇云,带着士兵们,借着微弱的月光爬到山上,来到敌军背后。 当时敌军已将胡昆的士兵杀回山脚,正值士气大涨之际,忽然听闻身后有人大声疾呼,“杀……” 紧接着,刀刃与血肉摩擦的声音陆续传来,夹杂着一声声的惨叫。 混乱中,只听见一些敌军歇斯底里地喊:“有偷袭!有偷袭……” 敌军顿时乱了阵脚,月光照耀下可见一张张脸惊恐地前后顾盼。 胡昆的士兵毫不知情,一开始有些愕然,但听闻是偷袭敌军的,不由得士气大振,纷纷举刀再次冲杀上山。 敌军腹背受敌,霎时乱成一团,惊叫着四散逃跑。 洛蔚宁穿着和普通士兵一般的轻便软甲追击逃兵,月光映衬下,一双明亮的眸子平静无波,手起刀落,陆续削倒了许多敌兵。从前她在战场杀敌的时候,脑子时不时会冒出同情敌军,物伤其类的念头。如今她悟得大道,努力让自己心无杂念,整个人放松了许多,不费摧灰之力就追上了敌军头子,蹬腿跃起,一刀劈下,敌军头子慌忙举刀抵挡。 只听见“哐当”一声,一把刀竟断成了两截,敌军头子踉跄两步,由于山地凹凸不平,他倒在了丛林里,洛蔚宁顺势上前把他踩在脚下,刀尖指着他喉头。 她一言不发,眼眸轻轻一眨,平静得若神人。那敌军头子看了不禁又敬又畏,眼前的人像铁面无私的阎王爷,又似仙风道骨的仙人,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物。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孟樾和谢摇云就上前把人绑起来了。 洛蔚宁训练士兵添了打坐这项任务,在此次战役中卓见成效。士兵们依照她的教导在作战时心无杂念,分散追击敌军,很快就跑到了敌军前头将他们团团围住。又见领头的被捕,于是敌军纷纷缴械投降。 这时候,胡昆来到麾下士兵的前头,对洛蔚宁的部下大声道:“敢问对面是何营的兄弟?” 一名年轻女兵手里举着与人一般高的的短杆军旗,回道:“我们是洛将军麾下的清宁军。” “洛将军?”胡昆疑惑。 “胡都头!” 未及胡昆思索多久,洛蔚宁便疾步走到胡昆对面,看见久违而熟悉的面孔,脸上漾开激动的笑容。 敌军缴械投降后士兵就点燃了火把,一张神色纯净的面孔出现在光亮里,胡昆立即就认出来了,比洛蔚宁更为激动,“洛蔚宁!” 此人初入军时是他的部下,后来得皇帝的赏识,一路平步青云,历经磨难后又成为侍卫步军司统帅。如此传奇的一个人,军队上下无人不知,更何况他与其有过不浅的接触? 很快,胡昆又想起那个传得沸沸扬扬的消息,感慨道:“此前我们听到流言,说你在北境已经阵亡了,原来是假的,真是天助大周也!” 如今洛蔚宁心境已变,提及那段从鬼门关回来的经历,已经从容多了。 “那时的确受了重伤,侥幸从阎王爷手里捡回了一条命。如今还没有其他人知道我还活着,我手里也有一些兵,组了一支队伍叫清宁军。若胡将军不嫌弃,就让我们清宁军协助您收复庞州城吧!” 洛蔚宁深知自己无论从前的地位有多高,现在已成为和朝廷失散的溃兵,没有从属,遂谦卑地拱手请求胡昆。 胡昆也非落井下石小人,看到洛蔚宁行礼,吓得赶紧上前握着她的手,“洛将军您这是什么话?”话间扫视一眼被洛蔚宁的部下绑成一排押着的俘虏,“末将求您帮忙还来不及,怎会嫌弃?今夜已攻下此镇,再有洛将军协助,很快就能收复庞州了,到时候末将带您去见秦帅。秦帅一直以为您殉职了,到时候见到你不知该有多高兴!” “好!” 北峰镇地处庞州东北面,地势高峻。洛蔚宁助胡昆攻破后,便一鼓作气,仅仅七日就以摧枯拉朽之力攻破了庞州,结束了两方朝廷持续几个月的拉锯战。 敌军从北面突围而出,洛蔚宁又率领清宁军追击十数里,擒获上百名俘虏方才罢休。 她一手拉着缰绳,另一手握着红缨枪,骑着黑色骏马奔跑在前头,谢摇云和孟樾策马紧随其后,身后跟着几十员步兵。疾速的脚步声浩浩荡荡,越过破晓的迷雾回到庞州城北门外。 此时正值四更天,天空仍一片漆黑,城门外篝火通明,许多士兵在抬拾战后满地的残骸,时不时传出军官呼喝的声音。城楼上亦有许多士兵举着火把逡巡,以防敌军杀回马。 洛蔚宁远远瞧见秦渡和胡昆从城门里大步向她走来。望着那张熟悉亲切的脸,她怔了怔,然后下马奔跑着迎上去。 “秦帅!”由于激动过甚,声音都嘶哑了。 “阿宁!” 看着眼前活生生的洛蔚宁,秦渡几乎不敢相信。眼眶闪动着泪光,右手掌贴上洛蔚宁的手臂,“让我好好瞧瞧你。” 他拍了拍洛蔚宁的臂,刚硬中带着柔软,还有温热的触感,终于相信是个大活人了。 “你还活着,本帅真的好高兴!” 洛蔚宁心情的起伏丝毫不亚于秦渡。秦渡是她死里逃生后重逢的第一个熟悉的人,历经大变,汴京回不去了,两人还能在异地相逢,这种感觉恍若隔世。 她细细打量秦渡,对方的两鬓全都白了,脸上有作战留下的血污和炮火的黑灰,原本刚毅的神色多了沧桑,明明才一年多不见,对方却仿佛老了十岁。 良久洛蔚宁才哽咽着道:“敌人未除,天下未定,阿宁怎敢撂下担子,一走了之?” “好,好,本帅果然没看错人。”秦渡又拍了下洛蔚宁的臂,“走,进城去,咱们好好聊聊。” 说罢,两人就大步往城里走去,孟樾和谢摇云、胡昆等跟在身后。 庞州城内街巷都是汴京朝廷军队逃跑时留下的痕迹,摊贩的档口、路旁的手推车东倒西歪,破败的物品散落一地,好不狼藉。 庞州陷入占据多时,已没多少老百姓,仅剩的也吓得躲起来了,故民宅一片漆黑。 士兵们有的在收拾废墟,有的举着火把逡巡照明。 将近望日,夜空上的月光又大又圆,光辉洒落,可见洛蔚宁和秦渡立在城中最高的建筑,一座佛塔的楼阁上。 “秦帅,阿宁没做过勾结顺国,背叛国家之事,都是向党人的污蔑,请您和太子一定要相信我!”洛蔚宁拱手向秦渡解释,眼神坚毅。 秦渡赶忙抬手拆开她恳求的手势,道:“阿宁你这说的什么话?此事不必你解释,我与太子,还有全军上下都知道你是被冤枉的。顺国早不接受和谈,晚不接受和谈,偏偏在兵临汴京城下,先帝被逼死,另立了幼年皇帝后才接受,这就说明一切都是向从天的阴谋,向党人说的话,我们又怎会相信?你且放心吧,太子从没怀疑过你,他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很高兴。” 洛蔚宁微微一笑,“如此我就放心了。”随后她转了话锋,疑惑道,“只是,有一事阿宁不明白,不知秦帅是否方便说?” 秦渡面对着护栏外,俯眺庞州城的断壁颓垣,道:“本帅带你来这塔上,还有什么问不得的?” 洛蔚宁望着秦渡黝黑而沧桑的侧脸,思虑片刻方问:“当初阿宁坠崖,昏迷了一月,醒来的时候就听闻先帝已死,顺军北撤。所以有一事不懂……既然太子手握重兵在外,为何还会让向从天得逞?” 她的疑惑勾起了秦渡心底的痛楚和遗恨,秦渡长叹了口气,将事情来龙去脉细细道出。 “自打收到你的密信后,我便与太子在先帝面前请求出战。只可惜向从天一党控制朝廷,蒙骗了先帝,先帝选择继续和谈。后顺国杀害楚王撕毁和约,我便随太子领兵北上支援。” “可我们一路南下都不曾听闻太子的足迹。” “是呀,我们根本就没往北走多远。才出了开封地界就听闻晋城失守,顺军势如破竹,一路南下又攻破了几座城。大周所有天险都丢了,我和太子都认为再支援也是徒劳,和其他文官商议后便转向东面的一个小镇,屯兵观察形势。后来……顺军很快兵临汴京城下,我们皆以为该回去解救汴京。可眼看着好几支勤王部队都被顺军打散,兵将死伤惨重,太子和身边的文官却有了别的想法……” 说到这儿,再看秦渡无奈又遗憾的神情,洛蔚宁已经知道原因了。原来是太子畏惧于顺军兵力强大,所以不敢发兵勤王,转而绕路南下了。 秦渡补充道:“可谁也说不准此事是对还是错,太子的选择也有他的道理。若发兵勤王,有可能被顺军歼灭。而现在,起码还留了力量与向党抗衡。” 洛蔚宁也认可地颔首。 虽然太子怯懦,眼睁睁看着汴京被围困而不营救,有失德。但俗话都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留下了兵力与向氏朝廷抗衡,也不至于完全没希望。 第186章 领军队觐见太子 ◎增兵三万补清宁军,任清宁军大将军◎ 佛塔的楼阁上沉默了许久。 洛蔚宁和秦渡抬首看着天边那轮玉盘一般的月亮,油然思及那回不去的家乡和见不到的亲人。 秦渡突然开口道:“当初你北上前,我答应了替你照看好巺子和你妹妹,后来逃出汴京却没带上她们,阿宁,是本帅对不住你。可是……我连自己的妻子都无能带上!” 洛蔚宁看着秦渡握在栏杆上的双手,逐渐地加大了力度,指骨几乎要从皮肉冲破出来。她缓缓转移视线,落在秦渡的脸上,对方的面容痛苦与愤恨交织,月光映衬下清晰可见两行泪水从侧脸滑下,显得甚为苍凉。 这是她头一次见到秦渡脆弱的一面。 她的喉咙哽咽了一会,方道:“当时情势所迫,不能怪秦帅。” 当时秦渡和太子领兵出京,一来是北上支援,二来想避开向党人的绞杀。若带上家眷必然招致怀疑,又如何保护太子成功逃出汴京? 秦渡不过是在国与家,忠君与爱妻之间选择了前者,这份理智是洛蔚宁难以及得上的。 她又安慰道:“所幸帅夫人是秦扬亲娘,巺子是向从天的亲生女儿,他们再坏也不至于杀害至亲,起码她们性命无虞。分离只是暂时的,等到收复汴京我们就能和她们团聚了。” 这番话果然让秦渡的心情舒展了开来。 洛蔚宁说得没错,起码杨晞和杨敏性命无忧,不至于和其他追随太子的文官武将家眷一样,惨遭了向氏朝廷的诛杀。 收复庞州一役,洛蔚宁追击逃兵十余里,擒获众多俘虏,令汴京朝廷的军队吓得龟缩起来,接下来的几日也不敢折返攻击,庞州难得安宁下来。 秦渡一边命洛蔚宁及胡昆等人整顿城内军务、抚恤深受战乱惊吓的百姓,另一边给赵珙写奏折汇报军情,并特意另写一封信告诉赵珙关于洛蔚宁从北境生还、组建清宁军协助收复庞州等诸多事宜。 赵珙的临时东宫设在庞州以南五百里,位于淮东淮西两路交界的大城市桃州,奏报和信函送出当日便抵达桃州。第二日晌午柳澈领清宁军后续队伍赶到庞州。日落之前,桃州东宫的禁军携诏书至,封赏了秦渡及其部将,又召洛蔚宁率领清宁军下桃州觐见。 洛蔚宁和柳澈、孟樾、谢摇云、罗三问众人都大为喜悦,得太子召见,意味着清宁军即将得到朝廷的认可,成为正规军,有军饷和俸禄供应。如此清宁军就不必担心维持不下去而溃散了。 第二日洛蔚宁领柳澈和四百余士兵离开庞州,秦渡践行至城门外,叮嘱了一番,又提醒她与太子谈话的禁忌,二人就这样匆匆别过。 清宁军乘船沿着淮清江而下,仅一日就到了桃州,登上码头便是桃州城门,城门外早有赵珙派出的几名文官武将和仪仗军队等候迎接,洛蔚宁等人和他们寒暄片刻,然后在他们的簇拥下入城。 临时东宫设在桃州府衙附近的一处园林大宅,一派雅致的水乡特色。园林主人乃桃州首富,得知赵珙进驻后便主动将园林献了出来。 当洛蔚宁等人下了马车,来到园林正门外,就看到赵珙一袭淡黄色曲领方心公服,头戴展脚幞头,领着身边的文官武将等候,两边分别立了三列禁军,百人有余,显得队伍庄重而浩荡。 洛蔚宁和码头里迎接她的高官以及秦渡指派到清宁军,作为洛蔚宁与太子之间的引见人胡昆走在最前头,脚步紧随其后的是柳澈和几名接待的官员,其后是孟樾、谢摇云、罗三问及几名接待的小官。清宁军的营长及教官则领着阵容整齐的士兵走在最后。 来到赵珙面前,胡昆首先跪下,带着激动的语气道:“参见太子殿下,卑职胡昆按照秦帅的嘱咐,特地把洛将军带到殿下面前!” 接着洛蔚宁单膝跪下,俯首道:“卑职洛蔚宁参见太子殿下,愿太子千岁,福寿安康。” 众士兵看到洛蔚宁、柳澈等陆续跪下参拜赵珙,亦齐齐跪下,呼道:“参见太子殿下,愿太子千岁,福寿安康!” 赵珙听着洪亮豪壮的山呼,看到跪了一地的士兵,脸上尽是喜悦。当然最让他高兴和振奋的还是洛蔚宁这员大将失而复得。 洛蔚宁又道:“卑职回来晚了,实属罪该万死,请殿下责罚。” 赵珙赶忙弯腰,双手垫在洛蔚宁肘下,扶着她起来,“洛卿快请起,你为大周鞠躬尽瘁,本宫封赏还来不及!” 洛蔚宁起来后,与赵珙互相寒暄了几句,然后便引见柳澈、孟樾、谢摇云和罗三问,述说她们各自的能力和为清宁军作出的贡献。 赵珙赞叹她们皆女中豪杰,并请她们参加接风宴。 纵然如此,洛蔚宁还是眼尖地察觉到当赵珙看到她的亲信和士兵多是女子后,笑脸里一闪而过的失望。 还有周围文官武将向她投来的怪异目光,有失望,有嘲笑。大概都在想他们等候多时,满心期待的洛将军竟然如此重用女子,真真是个好色之徒。 洛蔚宁不以为意,别人怎么想,说什么闲话不重要,时间终会击破一切。于是她带着几名部下,轻松坦然地参加了赵珙准备的接风宴。宴会上大家都吃饱喝足,得到了许多财宝奖赏,尽兴而归。 三日后,一名身着青色公服的内侍乘着撵子,带着两名小内侍和几名禁军来到桃州城郊清宁军的军营。 早有人往将军署里通报,洛蔚宁和柳澈等人很快迎到门口,一眼便认出此人正是太子身边最亲近的宦官陈都知,那日在接风宴上见过。 陈都知手里握着拂尘,由一名小内侍搀扶下撵子,另一名小内侍旋即递上一封折子。 洛蔚宁领柳澈等人作揖问候,对方回道:“洛将军不必客气,奴婢这是来给您道喜了。” 属下的脸色代表了主子的态度,这些人情世故军营里的人也懂。洛蔚宁和柳澈想对太子的心思揣摩一二,便仔细留意陈都知。 尽管对方嘴里说道喜,但她们丝毫察觉不到语气里的喜悦,细看对方面容,嘴角刻意弯起一抹弧度,看不出在笑,却使得脸颊隆起的两条皱纹更显深厚。其眼神深邃,不喜不怒,在白皙的肌肤,阴柔的气质衬托下,显得十分冷酷。洛蔚宁和柳澈等人背后发凉,根本装不出热情的笑脸。 陈都知径自打开淡黄色的硬皮折子,道:“宣太子懿旨。” 洛蔚宁等人立即跪下,俯首道:“卑职接旨!” “侍卫步军司都指挥使洛蔚宁,以单薄之人,微弱之兵协同收复庞州,本宫感其英勇神武,忠心不二,封其归德将军。增兵三万补清宁军,任清宁军大将军,仍兼侍卫步军司都指挥使一职。” 洛蔚宁磕首,锵然有力地道:“卑职谢太子隆恩!” 然后挺起身接过陈都知的册封书,对方脸上仍是那抹情绪莫测的笑容。 接着小内侍又递上一份册封书,陈都知打开道:“军师柳澈,以女子之身效力我军,聪慧多智,忠义两全,实乃巾帼不让须眉,封宣德郎兼领清宁军军师。” 听罢,洛蔚宁、柳澈、孟樾等人都出乎意料,心里不是滋味。她们都以为国家离乱之际,太子求贤若渴,会稍微放下男女尊卑观念。以柳澈的聪明才智和立下的功劳,多少能得一个职官位置。如今除了原本就担任的军师,却只得了个宣德郎。位于七品,还是个有名无权的寄禄官。 柳澈想到赵珙朝廷对洛蔚宁的态度还不明朗,担心给洛蔚宁惹上麻烦,即便再失望也莫敢有半点怠慢,于是谢恩领旨。 军中还有一人得了册封,是秦渡指派给洛蔚宁的胡昆,封了武德大夫,与柳澈同为七品,并授清宁军副将军。其余人等由洛蔚宁安置在清宁军内,职位自行裁夺。 孟樾、谢摇云、罗三问竟无一份朝廷的正式册封,这个结果令洛蔚宁怏怏不快。进城当日她特地引见她们到太子面前,求的便是太子能重视,许她们在朝廷一个名正言顺。然而她错估了太子求贤的程度,女子能力再强终究入不了他的法眼,册封柳澈宣德郎也不过是为了安抚她和清宁军。 送走陈都知后,众人安静地消化了片刻。然后胡昆看了一眼手里的册封书,转头向孟樾、谢摇云、罗三问赔笑脸,拱手道:“诸位为筹建清宁军鞠躬尽瘁,乃建军功臣,在下却坐享其成,实在羞愧无比。” 胡昆此前只是秦渡手下的一名先锋郎将,能力平庸,若非洛蔚宁率清宁军协助作战,又怎能顺利攻下北峰镇以及收复庞州?清宁军副将军一职,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他能授封不过是仗着男子身份和昔日在秦渡身边与太子有过见面之交。 孟樾、谢摇云、罗三问心中很快便拨云见日,淡淡一笑。 孟樾道:“胡将军过谦了,没有胡将军,又怎会有今日的清宁军?是胡将军帮我们联络王师,不但解了清宁军之困,还得朝廷认可成为正规军队。胡将军协理军务当之无愧。” 罗三问的神态是惯有的端庄、温文尔雅,微笑道:“还记得我们清宁军之名取于《道德经》中的天清地宁。既然希冀天清地宁,人人当为而不争,各司其职,何必在意区区世俗名头?清宁军增补三万员,作为副将协理军务,笼络军心,胡将军最合适不过了。” 听了这话,洛蔚宁对罗三问的钦佩和欣赏更增了几分。罗三问温和的语气总能说出最透彻最令人宽慰的言辞。清宁军增兵三万皆为男兵,孟樾和谢摇云任副将军的话,女子身份目前的确不能威慑他们,恐怕号令难出,而胡昆就没这方面的忧虑。 如此想想,洛蔚宁心里总算舒坦了些。 相信之后她们立下战功,在军队树立起了威望,太子就没理由再轻视了。 第187章 秦父子阵前对峙 ◎为了防止秦渡因妻子而思变◎ 清宁军增补了三万士兵后,洛蔚宁在桃州停驻了半月有余,命孟樾、胡昆、谢摇云负责练兵,自己每日带着柳澈入宫参与上朝,向赵珙提出分两线北伐,一边从西面占据高地,一边从中部沿江而上,并罗列了详细的作战计划。赵珙总算亲自见识到柳澈的孔明之才,不由刮目相看。 就在赵珙即将下令让洛蔚宁率军出发之际,秦渡从庞州传回紧急情报。原来是向从天派秦扬领了十万禁军南下增援,大军气势极盛,已经逼近庞州。此外,秦扬一路下来还特意散播自己携上母亲,将一起力劝父亲停止叛乱,回归正途的消息,可谓表现得正义而忠孝。 洛蔚宁听闻消息,立即和柳澈进了东宫。 正值赵珙在议事堂与几位亲近的文臣武将商议此事,她们去得正合上意,立即被召入内参与商讨。 洛蔚宁拱手请求道:“殿下,臣请领兵守庞州,以替秦帅迎击秦扬!” 她深知秦扬带其母出征,还特意放出劝降消息,目的是为了离间秦渡和赵珙,更利用其母扰乱秦渡的心思。若秦渡迎击,无疑落入圈套。 “本宫也想过让你守庞州,把秦帅调到西线。”赵珙神色无奈,“可秦帅早料到我有此意,写信坚决请求留守庞州,他想亲手诛杀逆子秦扬。” 秦渡此番请求既是发自内心要诛杀秦扬,除掉这个自己生养出来的祸国殃民魔头,又是为了向赵珙表忠心,消掉君臣之间的猜忌。这一次测试正是赵珙需要的,他自然不想驳回。 洛蔚宁想了想,又劝道:“秦扬故意放出消息,显然有备而来。此人手段狠辣,阴险狡诈,又挟母威胁,我怕秦帅难以招架。稳妥为主,还是让秦帅回避为好。” 赵珙听后,重新思索起来。 他虽然有意派洛蔚宁守庞州,但在洛蔚宁来之前与众臣商量过后,又存有担心。毕竟目前与向氏朝廷作战以中线为主,汇聚了十几万兵力。而庞州又是战略之地,好不容易拿下。就算把秦渡调职,至少也得留下十万兵力。众臣皆以为洛蔚宁刚从北边回来,不宜接管重兵,劝他再假时日观察。 “难得洛将军奋勇请缨,如此为我军着想。可毕竟秦帅上表决意迎敌,本宫不能不尊重他的意思。况且秦帅在那作战好几月,熟悉地形,这点优势也是要考虑的。” 洛蔚宁心急道:“殿下,事关重大,还是……” 柳澈忽然清了清嗓子,同时朝洛蔚宁使了个眼色。洛蔚宁停了下来,然后看向赵珙晦暗不明的脸色。 随后,太子太师黄誉道:“殿下言之有理,秦帅与敌人在庞州附近周旋多时,有足够的经验,老臣也以为让秦帅留守更合适。不过敌人是亲生儿子,又有妻子为人质,换作任何人都很难不受扰乱。殿下不如遣一官员以您之名协助秦帅,在适当的时候提醒一二。” 洛蔚宁和柳澈听后更觉不妥,这不就是派人以主上之名监督秦渡吗?洛蔚宁欲立即反驳,但看向身穿一袭紫色官袍,下巴留着一缕白胡须的黄誉,她又冷静了下来。 太师黄誉年近六旬,十几年前曾在宫里为诸皇子讲学,直到太子十二岁出宫开魏王府才随太子入府。那时候的太子生母早殁,上面有先太子,下面有母族强盛的秦王,不受皇帝宠爱,处境卑微。当时有权力有才华的官员大都不看好他,只有黄誉自荐入魏王府。他尽心辅佐魏王,陪着他从小儿长大成人,从自幼丧母的卑微皇子到成为大周未来的君王。可见他在赵珙眼里有多么重要。 洛蔚宁与柳澈平静地对视了一眼,拱手试探性地道:“既然殿下决定让秦帅守庞州,不如……就由他全权负责?” 被臣子猜到有疑人之心,赵珙脸上浮现出尴尬。 黄誉遂替他打圆场,微笑道:“洛将军哪里的话,即便遣人协助,军中事务还是由秦帅一人决断。” 赵珙立即附和道:“是呀,洛将军和柳军师不必担心。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个道理本宫还是清楚的。” 既然赵珙话到这份上,洛蔚宁和柳澈再多的担忧也不宜再劝。 接着众人又讨论派谁去协助秦渡,能以赵珙之名赴任,地位固然要有分量,但品级又不能压在秦渡头上,以免落下猜忌主帅,干预战事的口实。在黄誉的提议下,赵珙最终选了身边的宦官陈都知。 从东宫出来后,洛蔚宁和柳澈骑马并行,慢慢走在回程的路上。时已至黄昏,天色灰蒙蒙暗沉沉的,空气中弥漫着湿气,显然又将要下雨了。洛蔚宁和柳澈的心情犹如这天气,又闷又沉,一路上谁也不说话,脸上布满了担忧。 街巷的屋群升起一缕又一缕的炊烟,路上只剩下寥寥几人,行色匆匆地归家。 “本来对战妻儿就够为难的,太子还要派人督军,我真的好担心秦帅。”洛蔚宁忽然开口道。 柳澈道:“作为武将,最可怕的不是对手有多么强大,而是同僚的嫉妒,主上的戒心,从古至今,皆是如此。我们已经尽力了,惟愿秦帅能处理好一切吧!” 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赵珙虽然嘴上说懂,可心里究竟还是对武将抱有警惕之心,尤其是妻儿在敌方阵营的洛蔚宁和秦渡。如今正是危急存亡之秋,理应毫无保留地放权武将,赵珙却放不下疑心。格局如此,谈何复兴大周? 柳澈只顾想着,马步稍微落后于洛蔚宁。她回过神来,望着洛蔚宁的侧脸,心里便觉宽慰多了。她追随的是洛蔚宁,而不是赵珙,不是其他任何人,无疑是最正确的。 就在领兵出发前一日,洛蔚宁仍不甘心地入东宫劝赵珙放弃遣人协助秦渡,想为秦渡再争取一次,然赵珙非但执意如此,还大为不悦,不一会就打发她回军营,好准备出征事宜。 第二日,洛蔚宁带着不安和无奈,领着三万清宁军离开了桃州,往西面进发。 且说秦渡领兵守庞州期间,大半月来又率领军队攻下周围两个重镇,直到秦扬率大军抵达才停下了攻势。 旭日挂在东边,金黄灿烂的光芒斜斜地洒落在庞州城门。高峻的城楼上站着许多士兵,密密麻麻连成了三四排。士兵皆着红色战衣,头盔顶上扎着一束红缨穗,队伍整齐而浩荡,在朝阳映衬下像一条盘亘在城楼上闪着金光的赤色巨龙。 秦渡站在城楼中间,由两名副将守在左右。旁边是刚到庞州不久的陈都知,他不敢立在城墙边缘,前后左右都有士兵保护,旁边还有人替他撑着红罗伞遮挡太阳。 秦渡穿着一身棕色的铁甲衣,头戴铁盔,卓然而立,凌厉无惧的眼神看向城门之下。 只见城门一里地外,敌军呈方阵而立,看起来足足有万人,黑压压的一片。那些士兵同样是大周的士兵,和赵珙朝廷的军队一样着红色战衣和棕色软甲,为了区分敌我,他们头上都勒着黑色抹额。 两方对峙了将近半个时辰,突然,城门下的敌军方阵向前移动。秦渡见状大为警觉,立即命弓箭手挽弓搭箭。但见敌军毫无进攻的气势,且到城门三十余丈外又停下来,于是他抬手示意暂缓放箭。 一会,敌军方阵中间空出了一条通道,有十几人骑着高大骏马缓缓走上前。为首的是身穿黑色甲衣,手握红缨枪的秦扬,身旁是穿上了戎装的杨敏,其余则是守卫在母子二人左右后三面的副将与骑兵。 秦渡见状便挥手让弓箭手放下弓箭,当他看清楚为首者的模样后,眼中骤然涌起怒光。视线一转,又看真切了秦扬身边的人是名女子,正是他的夫人杨敏。 愤怒转而变成了激动,脱口而出地喊道:“夫人!” 陈都知奉赵珙之命督军,就是为了防止秦渡因妻子而思变。当他听见秦渡的喊声就警觉了起来,全神贯注地观察着秦渡。 而城楼之下的杨敏,从骑马上前那一刻就盯着城楼中间的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越走近,秦渡那张遍布沧桑的脸就越清晰地映入眼帘。马停在城楼下,她静静地看了秦渡好久,终于才使他把目光投向了自己。 夫妻两人分别不过一载,如今却站在了敌对的阵营里,两相对望,恍如隔世。想到这些,杨敏的眼睛就湿润了起来。 见杨敏掉泪,无法开口回应秦渡,秦扬遂朝着城楼上高声道:“爹,儿子今日前来不是要攻打庞州,而是特意带娘亲来见您的。” 秦渡平复了情绪,怒回:“逆子,把你娘亲带到战场上,到底想干什么?” 面对秦渡称呼自己为逆子,秦扬早已无所谓,笑了笑,又道:“幼帝已在汴京登基,爹在这里随赵珙叛乱,儿子只好带娘亲来一起劝爹回归正途。爹,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晋王已许下承诺,只要爹归降,过往一律不追究,殿帅的位置也还是你的。” “走入歧途,执迷不悟的是你,逆子!阿宁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你认贼为主,串通异族绞杀同袍,祸乱国家,实在是罪大恶极!” 听了这句话后,秦扬整个人都呆住了,犹如被五雷轰顶,耳边轰鸣作响,脑里空白一片。 洛蔚宁,竟然真的没死! 第188章 杨敏割发断情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见秦扬震惊不语,秦渡又道:“你与向从天,自以为阴谋天衣无缝,编造谎言颠倒黑白,可万没想到阿宁死里逃生,把你们的肮脏勾当都向世人揭露出来!你……”说着,他伸出手居高临下地指着秦扬,义正词严继续道,“乃我秦家所出,如今却成了不忠不孝,阴险歹毒之徒。养不教,父之过,终有一日我要亲手斩了你,向上苍赎我不教之罪,给几十万死去的士兵,成千上万受难的百姓一个交代!” 秦扬气得咬紧了后槽牙,含恨的眼神盯着秦渡,深呼吸好一会方缓过来。 “父亲恨我至此,孩儿也不指望能说服您。只不过父亲尽忠报君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母亲?当日你匆匆逃离汴京,把母亲丢在敌营,难道就是君子所为吗?” “你……” 被秦扬戳到最深的痛处,秦渡顿时气急败坏,脸也涨红了。 “现在我娘就在这里,等你重新做决定,难道你还要抛下她吗?” 秦渡的目光慢慢挪到杨敏的脸上,眼神充满了柔情和愧疚。 陈都知看了看城楼下的杨敏,视线又回到秦渡身上,看着他为难的表情,也忍不住紧张了起来。 只见秦渡的眼眶涌上泪水,大喊道:“夫人,是为夫对不住你!” 杨敏含泪的眼眸忽然变得坚定,凝望着秦渡高声回:“大丈夫当以国事为重,将军何愧之有?自古以来,武将皆是家国不能两全,我杨敏从嫁入将门那刻就清楚了,又有何怨?生而为人,功名利禄皆是浮云,明了是非方是恒久。将军正直忠义,明知困难还逆势而为,妾身景仰不及,又怎敢叫将军为难?” 说着,杨敏解下下巴处铁盔的绳子,把盔从头上扯掉,又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一手抓着一束发尾,另一手举匕首,匕首的锋芒抵在乌黑的发上。 霎时间,所有人都大惊。 “夫人!” “娘,你做什么?” 秦渡秦扬父子几乎同时喊出。 杨敏先是看着秦扬,严厉道:“胜仗要靠实力打出来,用娘亲作要挟算什么大丈夫?”而后抬头看秦渡,“将军,今日妾身割发还给你,断了夫妻情义,不误将军坚守意志!” 说罢,杨敏握着匕首的手用力压下。 “夫人……” 秦渡惊呼,来不及阻止,杨敏那一束头发就从发尾断开,握着断发的四指松开,微风拂过,一根又一根的黑丝从空中飘散开来,最后缓缓零落到地上。 这一幕,非但秦氏父子,就连其他所有人都看得瞠目结舌。 秦渡的眼眶再次涌上泪水,心中既悲痛又感激。悲痛于个人在时局中的无力,明明情深义重的夫妻俩却被迫断情绝义;感激的是成亲至今二十多年,他做的任何一个决定杨敏都支持,并在背后默默为他付出,哪怕被抛下,亦毫无怨言。今日为了不让他在家国之间为难,更不惜割发明志。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而秦扬本以为母亲在南下途中答应帮忙劝降,即使秦渡不为所动,也能借母亲要挟他,扰乱他的心思。但没想到他那素日温柔的母亲也会骗人,非但不劝降,还断绝夫妻关系,解了秦渡的后顾之忧。他气急败坏地从庞州城下撤回营寨。 第二日四更天,又迫不及待地派出两队士兵,分别突袭庞州以及庞州东北面,被秦渡占据的一座重镇。然而秦渡早预备了大量士兵和守城武器,坚守了七日七夜。秦扬的军队损失惨重,士兵意志消沉,不得不撤退。 接着秦扬调整了战略,按兵不发。秦渡俨然料到他的计划,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直紧闭着城门,双方陷入了长久而静态的僵持。 进入秋季时节,两淮之地雨水少了。这日天高云淡,秦扬站在军营搭建的瞭望塔,远眺庞州城内的情况。看不出城中有何异样,便索然走下来。 刚踏回地面,副将就匆匆上前道:“大帅,出大事了!” “什么事了?” “有敌军从西面北上,已打进京南路。听说主将正是洛蔚宁。” 听闻洛蔚宁的名字,秦扬心头一颤,涌起了愤恨。又是她,抢占他的一切,屡次坏他的大事,偏偏还弄不死! 秦扬立即回到帅营召集了副将、军师和随同出征的文官。 “我朝大的粮仓集中在两淮之地,如今都为叛军控制,战事再这么拖下去,我军粮草耗不起。”说话的是一名看起来四十出头的幕僚,“再有叛军从西面北上,势头凶猛,恐怕很快就能与庞州的敌军形成南北合围,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了!” 秦扬坐在上首,双手搭在交椅扶手,露出冷厉的神色,“光说理由谁不知道呢,本帅要的是解决办法!庞州易守难攻,南下不得,若分兵守西线,秦渡趁机打上来,又该何解?” 说完,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身体往后一仰,靠到交椅背上。 众人深知局势之危,难以化解,都低头不敢吱声。 秦扬看着他们胆小窝囊的样子,冷嘲道:“怎么都安静了,在盘算着拿什么投名状投敌吗?” 众人吓得身体抖擞,连声说“不敢。” 这时候,一名站在队列最末端,穿着简朴灰色布衣,头戴四方巾的男子站了出来。 “大帅,卑职有计可解。” 秦扬挺直了背,仔细打量那人,其身材较一般男子矮小,不瘦不肥,脸庞白皙圆润,眉眼锋利,直视着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说说。” 男子道:“两军作战,以攻心为上乘。大帅此前也用过的,为何今日又弃了?” 一句话让秦扬陷入了思索,他用过攻心计,又弃了,是什么意思? 只听见男子接着道:“当日大帅散播消息,扬言招降秦渡以离间君臣,后来赵珙便派了身边的宦官来到庞州,大帅为何不利用此人?” 一言惊醒梦中人,秦扬顿时豁然开朗。那日兵临庞州城下劝降,他分明瞧见秦渡身边有一官僚站在红罗伞下,那是赵珙身边最亲近的宦官。连日来他陷于母亲不配合做人质的困局里,竟忽略了此人。 “你叫什么名字?”他忽然问男子。 男子眼中流露着野心,拱手揖道:“卑职欧阳灏。” 几日后,秦渡派出刺探敌情的斥候匆忙回到庞州,把秦扬调军西进的消息告诉了秦渡。消息很快传到陈都知那里,秦渡只好请来陈都知,并召集诸武将、幕僚到军署里商讨战略。 陈都知穿着青色曲领方心服,与秦渡一样坐在上座。一手捧茶杯,另一手提起杯盖,阴柔的脸看起来平静,可气场让在座的人无不感到压迫。他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然后覆上杯盖,把茶杯搁在手边的几案上,方道:“太子之所以分中西两线北伐,目的是为了让洛将军先绕到北边,然后与我们合围包抄敌军。可现在我们一直按兵不出,敌人就调集兵力去打洛将军了。万一洛将军招架不住让敌军南下了,非但庞州腹背受敌,就连太子所在的桃州也难保。秦帅,这还不出兵,可要等到什么时候?” 秦渡解释道:“我们在庞州城附近布有重兵,而秦扬竟敢调兵西进,我怀疑此事有诈,还是打探清楚再决定。” “既然秦帅也说了,庞州附近有重兵,为何不直接出兵?太子筹备军饷不容易,战事越早结束越好。”陈都知又道。 秦渡看向陈都知,耐心地保持敬意,“陈都知所言极是,本帅明白太子不容易。但敌军众多,不可贸然出战,先按兵不动,等敌军的粮草和精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再出其不意地攻打,胜算就有十之八九。” 闻言,陈都知有些动摇,看向坐在两边的武将和幕僚,“诸位以为如何?” 一名年老的幕僚道:“卑职以为秦帅说得在理,查探清楚是否有诈再做决定更为稳妥。” “报……” 就在这时候,一名小兵疾呼着跑到军署门口,直挺挺地立着,手里拿着一封黄皮信函。 “敌营来信,是给大帅的。” “呈上!”秦渡道。 小兵跨过门槛,疾步走到秦渡面前,将信函呈递上去。秦渡疑惑地拆信,展信看了一会,脸上即刻浮现不悦的神色。 “这逆子竟还不死心!” 陈都知偏头看着他,好奇,揣测。 秦渡为打消他的疑虑便将信函放到几案上,挪到陈都知那边,陈都知立即拿起来细读。 原来这是秦扬亲自给秦渡写的劝降书,信中对秦渡许以巨大的财宝和爵位,劝他归顺晋王,还希望秦渡继续按兵不发,好让他腾出兵力消灭洛蔚宁的清宁军。 陈都知读后,一时判断不出个好歹。心想,若秦渡思变,那这封信绝不会给他看;若完全信任秦渡,那一直以来按兵不出,让秦扬腾出兵力西进又作何解? 招降书又传给在座的武将和幕僚一一阅读。 方才说话的老幕僚分析道:“依卑职看,这分明是离间法与激将法,西进是假,引诱我军出城为实。” 众人亦纷纷附和。 秦渡看到大家的想法皆与自己一致,遂放下心来。 然后道:“敌人诡计既已拆穿,把这信拿去烧了!” “是!” 招降书重新回到了呈信的士兵手上,他刚要转身离开,就传来陈都知的声音。 “慢着,本官得留下此书,好生研究研究,万一还藏了什么阴谋诡计?” 此举让在场之人脸色都沉了。 士兵望着秦渡等待示意。 秦扬的意图昭然若揭,陈都知却还有疑心,这让秦渡十分不快,但想到对方乃太子亲近之人,为免生嫌隙,无奈之下点了头。 于是士兵就把招降书呈给了陈都知。 第189章 秦渡身陷围困 ◎他毕竟是你爹,可否留他一条活路?◎ 为确认敌军情况,秦渡又派出几名斥候出城刺探。陈都知唯恐秦渡蒙骗他,以协助为名安插了两名从桃州随他来的禁军加入斥候的队伍。 情报还没送回来,秦扬的招降书倒是又到了。一如上次,送招降书的人大摇大摆策马到城下,闹得人尽皆知。然而这次秦渡却命士兵将来使抓住,得知送的又是招降书后,怒命人将来使推到城楼上斩首,以表他不降决心。 翌日,一名斥候和陈都知的其中一个手下回到城里。告知敌军营寨里帐篷逐日减少,比刚来时少掉了大半,且每日有军队往西进发。 秦渡听后露出了些许惊疑。 陈都知则急得坐不住了,从交椅上站起来,看着秦渡说:“秦帅,现在不发兵,更待何时?” 秦渡思索着,还不及回应,陈都知又忙道:“既然敌营人少,不如今夜发兵袭击,先歼灭了他们,再西进追击。” 秦渡恢复平静的神色,道:“陈都知不必着急,依我看,还是等其他人回来再决定。” 秦渡对他的儿子十分了解,其人虽无圣贤之大智慧,但足够机智,心计颇多。这番一面调兵西进,一面大张旗鼓地频繁送招降书,绝大可能是在耍阴谋诡计。故而他遣人出城前,特意叮嘱斥候不但要查探出敌营情况,更要跟踪西进的敌军,好探明敌人究竟是真的调兵还是往西走一圈作幌子。 等其他斥候回来,确认敌军踏入洛蔚宁清宁军方圆二百里的地带,他再出兵追击不迟。 然而陈都知见他的提议屡遭拒绝,以为秦渡别有用心,累积了多日的怨气终于按捺不住。 他毫不客气地讽道:“还等?是不是要等到桃州被攻破秦帅才肯发兵?” “陈都知,此话不能乱讲。”秦渡被气得不轻,说话的语气也重了。 太子行宫就在桃州,陈都知的话岂不在暗指他背主? “不是的话,秦帅为何还不出兵?”陈都知的语气锋芒毕露,显然不想把事情再压回去。 秦渡急红了脸,也了站起来,“秦扬是我的亲儿子,我很清楚他。调兵西进太过于冒险,我相信他不会做这么愚蠢的决定。” “那秦帅的意思是奴婢愚蠢,才相信这个计划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都知忽然勾起唇角,轻笑道:“秦帅的儿子的确不蠢呀,还孝顺得很,调兵的时候还不忘发几封招降书,谁知道是不是成了?” 听罢,秦渡终于忍无可忍,狠狠一掌拍下几案,砰的一声巨响,在场的文官武将都吓得身体一抽。 “够了,陈都知怀疑秦某通敌就直说!” 他瞪着陈都知,对方一时被吓着,不敢回应。他便继续道,“想当初十万唐家军,还有洛将军四五个营的荡寇军,都是中了埋伏。一个全军覆没,一个所剩无几,死里逃生,无人不为之悲恸。士兵也是爹娘生的,也是血肉做的,他们的性命也是性命,还望陈都知明白。等消息确切了,秦某必定亲自领兵讨贼!” 陈都知被秦渡的气势镇住,敢怒不敢言,只能咬着牙把怒气往肚子里压回去。 回去后,陈都知立即修书一封,附上秦扬给秦渡的两封招降书,命人快马加鞭传回桃州东宫。翌日,秦渡就收到赵珙的出兵令,无奈之下他只好先派两个营的士兵夜袭敌军大本营。 不到天亮,前方就传回捷报,由于他们久不发兵,敌军毫无戒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弃营而去。据说有的往北逃,有的往西逃。陈都知听后大喜,敌军营寨戒备松懈,果然调兵西进了,然后要求秦渡领兵追击西进的敌军。 秦渡被陈都知参了一本后,已深知太子意思,不愿与太子抗衡,同时又把不准敌人是真是诈,担心误了军情,遂立即调遣三万大军,大部分人马随他西进追击敌军,另外的随副将军往北追击。城内剩下约一半兵力,由陈都知和庞州知府调遣。 天色朦胧光,庞州城内集结了众多士兵,城楼上下的火盆子还燃着篝火。 秦渡和几名副将身穿甲衣,头戴铁盔,骑在高大的战马上,一手握红缨枪,另一手拉着缰绳,驭着马缓缓地从城里出来。 陈都知和庞州知府等留守的官员走在他们身边,送到城门外就止了步。 临别之际,秦渡回头看着陈都知等人道:“庞州城的防卫就有劳诸位了。” 庞州知府道:“秦帅放心吧。若前方有变,务必谴人回来通报,我等立即派兵支援。” 秦渡眼神感激,拱手道:“秦某先谢过了,记得一切以兵符为证。” 陈都知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秦帅就放心吧,敌军溃败在即,哪顾得上侵扰庞州。更何况城里数万士兵,还怕抵挡不住?” 对于陈都知轻敌的态度,秦渡心里颇为嫌恶,但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随后向两人告辞。 在绵延不绝的擂鼓声中,军队缓缓出发,前有数千先锋军开路,秦渡率领大部队紧随,他在众兵将的簇拥下驭马前进,抬头看着远方天际朦胧的白光,心底油然产生了一股悲凉。 他自随太子南下以后,从不打胜算不明的仗,故而虽不全胜,也不大败。可此次领兵西进的状况,在他看来就像这天色般模糊不明。 太子呀,终究还是不信任他,他能做的唯有铤而走险以表忠心! 七日后,秦渡派往北边追击敌人的军队落入围困,将领战死,士兵溃逃的溃逃,被俘虏的被俘虏。于是秦扬领兵回到原来的营地驻扎,并命人埋伏在连通东西的各条大路小路附近。 此日黄昏,秦扬在帅帐里和幕僚们商讨战术,一名士兵突然来到门外,通报道:“报……禀告大帅,西路擒获一名俘虏,是授命回去搬救兵的!” 众人一听,都了然地露出笑容。 秦扬站起来,看着此时坐在下首左边首位的欧阳灏,拱手道:“欧阳先生不仅足智多谋,且还心思缜密,在下佩服!” 派遣士兵沿路埋伏的计划,同样是欧阳灏向秦扬提议的,目的正是为了阻拦敌军回去搬救兵。 “大帅言重了。” 欧阳灏淡然一笑,然后跟着秦扬走出帅帐。 秦扬来到帐外,看到俘虏双手被反绑,被两个士兵在后面强按着跪下,神色仍不屈不挠。秦扬认出此人是秦渡身边的副将之一,更显志得意满。 一名士兵小跑上前,双手呈上虎符,“大帅,这是从俘虏身上搜获的。” 秦扬拿着黑铁虎符,摩挲着凹凸不平的纹路,带着玩味的笑容走到了俘虏面前。 “原来是徐将军呀,都派你回去搬救兵了,看来是我爹被围困。” 徐将军三十多岁,脸庞黝黑,气质十分刚硬,眼神视死如归地望着秦扬,“阴险狡诈的小人,连亲爹都算计!” 秦扬一笑,“战场无父子,兵不厌诈,你没听说过吗?” 他故意把虎符在手里晃了一圈,徐将军顿时愤怒又激动地扑上去,欲用嘴叼回来。 “把虎符还我!” 几个士兵赶紧将他拖住,好一会才把他制服,他被几个人压趴在地上,即便不能动弹,仍挣扎得脸红耳赤。 这时候,欧阳灏向秦扬拱手道:“大帅,卑职愿意带着虎符,领兵拿下庞州城。” 闻言,徐将军更为激动和愤怒,挣扎着破口大骂。 欧阳灏的请命与秦扬的想法不谋而合,秦扬欣赏地看着他,“好,拿下庞州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入城以后,本帅重重有赏。”然后把虎符交给欧阳灏,瞥了眼徐将军,冷道,“把俘虏就地斩了!” “遵命!” 秦扬转身欲往回走,抬起头就看见杨敏立在他的帅帐外。身后传来兵器切割骨肉的声音,干净利落,同时瞧见杨敏身躯一震。 杨敏嫁入将门多年,且这次一路随军,对于打打杀杀早就见怪不怪了。只是这次杀的是秦渡手下的副将,一个和她们母子相识多年的旧人,她的儿子就这样毫不留情地当场斩了,这份冷血着实令她毛骨悚然。 秦扬走到杨敏面前,冷冷地笑了,“娘,儿子就要成功了。你看,就算你不帮我,我也可以打败我爹!” 杨敏倒抽了一口凉气,面对被欲望支配的儿子,只觉陌生和恐惧。 “秦渡在西边被围困了,今晚我就去会会他,你安心在军营里等我回来。”说完秦扬就要走。 杨敏突然叫住了他,“扬儿……他毕竟是你爹,可否留他一条活路?” 秦扬露出柔和的笑容,道:“当然,如果他想活,孩儿又怎会不允?” 说完迈起步子就走了,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令杨敏的心也悬了起来。 深夜,军营里安静而黑暗,只有立在通道边上的火盆燃烧照明。每隔十来步,通道两边就分布两名站岗的士兵,其中还有队伍举着火把巡逻。 一座高大的帐篷里透出明亮的黄光,帐篷外有两名将士,身穿硬甲胄,看起来非普通士兵。他们为打发困意来回踱步,边聊天边剥着花生吃,好显悠闲。 帐篷里,杨敏站在茶桌前,面色紧张地看着桌上的茶壶,又透过帐篷看了看两个守兵的身影,最后回头瞧了一眼正在埋头整理床铺的侍女。 这些人都是秦扬安排在她身边,既是保护照顾她,又是秦扬的眼线。如今秦扬领兵离开三个时辰了,她不得不尽快摆脱他们,好在秦渡被擒获前赶到战场上。 把藏在袖口里的一包药粉掏出,迅速打开,又警惕地回望侍女,确认对方低着头才揭开茶壶盖,将药粉全倒进去。茶壶盖与壶口发出轻微的陶瓷碰撞声,侍女转头看了过来。 “夫人,怎么了?” 杨敏的动作一气呵成,在侍女抬头前就手快地把叠在茶壶旁边的茶碗拿起来,以此掩饰方才的声音,接着提起茶壶,往碗里倒茶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地晃了晃。 边倒茶边对侍女道:“床铺整理好了吗?” “已经整理好了,夫人。”年轻的侍女面露尊重而乖巧的笑容。 杨敏笑了笑,又道:“给两位营长送碗解困茶,你就回去歇息吧!” 侍女迟疑了片刻,但还是嗯了一声,走过去将茶放到托盘上,捧着托盘就出去了。 杨敏目不转睛地看着投射到帐篷上的影子,亲眼见到两个守卫倾起茶碗喝茶的动作,于是长长地松了口气。 她出生医家,自小就习得医理,为防不时之需,出征前她配了一包毒粉,大阳之物,入脾胃经,喝下不足一刻种便会腹疼难耐。南下的路上她就筹谋着摆脱秦扬的眼线,故而每日深夜给守卫送上一碗解困茶。习惯成自然,守卫便会对她放下戒备心,终于在今晚落入了她的陷阱。 第190章 秦扬战场狠杀父 ◎秦渡那悬在空中的身体无力地垂下◎ “啊,啊……” 不消一会,门外传来痛苦的呻吟,杨敏抬起头就见到两个守卫弯下了腰,双手捂住腹部的身影。 她抬高嗓音道:“二位想要解药就赶紧进来!” 帐篷外的身影一僵,随后猛然转身入内,扑到杨敏面前。只见二人痛得面色惨白,额头渗汗,捂着肚子痉挛在地上。 “求夫人给我们解药!” 杨敏端坐在凳子上,平静地看着两人道:“带我去前线,我就给你们解药。” 两名守卫痛不欲生,脑子已失去思虑能力,想也不想就应“好”。杨敏从袖中掏出一个拇指长的葫芦瓶扔到两人面前。他们赶紧旋出瓶塞,颤抖着手倒出药丸吞下。 过了好一会,看着两名守卫身体逐渐放松,从疼痛中缓过来了。 杨敏又道:“今晚的解药只有一半,能维持三日。另一半三日后我再给你们。” 两名守卫听后,后背明显僵了僵,然后起身跪在杨敏面前,一副认命的模样。 “一切听从夫人安排。” 前线的天空一片朦胧的灰白色,正是破晓时分,隐约可见山林里坐落着七八顶帐篷,支撑帐篷的骨架或缺或折,帐篷搭得歪歪扭扭,十分破败。 山下传来兵器碰撞的厮杀声,混杂着士兵们的惨叫,寂静的环境充斥着死亡的气息。 帐篷外有两个身着盔甲的士兵站岗,红缨枪插在地上,双手握着枪杆末端,脑袋时不时往下垂,下巴撞到枪杆后迅速惊醒过来,又重新打起精神挺起头。若非枪杆的支撑,二人怕是早已睡倒下来。 忽然,远处传来声嘶力竭的呼喊,“秦帅,秦帅,快走呀!” 帐篷里的士兵连续作战多日,身体筋疲力尽,却不敢睡得太沉,一听闻呼喊,许多士兵都与秦渡一样从帐篷里走出来。 跑回来报信的是一名年轻的士兵,蓬头垢面,身上的甲衣被砍了几道刀口,布满血迹,他一见到秦渡就像失去了力量般扑跪下来。 “秦帅,敌人援军从后山杀过来了!” 顿时,所有士兵都更为惊惶了。 秦渡看起来疲倦不堪,多日不曾修理过的胡子凌乱地覆盖着腮边和下巴。漆黑的眼眸露出难以置信,喃喃地道:“敌人的援军……” 敌人的援军都到了,那他派人回去搬的救兵呢? “难道天要亡我秦渡了?” 身边的士兵纷纷劝道:“秦帅,我们快逃吧!” 秦渡环视众将士,眼神疲惫而绝望,山下是敌人,山上又被敌人援军包抄,他们能逃去哪里? 一名小将看出秦渡的迟疑,含着泪激愤地道:“我们的援军很快就到了,一定不能放弃!” 其他将士也纷纷附和,以防止底下的小兵心思摇摆。 就在这时候,一声洪亮而漫长的号角声传来,肃杀的声音响彻了山间。秦渡和众士兵皆警觉地环顾四周。 接着,号角里传出秦扬的声音。 “父亲,徐将军已被我斩首,你们已经孤立无援了,快投降吧!” 当日众人助徐将军突围回庞州搬救兵,如今听闻人已遇害,所有人不由得惊愕而悲痛。 “同是大周将士,现在投降,本帅可以饶你们一命。” 秦扬的话再次传出,击溃了一些士兵心里最后一道防线,他们从惧怕变成犹豫。 秦渡见状,骤然燃起了怒火,握紧了手中的红缨枪,瞪着号角声传来的方向大骂道:“逆子,少躲在背后煽风点火,快出来!今日不亲手了结你这个卖国求荣的逆贼,我秦渡誓不为人!” 斗志重新唤醒,秦渡的容色充满了坚决,他回身望着在场的上百名士兵,厉声道:“今日我等孤立无援,就要和敌人决一死战。若怕死想投降的,就速速滚蛋;愿意留下的,就随本帅讨杀逆贼,临死前能为天下百姓除害,也死得其所了!” 众将士几乎都为秦渡的视死如归所打动,况且这里多为秦渡的亲兵,除了十来人拔腿跑了,其他人都举着兵器高呼追随秦渡,誓死讨杀逆贼。 大战持续了一整日,秦渡率领上百号士兵一面往山下杀去,一面抵挡从后山来袭的敌人,到黄昏时分,终于杀到了山麓,但秦渡身边仅剩几名士兵。 敌人的数量不计其数,秦渡等人被团团包围着,他们满脸满身的血污,眼眸如穿过黑洞一般,视死如归地盯着敌人。 忽然,敌人散开了一条通道,秦扬领着几名副将大步走到前面,他身上的盔甲整齐干净,腰间挂着佩刀,左手握着刀柄,一副昂首挺胸的姿态。 看着仅有四五名残兵簇拥的秦渡,满身颓势,狼狈不堪的秦渡,秦扬轻笑了一下。 “父亲,你已经逃不掉了,还是快投降吧,娘亲还等着你回家呢!” 秦渡手中的红缨枪杵在地上,瞪着秦扬,怒火中烧。 “少拿你母亲来诱降!我秦渡虽不曾建功立业,但也绝非贪生怕死之辈。今日就算只剩一口气,我也要杀了你这个逆子!嗐……” 说完,秦渡大喝一声,挥起红缨枪就刺向秦扬。秦扬的副将赶忙挥刀抵挡,然后将人掩护到后方。 秦扬盯着秦渡等人困兽犹斗的模样,咬着后槽牙,握紧了刀柄,眼神既悲痛又愤恨。 “你就那么想杀了我?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了!” “把他们都杀了!” 秦扬一声令下,士兵纷纷举起红缨枪往前一顿乱刺,掩护秦渡的几个手下战得筋疲力竭,陆续被长枪穿身而亡,最后仅剩秦渡一人仍在举枪拼杀。 秦渡身上多处受伤,浑身是血,仍然能连杀数人,气势丝毫不见减弱。原本还激动地上前争抢军功的士兵,此刻都踟蹰不前,惧怕地看着他。 秦渡沾满血迹的手抓紧了枪杆,瞪了一眼秦扬,秦扬也被那气势震得不敢对视。他又环视敌军,喝道:“来呀!” 一名士兵不服气,举□□上前,而后又有两名跟上,秦渡抬枪抵挡,旋即一个横扫,强大的力气将三名士兵的软甲刺破,在他们身上开了个大大的血口子。 接着一个又一个的士兵上前挑衅,就在秦渡忙于应对之际,旁边抛出一根麻绳,在空中转了几圈,精准地捆住了秦渡的脖颈。 两个士兵各执麻绳的一端,还未等秦渡反应过来就把他往后拖曳。 秦渡被拖倒在地,后背摩擦着地面迅速移动。红缨枪脱手而落,双手下意识攥紧脖子上的麻绳,不消一会,他的脸庞就涨成了黑红色。 俩士兵拖了几圈,让秦渡失去战斗力后,将两端绳子绑在一处,然后挂到高处树枝上,只留下足够秦渡的脚尖踮着地面的高度。 绳子一端捆着秦渡的脖颈,另一端握在秦扬手中。 秦扬看着秦渡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打算投降吗?” 秦渡双手抓紧颈上的绳子,直视秦扬,眼神依然视死如归,艰难地说道:“逆子,只要我还剩一口气,就要杀了你。” “冥顽不灵!” 说罢,秦扬用力将麻绳往下拉,绳子摩擦着树枝滑动,秦渡的身体慢慢往上升,难受得双腿直蹬。 “你到底降不降?”秦扬目无焦点地盯着前方,含恨的眼中漫上了泪水。 只听见秦渡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逆……子!” 秦扬深呼了口气,眼中滑下两行泪水,他咬紧牙关,拉扯绳子的手几乎要指骨突出。 “扬儿,快住手!” 忽然,杨敏的声音传来。众人看去,却见杨敏和两个护卫骑着马来到,杨敏下了马就飞奔上前,在离秦渡一丈远外的地方被几名士兵架枪拦下。 看着被吊起,气息所剩无几的秦渡,杨敏挣扎着,冲秦扬大喊:“他是你爹,快住手!” 秦扬不为所动,只流着泪面对杨敏,“是他逼我的,恕孩儿办不到!” 杨敏一怔,终于明白到事情无可挽回,于是凝望着秦渡大喊:“渡哥!” 久违的一声“渡哥”,让秦渡仿佛回到了年少,和杨敏新婚燕尔之时。那时候他还不是将军,年轻的夫妻恩爱缠绵,杨敏在外人面前喊他“郎君”,私下便唤他“渡哥”,而他唤她: “敏儿。” 含泪的眼睛深深地望着杨敏,用尽最后力气道: “来生……我们……再做夫妻!” 话毕,气绝身亡。 杨敏终于停下了挣扎,睁大了眼睛,满目凄然,喊不出声。 秦渡那悬在空中的身体无力地垂下,一动不动。身后的斜阳落下了西山,余晖映红了天际。 周遭陷入了寂然,只剩下山中鹧鸪的啼叫声。 秦扬转头看向秦渡,唇畔弯起一抹笑,痛苦、释然,然后缓缓松开绳索。 秦渡的尸体落回地上,杨敏推开阻拦的士兵冲上前,她一手握着秦渡的手,另一手轻轻抚摸着那张布满污迹的脸庞,泪水如雨一般簌簌而下。 “渡哥,你受苦了,你为大周付出的已经够多了,是该好好歇息了。你等我,敏儿就来陪你。” 杨敏拔出早已藏于腰间的匕首,嗖的一声,毫不犹豫地插进了自己腹部。 “娘!” 秦扬见状,惊呼一声,慌忙跑上前搂着杨敏的身体,另一手紧紧地捂着血流如注的伤口,“娘,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要抛下我?” 杨敏痛得身体抽搐,面色苍白,抬头看着秦扬。面对这个二十年来,自己一直疼在心窝里的儿子,眼里满是悔恨和绝望。 “功名利禄不过过眼云烟,你竟为此出卖国家、杀害亲爹。娘亲好后悔太溺爱你,没教好你。” 说完,杨敏嘴里吐出了一大口血。 “娘!” “你……好自为之!” 然后,秦扬亲眼看着杨敏的身体无力地倒在自己怀里,再也动不了,而她的双眼却仍睁得大大的。 他惊得瞳孔大开,好一会才放声痛哭。 “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认为我错,为什么你们都认为我错?啊……” 190-200 第191章 洛蔚宁遥祭恩师 ◎这天下注定会落入向从天手中?◎ 此战以秦渡全军覆没而告终。 秦扬情绪恢复后,命部队原地安营扎寨,休整了一夜,正打算回程,欧阳灏派出的信使刚好赶到。得知庞州城已攻下,秦扬于是命副将率领一半人马往西面攻打,然后从西面南下。而他则领剩下一半兵力赶赴庞州。 庞州城内。 昏暗的屋子内,秦渡和杨敏的尸体各安放在木板上,并列停于地上。尸体已整理干净,穿上了崭新的寿衣。 秦扬穿着孝服斩缞,戴着白色抹额,跪在杨敏身边,看着这个曾经温柔慈祥,自小到大对他疼爱宠溺的母亲,此刻却死不瞑目,大睁的双眼满是悔恨,像是利刃插在他心坎。 这个世界上最疼爱他,对他最好的人唯母亲一人,然而这唯一的人最终也带着对他的否定离他而去。 秦扬默然不语,悲痛的双眸滑下两行泪水,伸出手在杨敏的眼前一抹,杨敏的双目才合上了。 他抬袖抹去脸上的泪水,然后起身走到另一边,在秦渡身边跪下。此刻的秦渡安静平和地闭着双眼,他再也不必面对仇视的眼神,不必听他凶狠地斥他为“逆子”,一切都平静下来了,他的心中却忽然生起悲凉。 “你想杀我表忠心,儿子又何尝不需要?要怪,就怪你择错了主!” 说完,秦扬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刀,双手举刀,眼眸变得凌厉,盯着秦渡的脖子,深吸了口气,干净利落地一刀劈下…… 军署大堂内,秦扬捧着一个大大的木匣子,一名副将走进来,拱手行礼,“大帅。” 秦扬面无表情,将木匣子递给对方,道:“这是反贼秦渡的首级,你安排人快马送回汴京给晋王。” 副将脸色一顿,转瞬又恢复平静,双手接过木匣子,“是。” 秦扬又道:“还有,再安排一队人马将我娘的灵柩扶回汴京,让府里管家先置办丧事安葬了。” “遵命。” 副将离开后,秦扬面对着门外的庭院,静静地站了许久。 他也想尽孝扶母亲灵柩回京安葬,然而与一统天下大业相较,孰轻孰重他很清楚。只要一天不杀了洛蔚宁,擒住赵珙,他是绝不会班师回朝的。 且说西边战线,洛蔚宁领清宁军一路北上,势如破竹,几乎要跨过京南路,到达开封地带。然而听闻东面有敌人来攻,不得不分兵抵御。 又过了十日,城中军署内,洛蔚宁和柳澈、胡昆正在商议作战计划,忽然一名小将来到门口,“报……朝中来急报!” 洛蔚宁一惊,赶忙让小将送信入内,展信阅读后,她的面容从最开始的惊讶变成震惊,到最后悲痛得眉头紧蹙。 当日有敌军从东面袭来,他们便猜测庞州那边是否发生变故,可惜还没来得及打探清楚,太子的急报便传来了。故而柳澈和胡昆看着洛蔚宁脸色的变化,几乎就猜到信中内容了。 洛蔚宁执信的手无力地落下,眼睛不知什么时候蒙上了泪水。 “秦帅,果然出事了。” 柳澈和胡昆皆陷入悲痛,室内一时静默。 夕阳映照在高阔的城楼上,一抹瘦削的身影正在城楼中央挥舞着红缨枪,兵器反射夕照,不时迸发出刺眼的金光。 洛蔚宁一边舞着秦氏枪法,一边想起与秦渡相处过的点点滴滴。从初次见面,她射伤了秦扬的海东青,他却大公无私地阻止秦扬对她惩罚。到靖乱军出征前,在汴京的校场上,秦渡将本不外传的完整的一套秦氏枪法传授与她。最后两人劫后重逢,在庞州匆匆一别,没想到竟成了永远。 在她看来,秦渡是世间难得的无私而正直的一个人,更是她的恩师,待她亲如父亲。这样一个人却落得个山河未收复,身先死的下场,怎教她不哀痛? 一套枪法耍完,洛蔚宁已经满脸湿润,分不清汗水还是泪水。枪杆杵在地上,支撑着悲痛而疲累的身体。她抬起衣袖抹了一把泪,拿起放在城墙上的一坛酒,转身面向东边,那是庞州的方向,是秦渡陨落的方向。 “秦帅,这是阿宁敬您的,您一路走好!” 说完,她倾起酒坛,酒水浇在地上,划出流星坠落般的弧度。她呆呆地望着东面的远方,眼泪仍然止不住,酒坛子也不知什么时候脱手掉落了。 察觉到一抹绯红的身影来到身边。 “如果当初我再努力一点,向太子死谏,阻止他派人督军,秦帅或许就不用死了!” 柳澈安慰道:“世间哪有这么多如果,这事不怪你,别自责了。当初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太子身边有不同的声音,你就算死谏,又能改变得了什么?” “人有生老病死,这是自然常态,你要看开点赶紧振作起来,秦帅的遗愿还需要你完成呢!” 说完她给洛蔚宁递去一方白色的帕子,洛蔚宁道谢,接过帕子将脸上的泪水擦拭干净。 人有生老病死,每个人都以不同的方式经历着。她在战场上看过许多,不该早就看淡了吗?她已悟得人要固守空性,复归于婴儿方能无敌,为何还要因人情世故悲痛? 微风袭来,带着初冬的寒意渗透入骨。 洛蔚宁和柳澈面朝城外而立,沉默了好一会,洛蔚宁的心情终于平复。 她凝重地道:“柳军师,你与胡将军、孟樾负责向东面发兵,我和摇云率领人马赶回去救驾。太子已经撤离桃州了,不能再让秦扬南下追上太子。” 赵珙传来的急报,除了告知秦渡的死讯,还有秦扬占领庞州,并一路南下逼近桃州的消息,如今赵珙的小朝廷已撤离桃州继续南逃,遂命洛蔚宁领兵回去阻止秦扬,以防他追上赵珙。 尽管是赵珙的猜忌心害死了秦渡,洛蔚宁心中对他有不满,可纵使有再多的怨气,她们身为大周臣子,也没有不尽忠的理由。 柳澈担忧,“秦扬奸诈狠毒,我随你去吧?” 洛蔚宁赶忙看向对方,“柳澈你听我说,这儿不能没有你。西线同样很重要,你们往东收复,我绕回南面抵挡敌军。只有腹背受敌才能让秦扬忌惮,遏止他南下的步伐。” 柳澈面上仍有忧虑。 洛蔚宁又现出坚定之色,“你要相信我,我能应付过来!”未等柳澈开口,她又道,“就这么定了,我回去整兵,明日一早便出发。” 说完她就转身离开,柳澈看着落日映照下她的背影,舒出一口气,心里忽然就释然了。 大概这就是洛蔚宁命中注定的一劫,无论如何都必须面对,至于结果,都乃天意! 冬季的白昼短暂,酉时刚过夜幕就遮蔽了天穹。杨府后院挂在长廊上的灯笼全数燃亮了,昏黄的光芒映照出一抹清秀的身影,看起来十分落寞。 杨晞每日到为善堂坐诊,分散压抑苦闷的心情,但夜晚回到府上,一个人安静下来,总会抱着狸奴麻花,立在长廊上沉思。 呆呆地凝望着明亮的圆月,手抚摸着麻花的后背,麻花安然窝在她怀里,闭上眼睛享受着。 她总会忍不住想洛蔚宁如今怎样了,有没有与秦渡汇合,战场上有没有受伤,可有打败秦扬,何时能收复汴京?偶尔也会忧虑被她及时送出汴京的洛宝宝,有没有安全回到故乡,或者回到洛蔚宁身边? 她在暗府的眼线都被向从天收回了,效忠于她的也尽数被向从天除掉,只剩下忙于躲避追杀的枕流漱石,为保性命不敢轻举妄动的御医暗香。故而她接触不到任何关于前线和朝政的消息,每日只能空想和忧虑。 细碎的脚步声传来,麻花首先动了动,杨晞转头就看到侍女樱雪来到身边,面色凝重,“小娘子,主君请您去一趟内堂。” 杨晞察觉到对方脸色的异常,但也没多问,放下狸奴就匆匆去了。 内堂里,只见杨仲清还穿着一袭青色曲领方心公服,显然刚从大内回来。他坐在上首,脸上十分沉痛。 杨晞来到他面前,“爹,发生什么事了?” “先坐下吧!” 杨晞依言坐在下首最靠近杨仲清的位置,紧张地看着对方。 良久,杨仲清哽咽着开口:“你姑丈阵亡,你姑母也跟着去了。” 闻言,杨晞先是震惊,很快悲凉从心底涌上。 “他们……是怎么走的?” 杨仲清眼眶含泪,悲愤地一拳捶在几案上。 “是秦扬这个畜生!他在战场上亲手吊死了自己的父亲,逼得你姑母绝望自刎。非但如此,他竟还割下你姑丈的首级献给你父亲。今日首级送回汴京,整个大内都闹得沸沸扬扬。” 听到秦扬如此手段毒辣,无情冷血地对待自己的亲生父亲,杨晞简直难以置信,顿觉恶心欲吐,赶紧捂着嘴,却只是干呕一声,欲吐吐不出,好一会才缓过来。 杨仲清惋惜而悲凉,含着泪摇头喟叹,“从敏儿随军出征就料到有这结果了。秦帅和秦扬各为其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无论谁死了,她都难以承受。秦帅尽忠而亡,你姑母在丈夫和儿子这两难境地,果然还是用了那把衡量是非的尺!” “姑丈和姑母,好一对忠烈正直伉俪,真是可惜了。”杨晞叹息之余,又问,“那姑丈一死,前线怎样了?” “据说秦扬攻下了庞州后,大军势如破竹,太子已经吓得又往南逃了。你姑丈是禁军主帅,他一死,士气大衰,人人自危。宫里的人都议论,你父亲很快就要统一天下了。” 说完,杨仲清无奈地叹气。 杨晞也怔住了。 难道所有的预言都出错了?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这天道还抵不过人的残暴野心,赵氏江山大厦将倾,这天下注定会落入向从天手中?那她的阿宁再继续抵抗下去就是螳臂当车,逆天而为? 第192章 向从天篡位称帝 ◎向从天登上大宝,定国号为晋◎ 向从天得见秦渡首级,确信其已殁,高兴得夜里在晋王府设宴,邀请重臣来一起饮酒同乐。 赵珙朝廷里能打仗的士兵基本只有当初秦渡带出去的那批禁军。除却赵珙,秦渡便是军队的主心骨,人心之向。他的死对于赵珙朝廷来说就像房梁倒塌,如今只剩一片废墟,只需清理清理,整个天下就落入他向从天手中。 接下来的日子,南方前线接连传回捷报,秦扬已攻下了半个淮东路,叛军毫无招架之力,赵珙急得逃了一城又一城,别提多狼狈! 作为一方朝廷首领,面对敌人只会弃城逃跑,如此胆小无能,士兵知道后又怎么有力再战?汴京朝廷众臣皆以为其气数已尽,于是有谄媚者提议向从天称帝。此言正中向从天下怀,不久他便召了七八名亲信到晋王府商讨此事。 宴会上众人喝过三巡酒,歌舞伎人陆续退场。一名年过四十,身着红色公服的男人笑盈盈地道:“如今秦扬将军捷报连连,就快要占据整个两淮了,再加上秦渡已死,叛军也是离末日不远了。晋王劝退顺军,护住了汴京,现在又平定赵珙之乱,功劳可比大禹治水,可以为天下君,诸位说对不对呀?” 此人便是首先提议向从天称帝的礼部侍郎,他深知向从天设宴的用意,于是又顺势献媚,半认真半开玩笑地替主子问了出来。 此话一出,在场的官员都惊讶得不敢出声,纷纷把目光投向向从天。 向从天佯装一副醉态,半倚在榻子靠背,醉眼惺忪,不怒反笑。 被他扫视了一圈,官员们顿时反应过来了,于是陆续有人跟着谄媚,称赞向从天为大周为百姓付出的功劳,当今天子年幼,难以稳固人心。若他称帝,既是顺应天命,又是顺应民心。 向从天假意谦虚拒绝。 然而其中不乏有异议。 多年来与向从天交好,一直唯他马首是瞻的枢密使吴焕却冷静地道:“大伙都喝醉了,在这说诨话。且不说南方几路尚未平定,北方诸路虽消停了下来,可稳住那些地方仍需赵氏皇室,老朽以为此事还是等彻底平定南方再议为好。” 有了吴焕起头,持同样想法的向恒也鼓着勇气道:“吴大人所言极是,诸位就莫要打趣我父王了。” 向从天的脸色骤然沉下,即便吴焕言之有理,但他心里仍很不是滋味。 宴会不欢而散,向从天却始终惦记着称帝事宜,没过多久就撤掉了吴焕枢密使一职,改赋位高而无决议权的闲职。而那位首先提议他称帝的礼部侍郎迁礼部尚书,原礼部尚书则调进了枢密院。 向恒得知,当晚回到晋王府便心急火燎地去书房找向从天。 “父王。” 书房两边的铜灯上燃着明亮的火光,只见向从天坐在书案前批阅文书,闻声抬头看去。瞧见向恒脸上浮现急切的神色,就料到他的来意。 气定神闲地将毛笔搁置到笔架上,冷道:“你想说什么?” 向恒犹豫片刻,“吴焕吴大人为人忠直,且熟悉军务,颇有才干,父亲为何突然把他从枢密院调了出来?” “别人不知道我的用意就罢了,连你也不清楚吗?还是故意装不明白?” 向从天打量的眼神看似冷静,实际像一把无形的利刃,穿透空气,悬在向恒的额头前,令向恒不敢抬头直视。 “吴焕的确忠直,但忠的是赵家还是我们向家,你可又知道?” 向恒不解,从他父亲未出廷到现在,吴焕一直站在他父亲这边,助他父亲重新入朝直到掌控大权,无论怀疑谁都不应该怀疑吴焕的。 “孩儿愚钝,请父亲明示。” 向从天道:“父亲当初与吴焕结党,从来没透露过真正的目的。他就跟你,跟你妹妹,跟秦渡一样,都是走到那一步才看清楚。只不过你和吴焕不像你妹妹和秦渡一样顽固不化。你我是父子,血浓于水,父亲固然相信你。只是吴焕……究竟安的什么心,着实不敢掉以轻心。” 向恒辩解:“当日在福宁宫的一切,吴大人可也在场参与,除了效忠父亲他别无退路,孩儿相信吴大人不会如此愚蠢背叛您的。” “本来我也不信,可他的确是满朝重臣里唯一维护赵家江山的。”向从天边说,边捏着手珠思索。 “孩儿反而觉得吴大人才是真正为父亲着想,如今天下未稳定,贸然改立怕会引起更大的动荡。” 向从天见儿子百般维护吴焕,耐心快要耗尽,生气地哼出一声。 “北方有强大的顺军替我们稳住局面,而南方的赵珙大势已去,父亲很快就要一统天下,有什么可怕的?吴焕分明存心保存赵氏。如今我的想法已暴露给他,怕是留不得他了。” 顿时,向恒吓得双膝跪下,拱手力劝,“父亲,万万不可!吴大人尽心为您效力,这么做会失了人心的!” “愚蠢!”向从天气得从椅子上站起,同时一甩衣摆,“识人不清,胆小怕事,将来如何做一国储君?不尽早除掉此人,日后咱父子俩就要被他除掉!” 向从天本还想留住吴焕的性命多观察些时日,正是见了向恒对他百般信任,唯恐儿子日后受他蒙骗,他干脆果断杀了以绝后患。 向恒望着向从天脸上不安的表情和浑身散发的暴戾气息,忽然觉得陌生又可怖。难怪世人都道,一个人坐得越高,身边敢信任的人就越少,猜忌心也变得越来越重,最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从古至今,父子互相猜忌,互相残杀的事情就数不胜数,眼下最近的例子就有秦氏父子。趁着向从天未猜忌到自己身上,向恒连忙转了态度,俯首道:“父亲教训得是,孩儿愚钝了,还是父亲果断明智。” …… 没过几日,吴焕于府中夜饮,酒后失足坠入池塘而死的消息传出。向从天装作悲痛万分,以幼帝之名追封其为县公,并亲自到灵前吊唁。对此,朝中高官皆心照不宣。 接下来一个月内,礼部尚书以幼帝之名拟退位书禅位于向从天,众臣亦跪地附议,再无一人敢反对。 向从天效仿魏文帝,三次拒绝,第四次方同意。 幼帝被逼禅位后,与太后一并从后宫迁至大内西北角一处宫苑,名为享受新帝侍奉,实质遭受监视软禁,不得擅自出入,一言一行更要小心谨慎,每日过得战战兢兢。 另一边,向从天登上大宝,定国号为晋,改元天德,然后大赦天下,给有从龙之功的官员加官进爵。 他迅速册立向恒为太子以巩固皇室;提拔郑铭为兵部尚书兼禁军殿前司都指挥使,加封国公衔;又提秦扬为天下兵马元帅兼枢密使,加封县公衔,命重臣持册封圣旨和犒赏三军的财宝送去前线。 朝中不乏有官吏不满向从天谋朝篡位,不敢上表弹劾,只好提出辞官。一时间,数十名官吏形成辞官潮,向从天勃然大怒,命人处死了带头的五人,其余人吓得不敢再请,安分回到任上。 这日午后,在为善堂坐诊的杨晞接到皇帝传召,只好坐上宫人备好的马车,到了大内,跟着内侍都知来到垂拱殿门外。 内侍都知稍微提高嗓门,“官家……” 晋承周制,故仍称皇帝为官家。 内侍都知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称呼杨晞,若称“杨御医之女”,定会触逆龙鳞,以新帝狠厉的性子,他这颗脑袋可悬了。若称“公主”似乎也欠妥当,毕竟尚未册封。 于是只好道,“人带到了。” 殿内传出慵懒的声音,“让她进来吧!” 杨晞看了一眼内侍都知请她入内的姿态,惴惴不安地提起裙摆,跨过门槛,慢慢朝殿中央走去。 自打向从天弑君当上摄政王后,她就再未去昏定晨省。也就是父女关系破裂后,两人将近有一年没见了。 再次见面,她的亲生父亲身着明黄色龙纹袍,发上束着金冠,坐在垂拱殿上的龙椅,身体侧向右边,右肘撑在龙椅扶手,手扶额浅眠,看起来就像一个陌生人。 杨晞心情复杂,纠结了好一会,终究还是跪下双膝,“民女杨晞叩见官家。” 一听闻“民女杨晞”四字,向从天眉头皱了皱,然后睁开双眼看向殿下。 “一年未见,巺子连父亲也不认识了?” 杨晞料到向从天一登基就会召她入宫,且知晓对方召见意图,遂早做好了准备。 她仍然低着头道:“民女生长于杨家,官家如今贵为九五之尊,实在不敢高攀。” “能否高攀,也就全凭朕一句话罢了!”向从天边说边从龙椅上站起,双手别在腰后,慢慢往台阶下踱去。来到杨晞跟前,双手扶起她。 杨晞身体一颤,面对向从天示好的举动,心中警惕起来。 “你母亲死后,父亲本想把你接回向家。可为了筹谋大业,只好忍痛继续让你当御医之女。你以医女身份一直暗地里为父亲办事,如若没你,父亲又怎会这么快坐上这皇帝宝座?如今大业既成,你兄长成了太子,你固然该成为公主。父皇想好了,你改回向氏,从杨府搬入大内,父皇为你新建一座公主府。至于封号,你为父皇效力多年,劳苦功高,便封淮国公主。等两淮之地全部平定,那儿便是你的封邑。两淮乃粮仓,水路众多,农商皆繁华,所有赋税都归你。” 杨晞静静地看着向从天来回踱步,自顾自地说了一大串,又是封公主,又是将富庶之地给她做封地,内心非但没半分动摇,甚至还觉得厌恶。 如今她心爱之人说不定还在两淮抵抗晋军,她又怎会背叛她,厚颜无耻地接受这个淮国公主? 向从天眼尾扫到她冷笑,脸色一沉,回首道:“怎么,难道你不心动吗?” 杨晞收回冷笑,道:“官家好意民女心领了。杨家对民女有养育之恩,民女不敢忘恩负义,还是安安分分做一介平民就好了。” 向从天知她故意推辞,气得停住脚步,拇指狠狠地捏住手珠子。 他努力将胸腔的怒火压下去,又道:“就算父皇没教过你,你也应该听说过这句话的,识时务者为俊杰。虽然洛蔚宁仍旧活着,但她和赵珙很快就要被剿灭了,难道你还指望她打回汴京?” 向从天得知洛蔚宁生还的消息,是在秦扬给他献上秦渡首级的同时,也正是秦扬在书信中告知他的。当时他惊讶又愤怒,但很快被秦渡已死的喜悦冲淡了。 既然话挑明了,杨晞亦收起了方才装出的客气恭敬,语气添了几分冷硬,“只要他们一天还在抵抗,那最终胜负就还不一定!” “难道你就那么盼着你父亲落败?”向从天瞪着杨晞,忽而嘲讽一笑,“你别糊涂了,你是我的女儿,如果赵珙赢了,无论洛蔚宁怎么保你,他都不可能放过你,我们父女都只有死路一条。事到如今,你还是乖乖地受封公主,继续为父皇效力吧!” “我偏不呢?我不怕死!”杨晞眼中倔强,带着无畏。 “那也由不得你。你必须成为我大晋的公主,你的驸马也必须是秦扬。” “官家可别忘了我是杨家的人!” “朕是天子,你是什么人朕说了算。别说你,就连你母亲,朕也要把她从坟墓里扒出来迁回我向氏皇陵,朕要给她追封皇后!为了这个位置当年我不惜割舍掉你母亲,现在我坐上来了,就要把失去的都拿回来!” 闻言,杨晞惊得眼眸大睁,没想到向从天会说出如此疯狂的话。 她气愤不已,“就算你是天子,也不能罔顾礼义廉耻。向从天,你简直疯了。无礼无德,不可为君。就算你今日当上皇帝,不久天下人民也会站出来反你的!” “啪!” 清脆响亮的巴掌声响彻了大殿。 向从天使出了浑身之劲,一掌打在杨晞脸上。 杨晞被打得扑倒在地,一边脸通红,嘴角还渗出血丝。她摸着火辣滚烫的半边脸,抬头直视向从天,尽管眼眶含泪,仍流露出倔强和嘲笑。 “就算你打死我我也不会屈服。你休要我受封公主做你的政治筹码,也休想从我爹手里抢走我娘。我娘是杨仲清的妻子,而我,永远是杨家的女儿!” 向从天瞪着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好,总有一日,我会让你低下头来!” 第193章 求是非杨父殒命 ◎杨仲清辱骂圣上,被杖毙而死。◎ 时至隆冬,汴京飘起了柳絮般的白雪,街道两边燃起的路灯,在白雪相映下更显明亮。 杨晞拒绝了宫里的马车护送回府,出宫后踏着路上薄薄的积雪,一路心不在焉地回到了杨府。 此时杨仲清早已回到府上,得知杨晞被向从天传召,揪着一颗心等候在外堂。不知过了多久,听闻管家小跑着进来说杨晞回来了,立即快步走出门外。 只见杨晞神色怔愣无神,不知受了多大的刺激。身上外面是樱雪刚替她穿上的鹤氅,一路走回来穿的却是里面那身单薄衣裳,冻得脸色苍白如纸。 “好孩子,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杨晞抬头看到杨仲清熟悉和蔼的脸庞,顿时回过神来,喊了一声“爹”,快步上前扑进杨仲清怀里哭了起来。 一旁的樱雪和管家夫妇看着不禁也心疼起来。 杨仲清一手搂着杨晞,另一手拍着她后背不停安抚。 父女俩回到内堂里,杨晞喝过热汤,情绪恢复后将向从天召她入宫所说的一切都告诉了杨仲清。 “他坐上帝位,得到最大的权力以后简直疯了,爹,我们该怎么办?” 杨仲清安慰说:“你放心吧,宗法礼节为古圣人定下,历朝历代所有人都必须遵守,就算他是皇帝也违背不得。若他敢将我杨家的女儿强抢回去,将别人的妻子追封为后,只会引来满朝文武和天下百姓的鄙视。我相信他还不会疯到这种地步,除非不想当这个皇帝了。” 杨晞依旧不安,“我就担心他逼迫您。” 杨仲清缓缓走到内堂中央,看着空寂的庭院,怅然道:“你姑母本可以活着,接受儿子尽孝侍奉,可她还是追随你姑父去了,为的是什么?夫妻情深?可母子何尝不情深?她为的不过是非二字!同样是杨家人,你姑母可以,爹同样可以。” “爹!” 听到这番话,杨晞担心地走到杨仲清身边。 杨仲清转身握着她的臂,灯光映照在他认真的眼眸里。 “你千万要记住,无论这天下最后是落入你父亲手里,还是回到太子手里,都不影响我们父女俩的选择。是就是是,非就是非!向从天为谋取帝位联合异族造反,屠戮无数士兵与百姓;为了巩固权力,在朝廷滥杀无辜,这就是非,我们不能与之为伍。” 当日官吏不满向从天谋朝篡位发起辞官潮,杨仲清也参与其中。后来向从天大开杀戒,他割舍不下杨晞遂作罢了。可若真逼迫他与女儿断绝关系,让他的女儿成为这无德君王的公主,他就不怕以命捍卫。 “晋廷的公主,你不能做,一旦做了就没有回头路了!” 看着杨仲清始终坚决的神色,杨晞震愕了许久才哽咽着应了“好。” 过了几天,向从天果然派人来传召杨仲清,当时杨晞正好也在府上。 杨晞不安地拉着杨仲清道:“爹,不要去!” 杨仲清已换上公服,戴上俩长翅幞头,宽慰杨晞道:“避不了的。不过你放心吧,他不会把爹怎样的。你只要记住爹那天晚上说的话就行了。” 杨晞心想,若向从天要拿她爹威逼她服从,断不会蠢得取了她爹的性命,这样只会引起她更强烈的反抗。 于是慢慢松开了手,杨仲清看了她一眼就转身出门去了。 杨晞忐忑不安地等在家里,才过了两个时辰就传回了噩耗:杨仲清辱骂圣上,被杖毙而死。 这一次,竟是她失算了! 当杨晞来到垂拱殿外的时候,杨仲清已平躺在地上,身下是受杖击流下的大片血迹,染红了他的公服。双眼闭合着,脸上惨白无血色。 杨晞跪在旁边,震惊又难以置信。缓缓抬手,指尖触碰到的是僵硬的臂膀。才两个时辰,她爹就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僵硬的尸体,究竟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天下着雪,飘落在杨仲清的脸上。杨晞滴着泪,抬手抚摸这张脸,拨去脸上一片片的雪花。 依旧的难以置信,“爹,你快醒醒呀,不要抛下巺子!爹,你快醒醒呀!” 无论她怎么哭喊,杨仲清始终纹丝不动。杨晞终于接受人已死去的事实,伏在尸体上痛哭不止。 “爹……爹……” 天地昏暗,落雪纷飞。 不知过了多久,杨晞哭累了,声音只剩下浅浅的抽泣,忽然听到细碎的脚踏雪地的声音。 眼前出现明黄色的靴子和裙摆,杨晞猛地抬起头,恶狠狠的眼神穿过泪水,直视着向从天。 “是你杀了我爹!” 几名小内侍为向从天撑着黄罗伞遮挡雪花,身边还有内侍都知和左右各两名侍卫。 向从天居高临下,双手别在身后,冷漠而傲慢,“你们父女不知好歹,这是应得的下场!” “就算你是天子,也不能无故杀人!” “你想知道理由?杨仲清抗旨不遵,辱骂君王,这就是一条死罪!” 杨晞继续争辩,“抗的什么旨?是要抢夺别人养育二十多年的女儿,想要把别人的妻子从坟墓里挖出来当皇后的旨吗?” “你……”被杨晞猜中,向从天顿时气急败坏。 他召见杨仲清的确是为了胁迫他与杨晞断绝父女关系并否认与章嫣的夫妻关系。 杨仲清为家中第二子,当年违背父母之命娶罪臣之后章嫣,气得杨父与其断绝关系,故二人婚典办得十分简陋,只邀请了三五好友。夫妻成亲两年后章嫣怀过一个孩子,可不慎滑了胎,从此二人再无子嗣。如此状况,若杨仲清现在否认与章嫣这段关系,也可为人信服。向从天追封章嫣为后,便少了礼节之约束。 可杨仲清偏偏和杨晞一样,软硬不吃,非但拒绝了向从天的威逼利诱,还怒骂他不知廉耻,不配做天子。向从天一怒之下命人将杨仲清拖出去廷杖五十。他并非一定要取杨仲清性命,奈何杨仲清身子骨弱,刚打完五十杖就断气了。 不知好歹的老骨头,死了也就死了! “如果君命的确如此,那错的不是我爹,而是你!”杨晞又怒斥道。 “放肆!敢这么跟朕说话,你以为朕不敢杀你?” 杨晞眼中是麻木和无畏,目无焦点地盯着前方,泪水止不住地滑落。 “你要杀便杀。你以为杀了我爹我就会屈服?休想,否则我爹就白死了!” 向从天瞪着她,气得涨红脸,想再说些什么,又咬紧了牙关,将怒火强压下去。她怕自己一怒之下失了理智,真的开口处死了她。 且不说留着杨晞性命能安抚秦扬,使他死心塌地为大晋卖命,就连他自己也不忍杀了她。毕竟杨晞是他和心爱的女人的骨肉,曾为他效力过多年,助他登上帝位。纵使父女间只剩针锋相对,他亦尚存爱女之心。 于是他命侍卫抬走杨仲清的尸体,和杨晞一起遣送回府。 杨家上下陷入了极大的悲痛中,府上铺满白色,主仆皆白衣缟素。 在杨仲清停灵期间,杨晞几乎日夜穿着孝服跪在灵堂前。白天接待前来吊唁的亲戚、客人,夜晚也守在灵前。樱雪和管家夫妇多次劝她歇息,她也只是靠在棺材边上小憩,一刻也不愿离开杨仲清。 樱雪只好为她披上毛毯,以免着了风寒。 杨仲清兄妹三人,长兄在十几年前已过世,也正是长兄过世,其父才逐渐接纳了杨晞母女,与杨仲清重新修复了关系。 如今兄妹三人皆已身故,长房留下三子二女,杨仲清只有杨晞一个毫无血亲关系的养女,子嗣单薄。所以长房除了出嫁的二女,三子皆到杨府帮着料理丧事。 深冬酷寒,杨晞在灵堂前守了五日五夜,疲劳加上寒冷,终究还是病倒了,这夜喝过药后不得不回房歇上一会。 醒来后已是三更,趁樱雪未发现,她穿上鹤氅又去往灵堂。 沿着长廊穿过重重后院,往前一转角便到灵堂,刚走到拐角处,杨晞便听到三位堂兄的谈话声。 “若不是她们母女,二叔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杨晞听出,那是二哥的声音。 偷听人说话无礼,可她的脚步还是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 只听见三哥接话道:“是呀,二叔天赋极好,医术造诣比我们爹要高出许多,只可惜到死也没能留下一个子嗣。” 二哥又不甘地说:“要是二叔当初肯听祖父的话就好了!你说……那杨晞又不是亲生女儿,二叔为了她得罪皇帝,连性命都赔上,值得吗?” 他语气有些激动,一直保持沉默的大哥及时劝道:“小声点!” 大哥年过三旬,性格与声音一样沉稳老成。 二哥赶紧压低了声线,露出恐惧之色,“你们说,接下来皇帝会不会找上我们,拿我们家要挟杨晞?” 三哥面色惊惶,“惨了,极有可能!” “那怎么办”二哥道,看向正在思索的大哥,“大哥你说句话呀?连二叔死了都不见她离开杨家,她还会在意我们弟兄三人的性命吗?” 思索良久,大哥才道:“等二叔出殡以后,我找机会跟她聊聊吧!二叔的死她也没料到,所以未必会对我们见死不救。” 三哥又道:“只要她肯与我们杨家断了关系,去做她的公主我就谢天谢地了!” 杨晞静静地听完此番对话,心情如坠入了寒潭。 长房三子皆承祖业行医,除了第三子在外开设医馆,其余两人都在尚药局当御医。他们与她一样自小学杨家祖训,对患者不问贵贱,对事物明辨是非。故而这三位堂兄虽算不上大善之人,可也未沾染奸、妒、贪、恶之恶俗。 他们这么说不过是从自身立场出发,害怕受连累也只是世人固有的弱点罢了。 但理解归理解,杨晞仍是忍不住心酸难过。杨仲清走后,杨氏族人彻底把她当作外人,她在汴京再也没有依靠了。而且堂兄们说得也没错,杨仲清又不是她亲生父亲,却为她死了。 她参与帮助向从天登上帝位,为虎作伥,既害了自己,又害死了她爹,这个罪她要怎么赎得起? 泪水瞬间夺眶而出,为免被三个堂兄听到动静,她捂着嘴疾步离开了此地。 回到房内一关上门就痛哭出声,背靠着门,身体逐渐瘫软,最后跌坐在地上。 拿出戴在腰间的玉璜,紧紧捧在手心,泪水一颗一颗地落在上面。 如今这块玉璜是她唯一能汲取力量的地方了。 “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我好想你,阿宁,阿宁……” 第194章 晋军南下受挫折 ◎洛蔚宁的兵与其他队伍的敌军不一样◎ 远在淮东路的洛蔚宁忽然从梦中惊醒,感到胸口莫名地发闷,便深呼吸了口气。困意全无,于是她起身穿上裾袍,摸黑走出了军营。 现下军队正处于桃州以南三百余里一个叫东江县的地方,这个东江县正是淮清江东面支流的起源地,遂因此得名。 洛蔚宁领兵从西面赶到的时候,桃州已落入敌军手里,她只好守着东江县,并在支流沿岸布防,以江流天险为屏障挡住敌人。一个月来,秦扬多次发起进攻都被她击退,不仅损失惨重,还被整得人困马乏,士气疲软。 战局稳定了下来,士兵们才得以轮番休息。 刚下了一场雪,地面铺着薄薄的雪,天气甚为寒冷。 洛蔚宁走出营房,外面灯火通明却十分寂静,只有巡营士兵路过的细碎脚步声。她立在院中,仰望着天上的月光,尽管因下雪昏暗不明,但仍可看清圆圆的轮廓。 她想起今日已是腊月十五了,不知远在汴京的杨晞怎样了? 长久忙于作战,她许久没出现过如此强烈的思念了,强烈到从梦中闷醒,再也睡不回去。 这时候,穿着作战盔甲的谢摇云握着红缨枪,带着两名随从经过帅营前,看到洛蔚宁怅然若失地仰望月亮,她停住了脚步。 “洛将军!” 洛蔚宁回过神来,看到谢摇云等人就站在院子门口。 “摇云。” 谢摇云径直穿过院门,走到洛蔚宁身边。 “今夜江边情况怎样了?”洛蔚宁问。 “没什么动静,看来敌军是被打怕了。加上今日十五,有月光,太显眼了不敢来打吧!” 显然,谢摇云是刚从江边巡察回来。 “那就好。” “这么晚了,天气又冷,将军为何还不睡,难不成……” 谢摇云的性格随了长相,清清冷冷的,素来少言,也不爱说笑话议是非。但入军那么久,也从柳澈、孟樾和那些旧女兵的谈话中了解到,洛将军有一妻子和妹妹还在汴京。而更凄惨的是,洛将军妻子的父亲正是汴京朝廷的实际掌权人晋王向从天。也就是说她们夫妻二人如今身处敌对阵营,无论哪方朝廷最后得胜,二人都难两全。故而洛将军心底一直惦记着妻子和妹妹,唯有将她们从汴京救出,打起仗来才无后顾之忧。 她想问“难不成想念妻子了?”又怕说错话惹洛蔚宁更伤心,遂收住了话头。 洛蔚宁笑笑说:“睡醒了,出来走在。既然这样,不如你回军营休息,我去江边巡察?” 反正她也睡不回去了,不如替谢摇云巡江,好让对方睡个好觉补充精力。 谢摇云推拒了几次,最终还是被洛蔚宁说服了。 另一面,就在秦扬对东江县一带久攻不下,士气十分低迷之际,晋王称帝的消息和军将们的册封圣旨同时抵达军营。 秦扬升迁为大晋的兵马元帅和枢密使,军队诸将领也有升迁与奖赏,而普通士兵则是酒肉和赏钱。 霎时间,军营喜气盈盈,士兵气势高涨。 秦扬在校场上大摆宴席,所有将士痛快地一场吃喝,然后跪地高呼万岁,遥谢圣恩。 宴会结束后,秦扬和从汴京来宣旨的兵部侍郎边离开校场边谈话。 虽说皇帝给了他极高的权力和地位,但他心心念念的一个身份却不见兑现,心里十分疑惑。 “如今官家顺应天命建立新朝,从龙者都有封赏。世子固然为储君,那郡主可有册封?” 秦扬与兵部侍郎是旧识,也就放心地开门见山了。 向从天只有一女,那就是杨晞,这是汴京人尽皆知的事。故而秦扬说的郡主,兵部侍郎也知晓是谁,了然地笑了笑。 “看来还是官家了解大帅。” “此话怎讲?” “官家料到您会关心此事,特地吩咐我跟您说,现在公主明面上还是杨家的人,册封之事须得她愿意。不过请你放心,册封是迟早的,公主受封之日,定是您与她指婚之日。” 听后,秦扬的疑虑与担忧瞬间消散,愉悦地笑了笑,“好,那侍郎大人回京后替我谢过官家。” 兵部侍郎乐呵呵地笑着,“好,好。本来我还想晚一点跟您说,没想到大帅先问起来了。” “侍郎大人见笑了。” 兵部侍郎忽地又愁了,“不过呀,此事也有点棘手。公主有心与官家置气,让她同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呀!” 杨晞的倔性子秦扬又不是没见识过,他也料到想让她屈服,恐怕得一番“血雨腥风”。 然而兵部侍郎半月前就从汴京出发了,此时他们还不知道杨仲清之死,这番血雨腥风已经开始了。 当兵部侍郎得知军队渡江受到周军猛烈还击,南下计划停滞不前,于是他身为天子特派官员,特地留下助威,等拿到捷报再回京。 晋军上下精神振奋,格外认真地准备下一次渡江之战。 校场升起了绣着“晋”字的锦旗,几万名士兵两两对打,练习近身作战的刀术。而校场之外同时有工匠加紧打造船舰,铁匠夜以继日地打造兵器,尤其是箭矢。 所有人都清楚接下来是大晋第一场仗,意义非同小可。 于是秦扬和兵部侍郎及一众将领、幕僚也聚在一起,紧锣密鼓地研究敌人,商讨作战方法。 “这个洛蔚宁现在比我想象中还要难缠,从北境死里逃生后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变得从容镇定,用兵谨慎,而且练出来的兵也能打能跑。若不是赵珙怕死把她调到这儿,她现在恐怕都从西面打上汴京了。” 尽管秦扬一直妒恨洛蔚宁,但经历了这轮正面交锋,亲眼看着洛蔚宁在将帅阵亡、首领南逃、士兵畏战这种兵败如山倒的局面下,以她半支清宁军的力量挡住了他南下的步伐,给赵珙朝廷以苟延残喘之机。因而不得不承认她对自己来说是个威胁。 刚开始交锋的几场战役,正是他轻敌造成大量士兵阵亡,损失惨重。他痛定思痛,在后面几次发起攻打的同时,命士兵留意敌军的举动,好破解他们的训练之法。 “那可破解出来了?”兵部侍郎急切地问。 秦扬道:“洛蔚宁的兵与其他队伍的敌军不一样,脸上看不出畏战怕死,也没半点嗜杀好战,不急不慢,一身从容镇定,可砍下来的刀却力大无比,就连女兵也一样,真是见鬼了!” 兵部侍郎越听越好奇,竟有这种怪事? “难不成受了神仙指点?” “呵呵!” 忽然座中响起了一声笑,众人看去,发现笑声出自欧阳灏。 此人为拿下庞州立下首功,已被秦扬提拔为军师。秦扬送回汴京的捷报中有提及,故在新帝登基的封赏中也得了官身。当下的欧阳灏身着青色公服,戴展翅幞头,衬得其人更文雅清高。 兵部侍郎奇了,他在笑什么? 只听见欧阳灏道:“侍郎大人也是个有趣的人,这世上就算有神仙,又哪敢挡天子的路?” 兵部侍郎见一个小官敢取笑自己,心中甚为气恼。可他认得此人正是如今秦扬身边的红人,读书无数,才智过人的欧阳灏,只好赔笑解尴尬。 “不错,欧阳军师说得对,我军乃天子之师,挡我军不就是挡天子,哪路神仙有这个胆子?” 听罢,众人亦跟着呵呵笑了起来。 “欧阳军师这么说,可是想到什么了?”秦扬正色地问。 他知欧阳灏素来有些恃才傲物,方才当着大小官员面前取笑兵部侍郎,同样惹他不快。但偏偏此人确实有才,只好容忍了。 而欧阳灏多日前参与阵前观战,看了清宁军作战时的面貌举止后就开始绞尽脑汁思考,搜索自己阅过的无数卷籍,足足想了十日,终于在昨夜有了眉目。 他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志得意满地道:“多年以前,在下读过一本典籍,里面有一则典故。说一个猎人到山中狩猎,看见一只豹子,于是去追豹子。孰料前面有一深坑,豹子躲避及时,飞跃而过,而猎人却没看着,摔下深坑死了。书者评:猎人身处山中,只知眼前有豹,却不知脚下有山,神逐外物而忘其身,故失其身。” 听完欧阳灏说的典故,众人皆思索了起来,有人不懂,有人半懂。 秦扬貌似悟到了一些,“所以洛蔚宁的清宁军是做到了神不忘其身,才战无不胜?” 欧阳灏道:“没错,人世间,其实外物又何止豹子?金银财宝、女人、权力、乃至贪生怕死、怨恨憎恶的念头都是外物,当人的眼里只有这些东西便容易丧命。在战场上,越是怕死的士兵就越容易丧命,我想原因就在于他的神畏死,想逃离战场,可身却处于厮杀中。神不守身,敌人就有了可乘之机。” “那我军将士如何才能做到神不忘身?”秦扬迫切问。 “此事属下仍需琢磨,可破解之法已想到了。” 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欧阳灏,眼神十分急切。 只听他继续道,“想要破了清宁军,只需令他们神不守身。不贪图金银财宝,不贪生怕死,没有七情六欲的,是圣人,可圣人千年难得。他们与我们皆是凡夫俗子,怎会不受外物干扰?找出清宁军,找到洛蔚宁的弱点,迷了他们的心神,就能夺他们性命!” 听罢,众人如受醍醐灌顶,都一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样子。就连方才因为被取笑而记恨欧阳灏的兵部侍郎也变了脸色。 他笑着称赞:“欧阳军师果真博学多才,计谋过人呀!本官回到汴京定向官家举荐你。” 欧阳灏表面客气谦逊,心里却对众人的夸赞颇为享受。 秦扬却一直沉默着,思考着,不久就想到了洛蔚宁的弱点,并想出对付她的法子了! 第195章 美人计迷惑军心 ◎周军跌入陷阱,已然被恐惧支配◎ 不久,向从天谋朝篡位,改国号为晋,并大肆封赏功臣,犒赏三军的消息传到了对岸。 “没想到向从天这么心急,才摄政一年就迫不及待上位了,也不怕遭到反噬。” 洛蔚宁在帅营里听到谢摇云带回的消息,忍不住感慨道。 然而下一刻,心底冒出的担忧很快占据了脑海。向从天迅速称帝,足以料到其性子有多疯狂,用了多少残酷手段扫清障碍。面对这样一个父亲,杨晞的处境该有多艰难,更别提能否保护洛宝宝的性命了。 “将军,你怎么了?”见她面色不好,谢摇云问。 洛蔚宁回过神来,暂且拂去忧虑,“没什么。” 谢摇云又道:“难怪最近在江边也隐约听到他们操练的声音,原来是新帝登基,大肆封赏涨了士气。” “晋国初立,又大肆封赏,此时敌人士气高涨。如今他们抓紧练兵,相信很快就再来偷袭,我们也不能松懈,加派人守在江边。” “是,将军!” 又几日后,布防在下游的士兵传回消息:他们隐约瞧见对岸添了许多人影,很可能是敌方加派了兵力。 下游两岸皆是青山,双方互相侦察只能透过影影倬倬的树林间隙看个大概,士兵不敢确定敌人是否加派了人手,但洛蔚宁想到晋军兵力众多且对此战格外重视,很大可能分几拨士兵从不同的地方攻打。 思虑了许久,她对谢摇云道:“摇云,你到营里再点三千人去守下游,那儿有你我更放心。” 此江上下游相距100余里,东江县位于上游,也就是说谢摇云要离开洛蔚宁,到100里外的地方去指挥防守。 当初清宁军兵分两路,只有谢摇云一员大将随洛蔚宁回淮东路抗敌,故而洛蔚宁能用的人不多,将谢摇云调去指挥下游的防守本是一个合理正确的安排,但谢摇云脑海竟突然想起一幅情景,从淮西路离开那天,柳澈送她们到城外,临别之际,她坐上了马背,柳澈还千叮嘱万吩咐,让她好生保护洛将军。 又加上这些日子洛蔚宁心事重重,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谢摇云就有些不放心,提出留在洛蔚宁身边,向她推荐了一名先锋郎将去守下游。 洛蔚宁却道:“他不够沉稳,遇事容易慌,眼下唯有你能担此任了。”她忽地疑惑,“摇云,你素来做事果断大胆,也不多言,今天这是怎么了?” 谢摇云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就是突然冒出的不安念头,也可能自己想多了吧! 她勉强笑了笑,“没怎么。既然这样,那末将去点兵出发了,将军记得要多加小心。” 洛蔚宁嗯了一声,然后看着谢摇云离开,背影消失在门外的拐角处。 她长舒了口气,然后又继续处理军务。 敌军重振了士气,又筹备多日,定是一场凶险万分的恶战。但只要再守住这次,消磨掉晋军的士气,局面就能稳住了。再等太子招募到士兵增援,即可反扑回对岸。 于是洛蔚宁也开始加紧练兵,同时派匠人加固船舰、制造兵器火药。 为巩固士气,她特地召集士兵训话,向士兵承诺增加杀敌的赏钱,并声讨向氏晋廷谋害百姓,得国不正,天将罚之! 然而她设想了多种御敌之策,却没料到敌人这次换了进攻手段。 这夜天空飘着绵绵雪花,江水冒着寒烟,江面一片迷雾,十丈以外难以看清。 江面上停着十数艘庞大的军舰,船上支起一个个火盆子,都燃着明亮的光芒。可以看清船头飘荡着绣有“周”字的旗帜和清宁军的洛字旗,甲板上每隔几步就有一名站岗的士兵,他们盯着江上的迷雾,一刻也不敢放松。 每艘船的舱内,都驻扎着二三百兵,以防止对面晋军突袭。 忽然,江上传来微弱的乐声,细得像蚊虫鸣叫。守兵们侧耳细听,乐声由远及近,由浅及响,但江上还是白茫茫一片。 守兵惊诧了,船舱内的士兵也闻声赶到了甲板上,纷纷握紧了腰间佩刀刀柄,眺望江面。 当时洛蔚宁也在船舱,听闻乐声后和士兵一起跑到甲板上张望。 敌人以往进攻都是驶着船舰迅速靠近,然后箭矢乱发。故而这次洛蔚宁不敢确定就是敌军。 她的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江面,忽然出现了黄色的火光,绵延约十丈。火光照耀中,又出现一群婀娜多姿的身影。 渐渐地,巨大的船舰轮廓浮现了出来,原来那群舞姬分别在几艘船的甲板上,跳着柔和的宫廷舞蹈。舞姬看起来有几十人,皆身姿窈窕,严寒的雪夜只穿着单薄的轻纱,柔嫩雪白的肌肤透过纱裙,若隐若现。 乐声动听,舞姿妖娆挑逗,令船舰上的士兵看得眼睛都直了。 洛蔚宁面对眼前这一切感到疑惑,思考秦扬在玩什么把戏?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船上传来一将领的喊话。 “今日是我们大帅和公主的赐婚之日,特地请你们欣赏歌舞一同庆贺,诸位可看得尽兴?” 一句“大帅和公主的赐婚之日”打破了洛蔚宁的思考。 什么公主,和哪个公主赐婚?向从天的晋廷,除了杨晞,她想不出还有谁可为公主? 就在洛蔚宁陷入困扰,许多士兵耽于女色之际,晋军船舰不知觉间来到了三四丈近的距离。乐声掩盖下,万箭齐发,悄无声息地射向大周的士兵们。 有反应及时的将领惊呼,“小心……” 话音刚落,箭矢就像瓢泼大雨一般插进士兵们的身体里。许多士兵中箭倒下,甲板边缘的士兵还摔进了寒冷的江里,只有少数士兵反应及时挥刀挡箭,然后支起盾牌掩护同伴。 船上霎时乱作一团。 洛蔚宁反应得快,抬臂用手上的铁甲腕打掉迎面而来的箭,而后拔刀接连抵挡了好一会,盾兵才冲上来掩护她。 她赶忙指挥弓箭手发箭还击,但没过多久,敌军的船舰就撞了过来,接着无数的敌军举着刀跃上周军的船上。 敌人的攻法出乎意料,周军跌入陷阱,已然被恐惧支配,难以恢复到从前形神合一,平静无畏的状态。 十几艘船舰很快就被晋军登上,大周的士兵有的被敌军砍死,有的恐慌跳水,有少数卸下小船往岸边逃去。 火光之中,血肉横飞;喧哗之中,哀嚎不绝。 洛蔚宁不断挥刀杀敌,瞥见士兵们乱了阵脚,只有被杀的份,也心急如焚。不过她很快又有意识地将注意力拉回眼前,抬腿踹倒了一名敌人,同时一刀砍倒另一个。 有将领边杀敌边来到她身边劝:“将军,快回岸上去吧!” 洛蔚宁边杀敌边环顾四周,忖度了起来。 虽然岸上有守兵,还能以江堤掩护退敌。可轻易丢掉江面战场,让晋军踏上岸,不仅助长其士气,还让己方少了一道防线,到时候能否退敌还难说。 洛蔚宁不甘心,她身为将领,若她逃了,那所有士兵很快就跟着弃船而逃了,只好命这名将领先撤回岸上,准备埋伏。 将领不得不听命离开。 洛蔚宁握紧手中的军刀,盯着眼前胆怯又欲上前的一帮敌军,她深呼吸着,使自己平静下来。敌军再次蜂拥而上,她的动作跟随着呼吸,刀起刀落,出手愈发地快,力度也越来越重,一抹又一抹鲜血在夜空划出弧度,最后飞溅到她银色的甲衣上。 第196章 心结未解事难成 ◎她想巺子了,她想回汴京看她了。◎ 秦扬在船舰甲板上摆开了坐席,他和兵部侍郎坐于上座,两边是欧阳灏等文官幕僚。他们像看热闹般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周军船上的厮杀。 秦扬盯着洛蔚宁的身影,看着对方形神合一,杀敌如削纸的样子,阴恻恻地笑着站起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张开手,一名士兵把一根红缨枪放到他手中。 他握着枪杆走到甲板边缘,一蹬腿,跃上另一艘船。然后穿过这艘船的甲板,再踏上洛蔚宁作战的船上。 “洛将军别来无恙呀!” 话音刚落,洛蔚宁刚好击倒了一群敌军。在秦扬眼神示意下,那群敌军默默退到边缘,不再继续上前。 洛蔚宁盯着秦扬,缓缓喘息着,见他单手架开红缨枪,一副要单挑的姿势,然后两步走到船舱外的兵器架前取下一杆枪。 秦扬道:“大晋立国,天命所归,你还在抵抗什么?何不归顺我朝,回到汴京喝本帅与公主的喜酒?” 见洛蔚宁瞪着自己不作声,他又笑道,“对了,你还不知道吧?巺子已册封为大晋的公主,她父亲给我俩赐婚了。” 说话之际,秦扬突然出□□向洛蔚宁。洛蔚宁正生气着,差点没反应过来。她猛地退了一步,然后才抬起枪挡却对方的进攻。 “秦扬,你卑鄙!” 秦扬不屑地笑了。 他占得了先机,一面步步紧逼,一面仍在说话扰乱洛蔚宁,“巺子已是我们大晋的公主,你再抵抗就是与她为敌,还不速速投降?” 洛蔚宁气道:“你胡说,巺子是不会与你们为伍的!” “你弃她一人在汴京,难不成还指望她反抗天子,对你忠贞不二吗?” 一个“弃”字深深地戳痛了洛蔚宁。 她明明知道杨晞一旦成为晋廷公主,命运将会走向梦境里那个可怕的结局,却还是把她弃在了汴京。甚至从北境回到汴京城外的时候,明明就有机会救她一起走,却还是为了逃命将她弃了。说到底是自己先对不起她。 “铮……” 就在她的思绪陷入痛苦之际,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铁器撞击声。洛蔚宁感到胸口传来剧痛,回过神来才发现被秦扬刺中胸口,所幸甲衣胸口处镶嵌着一块厚实的圆形铁块,由于对方刺来的时候她使枪杆挡了一下,虽没挡住,却减轻了力度,不至于被枪头刺进身体,只是震得心口发痛。 她反手抡起枪杆打掉胸前的兵器,力度过猛,双脚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洛蔚宁用枪杆杵在地上支撑身体,轻轻呼吸着缓解疼痛。盯着秦扬阴险的笑脸,她终于明白了,原来自己的修身之道,练兵之道已被他识破,方才用船舰上的美艳舞姬分散大周士兵的意识,现在又不断拿杨晞来刺激她,令他们神识游离于身体外。 “过来呀,你这个连妻子也保护不了,拱手于人的缩头乌龟!” 洛蔚宁努力隐忍,企图闭目深呼吸平复心情。秦扬见状,快地发起攻势,不给她丝毫的时间调节。 “你离开以后,你知道她都经历了什么吗?” 洛蔚宁这次没搭理,努力将心思放在打斗中。 秦扬又不断道:“她一直在汴京苦苦等你,却等回顺军兵临城下,等回了你的死讯。我说你是叛国贼,说你不值得,但她谁的话都不信,依然在公堂上为你喊冤,心痛得晕死过去!” 见洛蔚宁失神了一下,秦扬抽出缠斗中的枪杆,狠狠打在洛蔚宁后背,洛蔚宁被打得身体前倾,胸口又被猛地踹了一脚。她往后倒去,后背着地,但很快双腿一蹬,挺起了身来。 不等她反应,秦扬又发起了攻势,并继续道: “当汴京的老百姓砸烂你的将军府,骂你是叛国贼,她站出来为你抗辩,与跪下来求他们相信你。她为了你,不惜与全天下为敌。而你呢,却把她扔在了汴京!” 秦扬就这样用真真假假的事情掺杂在一起,再装出义愤填膺的模样,说得有板子有眼。 洛蔚宁着实无法做到完全忽略他的话,脑海不断地浮现杨晞为了“死去”的她,在公堂审判前伸冤,在许多百姓的指责前下跪,泪流满面,孤独无助。 她的巺子如此情深义重,而自己却贪生怕死,弃她于不顾。 眼眶涌上了泪水,尽管仍在抵挡,但洛蔚宁已觉得眼前的景致十分模糊,自己有些力不从心了。身上传来一阵又一阵被枪杆击打的疼痛,她毫无还手之力。最后胸口被连环两踢,她整个人腾起,又重重地摔下,趴在甲板上。 “噗……” 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出。 洛蔚宁感到耳际轰轰作响,隐约听闻许多人焦急地喊着“将军!”她紧紧握着手中的枪杆,支撑着身体,缓缓站起来。 而对面又传来秦扬的怒斥,“是你对不起她,要不是因为你,她不会这么痛苦!” 洛蔚宁呆呆地立着,一双水光明亮的眸子没有焦点地注视着前方。她想起杨晞一直以来都希望她们辞官归隐,安享余生的,是她一意孤行,宁愿看着她伤心痛苦也要领兵出征,最后还把她抛在了汴京,是她对不起巺子! 这是自己心中最大的结,只要一天不解开,她就永远无法做到营魄抱一,永远都会被敌人利用来攻击。 想明白了这点,洛蔚宁松开了枪杆,然后闭上双眼,眼角滑下两行泪水,身体脱力似的跪倒下来。 她想巺子了,她想回汴京看她了。 …… 且说谢摇云领兵在下游防守,当夜同样受到晋军猛烈攻击。由于女兵众多,即使对方使了美人计,也被女兵们及时识破,在江中鏖战了半宿,迫使晋军的船舰撤退。 然而第二天,却因上游失守,敌军顺流而下,败局已定,谢摇云只好带兵往南撤去。 秦扬顺利拿下东江县及东江沿岸一带的县镇。分布一些士兵驻扎在沿岸县镇,大部分随秦扬及一众文官武将进驻东江县。 庆功宴次日,秦扬才开始审讯洛蔚宁。他来到战俘营的牢房里,命士兵将人绑在十字木架上,接过了士兵递来的皮鞭,轻蔑地望着洛蔚宁。 “洛蔚宁,上次在北境杀不死你,没想到这次又落在我手上了!” 洛蔚宁头也不抬,丝毫不把他放在眼内。 “看着我!” 秦扬恼羞成怒,一鞭抽在洛蔚宁身上。 洛蔚宁练武之人,且常行军打仗,身子抗打,这一鞭就像挠痒。她一声不吭,慢悠悠地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秦扬。 秦扬问:“赵珙逃到哪了?” “带我回汴京。”洛蔚宁答非所问。 “我问你赵珙逃哪了?” 秦扬恼怒,又一鞭抽下去。 洛蔚宁抬起头,仍道:“带我回汴京见她。” 秦扬见洛蔚宁油盐不进,今日他是问不出什么了,于是发泄一样不断地抽打她。 洛蔚宁身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浑身像被撕开,从皮肉溃烂处渗出的血水很快浸湿了身上的衣衫,红色布料很快被染成了深红。 洛蔚宁别过脸,咬牙默默承受,始终一声不哼。 鞭子抽打下,衣摆微微颤动,秦扬从他衣襟下摆开口处瞥见一抹玉白色。他停下动作,疑惑地拨开洛蔚宁衣襟下摆,只见一块弧形白玉挂在她的裤腰带上。 他毫不犹豫地一手取下。 “还给我!”洛蔚宁痛得有气无力,但见玉璜被夺,立即紧张地道。 秦扬一眼就认出了这块玉璜,与杨晞自小佩戴在身上那块一模一样。当日杨晞看到她伪造的洛蔚宁的休书,还哭喊着看到玉才愿意相信。想必这块正是杨晞生母留下的一分为二的玉璜之一,是她和洛蔚宁缔结姻缘的信物。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如获宝贝一样笑了。 洛蔚宁又怒喝:“秦扬,把玉还我!” 秦扬看着她轻哼一声,随后拿着玉走了。 翌日,兵部侍郎回京送捷报,启程之前,秦扬把玉璜交给了他,让他好生保管,回去献给向从天,向从天收到后,就知道公主之事如何解决了。 接下来,秦扬几乎每日都提审洛蔚宁,欲从她口中撬出赵珙的下落。但无论来硬的还是软的,她都只有一句话,“带我回汴京见她。” 秦扬无可奈何,又不敢下狠手将人弄死或逼死。一来淮西还有难缠的柳澈,需要留下洛蔚宁拿捏她;二来玉璜送回汴京后,不知向从天要如何处置洛蔚宁? 审了几日,问不出什么,他便将人继续关押在牢房,晾起来了。 谢摇云得知洛蔚宁被俘虏,一面命人快马送信给柳澈,一面整理剩余兵力向东江县反攻,欲救出洛蔚宁。然晋军兵力众多,多次将其击退。 后来秦扬又率大军南攻,她只好率兵再往南撤退,与其他城池的守兵汇合,共同抗敌。 第197章 见玉璜悲思痛哭 ◎既然你说人还活着,必须让我看到人。◎ 寒夜漆黑,雪花簌簌地飘着,洒落在杨府冷寂的院子里。挂在长廊的灯笼光芒微弱,大抵要即将燃尽。 屋内黑黢黢,只有从窗户纸透进的微光,隐约能瞧见架子床上抱膝而坐的身影。 这夜杨晞做了一个噩梦,梦里出现了许多的人,许多的场景。有她娘躺在地上,脑后枕着大片血迹的死状;有她爹在垂拱殿外安静地躺着,她的指尖触碰他的肩膀,才发现这具身体冰冷又僵硬的情景;更梦到洛蔚宁在她和秦扬大婚的殿堂里,被秦扬一剑穿心而过,独留她抱着尸体痛哭。 每一帧画面,不是已经发生过的,便是她最恐惧发生的。 她无助地抱着被子,将头埋进去不停地哭泣,轻轻的抽泣声回响在寂静漆黑的房屋里。 自杨仲清死后,实在发生太多事了,所有人都在逼迫她。向从天逼迫她离开杨家,堂长兄为免惹祸上身,也三翻四次劝她进宫。她被所有人遗弃,身边没有一个依靠。 “阿宁,阿宁……” 她一声一声地呼唤着唯一的寄托,如果洛蔚宁在身边自己就不会这么痛苦无助了。 已经两年了,她的阿宁在哪儿,什么时候回来见她? 第二日清晨,管家姥姥带着樱雪和另一名侍女捧着热水和早食送到杨晞的房里。 看到杨晞面容憔悴,眼睛略有红肿,她们都料到是怎么回事,毕竟也不是头一次了。 她们愁容满面地为杨晞梳洗好,然后给她穿上一件白色夹绒直裾,再穿孝服,最后在外面套上白色鹤氅。 父亲故去,身为女儿须守孝三年,即便有穿孝服,杨晞身上的其余搭配也都以素色简约为主。 早食有肉沫粥和杨晞平素最爱吃的红豆香米糕,杨晞看着糕点竟有点犯恶心,停顿一会,最后还是捧起了粥。 “小娘子,这天越来越冷了,晚上还是让樱雪陪着您,这样老身才好放心。”管家姥姥双手端在小腹前,满脸和蔼,语重心长地道。 樱雪赶忙附和,“是呀小娘子,在您身边樱雪也睡得安稳。” 杨晞小口地吃着粥,也不去看她们心急的模样,疲惫道:“不用了。” 杨仲清走后,管家姥姥和樱雪都担心杨晞会难过睡不着,提出让樱雪像小时候一样和她同寝,但杨晞都婉拒了。 自打她娘亲去世,开始入暗府做事以后,她越来越爱把事情藏在心里,变得越来越倔强独立。如今除了洛蔚宁,她不习惯在任何人面前展露脆弱的样子。 不消一会,杨晞觉得吃不下了,就将粥碗搁回桌上,“好了,都撤下去吧!”说完,拿起托盘上的巾帕擦拭嘴巴。 看到碗里还剩下大半碗粥,几名仆人又忧心忡忡了。 “每天就吃这么点,身体怎么遭得住?”管家姥姥看不过眼,干脆坐下来,捧起粥碗,又递了一匙粥到杨晞嘴边,“再吃点!” 管家姥姥看着杨晞长大,故举止有些强硬,不怕惹怒她。 杨晞无力解释,但也实在没胃口,轻地推开管家姥姥的手,弱声道:“姥姥,我实在吃不下了,晌午再吃吧!” “小娘子,您每次都这么说,晌午又说晚上再多吃点,但每次都只吃一点点,看您都瘦成什么样了?主君泉下得知,该多担心。” 樱雪焦急地说着,豆大的泪水从眼睛掉下来。 提到杨仲清,杨晞也红了眼眶。想到如今身边就只有府里忠实的几个仆人关心她,她怎么还能辜负她们的苦心? 于是好言解释道:“这不是没睡好,胃口不好嘛,过段日子就没事了,你们不用担心。” 樱雪解释道:“那既然这样,以后晚上就让樱雪陪着你。” 杨晞不忍她们担心和难过,犹豫片刻,最后挤出一抹笑,点了点头。 午后,宫里忽地又派人来传召杨晞,杨晞本欲称疾回绝,但一听闻内侍都知说有她最想知道的人的消息,她想也没想就随之进宫了。 垂拱殿内。 当杨晞看到悬在向从天手中那块熟悉的玉璜后,一切仿佛都凝固了。 她难以置信地,恐惧地伸出手,指尖碰到玉璜那一刻,就像触及洛蔚宁的肌肤,令她全身颤抖发麻。 她接过玉璜,捧在掌中,低头凝望着,穿着玉璜的还是她亲手编织的红绳,玉璜光滑的一面镌刻着“巺子”二字,全都是熟悉的印记。 假不了,这就是洛蔚宁的玉璜,终于有她的消息了。 她的日思夜想,她的魂牵梦绕! “啪嗒!”一颗泪水打落在玉璜的雕纹上,接着一滴又一滴,像雨水般落下。 杨晞很快哭成了泪人,身体微微颤抖,抽泣声在空旷的殿堂内显得甚为凄厉。 向从天背着双手在殿内来回走着,脚步缓慢,耐心地让杨晞释放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哭泣声才渐渐弱了下去。 杨晞擦干了泪水,抬头看着向从天,“她在哪儿?” 出征前她叮嘱洛蔚宁无论去哪儿都要把玉璜戴着,而她也答应了“玉在人在”,现在玉落在向从天手里,那她人呢? 向从天停下脚步,看着她道:“在淮西一战中,你表兄将她俘虏了。不过你放心,人还活着!” 听罢,杨晞的心揪成了一团。秦扬素来痛恨洛蔚宁,且心狠手辣,洛蔚宁在他手上少不了折磨,能活多久还不一定。 向从天看出她的担心,趁机道:“你知道,你想让她活下来是件很简单的事情。” 杨晞瞬间明白他的意图,心情更为沉重悲痛。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只要洛蔚宁能活着,她什么都可以做。 向从天拿洛蔚宁的性命要挟她,无非是要逼她就范,成为大晋的开国公主,然后嫁给秦扬,以巩固他们君臣之间的关系罢了! 好。 杨晞认命地道:“我答应你,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既然你说人还活着,那必须让我看到人。等她什么时候回到汴京,我就什么时候离开杨家。” 向从天思虑了一会,终究是应承了。 他想到秦扬这人冷血无情,又野心勃勃,好用是好用,却容易遭反咬。如今他拥兵在外已久,打仗连连大捷,定赢得不少军心。自己称帝以后,秦扬未得以回朝觐见,就怕日后不认他这个皇帝。 好在他也应了那句“英雄难过美人关。”现在是时候将他召回来一趟,把他和杨晞的婚事办妥,用起来才更放心。 杨晞回到府里的时候,天已大黑。她像被抽掉了灵魂一样,面无表情,不发一言,府里的仆人也知趣地不多问。 她径直走到杨仲清的灵位前跪下,借着明黄的烛光,凝望着杨仲清的牌位,眼眸顿时充盈了水光。 手心还握着洛蔚宁的玉璜。 她也还记得杨仲清走之前对她说过的那番话。 是就是是,非就是非,他们不能与向氏朝廷为伍。 “大晋的公主你不能做,一旦做了就没有回头路了!” 这两句话至今犹像响在耳边,可她终究还是违背了。 她伏首在地,痛哭着。 “爹,对不起,女儿实在没有别的路走了,对不起……” …… 南方朝廷听闻向从天废幼帝改立晋国,于是赵珙立即称帝,以正统周朝调动官员,召集义士讨伐篡国贼。然而接连失去两名大将,败势难逆,被晋军一口气打到了两淮路以南的衡湖路。 秦扬每占一城,就押着洛蔚宁到一城。就在军队到达淮东路最南端的时候,朝廷派出的传令官赶到了。 随传令官来的还有侍卫马军司都指挥使,是向从天安排来暂代秦扬统领战事的。 秦扬得知杨晞将要被册封,同时他能成为她的驸马,于是很快交接好军务,领兵押着洛蔚宁随传令官出发了。 另一边,柳澈已得知洛蔚宁被俘虏,但她是朝廷官员,受制于朝廷之命,不能擅自离开淮西前线,只好派孟樾前去协助营救。 如今人还未救出,就听闻要被押回汴京了。谢摇云和孟樾焦急不已,立即又给柳澈传信。 第198章 淮国公主册封礼 ◎今朕君临天下,特封尔为淮国公主◎ 天空一片灰蒙蒙,正下着雪。官道上铺了薄薄的一层雪,囚车的轮子碾压在上面,缓慢地向前行驶。 洛蔚宁穿着一身白色囚服,站在囚车中间,只露出头和一双锁着铁链的手。 经过大半个月的赶路,终于快要到达汴京城了。一路上她都在囚车里不能动弹,日晒雨淋雪打。束起的黑发凌乱了,冻得脸色苍白憔悴、嘴唇干裂。 她环顾四周,前后是晋军队伍,官道两边的山几乎光秃秃,只有零星几片松柏林还是盎然的绿。 不久,队伍转了个弯,远处汴京城高大的城楼渐渐映入眼睑。 还是熟悉的景致,洛蔚宁的心却怦然跳了起来,激动又情怯,她很快就能见到杨晞了。 行了将近半个时辰,队伍的步伐才终于停下来。 洛蔚宁身为战俘,几乎在队伍最后方,跟随其后的只有看护她的几名骑兵和上百名步兵。她翘首看去,队伍前头的秦扬正在接受盛大的迎接礼,是向从天带着向恒和百官亲自迎接。人头攒动,她几乎看不到任何亲切的面孔,只有伫立在明黄色车驾旁边的一人向她投来目光。 “阿广。”她在心底轻轻唤了一声。 但只对视一眼,对方就匆匆挪开了目光。她看出李超广方才的眼神十分凝重,想必他还没彻底背叛自己。 仪式不知过了多久,洛蔚宁的脸几乎被冻僵,队伍才又缓缓起动进城。 从南门入,顺着御街向内城走,两边许多百姓围观,每三步就有一名禁军架开红缨枪挡着平民,防止他们闯入御街。 洛蔚宁眼神感慨地环顾着,围观的人不如以前多了,街边商铺竟有关门贴招赁告示的。 站在路边最前头的百姓们不断欢呼,向秦扬和他的部下撒花表达敬爱。但那些人背后的百姓却神色迥异,不见笑容,仿佛有一层沧桑和恐惧。 显然欢呼撒花的人是朝廷安排的,后面那些才是真正的老百姓。 经历了顺军围城、改朝换代的劫难,汴京的百姓、商户都被向从天朝廷洗劫得所剩无几,死的死,逃的逃,不死不逃的认命地做着行尸走肉。 景致不变,可人都变了。 进城后洛蔚宁就被关进了大理寺天牢,以为很快能见到杨晞,然而三四日过去了,连个审讯的人也没有,就这样被晾着。 这日午后,天牢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团白光涌进。洛蔚宁心房一颤,把手挡在眼睛上面,赶紧看过去。 只见光里走进两个身姿挺拔的男人,男人向她走来,越来越近,她才看清是两个老熟人,郑铭和李超广。 她什么话也不说,不卑不亢地扫视两人,最后把视线落在李超广脸上。 郑铭淡然一笑,道:“洛将军,好久不见呀!” 洛蔚宁眼睛现出轻蔑,不回应。 接着李超广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冷笑道:“宁哥,不过一年没见,怎么落得如此下场了?” 洛蔚宁猜出李超广成了郑铭的手下,把不清对方是敌是友,遂先装模作样,反嘲道:“没想到你还活着。哦,不对……过去的阿广已经死在北境了,现在活着的,是一条走狗罢了!” 李超广以为洛蔚宁的辱骂发自真心,心蓦地一疼。但待在敌人身边那么久,他早已练就了一身逢场作戏的技能。保持着表面的云淡风轻,又道:“昔日一场同袍,也曾出生入死过,何必说话这么难听?现在咱们不过各为其主罢了!” 洛蔚宁不耐烦道:“我没兴趣跟你们叙旧,我想见我的妻子和妹妹!” 郑铭道:“洛将军放心,我们来正是为了此事。不过见到人后请注意你的言辞,她如今已不是你的妻子,而是公主殿下!” 说完,郑铭向李超广使了个眼色,李超广拿起桌上两条铁链走近洛蔚宁,给她双手腕和脚腕都锁上了。 另一边,杨晞在听闻洛蔚宁回京后,便依照自己对向从天的承诺,提前搬进了大内的淮国公主府,只被允许带樱雪一人,其余人皆留在了杨府。而向从天说过的为她新建一座公主府,被她拒绝了。 做晋朝的公主本非她意,故而更不愿劳民伤财建什么公主府。 前周皇帝赵建酷爱园林建筑,大兴土木,在大内建了不少宫苑,她便选了其中一处作为公主府。 册封典礼之日,大清早她就起了床,由樱雪伺候简单的梳洗,用膳后,府上的侍女们在长史的监督下为她梳妆穿衣。 杨晞安静地坐在梳妆台前,看着对面铜镜中的人面无表情,任人摆弄的样子,心里充满悲凉。唯一令她觉得安慰的是这个册封典礼过后,她就能与洛蔚宁相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妆容终于化好,她的脸上敷上一层厚薄均匀的粉,两颊涂了淡淡的胭脂,红色的唇瓣像沾了露水,水润欲滴。 她这副样子看起来有血气多了,不显憔悴,也好见洛蔚宁。 长史捧起花钗冠,小心翼翼地戴在杨晞头上,看着有点歪,又将冠扶正。 杨晞只觉头上沉甸甸的,正如她此刻的心情。望着铜镜中的花钗冠,共九株花钗,为从一品命妇服饰配置,向从天对她可谓礼遇厚重。 樱雪和另一名侍女扶她站起来,另外的侍女给她穿上一层又一层的里衣,然后侍女和樱雪从她身后拉开一袭青色凤纹褕翟,缓缓套进她张开的臂上,最后长史为她勒上朱色锦腰带。 长史在杨晞面前细细看了一会,露出满意的笑。 “公主殿下穿上这身翟衣好看极了!” 其他侍女也纷纷附和夸赞,唯有自小到大跟着杨晞,从杨府跟到公主府的樱雪说不出口。 如今樱雪也成了内侍女官,身着青色曲领公服,戴幞头。这些日子她看着杨晞从悲痛欲绝到现在的目光无神,如行尸走肉般,心里也绞作一团地痛。 公主虽高贵,可活得不自在,不开心又有什么用? 杨晞瞟了眼那长史,三十有五的曹姓女子,以前一直在周朝廷的宫里做事,后来又迅速转投她父亲。一双丹凤眼露出凌厉之色,可以猜出此人不好相与,是向从天监督管教她的利刃。 不久,在长史的带领和侍女们的簇拥下,杨晞来到了公主府正殿,依照礼仪等候宫里的册封书。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宫里负责宣旨的一行人来到,为首者是内侍省一名年长女官,身边簇拥着四名品位稍低的女官,另有随行的侍卫等候在府外。 杨晞领着公主府众人跪下听封。 宣册女官庄重地打开圣旨,宣道:“吾儿幼时与朕分离,寄居杨家,然骨肉之亲,血浓于水,数年来父女情谊深厚不减。今朕君临天下,特封尔为淮国公主,食邑贰千户,配兵马元帅、枢密使秦扬。彼为驸马,尔为公主,望相敬如宾,白头相守,毋累父母生身之恩。钦此!” 一道册封书,使她从平民变成淮国公主,将她的夫君从洛蔚宁改换成秦扬,掌控着她的命运,她却毫无还手之力。 眼角滑下泪水,但仅仅只有两滴。 洛蔚宁因此活着,是该开心的。 杨晞叩谢圣恩,领旨,然后在侍女扶持下站起来。 接待赏赐了宣册女官及其随从后,杨晞又依照册封大典礼仪,携长史和几名内侍持册进宫谢恩。 公主府离内宫不远,杨晞坐在步辇上,穿过一道宫门,沿着宫廊而去。宫廊一路上分立着许多内侍,她们和公主府上的内侍一样皆戴着鲜红的头花,手中或是捧花或是捧果子盆栽,一派喜气盈盈地迎接公主。 经过一里长的宫廊,转弯再走一里,然后拐角再行百丈,就到了福宁宫的外门。 在此处恰好碰上从另一边宫廊来的秦扬。 今日既是公主册封典礼,又是公主驸马的赐婚日。秦扬收到了册封驸马都尉圣旨,如今也带着府上仆人进宫谢恩。 他穿着一身彰显高官位的紫色公服,戴展翅幞头,脸上春风得意,容光满面,比当日回京,受皇帝亲自迎接的时候还要更甚。看到杨晞后,他赶紧下了步辇,走到杨晞面前揖道:“驸马拜见公主。” 声音清脆有力,说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容。 杨晞看着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好久也没去回应。 曹长史提醒道:“公主,快请驸马起身吧!” 杨晞实在嫌弃,话哽在喉咙许久,“驸……驸马有礼了,起来吧!” 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但听闻杨晞亲口唤自己“驸马”,秦扬就觉得整个人都暖和了,含情的目光凝望着杨晞,努力压抑自己的喜悦。 “公主,我扶你下来吧!” 说完,秦扬弯下身,抬起手。 杨晞虽不情愿,但终究还是把手放进秦扬手中,下了步辇。 两人在众内侍簇拥下并行进门,立即有男内侍高声传令。 “淮国公主偕驸马持册进宫,叩谢圣恩来了……” 一行人爬上百步台阶,然后到福宁宫外,又有男内侍如前一名内侍般传令,得向从天召见令传出后,二人方领人入福宁宫。 殿堂之上,向从天身穿天子礼服中的绛纱袍,头戴通天冠坐在龙椅上,两边坐着太子向恒以及向从天登基后册封的两名妃子。 看着杨晞穿上公主衣冠,和秦扬各自双手持册,款款步来,向从天笑得几乎合不拢嘴。 来到向从天面前,杨晞和秦扬先后叩谢圣恩,说了一番祝词,向从天高兴地赏赐他们酒水和宝物。接着两人又依照礼仪与向恒及另外两名妃子互相拜见,最后两人入座,与家人一同用膳,并欣赏宫廷歌舞。 大殿之内乐声响亮,舞姿蹁跹,向从天、秦扬及两名后妃饶有兴致地看着,杨晞却只觉嘈杂,面上平静无波,内心却迫切地期待大典结束。 第199章 久别重逢成惘然 ◎一个贵为公主,另一个成了阶下囚。◎ 向恒看着杨晞麻木的样子,同样笑不出来。他的妹妹倔强反抗了父亲那么久,最终还是落得这个下场,他同情、怜悯,也感同身受,可他着实没勇气到向从天面前为她说话,以向从天的性子,也由不得他说什么。 终于到了宴会之末,乐师舞伎退出福宁殿后,礼部尚书持册入殿,拜见皇帝、太子、公主等人,内侍都知把册子呈递到向从天手中。 册上写的是公主驸马的婚期,是礼部根据杨晞和秦扬的生辰八字出具的最近的吉日。 当听到向从天说出婚期在正月初五,也就是半月后,杨晞陡然一惊,没想到他们这么着急,一个月的时间也不给她。 向从天看出她的心思,道:“南边战事紧急,所以安排你们早点完婚,好让驸马早日回去领兵。虽然只有半月,但朕会让礼部多派人手准备,一切礼数和配置都少不了。” “孩儿多谢父皇。” 杨晞并不关心婚期近的理由,更不关心什么礼数配置,但向从天这么跟她说了,她不得不行礼回应。 直到宴会结束,她的心里都像压着块巨石,沉重得喘不过气。 当礼部尚书领赏退出后,向从天宣布散席。 看着两名妃子陆续离开,杨晞遂站起身,看着向从天道:“册封典礼结束了,我现在可以去见人了吗?” 向从天答应过她的,册封大典一结束就让她与洛蔚宁见面,该配合的她都配合了,只差他兑现承诺。 向从天道:“放心,父皇不会对你食言。”又看向秦扬,“带她去吧!” 于是杨晞随着秦扬走出了福宁殿,从后宫区域走到前殿,从右侧阶梯登上垂拱殿门外。 杨晞急切地提起裙摆跑到中央,转身看着垂拱殿外中轴线的方向。 远处天际剩下半个夕阳,映红了宫殿瓦顶上的积雪。冬风迎面吹来,冷入人的骨髓。 百步台阶之下,朱色宫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杨晞目不转睛地看着门外,渐渐地,视线出现一抹白色身影,身影后面左右跟着两名禁军。 她的步伐沉重而缓慢,每近一步,杨晞心里就多一份颤动。 铁链在地面拖曳的声音传来,白色的身影越来越近,清晰的脸庞映入眼睑。她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她夜夜痛哭着呼唤的那个人,如今正在百步台阶之下仰望着她,向她走来。 她的碎发凌乱,遮挡在沧桑的脸上;她穿着一身囚服,双手双脚被戴上了铁链,每次前进都举步维艰。而此刻的自己,已成了晋廷身份尊贵的公主,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她。 对上洛蔚宁的目光,时间仿佛都停滞了。杨晞全身涌上一股热浪,心房剧烈颤抖着,不经意间视线就被泪水模糊了。 洛蔚宁立在垂拱殿的台阶下,静静地仰望着上面的人儿。脸庞还是熟悉的脸庞,但她穿着一身青色褕翟,戴着华丽的发冠,竟让她觉得有些陌生,又有些悲痛。 分别不过两年,她们就从曾经亲密相爱的夫妻变成了立场敌对的两个人。一个贵为公主,另一个成了阶下囚。 从今往后,她所打的每一场仗,若输了,她永远失去她;若赢了,则意味着亲手将杨晞置于死地。 “巺子,为什么?”洛蔚宁难以接受,颤抖着唇舌质问,声音却只够自己听见。 为什么,为什么她还是屈服向从天了,为什么她还是做了晋廷的公主,为什么她还是一步步走向了那个可怕的宿命? 洛蔚宁悲痛欲绝,眼泪一滴接一滴地从眼眶涌出,很快打湿了整张脸。 秦扬看着她露出了得意的笑,高声道:“洛将军来得正是时候呀,今日是淮国公主册封典礼,也是公主和本驸马的赐婚日,正好让你见证了!” “什么?”洛蔚宁惊疑了。 在东江县一战中,秦扬不是说杨晞已受封公主,并指婚于他了么,为什么今日才是册封典礼和赐婚日?她能想到的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秦扬当日骗她了,目的是扰乱她的心神,让她失去战斗的意志。而她果然中计了,以为杨晞早已顺从了向从天,事情无可挽回,才失去斗志,心甘情愿地做战俘。 想到秦扬抢走她的玉璜,一个月后押着她回汴京,再到今日在杨晞的公主册封日她们见面。原来一切都不是巧合,而是杨晞用自己的屈服来换取她的性命,换取再见她一面。 “大业未竟,莫回头。” 洛蔚宁脑海里忽然冒出这句话,那是她出征北境前去求至清真人告诉她化解杨晞宿命的办法,至清真人装在锦囊送给她。一年前她从北境死里逃生回来,欲进汴京救人,打开锦囊看到这句话后,虽然遵从意思放弃进城的计划,却始终对这句话半信半疑。 如今看来,至清真人没骗她。若她坚定相信锦囊之言就不会被秦扬扰乱心志,更不会为了回来见她一面而心甘情愿地成为战俘。她回头了,正是这一回头,使得杨晞迈向她的宿命。 一切都是因为她,是她害了杨晞。 洛蔚宁感觉天地都坍塌了。 “啊……” 她像疯了一样大吼着奔向台阶,但因脚下有铁链束缚,很快就被身后的禁军追上拉着。 她大力挣扎,脸涨得通红,落泪的双眸盯着杨晞,“啊……为什么?” 眼见快要制服不了她,其中一名禁军吹了个哨子,很快又涌进几名禁军,一些按着洛蔚宁的肩膀,一些踢她膝盖后窝,踩着她小腿迫使她跪着。 尽管被制服得不能动弹,洛蔚宁仍然死死挣扎,大喊大叫,悲愤的眼睛红的像滴血。 “啊…啊…为什么?巺子,为什么会这样?” 台阶之上的杨晞看着洛蔚宁发疯,心疼得哭成了泪人。 为什么,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要如此捉弄她们,让她们原本相爱的两个人站到了敌对的位置?她也不想背叛洛蔚宁嫁给秦扬,不想让她如此痛苦的,可为了救她,她别无选择! “阿宁,对不起。”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洛蔚宁看向天穹,又是一声不甘呼吼。 “阿宁,不要这样。” 杨晞难过得全身都在发疼,哭泣让她快要喘不过气来,尽管最后一句呼喊声音微弱,却是她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的。说完,她的心房像停止了起伏,身体的孔窍仿佛被堵死,呼吸不到半点气息,不过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第200章 昔日兄弟动酷刑 ◎对不起,我这么做只是为了救你!◎ 洛蔚宁看着杨晞伤心过度晕倒,随后才冷静了下来,还未说上一句话,两人就这样匆匆分开了。 然后郑铭和李超广押着她入垂拱殿见向从天,向从天亲自劝降,询问她赵珙逃到了哪儿,均被她强硬回绝,最后气恼地让郑铭将她押回天牢,想尽办法也要让她投降招供。 天牢内,洛蔚宁平躺在铺着稻草的地上,身上只盖着粗糙残旧的麻被,正在昏昏沉沉地睡着。 一束白光从高处的窗□□进来,刚好打在洛蔚宁的脸上,刺眼的光芒很快让她醒过来。发出沉重而烦闷的一声呼吸声,右手抬起,搓揉着隐隐发疼的脑门,最后才慢慢睁开眸子。 昨夜一整晚,洛蔚宁都沉浸在对杨晞的内疚和被命运捉弄的痛苦中,绝望地躺着,一动不动,任由泪水从眼角流淌出来。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听闻鸡啼声了她才昏昏沉沉、半睡半醒地闭了会眼睛。现在一大清早又醒过来,脑壳就像被裹着一样,沉重、疼痛。 吱呀一声,牢房的门开了,是狱卒送来白粥馒头,恶声恶气地叮嘱她赶快吃,吃完就得受审。 洛蔚宁经过休息,情绪稳定了许多,倒也没继续跟自己过不去,一手抓起馒头,一手端起粥碗,一口粥就着一口馒头,很快就填进了肚子。 果然,吃完没多久,两名狱卒就进来将他押到同样在大牢里的审讯室,绑在了十字木架上。随后郑铭和手下李超广面色冷严地走了进来。 郑铭径自坐在洛蔚宁对面的大交椅上,双手搭在扶手,道:“阿广,此人曾是你头儿,你们也一起出生入死过,你好好劝劝她吧!” 李超广站在洛蔚宁斜前方,看着对方,努力装作平静,“宁哥,你也知道秦帅是怎么死的。赵珙延续的是赵家血脉,赵家素来猜忌武将,他也不例外。秦帅因他猜忌而死,你为什么还要效忠他?如今你所爱之人成了我们大晋的公主,你的好兄弟我也立足在大晋了,你留在那边还有什么意义?还不如投降了为公主效力,我和郑帅也会在官家面前替你争取高官厚禄的。” 洛蔚宁静静地盯着李超广,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态都是那么陌生,着实难以分辨是敌是友。 于是她装作冷色,“像你这种投降之辈,自然是无法理解我为何还效忠于大周。李将军的好意洛某心领了,只可惜我从不与奸人为伍!” 听罢,郑铭和李超广都生起了怒火。 李超广道:“洛蔚宁,你看看这周围,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洛蔚宁环视两边,架子上摆满了刑具,有皮鞭、夹手指的拶指、沓在双脚下的一块块泥砖、戴在头上,一敲打就痛不欲生的铁头套,还有用来烙铁的炭火盆。 种种皆是酷刑,说不害怕是假。可洛蔚宁想起在北境数十万被向从天害死的士兵、那些被毁坏家园,惨死的百姓,还有宁死不降的秦渡,他们失去的可都是性命,相比起来,眼下这些刑罚又算得了什么?她怎么能因为害怕受刑而辜负他们? 于是她正视李超广,从容道:“要是投降,我怕死了以后见到那些在北境牺牲的兄弟,我不知道怎么跟他们交代?阿广,你不怕吗,你以后怎么跟阿靖交代?” “你……” 一提到李超靖,李超广内心固然无比痛苦,为掩饰痛苦,他只好装作勃然大怒,拿起皮鞭狠狠地在洛蔚宁身上抽了两下。 洛蔚宁侧过头挨了两鞭,一声不吭,然后深呼吸着减轻身上的痛感。 李超广回头看着郑铭,郑铭一手捧着陶瓷茶杯,另一手提起杯盖。 气定神闲道:“继续打吧!” 说完浅尝几口茶水。 李超广得到允许,重新挥起皮鞭,一下又一下抽在洛蔚宁身上,狱中回荡的只有噼啪的响声,而听不见洛蔚宁哼一声。 白色的囚服染上一道又一道的血痕,血痕重复交错,连成一片,使得衣衫的整个正面几乎都染成了血红。洛蔚宁感觉身上有血液的湿润黏腻又有火辣辣如同被灼烧一样的疼痛。 世间一切,皆由心生,皆为虚幻,此刻身体被鞭打的疼痛感不过是内心化生出的一种感觉。既然生来人间,得了人身,便营魄抱一,用心觉知身体当下的一切感觉。 洛蔚宁想着自己悟出的哲理,感受皮鞭打在身上的触觉。她不敢说自己完全能将疼痛视为虚幻,去享受它,但换了一种想法,身上的痛苦的确轻了不少。 为取信郑铭,李超广抽打洛蔚宁下了狠手,用尽全力,但每打一鞭,心里就仿佛落下一滴血。打了二十来鞭,见洛蔚宁静静地半眯着眼睛,毫无痛苦,一副享受的模样,他装作气急败坏地停下来,将皮鞭放回刑具架。 然后对郑铭说:“郑帅,她不怕鞭打,给她来点猛的!” 还未等郑铭开口,他就拿起烙铁放进炭盆里,静静地等了一会,然后拿着烙铁柄翻转着烙铁,使其烧得更均匀。 同时装作冷酷地望着洛蔚宁,“洛蔚宁,你最好现在就投降,否则一会让你生不如死!” 洛蔚宁虽然有点害怕烙铁,但不至于吓到,仍然面色平静,眼带着鄙夷。 而郑铭来回打量这两人,昔日情同兄弟,如今各为其主,反目成仇,越看越有兴致。尤其是李超广,他真下得了手? 过了好一会,炭盆上的烙铁烧红了,李超广知道刚烧红的烙铁烫在身上不至于伤及筋骨,敷上药十日内伤口就能愈合,于是抓起缠了几圈布的铁柄,拿着烙铁走到洛蔚宁面前。 冷眼正视洛蔚宁,“再不投降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洛蔚宁冷笑,“我身上还在流血,烙铁还能止止血,想动手就快点!” 李超广咬紧了后槽牙,抓烙铁的手抖了抖。看起来是气极了,实际却是纠结、痛苦,他真要这么对待宁哥吗?可是不主动这样做,就无法让郑铭彻底相信他。 “是你自找的!” 他怒斥一声,然后拿起烙铁,重重地印在洛蔚宁锁骨处。 滋滋…… 粉红的烙铁烫穿了囚服,烫进了洛蔚宁的皮肉血液里。 尽管洛蔚宁努力想要放松躯体,但疼痛来得突然又猛烈,终究还是击溃了她的精神。她痛得绷直了身体,挺起脖子,眼眶涌上了泪水,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李超广咬着牙,强忍着泪,看着洛蔚宁痛苦的模样,他心里就像被刀子乱刺一样,心想,“宁哥,对不起,我这么做只是为了救你!” 郑铭静静地看着李超广,既觉有趣,又十分满意。 即使面对昔日追随的将军、好兄弟洛蔚宁,李超广也能下如此狠手,看来是彻底归顺于他,归顺大晋了。 正当这时候,传来了紧张带着愠怒的话音。 “快住手!” 李超广立即将烙铁从洛蔚宁身上取出,郑铭也惊得站起来。 只见杨晞和秦扬走进来。 两人揖道:“参见淮国公主、驸马都尉!” 杨晞正眼也不瞧他们,快步走到洛蔚宁身前,看到浑身是伤,浑身是血,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洛蔚宁,顿时心疼得落下泪来。 她小心翼翼地握着洛蔚宁的两个肩头,看到对方被鞭打得皮开肉裂的肌肤,烙铁烫得血肉模糊的伤口,难以置信,又心如刀绞,“阿宁,我来晚了,对不起!” 洛蔚宁凝望着她,动容地笑了,“不晚,能见到你就不晚!” 200-210 第201章 狱中相守 ◎只要不放阿宁自由,我就守在她身边◎ 在杨晞命令下,李超广给洛蔚宁松开了绑绳,杨晞随即扶着她走回牢房。 洛蔚宁身前全是血迹,伤口的剧痛令她有气无力,她缓缓坐下地上铺着的干稻草上,背靠在墙上,双眼带着笑容,始终看着面前那张长久以来日夜思念的脸。 此刻杨晞就跪在她身前,她艰难地抬起手,覆在杨晞那布满泪水的脸上,用大拇指轻轻揩拭着眼边的泪。 “我没事,别担心。” 话音虚弱,仍在安慰杨晞,杨晞听后更心疼得止不住泪。她用双手握着洛蔚宁覆在脸上的手,闭上双眼静静地感受手中传递过来的温热,仿佛要努力确认是不是她的阿宁,是不是活生生的洛蔚宁? “阿宁,你终于回来!” 洛蔚宁道:“我答应过你,一定会活着回来见你的。” 杨晞睁开双眼,凝望着洛蔚宁的眼睛。两人的眼神深情而充满渴望,过了很久也没有将视线离开彼此,仿佛要将分别两年失去的一次性看回来。 不知什么时候,敲门声突然响起,进来的是秦扬、郑铭以及一名用托盘捧着干净囚服、金疮药的狱卒,一名捧着一盆热水的狱卒。 秦扬看着洛蔚宁和杨晞交缠一起的双手,深情款款的对视,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想到杨晞跟他承诺过的,等大婚之后,她就再也不与洛蔚宁相见,于是只好忍下去了。 正色道:“公主要的东西都带到了。” 杨晞头也不抬,“放下吧!” 狱卒将手中的东西都放下了洛蔚宁身前。 秦扬见杨晞并无离开的意思,又道:“公主,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杨晞的身躯一僵,过了一会转身站起来,看着秦扬,目光是毋庸反驳的坚定。 “我不会回去的!” 秦扬脸色变得冷硬,“公主,这儿是天牢,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你们对阿宁滥用酷刑,如今她伤势很重,我得留下来给她疗伤上药。还有,万一我离开了,谁能给我保证她不会被打死?” 杨晞的话语带着愠怒,说到最后一句目光还转向了郑铭。 郑铭心有不服,但碍于杨晞公主身份,不得不沉默着。 秦扬又道:“公主这样做会激怒官家的。” 杨晞道:“是谁先出尔反尔的,我说过我要人活着,你们却如此对她!反正只要一天不放阿宁自由,我就守在她身边一天。你们快走吧,别耽误我上药!” 秦扬和郑铭自知理亏,一句话也反驳不出。他深知杨晞性子倔,不一番血雨风腥,就算向从天来了也劝不动,只好和郑铭领着狱卒出去了。 牢房里只剩下洛蔚宁和杨晞两人,靠着昏暗的油灯,杨晞轻轻解下洛蔚宁身上那被打得破烂的囚服,有些黏在溃烂的肌肤上,手势再怎么轻,洛蔚宁还是痛得扭曲了脸。 “嘶……” 杨晞听到洛蔚宁嘴里发出的声音,赶紧停了手,“好疼是吗?” 洛蔚宁深呼吸着,挤出笑容道:“反正一直都疼,我忍忍就过去了,你继续。” “嗯。” 之后,杨晞更加小心翼翼,花了几乎半个时辰才将洛蔚宁的囚服以及缠在胸前的裹胸布脱了下来。 只见洛蔚宁的身体正面都是黏腻的血液,除了裹胸布缠绕的地方受到保护,只露出红色的淤血痕迹,其余地方皮肉外露,触目惊心,尤其是被烙铁烫过的地方,血肉几乎成了一团深红色的浆。 天气寒冷,杨晞先是拿起那件干净的囚服披在洛蔚宁背上,然后拧起湿了热水的巾帕轻轻擦拭着烙铁伤口附近的血污,又心疼又庆幸道:“幸好没伤着骨头。” 洛蔚宁缓慢地深呼吸着,全神贯注地看着杨晞为自己清理伤口,不知是痛麻木了还是转移了注意力,此时竟不觉得痛,整个人很是放松,开始思索别的事情。 “阿广下此狠手,不知是迫于无奈,还是真的叛变了。” 杨晞想了想,道:“自从他告诉我你还活着以后,这一年多里我和他再没联络过。我也很难确保他不被奸人同化。但是,若他还忠心于你,有别的计划,迟早会告诉你的。” “你说得有道理,还是等等看吧!我始终感觉到,阿广的内心是没有变的。” 两人聊完李超广后,又说了许多这两年来各自的经历,一个时辰后,杨晞终于帮洛蔚宁清理完伤口,敷上金疮药并穿上干净的囚服。 正直隆冬腊月,阴暗的天牢几乎与室外一样寒冷。看着洛蔚宁衣衫单薄,背靠墙壁歇息,杨晞赶忙脱下身上的夹绒鹤氅披在她身上。 “那你呢?” 由于金疮药有一些麻醉止痛、止血生肌的效用,洛蔚宁回血了不少,有力气将鹤氅脱下,披回杨晞身上。 虽然杨晞身上还有几层衣裳,但她不似她身经百炼,扛得住寒冬,熬得过暑热。这几层衣裳对她来说还是不足以御寒的。 杨晞却抓住鹤氅两边衣襟,阻止洛蔚宁披上来,心疼道:“我不冷,你披着吧!” 洛蔚宁没辙,很快想到了更好的法子,“那一起吧!” 然后屁股往杨晞那边挪去,杨晞欣然地抖起鹤氅披在两人身上。 她们背靠墙壁,杨晞侧脸靠在洛蔚宁臂膀上,洛蔚宁不顾撕扯伤口的疼痛,慢慢抬起手把她搂入怀中。 “不行,你的伤。” “就让我抱抱你,好不好?” 看着洛蔚宁乞求的眼神,杨晞不忍拒绝,只好尽量轻轻地蹭在她臂膀上。 体温互相传递着,鹤氅包裹内的地方很快就变得暖融融的。 重逢之时,洛蔚宁本就看出杨晞的身形憔悴瘦弱,如今搂着她,触碰起来更为明显,都快要摸到臂膀骨头了。 她立即侧过脸,心疼地看着杨晞,“巺子,你瘦了好多。” “自从爹走了以后,觉得吃什么都没胃口了。” 洛蔚宁沉默着,心里揪作一团,内疚道:“对不起,没能在你身边保护你和爹。” 杨晞平静道:“向从天势力庞大,就算你在,你一个人又能改变什么?我不怪你,倒还庆幸你当初离开了汴京,不然以你的性子怎么受得了?” 她的阿宁品性善良,不擅伪装隐忍,若她留在汴京,看着向从天那些人为了谋取权利,丧尽天良地做恶一定会站出来反抗,那下场就只有死。 “可我离开了也就离开了,偏偏又被他们擒获。我知道你是为了救我才答应嫁给秦扬,才答应做这个公主的,是我害了你!” 杨晞抬头看向洛蔚宁,看着她充满泪水,十分内疚的眼眸,情不自禁地抬手抚摸她的脸,然后露出笑容安慰她。 “只要我们能够活着相见,其他什么都不重要。阿宁你知道吗,你回来得正是时候,若再看不到你,我恐怕就撑不下去了。” 还能与洛蔚宁重逢杨晞就觉得是老天开恩了,对于自己独自承受的那些痛苦都无所谓了。她知道,如今只有洛蔚宁才是她活下去的力量。是她的妥协救了洛蔚宁,更是洛蔚宁的回归救了她。 指尖拭却了洛蔚宁眼角的泪珠,又轻声道:“所以阿宁不要再自责了,从今以后都不许再提。好了,我有点累了,我们都歇一会吧!” 说完,杨晞就放下抚在洛蔚宁脸上的手。闭上眼睛,挨着洛蔚宁的肩膀,心里久违的安稳愉悦,和以往彻夜难眠不同,这次她几乎刚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看得出杨晞很疲惫,洛蔚宁担心惊醒了她,即便伤口疼痛难耐,也不敢动一下身子换个舒服的姿势。 眼神是藏不住的心疼,静静地望着杨晞安恬的睡容,心中百感交集。 洛蔚宁在这两年经历了许多惨绝人寰的事情,死里逃生、信念奔溃,哭过、痛过、绝望过,她很明白这种痛苦,故而此刻尤为心疼杨晞。 她的巺子出身世家,一直在两个父亲的庇护下安然生活。脑子又聪慧过人,年纪轻轻就凭借不凡的医术当上御医。本是人人称道的天之骄女,却突然发现自己为之努力的匡扶朝廷、为母复仇的正义蓝图竟是亲生父亲编织多年的谎言。 她无意中成了谋朝篡位、引发战祸、令生灵涂炭的帮凶,看着敌人围困汴京,看着在她父亲的指使下,禁军肆意掠夺百姓用来犒劳顺国士兵;看着许多有识之士和无辜的老百姓死在这场风暴。 身体虽毫发无损,可本性善良的她,心灵一定像坠入地狱般受到煎熬。 第202章 一念痛苦一念天堂 ◎“不要想其他,感受我!”◎ 洛蔚宁受刑流了许多血,身子有些虚弱,杨晞入睡后不久她也睡过去了。第二日,白光从小窗口洒进来,她睁开了双眼,发现怀中的人竟还安恬地闭着眼睛。 她入睡前杨晞就在睡了,三更天的时候她醒来一次,看见杨晞还在睡,现在天亮了她醒来,杨晞却还没醒。从昨日下午到晚上,又从晚上到清晨,睡了十多个时辰。 杨晞到底有多久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到底有多疲惫! 洛蔚宁目光全是心疼,情不自禁伸手捧着杨晞的脸。 “巺子,对不起。” 她低下头,轻轻吻在了杨晞的眉心,薄唇触碰下去,怀里的人儿眉头轻轻一皱。 杨晞赶在公主府内侍到来前醒了过来。 只见曹长史带着樱雪在内的六名内侍,捧着梳洗用具、衣裳、早食等来到狱中。杨晞也不客气,接受了她们伺候,还把公主府里精致美味的早食分了大半给洛蔚宁。 曹长史一直板着脸,努力忍耐,终于等到了杨晞和洛蔚宁用完膳。 她立即走到杨晞面前,双手端在小腹前,低头道:“公主殿下,是时候跟臣回府了!” 杨晞看向洛蔚宁,牵着她的手。 “巺子,牢里阴冷,你先回去吧!”洛蔚宁虽不舍,但仍保持着理智。 “我怕他们再伤害你。” 杨晞怕回去以后就再也见不着洛蔚宁了。 曹长史见状,严肃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公主殿下也该守好皇家的规矩。若公主今日不回,就别怪臣得罪了。”然后大声下令,“来人,把公主殿下带回去!” 话音刚落,身后两名壮硕的女内侍走上前,杨晞情急之中扯下头上的簪子,尖端对准自己的脖颈。 眼神刚烈而坚决,“别过来!” 所有人都吓了一惊,两名壮硕的女内侍也止住了脚步。 “再过来我就插进去,你们就带一具尸体回去吧!” 洛蔚宁看着锋利的发簪几乎要触碰到杨晞脖子上的肌肤,心都悬到了嗓子眼,但深知她这么做都是为了留在狱中守护自己,不好开口劝阻,只能小心观望。 曹长史气得脸都青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话。 “公主顽劣,那臣只好禀告官家了!” 说完,曹长史甩袖转身,带着内侍们离开。 樱雪转身之际,深深地看了杨晞一眼,仿佛在劝她照顾好自己,保重身体。 待所有人离开后,洛蔚宁赶忙握着杨晞的手,将簪子夺了下来。 “巺子,没事了。” 杨晞脱力般舒出一口气,“你放心吧,阿宁,我会守在你身边,直到你出狱。” 洛蔚宁嗯了一声,凝望着杨晞坚决的模样,心疼又感激。 另一边,曹长史从天牢出来后就直奔皇宫,来到福宁宫。此时向从天恰好和秦扬在商讨洛蔚宁的事。他早已知晓杨晞留宿天牢,曹长史就将杨晞拒不回府,甚至以死相逼的行径禀告他。 向从天听后愤怒又无奈,一时未想出解决之法,只好命曹长史先退下,继续与秦扬商讨。 “洛蔚宁若一直不降的话,留着也是个隐患,可朕又答应了巺子……”向从天思索着道。 秦扬的眼中流露出阴狠,道:“臣还记得官家对臣说过的讖语,‘女主存赵氏’,说的就是洛蔚宁。臣以为,无论讖语准与不准,既然她不降,那就杀掉一了百了。至于公主那边,活人她也见着了,是洛蔚宁不知好歹,一心求死罢了,怪不得官家。” 当年向从天听闻关于洛蔚宁的讖语后大为忌惮,立即传书给前线的秦扬,命他务必诛杀洛蔚宁。然而洛蔚宁命硬,竟然活到了今天。如今向从天登上帝位,建立大晋,在战事上胜券在握,本不至于惧怕一个年轻将领,但想起这则讖语,就如钉子扎根在身体某处,必须拔除而后快。 秦扬的话正中他下怀,于是道:“既然她想求死,朕就成全她。你去告诉她,三日后再不投降,立即问斩!” …… 从皇宫出来后,秦扬携副将袁鸿和李超广等人来到天牢,话不多说,就将洛蔚宁和杨晞迁出,来到天牢后方一带荒凉的院子里。院内关押的都是犯罪的皇族子弟,即宗正寺天牢,比大理寺天牢条件要好上不少。 由于洛蔚宁乃重犯,需严密看管,秦扬便安排了一处单独小院来关押。 杨晞扶着洛蔚宁踏进院子,因洛蔚宁有伤在身,步伐缓慢,两人便环顾四周。 院内只有一间朱红色屋子,小小的庭院里栽种着两棵树,光秃秃的枝头还沾着昨夜下的雪。除了屋子,庭院其余三面皆是高墙,别说人,就连猴子也难以翻越。 屋子大门敞开,两人迈过门槛,只见屋内虽简陋,却一尘不染,闻不着半点陈旧腐朽的气味,显然是打扫过的。 “来,先坐下。” 杨晞扶着洛蔚宁坐下桌子边上的鼓凳,那心疼的、小心翼翼的模样,都落入了站在门口的秦扬眼里。 他故作不屑地翘起唇角,道:“公主金枝玉叶,官家不忍您在天牢受冷,特地命臣把你们安排到这儿。这几日劳烦公主劝劝这位洛将军,再不投降的话,三日后就斩首示众!” “你说什么?”杨晞大惊,“他不是答应过我,只要我做公主就留阿宁一条性命吗?” “官家已履行承诺,活人让公主见到了,但最后是生是死,还得看她自己。还剩三日,公主想留在这里就好好劝降吧!” 说完秦扬就转身离开了,走到院子门口时,特地提高嗓音下达命令,派人将三面高墙外和屋后都包围起来,以断了洛蔚宁越狱的念头。 屋里。 杨晞仍立在原地,既悲痛于洛蔚宁将要被处死,又对向从天出尔反尔,欺骗自己感到愤怒。 “我要去找他问清楚!” 看着杨晞欲往外走,洛蔚宁赶忙拉住她的手。 “巺子,别去了!” “是他欺骗了我,他答应过让你活的!”杨晞情绪有些激动,眼泪止不住地流。 洛蔚宁起身从后面搂着她,忍着触碰到伤口的疼痛,道:“没用的,我若不降,他们是留不得我的。与其去和他争论吵闹,还不如省着时间,我们好好相聚。” 听了她的话,杨晞便冷静了下来。 及至傍晚,洛蔚宁和杨晞用完膳,公主府侍女进来收拾碗筷之际,杨晞又命她们端来热水和金疮药。待她们都出去,闭上门后,她便开始替洛蔚宁换药。 屋子中央安放着炭盆,炭火熊熊燃烧着,减去了许多寒意。 此时洛蔚宁的伤口已清洗干净,她平躺在床上,身上只穿着单薄的黑裤子和衣襟敞开的白色里衣。 杨晞坐在她身边,手里拿着金疮药瓶子,轻轻地在伤口洒上药粉。除了烙铁烫伤的地方,其他大部分伤口都开始结痂了,本是件好事,但杨晞依然眉头紧蹙,神色十分凝重。 洛蔚宁看着她,始终翘着唇畔,露出微笑安慰她。 金疮药洒在伤口,有种蚁咬般的轻微痒痛,待到药效散开,洛蔚宁便觉冰凉麻木,再无丝毫疼痛之感。 “好了。” 杨晞说完,转身放置好金疮药。 洛蔚宁边系上衣服扣子,边笑道:“我想这药一定是巺子配的,才敷一天伤口就快痊愈了。” 药的确是杨晞让侍女在公主府取的,是她以往配好的金疮药。她知晓洛蔚宁特意夸大药效想惹她笑,可面对洛蔚宁将要被斩首的境况,她实在笑不出来。 背对洛蔚宁而坐,内心陷入了痛苦的纠结。 难道她真的要劝洛蔚宁投降? 但正如她爹所说,向从天勾结异族,祸乱天下,是错的。日月永恒,人口不绝,即便向从天最后赢了江山,千百年后也会被揭穿,在青史上成为罪人。投降晋廷意味着背弃做人的底线,千百年后也将钉上耻辱柱。 且不说洛蔚宁坚决宁死不降,就连她也不愿意她投降。她的阿宁是拯救天下,救黎民百姓于水火的紫微帝星,不该像她一样屈服于小人,日后受万人唾骂的。 但眼下洛蔚宁被晋廷囚禁,她又无法挽救。帝星一旦陨落,又如何拯救天下百姓? 杨晞绝望、无力,泪水慢慢夺眶而出。 洛蔚宁听闻抽泣声,忍痛撑着身子坐起来,从后面扶着杨晞的肩头,温声道:“还有三天时间,我们还能想办法的。” 杨晞哭着道:“是我害的你,我就是个罪人!” “巺子,你怎么这么说?”洛蔚宁惊慌了。 “要不是我那么多年来做向从天的帮凶,为他铲除异己,掌控权力,坐上了皇帝位置,这一切可能就不会发生。所以我爹、姑父、姑母、林姥,还有无数的无辜性命,都是我害死的!” 洛蔚宁听出杨晞的话音愈发激动,显然失去自控,赶紧搂着她,蹭着她的脸,贴到她耳边哄道:“巺子不要这样,你是被欺骗的,不怪你,这一切都跟你无关。作恶的人是向从天 ,错的人也是他,都跟你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他是我父亲,从他开始筹谋我就帮他做事。都是我造成的……那个时候,汴京的百姓被朝廷洗劫,有的死在禁军刀下,有的活活饿死在路边,还有那些反对他的官员和家眷都被杀了头,那么多的人命,都是我助纣为虐害死的。老天一定是为了惩罚我,把我爹带走了,还想把你也带走!” 洛蔚宁见杨晞的身体不停地发抖,似是对她说话,又似自言自语,仿佛被抽去了灵魂。她心疼如刀绞,她的巺子怎么变成这样了? “巺子,你冷静下来!” 洛蔚宁把杨晞的身体转过来,面对着自己,继续道,“不要再去想那些事了,就当从来没发生过。你知道吗,我想明白了。孩童为什么能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因为他们初入人世,经历少,想的事情少。虽然时间没办法回到小时候,但我们的念头可以回去。就当我们初入人世,那些痛苦的事情只是你脑中的念头,不要让它们掌控了你的身体。” 听着洛蔚宁这番话,杨晞愕然,似懂非懂。 脸上褪去了激动,只剩下悲伤,“已经发生了,又怎么能当作没发生过?我做不到,阿宁!” 洛蔚宁双手捧着杨晞的脸,正视着她道:“看着我,什么也不要想,现在整个世界就只有我们,其他都是虚幻的。你只有我,不要想其他,你只要感受我!” 话音刚落,洛蔚宁俯下头,吻在了杨晞柔软的唇上。 突然的亲吻令杨晞有些错愕,但想到洛蔚宁说的“不要想其他,你只要感受我!” 于是她闭上双眼,感受着自己的两片唇瓣被含在嘴里,湿漉漉的,柔软而温暖。她试着迎合,回吻着她。齿缝被叩开,像茶一样醇厚的味道传入口中,熟悉得让她心安。 滚烫的手抚过肌肤,点燃了她全身。正当她燥热难耐,发出不舒服的轻哼声,洛蔚宁双手轻巧的几个动作,很快就将她身上的几层衣裳卸掉了。 身体被轻轻推倒,杨晞忽然回过神来,错开洛蔚宁的吻,睁开双眼。 只见洛蔚宁撑在上面,双唇鲜红湿润,星眸水光氤氲,直直地看着她。透过她身上单薄的白色里衣,杨晞几乎能感受到她伤口的疼痛。 “不可以,你的伤。” “不要想其他,感受我!” 语气温柔而霸道,不容杨晞抗拒,洛蔚宁的吻又像烈焰般扑了过来。 这一次,杨晞听话地彻底放下杂念,感受躯体贴合的温度,感受洛蔚宁手中温柔热烈的动作,脑海终于进入了那个只有她和洛蔚宁的干净的世界,那里好像太虚幻境,令人飘飘然如神仙。 第203章 李超广意欲营救 ◎“孟樾,是你!”◎ 洛蔚宁被押进汴京后,看管事宜本由殿前司负责。然而她是秦扬好不容易擒获的重犯,秦扬恨不得立马将她置于死地。避免出现差池,秦扬在看守的事上也插了一把手,派副将袁鸿亲自领人守在宗正寺牢房外。 而殿前司统帅郑铭当日亲眼看着李超广对洛蔚宁施以极刑,已完全信任他,遂让李超广负责领人看守,与袁鸿轮流当值。 李超广当日就得到洛蔚宁三日后问斩的消息,内心痛苦纠结,强忍着情绪在关押洛蔚宁的院子外守了一天,直到夜晚回到府上。 李府位于汴京外城,为李超广当上郑铭副将后朝廷所赐。府邸不大,只有内外两重院子,但李家父子俩住着绰绰有余。 李超广向仆人打听到父亲在书房,疾步走到书房,打开门后又迅速关上,来到李父面前,二话不说就跪下来。 李父在短短两年经历丧子丧妻之痛以及朝代改换的动乱,不过四十来岁之人,须发白了,面容枯萎,苍老得如同甲子老人。他看着儿子神色悲痛,加之前几日也听说过洛将军被俘押送回京了,此时仿佛猜到了什么,十分镇静地握着李超广的双臂,将他扶起。 “好孩子,有什么话起来再说。” 李超广没起来,抬头看着父亲,眼眶闪着泪光,“爹,宁哥曾在战场三翻四次救过孩儿性命,没有她孩儿就活不到今日。如今她面临斩首,孩儿……不得不救!” 李父很清楚李超广的话背后代价是什么。他的儿子假意投降,为取信于敌人,不惜杀害许多无辜之人。本来是为了有朝一日将洛将军夫人救出汴京,然世事多变,还来不及救出杨晞,洛蔚宁就被俘虏了。生死关头,他固然只能救洛蔚宁了。 李父含着泪道:“这天下,需要有道之君,需要多一些像洛将军这样正直善良的人才会得到安定,老百姓才能永远免收战乱之苦。我们不能贪恋权势而忘记还有许多人在饱受战祸,你忍辱负重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替他们做点事吗?爹知道该怎么做的,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得到父亲的理解,李超广的泪水如决堤般涌出。 “爹,孩儿不孝,对不起你了!” 说完重重地,一连磕了几个头。 深夜,府上的人包括李父皆已歇息,院内一片漆黑。李超广独自坐在房间外的台阶上,脸上闷闷不乐,眼睛仍有泪光。他手里拿着小酒壶,时不时仰头喝一口。 “啪!” 突然,立在他斜前方的树上发出一声响,李超广警觉抬头,只见一颗石头从树枝上掉下,显然声音是石头砸在树枝上发出的。 他猛地站起来环视四周,心里有些惊慌,“什么人?” 当初假降的时候,郑铭和秦扬都放心不下,陆续派了许多人跟踪监视他,直到他为他们揪出了许多拥护前太子赵珙的官员和将领,并抓捕或杀害了这些人的家眷,监视他的人才逐渐消失。他有将近一年没发现身边有郑铭的眼线了,照理来说,那日他对洛蔚宁施以烙刑,郑铭该对他更放心才是,为何突然又冒出来了人在他周围? 就在他担心假降败露之际,一把熟悉的女声传来。 “李副将!” 声音是从后面来的,李超广立即回过身,只见两个持剑女子从屋顶跃下,一个是他熟悉的许久没见的孟樾,另一名是他不认识的谢摇云。 脸上露出惊喜,“孟樾,是你!” 孟樾也激动地笑了,“是我,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这位是……”李超广看向谢摇云。 孟樾介绍道:“这位是洛将军的副将,谢摇云。” 谢摇云和李超广互相作揖,寒暄了几句后,李超广便快快地请她们进屋了。 几人在内堂边喝着温酒边谈话。孟樾讲述了她和谢摇云得到柳澈的指示后就乔装进入晋军控制的辖区,一路往北追寻洛蔚宁,直到昨日她们才赶到汴京城外,乔装入城后,打听到李超广的府邸便潜伏附近观察。 她们按照柳澈的意思,等确定李超广没变节才能现身,故而听到了李超广今夜和李父的对话,二人就放心出来相见了。 提及柳澈,见李超广欲言又止的样子,孟樾很快了然,笑道:“柳军师说,那年她和将军从北境回来,途径汴京城外见到了你,过了两天将军夫人就到城外施粥,料想是你把消息告诉将军夫人的。那时候她就知道你没变节,只是她做事一向谨慎,才让我们打探清楚才现身。” 李超广高兴极了,笑得眼泪滴下,“原来柳军师都知道,真的太好了!” 既然柳澈知道他是假降,洛蔚宁也必然知晓。如今这个世上,他最在意的只有三人,父亲、洛蔚宁还有他爱慕的柳军师,就算日后他被万人唾骂,成为刻在青史的无耻邪恶之徒,只要这三人明白他,就足够了! 李超广一个大男人在两个女子面前落泪,有点尴尬,赶紧用袖子抹干了泪水,然后转移话题,开始和孟樾、谢摇云商量营救洛蔚宁的计划。 …… 天空飘着雪。 宗正寺的关押房内,洛蔚宁和杨晞面对面坐在桌前用早膳。洛蔚宁一手捧着粥碗,另一手用瓷羹舀起鲜美的鱼粥送到杨晞嘴边。杨晞的眼眸在洛蔚宁身上一动不动,看着她细心照料自己的样子,脸上盈满了愉悦,不知觉间竟吃完了整碗粥。 洛蔚宁笑着用调羹划了划碗底,“你看,你今天胃口就好多了,都吃完了。” 杨晞听闻陶瓷轻轻摩擦的声音,回过神来,看见碗底干干净净,有点意外。 羞赧笑道:“还不是因为有阿宁在。” 洛蔚宁搁下空碗,欠身靠近杨晞,双手握着对方瘦弱的肩头,盯着那双柔弱的桃眼,露出宠溺的笑。 他语重心长道:“可为什么我在的时候你吃饭就香,我不回来的时候你吃不下?” 杨晞不解,摇了摇头。 “方才吃粥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我在……”杨晞脸颊一热,有点难开口,但还是小声地老实答道,“我一直在看你,看着你我就觉得很开心。” “那你吃不下饭的时候又在想什么?”问及这些,洛蔚宁眼中划过心疼。 杨晞思考了一会,低落道:“我在想我爹,我在想要是你在身边就好了,还会常常怀念我们成亲之后在将军府那段快乐的日子。” “那时候你很难过,所以闻着食物的味道很难受对吗?” 杨晞点了点头。 “食物它还是那些食物,它们好不好吃,你能不能吃下去,其实不在于我,而在于你一念之间。你不开心了,食物就不香;你开心了,它们就香,你就会有胃口。” 这次杨晞听明白了,但想到过两天洛蔚宁就要被斩首,且就算洛蔚宁活下来了,她也要嫁给秦扬,从此与她诀别,心底又开始泛酸。 “可失去了你,我怎么开心得起来?” 洛蔚宁看到她的眼睛又泛起水光,温声道:“你不一定要开心,但起码不要难过。还记得昨夜我让你感受我吗,其实只是为了让你感受自己,用你所有的意念感受你自己的身体。我不在的时候,你同样可以做到。” 说着,洛蔚宁拿起碟子上一块精致的红豆方糕送到杨晞嘴边,“你试试咬一口。” 杨晞将信将疑,听话的地咬了一小口。 洛蔚宁又道:“闭上眼睛,用你所有的意念去感受口中的红豆糕。” 杨晞听话照做,感受着自己上下移动的颌骨,牙齿被柔软黏腻的糕点包裹,口内是红豆的香味,甜而不腻,竟有了食欲,轻易就咽了下去。 “感觉怎么样?” 杨晞睁开眼眸,感觉有点说不出的奇妙。当她所有意念集中在口中食物的时候,悲伤竟荡然无存,就像昨夜和洛蔚宁肌肤相亲那般,全身有种轻松得如入太虚之境的感觉。 “阿宁,你是怎么发现的?” 洛蔚宁笑道:“因为我也经历过跟你一样的情形,后来我看《老子》自个悟出来的,‘营魄抱一,复归于婴儿。’你一定要记住了,无论日后我在不在你身边,都不要让脑子里的杂念掌控你的身体,你要用你全部的意念去感受它,睡觉的时候感受虚空,信步的时候感受身边的花草树木,吃饭的时候感受食物的味道,这样你就会好起来的!” 就算她死后杨晞嫁给秦扬,洛蔚宁也希望她没有痛苦地好好活下去,直到年老寿终,而这番证悟是她能留给她最好的礼物了。 凝望着眼前这张脸,柔情似水的眼睛,秀气挺直的鼻梁,还有红润柔软的唇瓣,她是多么的不舍!她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将所有的眷恋和祝福都印在了杨晞唇上。 缠绵悠长的吻,如涓涓细流淌进彼此的心坎。直到门外传来敲门声,两人才从陶醉中醒来。 两名公主府的侍女进来将台面的碗碟收拾出去,然后看到李超广走进来,转身关上门,并轻轻落下门栓。 洛蔚宁和杨晞见他这番举动,顿时紧张地站起来。 “阿广。” 一瞬间,李超广的眼中便涌上了泪水,走到洛蔚宁面前双膝跪下,极力忍着激动,压低声音道:“宁哥!” 洛蔚宁慌忙去扶他,同样压着声音说话,“阿广,快起来!你这么做不怕他们知道吗?” 第204章 营救计划 ◎我知道有一个地方可以出城,不必闯城门◎ “宁哥放心,外面都是我的人,不会传出去的。” 无论洛蔚宁怎么使力扶他,李超广的双膝依然紧紧贴在地上,满眼内疚地看着洛蔚宁,“宁哥,是我对不起你,让你受伤了,阿广在这向你磕头谢罪了!” 说完,李超广的额头重重地敲在地上。 “阿广,我知道你的用心,不怪你。” 洛蔚宁心里过意不去,又再抬起李超广的肘背,这次李超广终于愿意起身,她扶着他坐下面前的鼓凳。然后李超广把孟樾和谢摇云到来的消息以及他们昨夜商定的营救计划告诉了她。 洛蔚宁和杨晞听后大为喜悦,然而冷静下来后,洛蔚宁很快就产生了忧虑。 “光凭你和孟樾、摇云三人,杀出去容易,但出城才是个问题。” 自顺军从汴京城外撤退后,汴京城门一直守卫森严,唯恐有谍人进来与人私通,扰乱朝廷。如今外城每一座城门几乎都有上百名禁军把守,他们四人既要面对身后追兵,又要夺城门,简直比登天要难? 李超广也愁道:“宁哥的担心我也还在想办法,现在内城各城门的守卫有五人,到那天或许翻倍,就算十来人,我们杀出去也不成问题。关键在于外城……” 就在两人思索、发愁之际,杨晞突然道:“我想到了?” 洛蔚宁和李超广看向她,眼神迫不及待地追问。 杨晞道:“我知道有一个地方可以出城,不必闯城门。” “什么地方?”洛蔚宁和李超广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为善堂。” 杨晞告诉他们,为善堂靠山而建,前面是为善堂,后面是暗府,暗府在山中有一密道,密道可直通城外。 洛蔚宁恍然想起,问道:“是不是当年我们走入密室那条密道?” “对。” 洛蔚宁满脸的惊叹,当年她们为了躲避秦扬走入密道,走了一半就进了密室,现在才知道另一段直通山门,外面就能出汴京城。 最大的难题竟然轻易解开了,洛蔚宁和李超广都松了口气。到那天,他们救出洛蔚宁后就直奔为善堂,那接下来该考虑的是杨晞如何到达为善堂? 杨晞在决定通过暗府密道出城的时候就有了主意,对李超广道:“阿广,今晚子时过后你想办法翻入为善堂,进入后面的暗府,那里有两个人。” 杨晞说的两人正是一直在汴京躲避向从天追杀的枕流和漱石。两人轻功极好,神出鬼没,是暗府里效忠杨晞的人之中难得活下来的。向从天刚开始清算的时候每日派人潜伏在暗府附近,二人遂换了藏身之地,久久去一趟杨府,以便杨晞安排任务。大约过了一年,向从天的人蹲不到他们就放弃了暗府,他们才又重新回去了。 杨晞说出找枕流漱石的目的,然后又提出她想到的逃脱计划,洛蔚宁和李超广都认为计划有一半的胜算。 “时候不早了,我得出去了。” 李超广说完就起身要走,刚到门边,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回头道:“对了宁哥,有一件事不得不跟你说。” 洛蔚宁道:“什么事?” “你回去以后,留意一个叫欧阳灏的人,此人是秦扬的军师,这次你被擒获,正是他出的计谋。” 由于秦扬在捷报中多次提及欧阳灏,故而向从天召他随秦扬进京面圣,在朝堂上与向从天一答一问,展现出过人才智。向从天甚为喜爱,于是将其从一名九品芝麻官提拔为五品朝散大夫。连升四级,欧阳灏一时名动汴京。 李超广说完就开门走了,而洛蔚宁还在消化着这件事。 洛蔚宁自认为她悟出的道理高深莫测,以秦扬这种有阴谋而无大智之人,怎么可能识破个中缘由?原来是背后有能人指点。 夜晚,东宫里屋檐下的灯笼都燃着明亮的灯火。院子十分静谧,只有间或走过几个内侍的脚步声和他们的低语声。 忽然,杂沓的脚步声响起,路过的几名内侍纷纷俯身行礼。 “太子殿下。” 向恒刚回府,身后还跟着两名亲信护卫。他对内侍们只轻轻地回了一声“嗯”,然后径自往内院走去了。 他停在一处小院外,两名护卫识趣地止了步。 踏进院子,石板甬路两边栽满了梅树,正值寒冬,梅花绽放,整片院子点染着粉色,让人看得赏心悦目。 屋内两名侍女及时迎了出来,朝向恒行礼。 向恒问:“公主可歇息了?” 他仍然尊称赵淑瑞为公主。 其中一名内侍道:“还在屋内作画。” 于是向恒踏进了屋子。 赵淑瑞居住的是太子府上鲜少的建有地暖的院子,虽然阔大,却在冬季里每天都保持温暖,尤其是夜晚。 赵淑瑞外面只穿着长袖褙子,守孝期间,一身的淡雅素色。匆匆从里屋出来,朝向恒行礼。 向恒赶忙扶她站直,然后边走进里屋边微笑问:“在画什么了?” “没什么。”赵淑瑞神情淡淡的,跟在向恒身边。 向恒走到书案前,本想一睹赵淑瑞的作品,然而画没见着,墨水的污迹倒是见到几片,这狼狈的光景,显然是匆忙收拾所致。 笑容顿时凝固,回头看向赵淑瑞,她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漠,满不在乎。 “既然太子来了,到榻上坐坐吧!” 向恒的心房像被箭击中,突然袭来剧痛。 她说的“榻上”,在外间…… 他缓了良久,还是挤出了微笑。 “好。” 两人回到外间,坐在榻上,隔着一几案。赵淑瑞为他斟茶,眼神始终与向恒错开。 向恒试着找话题,“巺子就要大婚了,等她完婚后,我再向父皇提请立你为太子妃,不会委屈你太久的。” 赵淑瑞依然波澜不惊,她不关心杨晞要跟谁大婚,也不在乎当什么太子妃,她的心在向氏一家杀害她父皇那天就已经死了。 “没关系。太子妃乃是日后的皇后,母仪天下,妾身做不了,太子还是另择佳人吧!” 冷漠的话语,像石头般堵在向恒的喉咙。向恒自觉有愧,这两年来什么都依着赵淑瑞。她喜爱梅花,他在东宫为她布置了一片像从前公主府里一样的梅园;她不待见他,不愿与他同床共枕,他便发乎情止乎礼;她冷眼相待,出口伤他,他也从不以太子身份威慑她。 他尊重她,讨好她,卑微地为她付出那么多的真心,就算回不到从前那样相敬如宾,起码给他一丝温度也好。 他就像爱着一个活死人。 赵淑瑞低眉,看着向恒搁在几案上的五指拢了拢,但不过瞬间,又缓缓张开。 耳边传来温声。 “洛蔚宁被俘虏了,后天就要处斩。” 赵淑瑞怔住了,洛蔚宁,这个熟悉却遥远的的名字,她好久没听闻了。赵淑瑞的脑海像涌上一股热浪,然后炸开,轰轰的声音响个不绝。 她紧张看向向恒,“她什么时候回来的,现在在哪?” 向恒始终看着她,从听到“洛蔚宁”三个字那一刻起,她麻木死寂的眼睛,瞬间就被点燃了。 他好像明白了,她不是活死人,只是他的活死人。 向恒还是如实说出了洛蔚宁的情况。 当赵淑瑞听闻洛蔚宁现在与杨晞在一块后,激动从心底消散,剩下的不知是放心还是难受? 洛蔚宁就要被斩首了,她还能再见她一面吗? 离洛蔚宁行刑之日只剩一天,李超广在监禁洛蔚宁的院子外来回信步,表面上悠闲平静,内心却隐隐有些紧张。 院子门口两边各有三名腰戴军刀,手握红缨枪的禁军。李超广从他们身上扫视了一遍,稍稍添了几分安心。 这几名禁军是他这两年亲手提拔上来的,都是本性善良,碍于身份和自身安危,不得不效忠于晋廷的人,对他忠心且仗义,是他在晋廷里最信得过的人。 但由于营救洛蔚宁必须万无一失,李超广不敢冒险,故而没把消息透露给他们,也就是说并不打算找他们协助营救。明日他负责押送洛蔚宁到刑场,中途营救洛蔚宁,有他和孟樾、谢摇云就足够了。他只需要把这几名手下安排到距离囚车最近的位置,相信他们就算不协助营救,也不会对他下狠手。如此一来,救人的胜算就更大了。 就在他想好一切计划之际,郑铭带着秦扬的副将袁鸿来到。 这段日子,郑铭把看守任务交予李超广,鲜少过问,今日突然到来,身后还带着本该今夜才来换防的袁鸿。李超广有种不好的预感。 “殿帅!”他拱手行礼。 郑铭一见面便开门见山,“阿广,明日重犯行刑,本帅得负责刑场防卫,大内里没人坐镇我不放心。你素来办事稳妥,明日就负责大内吧!” 李超广大惊,面上神色如旧,“那押送犯人的任务……” “就交给袁将军吧!” 李超广的心像沉入了水底,骤然涌起窒息的感觉。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在关键时刻,秦扬果然又插了一手。 郑铭信任他,可秦扬不信任。这个突如其来的调任,用脚想都知道是秦扬的主意。 李超广脑袋飞快地转着,思考着若明日没有他,光靠孟樾和谢摇云能否救出洛蔚宁?显然,答案是否定的。光押送的人手就上百,加上沿街守卫的禁军,足足上千。即便她们救出了洛蔚宁,也难以摆脱追击,顺利到达为善堂。 他长长地呼了口气,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说服郑铭改变主意了。 第205章 送别 ◎我不和她见面,就远远地看一眼◎ 郑铭身边除了李超广,还有几员副将,不至于全安排到明日的防卫上。他完全可以另择一人负责大内的防卫,但偏偏将李超广调回去,可见是有意支走他。此时李超广若再提议郑铭另择他人,就显得有点听不懂人话了。 李超广的脸色缓缓冷下来,显得颇为不甘。 他刻意看了一眼袁鸿,随后对郑铭道:“殿帅,卑职有话跟你说。” 郑铭会意,微微颔首,然后带着李超广走到远处无人的地方。 “你想说什么?”郑铭问他。 “殿帅,您的安排卑职不服!”李超广低垂着一张倔强的脸。 “你什么意思?” 李超广道:“洛蔚宁是朝廷重犯,官家十分看重。卑职从她押送入京到今天,辛辛苦苦守了那么多天,等的就是斩首以后论功行赏。殿帅却突然撤掉卑职的押送任务,卑职怎么服?” “你……” 郑铭有点气急败坏,然而终究是他理亏,责骂的话语生生咽了回去。 李超广抬眼瞥见他神色软下来,又道:“卑职是殿帅的人,若卑职升官,对殿帅就是如虎添翼。如今这么好一个机会,殿帅怎么能推掉让给别人了?” 郑铭听得出李超广话里有话,细细想了想。是秦扬擒住了洛蔚宁,他无疑是首功,郑铭不敢相争。但这么多天来,他殿前司的人辛辛苦苦审讯、看守重犯,多少也算个二等功。明日押送犯人的任务尤其重要,功劳不少,他怎么就没想到这点?仅仅因为秦扬猜忌李超广就把属于殿前司的功劳给拱手送出了。 李超广继续道:“我知道,殿帅这么做是因为卑职的出身。但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卑职在殿帅身边两年,所做的一切难道还不足以令殿帅放心吗?” 他努力佯装,脸上有悲痛、失望和质问,郑铭看了也于心有愧。 他知道李超广做事稳妥且务求上进,在清算赵珙余党的事情上给他提供线索,并亲自揪出杀掉,功劳不可谓少,所以短短两年就跃升为他的副将。那日为了逼迫洛蔚宁投降,李超广比他还狠,上来就动了烙刑。看得出,他把积攒功劳,加官进爵看得很重。 冷酷却上进,留在身边是个好帮手,提拔上去,也算是为自己培植党羽了。 两人回到关押洛蔚宁的院子门外,郑铭对袁鸿说:“明日就辛苦袁将军协助阿广押送犯人了。” 他特地强调袁鸿只是协助,押送犯人的负责人还是李超广。 袁鸿脸色一滞,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能拱手应好。 郑铭亲自去见秦扬,把自己的安排告诉了他,两人各怀心思,一番博弈。秦扬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郑铭弃用李超广,郑铭为安抚秦扬,更为减少风险,换掉了李超广手下的那几个人。 他想,就算李超广真骗了他,凭他一人,也难以突破重重防卫救出洛蔚宁。 手下突然被撤掉,李超广有一瞬的惊慌,想到他们的作用只算锦上添花,心情很快又平复过来。 黄昏时分,浅淡的金色洒在染上夜色的小院里。 洛蔚宁和杨晞在院子里信步谈话。 李超广本想和两人再见一次确认计划,然而手下被撤走,只得装作来回踱步,踱到门口中央,看向庭院,洛蔚宁和杨晞刚好看出来,双方视线短暂相接,他装作若无其事地轻点了下头。 洛蔚宁和杨晞继续走着、聊着,同样装作若无其事。 她们在半个时辰前听闻院外有点嘈杂,又想到李超广即将换防却迟迟未来商榷计划,于是走出庭院信步。 看了看守卫的面孔,与前几日的不同。看来在行动之前都无法和李超广接头了。方才与李超广目光相接,对方肯定的目光以及那一点头,她们就权当明日照原计划行事吧! 东宫里,赵淑瑞披着一袭雪色狐裘在梅园里赏花,两名侍女伴随左右。 屋檐下一排灯笼燃着明亮的火光,映照出花枝上一撮撮的粉嫩。 赵淑瑞抬起手,修长的指尖落在枝头末端的一朵梅花上,仿佛想起了什么,油然生起忧伤。 她正想得出神,就听闻了内侍的声音。 “太子殿下到了!” 回过神来,看到向恒已走进了院子,身后跟着她遣去邀请向恒的侍女,方才说话的正是这名侍女。 赵淑瑞连忙走到院中的甬路,福身道:“妾身见过殿下。” 向恒一回东宫,赵淑瑞院里的侍女就迎上前对他说,赵淑瑞熬了人参鸡汤,邀请他到屋里品尝。他有些意外,但更多是高兴,跟着侍女来到梅园,当看到赵淑瑞还出门迎接他,喜悦的情绪更是流露脸上。 连忙扶起赵淑瑞,道:“公主有礼了。外面太冷了,快进去吧!” 两人进屋后在榻上坐下,侍女很快捧着托盘上来,把炖盅、碗筷勺子都放置在几案上,舀了一碗汤端到向恒面前。 “这汤是公主亲手做的?”向恒凝望着赵淑瑞道。 赵淑瑞淡淡一笑,“想到天儿冷适合滋补,反正闲着也闷,便亲自炖了两盅。” “好,让本宫尝尝你的手势。” 向恒捧起汤碗,喝了两匙,还凝神细细品味,露出津津有味的样子。 “唔……好喝极了,公主这熬汤的手艺比宫里的厨子还要更胜一筹。” 赵淑瑞掩唇笑了笑,“殿下在打趣我呢!” “哪里,在本宫心里,再好的厨子做出来的食物也不如公主亲自做的。” 向恒边喝边说,情意浓浓的一句话仿佛是不经意地说出。然赵淑瑞听在耳里,脸上顿时浮现出惆怅。 虽说她和向恒的婚姻定得仓促,她对向恒也算不上爱,只是在诸多驸马人选中,向恒的才华品貌令她最为满意,且与她尤为投契,才选择了他。但是向恒对她的情感不一样,不止夫妻间相敬如宾。 他会因她的冷漠而难受,难受消化过了,又会脾气温柔地来讨好她;他会因她一丁点的关心而高兴,哪怕是两年来唯一的一次,他也心满意足。 这就是爱。爱一个人,就会随着对方的态度或喜或悲。 她犹豫了许久,直到向恒搁下空荡荡的汤碗,才把哽在喉咙许久的话说出。 “殿下,妾身有个不情之请,不知殿下可否答应?” 向恒神色一凝,转瞬又恢复温柔。 他非迟钝之人,能想到的。这是两年来赵淑瑞头一次主动见他,还特地为他备好了参汤,若无事请求反倒不正常。 “公主且说。” “我想……”赵淑瑞的紧张溢于言表,“我和洛蔚宁曾经也是很好的朋友,明日她就要行刑了。不求殿下出手相救,只求让我去送送她。” 尽管向恒料到她的请求与洛蔚宁有关,但当她说出来后,心里还是仍不住难受。 见向恒久久不作声,赵淑瑞赶紧道:“我不和她见面,就远远地看一眼,送送她,好吗?” 特地强调不见面,赵淑瑞忽然感到有些此地无银,心虚、紧张地低垂眼睑,搁在几案上的手,修长葱白的五指收拢起来,大拇指重复地摩挲着食指。 良久,才听闻向恒道:“当然可以。” 赵淑瑞终于松了口气,唇角和眉眼都弯了起来。 “明天我陪你一起出门,你想与她见面都可以。”向恒继续道。 毕竟最后一面了,且洛蔚宁还是个女子,他还有什么好介怀的?满足赵淑瑞这个夙愿,相信之后他们就不必僵着了,她也会心甘情愿做他的太子妃,直到有一天,成为大晋朝的皇后。 对于向恒的态度,赵淑瑞是感激的。然而想到和洛蔚宁见面,她竟犹豫了。一则她如今不再是身份尊贵的公主了,而是命运掌控在他人手上,跟洛蔚宁一样身份的俘虏。她不想将这副落魄的样子展现在洛蔚宁面前;二则,明日一别即是死别,她怕忍不住伤心痛哭,无意间暴露了情意,令洛蔚宁和杨晞徒添难过。 她轻轻摇头道,“物是人非,见与不见不重要了。” “好,就由你作主” 赵淑瑞抬起头,感激地望着向恒道:“明日就有劳殿下了。” “嗯。” 向恒看着赵淑瑞眼中久违的柔情,喜悦、心动、紧张在心里交错汹涌。他伸出手,覆在赵淑瑞的手背上。 “父皇说,等我们有了子嗣就同意立你为太子妃。” 赵淑瑞心尖一颤。 只听见向恒继续道:“今晚我留在这里,好吗?” 赵淑瑞内心挣扎,但看着向恒那卑微哀求的目光,想起他方才才答应了她的请求,终究是点了头。 这夜,杨晞在洛蔚宁的安抚中先入了梦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白了。 公主府的侍女等候了一会,得到传召才入内替两人梳洗。两人刚用过早膳,押赴刑场的禁军与公主府的车驾同时到来。 李超广板着脸,装模作样进行最后一次劝降,洛蔚宁同样装模作样,义愤填膺地回绝了。 最后在宗正寺天牢门外,洛蔚宁和杨晞落着泪,佯装不舍地告别。一人上了囚车,随着浩浩荡荡的押送队伍出发。另一人借口不忍看着洛蔚宁人头落地为由,踏上宽大华贵的马车,由曹长史和侍卫接送回府。 洛蔚宁穿着一袭纯白干净的囚服,修长的身躯直挺挺地立着,头发整齐地束起,显得仪表堂堂。被俘虏多时,几乎终日不见阳光,脸庞恢复了从前的白净俊俏,乌黑明亮的眼眸流露着凛然无畏。美丽而镇定,如同神祗一般,连以往围观死囚扔臭鸡蛋、烂白菜的人都不敢下手。 街道边上酒楼的二层包厢里,一双眼睛自洛蔚宁出现就看着她,随着她越走越近,目光也慢慢跟随着。 她还是那么干净、俊美,只有一点和那年上元节初次相见不同,那时候的洛蔚宁天真活泼,看起来不谙世事。今日的她面对死亡却能镇定凛然,俨然一个历尽沧桑仍矢志不移的大英雄。 她成长了,变得沉着了,她有这份无畏,赵淑瑞觉得自个是该替她高兴的。可她宁愿她从未经历这一切,比起赴死做英雄,她更希望她在某个小地方,永远做着那个天真活泼,不谙世事的书生。 赵淑瑞的眼眶盈满了泪水,世界像下起了滂沱大雨,远去的白色背影,在雨中变得越来越模糊。 第206章 横刀向天笑 ◎李超广扔了手中的枪,拔出佩刀◎ 天牢和刑场皆位于汴京内城,押送洛蔚宁的队伍沿着内城大街缓缓行进,两边各立着一排禁军,从入街口一直绵延到刑场。这些禁军横架红缨枪,把围观的百姓阻隔开来。 现场人声鼎沸,人们都看着洛蔚宁议论纷纷。 洛蔚宁则似有若无地打量身边的环境: 李超广和袁鸿策马并排走在最前面,身后是四名骑兵手下,紧跟着数十名队列整齐的步兵,再之后才是关押着她的囚车,囚车前后左右各两名骑兵,最后是给队伍垫后的数十名手握红缨枪的步兵。 护送的人马不可谓多也不可谓少,加上路边绵延到内城城门口的禁军,少说也有千把人。又是一场硬仗! 忽地,她看到前方围观者中有两个熟悉的面孔,心房一紧。 只见孟樾穿着男人穿的粗旧短打,头上盘着几圈布,脸上涂成泥黄色,唇上还粘了一抹黑胡子,以防禁军队伍中以前见过她的人认出。若非她身边站着谢摇云,洛蔚宁也差点认不出。 孟樾旁边站着的谢摇云穿着朴素女衣,身上披着长长的披风。显然二人是扮一对凑热闹的夫妻。 两人眼见着李超广越来越近,慢慢移动到阻隔在街道两边的禁军身后,眼神越来越紧张。李超广似有若无地与她们对视一眼,心跳如擂鼓,仿佛能听到咚咚的声音。 还不是时候,他骑着马继续前行。 就在囚车快要来到面前的时候,谢摇云和孟樾不知从哪里抽出匕首,抓着身前的两名禁军,往他们脖子上一抹,两名禁军来不及惨叫就倒地了,两人顺手又夺了他们的红缨枪。动作干净利落,杀人如闪电般迅速,身边的禁军竟等她们举着枪杀向押送队伍才反应过来。 “劫持人犯了!” 一名禁军惊呼,接着其他人也边冲出阻拦边呼应着。 “有人劫持人犯了……” 现场顿时乱作一团,围观的百姓发出尖叫,惊慌地往两边逃窜。 孟樾和谢摇云矫健的身子进入街道中,在禁军围攻过来之前就杀向囚车边上的骑兵,枪法了得的二人很快就把两名骑兵挑下马,然后夺马骑了上去。 然而其他骑兵很快调转了马头,举枪杀向她们。两人背靠背,谢摇云对付骑兵,孟樾对付马下举□□上来的步兵。 兵器碰撞声铮铮作响,场面越来越混乱。 谢摇云迫切地想把洛蔚宁从囚车救出,时不时看向洛蔚宁,眼看着囚车被越拉越远,心里十分焦急。 洛蔚宁担心地看着她,高声道:“不要着急,营魄抱一!” 营魄抱一,那是洛蔚宁平日训练士兵打坐时经常叮嘱的,谢摇云会意,及时收心,刚好看到身前的敌人推□□向自己胸口,她猛地侧身,并在枪头刺中身后的孟樾前,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推出枪杆,枪头狠狠地刺入敌人腹部。鲜血飞溅,敌人立即从马背上摔下。 谢摇云松了口气,又有点后怕。要不是方才洛蔚宁提醒,她就栽在那人手里了。 李超广惊慌调转马头,抽出腰间的佩刀,假意高呼:“快,看好囚犯!” 他身边的袁鸿并未立即行动,猜疑地看了他一会才骑马跟上去。 李超广盯着守在囚车前面那名骑兵的背影,咬着牙,眼中露出一抹凌厉。当他到达骑兵身后,突然一刀劈下,鲜血四溅,一个头颅抛出弧度,最后滚落地上。 场面过分血腥,守着囚车的另一名骑兵惊呆了。 袁鸿见李超广露出真面目,快马加鞭,举枪欲刺向李超广,半路却被一枪杆挡退了,挡他的正是谢摇云。 李超广将囚车旁的另一名骑兵打下马,然后向囚车木梁连劈两刀,车框破开,洛蔚宁赶忙举起被铁链铐在一块的双手,又是一刀落,铁链被砍断,洛蔚宁解开了所有束缚。 一名禁军举□□上来,洛蔚宁闪身躲过,越过枪头去抓住枪杆,从持枪人手中扯出来,并用枪杆反打持枪人,啪啪两声,把持枪的士兵打趴在地。 李超广腾出手脚,调转马头,看到身后的袁鸿忙着对付谢摇云,迅猛地一□□出,从后背刺穿了袁鸿的身体。 谢摇云脱身后立即策马赶到洛蔚宁身边,“将军,上马!” 洛蔚宁快地跃上谢摇云身后,又投入到杀敌中。一匹马载着她们,在敌人的围攻下惊慌地嘶鸣着打转, 一同押送的士兵除了袁鸿,还有好几个秦扬的手下,他们看出李超广叛变,然后指挥士兵抓捕他。 洛蔚宁见状,高声道:“不要恋战,杀出去!” 说完,洛蔚宁抓住缰绳调转马头,与孟樾、李超广形成三面阵地。她和谢摇云互相配合,不久就杀出了一道口子。 “走!” 她指挥着马,带着孟樾和李超广冲入街道旁的巷子,禁军赶忙追了进去。 巷子内不设防卫,洛蔚宁凭借对汴京的熟悉,走了一条离内城北门最近的路。通往内北门,但最后仍不可避免要回到阔落的街道上。 街道两边的禁军早接到有人劫持囚犯的消息,看到她们从巷子冲出,立即堵在巷口。 洛蔚宁分析着,外面围堵的禁军不计其数,巷子就这么大点,短时间内杀不出去就会被堵死在这里。 马向着巷口越跑越近,就在她握紧枪杆准备大开杀戒之际,听见谢摇云道:“将军,取弓!” 只见谢摇云拉开披风带子,披风像飞花般往后飘走,露出背后的黑弓和箭袋,洛蔚宁喜出望外,赶紧解下黑弓,然从箭袋抽出三支箭。 谢摇云配合地向前躬身。 箭矢上弦齐发,“咻”一声,三支黑箭迅猛射出,分别射中三名禁军。 洛蔚宁又射出三箭,同样正中三个敌人。不消一会,堵在巷子口的敌人都倒下了,在其他敌人涌过来前,她们骑着马顺利奔出巷子。 等着她们的是前后上百名禁军的围堵,洛蔚宁踩着马镫站起来射弓开路,谢摇云和孟樾杀退两边的攻击,李超广断后。 几人凭着过人的武艺和一顿乱冲,很快看到了内北门。 洛蔚宁扫视了一眼,城楼上约莫十名士兵,朝她们拉开弓箭。城楼下也有约莫十名,他们推着城门关闭起来。 “宁哥,还有!” 听闻李超广的声音,洛蔚宁回头一看,有东西抛过来。她稳稳接住,是绑在一起的一袋箭和一把弩。 “刚刚好!” 她立即背上箭,然后抽出一支箭放在弩弦,对准城楼上一名禁军,按下机关,箭矢像猛虎咆哮而出,瞬间到达几十丈外的城楼上,射倒一名弓箭手。 弩的射程比弓远,洛蔚宁就这样在城楼上的弓箭手射程之外先射死了他们。 到达城楼下,几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剩下的十多名士兵。 李超广和孟樾赶忙下马打开城门,待洛蔚宁和谢摇云策马进门后,看着后面追兵快赶到了,两人又关上了城门,然后重新蹬上马背。 城楼宽约两丈,几人骑马到达城门中间又突然拉紧了缰绳。 洛蔚宁不明所以地环视其他人,却见李超广匆匆脱掉身上的禁军衣裳扔进旁边的城门门洞里,露出一身白衣,竟与她的囚服一模一样。 “阿广,你……” 来不及劝阻,旁边的孟樾就在她身上披上一件淡灰色交领服。 “将军,快穿上!” 洛蔚宁置若罔闻,只看着李超广,“阿广,你不跟我们走吗?” 李超广凝望着洛蔚宁,眼眶漫上泪水,露出苦笑,“宁哥,我杀了太多无辜的人,回不去了。” “阿广,不要这样!” “我的命是宁哥换回来的,今天该是我偿还的时候了。” 洛蔚宁想继续劝他,却难受得喉咙哽着。 只见李超广伸手进衣领内,扯出一条红色的长巾,塞进洛蔚宁手中。 这红巾正是那年柳澈赠与并亲手为他戴上的平安巾。 “帮我交给柳军师,一定要告诉她,阿广从未背叛过你们!” 洛蔚宁瞪大了眼睛,泪珠摇摇欲坠。 追兵的呼喝声和杂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孟樾紧张地道:“他们来了,将军快穿衣!” 洛蔚宁一动不动,盯着李超广,“阿广,跟我走!” 李超广悲痛地落着泪,厉声催促:“快带将军走!” “驾!” 谢摇云一声呼喝,鞭子抽在马屁股上,吃痛的马抬腿就跑。孟樾最后看了一眼李超广,然后策马跟向洛蔚宁和谢摇云。 洛蔚宁回头望着李超广,落着泪,悲痛大喊:“阿广……” 穿过城门后,谢摇云御马往左侧跑去,李超广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另一边,在禁军打开城门的同时,李超广扬鞭策马,朝着正前方跑去。 身后的追兵首领看着他的白色身影,急呼:“在那里,快追!” 为躲避在外城巡逻的禁军,洛蔚宁和孟樾、谢摇云刚穿过城门就跑进了小巷,一条巷子穿过另一条巷子,最终顺利到达为善堂后门。 至于刑场那边,秦扬和郑铭听闻李超广叛变,劫走了洛蔚宁,先是十分震惊,随后立即率领士兵去追捕。 他们先赶到洛蔚宁被救走的地段,一地的伤兵,在他们的指引下追到内北门,又在那儿的伤兵指引下,沿着御街向外北门跑去。 郑铭和秦扬率领着几百名追兵,到达距离外北门二三里处的御街上,看到穿着囚衣的人坐在马背上,一群禁军举着红缨枪从四面八方刺向他。尽管他衣裳被刺破,白衣染上了殷红,却仍挥动红缨枪奋力反杀。 围攻他的追兵,轻则被划破身躯,吃痛倒地。重的被直接迎面刺中,血浆迸射,倒地身亡。尸体倒了满地,围在他周围的追兵看到他满身伤却不痛似的,视死如归的眼神像索命厉鬼,都怕得定住了脚步。 “洛蔚宁,你逃不了了!” 身后传来秦扬的声音,李超广松了口气,露出嘲笑。 旁边的追兵头子向秦扬和郑铭喊道:“他不是囚犯!” 秦扬和郑铭惊愕了。 只见李超广缓缓调转马头,溅满鲜血的脸带着笑容,像隐没在火焰中的魔鬼,咧着嘴,嘲笑他们的愚蠢。 “李超广!”郑铭和秦扬异口同声道。 李超广扔了手中的枪,然后拔出挂在马鞍上的佩刀,双手握着刀柄晃了半圈。太阳之下,银光乍闪,带着一抹壮烈的鲜红消失在天地间。 郑铭和秦扬亲眼看着李超广直到死前一刻还在嘲笑他们,满腔的怒火找不到发泄出口,憋得脸都红了。 不等两人缓过气来,身后有一员公主府的骑兵赶到,慌道:“公主被劫走了!” 郑铭和秦扬大惊失色,尤其是秦扬,瞳孔大睁,一颗心仿佛跳出了身躯。 第207章 身入局无法回头 ◎我是晋廷的公主,走不了的。◎ 得知杨晞被劫走后,秦扬和郑铭立即派士兵全城搜捕,并在各大城门戒严,只准进城不准出城。 屯驻在城内的禁军几乎全数出动,无论商户还是民宅,几乎都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一时间,城内人心惶惶,乱作一团。他们搜了将近两个时辰,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垂拱殿内,郑铭和秦扬跪在向从天面前,额头伏到了地板上。 向从天站在龙椅前,指着他们勃然大怒。 “你们是怎么做事的,竟然给她们逃了!” 他的脸上布满阴霾,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什么都没有了,那个预言里保存赵氏的紫微星洛蔚宁逃了,他掌控在手上做人质的女儿也逃了,一种失控的恐惧感顿时蔓延全身。 郑铭几乎带着哭腔道:“是末将看走了眼,引狼入室,酿成大错,请官家处死!” 向从天狠狠地瞪着他,想说点什么又强忍了回去,一掌拍在龙椅扶手上,大声呵斥:“滚,给我滚去继续找人,找不到人都别回来了!” “遵命!” 秦扬和郑铭齐声领命,刚起身,就见内侍都知匆匆跑进来道:“官家,御医疏影求见,她说她知道公主在哪里!” “快传!” 内侍都知迫不及待地直接对着门外一声呼喝,不到片刻,就见疏影快步走进来,停在秦扬和郑铭中间。 现在还处于正旦休沐期,除了执行任务的禁军和宫里的内侍,其他的公家人员都在府中休沐。疏影出门匆忙,故而只穿着常服。 她容色镇定道:“参见官家。” 向从天急道:“你知道她在哪?” 疏影道:“臣方才听闻公主与囚犯同被劫走,禁军搜捕无果,遂斗胆进宫献策。” “你且说。” “有一个地方,不知官家派人找过没?” “哪里?”向从天追问。 郑铭和秦扬都迫切地望着疏影。 疏影斩钉截铁道:“为善堂。” 一言惊醒梦中人,向从天这才反应过来,自从他当上摄政王,掌握大权后,暗府就成为了他的弃子。最后一次接触暗府是他派人埋伏追杀枕流漱石的时候,他还记得里面有密道,以为枕流漱石从密道逃出城了,就命人从里面堵住出口。自此暗府弃置,久而久之便遗忘了。 然而一个时辰前,公主府的曹长史来告知杨晞被劫走,听她描述,劫走杨晞的人正是枕流漱石,也就是说,这两人一直藏在城内。在城内,那暗府的通道出口很可能被他们打通了。 向从天立即命疏影带秦扬、郑铭去暗府。 几人领着上百名禁军来到暗府,沿着密道一路跑到尽头。 出口在山中,放眼也是连绵的山,连接着白茫茫的天。 当他们到达出口的时候,一切都平静下来了。这是几人意料之内的,毕竟过去两个时辰了,该走的都走了,只剩下一个穿着淡蓝色华丽大氅的人,静静地坐在青松下的大石块上,眺望前方,背对着他们,柔弱的身影笼罩着苍凉。 所有人都站在她身后,默不作声。 过了一会,秦扬揖道:“请公主随尔等回宫!” 短暂的安静过后,杨晞才站起来,慢慢转过身,看着如此大的阵仗,突然笑了出来,像是凄然,又像嘲笑,诡异得让人心里发毛。 杨晞道:“好,也该回去了。” 说罢,杨晞抬起脚步往密道口走去,经过疏影的时候停在了她身边,望着她又是一笑。 疏影被看得浑身像是爬满蚂蚁,发麻发痛,难受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你对他们倒是挺忠心的。” 说罢,杨晞继续往前走。 郑铭领兵下山追捕,而秦扬和疏影则带着其余人跟上杨晞的脚步。 在一众禁军的簇拥下,一辆华丽宽敞的朱色马车沿着御街徐徐往城中心驶去。 杨晞面无表情坐在马车内,轻微的颠簸感昭示着她与洛蔚宁的距离越来越远,她又要回到那个禁锢着她,令人厌恶的地方了。 她无力地闭上双眼,离别时的情形又一点一滴地浮现脑海。 由于禁军所有的警戒都放在了洛蔚宁那边,枕流漱石凭着武艺和神出鬼没的轻功,很快带着杨晞摆脱了公主府的侍卫,比洛蔚宁先一步到达暗府。 等了不多久,洛蔚宁和谢摇云、孟樾也赶到了。 几人穿过漆黑的密道,走到出口。见杨晞停住脚步,洛蔚宁疑惑了,隐约冒出不好的念头。 她牵紧了杨晞的手,“巺子,我们快走吧!” 杨晞微笑着,另一手抚摸着枕流所牵的白马鬃毛。洛蔚宁记得,这正是她以前的坐骑阿白,在北境被秦扬伏击后,与她失散的阿白。 只听见杨晞道:“阿宁,我就送你到这儿,其他的,就交给阿白了。” 洛蔚宁难以置信,恐惧的眼睛泛着水光,“你不跟我走?” 杨晞轻轻摇头,然后先看向枕流漱石。这两个和她、暗香、疏影在暗府一起长大的男子,他们看起来严肃清冷,但她知道,流淌在他们身体的血是热的。他们不是暗府里无情的工具,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有良知的人。两人素来夜间行事就穿黑衣,今天日间行事,身上穿着一身纯白。 杨晞虽有不舍,仍对他们道:“这两年你们一直不愿离开汴京,我知道都是为了我。可今日过后,再留下来就很危险了。我不需要你们了,你们跟洛将军走吧!” “堂主!” 枕流和漱石凝望着杨晞,强忍泪水,看起来不但不舍,还有痛苦。 “走吧!”杨晞催促道。 “堂主一定要保重。”枕流道。 “堂主,你要等我们回来。”漱石也道。 杨晞点点头。 于是,枕流和漱石一边牵着阿白,跟着孟樾、谢摇云先行下山,一边不舍地频频回头。 当杨晞转身看洛蔚宁时,看到对方眼中落着泪,哽咽着,她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就连你也不跟我走?” “都逃出来了,为什么不跟我走?” 洛蔚宁连发两问,哭得像个被遗弃的孩童一般。 杨晞握着她双臂,正视她的眼睛,不知觉间也泪流满面。 “阿宁,我是晋廷的公主,走不了的。” 她爹早就说过了,一旦选择做晋廷的公主,她是没有回头路的。 “我可以护着你!” “你怎么护?若你的士兵看到你和敌国的公主出双入对,伉俪情深,你让他们怎么想,让他们拿什么心思打仗?若周皇帝逼你交出我,逼你亲自杀我以定军心,你是从还是不从?” 现实的残酷逼得洛蔚宁无言以对。 “除非你不当兵了,和我一起隐居世外,但你愿意吗?” “我愿意。”洛蔚宁几乎脱口而出。 此刻她强烈的想带走杨晞,只想跟她找个地方永远待在一起,从此不问世事。 然而杨晞却道:“我不愿意!” “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吗?当年你怪我不辞官随你隐居,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实现了,你为什么又不愿意?” “我以前的确渴望你能跟我一起远离朝堂,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日子,你不用再上战场,不用心怀天下苍生,永永远远只属于我,眼里只有我一人。但现在发现,那时候自己的想法真是天真可笑。我们早就身处局中,哪能轻易远离一切,说走就走?那时候的我不过想逃避罢了!不好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爹没了,很多无辜的人为此丧命,百姓陷于战乱,流离失所,这天下都乱了。你是一个肩负天命的人,若我带你隐居,这天道将会被改写,黑白不分,正邪倒反,后人都得活在这样的世界,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杨晞双手捧着洛蔚宁的脸庞,继续柔声劝道:“阿宁,我不希望天下变成这样,我相信你也跟我一样。但我们不同的是,你能改变这一切,而我不能,我跟在你身边会连累你。就当是为了我,为了所有牺牲的性命,你离开这儿,离开我,回去重整士兵,用你的营魄抱一,全心全意抗敌,等到平息战乱,修正天下后,我们再见面,好不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抹却洛蔚宁脸上的泪水。 经过一番劝解,洛蔚宁恢复了冷静,凝望着杨晞,“好,我都听你的。但你也要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着等我回来。” “嗯。” “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是我洛蔚宁这辈子唯一的妻子,你什么也不用想,只需要想尽办法活下去,记住了吗?” “我会记得的。” 说完,杨晞放开洛蔚宁,从袖中掏出一个四方小锦盒,牵起洛蔚宁的手放进她手中。 在洛蔚宁疑惑的目光中道:“里面是一枚蜡丸,你替我交给柳澈。但是你不能打开。” 洛蔚宁望着锦盒,猜出蜡丸里装的是杨晞给柳澈的信函,于是谨慎地拢紧了五指,紧紧将锦盒握在手中。 “好,我绝不打开。” “这就乖了。” 杨晞抬手轻轻摸了下洛蔚宁的脸,沾满泪水的脸展开一抹俏皮的笑。下一刻,笑容凝固,又覆上离别的惆怅,再次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 洛蔚宁看着她张开手,出现在掌心的正是两人的定情之物——玉璜。她牵起杨晞的手,拇指贴着玉璜的纹路。想起自己丢失玉璜造成了两人的痛苦,心情沉重无比。 杨晞道:“这次,一定不要再弄丢了。” 洛蔚宁哽咽着道:“好。一定不弄丢!” 她不舍地凝望着对方,然后俯下头吻在杨晞的唇上。泪水从两人眼中滑落,沿着脸庞流淌到双唇交缠的缝隙。 这次的吻,是咸的、涩的。 不知过去多久,两人才不依不舍地分开,听着彼此微弱的喘息,最后一次近近地细看彼此的脸。 洛蔚宁道:“我走了。你要记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记得营魄抱一,活着,等我回来!” “好,你快走吧,这次不要回头了!” 洛蔚宁忍着悲痛,最后深深地看了杨晞一眼,然后放开她的手,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杨晞立在原地目送她下山,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远处蜿蜒的山路上,最后无力地闭上了双眼。 马车上,杨晞缓缓睁开双眼,泪水早已打湿脸庞。她把脸埋在双掌中,抑制不住地痛哭出声。 “我的魂都跟着你走了,又如何做到营魄抱一?” 第208章 软禁 ◎握匕首的手颤抖着艰难地割向手腕。◎ 淮国公主车驾进入大内后一路直达后宫门口。杨晞下了马车,在曹长史、秦扬等人的随同下来到福宁宫外。 只见宫殿之外早已分立着两排侍卫,面容严肃得纹丝不动,其中两人手握长棍杵在地上,中间又横开一把长凳。 杨晞看着这阵仗,很清楚自己将面临的危险,却仍是面无表情,坦然接受一切。 站在福宁宫门外的内侍都知高声道:“官家有令,淮国公主参与劫走重犯,违反律法,处以杖刑。”然后看向杨晞,用手比向行刑案板—长凳,“公主殿下,请吧!” 杨晞徐徐走到长凳前,曹长史紧随其后,扶着她,正要趴下长凳。 身后的秦扬目送杨晞,望着那瘦弱的背影,眼中流露着心疼和不忍,犹豫了许久,终究忍不住开口:“慢着!请等一下,我有话对官家说!” 说完快步跑进福宁宫,双膝跪在向从天面前。 “官家,重犯逃脱,臣也有罪,臣愿承担所有惩罚。公主身体虚弱,熬不住杖责的,还请官家饶恕了她!” 向从天端坐在龙椅上,看着秦扬着急恳切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心里向外的人,死不足惜,你竟还替她求情,秦扬,你糊不糊涂?” “臣是公主的驸马,与公主乃一体,身为驸马又怎忍心看着她受罚?臣向官家保证,一定会亲手抓住洛蔚宁斩杀,并扫清周军,为官家完成统一大业。还请官家允许我用此功以补公主之过!“” 秦扬说完,额头重重地磕在地板上。 向从天犹豫了许久,才道:“好,朕这次就饶了她。”看着门外,高声,“传朕命令,将公主押回府中,静候大婚,没有朕的命令不得出府!” 杨晞被押回公主府后,彻底被软禁了起来。府上每一个院落门口都有侍卫把守,身边的曹长史更是盯着她的一举一动,重重监视下,把她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与此同时,她与秦扬的大婚正在紧密张罗。 她一踏出寝殿,就看到内侍们正在张灯结彩。她站在院子中央,望着挂满屋檐的红灯笼,上面贴着大大的双喜,像染着鲜血,刺眼而让人难受。 她本以为平安送走洛蔚宁后,这辈子就再无所求,可以如行尸走肉般任由命运宰割。但当看到眼前这番景致的时候,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揪着痛,还是会想抗争一下? 洛蔚宁临走前说过,无论以后发生什么,她永远是她的妻子。 所以就算她被迫嫁给了秦扬,就算生下了秦扬的儿女,等洛蔚宁打回汴京以后,她还是可以做回洛蔚宁的妻子的,是吗? 她相信洛蔚宁对自己的感情,相信她不会嫌弃自己。但她杨晞能接受这样的自己吗?光想一想,她就觉得像跌落了地狱。 她是该努力争取一下的,但如今的她被折断了所有羽翼,被软禁被监视,她能做什么? 杨晞回到寝殿,寝殿有曹长史、樱雪和另外两名侍女。为躲避监视,她索性假装休息回到床上,拉下了床帘。 无力地坐在床上,绝望的脸惨白如纸,一双杏眼镶满了泪珠。 一会,她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还是当初洛蔚宁留给她的那把匕首。抽刀出鞘,露出白色寒光。杨晞一手握匕首,另一手鬼使神猜地抬起,将手腕抵在匕首的锋芒上。 她唯一的抗争办法只有自毁了吗?可她答应过洛蔚宁会好好活着等她回来的。 “阿宁,我做不到,对不起……” 杨晞在心中哭着呐喊,然后闭上双眼,两行泪水滑下,握匕首的手颤抖着艰难地割向手腕。 就在这时候,床帘被掀开,樱雪看到眼前这幕吓坏了,仅存的理智使她捂住嘴巴,另一手握住杨晞的匕首。 “公主,不要这样!” 樱雪压着声音喊。 她忙放下床帘,坐在床上,夺过了匕首后紧紧搂着杨晞。 “公主为什么要这么做?” 杨晞在樱雪的肩膀哭得颤抖,仍不得不压低声音道:“樱雪,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樱雪同样泪流满面,拍着杨晞的背安抚道:“有办法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立在床对面的曹长史听闻抽泣,隔着床帘看到两人拉扯的动作,顿时警觉了起来。 “公主,发生什么事了?” 她边问边走过去。 杨晞和樱雪听闻声音立即紧张起来,樱雪赶忙把匕首藏到自己衣襟里,再看了一下杨晞的手腕,所幸她发现及时,加上杨晞当时赴死的决心不大,动作迟疑,只划破皮肤出现一道血迹。 若杨晞寻短见之事被曹长史发现,必定会捅到向从天那儿,到时候既免不了受罚,还会让曹长史没日没夜地守在杨晞身边。那真是一点反抗的方式都施展不出了。 就在曹长史掀开床帘的时候,杨晞也正好躺下床,锦被盖到胸口,双手都遮盖在被子里。 看着主仆二人红通的眼睛,曹长史了然,又故作关切地问:“公主是哪儿不舒服,要不臣去请御医?” 樱雪忙道:“公主只是一时伤感难过,让曹长史担心了。” 曹长史继续问候了几句,几乎都是樱雪回话,杨晞对她一如既往的面色冷淡,视线挪到枕边,曹长史便讪讪地退开了。 为掩盖手腕伤痕,杨晞这日几乎没从床上起来过,等到傍晚洗脸和擦拭身体的时候,樱雪又抢着来做。尽管曹长史站在旁边,怀疑地盯着,但杨晞在换衣的时候就将伤痕往里翻,穿上里衣后又迅速遮盖住手腕,就这样瞒过了曹长史。 翌日,宫里还是派来了御医为杨晞号脉。 来者乃疏影,她以公主所患之病是心病,需谈话化解郁结为由将一直守在寝殿的曹长史支了出去,只剩下她和杨晞。 “郑帅出城追捕洛蔚宁三日,空手而归,现在被官家革了职务,并禁足半年,以惩罚他用人不慎,错信了李超广。” 杨晞安静地躺在床上,金丝凤纹锦被覆盖到脘腹处。床帘掀起了,她看着坐在床边,穿着青色公服,表情平淡从容的疏影,听着她的话,眼中若有所思。 以往向从天派往公主府的太医皆是与她毫无交情,甚至不对付的,这次竟派疏影前来。想必是上次疏影主动献策,带人到为善堂的密室通道追捕洛蔚宁而获得向从天彻底信任。虽然那次她献策晚了一步,抓不着洛蔚宁,但究竟找回了杨晞,也算立了大功,故而深得向从天信任。 杨晞想着,心中对疏影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既厌恶她从不顾及她们多年一起共事的情分,只会冷冰冰地为向从天卖命,又对她如今的举动捉摸不透。 疏影转告她关于郑铭的事究竟用意为何?是想告诉她洛蔚宁没被抓回来,让她安心休养身体,还是在向她转达朝堂的情况,让她好生筹谋? “那李超广……”杨晞想起李超广为救洛蔚宁暴露了卧底身份,那下场必定十分惨烈吧! 只听见疏影用那波澜不惊的语调道:“那天李超广把秦帅和郑帅引至北门,随后刎颈自尽。后来秦帅派人到李府抓捕家眷,发现他唯一的父亲已悬梁自尽。” 闻言,杨晞唏嘘而震惊,血液仿佛在翻滚,令身体发烫又窜麻。 直到如今她才真切地理解李家兄弟品性的由来。他们忠诚善良,一身傲骨,原来是因为有这样的父亲言传身教。 世间万恶之徒数众,但千万年来生生不息,令人向往留恋,皆是因为有前赴后继不顾生死,一心求义的灵魂。 所幸李超广和其父深知向从天和秦扬之流的残暴,没让自个落入敌手,死前没吃什么苦头。 杨晞想到这点,心里宽慰了不少。 然后她又看向疏影道:“谢谢你告诉了我。” 疏影看了一下杨晞的眼睛,很快又垂下眼睑,脸上划过欲言又止的神色,最后还是淡声道:“公主言重了。臣告诉公主,只不过是希望公主别再过多思虑,好生寝食。公主是医者出身,相信您比任何人都清楚自身的情况,您只是心事郁结而成的病,要少想多动,白日到庭院晒晒日头,夜晚早些就寝,别想事情。” 杨晞明白疏影话里的道理,就连洛蔚宁走之前也说过她,并教她如何化解。可她明白是一回事,能否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她和秦扬的婚事迫在眉睫,恐惧感压迫着她,教她如何不多思多虑? 寝殿内默然了好一会,见杨晞不再说话,疏影深深地看了眼杨晞,道:“公主要好生保重身体,臣告退了。” 说罢疏影起身落下床帘,默默退出寝殿,在外面写了方子交给曹长史便离开了。 曹长史命人按方子取药,熬出的药,杨晞喝不过两剂就不喝了。非但不喝药,还闹起了绝食。 第一天,杨晞以没胃口为由拒绝进食,曹长史忍下来了。到了第二天,杨晞仍滴米未进,只喝了几小口的温水。 晡食时分,曹长史领着樱雪等四名贴身侍女跪在寝殿床前,曹长史双手端在小腹前,冷硬的脸低垂,仿佛忍了天大的怒气。身后樱雪和另一名侍女端着托盘,托盘上盛有粥、饭、开胃小菜和糕点,都是适合身体虚弱者,看起来颇有食欲的膳食。 杨晞坐在床上,虚弱惨白的一张脸偏向里面,愣是不吃。 曹长史忍着怒气道;“公主不要再为难臣了。您已两日未进食,再这么下去身体会垮掉的,到时候官家和驸马怪罪下来,臣等担当不起!” 杨晞鼻腔发出一声冷笑,“垮掉就垮掉,垮掉更好,垮掉就不用做公主,不用成婚了。” 曹长史心想,她果然没猜错,杨晞就是为了抗拒大婚故意绝食。 第209章 以下犯上 ◎就算要死,也要成为我秦扬的人!◎ “公主身份尊贵,享荣华富贵,多少人求之不得,公主又为何身在福中不知福?” 曹长史说话的声音变得冷硬。 “也就只有卑鄙无耻的人才会认为这是福。”杨晞口吻平静,却不留情面地攻击着曹长史。 曹长史气得喉咙一噎,很快又恢复理智,回到正题,“公主这是铁心要绝食了?” 回应她的是沉默。 “既然如此,那就不怪臣等冒犯了,不然没法向官家交代。”曹长史眼尾瞥向跪在最后的两名壮硕侍女,高声道,“来人,伺候公主用膳!” 接到眼神和语言指示的两名侍女立即起身,躬着身走到床边,说了一句“公主,得罪了。”然后一人一边,一手压着杨晞的腿,另一手按着她的肩膀,把她按在床栏靠着。 “放肆,你们快放了我!” 杨晞知道曹长史素来仗着向从天给她管教公主的权力而有恃无恐,不把自己放在眼内。如今对方胆敢使用强硬手段也是意料之内。但当两个面目凶狠,身形壮硕的侍女钳压着自己,力量悬殊得如同雏鸡和老鹰,她的全身就蔓延出恐惧和生气,她拼尽全力扭动身躯挣扎,却无异于蚍蜉撼树。 “曹长史,你放肆,快放了我!” 看着她挣扎求救,樱雪害怕又心疼,碍于势单力薄不敢反抗,连忙求情道;“曹长史,还是让我伺候公主吃吧!” 曹长史忍了杨晞太久,早就想行管教之权,哪还容许樱雪求情?她板着脸,单手端起樱雪手中托盘上的一碗米汤,两步跨到杨晞面前,捏着她的下巴直接将米汤往嘴里灌。 杨晞不甘受制于人,用力合嘴,对方则愈发用力地捏她的下巴,逼迫她张嘴,疼得她骨头都仿佛要碎掉。曹长史一顿猛灌,她被呛得差点窒息过去。 看到米汤从嘴角流出,曹长史才拉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往下压,好让米汤顺利喝进去。 不消一会,整碗米汤灌完了,一半被杨晞喝进去,另一半从嘴角溢出,弄得被子床单尽是,场面十分狼狈。 喝下了半碗,人好歹是死不了了。曹长史便放开了杨晞,得意地哼出一声,以宣示胜利。她命侍女将弄脏的被子床单清理出来,然后领着人出门。只有樱雪留下,看着杨晞被呛得咳嗽不止,樱雪落着泪,心疼地轻拍着她的后背。 曹长史以为这一局赢了,脸上露出得逞的笑容,嘲笑杨晞不自量力的抗争。怎料她刚迈出门槛,就听闻身后传来轻微的呕吐声。 接着是樱雪担忧的喊声,“公主,不要这样!” 曹长史蓦地回头,却见杨晞趴在床沿,脸朝地,把方才喝进去的米汤全都吐了出来。右手还停留着方才扣喉的动作。 杨晞吐完后,抬起头看向曹长史,因呕吐难受而蒙上泪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曹长史,然后咧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曹长史从未见过这样的狠人,被杨晞的举动和笑容吓得僵立原地,背脊像袭来一阵冷风。 翌日,公主绝食的事情就传到了宫里和秦扬耳边。秦扬顾不上成亲前夫妻双方不能见面的礼节,午后就到了公主府。 在公主的允许下,秦扬进入了杨晞的寝殿,曹长史等侍女识趣地关上殿门,静候在门外。 殿内的香炉飘出袅袅白烟,花草的微香沁人心脾。 秦扬走到床前,看着杨晞虚弱地侧身倚在床上,脸上几乎无血色。 他坐下床边的圆凳,既生气又心疼地道:“公主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杨晞抬眼,冷漠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究竟要怎样,公主才愿意进膳?” 良久,杨晞开口道:“取消婚约。” “不可能!”秦扬几乎是生气地脱口而出。 “你答应过官家的,只要让你见到洛蔚宁,你就愿意出降于我。现在想出尔反尔?” “是你们言而无信在先!” 秦扬自知理亏,不愿再就此事谈下去,继续道:“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无论如何,三日后我们的大婚都会如期进行!” 杨晞恶狠狠地瞪着秦扬,“那我宁愿死也不嫁给你这种叛主弑父,不忠不孝的小人!” “你说什么?” 杀害亲生父亲一直是秦扬挥之不去的阴影和摆脱不了的骂名,杨晞却精准地提起了它。听到“弑父”二字,秦扬立即燃起怒火,脸涨红,搁在大腿的手狠狠拢成拳头。 杨晞审视的目光扫过他的动作和表情,继续道:“你不配,你不配得到我的欢喜,甚至不配得到任何一个女人的欢喜,没有女人会喜欢你这种心狠手辣、卑鄙无耻的人。” “你够了!” “你永远都比不上阿宁,在我心里,从前、以后都只有洛蔚宁一个夫君,你若想强行成亲,得到的只会是一具尸体,一举已经属于洛蔚宁的尸体!” 杨晞的每一句话都直戳秦扬的痛处,挑动着他脑子里的每一条脉络。秦扬痛得几乎快要窒息,眼睛通红,充满了泪水,看着杨晞,目光含着痛恨。 良久,他仿佛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她是一个女人!” 杨晞露出无所谓的笑,“女人又怎样,我就爱女人。你听懂了吗,我的心、我的身永远只爱一个女人。你要成为驸马,我就让你……断子绝孙!” 她的言辞疯狂而禁忌,把秦扬激得怒火中烧,浑身发烫,小腹和下身剧烈地起伏着。望着杨晞那得意嘲讽的笑,他脑海里涌起一个大胆的念头,念头很快支配了他。 他猛地起身上前,俯身扯着杨晞的衣领道:“你休想!我非但要当你的驸马,还要拥有属于我们的孩子!” 说罢,秦扬身体压下,并双手握着杨晞的双臂,疯了一般吻向杨晞的唇。 多年以来,他朝思暮想,与杨晞结为夫妻,大婚当晚洞房花烛夜,两人情投意合,你情我愿,该是多么美好。他从没想过是今天这样的场景,这一切都是杨晞逼他的。 他盼了那么多年,付出了那么多,就是为了娶杨晞为妻,怎么可能让这场大婚功亏一篑? 杨晞迅速偏过脸去,避开了秦扬。 恐惧让她泪流满面,“秦扬,你快……放开我!” 秦扬屡次亲下来,杨晞就屡次偏头躲避,并不停地抬腿踢在秦扬身上。对方却像失去知觉,怎么踢都不痛似的。 秦扬多次吻不到杨晞,被迫腾出双手,用力捧着杨晞的脸。 通红的眼眶含着泪道:“你是我的,就算要死,也要成为我秦扬的人!” 说完他再次俯下头。 杨晞双手少了钳制,当头给了秦扬一巴掌。 “秦扬,你这是在以下犯上!” 这一巴掌彻底激怒了秦扬,秦扬盯着杨晞,拇指抹了一下嘴角被打出的血迹,露出一抹冷笑。 “为了你,我连杀头都不怕,又何惧以下犯上?” 说完双手再次抓紧了杨晞的手腕。 “放开我……” “快来人,救我……” “快来人呀……” 听闻杨晞一声又一声的呼喊声,守在门外的两名侍女有些紧张,但身前的曹长史一动不动,她们便也当听不见,低头静立着。 曹长史冷漠的脸上露出一抹阴笑,她深知,这件事驸马做成了,婚事就算尘埃落定,官家不会追究,更不会将事情宣扬出去。若她真冲进去救人,到时候官家和驸马都饶不了她。 院子外的樱雪早就听闻了杨晞的呼喊,她心急如焚,努力保持镇定。先是环顾四周,除了守在院外的四名侍卫再无其他闲杂人等。而那几名侍卫显然也是听闻殿内动静的,均紧张得神不守舍,完全没发现樱雪从左侧的廊道进入了曹长史的寝房。 曹长史和樱雪以及另外三名侍女的寝房皆位于公主寝殿左右两侧,与寝殿外的院子隔着高墙,但墙边拐角处与公主寝殿的院子有门口相通,方便公主传唤。 樱雪的寝房位于右侧,而曹长史的位于左侧。樱雪听闻杨晞呼救声的时候不在寝房,而在院外,故而轻易就进入了曹长史的寝房。 她快地打量四周,屋子不大,寒冷的天气下窗户紧闭,而床边碳炉的余热仍温暖着整间屋子。 她看了一眼碳炉,然后从袖中掏出火折子往床帐上烧,心里焦急地默念,“快点着呀,快点……” 在她迫切的祈祷下,床帐瞬时燃烧了起来。她又掀开碳炉上带缝隙的盖子,拿起一小点炭扔床上。随后打开窗户,跳窗而出。 樱雪用尽力气快跑,绕了一圈回到公主寝殿外。 仍然听见杨晞和秦扬的争执声,只是杨晞的声音听起来变得声嘶力竭,即将失去抵抗意志。 “公主!”她冲上前欲开门。 “不许进去,拦着她!” 不出所料,被曹长史命身后的两名侍女拉住了。 樱雪转而跪地,哭着求曹长史,“曹长史,我求您了,快救救公主!” “救什么救,公主和驸马在里面好得很,什么事都没发生!” 樱雪并非把希望放在曹长史身上,之所以求她不过是做做样子。她一边看向寝殿内,一边用眼尾瞥向左上方,焦急地祈祷快点烧起来,快点冒烟,不然公主就要遭大难了! 第210章 险棋一着,以身入局 ◎儿臣恳请取消大婚!◎ 寝殿内一片狼狈,锦被和床帐都散落一地。地上还有坐榻的靠垫和茶杯摔碎的瓷片。 杨晞的头发和衣裳都被撕扯得凌乱不堪,此时因反抗秦扬而摔倒在地上,额角渗出殷红的血迹。她张嘴急促地喘息着,满是大汗的脸惨白如纸,体力到了极限,连话也喊不出来,任由秦扬把她拦腰抱起。 秦扬抱着她大步走回床上,把她放下,双膝跨过她的身躯跪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经过一番厮斗,秦扬的上唇还流着血,发丝凌乱地散落在额前,衬得眼中的笑意更加疯狂和可怖。 “别人都知道我是你的驸马,你就算喊又有什么用?” 杨晞的身体几乎僵硬了,绝望的双眼大睁着,泪水不断地从里面流出。她看着秦扬解了腰带,一层一层的上衣脱掉,直到裸露出男人的躯体。 秦扬俯下身来,先是双手轻轻地擦拭她的泪,“我的心里从来只有你一人,我会永远好好待你的。” 然后指尖落在杨晞那凌乱的上衣衽上,轻轻打开。 杨晞偏头看向外面,浸满泪水的脸死寂一般,如同抽掉了灵魂的人偶。 “这就是命吧!” 她认命地闭上双眼。 下一刻,外面传来急促的呼喝声,侍女和侍卫的声音混在一块,“走水了!走水了……” 接着响起了杂沓凌乱的脚步声。 杨晞蓦地睁开双眼,秦扬也惊诧地停下手中动作,看向外面。不一会,樱雪就边大喊着“走水了”边破门而入。 秦扬吓得翻身下床,拿着衣服正欲穿回去,就被樱雪捧着一盆救火的冷水当头泼过来。 曹长史和另外两名侍女后脚跟着樱雪入内,秦扬一掌抹掉脸上的水,顾不上愤怒和尴尬,穿上衣裳逃似的走了。 樱雪赶忙拿起挂在床边的大氅包裹在杨晞身上,“公主,走水了,快出去吧!” 杨晞惊魂未定,完全没听进她的话,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 屋内传来浓烈的烟火味。 见杨晞不走,其他人也不敢走。 曹长史和另外两名侍女静立在床前,后者害怕地低下了头,而前者既有恐惧,又因杨晞逃过一劫心里很不是滋味。 外面救火的声音分外喧哗,杨晞突然像被唤醒了似的,抬头狠狠瞪着曹长史。 曹长史完全不敢对视。 杨晞什么也没说,猛地下床,穿好身上的大氅。鞋子不知哪去了,顾不得去找,光着脚就冲出了寝殿。 “公主,您要去哪里?” 樱雪和曹长史等人立即跑着跟上去。 杨晞长发散乱,额上还挂着显眼的伤痕,大冷天的光着脚,踩在石板路上。她已然感觉不到冷和脚下泥沙磕碰的疼痛,一口气跑出了公主府,又沿着大内宫道跑向皇宫。 曹长史和樱雪等侍女在身后一路追赶着。 经过宫道的一些内侍和大臣看到公主形象狼狈,有失礼节地奔跑,都不由得惊讶驻足,然后都反应过来是发生大事了,脸色又变成凝重。 杨晞进入前殿,在侍卫口中得知向从天正在垂拱殿处理政务就跑到垂拱殿外,立即跪下。 高声道:“儿臣恳请求见父皇,求父皇为儿臣作主!” 门外的内侍都知慌忙入内禀告。 好一会,大殿里前来议事的两名大臣匆忙退出,内侍都知告知可以入内,杨晞便提着衣摆跑了进去。 向从天身穿明黄色常服,坐在龙椅上,看到杨晞头发凌乱,赤脚跑进来,震惊不已。 杨晞到了向从天面前迅速,俯首磕头:“恳请父皇为儿臣作主!”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伤成这样?” 杨晞脸色难堪,咬了咬牙,道:“大婚未到,驸马以下犯上!” 闻言,向从天的脸上布满了阴霾。 这个秦扬,怎么能如此糊涂? 他立即命内侍都知传召秦扬。 而秦扬被一盆冷水泼醒,回去后悔恨不已,自知犯下大罪,匆忙赶到宫里。内侍都知刚出门,就看到他步履匆忙地登上台阶。 秦扬跟着内侍都知入殿,看到向从天便跪下请罪。 向从天勃然大怒,拿起一本奏折就砸到他身上。 “秦扬,你好大的胆!” 秦扬与杨晞一样,俯首磕头在地,负疚道:“臣对不起公主,臣以后都不敢了,请官家饶恕!” 向从天粗喘着气,怒火缓和后,看着二人,他竟不知如何处置。 秦扬是他的得力干将,他还需要他为自己一统江山,怎么能因为区区宫闱之事就严惩?惩罚过了,伤害君臣之情。 他迟迟不说话,杨晞便开口道:“秦扬目无主上,不配做驸马。儿臣恳请取消大婚!” 秦扬慌得抬头看向杨晞,又看了眼向从天,连忙争辩,“官家,臣知道错了,是臣一时糊涂,保证不会再犯。臣以后一定会敬重、爱护公主,请官家莫要废除指婚!” 向从天起身,缓缓踏下台阶,走到杨晞面前,露出心疼慈爱的样子,俯身抬起她的双肘。 “巺子受委屈了,快先平身!” 他边好声安抚,边想扶杨晞站起来。然杨晞得不到应承,仍端端正正跪在地上。 杨晞抬头直视向从天,“父皇不答应,儿臣有何颜面见人?” 向从天放开她,任由她跪着,继续安抚,“父皇向你保证,此事不会有任何人声张出去。至于婚事,父皇乃九五之尊,圣旨既下,又怎能轻易作废?驸马素来待你极好,此次乃一时糊涂,你就再给他一次机会。” 杨晞力争,“儿臣好歹是公主,被欺负受伤了,难道他就不用受一点惩罚吗?父皇这样做,既失了公允,又自打皇家颜面。” 向从天想了想,转而道:“好,驸马以下犯上,朕谪他县公封号,并罚俸禄一年、重打三十梃杖。” 秦扬毫不犹豫地道:“臣领罪!” 在他看来,县公是虚衔,只有地位与俸禄,并无实权。要实权和地位,他还有兵马元帅一职。至于罚没一年俸禄,他也不在乎。他只要两样东西,一是领兵作战的权力,让他亲自荡平南周,杀掉洛蔚宁;二是,杨晞! 只要向从天满足他这两样,他甘愿一辈子效忠向氏朝廷。 向从天显然吃准了秦扬的心思,作出了对秦扬来说不痛不痒的惩罚,好让他继续为自己效力。 杨晞却道:“儿臣不接受!秦扬今日所为已对儿臣造成伤害,他日要儿臣怎么和他朝夕相对?” 她一直反对与秦扬的婚事,此番借题发挥,欲毁了婚事的意图,向从天早已识破。只不过她的确受了委屈,秦扬确实有错,他才一再迁就。 如今她还坚持己见,那就是不识好歹,非要违逆他的意思了。 向从天拉下了脸,语气变得冷酷,“赐婚圣旨已下,又岂能当作儿戏,说废除就废除?朕已罚了驸马,驸马也承诺今后不犯,此事就到此为止吧!” 杨晞深知向从天和秦扬一样是卑鄙无耻的小人,她不过是维系他君王利益的物品,一个物品的委屈,他又怎么会真正放在眼内? 所幸,她已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她抬起脸,倔强的目光直视向从天,“父皇不敢取消婚事,难道是担心兵马元帅会反?” 此言一出,吓得秦扬心里一颤,也恰好戳中了向从天的软肋,使之气急败坏。 未等他们开口,杨晞又继续道,“儿臣是您的女儿,堂堂一国公主,被欺辱了您竟能轻拿轻放?你忌惮兵马元帅,为了讨好他,连皇室威严都不顾,这大晋究竟谁是君谁是臣?” “大胆!”向从天甩袖怒斥。 秦扬亦连忙磕头道:“臣有罪,是臣一时情动伤害了公主,但臣对官家对皇室绝无僭越之心!” 向从天了解杨晞的城府,她就是想把和秦扬的儿女私事上升为政事,从而离间他们君臣。只可惜他未被愤怒冲昏头脑,能分清轻重。 于是说:“驸马对你的心意朕一直看在眼里,此事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别再胡闹了。” “既然父皇不为儿臣作主,那儿臣就只好请天下人作主了!” 说完,在向从天和秦扬震惊的目光中,杨晞挺直身板,右手一拉,扯落了衣带,然后把穿在外面的大氅脱到腰际,露出了穿在里面的被撕破衣衽,松松垮垮套在身上的丝质裾裙,裾裙之下,那白色一字领贴身里衣赫然暴露在外。 “若不取消赐婚,儿臣就这么走回去,让你的臣子,让天下人都知道堂堂一国公主受了欺辱,而你身为皇帝却软弱无能,无法为她讨回公道!” 杨晞这番不顾颜面,当着两个男人的面展示被欺凌的证据着实过于惊世骇俗,超出了秦扬和向从天的承受范围,乃至两人许久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看着向从天那没了办法,犹豫的样子,秦扬脸上一片惨绝,眼中滑下两行泪水。他慢慢低下头,以额触地。 含着不甘,重重地道:“是秦扬对不起公主,恳请官家、公主再给臣一个机会。臣愿将功补过,等到歼灭周廷,为官家统一天下后,再……与公主行大婚之礼!” 延期举行大婚是他唯一能接受的结果。 向从天把目光投向杨晞。 杨晞忖度着,若直接废了秦扬驸马身份,向从天很快就能为她重新选一个驸马。推迟大婚倒是个更好的主意。 若秦扬当真歼灭了大周,那洛蔚宁也已死,她便就追随去了,还谈什么大婚? 最后,向从天指派了步辇送杨晞回府,并安排了宫人在前后左右举扇遮挡。 而秦扬虽接受了大婚延期的惩罚,但仍被废了县公衔、罚了俸禄,并在殿外领了二十梃杖。 210-220 第211章 险棋一着,以身入局(下) ◎在燃烧的香炉里加了有催情效用的草药◎ 杨晞回到公主府的时候,大火已扑灭。由于发现及时,火势只烧毁了曹长史的寝房,并没蔓延到旁的屋子。 杨晞踏进寝殿后,看到狼藉的地面,方才所发生的那些可怕场景瞬间闪回脑海,她倒吸了口气,痛苦地闭上双眼,泪水重新夺眶而出。 樱雪陪着她进殿,关上门后就一直立在她斜后方,见状,她搂紧杨晞的双臂。 轻声安抚道:“公主,都过去了。” 杨晞靠在樱雪身上,汲取到些许熟悉的安全的感觉,终于才松了一口气,唇畔轻翘,在湿润的脸上漾开了笑容。笑容里含着欣慰,更有劫后余生的感动。 “是呀,我们成功了。” “嗯,我们成功了。” 樱雪落着泪,激动又后怕。 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是杨晞策划出来的,她故意绝食,引秦扬前来探望,然后在寝殿内燃烧的香炉里加了有催情效用的草药,导致秦扬闻到后失了理智犯下大错。为阻止秦扬得逞同时扳倒曹长史,杨晞又让樱雪潜入曹长史寝房里点火。有危险的火势以及引来众多灭火的侍卫,方可逼得曹长史不得不闯入殿内阻止这一切。 樱雪越想越害怕,要是她被曹长史的人逮住了,点火不成,又或者做事不够利索,慢了一步,事情都会失败,对杨晞造成无可挽回的伤害。 好就好在,这两天夜里她都从自个的膳食里让出半份,悄悄带给杨晞吃,才使得她有力气跟秦扬周旋那么久。若当真是绝食,后果不堪设想。 两人缓了好一会,杨晞就让樱雪赶紧把香炉里烧剩的药渣清理出来藏起,以免被曹长史的人发现。过后又让侍女把床铺和身上穿着的衣裳都拿去扔了,换新的来。 疏影来到的时候,寝殿已清理干净,床也重新铺好,杨晞穿着单薄的纯白里衣坐在床上,锦被只盖着双腿。地暖散发出的热量温暖着整个寝殿,身体得到暖和,也使她那颗受惊的心恢复了安宁。 疏影小心翼翼地替杨晞额上的伤口上药,然后裹上了两圈干净的白布。全程一言不发,眼神却十分凝重。她喉咙动了动,将一股难受的气息咽了下去。 包扎好伤口后,疏影坐回床边的凳子上。 杨晞望向她,眼中添上柔和,“疏影,谢谢你。” 疏影凝视杨晞道:“公主客气了。只要能帮公主解除心事,臣都乐意去做。” “在我面前你就不要自称臣了,也不用喊我公主,我们还是以前一样。” “以前一样?难道喊你堂主?”疏影挑眉一笑。 杨晞顿时语塞。她不愿当这个公主,别人对她喊的每一声公主,对她来说都是一次折磨。但若疏影像从前般喊她堂主,她就乐意吗? “堂主”这个称呼,只会让她想起过去多年自以为做着铲除奸臣、匡扶正义的事,实际上被向从天欺骗利用,助纣为虐的经历。 “罢了!”她在心里叹息一声。 那还是喊“公主”吧,起码不用担心在他人面前突然忘了改口,传到向从天耳里,暴露了疏影暗中帮她的事实。 只听见疏影又道:“事情已经过去了,秦扬也没得逞,公主要尽快把事情忘掉,好好养精神养身体。” “嗯。你也要小心点。” “好。”疏影转了话头,又道,“我该回去了,把东西给我吧!” 随后,杨晞想也没想就掀开靠里的那边床单,拿起一个半大不小的布囊递给疏影。 “带出去的时候要小心。” 疏影把布囊凑到鼻子前嗅了嗅,气味很淡,想来□□焚得所剩无几了,里面更多是碳灰。她把布囊藏进袖中。 又道:“放心,官家还是很放心我,倒不搜我身。” “好了,臣告退了。” 杨晞看着疏影起身,行告退礼,又目送着她的背影,直到她离开寝殿内屋,仍有一股暖流久久流淌在心坎。 好几年前,因为疏影把她安排洛蔚宁入军之事告诉了向从天,她便一直认为疏影是向从天安插在自己身边监视她的,有什么秘事从不让她知晓参与,并谨慎提防着她。那日她带着秦扬到密道抓捕洛蔚宁,她还真的以为她是对向从天献殷勤谋取自身利益。 直到最近她被派来给她看病,她才告诉她,那日她还在休沐,到街上看洛蔚宁被押赴刑场,洛蔚宁经过后她就在附近闲逛,后来就听闻有人中途劫持人犯,且公主也在回府的路上消失了。 禁军在城内到处搜索,与此同时,疏影按照自己的猜测乘马车到为善堂,她来到暗府后山前,看到地上重叠的脚印,确定了杨晞和洛蔚宁正如自己猜测,从密道出汴京城。 她很快就离开了,路上看到很多搜捕犯人的禁军,若她真心告发,当即带着那些禁军到暗府抓人,说不定还来得及抓住洛蔚宁。然而她故意赶到皇宫亲自告诉向从天,既能取得向从天的好感,又能让出时间给洛蔚宁和杨晞逃走。 事后,向从天果然信任了她,得知杨晞病了,病根在心,便放心地让她这个自己唯一信任的,且又熟悉杨晞性情的御医去为杨晞诊治。 杨晞听她说出这一切后仍是不敢相信,只不过她别无他法了,为了毁掉和秦扬的婚事,只好冒险用疏影,托她带来了一味催情的草药。 如今事情果然办成了,疏影还主动到府上帮她带走草药残余,免于遭府里人发现后告密。她才终于敢相信疏影是真心向着她的了。 经过一天勘查,侍卫通过曹长史屋内的起火点,推断出正是碳炉里的火星溅到床帐引发大火的,然后将结果呈递给向从天。而向从天把处置权交给了公主。 杨晞甚至不愿再看见曹长史,下令将曹长史打三十大板,然后撤了她长史一职,从哪里来遣送回哪里去! 曹长史自知有负向从天所托,对驸马以下犯上之事处置不力,耽搁了公主驸马的婚事,对向从天来说她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被杨晞打发回宫不死也得剥层皮。 于是顾不上什么骨气和尊严,一改往日嚣张冷酷的态度,跑到寝殿跪在杨晞面前哀求。 “公主,求您再给我一个机会,不要打发我回去,回去了官家定饶不了我的!” “公主,求您大人有大量,再给我一个机会!” 杨晞看着昔日心高气傲的人在卑微哀求,泪流满面,同为女子,不由得心生同情。但转念想想,她身为公主府长史,不仅管内务,还管着府内礼节,竟放任秦扬欺辱她,那时候有想过她们同为女子吗? 她的心一横,冷着脸道:“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朝门外扬声道,“来人,把她带出去!” 话音刚落,两名侍卫走进来,一人握着曹长史一臂,硬拖着她出去了。 寝殿内久久还传来曹长史的哭声和哀求声。 看到杨晞凝重的神色,站在旁边的樱雪道:“公主,不要可怜这种人。这人很会装,今天可以哭着求你,你若真饶了她,明天就恢复以前那张嘴脸了!” 杨晞淡声嗯了一声。 不久,一名侍女用托盘捧着一碗药来到杨晞面前。这名侍女从前唯曹长史马首是瞻,方才经过庭院,看到曹长史挨板子,叫得撕心裂肺的样子都吓坏了。 此时站在杨晞面前,唯恐杨晞报复,不敢抬头看杨晞,双手发抖,震得托盘上的药碗叮铃作响。 “公……主,是时候吃药了。” 杨晞见状,觉得有点好笑,她其实不打算报复她们,但也不亲口说明,令她放下药就遣出去了。她想,那两个贴身侍女都是向从天从宫里挑来的,有一定的阅历,看到曹长史的下场以后也该知道怎么做了,她就不点明了。 曹长史在公主府挨了三十板子,被侍卫抬回宫里内侍省。后来,杨晞听闻她回宫两日后,伤口刚好了一点,又被向从天罚了三十梃杖。梃杖要比板子粗大,侍卫都往死里下手。她当场就被打昏了,然后被逐出宫,发回本家。至于是生是死,杨晞也不清楚,也没心思过问。 不到半月,秦府的管家登门公主府,给杨晞捎了一封信和一个锦盒,道:“大帅今早出征了,亲自登门道别恐惹公主不快,故命小的前来告知。这是大帅昨夜命我交给公主的。” 樱雪打开信封,把两张写满了字的纸交给杨晞,杨晞粗略看了一眼,不过都是些道歉、关怀、告别的话,很快就搁下了信。至于锦盒也懒得拆,直接让樱雪拿到库房里了。 秦府管家看着她的反应,茶都喝不下,灰溜溜地走了。 …… 另一边,向从天固然清楚公主府那场大火是有人故意为之,不然怎么会碰巧在秦扬以下犯上之时烧起来?之所以仍然重罚曹长史,是恼她办事不力。她几乎能差遣公主府里所有的人,居然还被人出其不意地放了一把火,连证据都找不着。这种无能之人,留下也没用! 纵火之人向从天也料到,只有杨晞身边的樱雪了。他思虑了一天,念在秦扬有错在先,杨晞受了惊吓,可能会加重心病,留一个她喜欢的人在身边陪着会更好,所以最后放弃找由头处理掉樱雪。 不过对杨晞的监视,并不因曹长史的失败就结束,没过几天他又安排了另一人担任公主府长史。长史同样是女人,姓傅,比曹长史的年龄要大上四五载,行事更为稳重和谦逊。 经过曹长史的教训,傅长史摸清了杨晞的手段。她虽然被软禁着,手无权力,但整人的能力还是不容小觑。傅长史一改往日曹长史的行事作风,表面上对杨晞敬重有加,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能宽则宽。 因此,杨晞的日子稍微舒心了一些。 第212章 洛将军归来 ◎她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 漆黑的海上,月光映出粼粼波光。 海面上漂浮着一艘渔船,扬起的船帆引着风,带动渔船顺风而下。 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船头绑着的一匹白马四腿弯曲,静静地趴在甲板上睡觉。靠近船舱口的地方,有一个平躺在甲板的身影。 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与夜空相对,目光之上是满天的繁星。 洛蔚宁双手枕在脑后,一动不动,被这从没见过的广阔星空所惊艳了。她忽然想起柳澈跟她说过的,地上的每一个人,甚至每一只动物,都是天上的一颗星星下凡。而她,是那颗尊贵无比的紫微星。 目光仔细地划过一颗又一颗明亮的星辰,她在搜寻,她的巺子会是哪一颗? 逃出汴京已经大半月了,这段日子,她和谢摇云、孟樾、枕流漱石几人,按照柳澈的意思,沿着陆地小路往东边走。因为按照正常的路线,回到南方最方便、最快的是运河水路,晋廷的人预料到他们走水路,会派大量兵力搜捕,很容易被发现。而柳澈早就替她们想好了,出其不意地往东走,走到靠海的小镇,再买通渔民用渔船载着她们出海,沿着近海地带南下。 如今立春才过不久,还未到雨季,近海一带基本风平浪静。一路上倒也顺风顺水,比起走运河水路,他们不用处处提防、东躲西藏,日子要舒坦很多。 只是每每想起杨晞还留在汴京,并且此时可能已经和秦扬成亲了,洛蔚宁就心疼得想哭,做着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过着自己不愿意过的日子,杨晞一定很难受。可是她答应过她,离开以后不能再终日沉湎于难过,要真正做到营魄抱一,专心抗敌。只有等她打回汴京,那才是她们真正的团聚之日。 洛蔚宁收起即将泛滥的难过情绪,然后起身走回船舱。 船舱有两层,原本底层用来载鱼,顶层是渔夫们休憩、整网的地方,如今底层作了睡觉的地方,用屏风隔成了三处,一处是枕流漱石和两个船夫休息的地方,另一处则是谢摇云和孟樾的。而洛蔚宁由于不能在船夫面前暴露女儿身,只能单独睡一处。 当她掀开门帘,回到大伙白天围坐聊天和进食的船舱首层,就看到值守的船夫坐在几案边煮茶。 船夫三十来岁,肤色黝黑,身上裹着厚厚的布衣,一双带笑的眼睛看起来十分和善。 他瞧见洛蔚宁后立即提起茶壶给洛蔚宁斟了一杯茶,道:“爷,你回来了,快喝杯热茶暖和暖和!” 洛蔚宁也不客气,随性坐下,双手捧起茶杯暖手。 “熬了那么多宿,真是辛苦你了。” 船夫笑说:“嗐,爷客气什么,我们打鱼的啥时候不是夜出早归?更何况送爷这一路,你们给的够我们歇一整年了。” 洛蔚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也是穷人出身,很清楚穷人的品性。他们虽然爱财,说话三句不离钱,很俗气,但也只是人之缺点,不像那些达官贵人那么虚伪,句句仁义道德,却通过握在手里的权力干尽谋财害命的事。 与船夫聊了少顷,洛蔚宁就到船舱底层休息去了。 第二天仍旧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洛蔚宁和孟樾、谢摇云、枕流漱石坐在船舱首层边吃着饮食果子边闲聊。门帘敞开,可以看到船头掌舵的船夫、趴在甲板上的白马以及湛蓝辽阔的海面。 海风吹进来,有一丝早春的暖意。 孟樾、谢摇云等人在说说笑笑,好一会才察觉到洛蔚宁若有所思的样子。 “将军在想什么了?”孟樾忍不住问。 良久,洛蔚宁才缓缓道;“我在想,要是我们造出了可以出海航行的战船,是不是就能沿着海上,出其不意地进入晋廷的地盘?” 听她这么一说,在场几人眼神骤然变亮,皆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想法。 孟樾道:“等回去以后,将军不妨把想法递给官家,有官家派人集合人力物力就能更快更容易做成。” “孟樾说得有道理。而且这事一定要保密,不然给晋廷发现了,他们集结大军在海岸,我们的士兵也难以登陆。” 洛蔚宁听着,认可地点了点头。 她很清楚这个主意虽有一定可行性,但造大船出海谈何容易?无论朝廷还是商人一直在尝试,却仍未取得成功。想要在三五年内造出来,肯定要赵珙提供人力和物力。再是谢摇云提到的登陆难题,想来造船的同时也要设计打造更好的作战防护器械。 洛蔚宁默默地把想法记在心里,到夜里回休息舱又写下她的记录本上。 渔船行驶中途,几番靠岸采购食物,到了衡湖路北部,他们发现已成了晋廷地盘,于是又多往南走了几日,终于回到了大周控制的地方。 上岸后,由于洛蔚宁乃兵败被俘,不清楚赵珙对她的态度,所以洛蔚宁和孟樾、谢摇云等人并没与当地的军队或官府联络,而是靠打听获知了清宁军的驻地,然后快马加鞭赶回去。 洛蔚宁被俘一事使周军士气衰竭,连连吃败仗。在洛蔚宁被押赴汴京到回来这两个月,晋军已经占领了整个淮东路,并把战线推到了衡湖路中部。 赵珙的皇帝行宫原本在衡湖路,这会也搬到了再往南的瀛海路。且由于从中路下来的晋军较西路的凶猛、数量众多,他担心行宫不保,于是把镇守西面的清宁军全调回了中路战场,改派了其他军队接替清宁军镇守西路。 洛蔚宁回到清宁军驻地那日,柳澈正带领着清宁军进行一场艰难的守城战。 城外晋军数千,一些沿着架在护城河上的云梯冲向城门,盾兵在前抵挡周军的弓箭,弓箭手在其掩护下向城楼上的敌军放箭。此外,护城河另一边还有敌军操作火器,把火药球固定在大翘板一端,利用翘板把火药抛向城楼。 有的火药团砸中城楼,轰隆声大作,炸得城楼沙石飞溅;有的落在城楼上,炮火一响,士兵被炸飞起来,造成死伤无数。 柳澈站在城楼的阁楼上观战,看似镇定的容色闪现出担忧。 此战双方僵持了三日,敌军三翻四次攻城,他们折损的士兵越来越多,再继续下去,此城怕是很难守得住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战役又持续了大半日。晋军凭借兵力众多,用人命铺出一条路,终于还是跨过了护城河,杀到了城门下。他们推着巨木车一下又一下地撞击城门,又支起一把把云梯搭在城楼上。 周军推着重木支撑那摇摇欲坠的城门,而城楼上的士兵眼见云梯搭落,一些急忙挥刀斩断云梯,一些搬起石头砸落在攀爬云梯的敌军上。霎时间,城楼下堆起了尸体,血流成河。 还在护城河对岸的晋军将领坐在马上,身后还有上千员士兵,随时等着城门一开就冲上去大开杀戒。 看着沿云梯越爬越高的士兵,柳澈眉头都蹙紧了。 晋军将领则露出胜算在握的笑容,不出一日他们就要攻下此城了。然而就在此时,身后响起了士兵们躁动的声音。他回过头,只见士兵们惊恐地呼叫着四散逃窜。 “发生什么事了?” “有援军!从后面逃上来的士兵大喊道。 晋军将领大惊失色,立即挥刀策马往回冲。 只见晋军背后,洛蔚宁和孟樾、谢摇云、枕流、漱石各骑一匹马迎面冲杀过来。 谢摇云、孟樾挥枪杀敌,以一敌百;枕流漱石从马背上跃起,踏着敌军的头顶,盘旋在他们上面,挥剑斩杀着敌人。 洛蔚宁的马跑在最后,她蹬着马磴子站起来,手里拿着弩,不断地上箭发射。白马疾速而跑,一上一下剧烈颠簸着,她始终像山一样稳稳屹立,在弩机上装上箭矢,认真而专注地盯着目标,食指按动机关,箭矢精准地射中晋军将领的脸上。 晋军将领举起的长枪停在半空,然后随着人一起从马背上落下。 几人出其不意,以迅雷之势杀入敌群,给敌人造成了千军万马的错觉,吓得他们溃不成军。 城楼上正在指挥搬石头退敌的胡昆看到晋军将领倒下,赶紧定睛看。 接着,城楼上响起了激动的欢呼。 “是洛将军!”首先高呼的是胡昆。 “是洛将军……” “洛将军回来了!” “洛将军回来了……”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许多士兵都看着城外那个站在马背上,朝着城门疾驰而来的白色身影,激动地遥相呼应。 正在攻城的晋军听闻他们的洛将军回来了,并回头瞧见己方军队溃不成军,都吓得往回逃去了。 楼阁上的柳澈听闻喊声,赶紧看向城外,果然看见了几个一边策马奔来,一边杀敌的身影。那站在马背上高挑挺立的人,通身散发着自信、勇武的气场,即便还没看清脸,她就敢确定是洛蔚宁了! 柳澈笑了,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笑着笑着,眼眶就亮起了水光。 她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 一会,她回过神来,朝士兵们高声下令:“开城门!” 站在城楼上举着小旗划旗语的士兵立即作出旗号,城楼下的士兵很快收到,推开城门,数百名骑兵飞奔而出,追着敌寇杀去。 洛蔚宁、孟樾、谢摇云领着这支骑兵追敌百里,把敌军俘虏的俘虏、杀掉的杀掉,这支晋军上至将领,下到一把兵器,几乎全军覆没。 回到城外的时候,那些敌军尸体都清理走了,为洛蔚宁的归来辟出了宽敞的大道。 柳澈和胡昆率领士兵们站在城门外等候已久,目不转睛地看着洛蔚宁骑着马,迎着夕阳的光芒回来。 第213章 洛将军归来(下) ◎“有一个人也在城里,她等你好久了。”◎ 洛蔚宁率众在城门外下马,带着孟樾、谢摇云、枕流漱石迎着柳澈走去。在距离柳澈两步外的地方止住了脚步。看着柳澈,脸上露出了羞愧。 “对不起。” 柳澈三翻四次劝诫她暂且放下儿女情长,以天下事为重,并且在她离开淮西前还提出跟在她身边,她却自以为悟出营魄抱一之理,再也没有事物能击跨她而拒绝了柳澈的请求。可没想到被秦扬找到了弱点,不过三言两语就瓦解了她的防线。 兵败被俘,多少士兵的性命在她手上丢掉,此刻重新见着柳澈,她实在无言以对,就连说了“对不起” 也无法抵消自己的负罪感。 她以为柳澈会恨铁不成钢地骂她一顿,没想到对方很快展露出喜悦的笑容。 平和而宽容地道:“说什么对不起呢,回来就好。” 在洛蔚宁离开淮西的时候她就料到了,这是洛蔚宁必须经历的一劫,顺利渡过方能成就大业。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开心点。” 听到柳澈的宽慰,洛蔚宁才舒展了心情,抬头看向柳澈,然后笑着上前与其拥抱。 “谢谢你,柳澈。” 谢谢她安排人营救她,谢谢她不责怪。 柳澈拍着她的背,笑着道:“回来就好。” 两人放开了拥抱,柳澈扫视洛蔚宁身后的人,孟樾和谢摇云也都完好无损,还多了两个陌生面孔的得力干将,心内十分欢欣,“大家都回来了就好。”忽然,她想起缺了两个人,诧异,“巺子和李超广呢?” 所有人都难过地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洛蔚宁才道:“巺子……她成了晋廷的公主。而阿广,为了引开敌人,掩护我们离开,也……” 说到这里,洛蔚宁难过得哽咽,眼睛含泪,无法再说下去。她抽了抽鼻子,从衣襟取出那条折叠好的红色平安巾,把它交给柳澈。 “这是分别前阿广让我交给你的,他说……他从来没背叛过你。” 听洛蔚宁的话,柳澈都能料到李超广的命运了。她定睛看着平安巾,慢慢伸出手接过。巾帕干净得像新的一样,质地仍然十分柔软,可见李超广是多么珍惜爱护。 脑海忽然闪过许多情景:在军营里,李超广捧来她最爱吃的食物,羞红的脸带着笑容,放下就跑了;每次被她训斥的时候,他总是一声不吭,一个大男人难过得涨红脸,泪水在眼眶直打转;还有最后一次分别的时候,难得鼓起勇气牵起她的手,把自己亲手锻造的匕首赠与她用作防身;当她赠送平安巾后,他请求她亲手为他戴上,那模样害羞又卑微。 李超广是知道柳澈对他无意的,却仍不计回报地对她好,为她着想。所作所为发乎情止乎礼,从来都不强求她回应。 如此憨厚善良的男子,生命最后一刻不知会承受多大的痛苦? 一会,众人从难过的情绪抽离出来后,柳澈留下上千员士兵守城门,就带着洛蔚宁等人入城去了。 途中,她告诉洛蔚宁,“有一个人也在城里,她等你好久了。” 洛蔚宁问是谁,柳澈一直在卖关子,她只好好奇地跟着柳澈到府衙,刚到门外,就看见一个身着简朴衣裳,纤瘦娇弱的身影,脸上的委屈,在麦黄色的肌肤衬托下,显得更让人心疼。 洛蔚宁震惊又难以置信,眼中立即涌上泪花,她几乎飞奔着上前。 “宝宝!” 洛宝宝也跑上前,抱着洛蔚宁,趴在她肩上,在眼眶打转已久的泪水像决堤般流出。 “阿宁,我终于见到你!” 洛蔚宁一直以为洛宝宝在向从天清算太子党家眷的时候就遇难了,为此难过了许久。直到回汴京的时候,杨晞告诉她,在向从天还不知道她活下来的时候,她就让向恒帮忙打点,把洛宝宝救出,并让赵淑瑞身边的璇玑护送回老家,她才从痛苦自责中走出来。 她知道洛宝宝在大牢里关了好久,也能料到南下的路上,到处战火纷飞,她一定吃了很多苦头。她简直不敢想象,这个一直在自己庇护下长大的女孩是怎么挺过来的。 她不断地拍着洛宝宝的背,不停地安抚。目光游移之际,看到立在洛宝宝斜后方,手握佩剑的璇玑。 她放开洛宝宝,疑惑道:“你们不是回瀛海了吗,怎么找到这里了?” 洛宝宝抹着眼泪和鼻涕解释说,按照杨晞的安排,她们原本是要回瀛海老家的,然而南下的路上都在打仗,为了躲避战火,她们绕了很多路,又在一些地方停了很久。直到后来听闻洛蔚宁和清宁军的事迹,洛宝宝才知道洛蔚宁还活着。 她思念洛蔚宁心切,怕回老家后再也见不到洛蔚宁,就和璇玑商量一起去找洛蔚宁。璇玑本家在北方,不愿再回向从天的地盘,也想投奔洛蔚宁入军,两人一拍即合,于是就开始打听清宁军驻地。 两人从淮西追到淮东,找是找到了,可惜洛蔚宁又被俘虏押到了汴京。在柳澈的安排下,她们跟着清宁军几次迁移,直到今日,终于才和洛蔚宁重逢。 等姊妹俩互相倾诉完后,柳澈才带着她们进入府衙。 赵珙急召回来抵挡晋军之时,就把本地的军政大权都下放给清宁军,如今府衙由柳澈管着。城内菜粮匮乏,柳澈让厨子做了几个小菜,权当做为洛蔚宁、孟樾、谢摇云等人接风洗尘。宴会上,她当众把军政大权交还给洛蔚宁。 宴席结束已是夜晚,其他人先后离开,洛蔚宁特地叮嘱柳澈留下。 柳澈跟随洛蔚宁来到府衙后院,洛蔚宁突然止步,回过身来,把手里拿着的锦盒递给柳澈。 “柳澈,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柳澈疑惑地接过锦盒。 洛蔚宁道:“这是巺子让我交给你的。” 柳澈打开了锦盒,里面只有一颗黄色蜡丸,她便打趣道:“药丸,杨御医还关心我身体呀?” “别胡闹,她若关心你身体会直接给你开方子,这明显里面有话跟你说。” 柳澈笑了笑,“开玩笑的,我能不知道嘛?” 说完她拿出蜡丸,大拇指正要捏下去,洛蔚宁就夺过蜡丸重新放回锦盒里。 “哎,别急,你拿回去慢慢看!” “你不想知道她说什么吗?” 洛蔚宁沉默了,说不想知道是假的,但杨晞叮嘱过她不能看,她也答应过杨晞。 柳澈得知后,嘲笑她,“你真听话,一路上居然能忍住不拆,还真是个妻奴!” 洛蔚宁习惯了柳澈的埋汰,只是淡淡一笑,很快又谈起别的事。 “对了,这段日子抵挡晋军的大任还得你扛着。我兵败被俘,又获救回来,想去见一趟官家,请罪,顺便打消他对我的怀疑。” 赵珙和大周朝廷内的官员不似清宁军,只要是她就无条件信任。她被晋军俘虏回汴京,且妻子是晋廷公主,如今回到大周,任谁都会怀疑她被策反,是晋廷放回来做谍人的。 以前有秦渡为她做担保,赵珙信任她,现在秦渡去世了,朝廷很难再有人替她说话了,搞不好她还会被处死,此行可谓危险重重。 “柳澈,你觉得能去吗?” 柳澈心想,在洛蔚宁被俘后,赵珙特地命她回来御敌,还把驻地的军政大权交给清宁军,足见对清宁军还是有所信任和依靠的。洛蔚宁这次觐见赵珙,她在外手握重兵,况且晋军又来势汹汹,显然还不是卸磨杀驴的时候。 于是道:“让孟樾和摇云跟着一块去吧,然后再带几十个勇猛的兵就够了。” 洛蔚宁放心地颔首。 两人分别后,柳澈回到自己的居所。 屋内燃着油灯,光芒映照着坐在案前的柳澈,她双手拉开一张折痕明显的纸条,看着里面的内容,脸色分外凝重。 只见案桌上放着洛蔚宁方才交给她的那个锦盒和掰成两半的蜡壳。显然,她手里的字条正是杨晞给她的。 忽然,柳澈勾唇一笑,重新将字条折起。 心中充满了对杨晞的佩服,即便她困于敌营,陷入被父亲压迫、和所爱之人分别的痛苦中,仍然不忘为爱人考虑周全。 这一刻她终于理解了洛蔚宁为何对杨晞爱得那么炙热深沉,甚至只为见杨晞一面,明知会丢掉性命,还甘愿被俘虏。 杨晞的确值得! 柳澈摇头笑笑,把字条重新放回蜡壳,粘合起来,又把蜡丸放回锦盒藏好。 赵珙的饭始终吃不长久,只是时候未到,里面的内容还不能让洛蔚宁知道。 第214章 女孔明棋逢敌手 ◎清宁军只有你的能力可与欧阳灏匹敌了◎ 晋军经此溃败,又因洛蔚宁归来陷入恐慌,三日不敢来犯。洛蔚宁便挑选好随同士兵,整顿好装备出城,南下去往赵珙的的临时行宫。 两地相隔三百里,他们快马加鞭,很快到达周朝临时都城,与赵珙会面两日后返程,前后只花了六天。 “虽然朝中大臣不乏有异议,但官家最后还是相信了我,不但没降罪于我,还给清宁军增了一万兵员。” 正是晌午时分,洛蔚宁刚回到就和孟樾、谢摇云在府衙的议事堂里向柳澈和罗三问、胡昆谈论觐见赵珙所发生的事情。 柳澈面上波澜不惊,显然意料之内,又道:“还有吗?” 还不够吗? 不降罪,不贬职,还增兵,不够吗? 众人怔了怔,然后孟樾高兴道:“对了,官家因我和谢将军营救洛将军有功就给我们封了官职!” 柳澈这回总算露出满意的笑容,“这还差不多,以后你们总算是有名有份的朝廷大将了。” 当初赵珙轻视女子,只勉强封了柳澈一个宣德郎寄禄官,而孟樾、谢摇云、罗三问几人只能作为洛蔚宁的幕僚在清宁军效力。后来秦渡战死,洛蔚宁被俘虏,周军兵败如山倒,赵珙连同他的朝廷被迫不断往南逃窜,随时可能覆没,他才给柳澈封了个体面官职,召她回淮东抵挡晋军。如今不降罪洛蔚宁,给孟樾、谢摇云封官,同样是因为这个缘由,而并非出于完全信任。 在座只有身为军务总管的罗三问未得朝廷册封,洛蔚宁担心她心里委屈,便看向她。 笑着说:“等清宁军多收复几座城池,我再向官家给我们罗总管求一个名分和一份俸禄。” 罗三问静静听着他们说话,端的是素雅恬淡,听洛蔚宁这么一说,顿时不好意思地笑了。 “洛将军有心了。三问为洛将军为清宁军做事,只求天下早日太平,太平以后女子得以善待,有没有册封还是其次。” 洛蔚宁连忙道:“那可不行,有德有才者要得到该得的回报,坐在该坐的位置,如此才叫顺应天之道。” 柳澈也笑说:“洛将军说得没错,顺应天道方能长久。罗总管德才兼备,我们一定会为你求得该得的。” 众人皆知,清宁军得到朝廷收编后,虽然有一定的军饷支持,但正值战乱之秋,许多百姓忙着逃难,种地的人少了,军粮的需求却像深谷难填。朝廷筹集到的军粮本就不多,落到清宁军的更是少之又少。要不是罗三问每日带人外出筹军粮,利用经商技巧采买军需,清宁军的士兵又怎么能吃饱肚子上战场? 一介文弱女子,别看不是战功赫赫的英雄豪杰,却是整个军队的衣食父母。论封官,首先封她才对。只是这次觐见赵珙,洛蔚宁带罪之身,得宽恕已是受了莫大的恩宠,又怎么敢再开口替罗三问讨要官职? 罗三问不好意思再继续话题,只是淡淡地笑了。 主帅回归使清宁军恢复了往日的士气,洛蔚宁亲率士兵,十日内连克三城,打得晋军仓皇北逃,最后躲进衡北城闭门不出。 衡北城是衡湖路北部重镇,乃前朝节度使拥兵自重之地,城墙修得固若金汤,若要夺取此城,要么城内主动开门,要么以人命铺路。当日衡北城破,城门外晋军的尸体差点堆到了城墙高。 洛蔚宁和柳澈不愿牺牲大量士兵,便决定用声东击西计引敌出城,再趁敌人调兵出城之际突袭入城。为演好这场大戏,洛蔚宁亲自率领士兵佯攻衡北西面的尚州城,孟樾率士兵佯攻衡北东面重镇。 柳澈与晋军将军几次交锋,已然摸清了对方的路数。此人最爱利用晋军人多的长处进行围城,拖得敌人人心惶惶,粮尽弹绝。衡湖路北部他几乎都是如此攻下来了。 用得最多的路数,必然是自己最信奉的。 柳澈一计声东击西,分两路佯攻衡北城东西面,对方定以为她们要先绕两边北上,占领衡北城四面形成合围之势,于是便会毫不犹豫派兵救援。等他们出城之际,柳澈率领早早准备好的士兵突袭他们。 她自觉此计有九成胜算,然而洛蔚宁和孟樾出发五六日了,衡北城内竟不见丝毫动静,直至三日后两人领兵返回,对方仍紧闭城门,以退为进,让她好生纳闷并产生了深深的挫败感。 翌日,洛蔚宁和柳澈决定亲自率领数千人兵临衡北城探个究竟。 她们首先派孟樾策马到城门外挑衅。 孟樾手握红缨枪,手臂缠着枪杆,把枪横架开来,抬头看着城楼上站着的一排面无表情的晋军,高声道:“清宁军孟樾前来挑战,不是缩头王八的话就速速出城应战!” 她骑着马转了几圈,城楼上始终毫无动静。 “果然是上行下效,上到你们晋廷的皇帝,下到一个小小兵卒,只敢躲在背后兴风作浪,不敢光明正大站出来,就像阴沟里的臭老鼠!” 连敌人的皇帝向从天都骂作阴沟老鼠,孟樾以为自己骂得无人能及的狠,没想到城墙上的士兵仍然纹丝不动,对她视而不见,让素来以豪爽为人称道的她都忍不住生气了。 就在她正要继续骂的时候,洛蔚宁策马来到了她身边。 “将军!” 洛蔚宁看着城楼之上,道:“孟樾,看来人家嫌弃筹码不够,只好本将亲自出马了。”然后扬声呼喝,“清宁军将军洛蔚宁来也,有种的就出来取我项上人头!” 良久的寂静后,城头上传来了熟悉的笑声。 “哈哈哈……一个手下败将还敢如此嚣张?” 只见秦扬领着原来的晋军将军和一众幕僚、武将边走到城墙前,边嘲讽洛蔚宁。 当看到那张令人恨不得撕烂的邪恶阴险的脸时,洛蔚宁先是惊愕。 秦扬回来了。 与杨晞大婚还没多久,没想到他就回来了。 目光扫到秦扬身边的欧阳灏,然后又恍然大悟,柳澈的声东击西计之所以不成,大抵是这个原因了。 “洛蔚宁,之前被你逃了,下次抓到你就没那么幸运了!” 洛蔚宁冷静下来,露出嘲笑,“一个连出城应战都不敢的缩头乌龟还想抓住本将,你不觉得好笑吗?” “你……” 秦扬本就因与杨晞的婚事延迟而恼恨洛蔚宁,恨不得立即杀了她,拿着她的颈上人头回去给杨晞看,证明自己不是杨晞口中说的不如洛蔚宁。故而方才好不容易装出来的镇定,被洛蔚宁一句“缩头乌龟”就打得原形毕露。 身旁穿着五品绯色官服,带展翅幞头的欧阳灏见状,一如既往的冷静,唇畔勾出阴笑。 “大帅,您气什么,这时候若不冷静可就刚好中了敌人的激将法了。衡北城易守难攻,只要闭门不出,胜利必然握在我们手里。到时候,您还担心杀不了他么?” 欧阳灏瞥了眼秦扬,看似规劝,却难以掩藏眼底的轻视。 他的话言之有理,听起来也刺耳,立即使秦扬冷静下来。他想到自己带来的粮草能够支撑城内度过半年,同时他还增派了许多士兵守住衡北东西两边。 前有坚固的城墙作盾,后有整个朝廷的财力和兵员支撑,着实不该急着出城迎战。闭门不出先消耗清宁军的意志,逼着洛蔚宁牺牲大量兵力攻城,等她的兵员消耗得差不多了,他们再出城反击方为上策。 事已至此,又何必急在一时去杀她而耽误了战事? 于是他脸上恢复阴笑,冲洛蔚宁道:“本帅堂堂大晋兵马元帅,你算什么人,也值得本帅出城迎战?有本事的话就打进来!” 洛蔚宁盯着城楼上那些人,心想,既然秦扬和欧阳灏在城内坐镇,今日她再怎么刺激也是徒劳。 正打算叫孟樾返回,身后的柳澈就下令鸣金收兵,刚好和她想一块去了。 回到府衙第二天,洛蔚宁就和柳澈、孟樾、胡昆等人坐在议事堂商议对策。 洛蔚宁道:“在汴京的时候,阿广告诉过我,那次兵败被俘,全都是因为秦扬身边一个叫欧阳灏的幕僚。此人出身寒门,自小阅览无数,在北境的时候就投入了秦扬帐下。正是他献策挑唆秦帅和官家的关系,导致秦帅遇害。也是他识破了我们练兵之道,利用色欲、情欲扰乱我们心神而打下了胜仗。” 柳澈啐道:“尽是些阴毒路数,可见此人虽然饱读诗书,足智多谋,却满肚子坏水!” 洛蔚宁接着道:“人与群分,物以类聚,这人不正与向从天、秦扬蛇鼠一窝?欧阳灏屡建其功,那次向从天召他随秦扬入京觐见,直接给他连升四级,封了个五品朝散大夫,当时在汴京朝廷风头无两。阿广提醒我们,想对付秦扬,必须先想办法除掉此人!” “柳澈,清宁军只有你的能力可与欧阳灏匹敌了。” 柳澈边听边思索,有点难为,她和欧阳灏同为军师,对方擅于利用人性,几乎从无败绩,这次她可真是棋逢对手了。 这时候,黄月走进来打断了她的思考。黄月是柳澈的得力助手,会做事识大体,在她们议事的时候贸然来到,想必是有重要的事情。 故而众人什么也没说,疑惑地看着她,等她开口。 “洛将军、柳军师,探子传来消息了。” 洛蔚宁说:“什么消息?” 黄月道:“消息是一个月前从汴京传出的,是秦扬和晋廷公主的大婚延迟了,” “什么?”洛蔚宁愕然,有点难以置信。 柳澈有点出乎意料地笑了,“呵呵,难怪早早就回前线了。这秦扬不惜杀害亲爹,做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为向从天卖命,没想到日盼夜盼的婚事还是遥遥无期,真是活该!” 柳澈又道:“难怪昨日洛将军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他给激怒了,夙愿落空,还被情敌嘲笑,能不气吗?哈哈哈……” 柳澈幸灾乐祸地大声嘲笑秦扬,忽然发现笑的只有自己一人,孟樾和胡昆都紧张地看着她,使眼色让她看向洛蔚宁。 见洛蔚宁面色沉重,眉头紧皱,她的笑容逐渐凝固。 “洛蔚宁,你怎么了?现在巺子和秦扬的婚事糊了,最开心的不该是你吗?” 洛蔚宁回过神来,无奈地看着柳澈。 正如柳澈说的,杨晞和秦扬大婚延期是好事,也是洛蔚宁逃出汴京后日夜盼着发生的事,但她始终高兴不起来,心里隐约觉得不安。 “婚事是延期了,可为什么会延期?” 秦扬对这门婚事是志在必得,而向从天也需要拿杨晞来稳固与秦扬的君臣关系,他们怎么会允许延期?除非杨晞出事了。 夜里,洛蔚宁坐在寝房外长廊边的石椅上,背靠廊柱,一腿平放石椅,另一条腿踏在椅上支起,右手搭在支起的膝盖,手里拿着一壶桂花酿,时不时拿起来喝一口,看起来十分难过。 自从听闻杨晞和秦扬大婚延迟后她的心情就这样,饭也没吃下。入夜后就坐在这里喝酒,半壶喝完,愁苦没排去,倒是多了几分头昏脑涨。 凝望着手里的玉璜,洛蔚宁的眼睛盈满了心疼和思念。 心里道:“巺子,你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杨晞在汴京孤立无援,身体又差,还怎么让向从天和秦扬退让?唯一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尽,她相信杨晞完全能做出来。 想到这个可怕的结果,洛蔚宁的心像被刀剜开了一样痛,泪珠子禁不住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想起离开前她答应过杨晞不能再为她难过和担心,要一心一意投入到正事去。她不能辜负了杨晞的期望,于是赶忙抬袖擦眼泪。 柳澈立在院子门口,把这一幕看在眼里。默默叹了口气,直到洛蔚宁擦干眼泪她才边走进去边开口道。 “我想这事没你想的那么恐怖。” 洛蔚宁闻声看了过去,看着柳澈走到面前,背靠廊柱而立,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偏头回看着她。 “既然大婚延迟,那就证明她无大碍。你要相信巺子,她那么聪明的人。” 柳澈听闻婚事延迟后,之所以乐观地哈哈大笑,是因为看过杨晞藏在蜡丸给她的字条。她有先见之明的智慧,断不会轻易走到自我了断这一步。 看着今日洛蔚宁失魂落魄地离开议事堂,她觉得有必要来提点一下她。 “有没有可能这桩婚事的延迟,是巺子用计争取来的。” 洛蔚宁一怔,然后道:“她还能用什么计?” “你不是说她答应过你,会等你回去的吗?她不会轻易食言的。我觉得你这也……太看不起她了吧,虽然她在汴京孤立无援,可她始终是向从天的女儿,仗着这个身份也够她……发挥了!” 洛蔚宁有点被柳澈说服了,她常常以拯救者姿态对待杨晞,对待所有人,所以往往心疼杨晞,心疼这天下苍生。她似乎忘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想和意志,尤其是杨晞,她曾是她的堂主,曾在背后搅动过朝堂风云。杨晞对她的爱一点都不比自己对她的爱少,既然答应过她会活着等她回去,她一定会拼尽全力活下去。 想通了这点,凝结在洛蔚宁心头上的阴霾终于消散了去。 “柳澈,谢谢你又提点了我。” 柳澈笑笑说:“你永远要记住,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 “好,好!” 杨晞拖着病躯仍争取到对自己有利的局势,她怎么好意思委屈不振?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她就别再胡思乱想了! 第二天黄昏时分,柳澈在校场上信步,思考着如何除掉欧阳灏,看到洛蔚宁阔步走到自己面前。 “柳军师,我忽然想到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对付欧阳灏的办法。” 柳澈听到以后,颇为意外地笑了,没想到前一晚洛蔚宁还在为杨晞的事难过掉泪,被她提点后这么快就重新投入正事,想出了对方欧阳灏的办法,的确比以前进步多了。 “不过还没完全想出来,先与你聊聊,我们再一起想。” “好呀,你说说。” 洛蔚宁徐徐道:“秦扬这人妒忌心重,而欧阳灏突然得向从天赏识,官职连跳四级,我就不信作为男人的他心里没有半点得意。”接着又分析道,“那天在衡北城外,我发现秦扬被骂缩头乌龟的时候恨不得冲出来杀了我,欧阳灏是头一个开口劝诫的,那口吻似乎不怎么把秦扬放在眼里。一个妒忌心重,一个恃才傲物,我们又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利用他们的弱点离间他们!” 柳澈认可地颔首,就像他们离间秦渡和赵珙一样,离间欧阳灏和秦扬,的确是个好主意。 “那用什么理由离间?”柳澈很快找到最关键的问题。 洛蔚宁道:“柳军师果然聪明,这就是我没想出来,需要你一起想的问题。” 柳澈双手抱在胸前,边踱步边思索了起来。 嘴里喃喃自语,“离间,就是让他们互相攻讦。为什么互相攻讦,因为利益……欲望。他们又不是圣人,不是圣人就有欲望,利用秦扬的欲望激起他的愤怒和妒忌。” “我想到了!”柳澈突然眼睛一亮。 “你想到什么?”洛蔚宁笑问,“利用秦扬的欲望,你想到秦扬的欲望是什么了?” 柳澈望着洛蔚宁急切等她回答的憨憨模样,意味深长地笑了,有时候真是当局者迷,她竟还不明白秦扬的弱点。 “想到了,但现在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洛蔚宁大失所望。 “别问。你只要让我点三千人,明日再去一趟衡北城外,保证不过多久秦扬就主动出城。” “我随你一起去。”洛蔚宁忙道。 柳澈却果断拒绝了她,这次洛蔚宁真去不得,她在身边的话一定会阻碍她实施计划,等计划成功了再告诉她吧! 洛蔚宁心想,她怎么就不能去了?还死活不告诉原因。又想起杨晞那颗不让他拆的蜡丸,更加纳闷和不服气了。难不成女人都喜欢卖关子搞神秘吗? 算了,无论巺子也好,柳澈也好,都是她信任的人,她们这么做自有理由。最后她带着百般好奇答应了柳澈的请求。 第215章 离间计 ◎你知道淮国公主为什么不喜欢你吗?◎ 柳澈很快就命孟樾点了三千员,浩浩荡荡地再次兵临衡北城门下。一如上次,城楼上虽然站满了士兵,但始终面无表情、屹立不动,似乎料到了她们只是来吵架的目的。 柳澈骑着一匹枣红色骏马,缓缓来到护城河边上,谢摇云和孟樾策马跟在左右两边,最后停在柳澈斜前方以确保她的安全。 柳澈等了半响,城楼上连个将领的影子都没有,如此不把她放眼里,气得她深呼吸了几口气,牟足劲儿,高声道:“让秦扬小儿出来见本军师!” 城楼上一名从穿戴上看着级别大一点的士兵回以嘲笑:“我们大帅说了,你这泼妇隔三岔五来闹事,要是不打就别浪费他时间了。” 一个小兵也敢嘲笑她,好,柳澈忍了,默默吞下一口恶气,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 “这次不是闹事喔。你去跟他说,我这有你们淮国公主给他的传话,不来听听可别后悔喔!” 只见那士兵不复方才的嚣张,思索片刻,然后匆匆离开了。 柳澈轻笑一下,她就不信搬出杨晞,那秦扬还能不为所动。 果然,等了好一会就看见秦扬来到在城楼上。 秦扬冲柳澈道:“公主说什么了,快说!” 本来就没有杨晞给秦扬传话这回事,是柳澈胡编乱造引秦扬出来的理由。所以柳澈避而不答,而是眯着眼睛,露出戏谑的笑容。 道:“本军师还纳闷呢,秦大帅不是要和淮国公主大婚吗,怎么驸马都尉都没当过瘾就回前线呢?原来是被公主嫌弃,婚事吹了!” 闻言,秦扬脸色都变黑了,双手抓着城墙边缘,大骂出口:“臭婆娘,你再说信不信本帅撕烂你的嘴!” 秦扬越生气柳澈就越开心,她笑得更加肆意,“有本事你就来撕呀,反正你就算撕烂我的嘴也改变不了被公主嫌弃悔婚的事实!” 秦扬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左右上下张望,忖度着如何对付柳澈,最后夺过身边弓箭手的弓和箭,正要挽弓搭箭,欧阳灏和其他幕僚就匆匆赶到。 欧阳灏握住他的手,按了下来。 “大帅怎么变得这么沉不住气了?”语气带着批评。 秦扬驳道:“我就在这儿射死这臭婆娘,怎么不行了?” 欧阳灏道:“你的情志已被她操纵,现在逼得你动手放箭,一会她就能让你开城门冲出去!” 听了他的话,秦扬的怒火才敛起些许,拿着弓箭的双手垂了下来。 柳澈盯着欧阳灏,心想,看来洛蔚宁对此人的评价并非夸大其词,她的计谋才刚施展竟然就被他看穿了。 不过她倒不着急,看穿了又如何,斗上几轮,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于是佯装敬重地看向欧阳灏,道:“这位可是名动周晋两军的欧阳军师?” 欧阳灏也听闻过洛蔚宁身边有一个人称女孔明的军师柳澈,上次他能用计擒住洛蔚宁,只是恰好那位女孔明不在洛蔚宁身边,她若在就没那么顺利了。 他记得传言中女孔明平素一袭红装,眼前女子的装束刚好对上。 本着英雄相惜的心态,他回以几分恭敬,拱手道:“正是在下。想必阁下就是人称女诸葛的柳军师吧?” “欧阳军师果然好眼力。哎呀,只可惜像你这样的人才却跟在了无能之人的帐下,着实让人心痛!” “你说什么,妖女!”秦扬再次勃然大怒。 欧阳灏很快识破柳澈的阴谋,她在借机离间他和秦扬。于是扬声道:“柳军师此言差矣,欧阳未入帐之时,秦帅就已经是统领十万雷霆军的少年将军,又谈何无能?” “仗着出身好和跟对了人罢了!但现在就不一样了,爹没了,时局大乱,每一份功勋都得靠自个打出来。若离开了欧阳军师你,他的无能就原形毕露了,哈哈!” 秦扬气得瞪大柳双眼,强忍怒火,双手青筋暴凸地抓着弓身。 不等欧阳灏开口,柳澈看向秦扬,接着说:“秦大帅你最好有自知之明,凡事听欧阳军师的,别瞎指挥,不然你这大帅很快就会德不配位被轰下来了。” 柳澈始终留意着秦扬表情动作的变化,发现他听完这番话竟然没那么愤怒了,知道自己骂太过了,快把人整麻木了。 于是她把话头一转,继续道:“你知道你们淮国公主为什么不喜欢你吗?” 果然,话题回到杨晞身上,立即又调动起了秦扬的情绪,他咬牙蹙眉,显然变得紧张和好奇,安静听柳澈说下去。 柳澈煞有介事地道:“她和洛将军成亲前我问过她。我说,哎,那秦扬将门之后,先祖乃开国功勋,爹爹又是禁军统帅,而且人也长得英俊挺拔,你怎么就看不上他,而看上了穷人出身,在官场无依无靠的洛蔚宁呢?你猜她怎么说?” “她说了什么?”秦扬怒问。 “她说……”柳澈清了清嗓子,学着杨晞说话的腔调,模仿着表情说:“我表兄其人,有将门之后的骄傲,却无将门之后的勇谋,只是凭着父亲,凭着出身压阿宁一头罢了!而阿宁不仅心性纯良,更是凭着勇武从一介平民成长为一军将领,前途一点也不比我表兄差。若选我表兄,日后难保不会门庭衰落,但嫁给阿宁却刚好相反。” 秦扬神色痛苦,难以置信,“巺子她真的这么说?” 柳澈又清了清嗓子,从角色扮演中切换回自己,笑着说:“她是不是这么说的你心里没点数码?明眼人都看得出你秦扬无勇无谋,少年靠爹,现在靠军师,哪哪都不如洛蔚宁,换作我是巺子也选洛蔚宁不选你啦!我呀,都不用算你八字,你永远都娶不到你心爱的公主,你没那个命,哈哈哈……” 城楼下响起柳澈和孟樾、谢摇云那清澈如银铃般的笑声。 秦扬看着她们捧腹贱笑的样子,终于忍无可忍。 “我让你再说!” 说完推开欧阳灏,拉弓搭箭,对着柳澈一箭射出。 孟樾和谢摇云时刻警惕着,一看到他抬手,孟樾就横枪挡在柳澈面前,铮的一声挡掉箭矢。而谢摇云则护着柳澈调转马头往军阵中跑回去。孟樾随后紧跟。 霎时间,城楼上的箭矢如黑雨般射来,孟樾和谢摇云骑着马向前冲,同时回头不断地挥枪挡箭,最后护着柳澈顺利进入军阵。 盾兵重新围上来,把箭雨拦截在阵外。 第216章 引敌出城 ◎本帅意已决,今夜就出兵。◎ 衡北城离清宁军大营三十余里,柳澈从清晨出发,到夕阳西下仍未归来。洛蔚宁担心她们被秦扬攻打,站在城楼上忐忑不安地眺望远处,这样就能第一时间发现回来搬救兵的士兵。 等了将近半个时辰,终于看到一行人马出现在夕阳光里,且正慢慢地迎面走来。为首者一袭鲜红衣裳随风飘扬,张扬而显眼。不用怀疑,正是柳澈。 “终于回来了!”洛蔚宁高兴道。 队伍越来越靠近城门,洛蔚宁看清所有人的面孔,然后下令开城门。 柳澈看到城楼上那个笑脸相迎,不断冲她们挥手的人,对左右两边的谢摇云和孟樾道:“我跟你们说,今日在衡北城外我对秦扬说任何有关淮国公主的话都不能告诉洛蔚宁。” 孟樾和谢摇云听罢,都抿嘴笑了。 一开始两人就很纳闷柳澈为什么拒绝洛蔚宁一起去衡北城外,直到返程的时候才终于明白。原来柳军师找到的秦扬的弱点和欲望,跟她们洛将军的一样,就是晋廷的淮国公主! 要是让洛将军一起来,以她对杨晞的在乎程度,怎么可能允许柳军师借着她的名义胡编乱造刺激秦扬? 柳澈左右瞥了一眼,发现她们在笑,无奈道:“这也怪不得我呀,要是不借我们将军夫人的名头来用用,哪能把那秦扬拿捏住?” 谢摇云道:“放心吧,柳军师,不管洛将军怎么问我们都不会说的。况且我觉得柳军师的做法也没什么不好,难道就只准他们利用将军夫人拿捏洛将军,不准我们用淮国公主拿捏那秦大帅?” 孟樾也道:“对呀,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柳澈也相信,杨晞一定不会介意她利用她来刺激秦扬,只要她们打败晋军,尽快收复汴京,想怎么用都行的。 入城以后,洛蔚宁果然问起了今日柳澈对秦扬说了什么,柳澈只说了离间秦扬和欧阳灏那部分,洛蔚宁并不认为这能刺激到秦扬,达成离间,于是继续追问,柳澈只是含糊其辞地说了几句,搞得洛蔚宁摸着脑袋纳闷。 柳澈拍了下她肩膀,道:“放心吧,估计不出三日,秦扬就会主动出城攻打我们。” 且说秦扬从城楼回去后,柳澈的话像魔咒般始终在脑海挥之不去。 “若离开了欧阳军师你,他的无能就原形毕露了。” “秦大帅你最好有自知之明,凡事听欧阳军师的,别瞎指挥。” “我表兄其人,有将门之后的骄傲,却无将门之后的勇谋。” “明眼人都看得出你秦扬无勇无谋,少年靠爹,现在靠军师,哪哪都不如洛蔚宁。” “我呀,都不用算你八字,你永远都娶不到你心爱的公主……” 一句又一句交织回响,其中还夹杂着柳澈清脆的嘲笑声,怒火在胸腔燃烧,大脑变得混乱。 “啊……” 秦扬厉吼一声,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在面前的书案上乱拨一通,把桌上所有书籍、信函都扫落地上。 他怒目大睁,怒气急喘,好一会才逐渐平息下来。 他想起自己对向从天和杨晞说过,等歼灭周军,为大晋完成统一大业,将功补过,再与公主行大婚之礼。可如今却龟缩衡北城,谈什么歼灭周军? 秦扬思虑一夜,翌日就命左副将和军队副将军整顿兵马粮草,准备出城进攻清宁军。 欧阳灏得知后,火急火燎地走到军署议事堂,对正在和其他幕僚、将领商讨作战计划的秦扬道:“大帅这是在干什么,不是商定好固守不出,以退为进吗?” 秦扬看着欧阳灏站在自己面前,激动地质问的样子,怒火骤然从心底升腾起来。这人仗着才华,素来目中无人,自从那次他嘲笑兵部侍郎后,他就对他有所厌恶,只是后来欧阳灏献策擒住洛蔚宁,立下大功,对他的赏识之情暂且胜过了厌恶。 如今他仗着在汴京得向从天赏识,连升四级的恩宠,变得更加目中无人。一来到就气势汹汹地质问他,俨然不把他当做大晋一人之下的兵马元帅。看来是他屡次接纳欧阳灏的献策,让欧阳灏产生了自己可以主宰战事,所有人必须对他言听计从的错觉了。 不过想到柳澈有意离间他们,避免中计,秦扬忍下怒气。 冷淡道:“本帅改变主意了。” “为什么?大帅是不是听信了那柳澈的话?此人工于心计,你千万不能落入她的陷阱!” 秦扬直视欧阳灏,神情严肃:“与那妖女无关。两军僵持不战,对我军也是一种消耗。万一洛蔚宁一直不打,我们要等到猴年马月?” “周军不可能不打的。现在两淮粮仓在我们大晋手里,我军军粮、物资比他们多十倍有余,他们耗得过我军吗?这场战事谁沉得住气,谁就胜利。” 秦扬又道:“那欧阳军师,本帅问你。我们晋军兵强马壮,粮草充裕,本来一路南下,一直占据主动权,为什么现在龟缩衡北城,成了被动一方?从古至今,本帅就没听过光靠防守一统天下的!” 秦扬的话听着还挺在理的,欧阳灏差点被他说服,然而他很快发现这番理论的破绽,忙道:“不是不进攻,而是现在时机未到。再耗上一月,周军的粮草和士气消耗得差不多再进攻才能取胜。现在出兵,无异于送死!” 看着欧阳灏自负的模样,秦扬的耳际忽然又响起了一句话。 “秦大帅你最好有自知之明,凡事听欧阳军师的,别瞎指挥。” 然后回过神来,不耐烦道:“行了,本帅意已决,今夜就出兵。” “大帅!” 欧阳灏掷地有声,语气激动,在秦扬听来像是警告,怒火终究爆发了出来。 秦扬双掌用力拍在身前的桌上,屋内响起“砰”的一声巨响,所有人吓得身躯一震。 他怒目圆瞪,对着欧阳灏,“你是不是以为整个军队,只有你有资格调兵遣将;是进是退,只有你有资格决定?” 欧阳灏很快从惊吓中缓过来,目光无畏地直视秦扬,内心百感交集,愤怒、失望、嘲笑。 最后唇角翘起,对秦扬拱手道:“大帅多虑了,属下不过一介小小幕僚,哪敢僭越?既然大帅已决定出兵,那属下请命驻守城内,随时等候大帅归来。” 秦扬清楚欧阳灏提出驻守衡北城的意图,不过是担心兵败被连累罢了!还未出兵就认为他会兵败,这人果真自大,真以为离了他什么都做不成。 “好,还请欧阳军师守好衡北。” 秦扬懒得再跟欧阳灏争论,只要别拦着他出兵什么都好说,所以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 他要早日荡平周军,为大晋统一天下,然后以江山为聘,和杨晞完成大婚之礼。 子时刚到,秦扬带着左副将率领上万士兵突然袭击周军营寨。由于连日来周军多次到衡北城外企图引他们出城皆以失败告终,所以秦扬自以为这次袭击出人意料。孰料刚攻入周军营寨,发现士兵寥寥无几。且周围布满了机关,箭矢像黄蜂般从西面八方射来。同时,地上接连发生爆炸,许多士兵被原地炸飞,肢体散落各处。 一会,两边和背后涌出无数敌人。 马儿嘶鸣,士兵惨叫,晋军刹那间乱作一团。 秦扬坐在马背上,惊恐地环视四周,这才相信柳澈和洛蔚宁早就料到他会主动进攻,从而布下众多埋伏。而他,竟然真的乖乖进坑了! 他愤怒地厉吼一声,猛地挥起红缨枪杀向周军。 大战到天明,秦扬和其左副将才带领士兵杀出了退路。 东西两个方向都有周兵挡住去路,秦扬迫于无奈,只好带着残兵沿着来时路逃回衡北城。 洛蔚宁、孟樾、谢摇云率领数千士兵追到衡北城外。 只见衡北城城门紧闭,城楼上站满了弓箭手,严阵以待。 欧阳灏和副将军及一众将领、幕僚立在城楼中间,看着秦扬带着仅剩的上百名士兵往城门撤退,身后是黑压压的追兵。 护城河对面,秦扬在手下的掩护下策马跑在最前头,手里紧握红缨枪,头上的盔不知所踪,脸上、身上沾着黑色火灰和暗红血迹,又脏又狼狈,他边逃边向城楼声嘶力竭地喊。 “快开门,开门……” 顿时,城楼上众人陷入了左右两难的境地。 秦扬乃大晋兵马元帅,不开城门,难道看着他死在衡北城外?开城门,身后的追兵必然蜂拥入城,衡北城铁定失守。 第217章 欧阳灏之死 ◎没见过被狡兔算计烹走狗的◎ 副将军慌忙看向欧阳灏,“欧阳军师,怎么办?” 欧阳灏凝神望着停在护城河对面的秦扬,以及他身后和周军厮杀在一起的士兵。己方的士兵陆续倒下,最后只剩寥寥无几,而周军仍如密密麻麻的蚂蚁扑噬过来,最后包围了秦扬。 秦扬挥动红缨枪在围困中拼杀,俨然困兽犹斗,命悬一线。 欧阳灏身边的人焦急不已,有人催道:“再不出城救援,秦帅就撑不住了!” “欧阳军师,快开城门救援吧!”开口者是秦扬留在城里的右副将。 欧阳灏思忖着,若开了城门,衡北城必然落入周军手里,晋军只能退回淮东路,这就意味着他们好不容易推进到衡湖路的战线,都因此丢失。一旦溃败,对士兵造成的情志冲击不比□□的伤害要小。 兵家争斗,明面上拼的是士兵的力量和数量,实际上最重要的是士气。一旦士气衰败,大晋命不久矣。 衡量过后,欧阳灏深呼了口气,道:“城门,不能开!” “什么?”秦扬的右副将大惊失色,“欧阳灏,大帅要是出事了,难道你不怕官家怪罪?” “我这么做全是为了大晋!” 欧阳灏去了一趟汴京,见过向从天,对他和秦扬的关系摸了个大概。秦扬于向从天而言,不过是一颗打天下的大棋罢了。若大晋江山不保,要秦扬有何用?江山不能没,兵马元帅却可换。他相信向从天不至于蠢得这点轻重都分不清。 更何况自从秦扬和公主的大婚被延迟后,秦扬郁结心中,性情变得阴晴不定,被敌人几句话就操控了情志。欧阳灏已经对他失望了,弃了他另择明主也未尝不可。 “衡北一旦丢失,大晋就离败亡不远了。” 他转脸看向副将军,道:“于将军,要是秦帅没了,军队以后就靠你了。” 于将军听出欧阳灏的言外之意,望着欧阳灏,震惊又激动,然后点了点头,“好。”眺望护城河对面的战况,高声道,“就按欧阳军师的意思,谁都不得开城门,否则格杀勿论!” 他们不知道,在欧阳灏决定不开城门之际,秦扬的右副将就悄悄地朝后方的一名士兵使了个眼色,这名士兵匆匆跑下城楼,迅速赶往军营找到了另一名秦扬的亲信将领。 这名将领率领麾下的千个士兵匆匆跑到城门下,抽刀出鞘,厉声道:“打开城门,违令者死!” 守门的士兵一时慌忙不知所措…… 城楼上,欧阳灏和于将军等人听闻厮杀声,急忙跑到城墙朝里的一面低头看去,只见士兵杀成一团,地上鲜血淋漓,躺着大片尸体。 欧阳灏来不及指挥平乱,城外就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护城桥落下了。 接着城门大开。 “冲啊……” 秦扬的亲信将领率领士兵冲向护城河对岸。 欧阳灏见状,惊得脸色煞白,目瞪口呆。 另一边,洛蔚宁看到城门开了,晋军冲出城外,顿时大喜。 “他们出来了。”张开握着红缨枪的手,高呼,“杀……” 她骑马冲在最前头,带着身后一众士兵向敌群冲去。 趁着混乱,洛蔚宁领着士兵顺利冲进衡北城内,与晋军进行了激烈的巷战。晋军士气奔溃,不到半日便弃城逃了。` 清宁军如从前那般,每收复一城,先派士兵清理战场,然后发布安民令,协助城内百姓修复毁损的商铺或房屋,对饥饿者施粥,对病弱者施药。城内百姓见他们不似当初晋军入城那样烧杀抢劫、奸淫掳掠,而是军纪严明,非但不叨扰百姓,还给予救助。确信他们是一支仁义之师,不久,受惊的百姓纷纷出门,恢复生活与经营。 另一边,晋军被孟樾和谢摇云率兵穷追,仓皇逃出了衡湖路,期间孟樾本有机会擒住秦扬,但想起出征前柳澈嘱咐过的,“失去欧阳灏的秦扬再也难成大事,先除欧阳灏。欧阳灏不死,不杀秦扬。”故而停止了追击。 秦扬躲入淮东路南部的一座小城,吓得好几天才缓过来。 这日,部将终于把逃窜路上走散的欧阳灏抓住押进了城里。 欧阳灏双手被反绑身后,看着秦扬端坐于交椅上,仍坚持不下跪,面色泰然自若。他想,虽然他当日坚持不开城门救秦扬,可秦扬吃了这场大亏,日后还得仰仗他筹谋战事。他坚信秦扬不会杀他的,否则就是自掘坟墓。 秦扬起身,边在欧阳灏身边逡巡打量,边歪嘴阴笑,一副落井下石的模样,“前段时间本帅才在官家面前举荐欧阳军师,今日军师就背刺本帅,想另择明主,未免太不厚道了?” “欧阳多谢大帅举荐,但当日拒开城门并非背叛大帅,而是为大局着想。” “哦,大局……我看你是想本帅死!”秦扬突然面容扭曲,狠狠地一脚踹在欧阳灏的膝盖窝上,使他跪倒下来。 “我秦扬是大晋兵马元帅,没了我还谈什么大局?叛徒!来人,给本帅拖出去斩了!” 话音未落,秦扬的左右副将便从门外走进来,一人一边押着欧阳灏的臂膀。 秦扬的做法出乎欧阳灏意料,他惊道:“秦扬,你疯了,你敢斩我?” “为什么不敢?” “这次惨败正是你不听我劝,没了我,你以后拿什么打赢清宁军?” 秦扬听了这句话,神色一怔,又想起了柳澈说的那句“凡事听欧阳军师的,别瞎指挥。”恨得咬了咬牙,然后嘴角又翘起一抹阴笑。 “被那妖女吹捧两句,你还真把自己当一回事。” “本帅需要的是忠心耿耿的幕僚,不是一个宁愿眼睁睁看着我死也不愿开城门的白眼狼!纵使你再有才华,终究也是个背主之徒。放下你那恃才傲物德性,下辈子继续练吧!” 秦扬说完,朝左右副将挥手,示意把人带下去,同时转身离开了堂屋。 欧阳灏被押着,半被动半主动地往外走,昂首阔步,脸上始终不露怯色,还边走边愤怒地嘲讽道:“见过狡兔死走狗烹的,没见过被狡兔算计烹走狗的。天下至蠢,非你秦扬莫属……” 第218章 履约 ◎难道女子的命就贱如草芥吗?◎ 几日后,正当洛蔚宁和柳澈、孟樾、谢摇云、胡昆等人在军署商议作战计划的时候,黄月高兴地走到门口。 “洛将军,有好消息。” 众人循声望去。 “进来说。”洛蔚宁忙道。 黄月走到众人面前,道:“欧阳灏死了,是秦扬下令斩的。” 听罢,所有人都惊喜不已。 “我们柳军师可真厉害,略施一计就让秦扬和欧阳灏狗咬狗,自相残杀了。”洛蔚宁首先笑着道。 接着,孟樾附和,“就算那欧阳灏连升四级又怎样,遇上我们柳军师还不是手下败将?” 胡昆也道:“想当日我们清宁军被欧阳灏整得可惨了,得亏柳军师出手,终于报了这大仇!” 纵使柳澈平时有多爱贫嘴自夸,有多骄傲,此刻也架不住他们接力一般的夸赞。 难得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摆摆手道:“哎,天时地利人和罢了!” 最关键的还是人和。欧阳灏不随秦扬出征,此乃一和;清宁军上下不顾性命,冲锋陷阵,逼得秦扬退回衡北城外,此乃二和;欧阳灏自作聪明,拒不开城门救人,此乃三和。 缺了哪一和,欧阳灏都死不去。 喜悦的气氛逐渐缓和下来。 谢摇云感叹道:“这秦扬真是又蠢又狠,欧阳灏多次献策立功,杀他不是自掘坟墓吗?” 洛蔚宁思考片刻,道:“依我看,他杀欧阳灏未必完全出于私仇?衡北城这么重要的一座城丢了,士兵也折损过半,总得要给朝廷一个交代。那欧阳灏连秦扬的生死都不顾,再留在身边无疑是放了一团随时会爆炸的火药,不如斩了,顺便把责任推到他头上。” 洛蔚宁的推断也正是柳澈的想法,柳澈先是为洛蔚宁越来越聪明,越来越能洞悉人心而暗自高兴,高兴之后,忽然兴致上来,故意阴阳怪气道:“看来还是将军更懂将军呀,就是不知同样的情况下,洛将军会不会也和那秦大帅一样,把军师给斩了?” 此话一出,洛蔚宁立即打了个激灵,而孟樾、谢摇云和胡昆则不约而同地低头憋笑,留下她手足无措。 一会,洛蔚宁嘻嘻笑了,说:“柳军师这话可不经说的,我们怎么会遇上同样的情况呢?一则,柳军师重情重义,不可能为了一城一池眼睁睁看着我死;二则,柳军师聪明绝顶,肯定既能救我于水火,又能不丢一城一池。” 洛蔚宁这番话很好地化解了柳澈的问题,柳澈对此甚为满意。 她说过,她追随的是洛蔚宁这个人,而不是大周,更不可能是那一城一池。为了救洛蔚宁,丢掉多少座城池她也在所不惜。 看来洛蔚宁都听在耳里并记在心里了。 清宁军在衡北城休整了几日,趁晋军未缓过来,洛蔚宁又立即率兵北上,凭着高涨的士气,短短一月,连克数城,又将大周的战线往北推回到淮东路中部。 捷报频频传至大周朝廷,周帝赵珙为之喜悦振奋,向清宁军送去了一份又一份的嘉奖册封圣旨。最后,清宁军诸将及黄月、军务总管罗三问都得了朝廷册封,柳澈官至四品大夫,而洛蔚宁拜镇国大将军兼任淮东路经略使,总领淮东路军政大事。 那日,天色阴沉沉,下着濛濛细雨。 清宁军刚攻下一城,洛蔚宁命胡昆镇守,自己则和谢摇云率领部分士兵返回淮东路路府曲州城。雨虽不大,但下了相当长时间,以致官道上泥泞不堪,步兵的双脚,骑兵的马蹄踩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走得艰难缓慢。 洛蔚宁骑着白马,走在队伍中间。她身上穿着厚重的银色甲衣,战盔下,那张因长期军旅生活而变得棱角分明的脸,尽管沾满了雨水,仍一丝不苟地目视前路。 一路回来,几乎每隔十里就能看到一具倒下的尸体,他们或是病死、饿死,又或是遭遇土匪流寇遇难。尽管自向从天作乱以来,她经历过无数的腥风血雨,见过无数的死人,但每当看到受战乱牵连,在路边倒地不起的平民,心里还是会揪着痛。 此次返程,时间不那么紧迫,洛蔚宁就令士兵在附近找个地方将路上的尸体埋了,若死者身上有名姓或家族信息,便写在木板,立于坑上,好方便日后亲人认领。 忽然,洛蔚宁听闻微弱的啼哭声,像是猫叫一般。她凝神细听,确认声音是从前方传来的,且不是猫儿叫,而是婴儿啼哭。随着队伍的前进,声音越来越清晰响亮。 “快去瞧瞧!” 前方一名步兵得了命令,立即跑上前去,在路边一处草丛旁停下脚步,回头高声道:“将军,是一个婴孩!” 洛蔚宁忙道:“快抱过来!” 士兵抱着婴孩一边用衣袖擦拭婴儿脸上的雨水和污迹,一边跑向洛蔚宁。 洛蔚宁立即下马,接过婴儿。 襁褓十分单薄,仅仅是一块破麻布,还被雨水湿透了。从婴孩的脸和身形看,估摸出月不久,面黄肌瘦,不知被扔了多久,哭声已经失去了中气。 洛蔚宁看着怀里的婴儿,顿时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当初她何尝不是跟这婴孩一般,被抛弃在草丛里?要不是奶奶救下她,她的结果恐怕就是哭绝身亡,然后被野兽吃掉。 她立即命士兵搭帐篷,原地休息。 把婴孩带进帐篷里,脱掉襁褓,发现是女婴,跟自己一样,心蓦地一痛。她顾不得多想,赶忙给她包上干爽厚实的布,又让一名女兵先给她喂了点糖粥,然后再服军医送来的温阳益气的药。 逗留了一日,女婴服药后,肌肤恢复了血色,能够安恬地睡觉,天气也恰好放晴,于是军队又重新出发。 回到曲州后,洛蔚宁就把婴儿交给了军队的后勤女兵营照顾。但这件事却让她从心底蔓延起一股伤痛。她回想起那年上元夜,她和杨晞,还有赵淑瑞、柳澈四人在梅园里煮茶聊天,她们约定好以后若得了权势,一定要改变天下女子的处境。 如今她拥有军权,还总领着淮东路的军政,就算未收复江山,也该为她们的夙愿做些事情了。 她先和柳澈、罗三问商议,制定出计划后便召集了军营里一些有才干的女子到议事堂,其中包括孟樾、谢摇云、璇玑、黄月、洛宝宝。 洛宝宝作为洛蔚宁的家眷待在军中,平时就帮黄月打打下手,整理、撰写一下文书。洛蔚宁这会要做什么事,竟把她也叫来旁听了。 她带着疑惑在位置上坐下。 屋内安静了,洛蔚宁开口道:“我洛蔚宁能有今日,除了许多将士出生入死,替我卖命,还仰仗了诸位的忠心支持。如今我不仅统领着清宁军,还手握淮东路政务大权,是时候做些事情,培养一些像你们这样的女中豪杰了。” 听了洛蔚宁的开场话,座间众人都目光灼灼,安静听她说下去。 “前几日回程的路上,我在雨中捡到一个女婴,不禁想起自己身世。二十多年过去了,在人们遇上困境的时候,还是会首先抛弃女儿,难道女子的命就贱如草芥吗?如今正逢战乱,别说抛弃女儿,抛弃儿子,易子而食的情况也不少见。所以我打算在曲州城里建一个育儿堂,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婴儿和小孩。这样的话,待到收复江山后,也多一些人力。” 洛蔚宁把筹建育儿堂的任务交给了在座的两名女兵,命她们到民间招募一些人手照料接受的婴孩。 接着道:“千百年来,朝堂不见女子身影,不是女子天生不如男子聪明,而是她们被律法遏制在外,从而得不到读书明理的机会。所以我还要在筹建女子学堂,无论贫穷还是富贵人家的女子,只要想读书,都可进来。至于办学的钱财,就收富贵家族女子的学费来帮补贫穷出身的女子。” “此举甚好!”柳澈高兴地道。 女子入朝为官,不是一纸公文说允许那么简单,相应还要匹配大量有才学的女子。现在建学堂培育女子才干,待收复江山后就不缺女官人选了。 “这个女子学堂无论是少年,成人还是年老女子,都可接收。宝宝……” 洛宝宝听到洛蔚宁突然点自己名,吃惊地嗯了一声。 “筹建学堂的事就交给你和黄月了,人手不足的话,再从后勤营里挑几个帮手。” 洛宝宝听后,眼睛似被点亮了一样。 她自小爱读书,即使洛蔚宁愿意做工给她交束脩,很多学堂的夫子都不愿意教授女子,唯一愿意的也怕遭人非议,只允许她旁听。 女子学堂,是她自小到大梦寐以求的事物。没想到现在她真的可以筹建女学,打破世俗窠臼,为自己圆梦,为天下女子圆梦,这种感觉就像做梦一样。 “我知道你有过人的才学,等学堂建成,就由你教授少年女子。” “好,我一定要尽快把学堂建成!” 洛蔚宁见洛宝宝激动得热泪盈眶,情不自禁地露出温柔的笑容。 她的妹妹阅览无数,才华横溢,只是碍于女子身份没法在社会上施展拳脚。现在她有能力了,是时候给她机会历练历练,说不定日后能做她的左膀右臂。 第219章 罗三问论财富 ◎财富是什么,财富从何而来?(修改)◎ 除了创办女子文化学堂,洛蔚宁还任命两个女兵筹办女子武学堂,让喜爱文化的女子读书,体格好的女子学武以补充兵源。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各司其职。 虽说上战场九死一生,但乱世之中,不上战场的女子又好过到哪里去?不论是否有很多女子愿意从军,洛蔚宁起码要提供机会,让有志于此的女子选择。 听完所有计划后,在座的人几乎都振奋而期待。 只有黄月愁道:“洛将军的计划固然要施行的,可是,军费尚且紧张,去哪儿搞那么多经费?” 柳澈笑道:“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清宁军不是还有罗总管吗?” 大家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罗三问。 罗三问谦逊地笑了笑,道:“召集大家之前,洛将军就与我商量过了。我非常赞成洛将军的想法。改变天下女子的处境,我们不做就没有人会做了。虽然军费紧张,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但有多少钱办多少事,少办也比不办好。为了支持洛将军的计划,我便拟了一些农商条令,打算在整个淮东路施行。” 说完从座位起身,在席间信步一样的姿态走着。 徐徐道:“洛将军从《老子》悟出营魄抱一之理后,就在清宁军全军上下推行打坐训练,随着训练得越多了,士兵越来越清心静气,越来越接近营魄抱一境界。可以说,清宁军士兵武力大增,伤亡大减,成为一支强悍之师,少不了洛将军的那次悟道。” 听着这番话,所有人都将目光移到了洛蔚宁身上。 洛蔚宁突然被夸,心里怪不好意思的,但身为见惯大场面的一军统帅,只是淡淡一笑,继续专注听罗三问说下去。 “而我虽然未曾上战场,但也恪守洛将军的规矩每日打坐。最近打坐之际想着该施行什么样的农商条令,才能使淮东路的百姓生活得更宽裕,从而交上更多的赋税。忽然有一天发现洛将军所悟之理,原来也可以用来指点农商。” 大家平时所理解的营魄抱一就是无论上战场还是吃饭、睡觉都要专心致志,这会罗三问还能用来指点农商,她们愈发的好奇,甚至有人迫不及待地道:“怎么用,快说说?” 罗三问微笑道:“老子言,营魄抱一,专气致柔,复归于婴儿。若营魄抱一乃复归婴儿之道,那发展农商何不从复归婴儿之道入手?” “财富是什么,财富从何而来?上古之时,人们以草叶为衣裳,以洞穴为屋宇,只有果腹之求,就只需打猎摘果。猎物与果子便是那个时候人们的财富。有人擅长打猎,有人擅长摘果,于是人们出现了以物换物之举。等到进入中古时期,智巧渐多,人们除了果腹,还有美食、衣裳、房屋,各式各样之需,人们需要的东西日渐繁多,以物换物难以再施行,于是出现了货币。人们通过劳动赚取货币,然后再用货币换取所需。可见,无论这世间出现了多少东西,多少行业,万变不离其宗,财富复归于婴儿以后就只是:人们的需要与劳动。” “所以我想,要增加淮东路的财富,唯有从百姓的需要上入手,有需要百姓才会去劳动,劳动赚取的收入,部分用作赋税上缴清宁军,部分用于购买他们需要的物资,而提供物资的商人赚到了财富,也会有部分上缴赋税。越多的老百姓参与劳动,劳动的时间越长,那清宁军就能收取越多的赋税。想要让大多数老百姓辛勤劳动,我们就必须掌握或创造出老百姓更多的需要。” 罗三问这番论述将财富化繁为简,直指财富本质,即便是孟樾、谢摇云等平素鲜少读书的武将都听懂了,更不论洛蔚宁、柳澈、黄月等人。就是听着听着,她们觉得背脊突然凉凉的。 看着大家略有惊恐的神情,尤其洛蔚宁,还有点做贼心虚似的,罗三问笑了笑,继续道。 “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虽然现今世道不好,清宁军需要大量军费物资,可我制定的条令,还是尽量争取让清宁军与老百姓两相获益。” 她制定的条令大致从衣食住行等百姓的刚需着手。 正直战乱时期,耕地丢空不少。她先确保耕者有其田,然后把无主的土地收归官府,成立耕种集团,然后由能者负责募集人力耕种; 其次,米粮、盐、织造、转运业等全都要牢牢掌握在官府手里; 鼓励和奖励能工巧匠,尤其是创造出利于水利和农耕工具的匠人; 增设集市,鼓励各行各业的人闲时制作手工艺品到集市摆摊,促进买卖流通; 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如今艰难之世,人心惶惶而压抑,正是需要治疗情志的时候。条令鼓励文人创作,官府牵头,富商出资增设书肆和瓦舍勾栏。但为了防止百姓耽于玩乐,不事农桑,艺伎入籍必须得到官府允许…… 林林总总十几个条令,洛蔚宁和柳澈听了都甚为满意,这些条令既不损害普通百姓,又能增进赋税收入,唯一有亏损的只是富商。这正符合了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她们当即通过条令,把推行任务全权交给罗三问。无论效果如何,总得迈出步伐试试的。 且说向从天改周立晋后,引得北境许多官僚和士族不满,在北境又起骚乱。 南边节节败退,如今又后院起火,向从天焦头烂额,夜以继日地审批奏折、商议对策。刚从垂拱殿回到福宁宫,又遇疏影求见。此时他正满身疲态地坐在龙椅上,手扶额,肘撑椅子把手,合着眼睛听疏影汇报杨晞的情况。 “公主越来越不爱走出寝殿,整日萎靡不振,吃得也不多,导致身体越来越虚弱了。” “药呢?” “药倒还愿意喝,只是光喝药疗效不大。”疏影迟疑片刻,“公主说,她想回以前和洛蔚宁生活过的宅子住住。” 疏影悄悄抬眼注视向从天,回应她的是平静的表情和长久的沉默。 这时,内侍都知匆匆入殿,道:“官家,太子殿下求见。” 向从天缓缓睁开眼眸,坐正身体,“让他进来吧!” 疏影见状,不等向从天打发就识趣地退下了。 向恒满面喜悦,步伐匆匆地入殿,看到在自己面前浅施一礼的疏影,他的笑容敛起,隐隐担忧起来。 他走到殿中间,朝向从天行礼后就问:“妹妹身体近来可好些?” “还是老样子。罢了,不提她。你来是有何事?” 向从天问及,向恒才重新露出喜悦,拱手道:“儿臣是来恭喜父皇的!” “哦?” “淑瑞她有喜了,我们大晋要有皇孙了!” 向恒与赵淑瑞初初成亲之时,表面上相敬如宾,实际上只有他清楚对方的疏离。赵淑瑞似乎刻意躲避,一直未履行身为妻子生儿育女的责任。后来他父亲发动政变害死了赵建,赵淑瑞对他恨之入骨,他更是不敢奢望两人会有后。现在这个孩子来之不易,以致于向恒说出来的时候,语气和神情皆难掩激动。 “好,太好了,这孩子来得真是时候!”向从天也高兴道。 最近朝廷上下都在为北境的叛乱焦灼,这孩子的意义,向恒自然是明白的。 笑道:“是呀,儿臣相信天佑我大晋,这一定是个男孩。等这个流着晋周血脉的孩子出生,即可平定北境那帮乱臣!” 自成为太子后,向恒几次请立赵淑瑞为太子妃,向从天便答应他,只要赵淑瑞诞下儿子即可册封。他相信到时候赵淑瑞成为了太子妃,儿子又是皇太孙,大晋未来的皇帝,她的心一定会慢慢归顺大晋的。 有赵淑瑞以前周嫡公主身份出面招安,又有流着晋周血脉的皇太孙,北境那些士族便再无正当理由继续作乱了。 向从天当即给赵淑瑞赐了许多补品及金银珠宝,又问及向恒还需要什么。 向恒忽然颇为为难道:“她想见先周后。” 也就是赵淑瑞生母。 向从天听后沉默了。 就在一个月前,向从天为了铲除前朝余孽,以谋反为名将周后和年幼的周帝缢死,同时受牵连被弄死的还有数十名赵氏近亲宗室。如今赵建所剩的血脉,唯赵淑瑞一人了。 向恒在东宫封锁了这个消息,赵淑瑞还不知情。今日太医诊出喜脉,赵淑瑞向他提请见周后一面,他只好谎称先去请示向从天。 向从天道:“你先哄着她好生养胎,等生下孩子再说。” “是。” 向恒本也打算先瞒着赵淑瑞,等孩子出生,册封了太子妃、皇太孙再告诉她周后的死讯。 向从天忽然又想起疏影的话,遂谴人传口谕,让杨晞搬到东宫和赵淑瑞作伴。这样既有益于赵淑瑞养胎,又能使杨晞的情志舒畅些,更易于恢复身体。 第220章 功高震主 ◎命令她七日内带领清宁军撤出淮东◎ 向从天的口谕传到淮国公主府后,杨晞便迫不及待地命人整理行装,并让樱雪给自己梳洗上妆,尽量把脸上久病的憔悴遮掩掉。 一个时辰后,东宫就派了车驾人马来迎接。 向恒领人在东宫门外等候已久,待杨晞到达后,寒暄了几句,就带着她去见赵淑瑞。 杨晞和赵淑瑞是自小玩到大的闺中密友,向恒想到她们自变故以来几乎未曾谋面,此番一定有好多话要说,于是很快就带着樱雪及东宫的一众内侍离开了。 杨晞凝望着赵淑瑞,思念与泪水充盈在眼眸里。对方的样子还是跟以前一样美丽而高雅,只是经历了人生大变,少了往昔身为公主的骄傲,取而代之的是恬静与谦卑。 而赵淑瑞面对杨晞,纵使心里装了多少怨恨,在看到对方那副苍白憔悴的样子时候,心坎骤然间就柔软了下来。 “淑瑞。” 杨晞小心翼翼地开口,下一刻赵淑瑞就上前抱住了她。一瞬间,两人的泪水都如决堤般流下来,从前所有的恩怨,都在拥抱里的温热化解消散。 “巺子。” “淑瑞,对不起。” “不怪你,我不该怪你的。” 赵淑瑞知道杨晞是被向从天欺骗的,知道她为了救洛蔚宁才接受公主身份,知道她为了洛蔚宁宁愿与秦扬成亲,知道她被软禁了好久,始终没机会来看她。她发生的一切赵淑瑞几乎都知道,她和她一样在受折磨,在挣扎。 “淑瑞,谢谢你!” 两人擦拭眼泪,放开了拥抱,又重新看着彼此。 这段日子赵淑瑞也想明白了,杨晞之所以会参与到杀害她父皇的政变中,皆因当年她父皇害死了她母亲,要是没有这件事,向从天又拿什么来包装自己的野心欺骗她? 她道:“男人之间争权夺利,互相残杀,我们女人凭什么要跟着相互仇视?” 杨晞听后,心中充满了慰藉,然后破涕为笑,再次抱紧了赵淑瑞。 两人冰释前嫌后,仿佛有说不完的话,白天坐在屋里谈,到院子里散步谈,晚上同床共枕又谈,从以前谈到现在,从自身又谈到洛蔚宁,谈到赵淑瑞身体里怀着的孩子。 东宫的花园里,牡丹在春日的暖阳下开得正盛,姹紫嫣红,十分明艳。 杨晞和赵淑瑞并排走在花间的小路上,挽着手臂,边晒太阳、赏花,边聊天。 谈到心中所愿,杨晞说:“我只盼着阿宁尽早打回汴京,要不是还有她,我已经不知道活着的意义了。” 身后跟着公主府的傅长史和东宫一众内侍,杨晞却丝毫不在意她们是否听见,就这样大胆而直白地袒露心意。毕竟汴京朝廷上下,还有谁不清楚他们的公主身在曹营心在汉? 赵淑瑞安慰道:“有个盼头活着就好。我相信阿宁是肩负天命的人,她很快就可以回来和你团聚的。” “那淑瑞的愿望又是什么?” 赵淑瑞神色一滞,手掌情不自禁地覆在了小腹上。 “我希望孩子能平安生下来,然后平安、快乐地长大……我希望,她是个女儿。” 杨晞偏头看向赵淑瑞,心情也随之沉重。 她希望洛蔚宁尽快打回汴京,可打回汴京后,他们向家所有人都逃不了一死。若赵淑瑞腹中是男孩,固然与向家同命运。若是个女儿,倒还有求情活下来的余地。 她沉吟道:“女儿好,一定会是女儿的。” 远处,刚从外面回来的向恒驻足看着花丛中的人,一个她的妻子,一个她的妹妹,沐浴在阳光下,边走边谈,脸上都挂着恬静闲适的笑颜。 向恒看着此刻的画面,心中仿佛流淌着一股暖流。 刚来东宫的时候,杨晞还是一副虚弱憔悴的样子,短短几日,整个人的气息就像重新活过来了一样。而赵淑瑞在杨晞的到来后,原本忧愁冷淡的脸上也多添了许多笑容。 一切都在越来越好了。 …… 日子很快过了大半年,洛蔚宁率领清宁军不仅牢牢守住了淮东路,还往北收复了半个京南路,再一次把战线推回秦渡牺牲前的位置。 北边的晋军吃了大半年败仗,士气沉到了谷底,后来也鲜少发动进攻。为避清宁军锋芒,秦扬还转去了淮西,准备从另一条线南下。 与此同时,清宁军的士兵也疲惫不堪,于是洛蔚宁只好按兵不动,让士兵和百姓好生休养。 淮东地区得到短暂的太平,加上罗三问推行的农商新政,百姓过上了吃饱穿暖的日子,还能在闲暇之际到集市做买卖或听书看戏,仿佛回到了打仗前的太平盛世。 然而好景不长,不久前洛蔚宁收到一则消息,是朝中以前和她有交情的文官秘密传来的。消息言,朝中许多人弹劾她,官家因此下了圣旨,还派陈都知亲自送去。 洛蔚宁此前就听闻朝中不少人非议她在淮东路大肆发展瓦舍勾栏,歌舞升平,简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而且纵容文人针砭时势,流出了许多抨击朝廷的文章。最严重的一条是批判她办女学,任用大量女子,一则祸乱政务,二则有另创班底自立之意。 为此她还写过折子向赵珙说明原因,之后不见赵珙表态,她以为朝中默许了。 当时洛蔚宁和柳澈已随着战线的推进而镇守在京南路,过了十来天陈都知才拿着圣旨来到。 迎接陈都知到军署的路上,洛蔚宁悄然看了他两眼,还是往昔那副不近人情的模样。她心想,此人在庞州害死了秦渡,后晋军攻入庞州,竟然让他侥幸逃脱,嚣张至今,真是苍天无眼。 到了军署议事堂,洛蔚宁引着他到主位,表面恭敬道:“陈都知,请。” 陈都知下巴微昂,狭长的眼睛流露着轻视,在清宁军诸将身上逡巡了一圈,最后回到眼前的洛蔚宁身上。 洛蔚宁、柳澈等人看出来者不善,都安静地立着听他宣旨。 陈都知往身后挥了挥手,站在后面的随从小内侍立即走到他斜前方,小内侍手里捧着个长方盒子,陈都知打开盒子,取出那本明黄色圣旨。 对洛蔚宁道:“官家说了,这封圣旨不读,洛将军您自个慢慢看。” 洛蔚宁顿了顿,谨慎接过,然后打开细看。本以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以不为所动,但圣旨的内容还是出乎了意料,简直让她难以置信。 朝廷连一个修正的机会都没给她,直接罢黜了她淮东经略使一职,并命令她七日内带领清宁军撤出淮东,转到淮西继续遏制秦扬。 这就意味着,她在淮东建造的女学堂、育儿堂都将要停办,她所颁布施行的农商条令,还不到一年就作废了。老百姓好日子还没过几天,可能又要过回从前那种吃不饱穿不暖,精神紧张而压抑的生活了。 寒凉从心底蔓延到全身,她低着头,目无焦点地看着圣旨,好久都没缓过来。 陈都知清了清嗓子,打破屋内压抑的沉默,“洛将军不必灰心,您的功劳官家看在眼里,这只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的权宜之计。待洛将军收复淮西,该是您的官家都会给。” 洛蔚宁深知这番话不过是安抚她,哄她去淮西好好打仗罢了,心中不抱任何希望,但仍收起沮丧的情绪,合上圣旨,朝陈都知揖道:“末将谢官家隆恩。” 然后,她们忍着不适招待陈都知,吃了接风宴,送他到驿馆,又折回军署的时候已是亥时。 柳澈、孟樾、谢摇云、胡昆好奇担忧了大半日,终于看到了圣旨,和洛蔚宁的反应一样,心寒又气愤。 柳澈道:“依我看,朝廷表面上是不满勾栏瓦舍和女学堂,可实际上是担心洛将军在淮东、京南地区声望过高,到时候老百姓认将军不认皇帝。” 老百姓的想法都很朴实,谁给他们过上好日子就认谁。自从农商新政显效后,街上就不乏称赞清宁军、洛蔚宁和罗三问的言论。若她们再经营几年,给老百姓过上富足的日子,依靠淮东路的粮食和贸易资源,完全可以割据一方。 朝廷正是考虑到这点,所以找个由头收回洛蔚宁管理政务的权力。碰巧淮西出了一支战斗力几乎能与清宁军媲美的军队,索性就将两支军队调换过来。那边秦扬西进,这里又有另一支强悍之师坐镇,于是又决定把行宫迁回淮东路。 胡昆不甘道:“我们清宁军把晋军最强悍的军队赶去了淮西,还将淮东经营得安稳富足,结果官家说要就要!” 洛蔚宁立即提醒道:“胡将军失言了。这天下都是官家的,我们身为官家的臣子,收回来的土地自然是官家的。” 胡昆自秦渡死后,就对朝廷产生了不满。方才这番话其实是故意试探洛蔚宁是否有自立之意,但见洛蔚宁几乎是下意识反驳,于是羞愧道:“洛将军教训得是。” 洛蔚宁道:“淮西路还有一半的土地在晋军手里,就算我们都打下来了,估计官家也不会再把政务大权交给清宁军了。” “那我们的女学堂和育儿堂岂不是办不了了?”孟樾紧张地问。 洛蔚宁和柳澈不答,算是默认了。 沉思片刻后,洛蔚宁道:“我试着写封折子,请官家允许我们带这儿的女学堂和育儿堂一起迁到淮西吧!” 柳澈颔首道:“嗯,此事倒可以争取,大不了到了那边不招人呗!” 220-230 第221章 龙凤胎 ◎淑瑞,做母亲是什么样的感觉?◎ 原本朝廷命令洛蔚宁七日内整顿好清宁军,全部撤出淮东路和京南路。但洛蔚宁人在京南路,军令传到淮东也需要时间,况且她还要上表奏请带走育儿堂和女学堂,于是请求陈都知放宽时间,改为十日内撤离。 还没得到赵珙的回复,洛蔚宁就事先命远在淮东曲州城的罗三问、洛宝宝等人一边收拾整理育儿堂、女学堂的物资,一边动员女学堂的学生跟随前往淮西。最后在撤离前两日等到了赵珙的准许,且女学堂的学生几乎都不顾一切地追随她们。 洛蔚宁率领军队撤离那天,天色阴沉沉的,初冬的风冷入骨髓。但几乎全城老百姓都涌到街道两边送他们,不舍地喊着:“洛将军不要走啊!”“洛将军留下来吧!” 许多百姓悲痛落泪,把手里用布囊包裹好的礼品塞进将士们手中。 一名衣着朴素的妇人举着一只藤条编织的小盒子,挤到人群最前面,边追随洛蔚宁,边把小盒子递给她。 “洛将军,这个给你路上吃,洛将军……” 骑在马背上的洛蔚宁闻声看去,不忍妇人在人群中艰难拥挤,于是伸手接过。 “谢谢你!” 妇人停下脚步,抹着泪喊:“洛将军你一定要再回来呀!” 其他人见状,接二连三地给她递礼品,她实在接不过来,只好让下面的步兵帮忙收,收不过来的就让他们带回去。 洛蔚宁看着百姓们悲痛不舍的脸庞,又看向捧在怀里的小盒子,心里突然涌上强烈的无力感,眼眶不自觉就湿润了。 无论自己多么用心经营过这片土地,无论这片土地的百姓有多舍不得她,终究是抵不过帝王的一念之间。可她身为人臣,除了服从又能怎样? …… 遥远的汴京,杨晞自搬进东宫后,一直陪在赵淑瑞左右,经过将近九个月,如今赵淑瑞终于到了将近临盆的时候。 这日胎动得频繁,小腹时不时传来剧痛,赵淑瑞难受得侧躺在床上。 杨晞拉起锦被盖在她身上,然后坐下床前的圆凳陪着她。 “第一次就是双生,我真的好害怕,巺子。” 女人生产就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更何况赵淑瑞这一胎还诊出是双生儿,险恶程度直接翻了翻。杨晞身为大夫怎会不理解赵淑瑞的恐惧? 她牵着赵淑瑞手,微笑着安抚道:“全汴京最好的产婆都在东宫等着了,而且你忘了我是大夫吗?无论如何我都会保你没事的。” 杨晞对自己的医术素来谦逊,方才说出为赵淑瑞性命担保的话,并非自负,而是为了让对方安心。 而赵淑瑞固然相信杨晞的医术,可此时最能让她安心的人不在身边,无论如何都放松不下来。 向恒在宫里得知消息后立即赶回来,来到床边坐下,握着赵淑瑞的手。 关切道:“公主,你感觉怎样了?” 赵淑瑞一见到向恒,急得眼中闪起了水光,哀求道:“我想见我母亲。” 向恒神色一滞。 只听见赵淑瑞又道:“你不是说等孩子出生的时候就准许她来见我吗,你去帮我求求你父亲。” 向恒温声哄道:“现在来不及了,这儿有我还有巺子,不会有事的。你现在只需放轻松,别想太多。” “我就这一个愿望,见到母亲我就好了,为何你一拖再拖?” 赵淑瑞委屈地哭了出来,把脸埋向枕头。杨晞和向恒看得心里揪着痛,轮番哄了好久,她才终于止住了眼泪。 见赵淑瑞浅浅睡了过去,杨晞便跟着向恒到东宫书房,关上门后她就质问向恒。 “淑瑞母亲是不是没了?” 方才赵淑瑞提出要见母亲,向恒下意识的紧张,杨晞都看在眼里。以她对朝政的敏锐以及对向从天的了解,很快就猜了个大概,如今问向恒只是想确认清楚。 向恒无奈叹了口气,“是的,在淑瑞有身孕前就没了。” 他又把关于前周后和小逊帝遇害的前因后果告诉了杨晞。 虽然在杨晞意料之中,可听到向恒描述事情的经过,她还是震惊了。她记得向从天称帝的时候承诺过会善待退位的小皇帝和前周太后、赵氏宗室一干人等,不到一年就背信弃义,把赵氏宗室几乎灭了个干净,真可谓心狠手辣。 难怪赵淑瑞屡次提出见母亲的要求,向恒屡次都找借口拖延。 “我不告诉淑瑞也是为了让她安心养胎。她临盆在即,你千万别在这个时候跟她说。”向恒紧张道。 杨晞又生气又难过。从前她对赵淑瑞隐瞒得够多了,这次又要配合向家人欺骗她。可这一次事关重大,要是告诉她,影响了她的心情,很可能会造成难产。 为了赵淑瑞的性命,她不得不选择再次隐瞒。 当晚四更末,赵淑瑞生下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又过了半个时辰,卯时正的时候,生下了一个女儿。 双生儿子是凶兆,尤其是皇室官僚家族,生下来只能留一个。如今赵淑瑞生的是龙凤胎,实属东宫大喜,国之大喜。向恒激动得立即命人去敲宫门报喜。 赵淑瑞怀胎期间有杨晞调配药膳,身子养得好,胎位也正,生产还算顺利,但毕竟连续生下两个,生完后脸色惨白,满头大汗,完全虚脱地躺在床上。 内侍收拾好了一切就退到一旁,产婆擦拭好婴孩抱到床前。 向恒接过襁褓中的儿子,笑得热泪盈眶。 只有杨晞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赵淑瑞身上,心疼地为她擦着脸上的汗水。 “淑瑞,没事了。” 赵淑瑞虚弱的脸挤出一丝笑容,又发出嘶哑的声音,“我想看看孩子。” 向恒连忙坐下,把怀里的孩子给她看,“淑瑞,这是我们的儿子,大晋的皇太孙。” 赵淑瑞听闻“儿子”两个字,心里骤然一痛,但很快又恢复了慈爱的笑容。接着,向恒把孩子交给杨晞,又从产婆那里接过女儿抱给赵淑瑞看。 “这是我们的女儿,看着真像你。”向恒高兴道。 赵淑瑞望着女儿安恬的睡容,吃力地抬起手,指尖触碰到柔嫩的小拳头,心里总算有了些安慰。她还有个女儿,就算日后晋廷被清算,她还有个女儿有机会活下来。 杨晞一直注视着赵淑瑞的脸色,看着她对儿子、女儿的不同反应,也猜到她的想法。无论儿子还是女儿,都是赵淑瑞十月怀胎孕育,然后在鬼门关前生下的,失去任何一个都会让她痛彻心扉。相信此刻她的心情是矛盾的。一方面希望大周的军队收复汴京,清算向从天,为她父皇报仇;另一方面,又害怕清算之日,她的儿子难逃厄运。倘若为了儿子就盼望大周灭亡,全身心归顺晋廷,抛却杀父之仇,凭她的良心又做不出来。 赵淑瑞的处境,何尝不比自己艰难?杨晞想着,又望着怀里的男婴,心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翌日,后宫门一开,向从天就派内侍送了许多补品和绸缎珠宝等去东宫,作为给赵淑瑞和一对皇孙的赏赐。 孩子出生后的第七天,母子皆渡过了最危险的时期。向从天履行承诺,下旨册封赵淑瑞为太子妃,其子册封皇太孙,其女封兴平郡主。 大多时候,两个孩子都由奶妈喂养照顾,赵淑瑞特别想念的时候才会抱到身边陪伴半日或一宿。 半个月来,杨晞仍然陪在赵淑瑞身边,根据对方身体的变化调配膳食和汤药。在她的悉心照料下,赵淑瑞产后身体非但没出现大碍,还恢复得跟生一个孩子的女人那般快。 这日,赵淑瑞让奶妈把两个孩子送到寝殿,小郡主躺在大床里侧,在锦被的覆盖下睡得香甜,而小皇孙需要人抱着才睡,放下就哭,所以一直在赵淑瑞怀里。 赵淑瑞时而看儿子,时而看女儿,端详着他们安稳呼吸的模样,唇畔轻翘,眼里全是为人母的慈爱。 杨晞坐在床边,看着赵淑瑞抱孩子许久了,于是笑道:“这孩子真会闹人,你手都要酸了,让我来抱吧!” 说完,杨晞不等赵淑瑞回应就伸手接过襁褓,抱着孩子站起来,在床边来回走动。 看着怀里的侄儿可爱得像猫儿般,她的心里既喜爱,又有一丝羡慕,忽然问:“淑瑞,做母亲是什么样的感觉?” 赵淑瑞笑了笑,目光落在身边的女儿脸上,沉思了好一会,缓缓道:“自从孩子出生后,忽然感觉日子有了盼头,以前所受过的伤害,在看到他们的时候,好像都被抚平了。以前总盼着早点摆脱人世,现在却想要多点日子陪伴孩子,看他们长大。活在国仇家恨中太累了,我不想这样了。皇朝更迭,自古有之。有多少亡国公主跟我一样入了新朝后宫,前人都能走过来,我为什么不能?现在我有了孩子,我还有母亲,这已经足够了。” 听她提及母亲,杨晞不禁担忧起来,如果到了瞒不住的那天,她知道了她母亲的死讯,岂不是还要再一次陷入悲痛和仇恨中? “巺子,你会不会因为跟阿宁无法拥有孩子而觉得遗憾?” 听到赵淑瑞问话,杨晞回过神来,目光落在怀里的孩子脸上,陷入了深思。 她跟洛蔚宁同为女子,永远都无法拥有共同的孩子。这算她们的遗憾吗? 大概算吧! 如果她有了跟洛蔚宁的孩子,做了母亲,就不用整日活在对洛蔚宁的思念以及担心她战死沙场的阴影中了,她的日子一定也像赵淑瑞一样有了新的希望。 可是,洛蔚宁若不是女子,她的性情就不会是自己所爱的那样。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若让她再选一次,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她依然会选择和身为女子的洛蔚宁在一起! 第222章 爱子之痛 ◎她不想让儿子坐拥太平江山吗?◎ 尽管北方的晋军有顺军援助,但叛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将近一年还未肃清。 这日向恒从宫里回到东宫,首先就去了赵淑瑞屋里。 当时杨晞与赵淑瑞一人抱着一个孩子,嘤嘤呀呀地逗弄他们。 “来,父亲抱抱。”向恒从杨晞怀里抱过儿子,然后轻轻摇晃着,露出慈爱的笑容,“闹你姑姑这么久,还不打算放她去歇息呀?” 向恒说话的时候有意看了看杨晞,杨晞察觉,于是悄悄离开了屋子,腾出空间给他和赵淑瑞说话。 向恒在床边坐下,看着赵淑瑞道:“公主最近身体可好些了?” 赵淑瑞的注意力全在怀里的女儿脸上,拉着她的小手,笑得温柔慈爱,然后漫不经心地回答向恒。 “多亏有巺子在身边,最近下地走动已经不会头晕心闷了。” “如此便好,这两个孩子,真是辛苦公主了。” 赵淑瑞沉默了一会,悠悠道:“每次看着两个孩子的时候,就会觉得所有辛苦都是值得的。” 赵淑瑞一直在看孩子,故而没发现向恒那副有话想说又难以开口的样子。 今日向从天召见向恒商量北境叛乱的事情,想到如今赵淑瑞已封了太子妃,其子又是皇太孙,大晋未来的皇帝,是时候为夫家的江山出力了。于是便让向恒回去说服赵淑瑞以大周嫡公主的名义写招安檄文。 向恒不敢推辞,故回到东宫就来找赵淑瑞。 他酝酿良久,终于开口,“宫里的人都说我们的儿子很有福气,既是大晋未来的皇帝,又延续了大周的血脉,孩子出生预兆着大晋即将开启太平盛世。” 听罢,赵淑瑞的笑容凝固了一下。 “要是真太平就好了。” 她倒希望她的孩子们活在太平盛世里,哪怕做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也好。可现实是大晋一片混乱,在南有她的皇兄分庭抗礼,在北有许多落草为寇的前周官员发起叛乱。她甚至认为向家天下撑不了几年了。 向恒忙道:“现在大晋虽然南北受敌,但我们的孩子出生后就不同了!” 赵淑瑞抬眼看着向恒,有点不解。 “北境叛乱的那些头儿,都是以前大周的旧臣,他们打着复兴赵氏的旗号到处作乱。但现在我们的儿子成了大晋的皇太孙,大晋未来的皇帝,他不仅是向家人,还有你赵氏的血脉,所以他们还有什么理由叛乱?” “公主,为了我们的孩子未来能够坐拥太平江山,不如就写一篇招安檄文,以你和我们孩子的名义去写,这样北境的叛乱师出无名,很快就能平定下来了。” 向恒三句不离他们的孩子,以为了让孩子坐拥太平江山的名义发出请求,言辞之恳切,令赵淑瑞难以拒绝。 “这……” 见她一副为难的样子,向恒继续道:“这天下迟早是我们孩子的,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平定天下,把一个安稳繁荣的江山交到他手上,这样他就能少吃很多苦。公主难道不想吗?” 赵淑瑞看着儿子的脸,心里挣扎得难受。 她很清楚,这篇檄文一旦发出去,意味着她彻底归顺向家,以大周嫡公主的身份承认向家王朝。可向家王朝未来都是她儿子的,她不想让儿子坐拥太平江山吗? “我想的。” 自从她做了母亲后,她就觉得自己变了,变得一切以孩子为先,把孩子看得比任何事物都重要。她竟然希望大晋和大周永远像现在一样南北分治,既不用洛蔚宁牺牲,她的儿子也永远不会被清算,平平安安活到老。 她变得自私,变得没有底线,竟然想为了孩子背弃大周。然而自小到大接受的忠孝仁义教化又使她清楚这样是错的,它们像一道咒语时时刻刻折磨着她。 她该怎么办? “容我再想想吧!” 夜里,孩子都交给奶妈和内侍照顾,赵淑瑞依然和杨晞相互陪伴就寝。 墙角一盏宫灯燃烧着,在偌大的寝殿里显得很是昏暗,刚好适合入睡。 床帐内,两人平躺而睡,被子刚好盖至脖颈。 杨晞正准备入睡,忽然听闻赵淑瑞说话。 “巺子,我好像明白了。” “嗯?”杨晞闭着眼,慵懒地回了一声。 只听见赵淑瑞继续道:“我记得以前跟你说过,在认识你之前,我在宫里和姐姐们一直玩得很开心。她们心地纯良,而且都很宠我,就算后来开府成家了,也时常回宫陪我说话。但直到她们的孩子出生,一切就变了。她们变得不爱来找我,变得斤斤计较,变得口是心非。表面上姐妹相亲,实际上为了夫家在父皇和母后面前搬弄是非。” “她们变得那么庸俗、可恶,我以前很讨厌这样的她们,也常常觉得很难过。直到现在,我有了孩子,我终于明白她们为什么变成那样了。” 杨晞听出赵淑瑞语气里的痛楚,缓缓睁开眼睛,偏头看她的时候,对方已流泪满面。她连忙转过身,搂着赵淑瑞。 “淑瑞,怎么忽然想这些了?” 然后,赵淑瑞边抽泣着,边把今日向恒对她的请求告诉了杨晞。 “我居然想为了孩子答应他。我害怕向家覆灭连累孩子,我想给孩子创造一个太平江山,我变得跟姐姐们一样自私、可恶。不,我比她们更可恶,起码她们没有背叛父皇,没有背叛大周!” 说完,赵淑瑞把脸埋入杨晞怀里,泣不成声。 杨晞的心也跟着剧痛起来,她安抚道:“你没有错,作为母亲,谁不希望把最好的留给孩子?” “可是我该怎么选?” 杨晞沉思片刻,然后道:“跟着你的心走,你想怎么选就怎么选?无论如何,还有我理解你。” 她们女人素来被排除在权力场外,充其量不过是个小小的政治筹码,筹码的一举一动又能有多大影响?赵淑瑞写与不写这封檄文,或许根本改变不了向家的命运。 如果不写这封檄文,赵淑瑞会终日活在失去儿子的恐惧中,那她宁愿她背叛大周。这个世上痛苦的人有她的够了,她希望赵淑瑞可以抛开心里的束缚,好好活着,快乐地活着。 翌日,向恒又来看望赵淑瑞和孩子,赵淑瑞再一次提出要见母亲。她心里仍然在挣扎,想听听母亲的想法。 向恒只好谎称孩子满月的时候她的母亲就会来。 在满月典礼前夕,杨晞恰好碰上月事,身体一虚弱又染了风寒,于是搬离了赵淑瑞的院子。典礼当天,东宫宾客满座,喧哗热闹,她却晕得昏昏沉沉,一直在后院睡觉。 而赵淑瑞日盼夜盼,以为终于能见母亲,没想到等来了周后身体染疾,担心传染孩子而不来的消息。不过这次向恒好歹找来了曾经在宫里伺候周后的一名女内侍,威逼利诱下,让她在赵淑瑞面前谎称周后还活着,是周后派她到东宫送贺礼的。 侍女年纪二十有四,带着六名同为女子的手下来到赵淑瑞的院里。 六名手下各捧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有滋补药材,婴孩的衣帽,孩子的金手镯、金脚镯,还有各式珠宝玉器,充作周后送到东宫的贺礼。 这名侍女当初只是皇后宫里一个普通侍女,并非心腹,因此活了下来。来东宫前,她多次练习如何面对赵淑瑞,如何在赵淑瑞面前谎称周后和小皇帝都还活着。她以为自己练得足够镇定了,然而当她看到赵淑瑞那张与周后略有相似的脸时,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当年伺候周后的情景。 周后生活朴素节俭,为人和蔼可亲,即便她不是她的心腹,仍待她极好。经常对她嘘寒问暖,她脸色有点不对劲都能察觉并让她去歇息,有时甚至召御医来给她诊脉。 她怕不小心暴露了真相,不敢再看赵淑瑞,于是开始逐一介绍礼品。 赵淑瑞并不在意礼品,她最关心的是母亲的身体,可侍女却只字未提母亲,这让她有点不悦。 “母亲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这个问题侍女虽早有准备,但赵淑瑞忽然问及,侍女还是紧张得心如擂鼓,好一会才掀起眼皮看赵淑瑞。 “夫……夫人说,太子妃您要好好休养身体,照顾好两个皇孙,更要照顾好自个。” 赵淑瑞听出侍女语气的紧张,于是又打量对方的表情,发现她目光闪躲,始终不敢正视她。没看错的话,她眼睛好像有点……红红的。 就在她疑惑之际,站在对面的向恒笑笑道:“岳母的人自是东宫贵客,既然礼送到,话也传了,本宫就带她们到院里好生招呼。” 为了避免侍女露出马脚,向恒不等赵淑瑞答应就迫不及待领她们出去,临走前又叮嘱平时伺候赵淑瑞的两个嬷嬷,“你们俩在这好好伺候公主和小皇孙。” 赵淑瑞看着他们离开,心中愈发疑惑。方才侍女眼眶红红的模样再次闪回脑海,越想心里越不安,最后忽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然后她以有话忘了对母亲说为借口,让其中一名嬷嬷去把“周后遣来的”侍女叫回来。 侍女回来后,两名嬷嬷仍像木桩一样杵在旁边。 赵淑瑞冷声道:“我和母亲说的话你们也想听?” 两个嬷嬷只好讪讪出去,并掩上了房门。 赵淑瑞走到外间,透过门扇确认两个嬷嬷没有躲在门外偷听,随后疾步回到里间。 看到侍女,二话不说就问:“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第223章 谎言败露 ◎“皇太孙……薨了。”◎ 赵淑瑞坐下榻子,杏眼怒光迸发怒,侍女一接触到就怕得低垂脸庞。 “公主……” 赵淑瑞认得这个侍女,她名叫心兰,以前在她母亲宫里专门照看花草鸟兽,手脚利索,做事踏实。就是脑子不太会变通,不能为她母亲处理后宫事务,所以得不到重用。 想到这点,赵淑瑞忽然由怒转柔,来到侍女面前,双手落在她肩头,扶正她的身子。 “心兰,你不要害怕,看着我。” 察觉赵淑瑞语气的转变,侍女才缓缓抬起脸去看赵淑瑞的眼睛。 “看在我母后从前待你不薄的份上,你能不能告诉我,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侍女看着赵淑瑞苦苦哀求的眼神,犹豫、恐惧、悲痛多种情绪交织于心中,她怕自己忍不住说出来,紧紧闭着嘴巴,憋得满脸通红。但又觉得隐瞒真相有愧于先皇后,有愧于自己的良心。 她急得眼泪汪汪,挂在眼眶摇摇欲坠。 赵淑瑞又道:“心兰,现在我唯一能求的人只有你了。求你告诉我,我母后她怎么了?她……是不是没了?” 只见侍女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同时泪水夺眶而出。 赵淑瑞见状,所有的侥幸瞬间破灭,脑袋炸开轰的一声,接着变成了空白。她感觉全身无力,脚步往后一踉跄,若非及时扶住榻子扶手,恐怕摔下来了。 她慢慢坐下,泪水如暴雨落下,掩着嘴无声地哭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过气来,又问:“她是怎么走的?” 侍女啜泣着道:“已经有十个多月了。那天来了一帮人把我们拦在院外,我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一个时辰后就看到他们抬着两具尸体出来,后来才知道那是太后和小官家。” 赵淑瑞听完,绝望而无力地闭上了双眼。 十个月了,原来她母后早在十个月前就没了,她不但没跟她见上最后一面,还侥幸地相信向恒的话,被哄骗了那么久,为他生下一双儿女。 悲痛、悔恨在赵淑瑞的心里交融翻滚,渐渐地变成愤怒。 在听闻门外脚步声的时候,她及时止住了眼泪,一边用巾帕擦干泪痕,一边拉着侍女站起来。不一会就听闻推门声,向恒带着两个嬷嬷步伐匆匆地进来。 “公主!”向恒见两人眼眶红红,刚哭过的模样,心都悬到了喉咙。 赵淑瑞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微笑道:“方才我让心兰传话给母亲,说着说着,想到许久未见母亲,如今她生病也无法在身边尽孝,一时伤心,所以……。” 方才两个嬷嬷把心兰带到赵淑瑞屋里,被轰出来后就后悔了,于是急忙去找向恒,把事情告诉他,他吓得连忙赶回来,当发现两人刚哭过,以为赵淑瑞知道真相了。 所以听完赵淑瑞这番话,他还是有点不敢相信,怔怔地道:“原来如此,本宫还以为你哪里不舒服了。” “让殿下担心了。”赵淑瑞又笑道。 向恒又对赵淑瑞说了几句关切之语,才带着心兰出去。他对赵淑瑞的反应仍有所怀疑,又询问心兰。 心兰从告知赵淑瑞真相那一刻就视死如归了,她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死有早有晚,也有很多种方式。今日若承认了,今日就是她的死期,且她宁愿自我了断也不愿受酷刑折磨而死。所以面对向恒的质问,她一个字也不承认,并附和着赵淑瑞的谎言。 皇孙的满月典礼办得盛大而奢侈,前后持续了三日。在这三日里,赵淑瑞的表现并无异常,像平素一样和向恒相敬如宾,全身心都在照顾孩子。至此,向恒终于打消了疑虑。 典礼结束后,东宫恢复了平静,而杨晞的风寒未完全脱身,故而仍住在自己的院子里。 那晚,赵淑瑞提出请求,让奶妈把两个孩子留在自己身边过夜。两个嬷嬷以为像往常一样,赵淑瑞只是想和孩子多亲近亲近,故而放心地离开了寝殿。 宫灯燃着的昏黄的光,透过床帐,可见赵淑瑞坐在床上的身影。 一儿一女躺在她身边,呼吸均匀,睡容安恬。她俯着头,细细端详他们,情不自禁就露出温柔慈爱的笑容。 她的儿女,她生命的一切。 可为什么偏偏是向家的孩子? 赵淑瑞的笑容忽然变得痛楚,眼睛闪起了水光。 她的指腹缓缓划过儿女柔嫩的脸颊。 “娘亲现在很后悔,后悔生下了你们!” 说完,泪水像雨珠子一般扑簌落下。 曾经她为这两个孩子的到来高兴,以为人生有了盼头,甚至还想为了他们背叛大周,直到她知道母亲被向氏朝廷残忍杀害,才发现这些想法有多么可笑。 在向家篡夺江山后她就跟向恒说过,她最后的底线是她母亲,若她母亲死了,她也不活。向恒当时还信誓旦旦向她保证会善待她母亲。 她信以为真,却没想到被欺瞒了十个多月,糊里糊涂地生下孩子。若那时候她知道向家背信弃义,连她母亲,连她那个年幼的弟弟都狠下杀手,她定不会留下这两个孩子。 他们杀了她父亲和母亲,还企图利用孩子收买她的心,让她心甘情愿地用大周公主身份写招安檄文,帮忙维持这个无耻的向氏朝廷。 现在她知道了真相,不会再让她的孩子成为他们利用她的工具了。 她掀开被子,轻轻抱起了儿子。一手握着小手,另一手摸着孩子的脸蛋,泪水滴在孩子脸上,她用大拇指轻轻拭去。 哽咽着道:“孩子,娘对不起你,娘不该把你生下来的。” 向氏朝廷残暴无耻,已经失去了民心,它是不会长久的。既然向家覆灭那天她的儿子难逃一死,不如早早归去,免得再被向家利用。 她俯下脸,闭上眼睛,轻轻一吻落在儿子的额头上。 翌日,杨晞用过早膳,感觉身体舒服多了,正打算去看赵淑瑞和孩子,就看到樱雪火急火燎地从外面跑回来。 一直站在旁边伺候杨晞用膳的傅长史见状,冷声道:“急急忙忙的,成何体统?” 樱雪顾不上理会她,焦急道:“公主,太子妃她……”她一时不知怎么说出口,只好道,“出大事了!” “什么事?”杨晞连忙问。 “皇太孙……薨了。” 霎时,杨晞的心急剧一颤。 她立即起身前往赵淑瑞的院子,一路上樱雪又把自己打听到的来龙去脉说与杨晞。 据说,昨夜太子妃留下两个皇孙在身边就寝,五更天的时候,嬷嬷来屋里欲带两位皇孙去喂奶,但太子妃坐在床上,始终抱着皇太孙不放,什么话也不愿说,后来才发现皇太孙的身子全冷了。 现在所有人都怀疑凶手是太子妃。 这件事把向从天也惊动来了。 当杨晞赶到赵淑瑞寝殿的时候,那里已经站满了人,有向从天、向恒还有两个嬷嬷,几名禁军。皇太孙已命人敛去,小郡主也被奶妈抱走了。 只见向恒崩溃大哭,向从天怒不可遏,气得站也站不稳,只能扶着桌子支撑身体。 “把太子妃拖出去杖毙!” 杨晞在门外听到这句话,吓得立即跑进去。 “不要!” 她挡在赵淑瑞面前跪下来,张开双臂阻拦上前押人的侍卫,“父皇,淑瑞是孩子的母亲,不可能是她干的!” “不是她还有谁?你别想替她求情了!” 虽然赵淑瑞不曾承认自己是凶手,但方才向从天来到的时候,她恶狠狠地瞪着他,痛骂他杀害她父皇和母后,痛骂他乱臣贼子,得国不正,她的儿子是不会继承他的江山的。 言外之意已经很明显了。 “把太子妃拖下去!”向从天再次下令。 眼见侍卫开始动身,杨晞情急之下,猛地抽出侍卫腰间的佩刀,绕了一个弧度,把锋利的刀口抵在自己脖颈上。 “住手!” 顿时,向从天、赵淑瑞及屋内的两个嬷嬷都惊了,谁都没料到杨晞会以命相抗。 杨晞继续争辩:“淑瑞是太子妃,事情不经调查岂能随意定罪?今日父皇若执意要杀淑瑞,那孩儿就先死在父皇面前!” 向从天露出嘲笑,“好呀,你以为朕舍不得你死?” 杨晞紧握刀柄的双手施加了力度,刀锋渐渐没入脖颈的肌肤,很快就渗出鲜红的血水。 赵淑瑞流着泪,无力道:“巺子,你这又何苦?” 杨晞置若罔闻,被泪水模糊的眼睛直直瞪着向从天,只要他不松口,她就一直用力,直到自己的血流光为止。 父女互相对视着,眼神刚烈,都在赌对方先屈服。 鲜血沿着刀锋,一滴一滴地流到杨晞紧握刀柄的手中,再沿着拳头下方滑落手臂,或滴到地面。 屋内一片寂然,只有血滴在地上发出的滴答声。 杨晞很清楚自己再压下去就要伤及脉搏造成大出血,到时候必死无疑,但她并没有住手的意思。 赵淑瑞是她在汴京里最后的一道光,她想护着。若这道光灭了,她的日子将再次沉入黑暗。 “好,审就审!” 最后还是向从天屈服了。 “明日我就派人来审她,审到她承认为止!”扫视侍卫,“你们在这看好太子妃,绝不让她出门半步!” 说罢,向从天甩袖离开了。 两个嬷嬷扶着哭得快要昏厥的向恒紧接着出去了,而向从天留下看守赵淑瑞的几名侍卫也退到了门口。屋子只剩杨晞和赵淑瑞。 杨晞深深呼出一口气,双手一松,军刀铮的一声掉在地上。 她顾不得还在流血的伤口,一起身就回头抱住了赵淑瑞。 “淑瑞,没事了!” “巺子,我就是个罪人,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无论你做了什么,你都是我的淑瑞。我在汴京只有你了,不能再失去你!” 两人抱着哭了一会才放开彼此,赵淑瑞翻出手帕为杨晞擦颈上的血,然后杨晞用随身携带的金疮药洒在伤口上,血很快就止住了。 当问及昨夜发生之事,赵淑瑞又恢复了沉默,呆呆地坐在床上。杨晞知她受了很大的刺激,故不追问,一直坐在她身边,静静地陪着,等赵淑瑞愿意开口的时候她再听。 黄昏时分,傅长史进来对杨晞说:“公主,臣等已为您收拾好行装,时候不早了,是时候出发了。” 晌午过后傅长史就来告知过杨晞,向从天命她今日必须搬回公主府,她便打发她们回去收拾行李,自己继续多陪陪赵淑瑞。 眼下暮色将至,她留不了多久了,可看赵淑瑞的样子,依然屈膝坐在床上,侧脸枕着膝盖,只流泪,不说话,还是那么让人担心。 第224章 赵淑瑞归去尘土 ◎我就知道,她心里一直都只有洛蔚宁!◎ 赵淑瑞大概是察觉到杨晞的担忧,突然开口说话。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可怕?” 杨晞很清楚她问的是什么。 以她对赵淑瑞的了解,在今晨看到赵淑瑞面对丧子之痛,那份冷漠、麻木的反应,她就知道害死孩子的凶手是谁了。但她也清楚赵淑瑞有多么爱她的孩子,她这么做一定有很大的苦衷,并且她心里比谁都痛苦。所以杨晞才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在向从天面前竭力维护赵淑瑞,为她争取活下去的机会。 杨晞扶着她的膝盖,安抚道:“不会,我相信你也是逼不得已。” “我不配做一个母亲,我简直是个魔鬼!” 赵淑瑞说完把脸埋进双膝间,终于放声痛哭出来。杨晞心疼如绞,轻轻把她的头搂入怀中。 “不是的,你只是为孩子做了你认为最好的选择,孩子不会怪你的。” 赵淑瑞仿佛没把杨晞的话听入耳,自顾自地道:“巺子,我有种预感,晋廷一定会败亡,你只要活下去,一定会等到阿宁回来的。” “嗯,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 “平乐以后就交给你了,你跟阿宁一定要想办法保住她的性命,让她喊你们爹娘,好好抚养她长大成人。” 平乐是赵淑瑞给女儿起的小名,希望她此生如名字一样,平顺快乐,永无忧虑。 听到这里,杨晞才发觉赵淑瑞的不对劲,她像在临死前的别话。 杨晞吓得双手握着赵淑瑞的肩头,把她从怀里推出,支撑着她的身子挺立,面对自己。 然后着急而认真道:“淑瑞,你是平乐的母亲,她在你身边才是最好的,为了她你一定要活下去。你听我说,明日无论他们怎么审你,你只要坚持矢口否认就行了。我相信兄长他对你还有感情,有他在,他们不敢把你怎样的。” “我是个恶魔,死不足惜。” “淑瑞,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你回去吧,回去后好好照顾身体,只要等到阿宁回来,你们就会幸福终老的。” 杨晞负气哭道:“我不走了,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放心走?” 她怕她一离开就再也见不到赵淑瑞了。 赵淑瑞仍苦口婆心劝道:“回去吧,不然向从天又要降罪下来。” 她不想再看到杨晞像今早一样,为了和向从天抗争而伤害自己。同一天里,今早杨晞已挑衅过向从天,现在又想抗命留下来,她不敢想象杨晞会受到什么惩罚,恐怕不打死也会丢半条命。杨晞对她的情义她已看在眼里,这辈子能有她这个知己已经是老天爷对她的恩赐,她不能再连累她了。 赵淑瑞忽然想通似的,抬手抹眼泪,露出振作的样子,“你想什么了?我不会做傻事的。” “真的吗?” “嗯!”赵淑瑞点点头,“我答应你,我永远都不会做傻事。” 杨晞将信将疑的。这时候,又响起了敲门声。 “公主,车驾已在门外等候,是时候起驾了!” 傅长史的语气恭敬里夹着冷酷,杨晞听了不由得犹豫起来。 赵淑瑞挤出笑容,又道:“巺子,你先回去吧,我答应你的事绝不食言。” 杨晞有留下来陪赵淑瑞的想法,然而不但外头的人在催促,连赵淑瑞也催着她回去,没有任何力量支撑,想抗命的心思渐渐退缩了回去。 于是她道:“那你一定要记得我的话,他们审你的时候,绝不能承认。” “好。” “等过段日子,我会想办法再来看你的。” “嗯。” 赵淑瑞下了床,送着杨晞到门外。 “我走了。” 杨晞说完随傅长史离开。 赵淑瑞立在门口,目送杨晞,看着她每走几步就回头一次,眼神担忧而不舍,直到消失在院门口的拐角处。 脸上佯装出来的微笑逐渐变成了凝重。 赵淑瑞回到屋内,放眼望着自己最后生活的地方,泪水再次漫上眼眶。 回想自己的一生,曾经是大周嫡公主,享尽天子宠爱。古往今来,有多少公主能按自己的意思挑选驸马? 她可以! 可她偏偏挑了向恒,这个参与杀害她父皇母后的人。这是她这辈子做的第一件傻事; 她不守气节,明知向家谋朝篡位,还心甘情愿与仇人之子同床共枕,这是第二件; 她软弱无能,明知向家无德无耻,杀孽深重,她却生下孩子,让两个无辜的小性命承受父辈罪孽,这是第三件。 她走到书柜前,双手捧着格上的绿竹盆,转动了一下,书柜自动挪到旁边,露出暗格。 她从暗格提出一盏走马灯,安放在书案上。打开灯门,放进一碟燃烧着的灯芯,走马灯很快明亮起来。 凝望着在灯纸上一圈一圈地走动的皮影将军,赵淑瑞的心里又是一阵痛楚。 她难以自持,明明她已嫁做人妇,明明洛蔚宁和杨晞两情相悦,结为连理,她却始终没放下过洛蔚宁。这是她做的第四件傻事。 不过幸好,今晚过后,她不会再做傻事了,永远都不会了。 …… 那晚杨晞做了一个梦,梦到赵淑瑞抱着一个孩子来与她道别,她像孩子刚出生那会,望着怀里的孩子,笑容快乐,充满了为人母的慈爱。 杨晞就从梦中吓醒,不安的感觉包裹了全身。她赶忙喊来樱雪伺候她简单梳洗,然后找借口去东宫。 傅长史见她脸色煞白,命令带着不容抗拒的语气,感觉事态严重,于是顾不得皇帝命令,赶紧去备马车,然后和樱雪一起陪着她回东宫。 到了东宫天还没亮,不等东宫内侍通报杨晞就跑了进去,一直跑向赵淑瑞的院子。 “淑瑞!” 杨晞边跑,边喃喃呼唤,恐惧冲到了头顶。 她踏入院子,跨过中间的甬路,砰的一声推开门。 “淑瑞!” 屋内毫无动静,她转头看去,霎时间,瞳孔大张。 视线穿过弧形月门,可见一袭素白的身体直直地悬挂在半空。 “淑瑞!” 冬夜寒风习习,吹着吹着,夜空就下起了雪,一片一片,像鹅毛洒落到院子,纯洁而轻盈。 殿内好像来了许多人,七手八脚忙活了一通,然后又离开了去。 杨晞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耳际只回荡着轰鸣;也看不清他们在干什么,眼里只有那个一身干净白衣,安静地闭着眼睛的人。 她躺在地上的棺板上,白布覆盖到她胸前。而她则跪在她身边,像白天时候一样静静地陪着她。 杨晞的脑袋一片空白,茫然环顾四周。 今夜殿内分外明亮,一盏又一盏的宫灯点亮在柱子边上。在众多明亮的宫灯中有一盏挂在书架上的灯笼,这盏灯笼光芒微弱,仿佛灯芯就要燃尽了,那么不起眼,却又那么刺眼。 这是一盏走马灯,火光映照下,一个骑在马背上的皮影将军沿着灯纸,慢慢地一圈一圈地走着。 这盏走马灯有些陈旧,所挂的位置正对着赵淑瑞悬梁的地方,她没猜错的话,这盏灯是七年前的上元夜,洛蔚宁扮书生猜字谜夺取了送给赵淑瑞的那盏。 杨晞好像明白了什么,心骤然剧痛,痛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原以为赵淑瑞得知洛蔚宁女儿身后就放下了对她的爱慕之情,于是心安理得地和洛蔚宁在一起、成亲。这么多年来赵淑瑞也从未在她面前表露过这份感情,她以为,她以为…… 直到今天她才发现,原来赵淑瑞心里一直装着洛蔚宁。可她为了不让她愧疚,小心翼翼地隐藏这份感情;为了不让她难过,特地赶走她,然后才点燃那盏珍藏了七年的走马灯,让灯光照着自己上路。 她看着她和洛蔚宁成亲,看着她和洛蔚宁相爱,这七年她到底承受了多少?而她浑然不知,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爱情和友情,她真是愚蠢! “淑瑞……” “对不起,淑瑞……” 杨晞痛得捶着胸口,眼泪如溃堤般涌出,很快就哭成了泪人。 赵淑瑞的葬礼很简陋,三日就草草下葬了,没有太子妃应有的礼遇。也不被向从天允许葬入向家陵园,而是埋回了赵家陵园。 杨晞一直陪在赵淑瑞身边,从发现她去世那一刻到棺椁埋入黄土。她在她坟前,把那盏走马灯烧给了她。 一切回归沉寂。 雪又下了起来,杨晞披着狐裘,在东宫内侍的引领下踏入赵淑瑞曾经居住的院子。 “太子殿下就在里面。”内侍停在殿门口,躬身请杨晞入内。 杨晞跨过门槛,走到分隔内外间的月门下才看到向恒。 她回公主府后又要继续软禁的日子,所以想来再见一面向恒和平乐,叮嘱向恒好好照顾赵淑瑞留下的女儿。 赵淑瑞死后向恒没来瞧过一眼,下葬了又来屋里怀念,杨晞怨他无情又笑他活该。 只见向恒立在赵淑瑞生前泼墨的案桌前,凝望着铺在桌上一张又一张的画作,脸上露出苦笑。 “你来瞧瞧!” 杨晞走到案前,看到那些画作画的都是同一个人不同的情景。 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幅画: 洛蔚宁立在灯肆下,手里拿着走马灯,好像在递给某个人,眼睛纯净明亮; 洛蔚宁立在梅花树下,抬手拈花,温润如玉; 洛蔚宁穿着军服,戴着抹额,一腿弯曲蹬地,另一腿抬起,侧脚踢着皮球,面容意气风发,少年感十足; 洛蔚宁身穿军袍,正在挥舞红缨枪; 洛蔚宁穿着将军盔甲,骑在马背上,英姿勃发; 洛蔚宁…… 所有的画里都是洛蔚宁,各种各样的情景、姿势、神态,角落还配一首小词。落款处全写有日期,最早的一张在长盛元年正月十八,最后一张在赵淑瑞怀孕前。 杨晞几日前就知晓了一切,如今已痛到麻木,所以对这些画作毫不意外。 她冷眼看着向恒,看着他苦笑,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 “整整七年,一共七十九张!我就知道,她心里一直都只有洛蔚宁!” 向恒近乎疯狂地抓起那些画撕烂,然后统统洒到地上。 “她根本就不喜欢我,否则怎么会宁愿做她的大周公主,也不愿做大晋未来的皇后?” 公主嫁出去生下的后代就与皇家无关,而皇后母仪天下,子孙后代都是皇帝,她将受到世人的供奉。若赵淑瑞对他有半分感情,怎么会对皇后之位不动心? 她非但没有半分感情,还有恨!为了报复他,她连他们的孩子也不要;为了报复他,她故意留下画作告诉他,她从来没爱过他。 “赵淑瑞,你对我好狠!” 第225章 心魔 ◎就算她死一百遍也难抵偿那么多罪行◎ 杨晞回到公主府又回复了软禁的日子,因为赵淑瑞离世的打击,情志和身体状况甚至比去东宫居住前更差。 发生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没发生,所有事情仿佛一场梦。 她想,如果当初她没成为向从天的帮凶,她爹会不会就不用死,赵淑瑞会不会就可以一辈子做个无忧公主,姑丈姑母会不会能恩爱终老,而她和洛蔚宁,会不会也不必经历那么多生离死别? 大周还是那个和平繁荣的大周,老百姓还是过着安稳的日子。 可是现在,一切都因向从天的权欲毁掉了,而她是其中一个帮凶,就算她死一百遍也难抵偿那么多罪行。 如今她几乎每夜都会做噩梦,她梦到杨仲清失望地看着她,责骂她助纣为虐;她梦到赵淑瑞眼含泪光看着她,质问她为什么要抢走洛蔚宁;她梦到秦扬把她压在身下,疯狂地撕扯她的衣裳。 等醒过来后,泪水就沾湿了一枕头。 樱雪担心她的状况,几乎每日每夜都陪在她身边。 那日午后,汤药迟迟未送到,樱雪焦急之下便去后厨看看。 杨晞看着她离开,缓缓从床上起身,走到紧闭的大门前,望着移到一边的朱色门闩,眼中露出一丝犹豫。 纤长苍白的手指落在门闩上,渐渐拢紧,然后把门闩往左一拉,门闩紧紧地横亘于两门中间。 她从柜子里找到一条长长的蓝色披帛,踩着圆凳将它挂到房梁上,然后在披帛两端打了个死结。 双手抓着披帛,慢慢抬起下巴,乘在披帛上。 泪水漫上了双眼,隐约可见她眼中的恐惧和悲痛。 她其实还是害怕死亡的,因为死了就再也等不到洛蔚宁了。但由于自己犯下的错误,身边的人一个个地死去,她不死不足以平息内心的愧疚。 “阿宁,对不起,我要去陪淑瑞了。” 杨晞在心里默默说完这句话,然后闭上眼睛,同时踮起脚尖。 那厢,樱雪带着一个捧着汤药的侍女急匆匆回到院子。她边走边回头责骂侍女,“要不是我看见,药都差点给熬干,下次不可如此糊涂了!” 小侍女唯唯诺诺,低着头跟上她的步伐。 樱雪一推门,发现推不动,双手用力一推,还是不动。 “公主!” “快来人呀,公主出事了!”她急得一边用力推门,边大喊,看小侍女愣在一边,又斥她,“快去叫人呀!” “哦……” 侍女随手把托盘一放,然后焦急地跑出了院子。 这时候,向从天增派看管杨晞的侍卫终于发挥了用处,他们一听见樱雪的呼喊就冲了进来,几个人一起用身体撞门,撞了几次门就破开了。 “公主!” 樱雪跟着侍卫跑进屋里,看到杨晞悬梁,圆凳已踢倒在地,吓得哭了出来。 众人把杨晞解救下来,只见她脸色发红,不断地咳嗽。 还有气。 樱雪又是喜悦又是心疼地把杨晞搂在怀里。 “公主,你吓死我了。你怎么这么傻?” 杨晞迷糊地看着樱雪,眼睛毫无神气,发出虚弱的声音,“我对不起淑瑞,我该去陪她的。” “太子妃没说过让你陪,她明明叫你好好活下去。你这么做才对不起她,还对不起洛将军!” 樱雪一边哭一边责骂杨晞,她是故意拉出洛蔚宁做大旗的,因为她知道现在只有洛蔚宁能给杨晞活下去的力量。 果然,听闻樱雪提及洛蔚宁,杨晞顿时痛哭出声。她想起自己答应过洛蔚宁要活着等她回来,却三翻四次想违背诺言。已经对不起那么多人了,她还想对不起洛蔚宁吗? 远在一方的淮西路。 洛蔚宁身着银色盔甲,骑在马背上,在孟樾、谢摇云左右簇拥下,带领着一支军队在宽敞的大路前进。地处平原,两边无山丘遮挡,故而士兵们走得很从容,不必绷紧神经警惕埋伏。 距离清宁军入淮西一年了,这一年她收复了整个淮西路,连连大捷,逼得秦扬几近疯狂,对作战失利,对内矫枉过正,对士兵的一点小错误施以酷刑,导致许多士兵倒戈清宁军。 洛蔚宁此行正是前往攻打京南路与淮西交界的城池,她一路昂首挺胸,对这场战斗显然稳操胜券。士兵也如将军一样斗志昂然,士气十足,脚步声异常利索响亮。 “晋军东西两线的防守重镇都被我们攻下了,不出意外,明年六月就能打回汴京了。”孟樾颇有信心地道。 洛蔚宁笑了笑,道:“不出意外,半年足矣。但是打回汴京容易,剿灭向从天却是个问题。” 他们从南往北攻打晋廷,很快可以兵临汴京城下,可晋廷西面有地势高峻的西山路,北面有顺军援助,向从天可以带着他的朝廷班底逃往这两个地方,战争依然无法平息。 “欲速则不达,等此战结束我决定停一停,向官家请求增兵,分一支军队入西山路,一来阻断晋廷逃亡,二来防止晋军从西山路高地反击我们。”洛蔚宁又继续道。 “还是将军的考量更周全。”谢摇云道。 孟樾也颔首认可。 洛蔚宁眺望远处的夕阳,微微上扬的脸始终挂着从容和自信。 这两年来,她越来越确定一个天道规律,就是无论身处何种环境,静者生,躁者亡。秦扬正是因为吃了败仗,被愤怒和暴躁控制着情志,影响了判断,一战败,战战败。所以她要学会使用清静的力量,不能急于求成。 她的确希望尽快和杨晞团聚,但也明白事情急不来。若把向从天逼入了西山路,凭借天险至少够他们撑十几年。杨晞在向从天的控制下日子一定不好过,十几年,她可以等,但杨晞等不了。不如现在放慢步伐,趁着晋廷未重视西山路的防守,他们花上一年时间率先攻下来。 洛蔚宁感受着挂在腰间的玉璜随着马步前进,来回摩擦着肌肤。心里默念道:“巺子,你一定要坚持住。” …… 洛蔚宁领兵在外作战,留下柳澈守着军营。那日,柳澈正在军署摆弄沙盘琢磨战术,黄月带着一名信使匆匆走进来。 “柳军师,朝廷来急报!” 信使向柳澈双手呈递圣旨,同时道:“晋军联合了顺国军队,现已围困桃州,还请洛将军速速领兵勤王。” 柳澈连忙接过,打开来看,立即震惊了。 赵珙在圣旨上任命洛蔚宁为大周兵马元帅,命她立即领兵去桃州勤王。 柳澈回想当初淮东路在清宁军的庇护下安稳繁荣,赵珙听信谗言,唯恐洛蔚宁在淮东坐大,把朝廷搬回淮东的桃州,还把淮西的一支强军调到淮东拱卫他,命清宁军在短短几日内撤出淮东。 不料一年后,晋廷突然请来了顺军,把赵珙依赖的那支所谓的强军几乎全歼了。如今桃州被围,他倒想起清宁军了,倒不怕洛蔚宁造反,给她册封兵马元帅了? 呵呵! 第226章 柳澈拦截勤王令 ◎若她称帝,保住杨晞的性命就容易多了◎ 柳澈对信使道:“洛将军人在京南作战,我先派人通知她赶回来。” 然后吩咐黄月带信使去安顿好。 拿着圣旨,一个人边踱步边思考。 她该立即把消息告诉洛蔚宁吗?以洛蔚宁的性格,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带兵勤王。然而赵珙无明君资质,又始终信不过洛蔚宁,只会拖后腿。眼下不正是摆脱赵珙的大好时机么? 如今赵珙已经册封洛蔚宁为兵马元帅,等赵珙被俘虏,大周的首领便是洛蔚宁,届时洛蔚宁称帝也是顺理成章。 想到这些,柳澈的眼神从犹豫变成了确定。 随后,她叫来了同样留守军营的罗三问和胡昆,故意把赵珙被围困,前来搬救兵勤王之事告诉二人,以试探他们的口风。 罗三问以柳澈的想法为尊,胡昆更是借口洛蔚宁在外作战,不宜撤兵来拖延勤王计划。柳澈于是对他们敞开心扉,三人顿时一拍即合。 柳澈想起当初北峰镇的罗家村有几位绣娘跟从了军队做后勤,于是让罗三问安排那几个绣娘来见她。 至于信使,柳澈心一狠,命黄月在他的饭菜里下了寒药,不过几天就腹泻而亡了。 半月后,洛蔚宁带着谢摇云和几名骑兵飞奔入城,率先回到军队驻地。 她直接骑马来到军署外,两个守兵见到她十分惊讶。 “将军!” 洛蔚宁二话不说,迅速下马走了进去。 守兵见她面色冷峻,散发着愤怒的气息,于是不敢多问,乖乖地把她的马牵去马厩。 “柳澈!” 洛蔚宁走到柳澈的书房,还没跨进门槛声音就先到了。 柳澈正好坐在案前批阅文书,听到洛蔚宁气势汹汹的声音,心想,她终于知道了,该来的还是来了。 她镇定自若,笑着走向洛蔚宁,“将军回来了,也不提前来通知一下,我好带人出城迎接。” 洛蔚宁一路上怒不可遏,想着回来后要把柳澈大骂一顿,并以军法处置。但见到对方那张笑脸,所有怒火突然都噎在了喉咙,脸上也添了些柔和。 “有没有迎接也无妨。我问你,柳澈,半月前淮东是否传信求救?” “嗯。”柳澈淡淡地应了一声。 而且她也收到消息称前日桃州沦陷,赵珙被俘虏了。 “你怎么知道的?” “你……你还好意思问?”洛蔚宁望着她那无辜的脸,顿时气恼极了。 这半个月她攻克了京南路与淮西交界的两座城,正欲带兵追击敌军,就见城外来了几名骑兵,据他们说,半个月前晋军联合顺军包围了桃州,期间赵珙给清宁军下了圣旨请求勤王,但却迟迟等不到解围。前两日桃州已沦陷,赵珙被俘虏了。他们正是从桃州逃过来的。 “原来如此。”柳澈淡道。 “那究竟有没有圣旨?” 只见柳澈拉开书案下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封明黄色的折子,递给洛蔚宁。 “有。” 洛蔚宁接过后赶紧打开看,一动不动的眼珠子逐渐布满了怒光。 蓦地抬头瞪着柳澈,“你为什么不通知我?” “我故意的。”柳澈不以为意道。 “什么,柳澈,你竟敢拦截圣旨?” “你听我解释嘛。” “官家都被俘虏了,解释还有用吗?” 柳澈头一次见洛蔚宁这么凶,关键还是凶的她。素来受不了委屈,脾气又大的她听完以后也不服了。 “怎么,你也想和秦扬一样斩军师吗?” “你……” 明明做错事的是柳澈,如今她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挑衅她,实在是倒反天罡。洛蔚宁气得脸都涨红了,上气不接下气。 “你以为我不敢斩你?” 这时候,跟随洛蔚宁一同回来的谢摇云带着胡昆、罗三问、黄月等人走到门口,刚好听见洛蔚宁吼出这句话,吓得跑了进去。 “将军,不要冲动!”谢摇云来到洛蔚宁身边,按下她指着柳澈的手。 胡昆也道:“大帅,你听柳军师解释!” 罗三问是在场唯一还保持镇静的人,道:“洛将军常说,静者生,躁者亡。现在吵架解决不了问题,不如大家坐下再说!” 闻言,洛蔚宁感到有点羞愧,于是主动走到书桌斜对面的榻上坐了下来。 其他人等人跟着他过去,柳澈坐在榻子另一个位置,与洛蔚宁只隔了一个茶几,其余人分坐下首两边的交椅。 “说吧,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洛蔚宁冷声开口。 柳澈道:“我们都觉得,跟在赵珙底下是没有出路的。” 接着,柳澈又说了一遍赵珙如何无能,如何猜忌洛蔚宁,清宁军在赵珙的朝廷下受过多少委屈。 “我们都不希望看到有一天你像秦帅一样,性命没了,徒留一个忠义之名,多可惜!” 听完柳澈的话,洛蔚宁彻底愣住了。最绝望的时候,她其实也想过背叛赵珙自立,可念头稍纵即逝。因为她想到秦渡,她不想背叛秦渡用性命守护的大周,她不想做那个不忠不义之人。她宁愿放弃所有解甲归田也不能自立。 可是受了那么多委屈,她从来没问过那些辅佐她的人是怎么想的,直到今日柳澈说出来,她才明白他们内心真实的想法。原来她一直为了成全自己的忠义而忽略了他们的感受。 柳澈又道:“现在不正是大好机会吗?既不用我们背负骂名,又能名正言顺自立。” “可是……我还是不能接受。官家为什么被俘虏,世人不知,可我们知道,这与背叛何异?” “世界上所有事情所有的人都做不到完美无瑕,君子论心不论迹,日后你只要做一位明君,为天下开太平,这点手段算得了什么?” “可我从没想过当一位君王!” 她只想平定天下,然后给杨晞弥补上这些年两人分开的时间。当皇帝不容易,一旦坐上那个位置就身不由己,到时候还怎么陪伴杨晞,与她归隐终老? 柳澈见说服不成,叹了口气,看来杨晞的准备并不多余。 她不声不响地离开座位,回到书案前翻了翻抽屉,然后拿着一颗黄蜡丸重新回到座位,把蜡丸放到洛蔚宁面前。 “你还记得这颗蜡丸吗?” 洛蔚宁看着蜡丸有被掰开又粘合回去的裂缝,心中有了想法,于是拿起蜡丸打开。里面有一张纸条,果然是杨晞托她交给柳澈的那颗蜡丸。 拉开卷成小轴的纸条,上面是杨晞娟秀的小字,密密麻麻写满了。洛蔚宁看完后整个人都震惊了,血液仿佛都往上冲,头部热辣滚烫,温热的眼泪从眼眶溢出。一滴泪珠落在字条上,晕开了墨渍。 原来杨晞早就料到了她和清宁军的下场。因为她既是向从天的女婿,又被俘虏过,立再多的战功也很难不受赵珙的防备。赵珙只会在需要的时候利用她和清宁军,一旦不需要,她是很危险的。所以杨晞在信里恳求柳澈,必要的时候协助洛蔚宁自立,若洛蔚宁不愿意,再亮出字条。 柳澈看着她的反应,又道:“这其实是她的意思。她知道你性情纯良,不愿做那不忠不义的臣子,所以就算她的处境再不好,也用尽全力为你准备了这一切。” 洛蔚宁止住了泪水,缓缓收起字条,攥在手中,久久没说话。 “其实,这件事对于你和巺子来说反而更有利。你想,到时候打回汴京,向氏朝廷被清算,你若只是大周的一个臣子,可有十成十的把握保下她?” 洛蔚宁听了柳澈的话,开始思索起来。 此前她一直认为等打回汴京的时候,她可以凭战功保下杨晞的性命,故而从没想过自立。可她却忘了赵珙对她只有利用,等平定江山,她没有利用价值了,拿什么请赵珙答应她的要求? 若她自立称帝,保住杨晞的性命就容易多了。 罗三问看着洛蔚宁就要改变主意的样子,趁机道:“官家已经被俘虏,事到如今,也只有将军能主持大事了。” 胡昆也道:“没错。大帅,你不是常常教导我们,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今日末将也斗胆说一句,这天下之主没有谁比你更适合了。” 洛蔚宁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恢复了严肃的神情。 “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官家被俘虏,万一他归顺了向从天,我们怎么办?” 此话一出,在座众人顿时哑口无言。 这的确是目前面临最大的一个问题,若赵珙怕死,归顺了向从天,再协助向从天下令招安他们,到时候他们是从还是不从? 若从,那他们所打的每场仗都成了一个笑话,所有将士都白白牺牲了; 若不从,那他们反成乱臣贼子了。 柳澈也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认为真走到那一步,或许也不算个大问题。 她思考片刻,道:“那唯有看她了。” 如果她解决不了,大不了先做一会乱臣贼子。等拿下江山,史书的执笔权就在他们手上了。 翌日,洛蔚宁正式执掌兵马元帅虎符,下令淮东的军队继续抵抗。 而被俘虏的赵珙,经过将近一月的时间,押送入了汴京。 晋廷北境的叛乱还在继续,此前欲利用赵淑瑞写招安檄文失败,向从天愁了一年。如今俘获了赵珙,朝廷上下一片喜悦。毕竟劝降了赵珙,不仅能平息北境的叛乱,还能威胁南境的军队放弃抵抗。 故而赵珙入京的时候,向从天亲自出城迎接,然后设宴招待。被赵珙拒绝后,他仍保持耐心,命人给他安排好的住处,好生招待着。 先来软的,敬酒不喝就上罚酒,他相信赵珙不像洛蔚宁,吃上苦头一定会屈服。 第227章 疏影舍命报君恩 ◎杨晞的生命正在流逝,而她却救不了◎ 开春时节,百花初开,日光明媚。 然而公主府里,大抵是受了主子的影响,气氛依然沉闷萧瑟。两名内侍走过庭院的时候不见谈笑声,只有细碎低语。 寝殿里,杨晞侧躺在榻上,身上盖着毯子,脸上毫无神气,眼睛没有焦点。 樱雪提出抬她到院子坐坐,晒晒太阳,可被她拒绝了,只好撑开窗户,好让春日照射进来,给她的身体添些阳气。 一会,疏影如往常一样来给她号脉。指腹之下,脉息依然微弱,疏影收起号脉的手,望着杨晞那副像被抽去了魂儿似的样子,心里像被巨石压着一般。 “樱雪,你到外面歇歇吧!”说话之际,疏影给了樱雪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樱雪明白对方有事跟杨晞说,特地吩咐她到外面望风。 待樱雪退出寝殿后,疏影像是诉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般道:“赵珙被俘回京了。” 杨晞听到这话,眼睛一眨,终于有了活人该有的反应。 “据说被俘之前,他下旨册封洛蔚宁为兵马元帅,如今洛蔚宁还在带兵抵抗。” “赵珙可有投降?”杨晞说了多日来的第一句话。 疏影摇头,继续道:“朝廷还在怀柔劝降。” 杨晞虽久病,但脑子依然很清醒。她记得此前向从天就为了平息北境叛乱,让向恒哄着赵淑瑞写招安檄文,后来以赵淑瑞自尽失败。现在俘获了赵珙,他必然用尽手段也要让赵珙归顺。若赵珙投降,那洛蔚宁也抵抗不了多久了,最后天下还是落入向从天手里。 天命,难道真该如此? 一股无力又绝望的感觉从心底蔓延,杨晞的泪水沿着侧脸流下枕头。 疏影看到她流泪,心情同样沉重,默默牵起了她的手。 疏影自认为自己算不上好人,向从天为了夺取江山害死多少人她不在意,这天下落入谁的手里她不在意,洛蔚宁是生是死她更不在意,她只在意杨晞的感受。只要看到她昔日的堂主难过,她就会为她难过。 一开始,她本不打算背叛向从天,只想当个看客,求余生的安乐。但随着杨晞与向从天的矛盾越来越大,杨晞反抗失败,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她便再也难保持一颗做看客的心。她很清楚支持杨晞无异是死路一条,但眼睁睁看着对方身陷地狱她又做不到。 她很清楚她的命是杨晞救回来的,就算要她牺牲性命,杨晞也值得。 思虑再三,她还是决定出手帮助杨晞。 望着杨晞憔悴的容颜,黯然失色的眼睛在流着泪,疏影的心此刻就像被刀剜掉一个大口子,痛得滴血。她身为医者,很清楚一个人若魂丢了,肉身很快就会死亡。杨晞的生命正在流逝,而她却救不了。 疏影痛苦地流下了泪水,紧紧地握着那只纤瘦冰凉的手,仿佛想把所有的温暖渡过去。 她哭着道:“你想要的,我会帮你完成。但有一件事,疏影希望堂主能够明白。”她哽咽了好一会,啜泣着道,“堂主当初从老鸨手中救下我,从小就那么善良的人,怎么会是罪人?有罪的人是向从天,你不要再因为他做的恶责怪自己了。疏影最后求您,放过自己吧!” 说到最后一句,疏影起身在杨晞面前跪了下来。 “疏影,你干什么了?”杨晞紧张道。 疏影又道:“堂主一定要记住我的话,你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比世间上所有人都好。若有下辈子,疏影还愿意做你的学生。” …… 且说向从天自从俘虏赵珙后,仿佛已将天下收入囊中,因战事失败和地方叛乱而长期绷紧的神经终于得到放松,几乎每天夜里都留下重臣在福宁宫陪他欣赏歌舞,饮酒作乐。 那日晚上,酒过三巡,他和在座的臣子都喝得脸红耳赤,脑子晕乎乎的。内侍都知忽然走进来,在向从天耳边说了一句话。 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向从天瞬间酒醒,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不一会,嘴里狠狠地吐出一个字,“滚!” 霎那间,乐师停下奏乐,舞女止住动作,以最快速度退出大殿。 坐在下首两边的大臣先是面面相觑,不知向从天让滚的有没有包括他们?犹豫片刻,他们还是行礼退下了。 只见跟随内侍都知进来的一名禁军将领此刻正跪在大殿中间,俯首在地,俨然负荆请罪。 “究竟怎么回事,好好的人怎么会死了?” 向从天勃然大怒,一边说话一边起身,双手一拨,把桌上的杯盏都扫到了地上。 赵珙突然暴毙,那名将领是负责看守的,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想到当初郑铭因过失导致洛蔚宁逃走,仕途一落千丈。郑铭乃向从天一手提拔上来的嫡系,尚且有此下场。而他既非向从天嫡系,在他手里丢的人还是比洛蔚宁更重要的赵珙,向从天完全有可能斩了他。 将领整个人变得战战兢兢,结巴着嘴把事情来龙去脉说出来。 原来赵珙因押赴汴京,舟车劳顿而身体抱恙,入京后向从天给派了御医诊脉调理,前几日用着药都好好的,然而今晚喝下一碗药后,突然腹痛如绞,不消一会就暴毙了。 后来拿药渣调查,才发现里面给加了断肠草,显然是有人在药里做了手脚。 “可查出是何人所为?”向从天问。 “煎药的都是宫里内侍,且也审过了,并无嫌疑。” 赵珙身边,从伺候的内侍到看守的禁军,都是向从天的亲信,他实在想不出是谁下的手。 “给朕继续查,连御医也一并查,要是查不出来就提头来见朕!” 将领颤抖着领命而出。 案件查了三天,从赵珙身边的人到整个尚药局的人都审讯过,最后有人指证几天前疏影去过配药房。疏影原本是尚药局的配药御医,向从天称帝后将她提拔为看诊御医。她在配药房有许多故交,前几日以帮忙为借口混了进去,当天晚上赵珙服药后就暴毙了。 疏影很快被下狱。 她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所以不打算给身体徒添刑罚。既然被查出来了,她就坦坦荡荡地承认了。 向从天得知疏影背叛自己,感觉像被养了十几年的狗反咬了一口,怒不可遏,对疏影处以车裂之刑。 行刑当日,天高云淡,春日和煦。 疏影身着一身干净素白的囚服,披散着黑发,凛然走到刑场。她任由着人将五根麻绳绑在她的手腕、脚腕和脖颈上。 目光平静而温和地环顾四周,再看一看人世间那些芸芸众生。 不一会,她感到身上的绳索渐渐往外拉,先是双腿离地,然后四肢张开,远离了躯干,只等最后那一撕扯。 沉重急促的喘息声传入耳中,她才发现,原来到了这一刻,自己还是会害怕的。害怕死无全尸,在阴间找不到通往下辈子的路;害怕死亡,从此知觉全无,复归于混沌;更害怕与杨晞分别,不能再给她治病续命了。 目视苍穹,她深呼吸了一下,重新放松下来。 今日的天空分外湛蓝,柔和得像那天遇到的蓝色身影。 那天汴京的御街人来人往,她被父母卖到窑子,被安排接客的时候她打伤那男人逃了出来,正是在御街被抓住。龟公像拎鸡仔一样抓着她,老鸨挥着藤条,一边骂一边抽打在她身上。她被打得哇哇大哭,然而路过的人都冷眼旁观。 就在她被打得浑身是血,痛得趴在地上,几近昏厥之际,她听到了世间上最温柔最慈悲的声音。 “父亲,她好可怜呀,救救她吧!” 女孩儿的声音,听上去和自己年龄差不多。 不记得车上的男主人说了什么,抽在她身上的藤条很快就停下了。 “起来吧!” 温柔可亲的声音再次传来,她怯怯地抬起头,穿过泪眼,模糊看到一袭蓝色的身影俯身朝她伸出手,像天空一样,为她遮挡住所有苦难。 四肢被朝不同的方向拉去,越来越紧。 她凝望着上方,穿过泪水,这一次她清晰地看到了杨晞那温柔的笑容,然后她抬起手,被她牢牢地牵在手中。 “堂主……” 第228章 从贫民到帝王 ◎陛下,皇冠很重,您可要承受住了◎ 一缕夕阳从窗外照进寝殿,落在侧躺在榻上那纤瘦的人身上。 杨晞身上盖着毯子,闭目养神。忽然听闻嗒嗒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地敲在地上,无力又缓慢。她大概猜到了是何人,慢慢睁开眼睛。 果然如她所料,是向从天。殿内的内侍不知什么时候都退出了,只剩向从天立在她五步外的地方。他穿着明黄色常服,发冠也不戴,颓丧的脸上掺杂着恨意,在杨晞看来像丧家之犬来发泄无用的愤怒。 “不愧是我向从天的女儿,病成这个样子还能跟为父斗!” 杨晞一言不发,他又继续道,“本来抓住了赵珙,为父就可以一统江山了,没想到二十多年来养了一条白眼狼,毒死了赵珙,毁了我大业。不过我已经将她揪出来了,还判了车裂。我要让天下人知道,背叛我的人都得死无全尸!” 杨晞很快猜到向从天说的人是疏影,毕竟疏影已好几天没来为她看诊,且最后一次见面说了些诀别的话。她任由着疏影为自己冒险,可听到她被判了车裂刑,心里还是为之一痛。 不知疏影死之前究竟有多害怕,走的时候究竟有多痛苦? 杨晞本想为她哭一场,可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她已经麻木了,泪水也哭干了。 “为父真的没想到,在汴京居然还有人连死都不怕,就为了帮你,巺子可真会收买人心呀!” 杨晞缓缓抬起脸,直视着向从天,“人心从来都不是收买来的,而是归附。” “人人都愿意归附善良有德的人,就算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而父亲崇尚金钱、权力,以为人心可以通过收买和威吓得来,却不知招揽的都是一群表里不一、离心离德的小人。所以你的江山,注定……土崩瓦解。” “呵呵!”向从天苦笑起来,“说得好呀,表里不一,离心离德,为父当初就该杀了你!” “现在也不晚。” 杨晞直勾勾地盯着向从天的眼睛,平静的脸上突然露出一抹笑容,似嘲讽,又似癫狂。 南境。 洛蔚宁执掌大周兵马元帅虎符后,一面命各路军队继续抵抗,一面和柳澈、谢摇云领兵赶赴淮东,连日作战,终于稳住了局势,把晋顺联军南下的步伐遏止在淮东北部。 一月后,传来赵珙在汴京遇害的消息,洛蔚宁立即下令全国军民缟素。大周各部将领悲愤交加,誓要灭亡晋廷为君主报仇。 国不可一日无君,无君则军民瓦解,人心思变。于是,柳澈命令孟樾和胡昆召集其余各部军队首领,迅速赶来曲州。 那日清晨,洛蔚宁刚到军营,谢摇云就来通报说柳澈带了几十人前来求见。 几十人,头一次如此阵仗,洛蔚宁想了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于是召他们到议事堂。 洛蔚宁来到议事堂,眼前那几十人,几乎都是大周各路军队的首领。 未等洛蔚宁开口,柳澈就先道:“大帅,眼下国无君,民心无根,乃危急关头,故而卑职擅自召来诸位将军,还望大帅恕罪。” 洛蔚宁扫视众人,在他们面前平静地坐下来。 “你们想说什么尽管说吧!” 柳澈道:“大帅有号令百军之能,是最合适的皇帝人选。我们都商量好了,决定拥立您为天下之主,还望大帅接受。” 说完,柳澈率先单膝跪下,其余众人紧随其后。 看着这么多人跪在自己面前,神色恳切,洛蔚宁实在于心有愧,但她明白自己如今是大周执掌最高军权的人,唯有她能对所有军队发号施令,她不当这个皇帝,南境的军队将会乱成一盘散沙。 她没必要再故作谦虚地推辞,于是道:“你们可想好从今以后效忠于我了?” 众将纷纷争先恐后地说着,“我们都想好了!” “卑职誓死效忠大帅!” “末将愿为大帅赴汤蹈火!” …… 声音渐消,柳澈双手作揖,庄重地道:“黄天在上,臣等今日拥立大帅为帝,誓死效忠,永无背弃!” 说罢,她俯下身来,以额触地。 众人跟从着她,齐声念了一遍誓词,然后又拜伏在地。 起誓声慷慨激昂,洛蔚宁听后,挺了挺身躯,明亮的眼睛充满了精神。 “好,愿诸位日后勿忘此誓。” 在柳澈的带领下,众人又齐声道:“臣等生死不忘。” “都平身吧!” 众人起身后,柳澈侧身看向后方,然后罗三问带着两名绣娘走上前来。 绣娘各捧一托盘,上面分别是龙袍与帝冠。洛蔚宁看到后,浅吃一惊,望向柳澈。 柳澈微微一笑。 是的,早在她决定拦截勤王令的时候就安排绣娘赶制龙袍了,至今两余月的时间,对于制作龙袍帝冠来说,时间算仓促,但做出来的成品姑且能用。 龙袍乃玄色镶红边衮服,由罗三问和胡昆各执一边,亲手为洛蔚宁穿上,孟樾和谢摇云则为其配上龙纹镶金皮腰带。 洛蔚宁穿好衮服后重新坐下来。柳澈捧着十二旒冕走到她面前,深深地看着洛蔚宁。这个历经劫难仍然心地纯良的女子,她辅佐多年,从天真到睿智的女子,今日终于坐上这个位置了。 她感动欲哭,道:“陛下,皇冠很重,您可要承受住了。” 洛蔚宁微微一笑,点了下头。 最后,柳澈把十二旒冕戴进洛蔚宁的头上。 洛蔚宁挺身站起来,看着众人跪下,高呼万岁,她心潮澎湃,但激动之余不免觉得遗憾。 要是今日为她穿上龙袍戴上旒冕的人是杨晞就好了,要是此刻杨晞凤冠霞帔,以皇后身份站在她身边就好了。 登基仪式匆匆举行,第二日洛蔚宁才和柳澈、罗三问及其他文臣武将商议国是。 洛蔚宁非赵姓,沿用周国号不妥,遂改国号为夏,暂时定都曲州,改名中都,年号崇宁。 至于皇帝称谓…… 洛蔚宁道:“ 老子言,贵必以贱为本,高必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称孤、寡、不毂。” 为推行民贵君轻理念,所以洛蔚宁立下规定,夏朝君王自称孤或寡人,臣子百姓则称她为“陛下。” 柳澈听后,微笑着连连颔首。洛蔚宁推崇老子,她就猜到对方有此想法,故而昨日为她加冕的时候便试着唤她陛下。 新朝建立,朝廷班底固然要尽早建立,但前周朝廷班底几乎都随着赵珙一起被俘虏了,于是洛蔚宁选择用自己的班底。册封柳澈为丞相,胡昆为骠骑大将军兼太尉,孟樾封辅国大将军兼兵部侍郎,谢摇云为镇国大将军兼金吾卫上将军,负责保护洛蔚宁的安全。而在清宁军主管军务财政的罗三问自认为年纪尚轻,欠缺治国经验,推却了户部尚书的册封,只领了户部侍郎一职。 为了稳定局势,洛蔚宁对许多支持她的文臣武将许以要职,如兵部尚书、户部尚书等。另外清宁军部将及洛宝宝也得了封赏。 由于夏朝各地方官府都沿用前周班底,为号召百姓及防止官府思变,洛蔚宁对外高举“讨伐晋廷,为赵珙报仇”的旗帜,并立下誓约,若收复江山,待她终老之日,定将江山归还赵氏。 夏朝立国,大肆封赏,大大提振了士气。且洛蔚宁命全军增加打坐训练,士兵作战心无杂念,战力大大提升,面对晋顺联军,把战线牢牢稳在了淮东北部,两方军队几乎在同一个地方来回拉锯,且打且停,就这样过了一年。 这一年,孟樾守淮东,另一名女将江水协助其他军队守淮西,而胡昆,洛蔚宁则安排他领兵入西山路,赶在晋廷加强防守前拿下此地。 除了战区,大夏其他地方都维持着和平,加上新施行的农商条令大大促进了粮食产量和商业发展,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反观晋廷,为了得到顺军协助,需向顺国支付巨额军费。加上向从天底下的官员为了敛财不择手段,晋廷控制区百姓贫困交加,交界地常有难民涌入夏国。 这日早朝,洛蔚宁正与臣子商讨难民之事。 “罗侍郎曾说过,财富的本源乃人的需要与劳动,可见没有人,一切就无从谈起。连年打仗,百姓死亡众多,青壮年又不敢生育儿女。臣以为,大夏应该继续接纳难民,既可以补充劳力,创造财富,又可以补充兵源。” 夏朝的官袍类似于前周,是左侧开口的圆领长袍,按官品等级仍分紫、红、青三色。而帽子从前周的长翅乌纱帽改为短翅乌纱帽。 洛蔚宁所穿的天子常服样式与官员无异,但颜色为独一无二的明黄色,袍上前后各绣着一条五爪金龙,头上戴的则为黄色无翅帽,整个人看起来丰神俊朗。 她端坐在龙椅,看着站在百官之首位置,身穿一袭紫袍的柳澈,听着她的分析,认同地点了点头。 然而柳澈话音刚落,尚书令就站了出来,举着芴板道:“陛下,柳相所言甚是。只是那些难民成群结队地来,数量甚多。他们到了城里没有吃喝就作奸犯科,大夏百姓为此苦不堪言。再者,臣担心里面混入谍人,于大夏不利。” 洛蔚宁认为尚书令也说得在理,在吸纳难民的同时的确应该兼顾本国的安危。 想了想,道:“二位卿家的考量都有道理。人,我们是要的,但也不能放任他们在城里流浪作乱。丁尚书。” 洛蔚宁看向户部尚书丁文方。 丁文方四十出头,既是前周户部尚书,也是赵珙身边唯一逃过被俘虏命运的重臣。 他举着芴板站到中间,“臣在。” 洛蔚宁吩咐道:“你与刑部商量一下,把所有难民安置起来,先调查身世,若是平头百姓,就安排到地里分配居所和耕种任务。疑似谍人的再逐回边界。以后逃过来的难民也照此办法处置。” 只见丁文方面色为难,“陛下,难民数量众多,安置的花费可不少。如今大夏多路作战,库银还得多留存一些作军费。” 闻言,洛蔚宁的眉头不由得蹙了蹙。 第229章 慕容清求救 ◎没想到这次轮到三公主被盟友背刺◎ 思考片刻,洛蔚宁又道:“可有别的地方能节省出经费?” 丁文方想了想,道:“如今军费吃紧,朝廷和官府的许多开支能免除的已经免除,能省的也省了。唯有女学堂的支出冗余,或许可以从中省出经费。” 说话之际,丁文方眼中流露出城府。他和许多男官员早就对洛蔚宁和柳澈在全国大肆建造女学堂感到不满了。如今宰相是身为女人的柳澈,建造女学堂显然是为了培育从政人才,等那帮女子学成出来,岂不是要站在天下男人头上?阴阳倒置,于理不合。 但他们也很清楚女学堂是洛蔚宁亲自下令创办的,不敢直接上奏请求撤销,故而今日借着省经费安置难民的机会,故意试探试探洛蔚宁。 丁文方悄悄抬起眼皮看洛蔚宁,果然见她脸上划过一丝不悦。 “目前大夏境内,每个城里只设一所女学堂。丁尚书说说如何冗余了?” 丁文方和站在斜前方的尚书令低着头,暗中对视了一眼,见尚书令似有若无地点了下头,于是丁文方大胆道:“建造女子学堂不过是给天下女人提供一个读书识字的机会,陛下此举,放在太平年代无可厚非。可如今天下正直战乱,军费吃紧。臣以为,陛下应当把库银先用于国家有利的地方。” 洛蔚宁听后,无奈地和柳澈对视了一眼。丁文方的言外之意就是她建造女学堂只是给天下女子提供福利,读书读着玩的,而非培育人才为国效力。她早就知道这帮老匹夫不满她让女子读书,更害怕她日后把更多女子放入朝堂参与政务。既然如此,她今天就直接把话说开了,告诉他们,他们的害怕是真的。 “自从认识了柳相和罗侍郎,寡人就觉得,以前世人对女子的误解实在太大了。原来女子也可以很有才干,只是千百年来都没有机会。可以说,没有柳相以及大夏诸位女将军,就没有今日的大夏朝。所以寡人建造女学堂是为了培育更多像柳相、罗侍郎一样的人才,并非像丁卿家说的那样,于国家无利。” 洛蔚宁面带微笑,用温和的语气彰显她强硬的态度。 丁文方和尚书令等一众男官听后,面上无不难堪。 这时候,罗三问微笑着站了出来,举着芴板道:“女子学堂一城只有一所,比男子学堂少了百倍有余。臣以为,正值战乱,并不需要太多读书人,真正冗余的是男子学堂。不如裁撤部分县学,削减县学、州学及太学经费。再通过考核,把不适宜读书的男子劝回家务农或经商。” 掌管政务的都是文官出身,他们与国子监、太学、州学乃至所有读书人的利益是一体的,尽管军费支出庞大,丁文方仍给各所官学提供许多经费与奖励,供养着地方那些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 除了世家子弟,罗三问还知道许多普通人家的子弟懒惰成性,明明不是读书的料,却为了不务农不参军,以读书考功名为借口吸附在父母与姐妹身上。把这种人逐出书院参与社会劳动最好不过了。 听了罗三问的话,丁文方急得立即反驳,“罗侍郎此言差矣,一国之策需往长远考量。现在不需要太多读书人,日后未必不要。若现在不储备,等平定天下后又哪来那么多人才补充官府?” “女学不正好可以补充?”罗三问语气平和,态度却毫不客气。 丁文方想也不想就道:“女子又怎么能代替男子?” 此话一出,柳澈立即回头看着他,微笑道:“丁尚书这么说,柳某倒是不介意,罗侍郎,黄中书也可以不介意,但谢将军和远在前线的孟将军、江将军就不好说了。” 她说的黄中书是现在当上中书舍人的黄月。 洛蔚宁听出柳澈是故意用手里有军权的谢摇云、孟樾和江水这几名女将军来警告丁文方及朝堂那些男人,心里不由在偷笑。 看着丁文方和尚书令等人脸上添了怯色,不敢再说话。洛蔚宁便装作打圆场说:“女子从政还是千百年来首次,丁卿家不习惯,一时失言也是情有可原。宰相肚里能撑船,柳相就原谅他吧!” 柳澈笑笑说:“臣不敢生气,不过是希望诸位别忘了还有许多女将军在外拼死拼活守护大夏江山。没有她们,我们又如何安安稳稳地站在这里说话?” “柳相所言极是。”丁文方赶紧赔着脸道。 经过讨论,洛蔚宁想到了方案,道:“方才罗侍郎说的也不无道理,不如就这样,全国有多少所女学堂,就裁撤多少所官学。并且下令各大书院对学子进行考核,不及格者逐出书院。此事由柳相牵头,户部与国子监协助。半个月后,寡人要看到安置难民的经费。” 退朝后,洛蔚宁留下了柳澈和谢摇云。 方才丁文方突然对女学堂发难,搞得洛蔚宁脑壳都疼了,她先是闭上眼,揉了揉脑门。 然后道:“嗐,你们看到了,天下未定,这帮人就想着断了女人入仕的途径,等仗打完了,岂不要把你们都排挤出朝堂?” 这些年她打仗之余也会读书,尤其是当皇帝后,几乎每日都腾出一个时辰来读书。她发现古时候每逢乱世,多的是女子从军,她们为平定天下出力,可天下太平后,朝堂却没有她们一席之地。因为天子是男人,是天子带头把女人排挤掉了。 所幸她是个女子,这一次天下太平后,她不仅要稳固女子从政的机会,还要慢慢扩大女官的数量。女人比男人更为清净柔和,只有女官数量多于男官,天下才能长久维持太平,否则五十年、一百年后,又得来一场大乱。 外人都离开后,柳澈在洛蔚宁面前少了君臣之别的拘束,悠然自在地踱着步子,手里把玩着芴板:“放心吧,我柳澈也不是吃素的,到时候看谁排挤谁!” “不过呀。”柳澈话锋一转,语气略带担忧,“今日和那帮男人挑明了,就怕其中有人不满,图谋不轨。谢将军要加强防备了。” 天下太平后,她能否继续站稳脚跟取决于洛蔚宁。有洛蔚宁这个皇帝撑腰,她就什么都不怕。 谢摇云微笑道:“柳相提点得是,回头我就加派人手保护陛下。” “放心,我有武功防身。”洛蔚宁道,“柳澈,你让黄月和宝宝在女学堂多物色点人才,合适的举荐给我。” 她要尽快在朝堂增设女官,免得日后被那帮守旧派拿捏。 且说洛蔚宁当了皇帝后,始终不忘当初漂泊海上萌发的打造海上军舰的构想。登基后就命人在江舰的基础上进行改造,花了半年时间,造出了一艘设有四座炮台,可载五百人,适合远海航行军舰。 之后她让负责的官员带领几百人试航,从淮东往南行至瀛海,走一个来回。 海舰成功试航归来那天,柳澈兴高采烈地把消息告诉了洛蔚宁,洛蔚宁听后欣喜而激动。然而现实的情况像一盆冷水,很快浇灭了她们的喜悦。 就连处置难民都需要裁撤书院腾出经费,量产海舰的钱又从何而来? 柳澈回去后,每日绞尽脑汁思索如何筹集经费打造海舰。 这日,她在府中庭院边散步边思考,从学堂物色回来的新手下花奇芳拿着一封信来到她面前。 “柳相,前线来信。” 柳澈话不多说,接过信就拆开,看到写信人为慕容清的时候惊诧得赶紧读信。 那是一封求救信。 这一年多,慕容清一直在淮东北部助晋军作战,一个月前顺国皇帝打猎意外受伤,危在旦夕。她那同父异母的二哥为了夺取帝位,与晋廷达成联盟,让晋军帮忙除掉她。 如今她被秦扬领兵反杀,逃到了毗邻夏地的朗县,特地来信请柳澈救援。 柳澈知道顺国的帝位无论公主还是皇子都能坐。慕容清的母亲是顺国皇后,一母同胞的兄长,也就是她大哥,在顺国与其他部落作战的时候就战死了。从母亲地位来看,继承大统的最佳人选就是三公主慕容清了。 然而顺国二皇子在晋廷北部助晋军平乱,离顺国较近,而慕容清远在淮东,所以向从天才押注在二皇子身上,帮二皇子除掉慕容清。 待二皇子登基,晋顺联盟还能继续维持。 柳澈把一切捋了一遍,撇了撇嘴,眼中露出得意的笑。 自言自语道:“慕容清呀慕容清,没想到你真有求助于我的一天。不过……” 柳澈立即去见洛蔚宁,把慕容清求救之事告诉她,并请求亲自到前线会会慕容清,洛蔚宁爽快地批准了。 听闻柳澈和孟樾率领上万大军进攻朗县,原本围攻慕容清的秦扬企图让夏军和顺军先打个你死我活,之后再来个渔翁得利,于是带兵撤退了。 慕容清站在朗县的城楼上,看着城外黑压压的夏军,心里不由恐惧。 “没想到这次轮到三公主被盟友背刺了,哈哈哈……” 清泠的笑声传到城墙上,慕容清立即收近视线,只见柳澈身着盔甲,骑在马背上,被几排盾兵护在身后。此刻正幸灾乐祸地笑着,简直让她难以置信。 当初柳澈被她俘虏,为了求生,与她立下约定,日后她有难,作为回报,柳澈就帮她一次。她以为柳澈是个守信之人,满怀希望地送去求救信,没想到对方竟带兵来打她。 她气得咬了咬牙,质问:“柳丞相,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澈道:“意思很明显,三公主还看不明白吗?当日你俘虏了我,害我二百个兄弟被同袍背刺杀死,今日找你偿命来了。你若此刻投降,本相留你一具全尸。” “休想!”慕容清恨恨地道。 就算她注定要客死他国,她也不能投降丢了顺国的脸面。于是她举起手掌挥了下。 霎时间,城楼上万箭齐发。 盾兵立即举起盾牌抵挡,待顺军的箭射得差不多了,柳澈命令炮手用翘板发射火药球轰炸城墙。 朗州一个县,城墙不高也不坚固,原本就被晋军轰过几番,如今在一声一声的巨响中晃动了起来,仿佛就要崩塌。 慕容清冒着被炮火击中的风险,在滚滚尘烟中往城墙上的炮台跑去。 柳澈看到对方组织炮兵准备还击,于是赶紧竖掌示意停手。 炮火声消散的时候,孟樾已经将一把上了箭矢的神臂弩举到眼前,食指扣下机关,箭矢像闪电般飞出,正正地射在城楼上一根旗杆上,把旗杆折倒了。而那面旗,离慕容清仅有三步远。 柳澈笑道:“箭法啥时候变这么厉害?” 她以为孟樾只是枪法了得。 孟樾谦虚笑了笑,“多亏咱们皇上的指点。” 看着慕容清走向折旗那边,柳澈浅浅舒了口气,随后下令鸣金收兵。 第230章 两国定密约 ◎出兵助夏国攻打晋国◎ 接下来,夏军对朗县又连续轰炸了三天,以此威逼慕容清投降。到第四日,慕容清倒没投降,但城内的士兵不堪重压而哗变。他们抓住慕容清,然后献城投降了。 就这样,夏军只用了几天,不费一条人命就拿下了一座县城。 “进去!” 一个士兵押着被麻绳反绑双手的慕容清走到柳澈面前,恶声恶气地吼了一声。 柳澈交叠腿坐在椅上,悠闲自在地品着茶。左边站着手下花奇芳,右边立着一名腰间挂佩刀的女兵。她瞥了一眼身着紫色劲装的慕容清,见对方仍一副傲然不屈的样子,不由得勾唇嘲笑。 “见了本相还不跪下?” 慕容清没好气地看了柳澈一眼。 见她毫无动作,身后的士兵又吼道:“见了我们柳相还不跪下?” 慕容清下巴微扬,不为所动。 屋内陷入了沉默。 柳澈本想趁机整蛊一下慕容清,好报当日自己落入她手中被她折辱的仇。没想到慕容清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样子。 报仇失败。 于是她泄气道:“算了,你先出去吧!” “是。”士兵应声后疾步离开。 柳澈从座位起身,走到慕容清面前。双手叉腰,眼珠上下滚动,打量着慕容清被绑起来的落魄样,越看脸上的笑容就越得意。 慕容清任由着她看,过了好一会才道:“柳丞相看够了吗,看够了就给本公主松绑吧!” 柳澈兴致缺缺地撇了撇嘴,朝身后的女兵使了个眼色,女兵便上前解开了慕容清身上的绑绳。 慕容清揉着被勒出红痕的手腕,缓解肌肤紧绷带来的疼痛。 柳澈笑道:“当俘虏的感觉怎么样,三公主?” 慕容清笑了笑,“能博柳丞相欢心,当一次俘虏又怎样?” 柳澈万没想到对方一见面就说出如此肉麻的话,还当着她两个手下的面说。霎时间她又想起当初在北境被俘虏后的事情。 慕容清说只要陪她一晚上就放了她们,柳澈以为只是陪她聊聊天就答应了。孰料当晚,两人喝过一点小酒后,慕容清从后面凑到她耳后,浅声对她说:“像柳军师这样的聪明人,其实我还挺喜欢的。” 刚喝过酒喷出的气息尤为炙热,打在耳后根,激得柳澈身体都麻了。 紧接着,一抹柔软从耳后根沿着肌肤,轻轻擦到她的唇角。她不敢回头看,生怕一回头两人就吻上了。 于是僵着身子道:“你想干什么?” 腰被慕容清从身后环过,双手被她裹在掌中。柳澈当时清楚地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但她很快冷静下来,怒道:“慕容清,识趣的话就放手,不然老娘动手了!” 就算她柳澈沦为俘虏,也不是任人折辱的。 然而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求生欲望,当听见慕容清那句“想要我放了你们,满足我。”她的怒火顿时泄掉了。 她想起同她被俘虏的两百多个姐妹,想起被伏击发出求救烟雾的洛蔚宁,她们的性命全在她今晚的一念之间。 她咬了咬后槽牙,然后舒了口气。默默对自己说:“好吧,今晚就当被狗咬了。” 她真没想到慕容清跟她一样也有这个癖好,刚开始她带着屈辱任她摆弄,但慕容清在这方面貌似是个斯文人,动作温柔,进退有度,到最后她竟然不争气地觉得舒服、快乐。这让她更屈辱了。 这件事她后来没跟任何人说,就这样藏在她和慕容清心中。 柳澈猛地从回忆抽离出来,看了看两个故作镇定的手下,脸红到了耳后根。 慕容清看着她害羞的模样,忍不住咯咯笑了两声。 “说吧,戏我陪你演了,接下来你想怎么样?” 柳澈头一天带兵轰炸朗县,气势汹汹,慕容清真以为她背信弃义,正打算放炸药还击,结果对方却突然停手了。接着,她亲眼看见插在城墙上的一杆旗被箭射折,随着旗杆掉落地上的箭分明绑了一张纸。 柳澈给她的话都写在纸上,她告诉她,夏国愿意帮她的忙,今日进攻只是表演给秦扬看的一场戏,接下来还要表演三天。三天后让她假装城内发生兵变,假装被手下囚禁,然后开门投降。 一开始,慕容清有担心过这是柳澈骗她投降的伎俩,但她对柳澈的才华和品性实在欣赏,不愿意相信她会背信弃义,于是决定冒险一次,配合她的计划。 如今戏演完了,柳澈人也在面前,她也是时候知道真相了吧! 柳澈平复心情,清了清嗓子,道:“你给我的信里说你父皇出意外快不行了,你母后可陪在他身边?” “嗯,我之所以得知消息也是我母后给传的信。要不是她告诉我,恐怕我已经死在晋军手里了。” 慕容清知道她二哥野心勃勃,一直想取代她继承大统。收到顺帝病危的消息后,她就猜到自己会有危险,所以处处提防,除了亲信,谁都不相信。正因如此,她才顺利躲过了晋军的袭击。 “你母后有说你父皇还有多少日子吗?”柳澈在慕容清面前边慢慢踱着步子边思索。 慕容清神情凝重。 “多则一两个月,少则十天半月。” 柳澈又道:“相信你二哥在赶回去的路上了,他一定比你更快回到顺京。若在你赶回去前,你父皇崩了,那皇帝的位置就是他的了。” “我相信以我母后的手段,我二哥就算回去了也未必能守在我父皇身边。就算我父皇驾崩,我母后也会瞒到我回去再发丧。” “那万一你二哥提前发动宫变呢?” 慕容清脸色一沉,流露出些许担忧。 柳澈说的确实很有可能发生。若她父皇还没断气,她二哥就忍不住武力夺取帝位,那一切就由不得她母后作主了。 看着慕容清脸上布满了阴霾,俨然皇位从手里飞走,柳澈忍不住笑了出来。 “瞧三公主急得,我都替你想好了!” 慕容清从忧虑中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方才的失礼。双手别在腰后,抬了抬下巴,故作镇定。 “我哪有急?” 柳澈不再和她斗嘴,话锋转道:“其实有一个办法可以遏止你二哥发动宫变的野心,这也是我为什么不直接救你,而是出兵打你的原因。” 慕容清不解,柳澈继续道,“只有你死了,你二哥才会安安分分地等你父皇驾崩。” “你的意思是,接下来你还要表演……杀了我?” “是的,三公主很聪明。” 慕容清恍然大悟,柳澈若出兵帮她,二哥知道她还活着,为了抢占先机,一定会发动宫变。 当初她与柳澈达成约定后,故意放松看管,让柳澈和她的部下在行军途中逃走。如今柳澈又以攻打的名义进入朗县,秦扬就会以为她们是敌对关系,接下来柳澈再表演杀了她,就顺理成章了。 顿时,慕容清对柳澈佩服得五体投地。还没联络上她,光凭她一封求救信,柳澈就看出了整件事里最致命的地方,从第一步动作就开始为整个计划做铺垫。 实在高明! 慕容清看柳澈的眼神变得敬重,拱手道:“柳相思虑长远,布局周密,着实令在下佩服。接下来,在下愿听从柳相安排,还望柳相不吝帮助。” 柳澈笑了笑,道:“三公主放心,这个忙我们大夏一定会帮,可帮是有条件的,就看三公主愿意与否?” “什么条件?” 柳澈回头看了一眼花奇芳,一会,花奇芳双手拿着一份用黄纸皮包裹好的文书来到柳澈面前,柳澈接过文书递给慕容清。 “这是我们皇上提的条件,三公主拿回去看看,若同意签署,大夏就倾尽全力助您返回顺国。” 慕容清疑惑地接过文书,指腹的触感不厚也不薄,可见内容不少。 柳澈察觉到她的担忧,笑道:“放心吧,我们皇上人很好的,从不趁人之危。无论是政令还是协约,她一向做到利人利己。” 慕容清稍稍安心,“好,在下回去详读一遍,明日答复柳相。” 协议的内容果然如柳澈所言,利人利己。 慕容清当晚读过后,又交给几个亲信看一遍,几人当即就同意签订。 第二天,柳澈来到关押慕容清的屋里,慕容清就把已经签字画押的文书交给柳澈。 “不再考虑考虑吗?”柳澈笑问。 慕容清无奈一笑,道:“这么好的协议还用考虑吗?” 协议内容共有四大条: 一、夏国助慕容清返回顺国,慕容清坐上帝位后,必须停止援助晋国,并出兵助夏国攻打晋国,直到晋国灭亡; 二、夏顺两国和平相处,一百年内互不侵犯; 三、夏顺两国建立和平贸易,友好通商关系; 四、夏国占据资源丰富之地,每年给顺国提供三十万银的帮助,在入冬前以粮食、布匹形式给付。 对于慕容清而言,最需要犹豫的只有第一条,她当上皇帝后,仍需要牺牲本国士兵助夏国作战。但后来想了想,如果当皇帝的是她二哥,顺国的士兵也要帮晋国打仗,横竖都一样,那皇位为什么不能她来坐? 况且夏国还答应了每年提供三十万银的粮食、衣物帮助顺国百姓过冬。 这几年牺牲些士兵,换取顺国百姓年年岁岁衣食无忧、太平安乐,可以说十分值得了。 而洛蔚宁之所以主动提出第四条,看似损害夏国利益的第四条协议,既是出于对顺国资源匮乏的同情,又是为了保护本国百姓。 顺国地处干燥酷寒之地,水源匮乏,不利于种植粮食。顺人乃游牧民族,以打猎为生,所以他们体格强悍。若夏国每年不提供一些粮食、衣物的帮助,顺人在入冬前一定会到夏地抢掠,边境百姓会十分危险。 洛蔚宁想,夏人顺人都是天下苍生,只不过夏国运气好处于水源丰沛、土壤肥沃的地方,所以应该把这份幸运分享一些给需要的人,这样能避免很多争端。 千百年来,战乱不断,就是因为人们太贪婪、太自私了。 柳澈把文书交给手下花奇芳,然后和慕容清坐下继续谈话。 “可秦扬这人不好骗,不亲眼看见的话怎么会相信我被杀了?”慕容清首先道。 “是呀,说不定朗县内还有一些细作,不让他们亲眼看着你斩首,还真不好骗。” “那该如何是好?” 柳澈蹙了蹙眉,道:“我倒是想过一个办法,就是找一个与你相似的人做替身。可这事关乎性命,牺牲一条无辜性命未免太残忍了。况且就算过得了良心这关,短时间内也很难找到一个与你相似的人。” “难道就没别的办法了吗?” 一时间,两人陷入了苦恼。 站在柳澈斜后方的花奇芳盯着慕容清那张英气而俏丽的脸,细细端详了一会,然后道:“不如让我来试试。” 柳澈和慕容清蓦地回头看她,先是审视她的脸与慕容清有几分相似,接着柳澈坚决道:“不行,连一个普通人我都舍不得牺牲,更何况是你?” 黄月被当上皇帝的洛蔚宁“霸占”后,她好不容易从女学堂发掘回来的得力助手,怎么能做替身被斩首,简直浪费人才! 花奇芳看着柳澈那护犊子似的紧张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柳相想哪去了?我不是要代替三公主挨砍头,而是……易容!” “柳相还记得我家是做脂粉生意的吗?我自小就跟着我娘学画妆,能把一个人的脸画得像另一个人。远观之下,看不出破绽。” “真的?” 柳澈惊喜交加,犹如穷困的人忽然发现衣兜里藏了一大笔钱。 花奇芳接着道:“三公主身形高挑,死囚犯里有很多与三公主差不多的。不如收买一个死囚犯,我给他画妆易容,然后当着众人斩首。” 慕容清愉快道:“这个主意甚好,只要在行刑的时候把外人拦远一点就行了。” 几人商定好计划,然后派花奇芳到大牢走一圈,很快就花钱收买到一个与慕容清身形差不多的死囚。三日后,柳澈假装为了报仇,当众斩杀慕容清,事后还将头颅高高挂在城门外。 …… 秦扬本以为夏军和顺军会在朗县城外打个你死我活,然后他再趁机攻陷朗县,坐收渔利。没想到由于受困太久,城内发生兵变,慕容清被手下抓了献降。 夏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朗县,他自然不敢再贸然出兵。 几日后,秦扬听闻柳澈为了替在北境死去的士兵报仇砍了慕容清,还把她的首级挂在城门外。他有点不敢相信,于是率领一千人马来到朗县城外。 只见城楼上的夏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看到他们到来,立即挽弓搭箭,严阵以待。 秦扬此次不是要攻城,而是抢夺慕容清的首级。所以他的视线很快落在挂在城门上的那个首级上。 瀑布般垂下的黑发中间是首级面部,但距离过远,看不清模样。 他手持佩刀,振臂高呼道:“抢回首级者,重赏一百金。杀……” 话音未落,士兵们纷纷呼喝着冲了出去。 立在城楼中央的孟樾立即命人放箭。 箭矢像暴雨一样射出,城楼下跑在前头的盾兵举着盾牌抵挡,掩护着其他士兵前进。箭雨停止后,盾兵所剩无几。城楼上发射的流矢变稀疏,步兵和骑兵边挥刀抵挡边继续往前冲。 秦扬骑着马飞奔往前,叮的一声挥刀挡却迎面飞来的一支箭,然后抬头看了看首级,欲尽快窥视到脸庞。 孟樾看着他笑了笑,迟迟未发动士兵进行第二轮攻击,因为她得先让他瞧清楚首级面孔。 秦扬骑着马越走越近,距离城门约莫三丈远的地方,他终于看清那挂在城头上的脸庞了,虽然白得瘆人,但也能认出是慕容清。 孟樾留意到他吃惊的神色,料到他看清楚了,于是竖起手掌。 接着,身后一个个士兵从木箱里捧起炸药球走到前头。 秦扬两脚重重地蹬了蹬马踏,正思考着要不要飞过去抢夺首级的时候,城楼上就扔下了一个火线燃烧的火药球,球滚了滚,在距他二丈远的地方轰的一声炸开。 他的马吓得大声嘶鸣,抬起前腿,要不是他死死拉住缰绳,就从马背摔下去了。 城楼上的夏军陆续扔下火药球,轰炸声一阵接一阵。炮火中,晋军被炸得哀嚎不绝,肢体分离。 秦扬见势不妙,不甘地看了一眼挂在城门的首级,然后勒转马头,大喝:“撤……” 230-236 第231章 海舰护送三公主 ◎还望三公主登上大宝后不忘约定◎ 慕容清在晋国南北境都秘密安插了传信人,以此和顺京的母后、亲信传递消息。顺帝病危的消息正是她母后通过层层传信人送到她手里的。 她假装被柳澈斩首,并在城门上悬挂首级骗过了秦扬,相信不久后消息就会传回顺国。为避免她母亲伤心绝望之下把帝位传给二哥,她很快写了一封解释信,通过飞鸽传给最近的传信人,让他们送回她母亲手中。 在朗县的事情处理完后,她就秘密跟着柳澈的队伍一起下中都见洛蔚宁。 洛蔚宁对她礼遇有加,到达中都当日就在行宫设宴为她接风洗尘。她十分好奇洛蔚宁要怎么助她返回顺国,所以第二日一早洛蔚宁和柳澈就带着她到中都城外的淮清江,然后乘坐小船到达江面中间的船舰上。 登上甲板,看着高如一座小城楼,阔能站下上千人的船舰,还有修筑在甲板上十几座可灵活转向的重型抛石机,慕容清一时惊得嘴巴都合不拢。 洛蔚宁看着她的样子,微微笑了。她知道顺国乃游牧民族,不善水战,更别提建造如此庞大的船舰了,故而难免震惊。 海风飘拂,吹得几人的衣摆猎猎作响。 洛蔚宁负手而立,放眼看向甲板尽头,道:“这是我命人花了一年时间打造的海舰,已经试航成功了。本来我和柳相还头疼着从哪里搞到经费多建十来艘,从沿海进攻晋国,没想到就遇上了三公主。我决定海舰暂时不造了,就用这仅有的一艘送三公主回顺国。” 听了洛蔚宁的话,慕容清恍然大悟,原来她们是要通过海路助她回顺国。 柳澈分析道:“顺国东面靠海。按照这艘海舰的速度,从这儿回到顺国最近的沿海城镇,只需要一个月。那里距离顺京四百余里,不近但也不远。三公主快马加鞭的话,四五日就到了。” “看来柳丞相对我们顺国的地理也颇为了解的。” 柳澈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我们把北边战线都寄托在三公主身上了,还望三公主登上大宝后不忘约定,尽快出兵助我大夏统一江山。”洛蔚宁又恳切道。 慕容清诚挚地看着洛蔚宁,“您放心吧,我们顺国人最重信义,别人救我们一命,我们赴汤蹈火也会回报。更何况我们定下盟约,我既当了大顺皇帝,又怎敢背信弃义?” 洛蔚宁欣赏感激地看着慕容清,“那就一言为定了!” 几人沿着甲板慢慢走着,吹着凉爽的海风,显得悠闲自在。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父皇当初会配合向从天夺权而假意进攻大周?” 洛蔚宁难得与慕容清见面,问出了困惑已久的问题。 她知道当初顺国出兵大周,虽然打到了汴京城下,可并非真的要侵犯大周,而是为了帮助向从天打散大周原有的君主、官僚体系,使他以最快的速度成为国家的掌权人。 顺国固然收了向从天提供的巨额军费,可这笔费用他们完全可以向赵家索要,为什么非得是向从天? 这是一个代价沉重的阴谋,但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如今说起来,几人脸色都比较淡然。 慕容清道:“我还记得那年带人来大周贺正旦,上元节后在城郊游园,刚好碰上了您和杨御医。” 洛蔚宁想了想,记忆中确实有这回事。那年她在大朝会表演蹴鞠,并打赢了顺国武士,从而得到赵建赏识,升迁了营长。与慕容清碰面的时候,正是杨晞接受她的第二天。 “我那时候就提醒过杨御医,她所识之人不一定是她想象中那样,只不过没点明那人是她父亲向从天罢了!” 慕容清继续道。 “那时候向从天就和你父皇有联络了?” 慕容清笑着摇了摇头,“不止。早在二十年前我父皇就认识向从天了。那时候他们都还很年轻,向从天领兵驻守周国北境,而我父皇当时只是一个部落世子。在和其他部落的一场战争中,我父皇被围困,向从天带领周国士兵刚好巡逻经过,是他出手救了我父皇。从那以后两人就称兄道弟,并定下约定,倘若我父亲统一各部,当了皇帝,日后也助向从天坐上皇位。” 洛蔚宁和柳澈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向从天和顺国的渊源。 “后来即便向从天不在北境领兵,不参与政事,他仍然用自己的手段秘密给我父皇提供了许多军饷,可以说没有他,我父皇这一辈不可能统一得了各大部落。现在想想,没有他就没有顺国,我与你们结盟还有点对不住他。呵呵……” 洛蔚宁和柳澈也忍不住笑了笑。 “向从天年轻的时候还挺会识人的,早早就押注在你父皇身上。只可惜老了,糊涂了,这次看走了眼。”柳澈感叹道。 慕容清道:“是呀,如果他这一次选择不站队,不对我下毒手,就算我当了大顺的皇帝,我也不会毁了和他的联盟。可惜呀,他这人太精于计算,算到最后反害了自身。” 接下来的几天,柳澈派人购置大量食物搬到海舰仓库,数量足够让慕容清一行人在海上度过一个半月。为了防止海舰遭到来路不明的海贼袭击,还在舰上添了大量兵器,尤其是火炮。 由于顺军不善水性,柳澈还从夏军中抽出五十名善水战的士兵跟随护送。 慕容清启程前一日,洛蔚宁令柳澈邀她入行宫赴践行宴。 柳澈乘着小舟来进入海舰,登上甲板,看到慕容清伫立在船栏边上的紫色背影,走到她身边。 “还没出发就待船上,也不怕接下来一个月在海上发霉。” 慕容清才注意到柳澈的到来,偏头看着对方笑了。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了,柳相竟然主动来找我?” 柳澈立即道:“纠正一下,不是我要找你,是我们陛下让我来找你的。” 然后柳澈就把洛蔚宁邀她今晚赴践行宴的消息告诉她。 “现在天色不早了,三公主是时候出发了。” “好。” 慕容清嘴上应着,双脚却钉在原地。看着柳澈在海风吹拂下,散乱的发丝拂过俏丽的脸庞,她的眼睛勾出笑意,仿佛盛开的花儿。 柳澈察觉到她的目光,浑身不自在,没好脾气地吼了一声:“干嘛?” “我慕容清虽然平日打打杀杀的,但也是个讲究礼节的人。当年柳相陪我一夜,我放柳相离开。现在柳相救我一命,难道就不想要在下也……陪你一夜吗?” 柳澈没想到慕容清会不知羞耻地提起当年的事,脸上还带着回味似的笑,问她要不要陪她一夜? 她顿时又羞又气,想也不想就狠狠地一脚踩在慕容清脚上。 “啊……” 慕容清强压着惨叫声,被踩的脚疼得反射似的抬起,手握着着又疼又麻的脚尖,单脚跳了几下。 “我是认真的。” 柳澈似乎还不解气,咬牙切齿道:“本相对你……没兴趣!” 说罢就转身离开了。 这晚,洛蔚宁设宴为慕容清践行,第二日天刚亮又亲自送她到海舰上。道别过后,她和柳澈就回到了淮清江岸边,一直目送着,直到海舰消失在江面上。 回到中都城内,洛蔚宁没有直接摆驾回行宫,而是登上城墙,并让黄月带一壶酒上去。 在慕容清的接风宴结束后,洛蔚宁就私下向她打探杨晞的情况,虽然得知杨晞还活着,但同时收到了一个噩耗,就是成德公主在前年十月薨了,是悬梁自尽的。 当晚她彻夜难免,心里像被石头哽住。脑子里不断浮现曾经和成德公主相处的种种。 那年上元夜她女扮男装欺骗了赵淑瑞,害她芳心错付。后来她们被高党算计,官家点她做驸马,她不留情面地拒绝了,虽然惹得公主很难过很生气,但最终公主还是宽宏大量地原谅她和巺子,并用婚事换取大赦救了她一命。 多么善良的公主,本该一辈子享受荣宠,无忧无虑,却不幸遇上国破家亡,落得悬梁自尽的悲惨下场,老天爷真的太残忍了。 她欠赵淑瑞太多了,还来不及报答,她就走了。洛蔚宁遗憾又难过,哽咽了许久,直到天亮的时候才痛快地哭了出来。 她眼眶含着泪,远眺北方。然后从黄月手里接过一杯酒,道:“公主,您的大恩大德阿宁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我敬您一杯,愿您一路走好!” 说完,她倾斜酒杯,酒水在地上浇出一条线。 从城楼下来后她就平复了情绪,回到行宫继续和柳澈商议军事。 杨晞和赵淑瑞感情深厚,她知道赵淑瑞的死一定对她打击很大,她得想办法早点打回汴京,回到她身边。 …… 大夏崇宁二年九月初,顺国皇帝驾崩,嫡女慕容清继承大统。次月,新帝废除与晋国联盟之国策,宣布与夏国结盟,并于当月派兵南下,助夏伐晋。 而在半个月前,晋国西境西山路路府也被夏军攻破,其他城池的守将一些投降,一些被追着往汴京方向逃。 汴京四面受困,向从天自知无路可逃,便一面命人加固城墙,一面隐瞒战报。除了几个朝中重臣,根本没人知道夏军和顺军即将兵临城下。 无论是汴京百姓的生活还是向从天的朝廷,都在他的隐瞒中有条不紊地运行着。他也不知道还能瞒多久,时而激昂振奋,欲背水一战。时而又觉得大势已去,萎靡不振地在后宫饮酒赏舞。 而杨晞在赵淑瑞离开后,凭着一点求生欲又度过了两年。只是长期难以入睡、噩梦,再加上胃口不振,整个人快瘦成皮包骨了。 最近一个月,她连坐起来的力气也丧失了。 这日午膳,侍女扶她坐起来,靠在樱雪怀里。樱雪一手搂着她,一手拿调羹把肉末米糊送到她嘴边。 摸着她骨头突出的手臂,看着那苍白如纸的脸,毫无生气的眼睛,樱雪难过又恐惧,真怕杨晞哪天就不在了。不过杨晞这个样子已经持续了几年,整个公主府的人,包括樱雪,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如今难过、恐惧的情绪只是一闪而过,转瞬就能振作起来。 当肉腥味传入鼻息,杨晞顿时就觉得胃里翻滚,下意识别过脸,远离嘴边的食物。 站在床边的傅长史耐心劝道:“公主,您一天没东西下肚子了,多少吃些进去。” 樱雪也道:“是呀,公主现在太瘦了,不吃点,我怕到时候洛将军回来不认得。” 她们都知道洛蔚宁如今是夏国皇帝,但樱雪还是习惯称呼她作洛将军。 杨晞听闻“洛将军”三个字,凝神思索了起来。 这几日她频繁梦到爹娘,还有赵淑瑞、疏影这些已故的人,她在梦里很想跟他们走,虽然他们都赶她回去,但她总觉得自己没多少日子了。 此生此世,她还能见到洛蔚宁吗? 思及此,两行泪水从眼里滑出。 第232章 终局战:围城 ◎这次夏军乃皇帝洛蔚宁御驾亲征◎ 樱雪大概猜到她在想什么,连忙道:“公主,你再坚持坚持,一定可以等到洛将军的。” “来。”她又把米糊移到杨晞嘴边,“努力吃一点下去。” 尽管胃里还在涌上恶心的感觉,但杨晞这次没躲闪。她答应等洛蔚宁回来的,这么久都挺过来了,不能在最后关头放弃。 她想到洛蔚宁那次回汴京教她的办法,吃饭的时候感受食物的味道,用全部意念去做她正在做的事。于是她试着接受那股恶心的肉腥味,张开嘴吃下第一勺米糊。脑海摒弃所有思想,只感受口腔里的味道。不知觉间浑身松弛了下来,反胃的感觉消失,食物顺利吞了下去。 这几年来她都是靠着这个方法,短暂地让自己摒弃思虑,用所有意志感受食物才能把食物吃下去,她的生命才维持至今。 樱雪看到她的样子变平静,激动得几乎屏住呼吸,舀米糊的动作变得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打破这份平静。 杨晞吃了几口就开始觉得筋疲力尽,杂念重新占据脑海,眉头蹙得越来越紧,恶心的气味突然涌上口中,她猛地推开送到嘴边的调羹,低头对着床下就是吐。 “呕……” 方才吃进去的尽数吐了出来,另一名侍女赶紧用巾帕为她擦拭嘴边的污物。 傅长史看着她虚弱地靠在樱雪怀里,一副有气出没气进的样子,不安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强烈。 从杨晞的寝殿出来后,傅长史就去皇宫求见向从天。 自从赵珙死后,向从天就对杨晞的生死不闻不问,似乎完全没有了感情。一年来没传召过傅长史了解她的病情,傅长史也不敢求见。但这次她感觉事态严重,杨晞可能撑不了几天了,只好大着胆子,冒着激怒向从天的险进宫。 当时向从天坐在垂拱殿的龙椅上,不戴冠,露出一头银发。他单手举着一本打开的奏折,看着奏折的眼珠子一动不动,样子颓丧极了。 这时候,内侍都知走进来禀告他傅长史求见。 他回过神来,想了一会才想起傅长史是谁。接着他又想起了杨晞,那个他恨之入骨又舍不得杀死的女儿。 随手把奏折扔在桌上,道:“宣她进来吧!” 傅长史进来后,先拜见向从天,然后开始述说杨晞的情况。 当听闻杨晞已经瘦得不成人形,食物也吃不下,没几天日子了。向从天的心里轻轻一颤,接着涌上强烈的悲凉。 “呵呵!”他苦笑一声。 想到他们父女俩斗了那么久,如今一个江山不保,一个危在旦夕,都没落得好下场。所以这场斗争,究竟有什么意义? “哈哈哈……” 冬日的阳光透过公主府寝殿的窗牖,斑驳地洒在床榻上。 杨晞侧躺在床上,锦被盖到脖颈处,后背对着阳光才觉得身体是温暖的。她最近清醒的日子不多,无论白天夜晚都在睡觉。 迷糊中,她听见了一把熟悉的声音。 “杨教授。” 声音带着哭腔,而且还是她久未听过的“杨教授”。 她努力掀开眼皮,一张布满泪水的熟悉面孔映入眼帘,从迷糊到清晰。 “暗香。”她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 暗香竟然还活着,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使尽力气地伸出手想摸摸是不是实体。 暗香赶紧把她的手握在掌中,“杨教授,是暗香,我来看你了。” “你还活着?”杨晞虚弱得只能发出气音。 “嗯,暗香还活着,只是一直没机会来看您。” 暗香不同于疏影,她当初是杨晞直接招募入暗府的,与向从天的关系并不密切。在向从天政变成功后,她和枕流漱石本该像林姥姥一样被灭口的,大概向从天当时想和杨晞修复关系,故放了她一条生路。这几年她也很想念杨晞,奈何一直被软禁着。 昨日宫里突然来了人,命她搬入公主府为公主诊病,她高兴又急迫,一整晚也没睡着。她心想,向从天都允许她和杨晞联络了,杨晞的情况一定很差了。 到了公主府一看,果然如她所料,杨晞整个人都瘦脱了相,几乎陷入昏迷。 他们说杨晞得的是心病,她了解杨晞,一边给她开药,一边陪她说说心里话说不定能活下来。 杨晞苍白的脸久违地挤出笑容,“太好了,你还活着。” “暗香不会扔下杨教授不管的。”暗香用手抹了一下眼泪,又赶紧道,“顺国皇帝驾崩,三公主慕容清继承大统,她跟洛将军的夏国结盟了。现在汴京四面被包围,大势已去。洛将军和顺国的军队很快就能打到汴京了。一切都快过去了,您一定要好起来。” “真的吗?” “是真的。傅长史入宫把你的病情告诉了向从天,然后他放我来见你,顺便让我把消息转告你。” 闻言,杨晞怔了怔。 向从天知道她快不行了,然后放暗香来看她,还告诉她夏顺联军很快要打到汴京了?他不是一直希望她死吗,如今居然改变主意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看来他真的要败亡了。 果然,杨晞知道夏军即将打回汴京后,当天就清醒了不少。樱雪喂她喝米汤的时候,暗香在一边陪她聊天舒缓她的情志,不知觉间就喝下了小半碗。 接着暗香又根据她身体情况开了药方,熬出来的药她都喝下去了。她的求生意志变得强烈,待到有力气坐起来,便让人抬到庭院里晒太阳。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胃口变得越来越好,很快就恢复了下地行走的力量。两个月后,她的身体长回不少肉,看起来终于像个活人了。 而在这两个月里,夏军和顺军从南北两边一路猛进,终于兵临汴京城下。 汴京又一次遭到围困,城内百姓早早嗅到风气的已经提前出城了,但大多数人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逃。街道上又陷入混乱的抢购,有人为了抢食物被踩踏而死,有人为了抢食物斗殴而死。不到一天,粮铺肉铺就被抢夺一空,店家关上了门。 接着禁军巡逻戒严,所有商铺和民宅都关上大门,全城仿佛静止了一般。 这次夏军乃皇帝洛蔚宁御驾亲征,顺军带队的则是慕容清的手下大将。兵员共计二十万,在汴京郊外四面屯驻着,把汴京城团团围了起来。 洛蔚宁深知此战一旦打起来,比之前任何一场都要惨烈,不忍血流成河,尸首如山,她给了几天时间晋军考虑投降。然而城内守将是秦扬和被重新起用的郑铭,一个对洛蔚宁恨之入骨,一个对向从天忠心耿耿,皆拒绝投降。 战场之上,刀兵无眼。 大战开始前,洛蔚宁向各路军队包括顺军多次申明戒律,入城后不得屠杀、掠夺平民百姓,不得□□妇女,包括官僚、皇室家族女眷。待局面平定后自会奖赏。有违戒律者,格杀勿论,且后代不得从军从政。 她还担心大军破城后伤及杨晞,于是命画师画了大量杨晞的面像。 腊月初,夜幕早早降临,军营里火堆燃起。 洛蔚宁在帅帐外摆设了筵席。她身着简便的圆领黄袍,坐在主位上,下首两边各坐了十几人,有柳澈、孟樾、谢摇云、胡昆以及夏军其他军队的将领,还有顺军的六名将军。 所有人面前都摆了一个小几案,侍者们陆续端上酒菜。 待菜肴上完,又有侍者进来,给每个将领都分发了一沓画像。众将看着画像,有的疑惑,有的了然。 侍者退下后,洛蔚宁道:“画上之人乃寡人发妻,时局所迫,她一直被困在汴京。寡人与她夫妻情深,当年被晋军俘虏,正是她出手相救,没有她就没有今日的我。刀兵无眼,寡人担心城破后士兵无意伤到她,所以今晚请诸位帮帮忙。” 听她说完,所有人都明白了洛蔚宁今晚设宴的原因。他们又仔细看了看画上人的面容,一名腰圆肩宽的顺国将军率先道:“此事好办,陛下放心吧,本将回去就把画像张贴在军营,叮嘱底下的人都瞧清楚。到时候进了城,绝不伤到夫人一根汗毛!” 洛蔚宁看着这名将军,拱手道:“多谢鲁将军!” 然后,其他将军也纷纷承诺把画像公示给士兵,叮嘱士兵记清楚,不要伤及画上之人,洛蔚宁一一谢过。 “等战事结束后,寡人会逐一感谢各位的。” 洛蔚宁很清楚这是她的私事,无论是今晚设宴的费用还是之后报答诸位将军的赏赐,都会从她的私库出。 “陛下言重了。” “举手之劳,陛下何须客气?” 洛蔚宁双手端起酒杯,敬向众人,“诸位慷慨帮忙,寡人敬你们一杯,以表感激。” 柳澈及诸将端起酒杯回敬,然后跟随洛蔚宁一饮而尽。 寒风划过军营,篝火微微摇曳。 夜越深,寒越重。 尽管筵席露天而摆,衣着单薄的众人丝毫不觉寒冷,反而喝过酒后浑身热络,慷慨激昂地谈着话,好不尽兴。 三日后,夏顺联军对汴京发起了攻击。 洛蔚宁穿上银色盔甲,亲自指挥军队进攻南门。她指挥火炮手推来十几座投石机,隔着护城河对城墙抛去火石。火石炸开,轰鸣声一阵接一阵,响声几乎震彻天地。 另一边,她又派人到附近的山上挖泥制作土包。深冬时节,护城河水流量少,若士兵无法通过云梯越过护城河,她就用土包填在护城河里。 城内的人终日听着厮杀声和炮火声,又担心自己会困死饿死在城里,情志的压力越来越严重。官员们还恐惧城破后被杀,在战事开打不到十日,有很多人就自尽了。 杨晞为了保护暗香、樱雪及府里一些下人,早早就发动府里的人在自己寝殿的床底下挖地库了。 府里的内侍最近也变得十分敬重她,甚至到了谄媚的地步。素来对她不冷不热的傅长史也每日亲自给她端药。他们都知道杨晞将要成为夏朝的皇后,既能保他们性命,伺候好了,还能继续跟着享荣华。 虽然这几年杨晞一直都卧病在床,但府里人做的事都一清二楚。这些日子,晚上她就在寝殿里记述这几年晋廷里的人,包括府里内侍做了什么事,好事坏事,一一详述。而白天,她就和暗香在庭院里信步聊天,晒晒日光,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日午后,向恒派人来请她去东宫一趟。 东宫的内侍一直引着她来到赵淑瑞生前居住的院子,她在院子门外突然驻足,穿过门口看着那间熟悉的屋子。 这是赵淑瑞生前最后居住的地方,在这里她陪她渡过十月怀胎,看着她拼尽性命生下孩子,从鬼门关里走了出来。可最后也是在这里,她亲眼看到赵淑瑞悬梁自尽。 强烈的痛楚慢慢从心底涌上,不经意间又流下了眼泪。 她想起向恒还在里面,抬手抹了抹泪,然后跨过门槛踏入院子。 进入屋内,只见向恒身着淡黄色的太子常服,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全部束起,发髻上戴着一个金冠。一手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白衣孩子,是他和赵淑瑞年仅两岁的女儿,另一手缠着一圈白绫。 只看一眼,杨晞就懂了。 向恒看着她立在对面,对怀抱的孩子露出慈爱的微笑,道:“兴平,快叫姑姑。” 杨晞的目光落在孩子身上,孩子长了一双杏花眼,乌黑的眸子水润明亮,像极了赵淑瑞。她手里拿着一枚猫奴形状的糖画,看到陌生人,露出了怯色。 赵淑瑞死后杨晞一直被禁于公主府,这是两年来第一次见孩子。杨晞凝望着孩子,慢慢走到她面前,湿润的眼睛勾出温柔的笑。 “平乐。” 杨晞举手欲抱平乐,平乐却害怕地埋首于向恒的颈窝。 向恒亲了亲她额头,哄道:“兴平乖,她是姑姑,以后就和她一起生活了。” 平乐额头蹭着向恒,嚷道:“兴平要爹爹。” “你答应过爹爹的,收了糖糖,就要听爹爹的话。来,让姑姑抱抱。” 平乐听后,试探性地偏头窥视杨晞,杨晞始终面带温柔的笑,举着双手等着抱她。 杨晞看到她手里那枚猫奴状的糖画,道:“兴平喜欢狸奴吧,姑姑府里有狸奴,带你去看看好不好?” 平乐的眼睛眨了眨,露出些许期待。 “来,我们去看狸奴。” 杨晞试着伸手抱平乐,孩子乖乖地顺从了,来到她怀里后就双手环过她脖颈。 “乖。”杨晞摸了下那肉嘟嘟的脸蛋。 这几个月杨晞的身体恢复了许多,抱一个半大的孩子虽然有些吃力,但咬着牙坚持一刻也不困难。 向恒看着杨晞道;“妹妹,兴平就交给你了,请你一定要让她活下去。” “我会的。” 杨晞低头看了一眼缠在向恒手掌的白绫,一时间,兄妹相顾无言。 过了许久,杨晞道:“比起日后受凌辱,还是早点走更体面。” “是呀!”向恒含着泪,叹息道,“踩着那么多条性命,做了四年太子,享尽尊荣,也是时候还了。” “其实一开始兄长也不想这样,可他是父亲,从与不从,我们的宿命都一样。” 从向从天发动政变那一刻起,他们身为子女的,命运就和父亲绑在一起了。 向恒抽了下鼻子,心绪平复过来,“不说了,你也要早做打算。” “我会的。” 向恒又重新把目光放回平乐脸上,牵着她的小手道:“兴平记得要乖,要听姑姑话喔!” “好,兴平会乖乖。”兴平学会说话不久,咿咿呀呀的,口音不是很正。 “乖。”向恒揉了揉她的额头,眼中充满不舍。 杨晞最后看了向恒一眼,然后抱着平乐离开屋子。 刚踏出院子,杨晞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虽然她一出生母亲就和向从天和离了,他们兄妹各在一家,但她时常回向家,兄妹俩见面的机会多,感情不比同住屋檐下的浅。小的时候,他是除了母亲、爹之外最疼爱她的人。 这时候,他的懦弱,他对赵淑瑞的无情她好像都忘了,只记得娘亲出殡那天,他们看着娘亲的棺材下葬,向恒握着她的手说:“巺子不要哭,以后兄长会替母亲照顾你的。” 那时她以为兄长就是天,什么事都可以依靠他。直到长大后才明白,原来每个人活在世间,都是渺小、无力的。 第233章 终局战:城破 ◎我一个罪人,不配做你的皇后。◎ 翌日,杨晞就收到消息,向恒在赵淑瑞去世的那间屋子,以同样的方式追随赵淑瑞去了。 自尽的官员已有十余人,所以当向从天听闻向恒悬梁的时候,只是淡淡地苦笑起来,骂了一句,“懦弱。”然后就命人草草下葬了。 正月初二,天色阴沉,雪花纷纷扬扬,飘落在这座经受了一个月炮火,破败焦黑得如废墟的城池上,就像为王朝送葬而洒的白纸。 也就是这天,夏顺联军终于攻破了汴京外城,十万将士蜂拥而入,与城里仅剩的数千晋军展开激烈的巷战。 所有人都清楚,外城被攻破,不需一日,夏军就能打到皇宫,从此向氏朝廷不复存在。 一些高官自知罪孽深重,拖儿带女,用尽各种方法自裁。而那些小官小吏,为求一线生机,纷纷修降表,准备荆条背身上,并在家门口插上白色小旗。 公主府内,杨晞召集了府里的人到寝殿外。 暗香抱着平乐,还有樱雪、傅长史及一众内侍、侍卫等来到寝殿门外的院子里,看见站在台阶之上的杨晞穿着纯白色的交领衣,外面一袭同色大氅。黑发披散在背后,面色凝重。除了手里捧着一个方而扁的木匣子,浑身上下一片素净。 大家都惊讶了。 暗香先问:“杨教授,你这是干什么?” 夏军打进来了,她不是该高兴地迎接洛蔚宁吗,为什么穿了一身降服? 杨晞平静道:“寝殿内的地库可容纳府里所有人,里面的食物,省着点吃足够支撑五天。大家等战事结束,安定了再出来。” 说完,她走下台阶,来到暗香面前。平乐看着她,眼珠子碌碌眨动,一副天真无知的样子,杨晞见了不由得放下心来。 果然,这孩子从出生时候就表现得镇定过人,她兄长需要人抱着哄着才愿意睡,而她自个儿躺在襁褓里就呼呼入睡,一觉睡半天。现在听着隐约传来的厮杀声和哀嚎声,以及大人们异常的举动也都不哭不闹,杨晞相信她一定能在接下来的混乱中安然度过。 她又看向暗香,“暗香,平乐就交给你了。” “那你呢?”暗香急问。 “我还有事情要处理。” “外面那么乱,我陪你去。” 杨晞握着暗香的前臂,神色十分从容,安慰道:“暗香,每个人都有他的责任和宿命,我也一样。我的责任我会一个人承担,而你的责任,是照顾好平乐,等局势平定后带她去见洛将军。做好这件事,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暗香愣住了,然后心头涌上无尽的悲凉。她明白了,杨晞有她的责任要完成,有她的宿命要奔赴,她是改变不了的。 她静静地望着杨晞,眼眶含泪,难过而不舍。 接着,杨晞对樱雪道谢,谢她这几年一直没放弃她,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使她活到今日,并叮嘱她以后照顾好自己。樱雪听着,泣不成声。 最后,杨晞看了看手中的木匣子,递给暗香,“这里面的信物可以保你们性命,现在不能打开,等平静下来后,带着去见洛将军。” 杨晞担心他们短时间内见不到洛蔚宁,把玉璜留在里面,作为她们保命的信物。另外还有一本她花了一个月晚上写的记录,记述着晋廷里她所知道的一些人做过的一些事,交给洛蔚宁去审判。其中也记有府里内侍的恶行,为了防止他们抢夺销毁记录本,她才故意说成是保命的信物。 暗香带着一丝疑惑,慢慢接过木匣子。 然后偏头看向平乐,“那平乐的身份……” 杨晞的目光移到平乐身上,牵起平乐的小手,徐徐道:“见到阿宁前,你就说她姓洛;见到阿宁后……她姓赵。” 她还记得那年上元夜她们的约定,一旦拥有了权力,就要改变天下女子的处境。所以她相信洛蔚宁和柳澈一定也希望孩子姓赵。 …… 公主府处于大内,杨晞一出来就看到许多官吏、内侍抱着抢到的典籍或金银财宝奔跑逃窜,场面嘈杂混乱,人人自顾不暇,无人注意到她。她就这样一路从前殿走到后宫。 福宁殿内,向从天穿着登基大典那天穿的曳地冕服,头戴十二旒冕,站在龙椅前,看着空无一人的大殿,心中百感交集。 想到自己做过皇帝,心里有知足和骄傲;想到自己始终得不到妻子和女儿的支持,有遗憾;想到短短四年他的江山就败亡了,有凄凉,还有丝丝不甘。 外面传来宫人的哗叫和奔跑声音,所有人忙着洗劫皇宫的财宝,无人再理会他这个皇帝。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当皇帝最重要的是底下的人承认、听命,没有他们,皇帝不过普通人一个。 这时,他看见一袭白色身影从台阶踏上来,手里捧着托盘,上面有一杯酒。身影慢慢地走近,他看清楚了,这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女儿杨晞。 杨晞踏入福宁宫,走到向从天面前,原本毫无波澜的脸现出一丝悲凉。 “昔日父皇放女儿一条生路,今天女儿给父皇送来体面,就当报答这份恩情了。” 尽管向从天逼死了赵淑瑞,处死了她爹和疏影,发动叛乱害得生灵涂炭,是个要载入青史遗臭万年的魔头。但杨晞很清楚他始终对自己尚存亲情,否则她不可能活到现在。 托盘上是她亲手调配的毒酒,一杯下肚,立即肝肠寸断。比任何死法都要迅速,这是她对向从天唯一的报答,其他的,她无法做到。 向从天盯着那白得晶莹的高脚小杯,他女儿最后送他的礼物。脸上一半苦笑一半欣慰,慢慢踩着台阶下来。 “好。赵建死前还有一个宦官为他拼命,我还以为我连赵建都不如。幸好,还有巺子愿意送父亲一程。” 说完,向从天拿起了酒杯,定睛看着杨晞,露出释然的笑,“我们父女斗了这么久,没想到最后还是巺子赢了。” 他边笑边踱着步子登上台阶。 杨晞面色冰冷道:“父亲错了,这场斗争从始至终都没有赢家。我和阿宁的理想是远离朝堂斗争,平平淡淡地度过余生。可是都毁在了父亲手里,从今以后都实现不了。” 向从天以为洛蔚宁当了皇帝,并打败了他就是赢,但杨晞却清楚,当了皇帝的洛蔚宁,就算战事结束后,也永远都不会只属于她一个人,她们永远都过不上向往的只有彼此的隐居生活了。 她又继续道:“父亲之所以失败,并非在我们身上,而是在你自己身上。你败在太心急了,所以你的江山来得快,去得也快。” 向从天雇佣顺军造反前就已经成了除赵建外的朝廷一把手了,他完全可以徐徐图之,再多花二十年,利用政治手段把江山收入囊中,而不是用这种涂炭生灵的方式。 “你说得对。”向从天边说边坐下龙椅,右手拿酒杯,左手抚摸着雕刻在龙椅扶手的金龙,脸上是享受和留恋。 “可这把龙椅实在太过诱人了,为父怕还没坐上就撒手而去。虽然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可究竟坐上了这位置,我向从天这辈子值了!” 说罢,他抬起右臂,下巴昂起,慷慨地饮下了杯中酒。 杨晞定睛看着他喝下酒,看着他在一瞬间双目大睁,面容扭曲,口中吐出一股鲜血。他张了张嘴,还想对她说些什么,但下一刻就仰倒在龙椅上了。 酒杯从手中脱落,撞击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他终于死了。 杨晞的脸上展开了笑容,既有轻松,又有悲哀。眼眶骤然盈满泪水,她跪下来,双掌交叠顶在额前,磕首道:“儿臣……恭送父皇!” 这座福宁宫,是她母亲遇难的地方,是赵建被勒死的地方,最后向从天也死在了这里。所有的噩梦,所有的罪恶都在这里结束吧! 杨晞推倒了台阶边上的一盏宫灯,灯油洒在正对龙椅的地方,她扔下一个火折子,火势很快在地上蔓延开来。 火光映照出杨晞那双冷酷的眼眸,她看着龙椅上向从天的尸体逐渐淹没在摇曳的大火中,一步步后退着,慢慢退出了福宁宫。 在混乱奔跑的人群中,她从后宫一路行到大内南门宣德门。 守卫皇城的禁军早已放弃职责逃跑了,城楼上空无一人。她踩着一块木头爬到城墙上。 脚下距离地面五六丈高,只要她往前迈开一步,就会摔下城楼,摆脱此生的痛苦。可她现在还不能这么做,她还要等洛蔚宁回来。 杨晞的目光从脚下的深渊往上移。 她站在城楼正中央,汴京内城的景致尽收眼底。很好,只要洛蔚宁一进城,在这里她就可以第一时间看到。 就在一刻钟前,洛蔚宁率领士兵终于杀到了内城南门。她骑着白马,手握红缨枪走在最前头。左右有谢摇云和另一名亲卫守护着,身后还有千名步伐整齐的士兵。 城楼上下只剩百来名守兵,他们经过一天激烈的巷战,布满血迹的脸上尽是颓态。士兵排成两列,举着红缨枪作防卫姿态,在他们的逼近下,吓得一步步后退。 所有人都知道大势已定,这些守兵不过是螳臂当车。 突然,城内传来兵器划过石板路嘶嘶的刺耳声,缓慢地划着前进,声音也越来越响。守兵从中间退到两边,只见一名不戴战盔,发丝凌乱,脸上沾满血迹的黑甲将军出现,他单手握红缨枪,枪尖擦着路面,慢慢走到最前头。 双眼毫无畏惧,如垂死不屈的鹰隼,凶狠地盯着洛蔚宁。 洛蔚宁高声道:“秦扬,现在投降,寡人留你全尸!” 她只想早点见到杨晞,阻止事情走向和梦境一样的结果,所以此刻不想再战了。 秦扬唇角勾起一抹邪笑,昂首望着洛蔚宁,“从前别人都嘲笑我秦扬左右摇摆,不忠不义。可今天我要告诉天下人,我谁都可以降,唯独不降你洛蔚宁!” “事到如今,你不降死得更难看。”洛蔚宁道。 “废话少说,有本事就下马决一死战,用你学到的秦氏枪法和我一较高下。” “寡人不觉得还有必要跟你打。” “有!”秦扬单手举起红缨枪指着洛蔚宁,眼眸现出坚决和痛恨,“你想得到她,除非踏着我的尸体进去!” 洛蔚宁终于明白了,深呼了口气,“好,我跟你打。” 谢摇云立即紧张道:“陛下,不可。” 洛蔚宁不以为意,“无妨,我能打赢他。” 说完就跃下马背,手握红缨枪走向秦扬。而谢摇云阻止不成,于是从手下处拿来一把弓,拉开弓弦,搭上箭矢,随时准备射杀秦扬。 身后数十名弓箭手也单膝跪下,箭矢放在弦上,斜斜地对着地面,只要对面的士兵动手,他们立即放箭攻击。 洛蔚宁从容走到秦扬面前,“这一次,我会让你输得得心服口服。” “哼!” 秦扬冷笑一声,然后单手握枪,呈一字横开。洛蔚宁同样一字横开红缨枪,与之对峙。 “哈!” 秦扬大喝一声,枪杆划了一个弧度迅速向洛蔚宁刺去。洛蔚宁始终心平气静,一边看着他打过来的招式,一边出枪抵挡。她先是防守与躲闪,意念集中于手中的枪杆上。她知道秦扬枪法颇有造诣,比秦渡更胜几筹。他会把秦氏枪法各招融会贯通,不停地变换顺序打,速度快且变化多端。以前她未悟得天机,不知道什么是以静制动为?且力气也不如秦扬,所以会败给他。但现在不一样了,她明白了天道运行之法,无论秦扬的招式变化多少,力量有多强大,只要她的意念足够纯一就能应对。 才过了二十招,洛蔚宁的意念就完全与手中的红缨枪合二为一,明明秦扬出枪的速度更快,力度也更猛,但两根枪对打碰撞的感觉传到洛蔚宁脑里却变缓慢和轻盈了。 趁着这种感觉,原本一路后退的脚步突然稳稳地嵌在地面,枪杆架在秦扬的枪杆下,秦扬想压下枪杆直到洛蔚宁脱力后退,但却感到一股强大无比的力量反推回来,他咬着牙,用尽全力,洛蔚宁的脚步始终一动不动。再看她的神色,就像佛祖拈花弹指般不费力气。 秦扬惊呆了。 洛蔚宁气定神闲地望着他,然后施了一点力度,枪杆反推上前,秦扬趔趄着退了好几步。随后,洛蔚宁又像闪电一样,不等秦扬反应过来就使枪绕着他的枪杆前进,最后用力一挑,把他的枪杆从手中挑出。 秦扬欲扑过去抓回红缨枪,洛蔚宁却反手用枪杆打在他胸膛上,强大的力量震得秦扬当场喷出一口血。洛蔚宁看到他身体后仰,即将倒地,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同时一□□出。闭上眼睛,她清晰地感受到枪尖穿过秦扬的甲衣,刺入皮肉,然后插进了肋骨。 “啊……”秦扬痛得仰头惨叫,同时抓着枪杆欲拔出来。然而枪头深深插进骨头,他痛得无力拔出。血液从被刺入的口子流出,很快沾满了他的手。 洛蔚宁提起枪杆,拉着他站起来,看着痛得泪流满面的秦扬,她斥道:“跪下!” 秦扬死死瞪着她,痛得颤抖的身体不愿下跪。 洛蔚宁单手握着枪杆,用力往下压。 “啊……”秦扬痛得又是一阵哀嚎,脸上突然惨白如纸。在洛蔚宁的动作下,他不能后躺,疼痛迫使下,他的双腿最终还是弯了下去,跪在地上。 “给你爹道歉!”洛蔚宁又命令道。 听了洛蔚宁的话,秦扬放弃了挣扎,逐渐变得平静。他缓缓抬起头,看到秦渡和杨敏出现在面前,还是和死之前一样,一个愤怒,一个失望。 “爹,娘。”秦扬落着泪,轻声唤道。 “孩儿……对不起你们。” 他从不认为自己投靠高党,背弃大周有错,然而亲手勒死父亲,砍下父亲的头颅,逼得母亲自刎而死,这些事情就像阴影缠绕着他,他一直不敢面对。直到今日大限将至,他终于坦然承认了错误,给自己,给爹娘一个交代。 血从伤口流淌而下,淹没了地上薄薄的积雪。 秦扬那张惨白的脸展开释然的笑容,他艰难地把视线投向洛蔚宁,从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照…顾…好…巺…子。” 说完,他就闭上双眼,同时头一歪,就这样保持着跪姿死去了。 洛蔚宁始终面色冷峻,她用力抽出枪杆,然后重新骑上马。 守兵全都投降了,她领着军队长驱入城。 有其他军队的士兵从别的城门攻入了内城,路上都是两方士兵厮杀的身影,洛蔚宁顾不得助战,骑着马沿着御街飞奔向宣德楼。 宣德楼下也是一片混乱厮杀的景象,洛蔚宁远远看到皇宫深处升起浓浓的白烟,视线下移,赫然瞧见城楼正中央站着一抹纯白身影,如同飘在空中的雪花。 杨晞终究还是站了上去。 “巺子!”她惊叫一声,然后驾的一声,快马加鞭。 杨晞迎风立在城头上,长发飘拂,发丝随着雪花凌乱地打在脸上。眺望着城内还有零星厮杀的士兵和厮杀留下的一具具尸体、一片片血色,她的心已经麻木了。 这是最后的杀戮了,今日过后一切都会平息。她作为向从天的帮凶,身为晋国的公主,也该为无数枉死的性命负责了。 忽然,御街正中央出现一个银色身影,她骑着白马,一手握缰绳,一手挥鞭策马朝她奔来。 “阿宁!”她惊喜交加,眼眶很快涌出泪水。 洛蔚宁离杨晞越来越近,看到她站到围墙上,一步踏错就会摔下来,她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巺子……”她高声呼喊,“快下去!” 本想直奔城门,但在她离城门只差三四丈的时候听到了杨晞的呼喊。 “阿宁,停下!” “再不停我就跳下去!” “吁……” 洛蔚宁吓得立即勒紧缰绳,马前蹄高高抬起,然后落在原地。她急忙下马,抬头看着杨晞,浸润泪水的眼睛充满了恐惧。 “巺子,为什么要这样?”洛蔚宁高声问。 杨晞凝望着那个思念了无数日夜的身影,脸上很快被泪水淹没。 “我身上背负太多人命,罪该万死!” “那都不是你的错!” “他们的死皆与我有关,是不是我的错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应该拿命去赎罪!” “你若走了我怎么办?六年,我打了整整六年的仗,就是为了让你活下去,你若走了,我做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洛蔚宁哭喊道。 杨晞道:“平息战乱,为天下百姓开创太平就够了。” “只有你做我的皇后,我们一起享受的太平才是我想要的太平!” “我不配!我一个罪人,不配做你的皇后。” “巺子,不要这样,我求你了!” 洛蔚宁绝望之极,泪水不断地从眼角流出,沿着脸庞滑下。她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在她离开汴京的这些年,她的巺子承受了太多折磨,心已经死了。 杨晞深深地凝望着洛蔚宁,“阿宁,我答应过等你回来,为了不负于你我才支撑到现在,今天终于兑现承诺,我也没有遗憾了。我走以后,你要好好活着,做一个明君,为天下百姓谋福祉,开太平!” “阿宁,来世……我再与你厮守终老。” 说完,杨晞的右脚缓缓往城墙外挪去,随后闭上双眼,张开双臂,任由着身体往下坠。 “巺子……” 洛蔚宁浅唤一声,心情从悲伤瞬间变得冷静,在杨晞双脚离开城墙那一刻,她深呼吸了口气,身体随着气息呼出而飞跃上前。 周围的士兵都停止了打斗,望着洛蔚宁蹬地一跃,脚步快如幻影。 洛蔚宁飞扑上前,就在杨晞离地面不过二尺距离的时候抱住了她,侧身落地,在地上连滚了几圈方停下。 “啊……” 她垫在杨晞身下,吃痛呻吟了一声,然后顾不得疼痛,搂着杨晞翻身而起。 “巺子,没事了。” 洛蔚宁望着杨晞虚弱苍白的脸,心疼得鼻涕连着泪水一起下。她想紧紧把人抱入怀中,可生怕多施一点力气她的巺子就像齑粉般化掉。 杨晞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洛蔚宁的脸庞,泪水夺眶而出。 “阿宁。” 她抬起手想触摸洛蔚宁的脸,但虚弱使她难以触及。洛蔚宁立即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 “巺子,我回来了。” 触及那结实炙热的肌肤,杨晞心尖颤了颤,含泪的眼睛露出浅浅的笑,“你终于回来了。” 随后,洛蔚宁亲眼看着杨晞的眼睛渐渐失去光彩,睫毛垂下,直至闭上双眼。她痛哭出声,紧紧地把人搂入怀中。 “巺子……” 第234章 后记 ◎把平乐立为储君,将来大夏就有女帝◎ 大夏崇宁三年正月初二,夏军攻破汴京,晋帝向从天焚于大内福宁宫,晋国灭亡,国祚仅四年。大夏完成全国统一,皇帝洛蔚宁改元开泰。 夏军进入汴京第二天,开始大肆搜捕晋廷官员及家眷。洛蔚宁特地令谢摇云亲自带人搜索淮国公主府,很快就在地下室发现了暗香、樱雪等众人。 大内后宫偏殿,洛蔚宁半蹲在地上,面前站着一个身着白衣裳,头上左右两边各扎了一个发髻的小女孩。她轻轻握着孩子双臂,诧异地打量着。 两岁的小孩睁着晶亮的大眼睛看她,又胆怯又好奇。 暗香跪下来乞求道:“陛下,杨教授托我求您一定要放过这孩子。”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暗香道:“杨教授说,她姓赵。” “姓赵?”洛蔚宁心中有了一个猜想,满脸的震惊。 她仔细端详这张脸蛋,粉雕玉砌,宛如小仙子,即便才小小的年纪,看着也尤其熟悉。 洛蔚宁露出难以置信的笑容,“是成德公主的孩子?” “陛下猜对了。”暗香顿了顿,继续道,“是成德公主和向恒的女儿,所以杨教授才特地恳请陛下放过她。” “我懂了。既是成德公主的女儿,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好她。”洛蔚宁笑着抱起了平乐,对谢摇云道,“快传柳相!” 半个时辰后,柳澈来到殿内。此时洛蔚宁已屏退了樱雪和暗香,只剩下谢摇云和抱着平乐坐在龙椅上的她。 平乐见多了人后,现在已不再怕生,安静淡定地坐在洛蔚宁腿上,面对柳澈好奇打量的目光,她也敢抬头迎上去。 “这是成德公主的女儿,我打算培养她为大夏储君。”洛蔚宁高兴地对柳澈道,显然对于平乐的出现如获至宝。 “如今天下已定,储君问题确实是时候考虑了。”柳澈也道。 洛蔚宁以男子身份立世,成为大夏开国之君。天下既定,不久以后群臣将纷纷献女填充后宫,以求诞下皇子传承大夏基业。且不说洛蔚宁不愿意广纳后宫,就算她同意,女儿身的她广纳妃子又怎么做到繁衍子孙? 想要堵住群臣提出广纳后宫的嘴,唯有立储。 “陛下打算以什么身份公开这孩子?”柳澈问。 “巺子觉得她应该姓赵,柳相意下如何?” “姓赵?”柳澈踱着步子思索起来,“其实就算对外称她姓洛也不是不可以,立储的阻力也会少很多。” 按照平乐出生日期推算,赵淑瑞怀上她的时候正是洛蔚宁被俘虏回京那段日子,完全可以对外宣称是杨晞为洛蔚宁所生之女。既是洛蔚宁之女,即便母亲是身为晋廷公主的杨晞,只要在群臣面前稍加压力也可成为储君。 然而柳澈想起那年上元夜在梅园,她和洛蔚宁、杨晞、赵淑瑞的约定,要改变天下女子的处境。杨晞之所以认为孩子该姓赵,正是为了实现这个理想。 洛蔚宁道:“大夏建立那年,为了笼络前周势力,我许下过承诺,等百年之后就把帝位还给赵氏。虽然自古以来,从未有过把皇位还给前朝的先例,所以寡人不兑现承诺也无可非议。可现在既然有了平乐,不如就以承兑现诺言为由,将她立为储君。” 她沉吟片刻,继续道,“天下人重男轻女,把女子视如物品,不过是因为女子无权。女子地位的衰落历经千年,要重新提升并稳固地位,非一朝一夕就行,靠我一代女帝固然做不到,所以我们把平乐立为储君,将来大夏就有女帝。我们办的女子学堂,允许女子入朝为官才能延续。但平乐之后呢?朝中那帮男人或许容得下一代女帝,但平乐之后,他们绝对会反扑,帝位一定会回到男子手上,到时候我们所做的就前功尽弃了。” “男人的权靠姓氏传承,女人无法传姓,所以无权。我们让平乐随成德公主姓赵,让天下人知道女人也能传姓。到时候平乐继续立女儿为帝,那帮男人就无法用女儿不能传姓来反对了。倘若平乐现在随我姓洛,万一日后宝宝成亲有了儿子,平乐之后,那帮男人一定宁可立宝宝的儿子为帝也不立平乐的女儿。再退一步说,就算宝宝没有儿子,平乐也没有其他兄弟,他们也只会在平乐的儿女中选一个男孩继承洛姓,立为皇帝,就这样,最高权力又回到男人手里。柳相觉得以后他们还会放权立女帝吗?” 柳澈边听边颔首。 若不开女子传姓先河,二代之后,天下又将回到男人手里,女子将重新被打压,甚至压得比以前要狠。所以趁着现在朝中有大量前周旧臣,不如让平乐以赵氏子孙的身份继承大统。 “其实,把江山还给赵氏,最难交代的是你们这些从一开始就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姐妹。”洛蔚宁又道。 只有她们以及清宁军在意大夏江山不姓洛,如果有反对把江山还给赵氏的人,那一定出自其中。 柳澈道:“你说得对,别说其他姐妹了,就连我也很难接受。” 毕竟她们只认洛蔚宁,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结果还是回到赵氏手里,怎么可能不难受? “几千年来,天下之所以总是动荡不安,或许就是因为公天下变成了家天下。如果以后的女子不用一出生就被当作累赘抛弃,她们可以读书,可以入朝为官参与国家大事,保证国家公平运转,皇帝姓不姓洛又何妨?” “我明白了。虽然心里有些旧思想,一时间很难接受,但此举对于天下女子乃至所有老百姓的确是好事。说服姐妹们还有胡将军的事就交给微臣吧!” 听罢,洛蔚宁感激地笑了。 柳澈离开后,洛蔚宁就抱着平乐回到仁明宫。 仁明宫原是前周皇后的寝宫,晋廷四年一直空置。洛蔚宁昨日入主大内后就命人迅速布置一番,给添了新主人。 她抱着平乐坐下床边的圆凳,看着凤纹锦被遮盖下昏迷不醒的人,脸上又现出担忧和心疼。 一直守候在屋里的洛宝宝愁道:“昏迷快一天了,药也吃了两服,嫂嫂怎么还没醒?” 洛蔚宁凝望着杨晞的脸,肌肤仍然苍白如雪,双眼闭合,但眉头全舒展开来,容颜安恬,像小孩儿睡觉的轻松模样。如此反常的情况,洛蔚宁心里更添害怕。她好怕杨晞就这样永远醒不过来。 平乐望着杨晞,大眼睛碌碌,或许是好奇,她半个身子向床上探去,伸出小手摸杨晞的脸。 洛蔚宁见状,露出温柔的笑,对杨晞道:“巺子,平乐来看你了,她想和你玩,你还不愿醒来吗?” 床上的人始终没有反应。 洛蔚宁只好握着平乐的小手,把人圈回怀里,以免她抓挠到杨晞。 又道:“你放心吧,我会保护好平乐的。我还要把她培育成大夏的储君,让她继续实现我们的夙愿。” 平乐的出现也无法唤醒杨晞,于是洛蔚宁就抱着平乐走出仁明宫外。这时谢摇云刚好把内侍总管—罗三问族妹罗澜带来。洛蔚宁把平乐交给罗澜,嘱咐她好生照料,并让谢摇云派七八名亲卫日夜轮流保护平乐。 安置好平乐后,洛蔚宁就带暗香樱雪进去看杨晞。 暗香坐在床边,为杨晞切脉 “她怎么了?” 洛蔚宁知道她回来前好长一段时间都是暗香给杨晞诊治的,暗香对杨晞的病况最了解,是治好杨晞唯一的希望了。 只见暗香收回手的时候凝重地叹了口气。 “她本来身子就弱,或许从城楼跳下来的时候受了惊吓,又或许她失去了求生的意念,现在脉象很弱,没那么快醒来。” 闻言,站在一边的樱雪难过得簌簌落泪。 洛蔚宁紧张道:“暗香,你一定要救救她,让她醒过来。” 暗香不敢确定能否治好杨晞,但还是点了点头,“我给她开个方子,先服两天药看看。” 待暗香退出后,洛蔚宁对洛宝宝道:“现在有人照顾你嫂嫂了,你守那么久,回去歇歇,然后忙你的事。等她醒来我会派人告诉你的。” 洛宝宝不舍地看了看杨晞,“好,我忙完事情再来看嫂嫂。” 说完她就转身出去了。 洛蔚宁面色沉重地在床边坐下,目光始终注视着床上昏迷的人,以为多瞧一眼她就能立刻醒来。她牵起杨晞的手,手还是凉冰冰的,于是她伸出另一只手,把杨晞的手呵护在两手之间,恨不能把所有体温都渡过去。 “樱雪,这几年你一直守在她身边,你能跟我说说,那些日子她都经历了什么吗?” 樱雪神色一顿,“都过去了,陛下何必再寻痛苦?” 这些年杨晞承受过的痛苦樱雪都看在眼里,看着杨晞痛苦,连她也经常难过得哭上大半宿,更何况是深爱着杨晞的洛蔚宁。所以她内心是不想告诉洛蔚宁的。 洛蔚宁却道:“你说吧,我能承受。” 樱雪沉默片刻,君命难违,她只好把洛蔚宁离开这几年,杨晞经历的事情都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述说出来。 洛蔚宁知道了杨晞为了取消和秦扬的大婚,不惜以身犯险,差点被秦扬污辱;她知道了杨晞亲眼看到一生挚友赵淑瑞悬梁而死;更知道了杨晞因为曾经欺瞒过赵淑瑞一直心存愧疚,尤其是赵淑瑞死后,得知对方对她的情意一直埋藏于心,于是认为自己横刀夺爱。杨晞被罪恶感折磨得夜不能寐,甚至试图追随赵淑瑞悬梁自尽。 这几年杨晞多次踏入鬼门关,为了等她回来才支撑到今天。 原来杨晞活下去的唯一力量只剩她。 “巺子,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你!” 洛蔚宁心疼内疚,眼泪像决了堤一样流个不止,侧额贴着杨晞的手心,哭得浑身颤抖。 约莫一个时辰后,她的情绪才平复过来。这时候暗香也端来熬好的汤药,洛蔚宁亲自喂杨晞服下。刚放下碗就见暗香捧着一个木匣子进来。 暗香道:“这是杨教授留给陛下的。” 洛蔚宁眼睛还红肿着,好奇地接过匣子,打开,首先映入眼睑的是那半块玉璜。 她慢慢拿起玉璜,拇指触摸着冰冷的纹路,心房骤然一疼。这块玉是杨晞母亲留给她的,也是她们的定情信物,在她们心中,这玉就和生命同等重要,杨晞竟然留下来了,可见她赴死之意多么决绝。 “她留下这玉,是为了让陛下看到玉之后相信我们说的一切,放过平乐郡主。”暗香又道。 “我明白了。”洛蔚宁沉重道。 她把玉放回木匣子,又拿起那本蓝皮册子。 “这是什么?” “这是杨教授花了一整月的晚上记录的,里面记着许多官员和内侍的所作所为,方便陛下赏罚。” 洛蔚宁翻了翻册子,几十页纸,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杨晞的字迹。她费那么多心思,都是为了让她入城以后不被奸人撒谎蒙骗以及错判了善人,让作恶者得到惩罚,正义者得到奖赏。 洛蔚宁翻回首页,开始细看记录。 暗香见状便默默收拾药碗,退了出去。 一会,洛蔚宁命人送来笔墨,就着身边的几案在册子空白处批注。当她在最后一页写下最后一个字,搁下毛笔,抬起头伸懒腰之际,她才发现已经夜晚了,殿内几盏油灯也不知什么时候被点亮了。 她看了看还在昏睡的杨晞,然后拿起册子起身走向外间。 “谢将军。”不知道谢摇云此时是否在殿外,她试着喊了一声。 不一会,谢摇云迈着稳步,不疾不徐地走到她面前。 不等谢摇云行礼,洛蔚宁就把册子递给她道:“你拿去看看,一旦搜捕到记录在册的人就按照批注处置。” 搜捕工作由谢摇云麾下的士兵执行,所有被捕的人都会记下家族、姓名,名单交到谢摇云手中。所以洛蔚宁把册子交给谢摇云,一旦发现册上有记载的人被捕,就直接按照她批注的意思处置了。 杨晞在册子里记录了很多她所了解到的晋廷官员做过的事,良心未泯做过善事的,洛蔚宁都决定留下继续用,比如淮国公主府的傅长史,虽然听命于向从天,负责看管杨晞,但此人未做过坏事,在杨晞病重之时还去求见向从天,带着暗香回来挽救了杨晞的性命,所以洛蔚宁将此人留下,让她入宫继续侍奉杨晞。 那些独善其身,未行善也不作恶的人,她就放逐回民间,不再任用。而作恶者,她就先关押起来,等审理清楚再判刑。 谢摇云双手接过册子,道:“末将明白。” 她刚要退下,但看到洛蔚宁憔悴的面容,迟疑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道,“陛下一直守在夫人身边,千万记得保重龙体,别累着了。” 洛蔚宁心里一暖,微笑道:“嗯,我会的。你从白天守到现在,也该回去歇歇了!” “多谢陛下体恤,那末将告退了。” 洛蔚宁回到床边坐下,看着杨晞道:“你留给我的册子我都好好看了,谢谢你为我做那么多。” 伸手抚摸着杨晞的脸,又怅然地叹了口气。一天过去了,还是没醒来。 门外传来细碎的说话声,“动作轻点,别惊扰到夫人。” 是黄月的声音,洛蔚宁循声看去的时候她已经进来了,怀里捧着一张厚厚的黄色锦被,身后跟了两个内侍,他们用力又小心翼翼地搬着一把躺椅。 洛蔚宁惊疑地站起来,看着黄月指使他们把躺椅放在床边。 “黄中书,你这是?” 黄月把锦被搁下躺椅,舒出一口气。 “臣就不指望陛下回床上睡了,所以特地搬来这椅子,好让陛下歇得舒服。” 洛蔚宁无奈一笑,“你还想得真周到。” “陛下夜里别太劳累,明日还有早朝。”黄月好奇看了一眼杨晞,后道,“臣就不打扰陛下了。” 洛蔚宁看着黄月的背影,又看看那躺椅,有点哭笑不得。 翌日,洛蔚宁准时召开了入主汴京后第一次早朝,结束后搬着奏折又回到仁明宫。她在床边批阅奏折,生怕杨晞醒来第一个见到的人不是她。 然而又过去了两天,杨晞依然没醒来。 第四日退朝后,她带着洛宝宝走出垂拱殿,打算一起回仁明宫看杨晞,这时候傅长史焦急地跑上前。 “陛下,夫人她醒了。” 洛蔚宁大惊,“什么?” 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笑。 “可是……” 傅长史话未说完,洛蔚宁就飞奔着往后宫去了。 她跑得很快,谁也追不上她,很快就回到了仁明宫。 “巺子!” “陛下!” 站在床边的暗香和樱雪都面色紧张,想对洛蔚宁说些话,可洛蔚宁完全察觉不到,直奔床边坐下。 看着杨晞清醒地坐在床上,她的眼眶都涌上了泪水。 昏迷了三日四夜,在她快绝望的时候竟然醒过来了,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紧紧抱着杨晞。 “巺子,你终于醒了,太好了!” 然而下一刻她却感受到一双抗拒的手抵在自己胸膛,用力把她推开。 “放开我。” “巺子,你怎么了?” “你是谁?” 洛蔚宁一怔,才发现与她对视的那双桃花眼灼灼生光,充满了纯真和诧异。 “巺子,你不记得我了?” 第235章 后记之二 杨晞的记忆和心智都回到了十…… 阴沉的天色笼罩着大内,寒风拂过,雪花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宫殿上的金色琉璃瓦。 偏殿内,洛蔚宁听了暗香的话,一时难以接受,整个人都呆住了。她扶着榻子扶手无力地坐了下来。 杨晞的记忆和心智都回到了十岁那年,她母亲还没去世的时候。 她把自她母亲去世后所有的事情,无论是被向从天欺骗利用,还是与她相爱的经历都忘了。 “那她还能恢复吗?” 站在她面前的暗香无奈地叹了口气,“很难说,大概永远都记不起来。” 泪水很快漫上眼眶,洛蔚宁痛苦地闭上双眼,两行泪水从眼角滑下。 为什么会这样,杨晞竟然连她也舍得忘掉?这些年她们深爱的痕迹都在她脑里荡然无存,她不爱她了,从今以后她又该以什么身份与她相处? 洛蔚宁实在无法接受,胸口像被巨石堵住,分外痛苦和压抑。她不敢睁开眼睛面对这一切,任由泪水不断地溢出。 “龙体要紧,陛下还请节哀。” “你回去看她吧!”洛蔚宁嘶哑地道。 暗香躬身行礼,默默退了出去。 屋内气氛安静而沉重,洛蔚宁坐着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眼泪才止主。等到泪痕干了,她缓缓睁开眼眸,深呼了口气,然后起身走出偏殿。 走到仁明宫外,她驻足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忍不住跨过门槛。她脚步很轻,走到前殿与内间相隔的月门旁,静静伫立着,看着里面的情景。 只见杨晞穿着雪白素净的里衣,坐在床上,喝着樱雪送到嘴边的汤药,看着有些焦急。 喝完一汤匙,她问:“樱雪,这到底是哪里?” 语气稚嫩,脸色看着弱小可怜。 经过大半日的相处,樱雪渐渐习惯了杨晞的询问和闹腾,温柔地哄道:“这呀,以后就是小娘子的家了。” “啊?那我娘和我爹呢,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等你喝完这碗药我就告诉您,来。” 说完,樱雪又把一匙汤药送到杨晞嘴边,杨晞虽然满头疑惑,但也听话乖巧地喝下,不一会就把整碗药都喝完了。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樱雪搁下药碗,牵着杨晞双手,耐心哄她,“主君和夫人让我好好照顾您,等您病好了自然就知道了,这段日子您就安心疗养吧!” “你还是没告诉我。” 杨晞的脸色从充满期待变成了沮丧,眼睫毛垂下,难过欲哭,“我娘那么疼我,我生病了她还不回来?” 樱雪抚摸着她的头,又道:“夫人说,小娘子今年就十岁了,要学会独立,不能老嚷嚷着要娘亲。” “好吧!” 杨晞耷拉下脑袋,双手玩着垂落在肩前的头发,不再说话。 洛蔚宁看着杨晞天真可爱,神采奕奕的样子,心情分外复杂,但似乎没有刚才那么痛苦了。 樱雪捧着托盘转身的时候看见了她,欲开口行礼,她摇头制止了。 带着樱雪走到仁明宫门外,洛蔚宁回头道:“现在她只记得你,这段日子就劳烦你多照顾她了。” 樱雪道:“陛下言重了,不用您吩咐奴婢也会照顾好夫人的。就是……夫人一直要见爹娘,奴婢下次该怎么答?” 洛蔚宁思考片刻,道:“你就像方才那样说,等她病好了自然就知道了。她身体恢复后我再跟她说吧!” “是。” 洛蔚宁在原地站了很久,她恨不能立刻进去看杨晞,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但面对一个心智回到十岁,完全不记得她的杨晞,她实在无法淡然自若地和她相处,她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吓到杨晞。 她想给自己几天时间缓缓,顺便想想该怎样解释她爹娘和父兄的去向,总之不能说他们都死了。 …… 或许是失去记忆,心情愉快了,杨晞的身体真如十岁少年一样恢复得特别快。昏迷三天四夜,养了不到五天就能下地活蹦乱跳了。为了不让她感到烦闷,嚷着要见爹娘或外出游玩,洛蔚宁就命人准备了一些游戏用具,比如投壶、蹴鞠用具,还有竹马、陀螺、竹蜻蜓等玩意,让樱雪、傅长史等宫里内侍陪她玩。 那天,洛蔚宁邀请至清真人入宫叙旧。由于杨晞小的时候她母亲曾带她拜访过至清真人,所以杨晞还记得至清真人。至清真人先去看了杨晞,然后跟随洛蔚宁到偏殿。 两人坐在榻上边喝茶边谈论杨晞的情况。 “收到陛下诏令的时候,老身给巺子起了一卦,看似是祸,实则乃福。”至清真人平静的面色泛着一丝欣慰。 “何以见得?” “老身闻陛下悟出营魄抱一,复归婴儿之道,细细一想,巺子现在的情况不正应了此道吗?” “自章嫣逝去,巺子的人生就受到其父掌控,于是有了之后的百般痛苦,一心求死。或许因为陛下回来了,她也想活下去,所以无意中清除了那些让她痛不欲生的记忆,魂魄回归到十岁那年。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 洛蔚宁颔了颔首,“真人所言甚是。” 她很清楚自己之所以痛苦、难以接受,是因为杨晞把她忘了,不爱她了,而非杨晞的记忆停留在十岁以前。如今被至清真人一点破,她心里便好受了许多。 杨晞能重新拥有快乐,一直留在她身边,即使忘了她,不爱她又何妨? 至清真人又道:“所以恢复记忆对她来说不是件好事,陛下千万要小心。” “一旦她恢复记忆,是不是就……”洛蔚宁恐惧,不敢说下去。 至清真人凝重地点了下头。 “我明白了。” 送走至清真人后,洛蔚宁一边思索一边沿着宫道慢慢地走,心情沉重,不知觉间就来到仁明宫后院。 闻得女孩清泠的笑声,她驻足在长廊下。放眼看去,阳光正好的天气里,杨晞和樱雪、洛宝宝还有暗香站在院中玩蹴鞠。 她们四人站成一大圈,轻盈的草球在她们脚上轮流传递,得球者需要变着脚法颠球十来下才能把球传给下一人。 “小娘子,接住!”樱雪话音刚落就把草球传给了杨晞。 “嘿!”杨晞笑着抬起右脚,脚尖准确无误地接住了球,然后颠了几下球,又传到左脚,左脚颠几下又传回右脚,接着左右脚互传,蹦蹦跳跳的像跳绳一般。 洛蔚宁看着杨晞活泼的身姿和脸上天真无忧的笑容,眼神愈发痴迷。过去杨晞因母亲去世,从童年开始就受向从天欺骗利用,困于朝堂斗争,早早就失去童真快乐,所以洛蔚宁时常想,要是自己在童年时候就陪伴在杨晞左右,或许她就不会经历那么多痛苦了。 看着眼前童真活泼的杨晞,这种感觉就像自己参与到了杨晞的童年中,连日笼罩心房的阴霾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脸上展开豁然开朗的笑容。 既然她的记忆回到了十岁,那她就陪她重新长大一遍。这次,她要给她一个快乐的、充满爱意的童年。 她忘了她,不爱她,那就努力让她重新爱上她。 随后,洛蔚宁从腰间取下玉璜,攥在手心,走向院子。洛宝宝首先看到她,然后停下动作,其他人见状也纷纷停下,看向她。 杨晞回头看到洛蔚宁站在自己面前,脸上是纯真和诧异。 “又是你。” 这个在她刚醒来的时候莫名其妙抱着她的人。 阳光照射下,洛蔚宁的微笑温暖和煦,“你不记得我了吗?” 杨晞凝神想了想,然后摇头。 洛蔚宁伸出手,打开五指,露出里面的玉璜。 “这是在瀛海的时候你送我的。” 杨晞先是惊讶,然后恍然大悟。 “我想起来了,原来是你。” 原来是外祖父丧礼那天来家门口乞食的女孩儿,她当时觉得十分可怜,身上又没有吃的和银两,随手就扯下腰间一块玉璜送出去了。 “把玉璜送给你后,母亲还说我不懂事,不应该送这么重要的信物。” 洛蔚宁笑道:“我现在有银两吃饭了,那你要收回去吗?” 杨晞想拿,但刚抬起手就觉得不妥,重新收回手。 然后道:“还是不了,做人要言而有信,送出去的东西岂有收回之理?” “那我就留下了。” 这是她们的定情信物,洛蔚宁固然不希望杨晞收回,所以趁她未改变主意,她很快就合上手掌,垂下手。为了安抚她,又道,“不过你放心,从今以后我都会陪在你身边,这玉也相当于留你身边了。” “真的吗?” “真的,你愿意交我这个朋友吗?” 杨晞又陷入思考,“唔……那你愿意每天陪我玩吗?” 洛蔚宁点头道:“自然愿意。” “那太好啦,我又多一个朋友。” 杨晞朝洛蔚宁展开稚嫩而灿烂的笑容,洛蔚宁与之对视,也愉快地咧嘴笑了。 夜晚,杨晞坐在床上。此时她身上只剩一袭纯白里衣,长发披散在后背,正准备盖被子睡觉。 她昏迷醒来后,那些夜晚都是樱雪陪她的,然而今晚却不见樱雪的身影。 在她疑惑之际,洛蔚宁捧着她那张明黄色的厚被子走进来。 “以后晚上就由我陪你了。” “樱雪呢?” 洛蔚宁看着床,想了想道:“这床睡三个人也不太好,我陪你还不够吗?” “可是我才刚认识你,还不太熟悉,我怕睡不踏实。” 洛蔚宁笑了笑,“没事,慢慢就熟悉了,今晚我先睡这里。” 说完她就一把将被子扔到床边的躺椅上,在杨晞惊疑的目光下,她解下外衣挂在架子上,又自然地躺下躺椅,盖上被子。 偏头对杨晞道:“我睡了。” 杨晞第一次见如此厚脸皮的人,惊得咋了舌,想反抗把人赶出去,可对方已经躺下了,于是只好不情不愿地躺下床,拉起被子盖到脖颈处。 她双手抓着颈边的被子边缘,紧张,浑身不自在。一会,她忍不住偏头看洛蔚宁,结果发现对方侧身朝向自己,也在看她。 她像做贼心虚一样,咻地把头转正,心跳得如擂鼓一样。 洛蔚宁把她所有举动看在眼里,觉得十分可爱,不由得翘了翘嘴角。 为了缓解杨晞的紧张,并让她早日熟悉她的陪伴,她开始跟她谈话,“你把这么重要的玉璜送给我,救了我一命,我一定会报答你,好好陪你的。” 杨晞道:“我爹说做人要行善积德,我送你玉璜其实不求你报答,你可以不用陪我的。” “可我奶奶说做人要知恩图报。” 杨晞虽然心智回到了十岁,但性情聪慧,听出洛蔚宁明显在跟自己唱反调,忍不住转身向洛蔚宁,又好气又好笑地道:“你怎么这么执拗?” 洛蔚宁也笑道:“我们年龄差不多大,都是女孩子,我陪着你有什么不好?” 见杨晞不回应,她忽然从被窝里掏出个将近一尺高的人偶给杨晞递去。 “送给你!” 杨晞转头看去,顿时眼睛一亮,“磨喝乐!” 磨喝乐是一种儿童玩的人偶,烧泥塑造而成。洛蔚宁手上这个磨喝乐头上黏了黑发,两鬓扎起马尾,身上穿着红色襦裙,显然是给女孩用来梳妆打扮玩儿的。 杨晞开心地接过磨喝乐,捧在面前打量,摆弄它的衣裳,简直爱不释手。 洛蔚宁看着杨晞的笑容,心里暖洋洋的。没想到一个简单的小玩意就能让杨晞开心,她的开心变得那么容易。 “喜欢吗?” 杨晞这才把视线从磨喝乐身上移到洛蔚宁身上,高兴地点头,“嗯。谢谢你,阿宁。” “好了,现在可以安心……” 洛蔚宁话未说完,忽然别过脸打了个喷嚏,然后接着说,“安心睡吧!” 杨晞的笑容凝固,静静看了她一会,心中涌起愧疚感。她试探地道:“你睡那里是不是很冷?” 洛蔚宁不以为意道,“有点,但不要紧。” 杨晞忐忑道:“那……要不你上床睡吧?” 洛蔚宁喜出望外,“真的?” “上来吧,着凉就不好了。” 杨晞说完就往里面挪,腾出位置。洛蔚宁便毫不客气地起身上床,躺在杨晞身边并扯她的被子盖身上。 “现在暖了吗?” “好暖。”洛蔚宁笑了,“你要是觉得冷就抱着我的手。” 此时杨晞正侧身朝向洛蔚宁,听了她的话就把磨喝乐搁到枕边,然后试探般伸出双手抱着洛蔚宁的手臂。 果然好暖,于是她壮着胆子地把侧脸贴在洛蔚宁的臂膀上。 洛蔚宁心窃喜,偏头看着杨晞,那娇弱稚嫩的神色得让她心生怜爱,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摸摸她的头,“乖乖睡吧!” 短暂的安静后,又听见杨晞道:“阿宁,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洛蔚宁早已编好理由,“这是我家。” 她告诉杨晞,她和妹妹原来是汴京大户人家流落在外的孩子,最近才被认回家。 杨晞又问:“那你知道我爹娘还有父兄他们都去哪了吗?” “因为朝廷的原因,他们都被逐出汴京回老家了。” “那他们为什么不带上我?”杨晞难过而沮丧道。 “当时你不小心摔伤,他们又被迫赶紧离开,担心你赶路身体吃不消,所以把你留在汴京,托我照顾你。” “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洛蔚宁抚摸杨晞的头,顺着她的头发,徐徐道:“等我们长大后,朝廷开恩了他们一定会回来的。在他们回来前我会一直陪着你,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杨晞抬头看着洛蔚宁,充满感激道:“阿宁,谢谢你。” 洛蔚宁捧着她的脸,漆黑明亮的眼眸盈满柔情。 第236章 后记之三 “拜见太女殿下!”…… 夏军用一个月搜捕了所有晋廷官吏以及相关人员,然后又用两个月审理他们。罪无可赦或宁死不降者都判了斩首,其中包括郑铭。那些愿意归顺夏朝的,可用者留用,不可用者都放逐了回去。 期间,夏朝在中都的朝廷也都搬到了汴京,正式定都汴京。 朝政日渐稳定,于是群臣纷纷上表奏请洛蔚宁选秀扩充后宫并立后,为大夏皇室繁衍生息。 早朝后,洛蔚宁坐在垂拱殿批阅奏折,看着一本又一本奏折,写的都是立后选妃这件事。最后她烦恼地把奏折扔回案桌,用指腹揉着眉心以缓解疲惫。 “罗卿。” 候在大殿一边的内侍总管罗澜走到中间,躬身道:“臣在。” “去传柳相。” “是。” 罗澜领命而去。 约莫二刻钟后她就带着柳澈来到垂拱殿,然后又知趣地退出大殿。 这些奏折都是柳澈审阅过才交到洛蔚宁手中的,故而洛蔚宁无需说明便开门见山道:“我想立巺子为后,柳相觉得如何?” 杨晞住在仁明宫多时,地位如同皇后,柳澈知道洛蔚宁迟早会提出立她为后。再加上近日许多大臣奏请选秀立后,逼着洛蔚宁做决定,所以柳澈早已想好应对之策,以便洛蔚宁随时问起。 只见柳澈面上波澜不惊,沉默片刻,道:“陛下认为此事成功几率有多大?” 一句话就把洛蔚宁问住了。 大夏位列朝班的重臣,完全由洛蔚宁提拔上来的不足一半,更多是前周旧臣。即便杨晞没有生病,心智像个成人他们也不容许前晋的公主成为大夏国母。更何况现在杨晞心智回到了十岁,给他们多了一个反对的理由。 洛蔚宁摇头叹气,完全不敢回答。 柳澈又问:“若朝中有人死谏反对,陛下可还会坚持立后?” 洛蔚宁又是一阵沉默,因为她相信以朝中那帮前周老臣对向氏的痛恨,完全有可能做出死谏,而且还不止一人。一个人死谏她可以说服收买,但两个人,三个人,一个屈服了还会有下一个站出来,她怎么都收买得了? 她也承认自己做不到忽视礼节,忽视臣子的性命去坚持立杨晞为后。毕竟天下刚统一,难得恢复和平,她若失了人心,很可能招致叛乱。 思虑过后,她道:“群臣都在上表请求选秀立后,这件事总得要给个交代。既然立不了巺子,那就立平乐为储?” 柳澈道:“皇后如今的情况,立与不立,什么时候立,其实对她来说也无大碍。反正陛下已决定把江山还给赵氏,不如就先立平乐郡主为储。” 洛蔚宁认可地点了点头。 柳澈的话确实在理,杨晞如今既不知道自己身处皇宫,也不知道她是皇帝,不记得她们的关系,立不立后对杨晞来说毫无意义。洛蔚宁之所以想立,是为了确保杨晞的名分,向天下人昭告她的身份。 名分都是给外人看的,对如今的杨晞来说,最重要的是她的爱和陪伴,所以立后一事不如暂且搁置,再徐徐图之。 “好,那就先立储。不过平乐毕竟是女子,恐怕他们也难以接受。不如寡人先提立后,遭到反对再立平乐为储。” 洛蔚宁的主意和柳澈想到一块去了,柳澈不禁露出欣赏的笑容。 “陛下若想开一扇窗,就得先提出掀翻屋顶。” 洛蔚宁笑道:“正是此理。” 几日后的早朝,洛蔚宁以杨晞是她的发妻为由,提出立杨晞为后。正如她和柳澈所料,遭到那帮前周旧臣强烈的反对。他们认为杨晞乃反贼之后,不配母仪天下,日后诞下的子嗣若继承大统,岂不是污了大夏的血统? 洛蔚宁故意在朝上勃然大怒,果然引得群臣更强烈的反对,有几人当场以死相阻,一人撞柱被拦下。 最后君臣不欢而散。 后来洛蔚宁召见那些反对立后的大臣,假装收买他们,但仅有一人心动。那些坚定反对的甚至拉拢了越来越多的同党。 事情轰轰烈烈闹了一个月。 那日早朝,那些前周旧臣在等候洛蔚宁到来的时候窃窃私语,还在为反对立后串通说辞。 “皇上驾到……” 清脆响亮的女声从大殿后方传出。接着,只见洛蔚宁牵着一个身着淡黄色圆领袍的小女孩徐徐登上台阶,身后跟着罗澜及另一名内侍。 群臣怀着诧异躬身行礼,齐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吧!” 群臣站直身子,悄悄抬起眼皮看洛蔚宁,只见她坐在龙椅上,笑盈盈地扫视他们,而那小女孩则立在她腿边。 洛蔚宁首先开口,“立后争议也有月余,寡人想通了,反对的爱卿所言也有理,都是为了大夏基业着想,所以此事暂且搁置吧!” “后可不立,后宫也可以空置,但是皇帝却不能后继无人。所以寡人决定先立储。” 由于洛蔚宁早已对外宣布了平乐的身份,群臣都知道平乐是前周嫡公主成德公主之后,虽然生父为向恒,但她随母姓赵,是前周皇帝赵建唯一存世的血脉。 原本群臣还在为赵平乐出现在早朝而诧异,如今听了洛蔚宁的话,都恍然大悟了。 接着,洛蔚宁说起自己登基那年向诸位前周旧臣和百姓许下的承诺。赵氏蒙难,她以前周兵马元帅身份继承赵氏江山,登上帝位,百年之后一定把江山还给赵氏。 以此为由,洛蔚宁提出为了兑现诺言,立赵平乐为皇太女。 霎时间,那批反对立后的人都不知所措了,毕竟他们虽然心怀前周,反对立向从天之女为后,但也不想要皇太女呀! 女人当皇帝实在太挑战他们的观念了。 “诸位爱卿意下如何?”洛蔚宁问。 柳澈早已和洛蔚宁商量好此事,她也懒得装,首先站出来道:“天子一言九鼎。当初陛下许过承诺,如今立赵氏后人为储,既保证大夏后继有人,又能留下信守承诺、不谋私利美名,为天下做表率,臣附议!” 然后,被柳澈说服的罗三问、孟樾、谢摇云、胡昆、黄月等清宁军老臣纷纷站出来附议。见状,好几个有眼力见的前周旧臣也跟着附议了,剩下还在犹豫,面面相觑的还是反对立后那批人,其中就有尚书令及户部尚书丁文方。 洛蔚宁的脸上始终挂着一抹笑容,不过是笑里藏刀。 “寡人信守承诺,把江山还给赵氏,如此高洁之举几位爱卿又有异议吗?”她特意强调“又”字,“丁卿家,有话不妨直说。” 被点名的丁文方身躯一震,低垂着脸和其他同党对视,见尚书令点了点头,他才举着芴板站出来道:“从古至今,鲜有女子当皇帝,还望官家三思。” “鲜有不代表不能。若担心女子无才不能胜任,丁卿家大可不必。朝中有柳军师、谢将军、孟将军、罗侍郎等诸多智勇双全的才女,这就是女子最好的典范。寡人相信在她们的辅佐下,皇太女不会逊于男子。” 丁文方面色难堪,但仍不死心,“陛下言重了,臣无质疑女子才华之意。臣等以为陛下还年轻,立储一事不着急,还是先扩充后宫,将来有了子嗣再立为太子。” “丁卿家的意思是让寡人做那言而无信之徒了?”洛蔚宁收起笑容,语气变重。 丁文方吓得背后发凉,赶紧道:“臣不敢,臣只是为了捍卫陛下。” 说完,丁文方便战战兢兢地退回原位。 尚书令接着站出来道:“陛下,平乐郡主乃向氏之后,立为储君于理不合。” 洛蔚宁早就料到了,当他们无法以女子身份来反对立平乐为储后就会论血统。 她早想好了应对理由,义正辞严道:“既然平乐随母姓赵,那她就是赵氏之后。她乃前周成德公主之女,也是前周文宗皇帝留下的唯一血脉,她的身份毋容置疑!” 她说的前周文宗乃赵建,在向从天摄政期间,赵建的庙号被定为思宗,有追悔过错的含义,所以赵珙称帝后改成了文宗。 “寡人想把发妻立为皇后,你们说她是向氏之后,伪朝公主,立为皇后于理不合。现在寡人为履行诺言,要立赵氏之后为储君,你们还反对?你们说捍卫寡人,却处处与寡人唱反调;说心怀赵氏,却又不愿立赵氏之后为储。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洛蔚宁一番震怒让那些反对的大臣都愧疚不已,他们低着头不敢再说。 良久,才有一名胡子花白的年迈老臣道:“兹事体大,陛下不如择日再谈。” 洛蔚宁在心底暗笑一下,择日再谈?今日放他们回去,让他们想出法子应对还得了!于是她朝站在群臣队伍中的谢摇云使了个眼色。 谢摇云点头,随后连拍三掌。 霎时间,十几名身穿甲胄,腰系佩刀的禁军涌入大殿,他们迅速关上大门,然后成列堵在门前。 那些反对的大臣万万没想到洛蔚宁一点余地都不留,直接用武力胁迫。眼尾窥视身后的刀兵,都吓得浑身发麻,冷汗涔涔。 洛蔚宁偏头看向身前的平乐,眼神恢复了柔和。 面对突然闯入的禁军,一屋子的杀气,两岁的平乐居然没被吓到,脸上只添了些疑惑。洛蔚宁高兴极了,她的平乐果然有帝王气魄。 她再次俯视群臣,严肃道:“兹事体大,毋庸拖延。寡人觉得平乐郡主最适合当大夏的储君,众卿家是否附议,今日都给个说法吧!” 然后,以柳澈为首,方才附议的大臣重新表明一次态度。 而以尚书令和丁文方为首的十来名反对党则重新思索起来,当初反对立杨晞为后,由于杨晞身份不适,他们占理,所以洛蔚宁不敢放任他们死谏。如今洛蔚宁依照承诺把江山还给赵氏,立赵平乐为皇太女,他们反对就理亏,就算洛蔚宁杀了他们也不会失去人心。 掂量过后,尚书令带着不甘拱手道:“臣……附议。” 其余人纷纷跟随。 洛蔚宁露出满意的笑容,然后从龙椅起来,牵着平乐的小手慢慢走到平台正前方。 柳澈见状,躬身道:“拜见太女殿下!” 众臣在丞相的带领下也躬身行礼,齐声道:“拜见太女殿下!” 同年秋天,洛蔚宁亲自率领士兵北上,迎回当年在北境被秦扬背刺的时候,那几百名为守护她而死去的荡寇军士兵。 洛蔚宁追封李超靖、李超广为大夏国公,在汴京设云霄阁,把兄弟两人及那些年牺牲的部将牌位供奉阁中,以向世人昭示功勋。 开泰二年正旦,顺国女帝慕容清受邀入朝同贺正旦。两国君主相见甚欢,签订多项贸易优惠协议,并重申百年和平的约定。 大内宣德楼上彩旗飘飘,都是为了庆贺正旦而插的。 城墙边上每隔十步就有一名身姿挺拔的禁军站岗。 夕阳斜斜地照射下来,身着棕黄色龙袍的慕容清和穿着紫色官袍,头戴乌纱帽的柳澈在城墙上信步,金黄色的光芒洒在她们身上。 慕容清腊月廿三到达汴京,到今日正月初五,她才鼓起勇气约见柳澈,决定把憋了十几天的话对柳澈说。 她看了一眼柳澈,咬了咬唇,微笑道:“柳澈,要不你来顺国做我的皇后吧?” 柳澈脚步一顿,然后尴尬地笑了,“陛下开什么玩笑呢?” “我是认真的。”慕容清敛起笑容,深情的目光盯着柳澈,“我一直都没忘记你,这次出访夏国也是为了你。” 柳澈低垂眼睑,不敢正视慕容清。 “可是我对皇后的位置没兴趣。” “要是你愿意随我回顺国,皇后是你,丞相也是你,够不够?”慕容清又道。 对方如此有诚意,出于礼节,柳澈深知不能再含糊其辞逃避了。她舒出一口气,微笑着看了看慕容清,然后转脸眺望着城墙外的景致。 “承蒙陛下厚爱,可是身为大夏子民,柳澈想留下来为大夏效力,所以只能辜负陛下了。” 虽然柳澈的回答在意料之内,但慕容清还是忍不住失落。她静静地伫立着,目光停在柳澈俏丽的侧脸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会,她道:“是想留下来为大夏效力,还是想为她的大夏效力?” 柳澈神色一怔,被慕容清戳到心坎,脸都烫了。 只听见慕容清又道:“就算她心里永远都不可能有你,你也不在意吗?” 柳澈思量了许久,然后抬头看着慕容清,目光淡然而坚定,“那是我们的约定。” 她们约好了要改变天下女子的处境,要创立一个太平盛世,所以就算她的感情永远得不到洛蔚宁的回应,她也会一直留在洛蔚宁身边。不为洛蔚宁,也为履行约定。 慕容清彻底死心,叹了口气,“好,我尊重你。” 【全文完结】 第237章 后记之结局 两片柔软甘甜的唇瓣就贴上…… 五年后,冬。 山林萧索,草木干枯。一座宽阔的坟墓坐落在半山,墓前甬路两边各栽种着一排梅树,枝头开满粉嫩的花朵,在周遭衰败的景致里显得分外明亮高洁。 墓碑正中赫然可见“成德公主赵淑瑞之墓”这列大字,碑前插着香烛,飘起袅袅轻烟。 赵淑瑞因得罪向从天,走的时候连场像样的丧礼也没有,可谓十分凄凉。向从天既不允许她葬回赵氏陵园,又不允许入向氏陵园。仓促间,杨晞只好把她葬在城南的山上,成了一座孤坟。头几年只有杨晞派人到墓前除草祭拜,故而坟墓大多时候都长满杂草,荒凉而冷清。 直到洛蔚宁入主汴京后,陵墓才得到修葺扩建,并有专人守墓。 往年洛蔚宁都是清明时节才带赵平乐来拜祭赵淑瑞,今年春天她另有计划,故而把祭奠提前到上元节。 七岁的赵平乐身着一袭素白衣裳,跪在墓前认真地烧着纸钱。 洛蔚宁蹲在她身边,先是望着平乐,然后看向墓碑,沉重的脸上夹杂着几分欣慰。 心道:“公主,你看到了吗,平乐长大了,她很乖,而且还很聪明。我会把她培养成一个出色的帝王,继续完成我们当年的约定。” 不知觉间,赵平乐烧完了纸钱,转身正视坟墓,看着碑上那个名字,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她眨了眨眼睛,道:“父皇,我娘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洛蔚宁微微一笑,然后牵着赵平乐的小手道:“你娘亲她是一个长得很美,心地善良,心胸豁达的人。她是仙子下凡……那些年人间太苦了,玉皇大帝不忍她受苦,所以早早召她回天上做神仙了。” 说到后面一句,洛蔚宁的脸上又流露出淡淡的忧伤。 “娘亲在天上会看到我吗?” “当然会,她会一直在天上看着你,你要好好读书,将来做一个好皇帝,这样她在天上就会很开心。” “好,我知道了。我以后要做一个好皇帝,让人间变得甜甜的,这样娘亲或许就愿意下凡见我了。” 平乐的话童真善良,把洛蔚宁逗笑了,她单手搂着平乐,道:“对,让人间变得甜甜的,那天上的仙子才愿意下凡。” 翌日,洛蔚宁早朝后把柳澈留在垂拱殿。 她在大殿内负手踱步,脚步缓慢,有点紧张,酝酿了一会才开口道,“大夏统一天下已有五年,经过五年修生养息,百姓的日子富裕了,社会也越来越稳定,所以我打算……带巺子出游。” 洛蔚宁今年反常地提前带皇太女祭奠生母,柳澈就猜到她有别的安排,自以为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现在亲耳听到洛蔚宁说要出游,她还是大吃一惊。 她没听错吧,洛蔚宁说她要带着妻子去玩?她身为皇帝要扔下江山带妻子去玩? 洛蔚宁瞅着柳澈,注视她表情的变化。一开始是平静的,而后气得咬了咬后槽牙,最后深呼吸一下,唇畔勾起假笑。她居然没挨骂,但柳澈这笑里藏刀的样子也够让她头皮发麻。 一会,只听见柳澈问:“去多久?” 洛蔚宁沉默片刻,“大概……三年。” “什么?”柳澈惊呼一声。 洛蔚宁吓得心都差点跳出来,赶紧挥手对着柳澈上下扇动,像摇扇子一样为她降火。 “柳相,冷静。” 洛蔚宁如今是皇帝,柳澈不敢生气,再次吞下怒火,又道:“那朝廷事务怎么办?” “有你还有三问、黄月就够了。” 柳澈听罢,后槽牙磨得咔咔作响。 好,果然把摊子交给她。 见柳澈长久不语,洛蔚宁面露愧色,解释道:“那些年我对巺子亏欠太多,一直想带她出去走走,把时间都用来陪她。前几年天下刚统一,很多事情处理,我不敢抽身。可如今日子稳定了,平乐也懂事了,所以我想专心陪陪巺子。我怕有些事现在不做,以后就难有机会了。您就理解理解我好不好?” 听着洛蔚宁可怜哀求的语气,柳澈的气霎时消了大半。想想杨晞变成这个样子,她居然还不愿意放洛蔚宁陪陪她,未免太冷酷了?况且以洛蔚宁对杨晞的感情,若不答应她,留下了心结,又像以前一样做事分心,要死要活的也不好。 不如就给她们三年时间吧! 思虑过后,柳澈终究还是妥协了,“好吧,我答应了。” 洛蔚宁喜笑颜开,“柳相,你真的太好了!我离开这段日子朝政就交给你了,还有平乐,你先教教她学习理政。” “好,谨遵陛下吩咐。” 柳澈皮笑肉不笑地道。 “这几年就多辛苦柳相了。” “陛下客气了。”柳澈完全没了脾气。 洛蔚宁为出游筹备了将近俩月,终于在三月初春时节顺利出发。 那天一大早,柳澈率领百官送洛蔚宁一行人到城外,马车消失在视线内之后,柳澈牵着皇太女坐上回程的马车,眼泪都流下来了。 想到洛蔚宁和杨晞在外面游山玩水,而她却在朝廷做牛做马,她忽然有点后悔当年没跟慕容清走。什么一起完成约定?四个人约定,最后只有她干活,太不公平了! 看着坐在身边的小太女,她心想,洛蔚宁太没谱了,与其盼着她回来做事,不如赶紧教会这小不点理政,这样很快就能多个帮手了。 春风拂过大地,草木冒出嫩绿的叶子。 平坦开阔的官道上,洛蔚宁出行的队伍正在缓缓行进。队伍前后各有四名便衣骑兵,接着是五辆马车,其中第二辆最为宽敞华丽,两边还各有一名便衣骑兵并行,显然这是洛蔚宁所坐的车驾。 为了不劳师动众,洛蔚宁这次纯属私人出行游玩,所以隐瞒皇帝身份,所有一起出行的人都穿着便衣,包括她自己。 车帘掀起,杨晞探出半个身子,兴高采烈地左顾右盼。洛蔚宁坐在她身边,为免她颠出车外,一直牵着她的手。她的目光始终注视着杨晞,看到她高兴就也跟着开心。 跟在后面的那辆马车坐着樱雪和暗香,两人同样探出半个身子,高兴又好奇地看着两边的风景。 樱雪第一次出远门,看到什么都惊喜。她忽然指着右边激动道:“暗香快看,那边好多羊啊!” 暗香下意识看了过去,果然见不远处的草地上有上百只羊低头吃草,但她不觉得有什么好吃惊,反而是一路上的绿色和迎面拂来的和风更让她喜欢。 另一辆马车上,杨晞看累了,放下了车帘,坐回马车深处。 洛蔚宁见她掩嘴打了个哈欠,温声道:“累了就靠我身上睡会吧!” 说完不等杨晞靠下来她就伸手搂着杨晞,杨晞自然而然地靠进她怀里。 “阿宁,我们都会去哪里玩呀?”杨晞突然抬头,睁着好奇的眼睛看洛蔚宁。 洛蔚宁出发前两月就想好了游玩计划,唇畔轻翘,徐徐道:“你最爱吃荔枝,所以我们先南下,等到瀛海的时候刚好是荔枝成熟的时候,我们在那住上一月,把荔枝吃个够。然后重新往北走,在衡湖路有一片很大,水很绿的湖,我们到达的时候湖里的荷花都会盛开,非常漂亮。在那里住俩月,我们继续往北走,去到桃州的时候大概八月十五,可以观淮清江大潮。桃州的风景很漂亮,我们就在哪儿住上一年半载。” 杨晞听得津津有味,眼神越来越期待。当洛蔚宁停下后,又迫不及待地问,“那之后呢?” 洛蔚宁耐心地微笑道:“之后呢,我们可以去京东路的海边,带你看太阳从海上升起来。等春天一到就去京北路看大草原,接着再往西面的高原上走。” “高原上有什么好看的?” “据说当年共工撞倒不周山后,天倾西北,地陷东南。高原是离天空最近的地方,据说夜晚的星星比别的地方要好看。” 杨晞听完后,眼睛像被点亮了,突然从洛蔚宁怀里钻出来,满脸感动地看着她,“阿宁,你真好!这几年不仅每天陪我,现在还带我去那么多好玩的地方,我都不敢想要是没有你日子该怎么过?” 洛蔚宁眼神宠溺,轻轻捏了下她的鼻尖,“傻瓜,我说过会永远陪着你的。” “阿宁。” 杨晞凝望着洛蔚宁的眼睛,突然安静。 “嗯?”洛蔚宁疑惑了。 只见杨晞展开明媚的笑容,“我好喜欢你!” 说完迅速把脸埋进洛蔚宁怀里。 洛蔚宁呆呆地笑了,有点不敢相信。这是杨晞失去记忆后第一次说喜欢她,像一块小石头落下她的心湖,激起细微的涟漪。明明多年前杨晞就接受过她的爱意,现在竟因为她一句喜欢她,又产生了那种初初被接纳时害羞、受宠若惊的感觉。 不过高兴之余她又纳闷了,虽然在杨晞的认知里,今年她们都十五岁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可她还是不敢确定她说的喜欢究竟是不是那种喜欢? 为顾及杨晞的身体,洛蔚宁定的行程很舒适,走两天歇一天。期间没遇上太坏的天气和路况,除了杨晞染过轻微风寒,其他人皆无身体抱恙。 她们顺利在荔枝成熟的时节来到瀛海路。 瀛海路是夏国最南端的路,也是洛蔚宁的家乡。这儿气候湿热,虽然让人难受,但它的气候所孕育出的荔枝果却是十分美味,深受百姓喜爱。 杨晞八岁那年随母到瀛海吃过一次荔枝后便念念不忘,洛蔚宁曾答应过她,等打仗回来就带她去瀛海吃很多的荔枝鲜果,一直过了很多年,到现在才实现。 洛蔚宁带着一行人来到山脚下的一片荔枝果园,园主收了银两,任他们摘果吃。除了洛蔚宁,其他人都是第一次看见挂满树枝的红通通的荔枝果,所以都像脱缰的马分散飞奔到果树下。 这些树不高,伸手就能够到一些低矮的树枝,他们摘下一串就站在树下欢快地吃起来。 洛蔚宁牵着杨晞小跑到一棵树下。 “我给你摘。” “我也能摘。” 杨晞不甘落后,不等洛蔚宁摘下就伸手到枝头上摘下一颗硕大的果。洛蔚宁拿着一大串荔枝走到她面前的时候,看到她手上的果子已经剥掉了红皮,露出水润晶莹的果肉。 杨晞虽然很爱吃荔枝,但还是把果先递给洛蔚宁,“给你。” “巺子先吃。” “那我吃了。” 洛蔚宁微笑点头。 杨晞咬下第一颗果,细细品尝着,“唔……真好吃。” 洛蔚宁望着她满足的表情,心里高兴极了。 见她吃完,她赶忙从手里那串果中摘出一颗,剥掉果皮送到杨晞嘴边。 “还有。” 她的目光原本盯着荔枝果,但当杨晞的嘴唇张开,轻轻咬下一口果肉的时候,她的注意力不知觉间停在了两片粉唇上,沾满果汁,水润欲滴,让她情不自禁地咽了一下口水。 在杨晞吃完果后洛蔚宁及时回过神来,剥开第二颗送到杨晞嘴边。这次盯着她的唇,心里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南下途中杨晞曾说过好喜欢她,她还不确定是哪种喜欢,也不知该怎么问? 想法一冒上头来,她便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凑近杨晞的脸,急促的呼吸声甚至传回自己耳里,在杨晞吃完这颗果后,她舒出一口气,然后大胆地吻了下去。 只见杨晞惊得瞪大了眼睛,身体也僵住了。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周遭夏蝉鸣叫的声音显得尤其响亮。 迟迟没有收到回应的洛蔚宁越来越紧张,她在想,杨晞会不会像多年前一样给她一巴掌? 她的唇微微拉开了点距离,看到杨晞的睫毛上下一抖,回过神来了。心头涌上沮丧,看来她误会了,杨晞现在对她的喜欢不过是对亲人朋友之间的友爱。 她一步退开,愧疚道:“巺子,对不起。” “阿宁。” 洛蔚宁闻声抬头,却见杨晞那双桃花眼明亮发光,弯弯的眉眼装满笑意,接着踮起脚尖,双手扶着她的肩头,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两片柔软甘甜的唇瓣就贴上了她的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