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拒尚公主陷囹圄
◎她又怎么救得了一心求死之人?◎
那晚,洛蔚宁早早沐浴了一番,从头发到身体洗了个干净,然后穿着一袭素色长衫,坐在书房里,借着油灯磨墨,在面前铺了一张宣纸,提起毛笔。
昏黄的光芒映照着她凝重的脸色,想了想,然后在纸上写下几行密密麻麻的大字。
一封信书就,她将毛笔搁下笔架,拿起白纸黑字抖了几下,抖干墨迹后将信折叠放进信封内。
一觉醒来后,她坐在铜镜前把黑发梳理整齐,全部束起,发髻中间横贯一根木簪。穿上黑色裤子,脚踩短靴,上身套上一袭新净的素色及膝短褐。
立在铜镜前理正衣襟,看着里面那个在干净亮丽的衣着衬托下仍略显憔悴的身影,静静伫立了好一会。
今天过后,她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饭,洛蔚宁就一直端坐在洛府客堂,右手放在几案上,旁边摆着昨夜拟好的信件。
直到申时许,门外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和嘈杂的说话声,洛蔚宁紧张地挺直了身板。该来的还是来了,她深吸了口气,极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不久,马都知领着两个小内侍出现,身后还跟着一名身着朱色公服,三十多岁的男子,乃大理寺少卿,另有六名大理寺捕快。
大理寺的人伫立在庭院中,马都知则和小内侍进入客堂,仍笑嘻嘻地道;“驸马爷呀,你还坐着干什么,庚帖写好了吗,官家可等不及了!”
说着,马都知看了一眼洛蔚宁手边的信,以为是庚帖。
洛蔚宁听得出马都知的客气,也明白他出于好意,在劝自己赶紧送庚帖。
只不过,一来她伤透了公主,这番又怎能为了保命让公主折上一辈子的幸福?二来,她知道了杨晞已经不再是心里面的那个巺子,她的绝情让她彻底看破了人世。既然奶奶和宝宝已经到了安全的地界,身上还有百两黄金,一辈子足以衣食无忧,她这辈子已再无留恋,死,便是她唯一所求!
洛蔚宁站起来,恭敬地拱手,缓缓开口道:“劳烦马都知了,只是很抱歉,庚帖……我没写。”
“洛虞侯,抗旨不遵可是要杀头的!”马都知劝道,“当驸马是别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福分,你为何就冥顽不灵呢?你还如此年轻,大好前程,就这么枉送性命值得么?”
洛蔚宁凝望着天空,道:“人这辈子不在于荣华富贵。我来人世走一遭,经历过穷苦,也享受过富贵;当过命若草芥的流民,也曾位居禁军将领;尝过情爱之欢乐、痛苦,也不枉此生了。”
她把手中的信交给马都知,道:“马都知,劳烦您替我将此信交给成德公主。”
马都知接过信,无奈地长叹一声,随后看向身后的大理寺少卿。
洛蔚宁五日未将庚帖送入宫中,皇帝早料定了她要抗旨,令马都知上门催促的同时,也派了大理寺少卿前来,只要洛蔚宁抗旨,便让大理寺少卿将其收监。
大理寺少卿领着六名捕快走到洛蔚宁面前,拱手严肃道:“既然洛虞侯铁了心违抗君命,本少卿多有得罪了!将洛虞侯带回大理寺吧!”
然后,几名捕快上前,洛蔚宁平静地说:“我自己走就行了。”
洛蔚宁就在六名捕快左右簇拥下,平静地走出了洛府大门。她回过头来,不舍地看了一眼门头上“洛府”那块门额,油然生起悲凉,这禁军虞侯,这杨晞,所有的一切,终究只是繁华一梦!
杨晞知道今日是皇帝给洛蔚宁最后的期限了,从大内当班结束后就登上了杨府的马车,什么也不过问,直接去了为善堂的暗府。
她坐在内堂,手里拿了一卷书,神思却不在书上,一直在担忧洛蔚宁的情况。她心想,昨日她把话说得那么绝情,把她伤了个透,想来她不会对她再有留恋,心甘情愿当驸马了吧?
约莫半个时辰后,暗香进来了。
“堂主。”
声音轻盈,夹杂恐惧的语气,杨晞望着她黯然失色的脸,心内生起恐惧,很快蔓延至脸上。
颤着声音道:“她怎么了?”
“洛蔚宁她……不愿意把庚帖送入宫中,被大理寺以抗旨的罪名,关押起来了。”
杨晞怔住了,手一颤抖,书落地上。眼眶蓦地热了,很快涌满了泪水,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你还是不听话?”
眼泪像脱线的珠子滴下,杨晞突然像疯掉了一样,一边将书案上的书籍、文书拿起来砸向地上,一边恨恨地道:“我为了你杀人,为了你求公主,为了你绝情绝义,你为什么就不愿意配合一步?我故意装作伤你,以为你会娶公主来气我,可你竟然选择去死!洛蔚宁,你到底有多恨我,要拿自己的性命来报复我!”
暗香被杨晞最后一句吼叫吓得不轻,赶紧跑上前揽着她,阻止她再发狂,含着泪劝道:“堂主,堂主,不要这样。”
她扶着杨晞坐下,把她的头搂入怀中,拍着她的背安慰,“洛虞侯只是被收监,一切还能挽回的。”
“哈哈……”杨晞哭着苦笑,然后整个人软掉了一般靠在了暗香身上,白皙美丽的面上毫无表情,像是失去了灵魂。
挽回?她又怎么救得了一心求死之人?
本以为洛蔚宁会跟盛榕一样,被她的绝情伤透,自然会趋利避害,接受娶公主。可她想错了,洛蔚宁比起盛榕,对她的感情要深刻固太多了,固执到如同生命信念,一旦失去了,就再也活不下去了!
她们认识不过两年,在一起也不到一年,她想不明白,洛蔚宁对这份感情为什么这么固执?
洛蔚宁抗旨不遵,被关进大理寺天牢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朝堂上下。
赵淑瑞正在公主府作画,璇玑拿着一封信走到她身后,遗憾地道:“公主,洛虞侯她……今日没将庚帖送入宫中,被大理寺以抗旨的罪名关押起来了。”
赵淑瑞一怔,毛笔自手中脱落,宣纸上画工精致的梅树被笔落下时的一道墨染污了。
璇玑呈上信,“洛虞侯入狱前,还托马都知把这封信交给你。”
赵淑瑞接过信,拆开来看,信中内容寥寥无几,没有书法造诣,字写得粗糙,布满了一整张纸。内容大致为:两年以来,以女子之身冒充男儿,蒙骗公主,阿宁实在罪该万死!承蒙公主厚爱,不计前嫌出手相救,但阿宁不敢以公主之名声换苟且偷生。公主恩德,来世定当相报!
她看完信,抬起脸便苦笑了起来,眼中笑出了泪水,轻声道:“傻子!一个是傻子,两个都是傻子!”
一个自以为是,跪地求她出手相救;一个顽强执拗,宁愿杀头也不要她救。这样的两个傻子偏偏互相喜欢了,能不互相折磨吗?
洛蔚宁宁愿死也不愿意当她的驸马,着实深深地刺痛了赵淑瑞。她用了很久说服自己接受一个女子当驸马,只要洛蔚宁日后都以男子身份示人,她愿意就这么与她过一辈子。可是,没想到洛蔚宁宁愿死也不愿背弃与杨晞的感情。
她这个公主,当得真够难堪的!
神卫军虞侯抗旨被关押天牢,引起军中极大的轰动,所幸她只是神卫军二把手,还有将军郑铭稳住军心,她的职位暂且空置,一切军务由郑铭处理。
另一边,洛蔚宁入狱后换上了单薄的白色囚服,身上只披了一件灰麻外套,入冬时节的寒夜,她冷得蜷缩着身子,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的干草上,以此取一丝暖和。
她的头发仍是入狱前那般全部束起,干净整齐。
天牢烛影摇曳,划过她面无表情的面容。这是她入狱后的第一夜,她活了十八年,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身处这般境地。但此刻她的心思全然顾不得悲春伤秋,完全不在意生死,仍陷在杨晞带给她的伤痛中。
她甚至还盼着快杀头,因为没有比死更容易让她解脱了!
突然,天牢门吱呀一声开了。两个举着火把的狱卒率先进来,接着进来的是秦扬、王敦以及与王敦年纪相当的大理寺卿。
洛蔚宁仿若没听见一般,眼神也不给,一动不动。
秦扬望着洛蔚宁蜷缩成团的可怜侧影,忍不住勾起一抹冷笑,抬高声音嘲讽道:“堂堂神卫军都虞候,怎么会沦落到蹲大牢了?”
洛蔚宁听到是秦扬的声音,还冷嘲热讽的语气。想到自己就是栽在他手上的,就猜到他来落井下石了!
大理寺卿看了看守在天牢的几个狱卒,严肃道:“来人,将犯人绑起来,本官要亲自审理她!”
很快,两个狱卒将洛蔚宁拖出来,五花八门地绑在了十字木架上,洛蔚宁仍然不为所动,淡漠地望着眼前几个阴险小人。
狱卒为王敦和大理寺卿搬来了椅子和茶几,两人坐在洛蔚宁面前的五步之外,冷眼看着洛蔚宁,浅尝热茶,好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
而秦扬则站在洛蔚宁跟前,挥动着鞭子,唇角勾起邪笑,小人得志的模样。
“你们要问什么就直说吧,何必这么大的阵仗?”洛蔚宁冷冷笑道。
秦扬道:“洛蔚宁,你才十八岁,入军不到两年就当上神卫军都虞候,你是怎么敢当的,难道自己几斤几两还不知道?”
“我十八岁当禁军将领,还真的要谢谢你秦扬啊!为了将我推上虞侯之位,不惜连自己的父亲也背叛,与奸党勾结。”洛蔚宁反讽道。
秦扬被戳到痛处,挥起鞭,噼啪,连抽两下,狠狠打在洛蔚宁身上。洛蔚宁转过头去,痛得咬着牙,倒抽了口气,但始终一声不吭。
身上传来火辣辣的痛,并且感觉有血水滑落,她的白色囚衣,很快被染了一道红痕。
显然秦扬是下了死手,两鞭就把她抽得皮开肉裂。
秦扬解了气,继续道:“人往高处走,既然在我爹麾下要被你这个庸才压着,还不如另寻出路?哪像你这个蠢货,有驸马不当,非要赴死,你以为我表妹就会因此念你一辈子?哼,我跟她的亲事早就得长辈认可,等我们一成亲,她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
说到杨晞,洛蔚宁的心仿如被万箭穿过,牵起浑身剧痛。眼眶含着泪水,她却咬着牙强忍,绝不能在对手面前流下来。
秦扬又冷笑道:“不过你猜得没错,是我识穿了你的身份,联合王县公将你推上都虞候之位,若不是为了等成德公主将你点为驸马,早在几个月前我就揭穿你了!”
当初王贵妃和王敦为了将此事闹大,等皇帝开口让洛蔚宁尚公主,就这么等了几个月,让洛蔚宁过了几个月的逍遥日子,秦扬这口气憋太久了,今夜,他要一一讨回来!
秦扬又凭空甩动了两下鞭子吓唬洛蔚宁,“洛蔚宁,今晚你最好什么都招了,否则我让你生不如死!”
“你想让我招什么?”洛蔚宁丝毫没有惊惧。死都不怕,区区几鞭子,又怎么吓得了她?
大理寺卿率先开口道:“洛蔚宁,秦少将军与我说,你不愿尚公主,是因为你本身就是个女子,可是事实?”
洛蔚宁目无焦点地盯着一处,沉吟道:“若我喜欢公主,又怎会在意自己是男还是女?”
“那你可是个女子?”大理寺卿又再追问。
“是又如何?”洛蔚宁坦然地道。
从她不打算娶公主开始,就没想过隐瞒身份。
大理寺卿道:“好。我已经问到了想要的答案,接下来就交给王县公了。”
秦扬与王敦对视一眼,王敦点了下头,秦扬转而厉喝:“来人,将刑具拿上来!”
话音刚落,两个狱卒便搬来了拶刑的工具,然后将洛蔚宁的双手自木架上松绑下来,十指夹进了拶子间。
洛蔚宁望着这拶子,心底升腾起恐慌。小时候在家乡到公堂上凑热闹,那些官兵就是这么对待女犯人的,女犯人忍不住痛楚,往往什么都招供了,不招的,手指被夹得血肉模糊,当堂断掉。
“你们要干什么?”洛蔚宁怒道。
王敦抿了一口茶,道:“自然要跟你算旧账了。洛蔚宁,今晚你最好把一切老老实实交代了,否则本县公让你生不如死。说,当初你带着魏王查封了橘井堂,那背后指使之人到底是谁?”
洛蔚宁瞳孔震惊,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
她什么都可以招,唯独这个不能!若是说出来了,那无疑是将杨晞置入死地!纵然她如今有多痛恨杨晞,她也不会出卖她!
看着自己被夹在拶子之间的十指,洛蔚宁绝望地深呼吸了口气。想来今晚秦扬与王敦是要严刑逼供了,不问出她背后的人是谁便不会善罢甘休的。今夜她不死,十指也得废掉了。
见洛蔚宁迟迟不作声,秦扬夺过拶子右边的绳,怒道:“洛蔚宁,到底是谁?”
“是我,就是我看不惯橘井堂囤积药材,草菅人命!”
王敦恼怒,瞥了一眼秦扬,于是秦扬和另一名狱卒缓缓牵扯绳索。
洛蔚宁望着拶子越来越紧,十指渐渐生疼,痛得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洛蔚宁,你说不说?”王敦继续道。
“就是我,就是我要对付你们高党所有人!”
她话音刚落,秦扬和狱卒猛地一牵绳子,那拶子仿佛要将她十指指骨夹断一般,痛得她仰面惨叫了一声,脸色也苍白了,额上渗出汗珠子,浑身开始颤抖。
“洛蔚宁,想少受点苦你就说出来吧?”王敦阴冷笑着。
洛蔚宁盯着他,挤出一抹轻笑,虚弱地道:“是我!我看不爽你又胖又丑,就想整你!”
“砰!”王敦怒摔手中茶杯,暴怒起来,“给我扯,使劲扯,把她的手指折掉!”
接到命令,秦扬狠狠地牵扯着绳子不放手。
剔肉拆骨般的疼痛自指间牵连到浑身上下,洛蔚宁痛得惨叫不绝,声音回荡在整个天牢。
她的泪珠子一颗一颗不由自主地滑落脸庞。
这辈子,她何尝受过这般痛苦?
“洛蔚宁,你招不招?”秦扬松了手,又质问。
洛蔚宁颤抖着道:“是……是我!”
今夜,即便是赔上性命,她也绝不会出卖杨晞。
连心的疼痛又再继续,洛蔚宁望着自己十指血水渗流,整个指间一片殷红,再这么下去,不用半刻,她十指的骨头就要碎掉了。
就在她痛得快要昏厥过去前,门口传来威严有力的喊声,“住手!”
话音刚落,秦扬率先吓得松了手,洛蔚宁的十指松弛了下来,疼痛得到了缓解。她望向门外,虚弱的脸上露出微笑,是秦渡殿帅来了,她今晚得救了。
“爹!”秦扬惊讶。
秦渡冷瞥秦扬一眼,心中早已寒透了。
前些日子杨晞给他传信,说从杜龙口中逼问出暴露洛蔚宁身份的人是秦扬,秦扬与高党勾结,狼狈为奸,他还不愿相信。直到今晚他终于亲眼瞧见了,他的儿子当真与奸党勾结一起了!
但此刻他无暇顾及秦扬,带着李家兄弟上前给洛蔚宁松绑。
“秦帅。”洛蔚宁无力地道。
“别说话。”秦渡扶着她,温和地道。
大理寺卿看着秦渡不请示过他就替犯人松绑,感到被冒犯,道:“秦殿帅,这儿是大理寺,由不得你作主!”
秦渡将洛蔚宁扶着靠墙坐下,然后望向大理寺卿和王敦,目光凛然,“本帅已经入宫向官家禀明了所有,洛蔚宁既是禁军将领,她的一切还关乎成德公主声誉,乃重要人犯,官家命我派专人看守!”
说着,秦渡看了一眼他带来的李家兄弟和其余两名禁军,继续道,“从今天起,洛蔚宁就由他们看守,以免像往日安顺天那般,生起了事端。”
王敦听罢,气急败坏地握了握拳,这哪儿是来看守洛蔚宁,分明是他秦渡的手下,安插进来保护洛蔚宁的!
“王县公有意见?”见王敦眸色带怒,秦渡转而问。
王敦把怒火强压下去,虚伪笑道:“本县公不过是关心成德公主婚事,来帮忙审审这洛蔚宁,不敢有意见。”
他和秦扬出现在大理寺天牢已是违反规矩,若秦渡揭发到皇帝面前,他也吃不了兜着,所以只能忍气吞声。
“把这儿交给本帅吧,至于二位滥用私刑,本帅就不向官家禀明了。”秦渡又道。
王敦和大理寺卿有把柄被抓着,饶是多么不甘,也只得离开天牢。
见秦扬还立在原地,秦渡瞪着他道:“她不过是一个小女子,你怎么下得了手?滚!”
秦扬瞪着双目,恨得咬牙切齿,“爹,你会后悔的!”
说完,秦扬就干脆地离开了。
洛蔚宁倚靠在墙壁,痛得周身虚脱,面无血色,李家兄弟蹲在她左右,担忧不已。
秦渡蹲下她面前,关切道:“阿宁,你还好吗?”
“我没事,多谢秦帅。”
秦渡看了一眼洛蔚宁的十指,血水还在滴着,心疼地道:“你受苦了。”接着向身后两名禁军吩咐道,“快去找大夫来!”
两名禁军领命而去。
“秦帅,你怎么会来了?”洛蔚宁无力地、疑惑地问。
“从你被捕后,我就入宫见官家了,亲自向他揭发了你的身份。”
这是向从天得到洛蔚宁被捕的消息后让他这么做的。
当赵建得知洛蔚宁是一名女子,当即勃然大怒,想到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受了这般奇耻大辱,立即下令革除洛蔚宁都虞候一职,择日处斩。念在秦渡也被洛蔚宁欺瞒,且主动揭发她,只痛批了一番,罚了几个月俸禄就不作其余惩罚了。
而魏王比较倒霉,当初明面上是他安排洛蔚宁入军的,开封府尹一职被停职半年,这半年还得禁足王府,不得外出。
洛蔚宁松了口气,“幸好你们所受的牵连不大。秦帅,向我替魏王说声对不起。”
秦渡嗯了一声,看着洛蔚宁刚受过酷刑,还有心思关心他们,如此善良的孩子就要被处死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知道向从天指使他入宫揭发洛蔚宁,就是要牺牲洛蔚宁,换取官家对他和魏王的宽容。几天后,洛蔚宁就要被推上断头台了!
过了将近半个时辰,两名禁军带来了一名大夫,为洛蔚宁清理了指间的伤口,敷上金疮药,用白纱布逐根手指包扎了起来。
药粉带来的冰凉沁入骨髓,洛蔚宁瞬时觉得疼痛消减了一大半。不经意间,她就昏睡过去了,连秦渡什么时候离开也不知道。
到了半夜她感到指间隐隐作痛,又醒过来了。平躺在干草上,曾经灿若晨星的眼睛此刻空洞无物,盯着牢房外的一盏油灯,光芒映照中,眼眶渐渐亮起了水光。
她忍着疼痛,吃力地抬起手将挂在脖颈的红绳解下来,被白纱布包裹得厚厚的手握着那块玉璜,搁在胸口上。眼睛含笑,滑下两行泪水,心境出奇的从容。
她终于还清了。
七岁那年杨晞赠她这块玉,使她不至于饿死,救了她一命。今晚她承受酷刑,宁死守护杨晞,再过几天,她被推上断头台,就算是还她的大恩了。
从此,生生世世,她们两不相欠!
第72章 十年贪痴一朝了
◎她们不是认识两年,而是十年!◎
秦渡从天牢回到秦府,气势汹汹地往后院走去,杨敏在前院迎接他的时候就感觉到他怒火中烧,为他解下披风,担忧地一路跟随。
二人匆匆走在后院长廊,忽见尽头伫立着一个人,那人正盯着秦渡,面色淡漠,明明是他的亲生儿子,却宛如一个陌生人。
秦渡望着他那淡然还带着嘲讽的神色,真想剖开他的头颅,看他内里到底装的是什么!
当初天武军作乱,兵部为稳定天武军,在其他禁军挑选了一些士兵填补,秦扬因功以军指挥使一职进入天武军,他还以为只是普通的升迁调动,没想到竟是高党有意安排的!
他的儿子正是为升迁投靠了奸党!
他快步走上前狠狠揪起了秦扬的衣领,推着他靠在墙壁上,怒道:“你这个逆子,还有脸站在这儿!”
杨敏吓得赶紧上前拉着秦渡,“郎君,郎君快冷静下来!”
“今日我教子,夫人你别插手!”秦渡一手将杨敏推开。
杨敏望着父子二人剑拔弩张的气势,担忧、痛心不已,却一筹莫展。
秦渡盯着秦扬,道:“从古至今,建功立业的路有那么多条,为什么你就偏偏入了歧途,与高党奸佞为伍?”
“孩儿投靠高党是歧途,那父亲就这么确定自己投靠的是正道么?”秦扬迎上秦渡的锋芒,毫无惧色地反问。
在他眼中,权谋党争,自古以来皆是成王败寇,又有什么正邪可言?他们父子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
“高党扰乱朝纲,滥杀无辜,人尽皆知。我自小教育你亲近贤能,远离奸佞,你为何不听?”秦渡厉声质问。
秦扬眼眶涌上了湿润,忍耐了许久,咬牙切齿地道:“因为孩儿建功立业的路都让爹给堵住了!那洛蔚宁入军不如我久,武功也不如我,爹凭什么让她骑在孩儿头上?因为这样,就连表妹也喜欢上她了!”
秦渡一怔,扯着秦扬衣领的手松了一下。
秦扬乘机挣脱秦渡,嘴角扯起一抹冷笑,继续道:“我不会让你看扁的,不妨走着瞧,总有一日,你会知道我是对的!”
说完他转身就走,秦渡忽然回过神来,边追上去边道:“你给我站住,从今天开始不得离家半步,直到你改过自身为止!”
他的手刚碰到秦扬的肩膀,对方竟反手握着,转过身与他对打了两招。秦渡始料未及,被他击退开来就没再还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这是第一次,他的儿子竟对自己出手。
秦扬道:“孩儿长大了,不再是活在爹羽翼下任由操控的傀儡了。”
“你……”
杨敏不愿意看到父子反目,急道:“扬儿,你怎么能这么跟你爹说话?”
秦扬看了一眼自小最疼爱自己的娘亲,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恢复冷漠,缓缓走到庭院中。这个院子是平日父子俩练枪的地方,两边有兵器架,摆着枪、剑、刀等武器。
秦扬站在兵器架前犹豫了片刻,然后拿起一杆枪,看着秦渡说:“我已二十有一,爹别再想操控我了,今日咱们父子就做个了结,我若打赢了爹,从此以后无论我投靠谁,做什么,爹都无权干涉!”
秦渡震撼地望着他,想了好久,却不得不接受。
于是从兵器架也拿起一杆枪,道:“好,你若打赢了我,我任你自由,但从此以后你是生是死,皆与我秦渡无关!”
话音刚落,秦扬便出□□向秦渡。秦渡眼疾手快,双手握着枪杆,横推而出,挡却了他的进攻。
庭院中,父子二人打得难分难解,枪杆颤动声、兵器碰撞声以及两人的厉喝声交织一片。杨敏站在长廊上,焦急得几乎要跺脚。
秦家祖传的秦氏枪法是大周数一数二的枪术,共三十式,秦渡为神卫军献出前二十式,后十式只传给了秦扬,秦扬练了将近十年,枪术早已不亚于秦渡。
两人打了半个时辰余,最终秦扬凭着年轻有力,灵活矫健的身体占了上风,挑掉了秦渡的枪,秦渡被击退了几步,大为震惊。
秦扬双手握杆绕了几圈,让秦渡眼花缭乱,他还没反应过来,胸口就被对方的枪杆重重一杵,然后踉跄了两步。
他捂着胸口,一脚往后迈,稳住了身体。
秦扬适时住手,单手握枪杆,长身直立在秦渡面前,挑着下巴俯视他,傲然而冷漠。
“爹输了!”
他手一扬,稳稳地将红缨枪扔回兵器架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杨敏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先是喊了一声“扬儿”,后赶紧过去搀扶着秦渡,“郎君,你怎么了?”
秦渡怔怔地道:“我老了,连儿子都教不动了!”
他捂着胸口,疾首蹙额,脸涨红了,突然“噗”的一声,喷出一口血。
杨敏大惊,“郎君!郎君!来人,来人呐,快请大夫……”
赵建得知了洛蔚宁的女儿身,但为了维护公主声誉、皇室颜面,他勒令大理寺卿不得将这件事明面公开,三日内以抗旨之罪将洛蔚宁处斩了。
杨晞大清早起来,在家中便听闻了这个消息,吓得得差点昏了过去,所幸樱雪及时将她扶住。她让杨仲清代她向尚药局、太医局告了假,然后强撑着身子去了大理寺天牢。
大理寺天牢关押着重要犯人,素来是由禁军把守,由于事先有打点,杨晞提着一食盒,顺利进入了大牢。
她踏入天牢大门,沿着台阶往下走,看到李家兄弟,李家兄弟识趣地离开了。
大牢空荡荡的,只有洛蔚宁一人,她被圈在间隔的铁杆内,背对牢门,挺直腰背而坐,从容不迫的样子。那穿着囚服的单薄背影,还有缠满白布的十指,都如一道道利刃,深深刺痛了杨晞。
杨晞顿时鼻头发酸,眼眶漫上了泪水。她慢慢走到铁杆前,蹲了下来,放下食盒,看了洛蔚宁好一会,始终不见她有任何反应。
“阿宁。”杨晞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仿佛洛蔚宁是个陶瓷人偶,她的语气再重些便要碎掉。
听着那熟悉的声音,洛蔚宁浑身上下,仍是不争气地为之发烫。
不是已经料到了她会来,且决定好要放下这个人了吗?
“阿宁,是谁对你用的刑,你告诉我。”杨晞的话音都带了哭腔。
“不要惺惺作态了,这又跟你有什么关系?”洛蔚宁冷硬地道。
杨晞丝毫不介意洛蔚宁的凶狠与冷漠,继续温和地道:“我带了些食物来,你过来吃点吧?”
说着她掀开了食盒,里面有一碗白花花的米饭和丰盛的菜肴,还有两串烤鱼。
“有你最爱吃的烤鱼。”
“我一个将死之人,杨医官可否让我清静两天?”洛蔚宁不耐烦了起来。
她还嫌伤她不够,要来这里落井下石一番吗?
“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的,阿宁!”杨晞终究忍不住,泪水如断线珠子扑簌簌落下。
洛蔚宁疲惫了,不想再理会。杨晞仍是边哭边道:“你现在改口还来得及的,公主会帮你的,你为何一点机会都不要了?阿宁,你转过身看着我呀!”
洛蔚宁依然无动于衷,仰面叹了口气,一闭眼,两行泪水滑落下来。
被一而再再三的冷遇,杨晞急得耐性耗光,把连日来积压的怨怼都发泄出来,质问她:“你为什么就这么固执,我让你逃,你不逃;我让你尚公主,你不愿意,把所有能活下去的路都堵死了,你让我怎么救你?你若是恨我,出狱以后将我千刀万剐了可不是更好吗?”
洛蔚宁听着杨晞愈发抬高的声音,疯掉似的发出一连串的质问,像是对她有千般怨恨。她冷笑一声,心想,她有什么资格责怪她?
她终于按捺不住,激动地转过身,泪眼澄澈地盯着杨晞,反问道:“还来得及?不是你们为了自保,让秦帅入宫揭发了我的身份吗,还能怎么改口?”
杨晞顿时怔住了,秦渡在赵建面前揭发了洛蔚宁,她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很快她又明白过来了,不是向从天做的又能是谁?
“阿宁,不是我干的。”
洛蔚宁没兴趣深究是谁干的,反正她一心求死,也不在意了。继续道:“你如今又何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你忘了自己说过什么吗?你说在你眼里,比起公主、比起你爹你父亲,我洛蔚宁什么都不算!从你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起,我对你的所有念想便都死去了!”
杨晞盯着洛蔚宁,痛得泪流不止,她想解释那都是为了让她死心,然后尚公主而说的气话,但喉咙却被哽着,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洛蔚宁静静看着她哭,然后用白纱缠绕的手,忍着疼痛拨开干草堆,颤抖着手将昨夜解下来的玉璜拿起来。
自己是个即将身赴刑场的人,就在今夜,她要了了这辈子的所有念想!
犹豫了片刻,道:“你只知道和公主九年的情谊,可不知道,有一个人,她念了你十年!”
泪光之下,杨晞的眸子升起些许诧异。然后,只见洛蔚宁朝她伸出手来,掌中呈出那块白如雪色,半弧形的玉。
杨晞难以置信地望着这半块玉,这是一块圆环玉分开的其中一半,另一半在自己身上。这半块玉是怎么弄丢的,她怎么可能忘了?
十年前她少不更事,随手将母亲所赠之玉接济了一个穷苦的小女孩,事后让母亲训斥了一番,母亲走后她更是对此遗憾不已。
没想到,她随手赠玉的人,竟恰巧是洛蔚宁!
她颤抖着伸出手,拿起了那块玉,细细凝视,玉色与她腰间佩戴的那块一样光亮,毫无缺陷,显然得到洛蔚宁的悉心保管。摸着上面母亲亲手雕刻的“巽子”两个娟秀的字。一瞬间,她的记忆仿佛回到了儿时,在那个偏远的烟瘴之地,一座简陋的门庭外,大门两边挂着白布、悬着两个白灯笼。当时才八岁的她伫立在门外,面前站着一个穿着破洞肮脏的衣衫,瘦小的脸还沾满泥尘的小女孩。
她将半块玉放在那小女孩手中,小女孩握紧了玉,朝她咧嘴一笑,那一笑,多么像曾经洛蔚宁望着她,那痴痴的笑容。
“这玉璜,当初我拿去当掉救了奶奶。因为想知道上面刻的是什么字,我去读书识字;为了赎回它,我替人砍柴,给大户人家耕地,给纨绔跑腿买酒,什么都干过,花了四年才将它赎回,从那时候起,我便常常戴在身上。你是我最艰难的时候唯一帮过我的人,我将你视为恩人,日日想念,希望有朝一日能再见到你把它还给你。后来家里发生大旱,奶奶带着我北上。尽管路上吃尽了苦头,可我真的很高兴,终于有机会去找你了。本来在认出你的时候就应当告诉你,将这玉还你。可不知为何变得愈发贪婪,想一步一步靠近你,想要将你占为己有,最终造成了这般境地!今日我将玉还你,了断我十年的念想,了断我十年的贪痴。从今往后,我是生是死,皆与你无关!”
听着洛蔚宁声声带泪,字字带血,看着她决绝的眼神,杨晞痛得泪流满面,几乎要窒息过去。
“啊!”她捂着胸口,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她终于明白了,终于明白洛蔚宁对她们的感情为何如此固执了?她们不是认识两年,而是十年!十年!她于洛蔚宁而言,不仅是所爱之人,更是信念般的存在,十年时间,足以刻入骨髓!
她以为善意而说尽的绝情话,竟无意中摧毁了洛蔚宁十年的信念!
她又怎么活得下去?
“阿宁,对不起,对不起……”
最后杨晞攥着玉,哭着离开了天牢。
一想到自己伤害了洛蔚宁十年的感情,想到她自小到大受了无数的苦,却因为遇着了她,要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杨晞心里便痛得抽搐。
走到天牢外的城楼下,她感到头重脚轻,扶着墙壁,但仍止不住眼泪,大概是哭得太多,胃里霎时一阵翻江倒海,稀里哗啦地吐了出来。吐完后她想继续回家,刚迈开三步,突然眼前一黑,斜斜地倒了下来!
第73章 父女生嫌隙
◎父亲,她不是棋子!◎
杨晞晕倒以后被守在天牢外的禁军发现,引起一时轰动,杨府车夫闻讯立即赶过来,快地策马车将她送回杨府。
府中的家丁、丫鬟和老婆子听闻消息后慌慌忙忙跑出门外,从马车上将人抱回了闺房。另一边遣人入大内告知杨仲清。
杨仲清焦急地回到府中,踏入杨晞的闺房,只见樱雪在床前踱来踱去,担忧得心都要悬到嗓子眼了,一看到杨仲清进来如望着救星一般迎了过去。
“主君你回来了,快看看小娘子!”樱雪急道,“从昏迷至今半个多时辰了,还没醒来!”
杨仲清到床边坐下,望着杨晞面容和嘴唇都一片苍白,担忧地拧着眉头,然后为她把脉。
“主君,小娘子是怎么回事了?”樱雪急得快哭出来了。
过了一会,杨仲清收起切莫的手,叹息道:“巺子这些日子神思太过忧虑紧张了,晕倒是因为气急攻心,我开个方子,你到府中药房取药给熬了。”
杨仲清说罢便写了药方子交给樱雪,樱雪直接在府中的药房抓了药,熬好药后就端进杨晞的闺房。
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杨仲清仍坐在床边,担忧、心疼地看着杨晞,时不时为她掖好被角。待药端来后,一调羹一调羹的,悉心送进杨晞嘴里。
“主君,小娘子什么时候醒过来?”樱雪带着哭腔问道。
杨家是医学世家,府中人身体素质一向很好,她入府八年,服侍杨晞五年,还是头一回见她病得如此严重,而自己身为她的贴身侍女,此前竟不曾发觉她不舒服,害她突然晕倒,神志不清地躺在床上。
樱雪心疼又内疚。
“这药有安神之效,一时半会不会醒过来。她太累了,能歇上一天一夜就无大碍。”杨仲清道,又严肃地望着樱雪,“巺子这是怎么回事,在天牢发生什么事了?”
樱雪怯怯的,犹犹豫豫地道:“我……小娘子不让我跟着,我就任她一人去了。听天牢那些守军说,她是从天牢哭着出来的,哭得吐了,然后就晕倒了。主君,都怪樱雪不好,樱雪应该跟在她身边的。”
杨仲清叹息着站起来,没去责怪樱雪,而是在床前边思索,边缓缓踱来踱去。
虽然赵建为了皇室颜面命大理寺卿守住洛蔚宁女儿身的秘密,但禁不住朝中流言四起。对于洛蔚宁的真实身份,他也有所耳闻。
想到洛蔚宁被钦点驸马那天晚上,她送杨晞回到门外,他分明看见她和自己的女儿抱在一起。他姑且认为当时杨晞也被她欺骗了。可如今呢?她的女儿想来知晓了她的身份,却还是为她哭成这般模样,怎叫他不担忧?
他想到他的女儿和一个女子纠缠不清,心里就一阵不堪!
深秋的黑夜来得特别早,未至一更时分,天空就铺开了一片夜色,大内里当班的百官早已出宫,阔落的宫道上冷冷清清,旁边昏黄的灯笼光显得甚是微弱。
赵淑瑞和璇玑从公主府出来,沿着御沟边上慢步,璇玑手里还捧着一盏莲花灯。
走了一会,赵淑瑞踏下台阶,来到御沟水边,“把莲花灯给我吧!”
璇玑吹亮火折子点燃了莲花灯,然后交给赵淑瑞。赵淑瑞捧着,盯着莲瓣中心的烛光,满目忧愁。
再过一天就是洛蔚宁行刑的日子了,虽然她欺骗了她的感情,她也怨恨过她。可临到她要处斩了,她却忍不住悲怆起来。是女子又如何,终究是自己爱过的人。
她今日向皇后问安的时候,也表示过想替洛蔚宁求情,但皇后阻止了,说:“每个人有自己的命运,既然洛蔚宁当初没选择你的帮助,想必她是一心求死,你又何必冒着批逆龙鳞的危险,去改变她的宿命?”
最后她打消了求情的念头。
既然不能救她,便为她放一盏莲花灯祈福吧!
在夜色映照下,水面波光粼粼。赵淑瑞蹲下来,将莲花灯放落到水面上,莲花灯随着流水缓慢地往御沟下游流去。望着渐渐远去的一团灯火变成一小点,最终消失在目光之内,想到逝者如斯,她便又喟叹了一声。
“后天你就要行刑了,一路走好,阿宁!”
“公主真是菩萨心肠,她那么待你,你却还为她放莲花灯。”璇玑平静地道,也没有愤愤不平的意思。
“不知那杨晞知道消息后,现在怎么样了。”
那条性命可是杨晞跪地求她也想保住的。
“公主当真想知道?”璇玑问道。
她为免公主问起,有意打探过杨晞的情况。但公主不问,她也便不会说出来扰乱她的神思。
赵淑瑞踏上台阶,又沿路而走。心想,杨晞虽然与洛蔚宁一起欺瞒了她,让她真心错付。可自己何尝又没错?她仗着公主身份,丝毫不顾及洛蔚宁的意思就要将她点为驸马。以为天下人皆对王权富贵趋之若鹜,不曾想洛蔚宁亦是性情中人,怎么会为了荣华富贵放弃心中所爱?
是她的骄矜高傲害了洛蔚宁,害了杨晞。
赵淑瑞终究拗不过自己的本意,道:“杨晞怎么了?”
“卑职听说杨医官今日去了一趟天牢,出门便晕倒了。”璇玑道。
赵淑瑞露出些许惊诧,面上难掩担忧之色,道:“璇玑,备车马!”
公主的仪仗队伍停在了杨府门外。璇玑牵着赵淑瑞下马车,杨仲清率杨府众人迎接,然后引着她来到杨晞闺房中。
赵淑瑞屏退了其他人,坐到床前。
床边立着灯柱,借着暖黄的灯光,她看到昏睡中的杨晞,眉头依然紧蹙,连睡着的样子都那样紧张和痛苦。
赵淑瑞不由得无奈又难过。
“巺子呀,你又何必这样折磨自己呢?”
她牵起杨晞那露在被子外的手,感觉像雪棍子那样冰凉,然后呵护在两手间,担忧地看着杨晞,心道:“阿宁就要被斩首了,你一定要挺过去。”
手心的温暖给杨晞带去了安全感,她的睡容逐渐变得安然,眉头逐渐舒展了开来。
“好朋友,牵牵手,奔奔跳跳一起走……”
两只细小稚嫩的手握在一起,晃来晃去的。
烈日炎炎的夏日,青草茂盛的果园里,一个约莫七八岁,衣衫破旧的小女孩牵着另一个年纪相当,身穿素色锦衣,头发扎着两个好看丸子,可爱而秀气的女孩,跳跳脱脱地走着,一起念着这句童谣。
不久她们来到一棵荔枝树下,衣着破旧的女孩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树梢。锦衣女孩抬头看着树上那稚嫩的身影还有满枝头红彤彤的果实。
树上女孩一只小手抱着树枝,另一只手努力够向枝头的一串果实。
她欢笑着道:“阿宁,你多摘点,我要吃很多很多的荔枝!”
那瘦小的身影回转身来,手里拿着一串红彤彤的荔枝果,与她对视间,白皙的小脸蛋绽开灿烂的笑容,就像温暖的日光,“我摘到啦!”
小洛蔚宁三两下跳回地面,站在小杨晞面前,亲手将一颗红彤彤的果子放到对方手中。
小杨晞与她差不多高,但见洛蔚宁单纯的眼眸与咧嘴痴笑的脸蛋,她就觉得自己是个小大人,忍不住抬手揉了一下她的头发,道:“阿宁你真厉害!”
“嘻嘻。”小孩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小杨晞望着小洛蔚宁,秋水盈盈的眼睛眨了眨,然后蔓上了情愫,温声道:“阿宁,你会喜欢我一辈子的对吗?”
然后她伸出手,等待洛蔚宁握下来。小洛蔚宁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缓缓向她伸出手,那明亮澄澈的眼睛突然染上一层戾气,龇牙咧嘴大吼一声,用力推了一把杨晞。
“我恨你!”
杨晞踉跄了两步,再看洛蔚宁的时候,对方已是长大后的洛蔚宁,眼含泪水恨恨地盯着她。
小杨晞也变成了成人后的样子,面带怯色看着洛蔚宁,“阿宁。”
“杨晞,你这个骗子,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堂主?”
“你说过喜欢我的,为什么逼着我娶公主?”
“是你逼我入军营,害我沦落到被杀头,是你害死了我……是你害死了我……”
在洛蔚宁一连串控诉的时候,两人身边果园的景致消失,周遭烟雾弥漫,一片混沌。洛蔚宁的身体也不住地往后退,离杨晞越来越远。
“阿宁,不要离开我,阿宁!”
杨晞急忙追上去,伸出手要触碰洛蔚宁,指尖刚碰到洛蔚宁的脸颊,对方便化作一阵轻烟消失不见了,独留她一人在混沌中,茫然地看着周遭,不断地哭着喊:“阿宁!阿宁……”
“阿宁!”
杨晞惊叫一声,从噩梦中醒过来,睁大了双眼。
“小娘子,小娘子!”樱雪一直守在房间,听闻声音赶紧跑到床边,握着杨晞的手,“小娘子,樱雪在这呢!”
杨晞躺在床上,身上穿着白色里衣,锦被覆盖到胸口,睁着惊恐的眼睛,轻轻喘息着。
“小娘子,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杨晞始才回过神来,眼睛有了焦点,很快又泛起了泪水,在樱雪的搀扶下坐了起来。
“小娘子,你可算醒过来了!”樱雪一副哭过鼻子的模样,嘤嘤道。
杨晞透了口气,觉着头脑轻松了许多,很快想起自己是在大理寺天牢外晕倒的,便问:“我睡了多久?”
“差不多一天一夜。”樱雪道。
“那阿宁……”杨晞想到洛蔚宁即将问斩,顿时又焦急起来,还没说完,头脑又是一阵发疼,她痛得呻吟一声,按着脑袋。
“小娘子,你就别再着急了,主君说你就是忧虑太深才晕倒的,你就好好在家里休息几日吧!”
“阿宁现在怎么了?”
樱雪拗不过她,只好道:“洛虞侯定了明日午时问斩。”
“不行,我得出去想办法!”杨晞说罢,便要掀开盖在腿上的被子下床。
樱雪急得按着她的肩头,劝道:“小娘子,您就听话吧,再这么着急下去又要晕倒了。既然木已成舟,你看开点吧!”
“不行!”
“你再着急又有什么用?”向从天严肃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杨晞抬头就瞧见他走进来。
他一袭淡色云纹华服,惯常拿着一串手珠,板起严肃的脸,强硬掩饰心疼。
“父亲!”杨晞恳求般唤道。
“你先出去吧!”向从天吩咐樱雪。
樱雪识趣地离开并关上了门。
向从天站在床边盯着杨晞,道:“洛蔚宁被捕后,秦殿帅就来找我想办法,他都跟我说了,你一开始就知道洛蔚宁是个女子,却把她安排入军!”
杨晞低垂眼睑,恭顺地承认自己犯下的错。
向从天气急败坏地咬了咬牙,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想厉声训斥,却又心疼杨晞生病初愈,只得把怒火憋了回去。
“你真是糊涂呀!你可知道这样会坏了大事?若不是秦殿帅看到事态越来越严重来找我想办法,我还被你蒙在鼓里。”
“所以父亲就让姑父揭穿了阿宁的身份,一条生路也不给她?”杨晞泪眼晶莹,抬头看着向从天。
“父亲这么做也是顾全大局,为了你姑父和魏王不受牵连。”
“父亲,你一定还有办法的,你要救她!”
“她明日午时便要处斩了,你还是死了这份心吧,收回一切心思放回你母亲的事上!”向从天冷着脸道。
“那她怎么办?”杨晞带着哭腔反问。
“巽子,成大事者切忌心慈手软。洛蔚宁不过是一颗棋子,一开始就该将她灭口处理了,是你一意孤行才造成了今日这境地,还牵连了秦殿帅和魏王,我们所做的事情都差点前功尽弃了!”
“父亲,她不是棋子!”杨晞厉声道,泪水夺眶而出。
“她不是棋子,又是什么?”向从天盯着杨晞的眼睛反问道。
对上父亲如利刃一般的目光,杨晞顿时胆怯了,不敢直视。
她与洛蔚宁同为女子,又怎么能将她们的关系告诉父亲?若父亲知晓了,非但不会救洛蔚宁,还恨不得入宫奏请皇帝今日就将洛蔚宁行刑了!
“她对女儿来说,是很重要的人。”杨晞低着头道。
“有什么人比你母亲还重要?巽子,这件事你犯下的错,父亲可以既往不咎。但你必须答应父亲,这段日子好好休养身子,别再为洛蔚宁的事伤神了。父亲向你保证,洛蔚宁,她不会白死的!”
“父亲当真不愿意救她吗?”杨晞抬头,泪眼可怜地望着向从天。
“一颗棋子,当弃则弃!”向从天神色决然,斩钉截铁地道。
“既然父亲不愿意救她,那巽子唯有自寻办法了!”
“巽子,为父望你别忘了初心,想想你的母亲,她是怎么含恨而走的?不要因小失大!”
向从天提到她母亲之死,瞬间戳中了杨晞的痛处。她无奈、痛苦地阖上双眼,映入脑海的全是十岁那年,母亲的尸体覆盖着白布安放在家中大堂,她冲上前掀开白布,那情景她至今还记得一清二楚。
母亲的后脑还染着一滩未干的鲜红的血水,眉头紧锁,死得很是恐惧、不甘。
向从天说她是在福宁宫,被赵建逼死的!
父亲的确说得不错,她不能让母亲枉死,当以复仇之事为先,可也不代表洛蔚宁就是应该被牺牲的棋子!
她张开眼睛,坚定地看着向从天,“母亲在女儿心里是最重要的,可阿宁,也同样不能放弃!”
向从天震撼地望着她,拇指重重地捏着珠子,一副难以接受的样子。
自打章嫣去世后,他给杨晞输灌了仇恨,为了替母亲复仇杨晞抛却了所有情绪,向从天今日是第一次看到她难过,哭得撕心裂肺的,除了复仇,她竟有了别的情感。
还有,从十岁那年起,杨晞对他这个父亲可是言听计从的,甚至连终身大事也交给他作主。且她也足够聪明稳重,一向以大局为先。可因为洛蔚宁,她非但不听他的话将人灭口,还隐瞒着他把人安排入军,荒唐至极,差点坏了大事。现在还公然与他作对,誓要救回洛蔚宁。
他忽然察觉,他的女儿长大了,身边大概出现了与她母亲同样重要的人,她随时都会为了那个人,与他背道而驰。
想到此,向从天心里就害怕得一阵战栗。
第74章 转机
◎暂时不行刑,那什么时候行刑?◎
翌日清晨,一道光芒自高墙之上的窗牖照射入昏暗的天牢,一抹单薄的身影盘腿而坐。洛蔚宁闭着双眼佯装平静,内心却免不了紧张、惶恐,如捣鼓那般砰砰跳动着。
今天午时就是她的行刑之时了,一会,狱卒将酒菜送来,吃完以后就要押赴刑场。她这辈子就在今天到了尽头,只有短短十八年。不过想到奶奶和宝宝没受牵连,拿着黄金,这辈子即使失去她也能衣食无忧,她心里就甚为慰藉,只要她们能好好活下去,她这辈子就了无牵挂了。
“吱呀”一声,牢门打开。洛蔚宁睁开双眼,望见一道亮光自门口涌进来,接着进来的是这几天一直在天牢里保护她的李家兄弟,他们渐行渐近,洛蔚宁分明看到李超靖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食盒。
她的最后一餐终于来了。
洛蔚宁平静地扫视他们,只见他们容色黯淡,一副很不是滋味的样子,仿佛在怜悯她。
“宁哥,我们给你送吃的来了!”李超靖先开口。
李超广也唤了一声宁哥,然后打开狱门。
李超靖蹲下来,打开食盒,将一碟碟丰富的菜肴摆在小几案上,把一碗饭和筷子递给洛蔚宁,“来,宁哥。”
“谢谢你们。”
洛蔚宁接过饭筷,凝望着这些菜肴,都是汴京特色美食,有紫苏鱼、烤羊肉、炸蟹,是看起来很开胃的食物,还有她自小爱喝的桂花酿。多么丰盛,但此刻她却如鲠在喉,眼眶苦涩无神,怎么也没有胃口,吃过以后,去的就是黄泉路了!
“宁哥,我知道这些天你胃口都不好,但今天饭菜这么丰盛,多少也吃点吧!”李超广也蹲下来道。
看了一眼洛蔚宁被白布缠绕的十指,撕开一大块烤羊腿递给洛蔚宁。
“好。”洛蔚宁应道。
反正都是要死了,就痛痛快快吃顿饱的吧!于是她爽快地接过李超广的烤羊肉,大口大口地咬了起来,李超靖把酒壶递给她,她倾起酒壶,直接对着壶嘴喝。一口羊肉一口酒,吃得津津有味!
李家兄弟整齐地蹲在她面前,笑盈盈地看着,吃完一块烤羊肉他们又赶紧帮她撕另一块。
洛蔚宁吃着吃着,终于察觉到他们的笑脸,好像很高兴似的。她眼神疑惑,咀嚼的速度逐渐慢下来,最后停止了咀嚼,羊肉塞在嘴中,腮帮子鼓鼓的,道:“你们笑什么?”
李超广笑道:“宁哥,虽然你是女孩子,可我们叫惯了,还是叫你宁哥吧,更何况外面的人还不知道你的身份。”
“所以你想说什么?”
“我就是觉得宁哥和其他女孩子挺不一样的,不仅武艺高强,连吃个烤羊肉都潇洒不羁的。”
“你们是觉得我粗鲁?”
李超靖见洛蔚宁不悦,赶紧嘻嘻笑着打圆场,道:“不是的,我们宁哥一点都不粗鲁,像现在这样子,男女老少见了都喜欢,叫……叫可爱呆萌!”
“噗……”洛蔚宁气得直接把嘴里的烤羊肉都喷出来了,喷了李超靖一脸,面露愠色道“讲什么呢,我都快死的一个人了,你们还拿我寻开心,有没有良心呀?”
“什么快死了?”李超靖疑惑道。
洛蔚宁也诧异了,“什么意思?”
李超广一拍脑门,恍然醒觉道:“哦,对了,这么重要的事竟忘了告诉宁哥,官家今早又改变主意了,暂时不行刑了!”
“真的?”洛蔚宁激动得双眸放光,仿佛又活过来了!
“是真的宁哥,咱又能继续活了!”李超广高兴道。
“对呀,我们这不是特意送好吃的来为你庆贺庆贺嘛!”因为方才被洛蔚宁凶过,李超靖有些委屈。
“暂时不行刑?”洛蔚宁突然抓住了“暂时”的字眼,很快敛起了激动,问道,“暂时不行刑,那什么时候行刑?”
李家兄弟面面相觑,摇了摇头。
没人知道,有可能明天,也有可能后天,这会她是死期是哪天都不知道了,岂不是要日日提心吊胆?朝而忧心被押赴刑场,暮而暗自高兴苟活一日!
想到这些,她就奔溃地蹬了蹬双腿,仰天呐喊,“啊,我不要,我不要过这种日子!为什么官家会突然改变主意了?”
“我们也不晓得,是今早大理寺的人来告诉我们的。”李超广道。
“或许是哪个贵人替你说话了。宁哥,既然今天不行刑,那你也先别担心,只要多活一天就多一天的希望,这拖着拖着,说不定就能出狱了!”
洛蔚宁喃喃地道:“有人替我说话了?”
又会是谁?思来想去,除了杨晞她想不到谁会救她,可杨晞有这么大能耐,连官家的主意也改变得了?
时间回到昨日。
向从天从杨府离开后,杨晞确定了他不会帮忙救洛蔚宁,于是喝过药后就穿上公服回大内。
先去了一趟成德公主府,答谢赵淑瑞昨夜的看望之情并商议营救洛蔚宁之策,然后便前往垂拱殿。
杨晞的面容依然染着病态的苍白,端着双手伫立在这座位于大内中轴线上的宫殿。那儿是皇帝处理政务的大殿,她第一次踏足,心情尤其复杂,眼神也愈发的凝重。
她本不想见这个杀母仇人,可为了救洛蔚宁,却不得不去求他。更让她羞愧的是,她要利用赵建对母亲的感情,来换取洛蔚宁的性命,这在她眼里,是一件罔顾母亲之恨的无耻之举!
她深呼了口气,迈着步子一步步踏上白玉阶。
她这么做不过是冒险一赌,赌赵建良心未泯,但也不敢确定自己能否说服赵建。若是赌输了,非但救不了洛蔚宁,甚至她也可能触怒龙颜受到惩罚。
垂拱殿内,赵建坐在书案前,拿着一本奏折,难得在认真审阅。
一会,马都知走到殿下,躬着身道:“官家,尚药局御医杨晞求见。”
赵建神色一滞,思索了片刻,很快就想到了杨晞是谁。
章嫣的女儿,与成德情同姐妹,十几岁便考入尚药局的御医。
想起年轻时自己也曾爱慕过汴京第一才女章嫣,只可惜佳人对他无意,先后嫁给了向从天和杨仲清。因为当年一时糊涂,害死了章嫣,他多年以来内疚不已,只要有机会就会努力补偿杨仲清和杨晞,更把杨晞当作半个女儿看待。
杨晞一介女子纵使医学天赋再高,十几岁入尚药局成为宫廷最年轻的女御医,少不了他松口允许。还有她开办为善堂救济穷苦百姓,也是他亲自批准,每年拨款。
饶是如此,杨晞也只是以臣子之礼谢恩,不曾单独面圣,也没求过他什么。今日突然来此,想来是有紧要事情。
赵建想了想,道:“宣!”
得到马都知传召,杨晞缓缓踏入垂拱殿,目光平视前方,仪态端正,走到殿下,朝赵建躬身一拜,道:“臣杨晞参见官家。”
赵建慈祥地道:“不必多礼。巺子今日来见朕,可是有紧要事?”
杨晞听闻赵建喊自己“巺子”心里就一阵嫌恶,他害死了她母亲,有什么资格喊母亲给她起的小名。但奈何对方是君,自己为臣,只能强忍着,故作平静说:“臣今日来见官家,是为成德公主的事。”
“哦?成德她怎么了?”
“成德公主把关于洛蔚宁的一切都告诉了臣,臣以为……”杨晞犹豫了一会,继续道,“洛蔚宁暂时斩不得。”
她抬眸看了看赵建,他果然不悦地皱了皱眉,不复方才的慈祥,良久才开口,“巺子,洛蔚宁一案归大理寺管,你是御医,这事就别插手了。”
杨晞早已料到自己御医身份不好替洛蔚宁求情,所以进宫前去过一趟成德公主府,请示过赵淑瑞,以赵淑瑞好姐妹的身份面圣。
她道:“臣与成德公主自小相识,情同姐妹,她的事也是臣的事,臣以为现在斩首洛蔚宁,会伤及公主声誉。”
“何出此言?”
“在官家还没下旨将洛蔚宁点为驸马前,臣就在坊间勾栏里听到有说书人在讲女将军与公主的故事影射洛蔚宁与成德公主,故事已传遍坊间,若此时贸然将洛蔚宁斩首,百姓难免会往说书故事里想去去,若都知道洛蔚宁的女儿身,那成德公主岂不落人笑柄,有损声誉?”
赵建眉毛倒竖,愠怒起来,“当真有人讲故事影射成德?”
“臣所言句句属实。”
“来人,传教坊使!”
过了约莫两刻,马都知领着一名四十出头,长相文雅,身着绿色公服的男人进来,这是管理教坊司的官员。
教坊司乃专门负责大周文艺演出的机构,不仅为皇室、官员的宴会准备表演节目,还得处理民间瓦舍勾栏上的事情。
赵建询问近日勾栏上最热闹的说书故事,教坊使所说的正是杨晞方才说到的女将军与公主的故事。
“真的岂有此理!”赵建勃然大怒,拍案站起来。
教坊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吓得赶紧跪下来。
公主的声誉关乎皇室颜面,这是赵建最为看重的,容不得他人亵渎。他缓过怒火后,命教坊使立即去叫停民间的说书伎人,不得再讲这个故事,如若有违轻则罚款,重则收监。
教坊使赶紧领命而去。
赵建又把目光放回杨晞身上,平复了心情,遂问:“那你认为朕该如何处置洛蔚宁?”
“既然洛蔚宁的身份关乎公主声誉,若立刻斩首引人猜测,不如暂时收监,等公主顺利出降再做定夺。到那时候公主既已出降,又有谁敢非议她?”
杨晞深知洛蔚宁之事不能一蹴而就,若提议释放洛蔚宁,难免暴露私心,且赵建显然也不会答应,只能建议延期斩首,好为洛蔚宁多争取一些时间。
她的想法和行动密不透风,但赵建仍捋着黑须,怀疑的目光打量她。想问什么,犹豫过后却又打消了念头,脸色恢复慈祥。
“虽然你没有继承母志从文,可心思缜密,处事妥当,和你娘一样聪慧。”
杨晞谦恭道:“官家谬赞了,臣不过一心为公主着想,不想让有心人得逞损了公主名声。”
她故意在说“有心人”几个字的时候顿了顿,强调给赵建。
赵建果然道:“你放心吧,朕会查清楚是谁散播故事的。”
“官家圣明。”
赵建看着杨晞清秀的脸庞,秋水盈盈的桃花眼以及两弯淡淡的柳叶眉,多么神似其母章嫣,不禁捋着胡子,追忆往事起来,感慨道:“看见你朕就想起你娘来,当年你娘才貌名动汴京,是公认的汴京第一才女,多少世家子弟仰慕,连朕也不例外。只怪朕没保护好你娘,让她在宫中发生了意外。”
说到这段往事,赵建的脸色变得悲凉,多年前的事情涌入脑海。
那天他在福宁宫与王贵妃等几个后妃边饮酒边欣赏歌舞,他喝得昏昏沉沉的,宴会散后,他便扶着额倚在榻上休息。
但不知何时,他睁开朦胧的双眼,就看到章嫣出现在殿下。佳人身着一袭红色锦衣,头发盘起,面容白皙,美丽秀气,通身文艺典雅的气质。
赵建醉糊涂了,看到曾经求而不得的女人站在面前,喉咙像被烈火烧了一般。
“嫣儿。”他难以置信地站起来,快地走下台阶,来到章嫣面前。
“官家,我爹在蛮地枉死,请你下令查明真相,还他一个公道!”
赵建被酒冲昏了头脑,眼里只有美色,哪能听得进正事?
他握着章嫣的双臂道:“嫣儿,真的是你,你来看朕了!”
章嫣愤怒地推开赵建,后退了两步,斥道:“官家,请你自重!”
她回头看了一眼殿外,大门紧闭,她才知道中计了,今日赵建醉酒,不可能听她说话的,于是大步往门口走去。
赵建却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嫣儿别走,朕喜欢你,真的好喜欢你!”
“赵建,你快放开我……”
章嫣顾不上对方是一国之君,不断怒斥,双手用尽全力挣扎,但始终挣脱不出赵建的钳制,最后朝他手腕咬了一口。
“啊!”赵建吃痛,一怒之下推开章嫣,不慎用力过猛,章嫣重重地往后摔去,后脑磕在台阶上。最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血水一滴一滴从后脑流出,在地上蔓延开来。
她眼睛大睁,眼珠子却再也没转动过。
“嫣儿,嫣儿……”
赵建吓得酒醒了,颤抖着身子缓缓蹲下来,探了探章嫣的鼻息,瞬时倒抽了口气。
他赶紧命内侍把尸体从福宁宫抬到御苑,清理了血迹,然后谎称她是在宫里爬山不慎摔倒的。当时向从天提举皇城司,负责宫里宿卫,为免他查出真相,不久就将他的职务免除了。那几名处理尸体的内侍,他也找理由处理了。
时至今日,他仍以为章嫣的死因,除了他,再也无人知晓。
杨晞听他提起母亲的死因还脸不红心不跳的,心想,撒谎久了,真的连自己也信了!
她低垂脸颊,听着赵建继续道:“你娘的死是个遗憾,所幸你继承了她的聪慧,虽然不以文才闻名,但医术天赋高,也算天才之辈。既然你提议为了保护成德的名声,暂缓处斩洛蔚宁,那朕便依你吧!”
杨晞悬在心头的巨石瞬间搁了下来,浅浅舒了口气,朝赵建一拜,“谢官家!”
“不必多礼。朕仰慕你娘才名,一直把你当作半个女儿看待,以后多和成德到朕身边走走便是了。”
“官家说得是,臣明白。”
…………
从皇宫出来后,杨晞又去了一趟成德公主府,和赵淑瑞缓缓走在园子里的石板路上。
“淑瑞,对不起。”杨晞内疚道。
赵淑瑞唇畔浅扬,始终挂着一抹微笑,“为何突然说对不起了?”
“阿宁的事,是我隐瞒了你。”
“都过去了,那些不愉快的咱们就不提了。此事我也有不对,不能全怪你们。”
“我明明是为了救阿宁,在官家面前却口口声声为了你的名声,说起来真是惭愧。”
赵淑瑞一笑,“只要能救阿宁,那又何妨?”
“反正无论如何都得谢谢你。谢谢你原谅我,谢谢你愿意让我拿你作由头向官家求情。”
“你跟我客气什么。”赵淑瑞笑道,忽然想到了什么,忧心忡忡的,“可是巺子,我们明年就到双十年华了。即便父皇和母后再舍不得我,群臣也会给他们施压,我的婚事关乎皇室,恐怕也拖不了多久了,到时候阿宁还会有危险。”
当初高党人为了造势,请说书人编造女将军和公主的故事,传遍了汴京。现在被杨晞用作利器反击回去,让洛蔚宁暂且活了下来。但等公主顺利出降后,没有了世人的非议。到时候,皇帝便无所忌惮,定会处斩洛蔚宁!
眼下赵淑瑞的婚事再也耽搁不起,出降的日子不会太晚,也就是,洛蔚宁安生的日子也不会太长。
想到此,杨晞的心又重新悬了起来。
“你可想好怎么救了?”
“高太师和王县公在朝中权势滔天,少不了王贵妃背后相助,你跟阿宁的婚事与她脱不了干系,我便从她身上下手吧!”
第75章 狱中探望
◎她能远远瞧一眼洛蔚宁就足够了◎
洛蔚宁得到了活下去的机会,杨晞总算松了一口气。
杨仲清为她告假三日,勒令她务必在家休息。
那日用过午饭后,杨晞喝了药后便躺在床上休憩。因为洛蔚宁的事,连日来神思忧伤,精神紧绷,难得放松下来,这一觉她睡到了黄昏。
当她睁开朦胧的睡眼,透过床上的珠帘竟看到疏影守在床边。
“疏影?”
疏影听闻她虚弱的声音,赶紧掀开珠帘,搀扶着她坐起来,道:“堂主你醒了。”
杨晞靠着床而坐,一袭白衣,泼墨长发披散下来,衬得面容更为苍白虚弱。
“等多久了,来了怎么不唤醒我?”
许是病后的虚弱,杨晞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的温柔亲近,与平时认真的样子迥然不同,疏影局束不安地偏了偏头,挪开视线道:“堂主大病未愈,正是需要好好歇息的时候,反正也不是紧要事,疏影等一下也无妨。”
“那是何事?”
“林姥姥托属下传话,她说洛蔚宁的家人找她,想托您带她们进天牢见见洛蔚宁。”
听到“洛蔚宁”三个字,杨晞心尖一颤,仿佛被针扎了一下。
自从上次从天牢出来晕倒后,她也有两天不去看她了,不知她在狱中如何,手上的伤都好了没有。
她也恨不得时时刻刻在天牢里陪着洛蔚宁,可如今洛蔚宁恨她,她再出现在她面前,只会让她徒添难过。
她最想见的人,一定是她的家人吧!
杨晞想到这些,于是道:“我知道了,疏影你先回去吧,明日我就带她们去见她。”
“堂主,要不让秦帅安排?”疏影担忧道,“你病还没好,何苦再去受那人的气,伤了身子?”
疏影的语气带着浓浓的怨怒,至今还在为那天杨晞入天牢看望洛蔚宁,被她气哭晕倒的事耿耿于怀。堂主处处为洛蔚宁着想,为了救她做了那么多事,洛蔚宁非但不领情,还责怪怨恨堂主,可见仗着堂主喜欢,有多不识好歹!
她真的不希望看到杨晞再为洛蔚宁伤心难过了。
杨晞听得出疏影的意思,淡淡地道:“无妨,我让秦帅安排,亲自带洛蔚宁的家人进去,我在门口看看她便好了。”
她能远远瞧一眼洛蔚宁就足够了。
“堂主,那洛蔚宁有什么好的,她都这么对你了,你还待她那么好!”
杨晞嘴角弯起,眼中含着笑意,淡道:“只要她值得,那就够了。”
疏影明白在洛蔚宁这件事上,连向从天也劝阻不了杨晞。她拗不过杨晞,也只能任由她去了。
翌日,昏暗的天牢里,洛蔚宁盘着腿,闭目静坐在地上的干草上,忽然听闻天牢大门大开的声音,她睁开眼看,一道亮光自门口涌入,只见两个身影走进来,在亮光的刺眼下她瞧不清是什么人。
两人渐行渐近,她的眸子忽地闪起了水光,激动地走到铁杆前,双手紧紧握着铁杆,简直难以置信。
“宝宝,奶奶!”
洛宝宝也激动地跑到她面前,“阿宁!”她哭着鼻子嗔道,“你怎么可以骗我们,说好了我和奶奶先走,第二天你就来汇合,这都过多少天了,你骗我们!”
洛蔚宁摸了摸洛宝宝的头,“对不起宝宝,都是我不好。”
她的目光转向洛奶奶,只见奶奶走路的步伐慢吞吞的,才过了几天,仿佛苍老了十载。
目光紧随着洛奶奶,直到她走到铁杆前,望着她形销骨立的身板,斑白的头发,满是皱纹而又添了些许病态的脸,心里顿时发酸,泪水突然潸然而下。
“奶奶,你们怎么回来了?”
洛奶奶摸着洛蔚宁的脸,泪水在眼眶打转,心里在揪着痛,“孩子,你怎么那么傻,你这样子奶奶怎么放心走?”
“都是阿宁不好,是阿宁当初贪得无厌才落得今天这个下场,害您担心了。”
洛奶奶一边轻轻为洛蔚宁擦拭泪花一边嘶哑地道:“孩子别哭,一定会没事的,奶奶和妹妹都等着你出去呢!”
突然,洛蔚宁两膝弯曲,跪了下来。
洛宝宝和洛奶奶紧张了起来,“阿宁,你这是干什么?”
“奶奶,阿宁恐怕出不去了,以后都不能在您身边尽孝了。是阿宁不孝,不仅没能让你享几天的福,还害你整日提心吊胆的。奶奶的养育之恩,阿宁唯有来生再报了!”洛蔚宁哭着道,然后朝奶奶重重地磕下一首。
洛奶奶也忍不住老泪纵横,赶快扶起洛蔚宁,“傻孩子,这不怪你。都是奶奶的错,当初就不该让你干那些冒险行当的。这么多年来都是奶奶错了,好端端一个女娃子,就不该将你当小子来养的。你快起来!”
洛宝宝也哽咽道:“阿宁,你就别担心啦,奶奶有我照顾,你也一定可以出去的。”
杨晞站在门口,望着洛蔚宁一家三口抱作一团啼哭,既怜悯又内疚,眼眶也不由自主湿润了起来。
若是洛蔚宁当初没遇着她,没接下劫持药材的任务,她们一家现在估计逍遥自在地云游四方了,又何以沦落至此?
她就这样伫立着,默默地看着洛蔚宁,看到她容色康健,穿着干净的囚服,身上没添新的伤痕,白布包缠的手指能屈能伸,总算放下心来。
她自始至终没有现身,能见着她还完好无损便心满意足了。
从天牢出来后,杨晞送洛奶奶和洛宝宝回了鸿鹄院的院子。
这些日子洛奶奶为洛蔚宁的事忧心忡忡,闷出了病,杨晞正在屋里为她切脉。
洛宝宝站在旁边,担忧地道:“杨医官,奶奶她怎么了?”
杨晞收起切脉的手,蹙了蹙眉,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奶奶就是心病,年纪大身子虚弱了,加上这些日子总是忧心,吃不好也睡不好,难免会生病。一会我开个方子,让为善堂的大夫抓药送过来,先吃上半个月看看。”
她的双手牵起洛奶奶的手,安慰道:“奶奶,阿宁她在天牢有人照料,你就放宽心吧!她吉人天相,既然能躲过一劫,那不用多久一定能出来的,还请您切莫忧心,养好身子最重要。”
杨晞深知洛奶奶的病全因洛蔚宁入狱而起,加上年纪大身体虚弱,如若久久郁结于心,加重了病况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不管最后能不能救出洛蔚宁,先安慰着她也是好的。
“有劳杨医官了,只是阿宁真的能出来吗?”洛奶奶仍放不下担忧。
“朝中有人替她周旋,一定可以的。”杨晞展开了浅淡的笑颜,好让洛奶奶看着安心。
离开洛家的时候将近黄昏,洛宝宝送着她到鸿鹄院门外。
杨晞对洛宝宝道:“我回去开好方子,让为善堂的人抓好药就送过来。”
“谢谢你,杨医官。”
杨晞展开微笑,道:“叫我杨姐姐就好了。”
洛蔚宁还在狱中,她有义务代她照顾好家人,洛蔚宁的妹妹也是她的妹妹了。
“杨姐姐。”洛宝宝乖巧地叫了一声,娇小姣好的一张脸显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最后忍不住开口道,“我能问你个事儿吗?”
“有什么事尽管问吧!”
洛宝宝试探性地问:“阿宁她……是不是真的……出不来了?”
杨晞的微笑敛了起来,思考了一会,又道:“虽然现在还不能确定,可我相信她一定能活着出来的。更何况她在狱中有人护着,不会有事的。你只要好好照顾奶奶,等阿宁出来你们一家人就能团聚了。”
洛宝宝微微颔首,她一个小女孩,什么也做不了,唯有相信杨晞的话。
“谢谢你,杨姐姐。”
“跟姐姐不必客气。日后若遇到什么事便到为善堂给我传话,别一个人扛,知道吗?”
“嗯。”洛宝宝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眼眶都涌上了泪水。
一家人落难之际,幸好还有好心人帮助他们。
“那我走了。”
“杨姐姐再见。”
第76章 暗中布局
◎那可是向皇帝下毒?◎
深秋已过,很快就要转入冬天。
宫廷尚药局也忙碌了起来,为皇帝和宫妃们配置汤药保养身体,还有调制香料,焚香驱除寒邪,预防染上疾病。
其中妃位以上的宫妃还需御医亲自切脉,依据体质调制香料。
杨晞歇息了三日重新回去当值,半天下来就走了四个宫为妃子诊脉、开方。
晌午歇息后,又带着最近招募入尚药局的助手暗香和另一个助手到明慈宫为王贵妃看诊。
珠帘之内,王贵妃着锦衣,戴花钗,唇上涂了大红色的口脂,浓妆艳抹侧倚在榻上。
杨晞坐在她面前,正在为她把脉。
她左手尾指戴着尖利的镶嵌着蓝宝石的朱色指甲套,轻轻划过鬓角,同时,眼中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探究的目光打量着杨晞。
杨晞感受到对方不怀好意的眼神,依然镇定自若。因为她早猜到对方在想什么,也早有准备。
王贵妃在宫里眼线众多,她那天面圣提议暂停处斩洛蔚宁,想必她也收到了消息。没猜错的话,王贵妃此时在怀疑她的目的。
过了一会,杨晞收起把脉的手,唇畔浅扬,恭谨道:“贵妃身体并无大碍,就是脉象略急,近来可是睡得不好?”
王贵妃哈哈笑了两声,道:“杨医官可真是医术高明,假以时日定能青出于蓝。”
“贵妃谬赞了。”
“本宫最近几日的确思虑繁多,需过子时才能入眠。”
“那臣就为贵妃开一些安神的香料,再配以三副汤药。”
“好。”王贵妃看着杨晞略显虚弱的脸色,思忖着,眼珠子一转,试探般道,“杨医官脸色看起来也不太好,本宫听说前几天你还告假了,怎么不多歇会?”
“如今正是入冬时节,宫里事务繁忙,臣不敢怠慢。”
“可是为了那洛蔚宁的事?”
王贵妃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杨晞心一紧,但脸上处变不惊,平静道;“洛蔚宁一事关乎成德公主声誉,而我与公主自小相识,情同姐妹,可不能不为她忧虑?”
“哦?那杨医官与成德可真是姐妹情深呀?”王贵妃凤眼轻佻,又道,“不过,连皇后都想不到的事情,竟让你考虑到了,杨医官的心思何其缜密呀!”
杨晞故意沉默了,装作纠结的样子,过了一会微笑道:“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贵妃,臣面圣进谏,的确是救人心切。”
“你为何要救洛蔚宁?”
“不瞒贵妃说,洛蔚宁之所以拒绝当驸马,是因为臣。在点驸马前,臣与洛蔚宁就已情投意合。”
说罢,杨晞还故作害羞地低垂了脸颊。
她明白王贵妃方才的言下之意是:连皇后作为母亲都不认为处斩了洛蔚宁会有损赵淑瑞的声誉,她身为外人反倒在意起来了?王贵妃怀疑她另有目的。
所以杨晞不得不承认自己与洛蔚宁的感情,若非如此,王贵妃就该怀疑到别的事情上去了。比如:怀疑洛蔚宁背后的势力,有她的参与。
在扳倒王贵妃前,她还不能暴露。
王贵妃又呵呵笑了两声,“原来杨医官也是性情中人。只是洛蔚宁的身份……”
“虽然当初她隐瞒身份,同样欺骗了我,可毕竟一场相好,我也不忍看着她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杨晞与洛蔚宁互相喜欢的都是身为女子的彼此,并没有欺骗一事,她之所以对王贵妃撒谎,是觉得没必要对她说实话,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可等到成德一出嫁,她还不是一样得死?”王贵妃又道。
“等公主出降,官家怒气消减,说不定能轻判,即便流放也总比斩首要好。”杨晞故作感慨,眼睛还落下了几滴泪水,她抬起衣袖抹了抹,尴尬地背过身去,“说那么多,让贵妃见笑了。”
王贵妃看着她的背影,思索了一会,最后当真打消了所有疑虑,还暗暗嘲笑杨晞对一个女子痴心至此,当真羞耻。
最后装作善心大发安慰杨晞。
两个人虚情假意推拉了一番,过了将近半个时辰杨晞才从明慈宫出来。
后来又去了另外三宫,将近酉时方回到尚药局。
尚药局有她单独的办公署,不大不小,但容纳着榻子、茶桌、书架和书案。她坐在书案前整理出今日所开的方子,分成了两沓。
先把其中四份交给站在旁边的暗香,道:“这些都无关紧要,你拿去药房随便找个人配就行了。”
接着她翻了翻后面四份,若有所思地轻笑了一下,然后给暗香递将过去,“这几份,一定要交到疏影手里。还有,你吩咐疏影,各宫的人来取香料就跟她们说,尽量寝时焚香,疗效比白天焚要更好。”
从洛蔚宁被点驸马之日起,她就做好了要对王贵妃下手的二手准备,特意命暗香打听宫闱之事,很快打听出最近皇帝都经常在哪宫妃嫔那儿过夜。
这四份香料方剂,是为皇帝最近宠幸的妃子所开,其中有一份是王贵妃的。
为了避免有御医联合居心叵测之人毒害皇帝和宫妃,尚药局的御医职责分明,有的负责诊治开方、有的负责配药,有的负责熬药,各不相干。
根据医术造诣匹配职位。杨晞是负责看诊开方的,而前不久疏影与暗香也一同考了进来,暗香充任她的助手,疏影则去了药房配药。
她之所以把几个宠妃的方子交给疏影去配药,是为了方便在里面加料!
…………
夜晚,杨晞坐在暗府内堂,独自在愁思。
疏影从外面进来,走到台阶下,“堂主。”
杨晞回过神来,“疏影,事情可都办妥了?”
疏影道:“属下已按照你的意思,在那几个宠妃的香料里洒了药粉,亲眼看着各宫的内侍来领走了香料。”
“如此便好。”
疏影欲言又止的样子,思虑了一会终究是问了出口,“堂主,这么做未免太过冒险了,那可是向皇帝下毒?一旦查了出来,整个尚药局都会受到牵连的。”
杨晞给她添加的药宜阴不宜阳,男子若每日闻上两个时辰,三个月后就会开始出现噩梦。一旦皇帝感觉不适调查到香料上,后果不堪设想。
杨晞泰然道:“你放心吧,我能把握好剂量。你今天配的香料最多也就焚三个月,以这样的药量,赵建也不会太频繁地做噩梦,绝对不会怀疑到香料上去。他能想到什么呢?”
大周佛道盛行,其中道家乃本土信仰,深得几代周帝推崇,较以往的朝代受人青睐。赵建是信奉道家的帝王之一,时不时闭关修炼,寻求长生之道。
如此相信玄妙的一个人,做噩梦首先想到必然是什么征兆,或是被泉下之人缠上了。
所幸向从天深知赵建信道,苦心孤诣多年,也培植了与之相关的党羽—司天监的全少监。
司天监是掌管天文历法、祭祀、编算、占卜事宜的机构,里面的官员都是精于易学八卦的高人。
全少监的存在不正好与她的香料搭配,把赵建的噩梦引到她想要的方向上去?
第二日一早,杨晞到汉东郡王府行晨省礼,在向从天的书房里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向从天气得腾地站了起来,“你……这么大的事你竟不与我商量就动手了,为了救洛蔚宁,你真是糊涂了!”
杨晞认真道:“父亲,女儿这么做的确是为了救人,可王贵妃也时候该除了!当初高纵和王敦瞒报军情、谋害唐风,最后还能顺利脱身,就是因为背后有王贵妃。只要一天不除王贵妃,我们的计划就无法推进下去。”
“可你要明白,一旦走到这一步,你我就有可能暴露,王贵妃纵横后宫,连皇后也忌惮她三分,日后你在宫里怕是寸步难行。”
“只要能铲除王贵妃,女儿不怕!我们不可能永远躲在背后,迟早要走到这一步,父亲,你要做好准备。”
向从天拇指滑动着手珠,想了好一会,怒火消了大半,语气缓和下来,“你说得也有道理,只有除掉王贵妃,我们的计划才能继续推进。可你这一着棋着实用得凶险,万一人除不掉,你在宫里就会有危险。”
“父亲放心吧,王贵妃毒害皇子,罪孽深重,只要你和司天监的全少监商量配合,把冷宫里的李宸妃救出来,王贵妃必倒无疑!”
当今皇帝赵建后妃众多,但子嗣单薄,皇子仅七个,长子先太子已故,二子魏王自小不受赵建待见,三子秦王饱读诗书、天资聪颖,深受赵建疼爱,四子自小体弱多病,六子年幼,七子尚在襁褓中。
而五王便是李宸妃之子,仅比秦王少三岁,三岁识字,四岁读经,六岁能成诗,比秦王还要聪明,更深得赵建喜爱。当年王贵妃与李宸妃一样同为宸妃,儿子同样聪颖过人,深得赵建喜爱,王贵妃将其母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那年开春,赵建到郊外祭天,五王尚年幼没随同左右,于是王贵妃趁机派人暗中将五王推下湖中,幸好李宸妃及时发现救起。五王受惊吓染了伤寒,但病症不重,御医只开了两副药便好起来了,可就在赵建回宫前却突然暴毙。
赵建回宫后得知爱子去世,勃然大怒,问罪下来,李宸妃哭诉王贵妃指使人把五王推入湖里,但王贵妃竟收买御医,说李宸妃为了嫁祸王贵妃,故意命他下轻药,拖延五王病症,拖到赵建回宫问责,不慎把五王的身体拖垮了。于是赵建一怒一下便将李宸妃封号废去,关进了长静苑。
不久后那个御医就离开宫里,消失不见了。
这些事是杨晞从杨仲清那儿了解到的。根据杨仲清的回忆,五王的风寒确实是轻症,暴毙恐怕另有原因,但当时仵作怎么也查不出真正的死因。
“那你要如何向赵建证明五王是王贵妃毒害的?”向从天又道。
杨晞徐徐道来,“这些年来,女儿一直留意着李宸妃,时常给她送去保养的药材。前几年五王冥寿,李宸妃差我送去祭品,女儿发现坟墓有异像,当时也跟父亲说过了。我把五王坟墓的异像跟我爹说了,他很快就知道五王是中了一种寒毒而死的。我想投毒之人想必是王贵妃。”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父亲还记得你说过的一件事吗?二十多年前皇室出了一桩……丑闻,是当时的王贵妃献药才解决了。”
向从天皱着眉,回忆了起来。
那年赵建初登大宝,向从天的姑母是皇太后,尚在人世,向从天也时常入宫探望向太后,那桩皇家“丑闻”以及王贵妃献药解决一事,都是从向太后那儿了解的。
向太后死前还不断内疚,是自己糊涂,害了懿安公主一生。
向从天顿时明白了杨晞的想法,“你想去懿安公主那里打探?”
“过几天就是母亲忌日了,懿安公主就住在杨家墓园附近山上,女儿打算祭拜完母亲就去拜访她。”
她想查探一下二十年前王贵妃献药害死的人,她的坟墓是否和五王的坟墓一样有异像?若异像相同,就说明二人都是中同一种毒而死的,那王贵妃毒杀皇子的罪名就坐实了!
第77章 卿心似我心
◎从今往后,你生我陪,你死…我随!◎
两天后,清晨。
杨晞在闺房中梳洗后,感受到从窗隙灌进的寒风,于是从柜子里拿出一袭淡蓝色大氅穿上,走到杨府内堂,樱雪迎上来道:“小娘子,衣物都准备好了。”
杨晞看了一眼几案上摆放的手提篮子,缓缓打开,修长的指尖触摸着匣子里折叠整齐的褐色狐裘褂子,陷入了愁思。
这是她为洛蔚宁准备的过冬衣物,也不知道她会不会领情。
明天就是母亲的忌日,然后她就要离开汴京城区查探王贵妃毒害皇子的证据,寻求解救洛蔚宁的办法,将有好久一段时间见不到洛蔚宁。眼看入冬在即,天牢里环境恶劣,既然暂时救不了她,只能先送去御寒衣物助她熬过寒冬。
“马车已经等在外面,这次樱雪一定要陪着小娘子去。”
杨晞淡淡一笑,“好。”
樱雪提着篮子跟在杨晞身后,一同上了马车,来到大理寺天牢,樱雪便等在外面,杨晞一个人提着衣物进入大牢。
洛蔚宁有秦渡安排的李家兄弟暗中照顾,床铺上添了厚厚的一张被子,此时她正裹着灰被子,背靠墙壁而坐,静静地发呆。
天牢内晦暗不明,吱呀一声门开了,洛蔚宁神色稍有激动,赶紧卸下身上的被子,跪起来看来人,当看到那袭淡蓝色的身影后,那份激动瞬间黯淡了下来,转而变得凝重深沉,满脸都写着不欢迎。
杨晞发觉她脸色的转变,心里如被针狠狠扎了几下,强忍着疼痛走到洛蔚宁面前,半蹲半跪下,与她隔着铁杆相望。
细细打量洛蔚宁,仍是那么干净整齐,身形也没有消瘦。指上的白布已经拆掉了,伤口只剩一层浅浅的血痂,看起来快要愈合了,身上也没添新的伤口,看来在秦殿帅的照顾下,这天牢里再没人敢对洛蔚宁用刑。
她静静看了洛蔚宁一会,对方眼神冷漠,对上她的视线后立即扭头。
“阿宁。”她试着唤了一声。
“你又来这儿干什么?”
杨晞眼中苦涩,温柔开口道:“我只是想来跟你说,你不要担心,官家答应了,在公主出降之前他是不会处决你的。意思就是,我们还有好多日子想别的办法。”
洛蔚宁心想,果然是杨晞说服官家暂停处斩的,她好奇她为什么有这么大的能耐,可又想到她们现在僵硬的关系,觉得这么问不合适,免得杨晞以为自己原谅她了,所以还是憋住。
见她冷漠不做声,杨晞耐心打开掀开篮子,拿出狐裘褂子和一条围巾,讨好地微笑道:“很快就要入冬了,天牢环境不比家里,我给你准备了裘衣和围巾。接下来的日子,我会有好长一段时间无法来看你,你要好好的,若是无聊便多看些书、写写字。我在外面周旋,一定能救你出去的。”
洛蔚宁瞥了一眼她手上的衣物,以及那温柔讨好的神情,竟忍不住心疼她。
她都那么待她了,她还热脸贴冷屁股,还想着救她。想起李家兄弟对她说的,那日杨晞来看望她,一直哭着离开天牢,在门外哭晕过去的事,她的心里就发酸,有一股上前抱着她的冲动。
她讨厌自己这么犯贱,纵使杨晞欺骗了她,出言伤了她,她却还是忍不住心疼她。
只是理智告诉自己,不能再与杨晞有任何瓜葛,多心疼也不能表露脸上。
瞬间,她的脸又镀上了一层冷硬的外壳,“你还是别白费心机了,将心思放在你的复仇大业上吧!我洛蔚宁烂命一条,对你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果然,杨晞的笑容凝固,目光变得黯然失色,缓缓放下衣物,低垂脸颊,咬着下唇,可最终还是控制不住,泪水扑簌簌地滴落下来,委屈道:“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对我?难道我为你做得还不够多么?”
洛蔚宁别看视线不看她的泪,攥着拳,板着脸,咬着牙齿强忍泪水。
“我知道我为了逼你娶公主,说了那么多伤害你的话是我不对,可从始至终,我都是希望你能活着!我没想到我们之间的牵绊早在十年前就定下了,是我太自以为是,以为任何事情都能由我控制,竟不知走的一步步都是错棋。是我连累了你,又怎能置你于不顾?你说得没错,你对我还有利用价值,若是你命丧于此,我这辈子都不会好过!”
“你念了我十年,为了找我吃尽苦头,又为了护我甘愿承受酷刑,你的好我都知道都记着!洛蔚宁,你听好了,若我救不了你,待到我母亲大仇得报时,我便了断自己,随你而去!从今往后,你生,我陪,你死……我随!”
杨晞义正辞严,每一个字愈发咬重,以警告的口吻立下山盟海誓,随后就抹着泪,头也不回地走了。
洛蔚宁震惊地凝望着杨晞的背影,整个人都僵住了,泪水顿时潸然而下,颤抖着道:“巽子,巽子……”
李超靖看不过眼,从门外进来,走到铁杆前蹲跪下来,拿起裘褂和围巾,摸着那上好的质地,好生可惜。劝慰洛蔚宁:“哎呀,宁哥,人家杨教授好心给你送过冬衣物,你怎么又把人给弄哭了?你们女孩子的情爱真是别扭,我看你也还很在意她,为什么搞得有深仇大恨似的?唉!”
隔天就是杨晞母亲章嫣的忌日。一大早她就穿好了一袭素色衣裳,准备和杨仲清前去汴京东郊的杨家陵园。
她站在书案前,拿起一个朱色绣花锦盒打开,里面是那双串着红流苏的白玉璜。她拿起来细看,摸着其中一块镌刻着的“巽子”二字,不禁想起当年母亲赠玉时候吩咐过的,其中一块玉璜尚未刻字,待来日确定夫婿再刻上夫婿名字,由她随身携带。而另一块刻着她名字的,只能赠给她未来的夫君,没想到在八岁那年被她随手赠给了洛蔚宁。
她并非不知玉为重器,但那天瞧着洛蔚宁姐妹俩身世可怜,她头一次发现这世上还有人连饭也吃不饱。眼看身上也没有银子,恻隐之下便取下一块玉赠了出去。
现在想来,或许这一切都是天意,大概……这玉璜也不算赠错人。想到这,她不由得微微一笑,然后将两块玉挂在了腰间,出门去了。
杨仲清和杨晞父女俩各乘一辆马车,来到东郊杨家墓园。
陵园位于在一座山中,如今草木枯黄,显得肃杀而荒凉。
杨晞母亲的坟茔坐落在陵园后方,杨晞和杨仲清在陵园门口下了马车,沿着中间的石板路而走,石板路左右两边各立着两个石狮子,威仪凛然。
然后踏上十几层台阶,来到一排坟前,这些都是杨家已故先祖的坟墓。很快来到了杨晞母亲章嫣的墓前,坟墓背靠山,两旁栽种松柏和梅,如今都还绿得生机盎然。
杨晞知道母亲讨厌寒冬的荒凉,故而杨仲清特意在旁边栽种了许多常青树,一年四季,不至于让母亲的坟茔失了颜色。
杨晞、杨仲清对着章嫣的墓碑寒暄了一番,上了香和蜡烛,蹲下来燃烧纸钱,然后父女俩站在墓前,看着墓碑上雕刻的“章嫣”的名字,目光盈满思念。
“娘,巺子和爹都好好的,你在泉下就安息吧!”杨晞微笑道。
杨仲清也道:“嫣儿呀,巺子已经长大了,你一定要保佑她找到一个好夫婿。”
“爹,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事了?”杨晞嗔道。
“你明年就到双十之年了,若还没出阁,明年的今日,让爹如何向你娘交代?”
杨仲清想起那天杨晞为了洛蔚宁晕倒的事就忧心忡忡的,那洛蔚宁是个女子,杨晞怎么能喜欢她?
他知道杨晞最爱母亲,最听母亲的话,所以故意在章嫣墓前提起杨晞的婚事,希望杨晞能看在章嫣的份上听话择婿。
“可公主还没出降呢!”
“公主出降也不远了,所以爹希望你能放一些心思在此事上。你表兄投靠高党,已经和你姑父闹翻了,爹相信你也不喜他,就不勉强你了。可汴京多才俊,也有很多往府中送拜帖想要见你。你有空就别总往为善堂跑了,是时候从拜帖挑一两个会会,日后不用盲婚哑嫁这不好吗?”
杨晞正与洛蔚宁闹不和,杨仲清就趁机劝她择婿,让她很是排斥。可那人毕竟是她爹,也是为她好,只能敷衍着道:“爹说得对,但择夫婿的事急不来,相信娘一定会以女儿的幸福为重的!”
杨仲清说不过她,没辙地摇了头。
后来向从天也来了,杨仲清便先行回府,而杨晞陪着向从天上香。
向从天静静地伫立着,凝望着墓碑,“嫣儿,你放心吧,巺子遗传了你的聪慧,把暗府打理得很好,有她的帮忙,我很快就能扫除奸党,还你一个太平清明的盛世,为你和你爹平反。”
“父亲为了母亲匡扶正义,她泉下有知一定会很欣慰的。”
杨晞看着向从天,从他的眼神分明感受到他对母亲无比的深情和眷恋,为什么母亲当初和他和离了,真的像母亲生前所说,只是因为性情不合吗?
杨晞虽然疑惑,但终究没去过问。
临别在即,父女俩看了一眼墓园对面那座山的山顶,伫立着一座飞檐反宇的道观。
“父亲先回去吧,女儿就在此处等候懿安公主。”
“既然你意已决,你就去做吧!”向从天道。
杨晞目送着向从天下山,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墓园门口,才又将视线投向山顶那座道观。那座道观名曰慈荫观,是二十年前,由当今皇帝下令修建的。
她留下来,是要等这座道观的主人。
小时候她曾随母上山拜访过观主,后来母亲亡故,每逢忌日,观主亦会下山祭奠,缅怀故人。她之所以对那观主记忆尤深,并非亡母故交的关系,而是那观主曾经也和她一样,有着同样的抉择。
过了半个时辰,果然瞧见山麓下迎来三个女冠。走在后面的是两个年轻的弟子,而走在前面那位年纪不过四十,肤若凝脂,但两鬓却白了一束。她一身青色道家常服,手持拂尘放在臂间,头发束起,发髻戴着一个白玉小冠,一根玉簪横贯其中,尽管穿着简朴,举手投足间却难掩雍容华贵的气质。
那女冠真人踏上台阶,望着杨晞,慈祥的脸上含着笑。
杨晞迎上前,恭敬福身道:“杨晞见过懿安公主。”
懿安公主赶紧抬手扶起杨晞,道:“是阿嫣的巽子,十多年不见,都长这么大,出落得愈发标致了。”
杨晞羞赧道:“懿安公主见笑了。”
“贫道已出家二十载,现今法号至清子,喊我法号就行了。”懿安公主温和地道,然后环顾四周,疑惑了起来,“你爹和你父亲呢?”
“他们已经先行回府了。巽子听闻以往每逢今日,公主……至清真人都会待我与父亲回去后到此拜祭母亲,所以今年特意在此等候真人您。”
“原来如此。那正好让贫道替阿嫣好好瞧瞧你。”
杨晞轻轻一笑,然后随着懿安公主一同为亡母上香、烧纸钱。懿安公主对着章嫣的坟冢絮絮低念经文,为亡灵祈福。
她望着懿安公主对母亲的真诚,不由得心生欣慰。母亲生前是汴京有名的才女,未出阁时时常以文会友,交得众多友人,这懿安公主便是其中一个。只是后来,母亲为了外祖父冤屈在京中奔波,得罪朝中奸党,被诬陷癫狂,很多友人因怕受党争牵连,都选择了疏远母亲,只有懿安公主自始至终没有变过,在母亲最艰难的时候伸出过援助之手。
母亲都走了快十载,她仍然每年祭奠缅怀,此番心意实属难能可贵。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拜祭完成后,杨晞便扶着懿安公主一同往山麓走去。懿安公主看了看杨晞那若有所思的神色,又看了看山顶上的慈荫观,大概猜到了她留下来等她的缘故,道:“巽子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慈荫观就在山上,可愿意上去陪贫道喝杯茶?”
杨晞抿着微笑,望向懿安公主,“巽子自是求之不得。”
“那便上去走走吧!”
慈荫观在几十丈高的山顶,是当年懿安公主选的位置,建道观前皇帝就命人开凿了山路,一条石路蜿蜒通往山顶,杨晞跟随懿安公主及其弟子走了近半个时辰,终于到达慈荫观门外。
这座道观建成将近二十年,门口顶上盖着青瓦,两边翘起。门头上只有一块漆黑的门额,上面是“慈荫观”三个烫金大字。那敞开的大门两边,只是两堵白墙,看起来甚为简朴。
那是赵建为懿安公主修建的,只有懿安公主和收留的几个弟子在此修道,平日不对外开放,只会见故友和有缘人。
懿安公主朝杨晞作了个请的手势,“请!”
杨晞颔首致谢,便与其一同走进了慈荫观。到达外殿,杨晞在三清真人像前跪下,虔诚一拜。然后懿安公主便将她招待进了会客间。
山上比山下要清冷,还未下雪,屋内就点起了一个炭盆,杨晞坐在榻上,觉得暖多了。
懿安公主一边操弄着几案上的煮茶工具,一边道:“巽子特意等候贫道,可是心事要向贫道诉说?”
杨晞无奈一笑,道:“还是被真人看穿了。不瞒真人说,巽子最近心神烦忧,想寻一处道观清修一段日子,还望真人收留。”
懿安公主用竹筒子舀着刚煮好的茶,微微一笑,道:“不知你为何事清修?”
杨晞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道了出来,“近日汴京有一位女扮男装的禁军将领,犯了欺君之罪被下狱,可一切皆因我起,令我好生愧疚。”
“你跟她很是熟悉?”
“巺子……心仪于她。”
霎时间,懿安公主心尖一颤,脸上划过了一丝震惊,舀茶的手突然微微抖动,正想舀进杯子的茶水都溅了几滴在几案上。
这些动作神态,显然都落入了杨晞眼里。
女子之间相爱,到底还是触动了懿安公主!
第78章 道观清修探秘辛
◎“她出家了?”洛蔚宁惊得瞠目结舌。◎
懿安公主听闻杨晞心仪那位女扮男装的禁军将领,舀茶的手微微颤抖,竹筒里的茶水也溅出在几案上。
杨晞赶忙拿起几案上的帕子擦拭洒落干净,懿安公主回过思绪,有些许窘迫,道:“贫道失礼了。”
“不碍事的。”杨晞微笑道,话毕便将几案擦干,搁下帕子。
懿安公主继续舀茶,给两人各斟了一杯,感慨道:“这世间万物,皆有阴阳,阴阳结合乃是天道。可偏生有些人,注定潇洒不群,特立独行。没想到,巽子亦是这偏生之人。”
杨晞平静道:“巽子觉得不然。女子相爱,龙阳之好,古来不乏,既然大道创造了她们,那自然有存在的道理。世间万物各式各样,道为天下谿,又如何容纳不了?”
望着杨晞眸中那份坦然无惧,懿安公主的脸上划过一丝欣赏和震惊,“难得你年纪轻轻,就能如此通透坦荡。”
“真人过奖了,巺子只是运气好,听闻过前人的故事,所以才如此坦然。”杨晞说着,深深地看了一眼懿安公主。
懿安公主知她意有所指,淡淡一笑,不由得悲凉地道:“你听过前人的故事,深以为然。可她们却无一例外,没有好的结果,这难得不是违背阴阳,上天降下的惩罚吗?”
杨晞沉默了,一时间竟无言以对。二十年来懿安公主都被欺骗了,一直以为那个人的死是上苍降下的惩罚,却不知是中毒而死。
她淡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不相信什么上天的惩罚,只相信事在人为。”
只要她努力,一定就能救出洛蔚宁!
“那你今日,为何而来?”
虽然两人观点相左,但懿安公主却不以为意,依然耐心地倾听,甚至还羡慕杨晞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劲。
“此前为了救她,我对她说了很多狠心话,把她伤透了,恐怕她以后都不会理我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懿安公主如若凝脂的一张脸瞧不出岁月划过的痕迹,带着温柔慈祥的笑颜,指着杨晞心口的位置,道:“那你就该问问这儿。她在你这儿究竟有多少分量,是怎样的存在,想清楚了再决定以后该如何待她。”
她看杨晞拧着柳眉,一时半会还不是很透彻的样子,笑了笑,又道:“若你现在想不通,不妨留在观里清修些时日,直到想通为止。”
杨晞想了好一会,抬头望向懿安公主:“我真的能在观内清修吗?”
“傻孩子,当然可以。这儿是慈荫观,你想来就来。一日想不通就修一个月,一个月不行就一年,直到你想明白为止。”
杨晞立即起身,庄重地朝懿安公主一拜,道:“巽子多谢真人。”
懿安公主扶起她,望着她眼底的忧思,道:“快起来吧!我看得出你心中忧虑太多,确实需要静养一段时日。”
随后,懿安公主派弟子下山给杨府传信,杨仲清收到信后,想到杨晞近日忧郁过甚,清修些日子对她确实有益,于是就遣家仆给杨晞送去平时使用的物品还有一切用度,还代她向太医局、尚药局告了长假。
杨仲清官至六品的和安大夫,是官品最高的御医,同时也掌管着太医局,杨晞告长假,他轻易就安排下来了。
杨晞住进慈荫观后,穿上篮色道袍,然后每日按照观里的作息生活,做早晚课,吃斋、念经,静心修养,心境确实清静了下来。她一直在思考懿安公主那天对她说的话,洛蔚宁在她心里究竟占了多少分量,她又能为她付出多少?
待洛蔚宁出狱后,她们该何去何从?
她这一清修,不知不觉间便过了两个月,由初冬到腊月,由旧年即将迎来新岁。懿安公主日日有她作伴、谈心,两人互相诉说,日子总算不像以往烦闷、忧伤。
只是,即便懿安公主和她再亲近,有一个地方,她仍不敢踏足。这两个月来,每个傍晚,她都会站在道观的楼阁上,眺望后山那处坟冢。每隔几天,就看见懿安公主到那坟前,久久伫立,眼中布满哀思,不知在诉说什么。
她知道那里是懿安公主的禁地,任何人不得踏足!
已经二十年了,懿安公主仍未释怀,与其说她在此处修道,不如说是守墓,守住一个早已失去,她却念想一生的人!听父亲说,当年墓中人突然病故,懿安公主年方十七,却在一夜之间,两鬓斑白,上吊自尽未遂,随后大病了一场,终是看破世俗,出家为道。同年,当今皇帝就命人修筑慈荫观,于第二年竣工,赐给了懿安公主。
杨晞不禁在想,若洛蔚宁真的死了,那她会不会也成为第二个懿安公主?
所幸这两个月来,暗府那边并没有传来坏消息。待来年开春,她得想办法踏入那处禁地,验明一切,方能救出洛蔚宁。
那日天色灰霾,天空飘起了雪花。
杨晞束发戴冠,一袭蓝袍站在楼阁上,抬头看着漫天飘雪,眼里盈满思念。
她想起两年前的元宵夜与洛蔚宁重逢,她们在梅园里,正好遇上了初雪。她还记得那时候的洛蔚宁,一副书生模样,言谈举止皆是少年应有的活泼可爱和意气风发。
如今却因为爱上她,尝尽人间苦楚!
她抬手接住几片雪花,眼睛含着泪光,浅声道:“下雪了,阿宁,你还好吗?”
大理寺天牢内,洛蔚宁的牢房里多了一张读书写字的几案。她盘腿坐在几案前,单手握着一本书,正在看书。寒风呼啸声从天窗传进来,她抬头看去,透过那窄小的方格,窥见得屋外纷纷扬扬的雪花,目光顿时变得如痴如醉。
手摸在脖颈上的围巾,感受着身上穿的狐裘褂子散发的温暖,在这个下雪时节,她无可控制地又想起了杨晞。
她已经两个月没来过了,洛蔚宁承认自己虽然嘴上怨她,可内心是盼着她来的。她想向李家兄弟打探她到底去哪儿了,但又堵着那口气,不好意思开口。
是不是因为杨晞每次来看她,她都恶言相对,把她伤透了?
她喃喃地道:“如果当初你不对我说那些话,不管你是巺子还是堂主,为你坐牢,为你死一千次一万遍我都心甘情愿,可你为何偏偏这样对我?”
说着,她的眼眶盈满了泪水,窗外的雪花变得愈发模糊。
没过多久,洛蔚宁就在天牢里迎来了正旦。在秦渡的安排下,奶奶和洛宝宝来看望她,吃了一顿清冷的除夕宴。
天牢铜墙铁壁,却挡不住外面敲锣打鼓的热闹声,洛蔚宁静静地坐在狱中看书,听着隐约传来的声音,忍不住抬头看向天窗,喟叹了一声。
想起去年正旦她在大朝会上蹴鞠、枪挑顺国勇士,然后册封营长,一时风头无两。今年正旦就沦为阶下囚,人生可谓大起大落。
目光又投向天牢门口,隐隐有些期待。
今天正旦,她总该来一趟了吧!
就在这时候,牢门“吱呀”一声开了,她下意识看向门口,以为是杨晞来了,然而结果令她失望了,只是李家兄弟。
“宁哥,新岁到了,兄弟来看你了!”李超靖穿红戴绿,开开心心地走到狱门,打开洛蔚宁的牢房。
兄弟两人便到洛蔚宁面前盘腿坐下。
李超广收拾了几案上的书,从食盒中取出饭菜、烤鱼和一坛桂花酿摆在上面,笑嘻嘻道:“来,宁哥,今天正旦,吃点好的!”
洛蔚宁看着那两条长长的烤鱼,撒上了孜然粉,香喷喷的,但她一点想吃的欲望也没有,喉咙涩涩的,很不是滋味。
李超靖拿起一串烤鱼递给她,“赶紧趁热吃呀!”
洛蔚宁接过,看了看,颇为期待地道:“你们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烤鱼的?”
她记得以前没在他们面前表现过?
李超靖笑道:“宁哥不是明知故问吗,肯定是杨医官吩咐的。”
“那她为什么不亲自来,都两个多月了。”
说起这个,李超靖就恨铁不成钢,道:“你还好意思问?亲自来?人家来了几次,你是怎么对她的,每次都把人弄到哭着出去。换我我也不来了!”
李超靖真情实感地为杨晞抱不平,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赌气般侧了侧头。
他的话说到了洛蔚宁心坎,内疚得脸也涨红了。
“那她……最近去哪了,还好么?”洛蔚宁羞愧地低下头,不敢正视李超靖那责怪的眼神。
李超广刚要开口,李超靖却快地捂着了他的嘴,摇了摇头,露出诡异的眼神。
因为洛蔚宁低着头,错过了两兄弟的小动作。
只听见李超靖长长叹了口气,道:“唉……说好也好不到哪里去,说不好,也不算吧!”
“别卖关子,快讲!”
“她呀,想不开,去道观咯!”
洛蔚宁一个震悚,猛然抬头,瞪大眼睛看着李超靖,“什么?她去道观干嘛?”
“去道观还能干嘛,当然是修道了!”
“她出家了?”洛蔚宁惊得瞠目结舌。
“你实在是把人家给伤透了!”
“那……她为什么要想不开呢?”洛蔚宁慌了,眼眶涌上了水珠子。
杨晞出家了,也就是彻底摒弃了七情六欲,以后就再也见不着她了。虽然自己不想与她再有瓜葛,可没想到这么快,两人就断得一干二净,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早知上次是最后一次见面,她就应该好好告别。
看着洛蔚宁懊悔又焦急,眼泪都来了,李超广憋着笑,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哈……”
兄弟两人捧着肚子笑得人仰马翻。
“骗你的,宁哥!”
洛蔚宁发现被耍了,瞬间收起焦急和慌乱,“砰”的一声把手中烤鱼扔回碟子里,拉下了脸,怒瞪着那两兄弟。
李家兄弟被她凶狠的眼神盯得发憷,赶紧敛住了笑容。
李超靖润了润喉,一本正经地说:“额……杨医官托人告诉过我们,她去道观清修一阵子,想办法救你。你若问起就照实说,哪知道你忍到今天才问。可不骗骗你,好让你明白自个还在意她!”
李超广也安慰道:“她还让我们跟你说,你安心在这儿,不用多久她就能救你出去了。”
洛蔚宁的怒火散了大半,但仍很不是滋味。
李超靖重新拿起烤鱼,竹签塞进她手里,笑嘻嘻地劝:“宁哥乖,快趁热吃,这是她特意让我们准备的,别枉费了人家一番心意!”
第79章 向恒回京
◎兄长和淑瑞怎么会一起来慈荫观了?◎
且说慈荫观那边,尽管是清修之地,但在正旦这等重要日子,门外也贴上了春联,观内挂着装饰的红灯笼,添一些喜庆的气氛。
慈荫观平日不开放,但春节会从除夕到大年初二,连开三天,附近的百姓会登山烧香拜神,或是占卜问卦、捐赠香油钱。正旦当日更是刚过子时便拿着香在门外排队,等到道观开门便蜂拥而入争上头柱香。
杨晞帮忙懿安公主和其弟子在三清殿接待香客,及至晌午,一个女冠走到杨晞身边,道:“杨医官,有客人来找你,我给请去了会客殿。”
“找我?”杨晞疑惑了片刻,又道,“我这就去。”
今日正旦,有谁来找她了?她能想到的只有暗香疏影或者是樱雪,可她们小年才来过一趟,这时候不在城里凑热闹?
一边想着,一边走到了会客殿的院子。
刚穿过拱门,就见一身形修长的男子立在殿外,男子头戴软脚幞头,身着一袭白衣,外套白色狐裘,有着与杨晞相似的桃花眼和柳叶眉,五官端正,长得斯文俊朗。
真可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杨晞惊得停下脚步,十分意外地咧嘴笑了。
“妹妹!”男子粲然一笑,露出整齐白净的牙齿。
“兄长!”杨晞小跑到男子面前,“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就前几天,年后就在汴京国子监念书,好准备春闱。”
男子是杨晞同父同母的兄长,名向恒,字有恒,比杨晞长了两岁,尚未婚配。此前一直在南京国子监读书。春闱在即,年前就回到了汴京,转回京城国子监继续进修。
“你看看还有谁来了?”
向恒一边笑道,一边引着杨晞踏进会客殿。
“巺子!”
赵淑瑞原本坐在软榻上,看到杨晞后就笑靥如花地迎了过去,和杨晞互相挽着手。
杨晞惊喜道:“淑瑞,今日正旦不是有大朝吗,你怎么来了?”
赵淑瑞道:“大朝年年有,今年你不在还有什么意思。也罢,免得在大朝上又要被逼着点驸马。”
“那也好!”杨晞也笑着附和。
向恒看着赵淑瑞如小女子撒娇一般吐槽,笑道:“成德公主当真有趣,为了躲驸马,都躲山上去了!”
杨晞和赵淑瑞听罢也呵呵笑了起来。
三人席地坐在坐垫上,隔着一张几案,边聊天边喝茶。
旁边燃着炭盆,火星噼里啪啦地跳动,烘得屋内暖洋洋的。
“对了,兄长和淑瑞怎么会一起来慈荫观了?”杨晞忽然想起。
赵淑瑞与向恒面对面而坐,互看一眼,顿时有些尴尬。
“碰巧在山下遇上。”
向恒补充道:“对,我来到山下,看到一支仪仗队伍,觉得马车下来的人有些熟悉,便上前打招呼,没想到是成德公主,还同时来探望妹妹你的,便一起登山来了。”
虽说杨晞和赵淑瑞自小相识,但毕竟杨晞不住向家,兄妹两人都不大熟悉彼此的友人,向恒只在六七年前与赵淑瑞有过几面之缘。后来又到南京国子监读书三年,更是无从得见成德公主。
杨晞得知前因后果,就向两人介绍了彼此,然后三人一起用了晌午的斋饭。趁着赵淑瑞拜会懿安公主,杨晞带着向恒参观了一圈慈荫观。
慈荫观后院栽种着苍松翠柏,在寒冬里仍绿得生机盎然。
杨晞和向恒慢慢走在长廊上。
“听父亲说,你在山上两个月了,事情可处理好了?”
“父亲都跟你说了?”
“嗯,连正旦你也不回家,他念你了。”
“那请兄长回去后代我向他问安。”
向恒沉点了点头,默了一会,又道;“父亲说了,若真查不出来,就回去吧,至于扳倒王贵妃,他还能另寻办法。”
杨晞摇了摇头,“我不能半途而废,否则就……”
“否则就救不了洛蔚宁对吗?”向恒正视着杨晞。
杨晞脚步一顿,蓦然抬头看着他。她方才及时收住话头,就是不想和他提及洛蔚宁,可没想到向从天都对他说了。
“她到底是妹妹什么人,你要为了她如此大费周章?”
杨晞低下头去,“她对我来说很重要,兄长就别问了。”
“妹妹一向以母亲的事为重,怎么为了这个人整个人都变了?”
杨晞不想与之争执,耐心道:“兄长放心吧,母亲的事我会继续,可人我也必须得救。你回去一定要说服父亲理解我。”
说完她就迈着急步往前走,向恒无奈地看着她的背影,叹着气摇了摇头。
及至申时,趁着天色未暗,向恒和赵淑瑞就一同下山去了。他们坐在椅子上,由役夫抬着往山下去。
所幸这几天没下雪,山路还算好走。
到了半山腰有一凉亭,赵淑瑞下令停下,让役夫歇息。
她和向恒在凉亭周围走走,欣赏山中的风景。
此处岩石较多,在风的侵蚀下形成千奇百怪的姿态,不可谓不算鬼斧神工。
两人沿着小路往山里走去,璇玑跟在身后。
却见前方有一块巨石架在两边的石壁上,形成一石洞。旁边石壁刻着“别有洞天”几个大字。
“过去瞧瞧。”向恒道。
随后两人走到石洞下,视线穿过石洞背后,足以俯瞰汴京城的景色。有密集的屋宇,也有纵横的阡陌。
“果真是别有洞天。”赵淑瑞惊叹道。
“鸟瞰京城繁华之景,今日不枉来此一趟了。”
由于此处石头居多,道路开凿困难,往前就不再有路到达山的另一峰,仅有一条路绕回凉亭。
赵淑瑞边走,边伸出指尖触摸石壁的纹路,忍不住沉吟道:“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非工复非匠,云构发自然。(1)”
向恒微笑道:“此诗吟咏的虽然是泰山,可用在此处也不足为过。”
赵淑瑞有些许意外,“此诗出自女子手笔,有恒兄竟也识得?”
“东晋谢道韫,汉初卓文君还有汉末蔡文姬,都是我娘生前常常提及之人,那几人的诗文,我也常听我娘吟咏。她还常常喟叹历史对女人不公,她们明明那么有才,为什么流传下来的诗文却寥寥无几。”
“令尊所惋惜的也正是淑瑞所遗憾的。你娘跟她们一样,都是世间罕有的才女,只可惜自古才女多磨难。上苍赐予她们柳絮之才,却又降下一生悲情,真让世人惋惜!”
向恒知赵淑瑞说得不无道理,可转念想起赵淑瑞也文才斐然,在汴京颇有声名,遂微笑着安慰:“有恒以为并非人人如此。成德公主才华出众,诗文颇有我娘的风采,可你却不一样,你会有享之不尽的康泰日子。”
赵淑瑞羞得脸颊一热,“有恒兄见笑了,淑瑞之才又怎能与令尊相比?若你娘多活二十年,世间不知要多出多少好诗好文。但现在我只能收集你娘生前的诗文,希望编成合集,好让它们不至于流失。”
向恒听罢,高兴地朝赵淑瑞一揖,“母亲能得此殊荣,有恒代她谢过成德公主了。”
赵淑瑞触碰在向恒肘下的衣服,轻轻扶起他,“有恒兄快快请起,淑瑞受不起。”
向恒抬眸之际,瞥见赵淑瑞那张本就倾城的面容,带着一丝慌乱与羞赧,更显柔弱的美态,不由得深深地看了一眼。
心湖像落下一块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他道:“成德公主收集母亲的诗文,若不嫌弃的话,有恒随时愿意帮忙。”
赵淑瑞露出客气的笑容,点了点头,“好!”
…………
向恒来了一趟后,杨晞也大概料到向从天希望她下山去,可眼下还是寒冬,即便她踏入那处坟墓也看不出端倪,需等到来年开春,方能一目了然。
那日傍晚,懿安公主又独自一人去往后山那处坟墓。
杨晞站在楼阁后门,凝望着后山的方向,她很想现在就上去看看,可又怕唐突,惹得懿安公主不满,对她起了戒备心,所以只能静静地驻足。
不知过了多久,懿安公主从山上回来,一如从前,满脸的愁绪。
“真人。”杨晞唤道。
“你怎么站在这里了?”
杨晞看了看懿安公主,犹豫片刻,开始试探道:“听说山上葬着一位故人,每隔几日就见真人上山拜祭,故而有点好奇。”
果然,懿安公主神色一滞,然后眨了眨眼,悲凉道:“故人已逝多年,往事不堪提。”
懿安公主显然不想提及此事,杨晞挽着她的臂踏进后门,回到道观后院,沿着长廊而走。
“巺子有一疑问,不知会不会冒犯到真人?”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难道真人从没怀疑过她的死因吗?”
懿安公主耐不住杨晞要问到底的好奇心,略微打开了心扉,道:“当年仵作也验过了,是死于急病。好好的一个人也能无端死去,除了证明与我有缘无分,那还能是什么?”
她缓缓停下脚步,微微仰起头,目无焦点地看着天空,“若能换她健康长寿,我宁愿从来没有遇见过她!”
听了这句话,杨晞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当初懿安公主爱上了一个女画工,赵建顾忌皇室颜面,联合王贵妃毒害了女画工,懿安公主被蒙蔽了二十年,还因此否定这段感情,何其可悲?
眼下还没找到证据,杨晞也不知从何说起。
过了一会,懿安公主平复了情绪,和蔼地问:“那巺子呢,在这都两个月了,可有想到什么?”
杨晞笑了笑,“我知道无论修行多久,也依然放不下她。我会尽我所能去挽留,相信不出意外的话,只要我把她从狱中救出,她会原谅我的。”
她想清楚了,从今往后,无论遇到什么事,她都不会再放开洛蔚宁。待到母亲大仇得报,就随她归隐终老。
她是洛蔚宁念了十年的人,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事情,她相信只要努力弥补,一天不行就一月,一月不行就一年,一年不行就十年,洛蔚宁终有一天会原谅她的。
“只不过我还想在这里住住,再陪陪真人,直到开春再下山。”
懿安公主拍了拍她的手背,微笑道:“那就最好不过了。”
第80章 驸马
◎赵淑瑞和她的兄长,就要成亲了?◎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三月暮春时节。
杨晞虽然一直在慈荫观清修,但也很快收到了春闱放榜消息。她的兄长向恒殿试点了探花郎,但同时还附带了一个让她惊愕不已的消息,那就是:
探花郎被点作了成德公主驸马。
也就是,赵淑瑞和她的兄长,就要成亲了?
杨晞得知消息后,久久伫立在院子里,心里惴惴不安。虽然向恒是她的兄长,他成亲她固然为其高兴。可她更多的是担忧赵淑瑞,担忧这是向从天一手谋划的,为了利用赵淑瑞完成复仇计划。
她与赵淑瑞自小到大情同姐妹,在复仇一事从没利用过她,也不希望她被卷进来受到伤害。
同时也为赵淑瑞被逼着点驸马而难受。
她也明白世间大多数人的婚事都只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鲜少有和所爱之人修成正果的,就遑论贵为公主的赵淑瑞了。但她苦苦坚持了那么久,到最后竟还是逼于无奈,要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杨晞想到这点,心就隐隐作疼。
三月万物复苏,慈荫观院子呈出一片生机盎然的绿色。由于观内道士不多,格外的清静,偶尔传来几声吱吱的鸟叫声。
杨晞在三清殿内打坐,闭着双目,双唇嗫嚅,正在低声念经。
懿安公主偕同赵淑瑞一起踏进院子,很快就看到杨晞一袭蓝色道袍的单薄背影。赵淑瑞看了看懿安公主,恭谨地一福身,恭送她离开。
然后沿着甬路一步步走向三清殿,最后停在门槛外,犹豫了一阵方道:“巺子。”
杨晞听闻熟悉的声音,赶紧睁开双眼,起身迎向赵淑瑞,“淑瑞。”
赵淑瑞牵着杨晞的双手,露出紧张又羞愧的神色,“父皇他为我选定驸马了。”
“我都知道了,我兄长……可是你满意的驸马?” 杨晞的语气尽管很平静,心里却忧心忡忡。她了解赵淑瑞的性子,她求的是彼此有意,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姻缘,若非喜欢,即便嫁了也永远不会幸福。
赵淑瑞垂下睫毛,眨了眨,脸上布满了愁绪。她与杨晞互相挽着,在三清殿外的长廊上缓缓踱步。
沉吟叹息道:“我及笄以来,对于我的婚事,后宫不断非议,群臣虎视眈眈,父皇母后也迫于无奈地催促,眼看就到桃李之年,我没得选了。我满不满意,又有何要紧的?我生在皇家,身为公主,喜欢谁又能怎样,谁又会在意?即便像懿安姑姑,她当年那么勇敢了,可最后还不是落得这样的结果?为了一个故去的人,一生长伴青灯。”
“我不敢!”
三个字道尽了赵淑瑞的痛苦与矛盾。
她承认,即使洛蔚宁是女子,也是自己这辈子第一个喜欢的人,时至今日依然放不下对她的情愫。但她是公主,喜欢她又能怎么样?
且不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即便两情相悦,最后的下场怕也和懿安公主一样。
她不敢!
杨晞心里苦涩,却又不知说什么安慰的话,唯有静静地陪着她。
赵淑瑞很快又恢复了情绪,“至于有恒兄。他人很好,满腹才华,与我志趣相投,他作驸马也算不得勉强。是父皇让我选驸马,我选的他。”
自从正旦一同来慈荫观探望杨晞后,这几个月两人断断续续有书信往来,除了一起收集整理杨晞母亲章嫣的诗文,还时常谈论最近读的诗书、最近作的画,不仅谈得投契,还互相敬佩彼此才华,遂渐渐熟悉了起来。
那段日子,皇帝和皇后也张罗着驸马的事,到了春闱放榜,她实在推辞不了了,碰巧向恒被点为探花郎,便顺水推舟,选了他。
杨晞听后,霎时松了口气,原来不是向从天有意筹谋的。
“既然是你亲自选的驸马,我就放心了。”
赵淑瑞弯了弯唇,眼中多了些慰藉,“有恒兄待我很好,看得出他也欢喜我,但愿这是件好事吧!”
“兄长性情温和,这些年来一心读书,也未听闻喜欢过哪家娘子。他对你有意,一定会待你好的。何况不还有我,若他敢欺负你,我就替你教训他!”
赵淑瑞一时被逗乐了,连日来的愁绪散去,容颜舒展,掩着唇格格笑了起来。
两人又聊了差不多一个时辰,赵淑瑞要下山去,杨晞送着她走到道观最前面的灵官殿。
赵淑瑞想起当初杨晞恳请赵建留下洛蔚宁的性命,是因为她还没出降,担心辱没了她的声誉。可若她出降了,那洛蔚宁岂不性命堪忧?
于是忧心道:“巺子,若是我出降了,阿宁就要面临杀头,你可想到怎么救她了?”
杨晞看了一眼站在殿内的懿安公主,略有犹豫,她也并非有十足的把握救出洛蔚宁,所以不知该怎么跟她解释。
“若是阿宁死了,你是否就和姑姑一样,这辈子都在这儿了?”
杨晞牵着赵淑瑞的手安抚,“淑瑞,你放心吧,无论如何我也会想办法救她的。”
赵淑瑞难受地低下头,霎时就落下了几滴泪水,“巽子,对不起。我早该听你劝的,若不是我当初非要把阿宁点为驸马,阿宁就不会下狱,你就不会这样了!”
“淑瑞你在自责什么?那根本不是你的错,错的是王贵妃兄妹还有那高太师,若不是他们背后捣鬼,在官家面前进谗言,阿宁又怎会被点为驸马?是他们利用了你!”
赵淑瑞转而看向懿安公主,含着泪光问道:“姑姑,这天底下,两个女子相爱,难道都得落得如此下场吗?”
懿安公主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受到触动,身体微微颤了颤,原本平静无波的脸忽然染上了些许悲凉,阖了一下眼,叹道:“或许,那都是天意吧!”
“天意……天意……”
赵淑瑞不愿相信地摇了摇头,随后就带着璇玑离开了慈荫观。
杨晞目送着赵淑瑞,喉咙像被哽住一样难受。待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转而看向懿安公主,痛心疾首地反驳道:“真人,那不是天意,无论是我还是你,都不是天意!”
“若非天命,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何突然病死了?”懿安公主说着,双眸闪起了泪光,一脸绝望,是对天命的屈服。
杨晞恳切地道:“巽子斗胆请求,真人带我去后山那座坟墓。”
懿安公主脸上划过惊诧之色,只听见杨晞继续道:“巽子想证明给你看,这一切都是有人所为的!”
懿安公主思量了好一会,方道:“好!”
杨晞特意选了夜晚,和懿安公主提着灯笼踏进后山。
刚过望日没几天,明月高悬在夜空,皎洁的白光映照在山上,把山上的一花一草都照得分外清晰。
“真人小心点。”
杨晞提着灯笼走在前面,踏上石阶的时候回头把手伸向懿安公主,拉着她登上了十几层台阶,到达一座简朴的坟冢前。
她凝望着墓碑,心中百感交集。这座坟墓是懿安公主的禁地,自慈荫观建成后,将近二十年来都不让外人踏足。她在慈荫观修行了几个月,如今懿安公主终于准许她进来,多少也有些特别的思绪。
墓碑中间刻着的几个大字“齐觅然之墓”,她知道这便是懿安公主所言的天命。
杨晞小时候就从一些大人的嘴里听说过这么一个宫闱故事:
二十多年前,一位名叫齐觅然的平民女画工,凭借出色的画技,正值豆蔻之年,便以女子身份考入了翰林画院,成为最年少的女画工。当时,深得先帝宠爱的懿安公主也酷爱丹青,且与齐画工年龄相仿,两人很快结识。
及至懿安公主十七岁,先帝薨逝,新皇初登大宝,公主本该为先帝守孝,但因先帝有赐婚遗旨,新帝便令懿安公主遵照遗旨完婚。懿安公主深夜跪于皇帝和太后面前,恳求和齐画工归隐,帝不允。公主于宫中绝食,三日不吃不喝,命悬一线,终于感动了新帝和太后,于是允许她们归隐。但半个月后,一切准备就遂,就在出发前一天,齐画工却急病暴毙,公主哀恸,一夜两鬓斑白,上吊而不得亡,后入道为女冠。帝怜之,赐慈荫观。从此,公主修道于慈荫观,以悼亡人!
这是杨晞听过的第一个关于女子相爱的故事,从小时候开始便深深烙进了心里。别人都说这是宫闱丑闻,但杨晞却觉得懿安公主勇敢执着,也为她们的命运哀叹。
多么美好的一对璧人,为什么齐画工却英年早逝,把这一切都变成了悲剧?
到了十六岁与盛榕交好,她也毫不难为和矛盾。对于女子相爱之事,她有今天的勇气和坦然,全因懿安公主,是懿安公主让她知道两个女子是可以相爱的,可以爱到一人亡故,另一人出家为道,为其守墓一生!
懿安公主盯着墓碑,目光凄然道:“本来我该与她归隐田园才是的,可就在出发前,好端端的一个人却突然病逝,这难道还不能说是天意吗?”
杨晞不多说话,开始环视坟墓。
坟墓不大,只有一座坟包,两边和墓碑前用青石堆砌,有小草从青石缝隙中冒出头来,她一眼就看出只有一种草,雪见草!
两边栽种着苍松翠柏等长年绿色的耐寒植物。
所栽种的草木,果然和李宸妃之子,五皇子的坟墓一样。
虽然如今是乍暖还寒的三月暮春,杨晞在此处站了不过一刻,就感觉到一股非同寻常的寒意袭来,几乎可以断定齐画工的死并非天谴,而是被加害致死的。
坟墓的地面以及那些低矮的雪见草都附着一层白花,她蹲下来拨开草叶仔细看,才发现那是一层薄薄的霜。
她摘下一片叶子,凝望着那层薄霜,思忖了起来。
这个时节雪霜早已解冻,但叶子上竟还结着冰霜,看起来令人不可思议,但她知晓是怎么一回事。
她此前去五皇子的坟墓拜祭,所见到的状况和此处一模一样。她终于可以断定,两处坟墓的主人死因都是中了同一种毒物。
两座坟墓周围只有一种耐寒的雪见草和松柏,这应该是王贵妃为了防止坟地受毒物侵蚀,造成不耐寒的草木枯萎之像,被人发现异样,所以特意派人洒了雪见草和松柏的种子。
懿安公主疑惑地望着杨晞,“巽子,你在看什么?”
杨晞站起来道:“这些年来,真人可曾发觉这坟地有异常?”
懿安公主疑惑,杨晞便将一片带冰霜的叶子呈在她眼前,望着那片霜融化成了一滴水珠,懿安公主狐疑了起来,“都这个时候了,怎还会下霜?”
“此地比别处寒凉,从前真人定也有所察觉。”
懿安公主细细回忆起来,“以往,即便是三伏天,我到此处便觉得凉爽透彻,想来是这块地地属阴凉,便没去深究。”
“那不是地的缘由,而是尸体!”杨晞正视着懿安公主,眸光坚定。
“尸体?怎么可能?”懿安公主大惊。
杨晞平静地道:“早在几年前,我见过一处坟墓,与此处情况一样,周围只有耐寒的雪见草,也都结着冰霜。后来我回去问我爹,我爹与我讲,这世间有一种至寒毒草,出自北方极寒之地,大周医书称之为三伏寒,人若食之,无论多少,必死无疑!死状如普通病症,但寒毒留存尸体,不过几年就能侵蚀坟冢,毒害方圆五丈的土壤,可二十年不散。”
以往懿安公主都是在黄昏时分来坟前拜祭,白天的阳气抵御了土壤的寒气,所以没发现青草结霜的异像。
杨晞特意带她夜晚来,正是为了看到这些异象。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杨晞提着灯笼走出离坟冢五丈外的地方,发现那里的野草种类丰富了很多,地上更是不结霜。
懿安公主多年来认定齐觅然是病死,忽然有人告诉她是中毒,一下子难以接受,身体一晃,差点昏厥,杨晞赶紧扶着她,“真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下的毒?”
懿安公主尽管这么问,但她心里已经有了底,要毒害齐画工的人,除了她的皇帝兄长赵建还会有谁?当初她第一次恳求赵建放她们归隐,赵建为了维护皇室声誉,言明宁愿赐死她也不同意。后来她绝食相逼,她真以为赵建心软妥协了。
在她们出发归隐前,齐画工突然病逝。她本也不相信是病死的,但每一个来验尸的女仵作都验出是心血不足而忽然猝死的,她也就接受了这个说法,多年以来都认定那是天意。
这件事在宫闱之间流传开来,许多人都道懿安公主喜欢了一个女画工,违背阴阳之道而遭受天谴,鲜少有人知内情。
杨晞之所以知道,是向从天告诉她的。传闻当年还是王嫔的王贵妃给赵建献上了一种毒物,方解决了懿安公主这个烦恼。
此毒奇特之处就在于,使人死之状如普通病症,埋葬以后寒气方露。乃至后来王贵妃又毒害了一位皇子,瞒过了仵作的检验,瞒过了皇帝!
那位皇子的生母如今却反被困于冷宫之中,几年前杨晞入冷宫为那弃妃诊治,受她所托前去皇子墓前拜谒,亲眼所见墓前蹊跷,向杨仲清请教过后,方得知这天底下还有这样一种毒物!
“为什么,为什么?”懿安公主容色痛苦,喃喃自语。
“多年以来,真人都以为她是因为与你在一起遭受天谴才英年早逝的,二十年过去了仍在忏悔。巽子私自认为,道出真相,对真人您未尝不是好事。”
懿安公主难以置信地盯着墓碑,眼眶逐渐染上了泪光。
假的,原来都是假的。
哪有什么天命,都是赵建刻意安排的!
从后山回去以后,懿安公主就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见任何人,每次送进去的食物几乎原数被捧出来。
第三日清晨,杨晞用托盘捧着一碗粥和一碟小炒素菜走到屋外,思索了一阵,抬手敲了敲门,“真人。”
杨晞静静等候,过了好一会,里面的人终于有了回应,“进来吧!”
得到应允,杨晞便推门而入。在懿安公主身边跪坐下来,看着对方盘腿打坐,闭着双眸,却也能从紧蹙的眉头看出她的痛苦。
“真人已有两日没好好吃过东西了,喝点粥吧!”杨晞心疼道。
懿安公主缓缓睁开双眼,脸色虚弱得苍白,浅声道:“巽子,这两天劳烦你了。”
“真人的心情我理解,一点也不劳烦。”
懿安公主叹了口气,道:“这两天我想了许多,我也猜到是赵建害死的她,可他堂堂一国之君,一言九鼎,为什么要使出这种背地下毒的卑鄙手段?我可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他宁愿毁了我一生,也见不得我与女子归隐!”
她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杨晞,“你是如何得知她是中毒而死的?”
杨晞道:“此事鲜少人知晓,巽子也是从父亲口中略知一二。一开始也不敢确定,直到那晚看了坟墓的情况。”
直到看到那坟墓周围,三月暮春时,青草还冰霜满头。她才敢完全确定,懿安公主深爱之人为中毒而亡。
“当年太后尚在人世,想来向王爷是在她那儿得知是谁下毒手的!”
杨晞敛下睫毛,此事关乎天子,她不敢多言,只能默认懿安公主的猜测。
“那你见过的另一处坟墓,是何人的?”
杨晞想了想,告知懿安公主也无妨,随后波澜不惊地道:“是十多年前后宫中夭折的一位皇子,那位皇子当年才八岁,就不幸遭人毒手了。”
懿安公主冷冷一笑,“这赵建造的孽,没想到报应在他儿子身上了!”
“真人既然知道了真相,可有什么打算?”
“他毕竟是当朝皇帝,我奈何不了他。都二十年了,故人已逝,还能如何?”
望着懿安公主凄然无奈的容色,杨晞不由得内疚起来,犹豫了片刻才道:“真人,是我对不住你,其实我来这儿是带了两重目的的,一则是清修,二则是想查验齐画工的死因,好救出阿宁,是巽子隐瞒你了。”
懿安公主握着着杨晞的手,慈祥地道:“无妨。不管如何,你帮了我一个忙。若非你告知真相,我多年的心结又怎能解开?”
“多谢公主谅解。”杨晞感激道。
“你帮了我一个忙,那你希望我怎么帮你?”懿安公主问道。
杨晞望着懿安公主温柔的眸光,感激得难以开口,没想对方非但没责怪她的欺瞒,还要帮她。
“我……我还没想好。”
“那好,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只要我能做到的,都会帮你。”
“多谢真人。”杨晞笑着向懿安公主一揖。
就在这时候,一个弟子走到门外,告诉杨晞有人找她。杨晞赶紧去往灵官殿。
“暗香,你怎么来了?”
暗香闻声,赶紧走向杨晞,“杨医官,出事了!”
“发生什么了?”
“洛蔚宁的妹妹来为善堂找你,说她奶奶突然病得很严重,于是我就去看了……情况不太好,恐怕……”
“恐怕怎么了?”
“恐怕也没多久了。”
杨晞的心陡然一颤,洛奶奶怎么突然病得那么严重了?
要是洛蔚宁从狱中出来,发现奶奶没了那该有多伤心?她连她的家人也没照顾好,又该怎么面对洛蔚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