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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作者:陈长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守城门


    ◎洛公子,我家公主有请。◎


    “盛榕是谁?”洛蔚宁还想继续追问。


    杨晞却站起来,有意无意地岔开了话题:“走啦!”


    在五丈河边吃完饭后,她们又回到为善堂门口,马车早已候在那儿。


    杨晞站在马车旁,容色温和平静,道:“谢谢你请我吃的饭。”


    洛蔚宁挤出尴尬又羞愧的笑,这算哪门子请吃饭,道:“该是我谢你才对,听你一席话,感觉就像醍醐灌顶。”


    她出身平民,思虑浅薄,早前在军中经历过勾心斗角,若不是遇上明察秋毫的步帅,有的是苦头吃!如今杨晞又能想她不想,教她如何在军中立身处世,鼓励她与男儿一较高下,又怎能不教她感动?


    “你能记在心里便好。好了,不和你多说了,我该家去了。”


    杨晞说完正欲转过身,洛蔚宁仍依依不舍,瞬时着急,“哎!”


    “怎么了?”杨晞回过身。


    “我送你回去吧!”


    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有相会之日,下次来为善堂也未必能碰上她,不如趁着送她回家,探探杨府在何地,等下次休沐直接登门拜访。


    杨晞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诧,而后道,“不必了。”


    “那儿有辆马车。”


    洛蔚宁瞧见路上驶来一辆马车,凭马车的式样能辨别出是租车,她如今女扮男装,杨晞知道她是女儿家,可外人不晓得,二人共坐一辆马车,有损对方名声,她另租一辆最好不过了。


    挥起手正要截停马车,杨晞赶紧握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按下去了,“真的不用了。”


    “可是……”


    “洛蔚宁!”


    洛蔚宁想挣脱杨晞,继续招呼马车,却见佳人脸色骤然冷了下来,用近乎命令的口吻直呼她的名字,便吓得蔫掉了。


    杨晞又道:“我帮你隐瞒身份不过是举手之劳,今日你在为善堂帮忙,还请我吃了饭,算是报答了,以后就不必放在心上,也不用刻意来找我了。”


    这番话,再迟钝的人也能听出其中的意思了。如今两人互不相欠,让她以后别去打扰她了!


    心如被针扎了,隐隐作痛,洛蔚宁神情失落,眼睑低垂,双手垂在腿侧,捻着衣衫,俨然一个犯错挨骂的孩子。


    杨晞于心不忍,语气放缓下来,“这车夫是杨府的,他会平安送我回家,你也赶紧回去吧!”


    洛蔚宁的心情旋即被抚平,抬起头,唇角勾起浅笑,“好,那你先走,我看着你上车。”


    她搀扶着杨晞蹬上马车,胡子花白的车夫策马扬鞭,随着马蹄哒哒哒哒的声音,马车渐行渐远,在她的视线中仅剩一个模糊的点。


    洛蔚宁收回目光,长叹一口气,嘀咕起来,“怎么突然就生气了?”


    是不是自己太热情,失了分寸?可她们都是女孩子,送她回家又如何?无论小时候赠玉,还是如今帮她隐瞒身份,杨晞可算对她恩重如山,她没有别的心思,只想待她好,以报答她。


    可怎么感觉杨晞在抗拒她接近,到底是为什么?


    她皱着眉,咬着下唇苦思冥想,终究想不出个所以然。


    马车驶进官道,马蹄哒哒地走着,车辘碾压着石板路缓慢前进。


    车厢里轻微颠簸,杨晞坐在中间,凝神思索着,回想起洛蔚宁被她拒绝后,那双光彩闪耀的眼睛忽然变成失落、委屈,不由得长叹。


    要说洛蔚宁为了报答帮她隐瞒女儿身,在为善堂做了一上午苦力,请她吃饭,还说得过去。可要分别的时候,那份依依不舍,甚至要招呼马车跟着她回家的热情,很容易让她想歪了去。


    她不确定洛蔚宁对她有什么感觉。或许她年少不懂事,心思单纯,就想和她交朋友。可朋友相处也得有个度,一旦越了界,伤害的就是对方。


    她不希望洛蔚宁成为下一个盛榕,被她伤得遍体鳞伤。


    一门心思都在复仇上的人,是不配被人喜欢的!


    ……


    几日后,洛蔚宁回到军营,第二天就带着下属,跟着都头前去万寿山服役。万寿山是位于汴京内城的一座皇家园林,动工四年,近两年在各地搜刮太湖石,叠石建造奇石山。


    太湖石奇形怪状,有像鬼怪,也有像猛兽,大小残差不齐,从水桶一般到丈高的巨石均有。通过汴京外城的水门入城,遇路开路,遇桥拆桥,不惜代价把石头运入内城。


    不被叨扰,日子如常的老百姓岁月静好地围观这一切,满心期待一座亘古绝今的皇家园林;而被开路驱逐的,因拆桥断了货运路线的商贩,则是叫苦连天。


    至于那些冒着日晒雨淋搬运石头的禁军,也累得满腹怨言,敢怒不敢言。


    又经过几个月,奇石山告竣,洛蔚宁也终于从苦力活摆脱出来,和下属一起被安排去内城东边的望春门附近守门、巡逻。


    深秋寒露霜重,不比夏季昼长夜短,天色亮得慢,也黑得快。


    第一日守门,未及卯时,洛蔚宁带着李超广等五个下属站在望春门左右。天色黑黢黢,城楼上和城下点着成排的灯笼。


    卯时过后,陆续有商贩挑着沉甸甸的担子、或是推着木轮车入城,一路走一路叫卖,有稀粥点心,猪肉羊肉,蔬菜水果,吆喝声洪亮绵延,像唱曲儿一样,叫醒了清晨。


    洛蔚宁兴致勃勃地看着这片充满生活气息的景象,很有新鲜感。心想,原来这就是汴京底层劳动人民的生活,他们朴实勤恳,起早贪黑,成为了这座帝王之都不可缺少的一份子。


    破晓,天边泛起鱼肚白,大内当班的官员陆续开始入城。天愈亮,越来越多的人和马车拥挤到望春门,竟然还堵了起来。洛蔚宁和下属不断地疏通人车,挨个留意车夫的模样,凭着印象中的轮廓寻找杨府的车夫。


    几个月未见杨晞,她几乎日日想念,打探到杨府就在城东,入朝必然经过望春门。车如蚁爬,一辆一辆进入城去,但还没见到眼熟的车夫。正在她抬头远眺之时,看到一辆马车停在几辆马车后,等待入城。车外坐着的车夫,下巴蓄着短短的银须,看起来和蔼朴实,有几分熟悉。


    她不敢确定,多看了几眼,却见车帘掀开,她从缝隙看到一抹绿色的清秀身影,正是杨晞穿公服的模样,眼睛似被点燃,扬唇浅笑。


    车上下来一个侍女,走到城门对面的糕点铺“香米居”买了一袋糕点,又抱着折回车上。马车缓缓向城门驶来,洛蔚宁一辆一辆招呼他们前进。


    当杨晞的马车驶到面前的时候,她笑着喊:“杨教授,杨教授!”


    车帘倏然半掀,宽敞的马车跪坐着三个人,杨晞在中间,暗香和侍女樱雪分坐两侧。暗香是顺路搭便车的。


    侍女抬着车帘,杨晞和暗香则吃着糕点,当看到洛蔚宁的时候,杨晞意外一怔,把嘴边的糕点藏回纸袋里,粉唇沾了许多白色的糕点末,抬手抹了抹。


    洛蔚宁眯着眼睛,咧嘴笑了,心里忍不住发出赞叹,真可爱!


    马车缓慢行走入城,洛蔚宁就在边上跟着,“杨教授还在吃早食?”


    她一袭红色短褐和裤子,外面套着棕色软短甲,穿黑靴,头戴笠子,腰间挂着大刀,一手握着刀柄,威风凛凛的,配上阳光俊俏的脸蛋,车内三个女子视线都不曾挪开。


    杨晞淡笑,“好久不见,你在这当值?”


    “对,未来几个月大概都守着这门了。”


    杨晞微笑着颔了颔首,再无言语,洛蔚宁感觉到对方的冷淡,看着马车也即将入城了,便道别了。


    她握着刀柄,立在城门下,目送远去的马车,顿生纳闷。


    这么久不见,为什么她还是如此冷淡?


    接下来一连三四日,她都会在同一时辰看到杨晞的马车在等候入城的时候,侍女下来去香米居买糕点。


    城门对面四五家包子铺、糕点铺,天天吃这家,不腻吗?


    到了午时,大伙都在城门边上的库房吃午饭,歇息。洛蔚宁吃完后,忍不住好奇,走到那家香米居,卖糕点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粗衣妇人,她描述了杨晞侍女的长相,问她最喜欢买哪一种糕点。


    妇人很快就识别出来,笑呵呵道:“你是说杨医官呀?”


    洛蔚宁惊喜地笑了:“对,你也认识她。”


    “那是自然,我们这香米居开了二十年,杨家可是十几年熟客,以前杨医官娘亲在世的时候就来帮衬了。”


    “她娘亲……去世了?”


    “对呀,好多年了,走得可真冤枉。”妇人喟叹起来。


    洛蔚宁的神色也随之凝重若霜,心疼起杨晞来。难怪她天天帮衬这家糕点,大抵是想起娘亲来吧?


    于是对妇人说:“那杨医官最喜欢吃那种?给我来两个。”


    妇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这位军爷,笑了笑,随后夹起两方块红豆香米糕,放进纸袋里递给她,说这红豆香米糕是杨医官每隔三天就会买一回的。


    她独个儿立在库房外,背靠墙壁,打开纸袋,两块红豆香米糕还冒着热气,外面那层米粉软糯糯,晶莹剔透,隐约可见包含中间的红豆粒。


    她小小咬了一口,香米软滑有嚼头,红豆松软,中间还夹了一层酥油,好吃不腻。她自小不喜甜食,但这是巺子最爱吃的糕点,吃起来果然与众不同。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咬起来,很快就吃光了。加上方才吃过的一大碗饭,她饱得摸了摸肚子,满足地打了一饱嗝。


    准备回库房歇息一会,刚抬起头就看到一个女子站在面前,女子身材高挑,扎了马尾,着劲装,裹着皮护腕的双手朝她作揖,“洛公子,我家公主有请。”


    洛蔚宁怔了怔,这不是成德公主身边的璇玑小娘子吗?


    …………


    望春门内的酒楼。


    洛蔚宁跟着璇玑走在楼上的长廊上,来到尽头的包房,璇玑开门请她入内,然后守在门外。


    洛蔚宁掀起珠帘,看到赵淑瑞盘坐几案前,一袭粉装,头戴翡翠珠子钗和镶金华盛。笑容恬静,温柔的目光瞬也不瞬地看着自己。


    此人已经不是上次所见的杨家姐姐了,而是天家女儿成德公主。


    她来到公主面前,立即单膝跪下,声音掷地有力,“属下洛蔚宁参见成德公主!”


    赵淑瑞连忙起身过去,双手扶起她,“洛公子快请起。”


    洛蔚宁被招呼坐到公主对面,寒暄几句,方平复了紧张的情绪。眼前之人虽是万金之躯,可毫无公主架子,言谈举止和当日的杨家姐姐别无二致。


    公主提到自己经过多方打听,才得知她乃为民请命揭发橘井堂,受追杀被迫从军的,脸色颇有内疚,道:“那天我回府后,立即派璇玑带护卫去救你和巺子,怎知你们不见了踪影。都怪我,要是早点找到你,你就不用入军了。”


    洛蔚宁慌忙摆手,“不不不,公主千万别自责,你万金之躯,走是应当的。况且我和杨教授如今都好好的,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可你满腹才华,本应读书考取功名,却因杀手不得已从军,大好前程都给毁了。”公主神色遗憾。


    大周重文轻武,放任何人眼里,弃文从武着实可惜。


    可洛蔚宁也不是真的满腹才华,尴尬地笑了笑,道:“公主不必为属下担心,其实属下文才也不好,凭着一身武功入军,才发现自己更适合从武!”


    “你真的喜欢从武?”赵淑瑞有些讶然。


    洛蔚宁重重点了下头,眼眸闪亮,明明是撒谎,却煞有介事地道:“嗯,从军从文都一样,能保家卫国,建功立业就行了。如今我已入军,日后就脚踏实地攒取军功吧!”


    赵淑瑞看到她如此乐观,遂放下心来,道:“你如此看得开,我就放心了。”


    隔日,杨晞在宫中尚药局安排事情,忽然走进一名和她同样青色公服,戴直脚幞头的女官,约莫三十岁,那是圣人身边的李押班。


    “杨医官。”李押班客气地道。


    杨晞抬头,微笑道:“李押班来了。”


    “圣人请你到仁明宫一趟。”


    “可是圣人身体不适?”杨晞疑惑。


    李押班摇了摇头,“是关于成德公主的。”


    杨晞凝神思忖了片刻,不知淑瑞又因何事惹圣人不高兴了?


    杨晞跟着李押班甫踏进院子,就听见赵淑瑞半撒娇半内疚的说话声,“母后,我以后再也不敢私下出府!”


    “那你老实跟母后说,昨日出府上哪了?”圣人虽在责怪,语气却和蔼宠溺。


    听得出赵淑瑞支支吾吾,不愿回答,杨晞遂加快了脚步,踏入殿内,在珠帘前福身道:“下官见过圣人,成德公主。”


    突然到来,把圣人的注意力都拉到自己身上,及时给赵淑瑞解了围。


    仁明宫乃皇后寝宫,前殿后寝。偌大的殿堂富丽堂皇,雕梁画栋,珠帘后面,圣人和赵淑瑞坐在软榻上。


    赵淑瑞得救,高兴道:“巺子你来了,快进来。”


    李押班掀起珠帘,杨晞踏入帘内,垂首立着,“不知圣人召下官所为何事?”


    圣人仪态典雅,肌肤细腻,年过不惑,眼角却只有浅浅的几条纹。叹了口气道:“你与淑瑞自幼情同姐妹,此事唯有你能替本宫劝劝她。”


    两年前北方图羯部四分五裂,征战不断,慕容氏族凭借精锐的骑兵逐渐统一北方,建立顺国。北境赤山路八个州原属前朝,乃大周天险要地,后来落入图羯人手里,如今图羯已是强弩之末,官家与高太师、王敦、张照等臣商议过后,派兵争夺赤山路,以图收复前朝国土,立不世之功。


    王敦安排其幼子为副将捞军功,凯旋后求娶成德公主。


    昨日官家来了一趟明仁宫,说北方传来捷报,我军已攻陷四个州,军队即将入城。待到明年正旦,王敦之子就要班师回朝了。


    圣人便派人去召公主入宫告知此事,没想到公主竟不在府上。


    “母后,我不要王县公的儿子做驸马,你一定要帮我求爹爹。”赵淑瑞不断地央求。


    圣人看向杨晞,“巺子,你以为如何?”


    杨晞沉思了起来。


    官家子嗣众多,最疼爱成德公主和秦王,王家本就因秦王和王贵妃满门荣耀,若王敦之子再当成德公主驸马,那高、王党岂不权势滔天,在朝中呼风唤雨了?


    可杨晞在外人眼里不过一介医女,断不可给圣人分析朝局。她看了一眼赵淑瑞,道:“驸马之事,下官还望以公主意愿为先。”


    圣人颔首认可,沉吟道:“本宫也不愿如此。于私,淑瑞是本宫最小的女儿,固然希望她能与所爱之人结合。于公,官家最疼惜淑瑞,若让王敦之子当上驸马,那王敦、高太师、王贵妃更是肆无忌惮了!”


    成德公主招王家人为婿,必然给秦王夺嫡助一臂之力,秦王生母王贵妃便会威胁到圣人的地位。即便保住了皇后位置,待秦王登基后,将有两宫太后并立。


    这些都是圣人不能接受的。


    她长叹一声,继续道:“淑瑞你若不想嫁给王家人,就及早选一个驸马。若不选,起码别私自出府,传了出去,王贵妃在官家耳旁点火煽风,到时候选哪个驸马可由不得你了。”


    赵淑瑞垂首,一副受教的样子,“我知道了。”


    圣人看了看杨晞,转而又道:“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替巺子想,她为了帮你解围,曾放下话,只有你出降了才出嫁,你可别耽搁了她!”


    赵淑瑞反驳,“巺子才不着急呢!”


    她的巺子对男人根本没兴趣。


    杨晞也微笑道:“下官不着急,以公主意愿为先。”


    圣人和她们多说了几句,让杨晞劝劝赵淑瑞招驸马,才放她们回去了。


    走出明仁宫,杨晞和赵淑瑞缓缓走在宫廊上,身后远远跟着两个公主府的女内侍。


    赵淑瑞忍不住吐槽,“这王家未免太贪得无厌了。沾了三哥的光,满门享高位,如今还打起驸马的主意!”


    “所以你得听圣人的劝,别再私自出府了,以免给王家抓住把柄。”杨晞道。


    赵淑瑞垂丧着脸,“我明白了。此事连累了你,都怪我!”


    杨晞无所谓地笑了笑,“你我何须客气。不过,你昨日为何出府?”


    她直视赵淑瑞,眼神有追问到底的架势。


    赵淑瑞只好将打听到洛蔚宁入了神卫军,被分配在望春门附近当值,昨日私下出府见她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地告诉了杨晞。


    杨晞一时间,心里如挂了石头,沉重不已。都大半年了,没想到赵淑瑞依然对洛蔚宁念念不忘,莫不是真的种下情根?她想告诉她,洛蔚宁是个女子,切莫错付真心。可这关乎洛蔚宁的生死,关乎她的复仇大业。


    内心百般煎熬,眉头紧蹙,权衡过后,终究是把秘密从喉头咽了回去。


    赵淑瑞察觉她的矛盾,宽慰道:“巺子放心吧,我清楚自己的身份,只当洛蔚宁是友人,其他的可不曾想过。”


    “真的?”杨晞止步,将信将疑。


    赵淑瑞脸上划过一丝迟疑,很快唇边又扬起弧度,眼眸秋水盈盈,眺向前方的宫廊,


    浅声道:“真的!”


    第32章  讨好


    ◎怕不是有心人吧?◎


    寒凉的秋季,白昼短暂,到了酉时太阳西下,金光斜斜映照在大内宣德楼,陆续有官员步行或驾马车出来。


    杨晞先去了一趟为善堂的暗府处理事情,刚踏入大堂,枕流就拿着一封书信跑到她身边,急忙道:“堂主,樊楼那边来信了,说是昨夜王敦和高太师府上的谋士在樊楼会面,给拿到的重要消息。”


    杨晞神色诧异,接过信件,坐到榻子上方拆开。


    枕流站在她身边,继续道:“这是宫里王贵妃给高府的信件。”


    大周有皇城司秘密监视百官,乃皇帝耳目。若官员之间无缘无故互相登门拜访,必然会遭皇帝猜忌,所以官员之间往来大都在酒茶楼秘密进行。昨夜王敦拿着王贵妃从宫里送出来的信与高太师府中谋士见面,林姥姥麾下的姑娘把话偷听了去,待王敦走后,以美□□惑了高府谋士,趁人酒醉把信盗了去,再临摹了一封还回去,神不知鬼不觉的。


    杨晞捏着信纸边角,柳眉轻蹙,沉思片刻后,怒道:“这个王贵妃一家实在是贪得无厌。”


    说罢,她折起信纸藏进宽袖,起身离开大堂。


    汉东王府书房。


    向从天坐在书案前,正捏着信纸阅读,面色不快。


    杨晞站在书案前,仍穿着一袭绿色公服,把今日被圣人召入宫中听来的消息一并告知了向从天。


    “这王家贪得无厌,既想求娶公主,又想密谋让皇帝册封秦王为兵马元帅,揽下收复疆土的军功。如此一来,这太子之位非秦王莫属了。”


    王贵妃不满魏王出仕开封府,压在秦王头上,便借着收复北境赤山路的由头,把秦王推上兵马元帅的位置,遥领军队,揽取功劳,为夺嫡增一分筹码。


    杨晞继续道:“不过父亲可放心,圣人和公主都不希望招王家人为驸马。以官家对成德公主的疼爱,想来也不会勉强。”


    向从天搁下信,舒了口气,道:“王贵妃早知道这一计行不通,才想了替秦王谋求兵马元帅的法子。到时,王贵妃和高太师联合逼迫,皇帝便只能二选一。成德公主与秦王在众多皇子公主中,才华尤其出众,深得皇帝疼爱,手心手背都是肉。若舍不得勉强公主,也就把秦王册封兵马元帅。无论哪个结果,都不利于我们。”


    “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北方混乱,慕容氏建立的顺国已逐步统一,他们未必会放弃争抢赤山路。所以即便我们的军队先一步攻下赤山,也要看守不守得住顺国的进攻。这份军功,不是他们轻易能得到的。”


    杨晞颔首,紧张的情绪舒缓下来。


    “你回去就给北方探子传信,打听打听军队的情况。”向从天又嘱咐道。


    “好。”


    杨晞回暗府后就写了一封信,藏在蜡中送去北方。可没过几天,北方探子也传回蜡书。依照向从天的吩咐,但凡北方传回来的信件,她都不能擅自拆封,便把信件送到了汉东王府。


    信中所述的军情,与皇帝接收到的竟大相径庭。


    朝廷派兵出征赤山路,令长期驻守北方的唐家军协助作战。唐家军四代为将,乃大周最强悍的军队。三个月前,与王敦之子商量好分两路进攻赤山路地域最广的州参州,唐家军先行,王敦之子后续支援。


    可当唐家军攻陷参州城门后,王副将却因前军受挫,贪生怕死,立马就领兵撤退了。当敌军反攻回来,唐家军孤立无援,不得已放弃了到手的参州,败北撤退。


    不多久,参州被顺国军队夺取。


    高太师和王敦把持朝政,拦截了军情,向皇帝隐瞒,非但把责任全推给唐家军,还制造假捷报。在外私下和顺国谈判出钱赎买赤山,在内为秦王谋取兵马元帅之位。


    杨晞思忖着,惊道:“赤山地广,且是大周兵防要地,赎买起来少说也得每年二十万银,他们竟敢瞒着皇帝?”


    向从天负手,在书房里缓缓踱步,道:“你可知百年前高祖设下封桩库,将每年多余的税款纳入其中,为的就是赎回赤山,可见此法深得赵家的认可。若高太师真能赎回,皇帝也乐见其成。他们之所以隐瞒军情,不过是权宜之计,等到秦王当上兵马元帅,再告诉皇帝。”


    他忽然又冷笑,鼻腔哼出一声,嘲讽的样子,继续道:“可是呀,高纵和王敦怕是小看了顺国人的胃口,每年二十万两,断然赎不回!”


    从前大周给占据赤山的北方政权每年纳岁币二十万银和三十万匹绢,如今顺国取而代之,成为新的北方政权,高太师私以为把原本的岁币转纳过去就行了。可顺国人算准了赤山路对大周的重要性,必定狮子大开口。


    “那探子有说他们谈判的价钱是多少?”


    “少说也得上百万银。”


    杨晞陡然一惊,愤恨交加。


    每年上百万两银,如此庞大的数目,又得搜刮多少民脂民膏?就因为高王党人贪生怕死,本来能靠武力夺取,如今却要靠压榨老百姓,当真可恨!


    “这笔岁币皇帝也未必愿意出,且看看高纵遮掩到什么时候?据说唐将军已经派了儿子唐风赶回京城,揭发高党谎报军情之事。”


    听到唐风的名字,杨晞心尖微微颤了颤,感觉到一股阵痛。


    “说是初五前可到汴京。”


    “初五?”杨晞惊疑了,“可今天已经十月初八了,京中一点消息也不见。”


    “或许路上耽搁了,还没到吧!这几日多留心留心。”


    杨晞明白,浅浅颔首。


    这日清晨,天刚亮没多久,忽然又布满阴霾,接着下起了雨。不大不小的,滴滴答答地打在汴京城内的石板路上。行人打起了油纸伞,商贩穿戴上蓑衣笠子。


    雨天路滑,望春门那边的行人马车堵得水泄不通。


    洛蔚宁和李超广等五个下属也披着蓑衣,头戴笠子,冒着雨水不断地疏通道路。推车的商贩、行人和马车各行其道,洛蔚宁指引着马车有序通行,不断地叫车夫慢点儿。


    差不多到辰时正,她下意识抬头看向城门之外,果然见到杨晞的马车停在五六辆马车后。车帘掀起,侍女樱雪探出半个身子,透过缝隙中隐约瞧见车里那绿色的身影。


    据她的留意,每到这个时辰,杨晞的马车就会停在那儿,樱雪下车买香米糕。她趁机透过半掀的车帘远远地看杨晞一眼,便觉得心满意足。


    只见樱雪掂量了外面雨势,很快又缩回车内。洛蔚宁料想她们一定是没带伞,无法下车买早食。


    一排等着进城的马车动也不动,彻底堵死了。


    李超广焦急地从城门里跑出来,告诉她,里面有一辆驴车翻倒了,正在抬起,估摸得耽搁一会。


    洛蔚宁趁着这空档,跑到城门对面的香米居买了几个红豆香米糕,捧着一纸袋藏进蓑衣里,快跑到杨晞的马车前,“杨教授!”


    车帘很快掀开,洛蔚宁赶紧把糕点递上去,“我给你买了香米糕,趁热吃了吧!”


    隔着雨的沙沙声,她拔高声音,张开嘴雨水就打进嘴里。


    杨晞先是愕然,反应过来后赶紧探出身子亲手接过。


    对方站在雨中,只披着一张及膝的蓑衣,脚上的黑靴子都湿透了。正抬头看她,眼睛半眯着,雨水狠狠地打在一张俏脸上。


    饶是如此狼狈,她仍微笑着,像献宝一样把糕点交到她手中。真挚纯净的模样,仿佛柔软的刀子扎进杨晞的心坎,感动、怜惜、羞赧,百感交集。


    难受的气在喉咙哽了许久,轻声道:“谢谢你,阿宁。”


    洛蔚宁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露出清晰的笑脸,“不用谢,有我在不会让你饿着的!”


    杨晞眼中含羞,“我不饿。”


    前面的马车动了动,洛蔚宁回头看了一眼,不敢多说,笑着朝杨晞挥手,小跑回岗位。杨晞捧着糕点,定睛看着雨中模糊的身影,多么活泼飞扬!


    眼中泛起心疼。真是傻,她其实一点也不饿。若是真饿了,也可让车夫去买的,何须她冒雨跑一趟?


    暗香强行扯下车帘,并夺过糕点,打趣道:“好了,别看了,赶紧趁热吃了,别辜负人洛什长一番心意。”


    把糕点分开一人一块。


    杨晞看了一眼晶莹剔透的米糕,小口咬了一口,米糕温热软糯,红豆化开,香甜的滋味从胃里渗进心坎。


    唇畔浅扬,眼神缱绻,又掠起悲凉。


    樱雪吃得津津有味,边咀嚼边赞不绝口,“唔,这洛什长真会买,碰巧是娘子最爱吃的红豆香米糕。”


    暗香却笑得意味深长,“碰巧……怕不是有心人吧?”


    真可谓: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1)


    第33章  无头尸


    ◎难道当真是盛榕的丈夫,唐风?◎


    雨水淅淅沥沥,足足下了大半天,到了傍晚酉时,天空依旧灰蒙,街道上湿漉漉的一片。


    一辆宽大厚实的马车从内城向望春门驶去,车帘忽然被掀起,杨晞端坐车内,先看了看守在城门两边的禁军,没看到熟悉的身影。环顾张望,最后停在城门边上那间小小的库房外。


    洛蔚宁已经卸下了甲衣和笠子,穿着一袭红色短褐,站在那儿与别的禁军交班,说了几句后就转过身,抬起头就瞧见杨晞的马车从城门出来,车帘半敞,对方目光平静地看着自己。


    她扬起灿烂的笑容,挥手,“杨教授!”


    马车停在她面前,“杨教授要回家了吗?”


    杨晞嗯了一声,便又沉默了,看着她,似酝酿着什么话。


    气氛安静,洛蔚宁想了想,试探性地主动开口道:“时辰还早着,要不下来一块走走?”


    “好。”


    杨晞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了。


    两人走在城门外的大街上,踩着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石板路。走到酒楼食肆众多的路段,杨晞便趁机提出请她用晡食,以报答她今早替她买香米糕。


    洛蔚宁说,就几块糕点,你我不用如此计较。可无论怎么都犟不过杨晞,最后不得已,选了一家路边的食肆。


    等待菜肴上桌的时候,两人面对面静坐。洛蔚宁总觉得杨晞周身散发着疏离的气息。本来因为和她逛街而无比喜悦的,如今都被这张生疏客气的脸一扫而光。


    她挤出笑脸,找话题,“其实……就几块糕点,真的不用客气的!”


    杨晞神色稍霁,道:“你还有奶奶和妹妹要照顾,也不容易,下次就不要这样了。”


    今早洛蔚宁把糕点送到马车前,看着雨水中那张纯净真挚的脸,她的确有一瞬间动容。可冷静过后,她就觉得这种感觉极其可怕。


    洛蔚宁阳光灿烂,所见的人心是美好的,她不能摧毁这份纯真,不能亏欠她,和她纠缠不清的。


    可这话在洛蔚宁听来,却感到心间一暖,原来巺子是在体恤她。


    过了一会,热腾腾的饭菜摆了一桌,大都是杨晞点的,她知道洛蔚宁身形高挑,且干的是体力活,自然吃得多。


    洛蔚宁嚼着饭,张望街道,视线落在不远处的香米居,忍不住问:“我看你天天都去香米居买糕点,不腻吗?”


    杨晞道:“那家糕点品类众多,每日换着吃,还好。”


    说完她又专心吃饭,气氛再度沉默。


    洛蔚宁看到她目光低垂,两弯睫毛遮挡下的眼睛,含着淡淡的忧伤。她恍然发觉,从认识杨晞那天起,她的眼神就是如此,这种忧伤仿佛渗入到骨子里。


    难道是她娘亲去世给带来的?


    卖糕点的姐儿说巺子娘亲死得冤枉,她后来向别的禁军一打听,也了解了些许。原来她娘亲曾是汴京第一才女,才貌双全,多年前被诬陷癫狂,又突然在宫里意外死去。


    洛蔚宁不清楚个中发生了什么,可对于当时年纪小小的杨晞,打击一定很大。不禁在心底喟叹,自己从小无父无母,似乎比拥有了再失去要好!


    吃完饭后,两人走回望春门,杨晞的马车就停在那儿。


    李超靖握着腰间刀柄,焦急地跑过来,大声喊:“宁哥!”


    洛蔚宁见他脸色铁青,眼神布满惊恐,赶紧问:“阿靖,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在那边的山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是……是无头的!”李超靖说起来,嘴唇都还颤抖。


    洛蔚宁和杨晞听了也震惊不已。


    汴京城内乃天子脚下,竟然发生手段如此凶残的的命案?


    发现尸体的地方是汴京城里少有的山,是城里人游玩赏风景的地方。大雨过后,路上满是泥泞,洛蔚宁、杨晞跟着李超靖好不容易到达山里。


    到处坑坑洼洼的,积满了水和泥泞。


    和李超靖一同巡逻的还有三人,都是洛蔚宁的下属。他们和发现尸体的证人站在一块,看到洛蔚宁来,瞬即精神起来。


    纷纷喊;“宁哥”


    “尸体在哪里?”洛蔚宁赶紧问。


    李超靖紧张道:“宁哥,杨教授,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等等。”洛蔚宁拉着杨晞,突然止步,“要不你留在这,别过去了。”


    无头尸想想就恐怖,也不知死了多久,臭气熏天的。杨晞一个柔弱女子,看到这种场景怕是会留下一辈子的阴影。


    杨晞却说:“我不怕。”


    洛蔚宁扶着她的肩膀,眼神不容抗拒,“听我的,我过去就行了!”


    说完她跟着李超靖朝几个下属那边走去,恶心难闻的气味从四面八方扑过来。下属两边散开,树下一具身形高大的无头尸立即闯入视线,尸体被凶手扒得剩下白衫黑裤,湿淋淋的,就这么躺在烂泥坑里,白衫也沾满了泥污。


    肮脏而可怖。


    洛蔚宁吓得瞪大了眼睛,嘴巴喊不出也合拢不上,头一回见到死状如此惨烈的尸体,恐惧从心底蔓延上来,再加上恶心的气味,胃里突然翻江倒海,立即捂着嘴巴,往回跑了几步,弓着身大吐特吐起来。


    杨晞看着她呕吐,先担忧,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方才还在她面前逞英雄让听她的,结果自己倒吐了起来。她让李超靖照看洛蔚宁,自个走近尸体。


    从小跟爹爹到民间行医,再加上年初救治瘟疫,杨晞见过不少死人,这回看到无头尸也不至于太恐惧。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她从袖中掏出帕子,抓作一团捂着鼻子。


    环顾尸体周边,树后大大的黄土坑,正是掩埋尸体的地方。


    发现尸体的人是一个衣着奢华的青年男子,被当做证人留在此处,他仍心有余悸地道:“下了大半天的雨,我就想到山上透口新鲜的气儿,没想到倒了大霉,在这看到一只死人的手!”


    杨晞看着尸身,沉思着起来,气味倒也不算太重,还能被雨冲出来,说明掩埋的日子不长。


    尸身胸口处的衣衫破损,有伤口,她猜测那是致命伤口,死后被割下的首级,至于是什么凶器所伤,还得把尸体抬回去详细检验。


    她蹲下来,拇指和食指捏着死者所穿的白衫,摩挲了两下,丝绸材质,可见死者出身富贵。


    再看尸体手上的肌肤,无褶皱,是个年轻人。色泽苍白,未见腐烂痕迹,估计就这几天死亡的。双手五指微微弯曲,杨晞让旁边的禁军帮忙扳开手掌,分明看到手指指腹和根部布满厚茧。


    一个出身富贵的人,本该身骄肉嫩,双手却满是老茧,不难猜测,是个习武之人!


    杨晞喟叹一声,正欲起身,忽然瞧见死者隐藏在背面染了大片黄泥污的衣袖,被雨水淋洗过后,隐约露出一点粉红色。


    仿佛发现了重大线索,杨晞赶紧把背面的衣袖扯起来,清晰可见上面绣着一朵花。花瓣粉色,里外几重,杨晞很快认出来,那是一朵樱花。


    “樱花。”她浅声呢喃,惊恐地看着尸体,简直难以置信。


    思绪回到了十五岁那年,她刚考入太医局。一个雨后春日,稚气未脱的她,穿着太医局学生固有的白衫,站在太医局门外,繁花满枝的樱花树下,仰望花儿。夕阳映照着她柔和的下颌线,柔荑举起,摘下一朵樱花,鼻子凑近花瓣嗅了嗅。


    忽地传来一把清脆如玉石的女声,“樱花可有香味?”


    杨晞抬头看去,一名身材高挑,黑发扎起马尾的女子站在面前。她身着窄袖劲装,裹着貂皮护腕,锦服华丽,通身贵气,明明是个女子,却英气袭人,看起来卓尔不凡。


    女子和她年纪相当,神色意气风发,站在樱花树下,与满枝繁花相映,如一帧美丽的图画。她眼里带着疑问,从画中走出,来到杨晞面前。


    “你是谁?”杨晞疑惑道。


    “我叫盛榕。”女子报出姓名,“给我闻闻。”说完抬起杨晞的手背,鼻子凑近花瓣,嗅了一下,凝神回味,然后豁然开朗地笑了,道:“果然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杨晞当时掌管暗府五年,早就摸清了京中各大权贵家族的底细。她知道盛榕乃当今长公主之女,且册封了郡主身份。


    手背覆在对方的掌心,传来温热的感觉。


    盛榕英姿飒爽,俯身闻花,一颦一笑有如妖孽,紧紧地摄走了杨晞的魂。心跳如擂鼓,那是她这辈子,头一次出现这种感觉。


    她吓得赶紧抽回手,别开了视线,羞赧道:“味道太淡,也没什么好闻的。”


    盛榕问:“玫瑰、牡丹花香浓烈,世人都爱。既然樱花味淡,没什么好闻,那你为什么要采它?”


    说完,盛榕掩着嘴轻轻咳了两声。


    杨晞发现她有伤寒在身,淡淡一笑,“我采它不是为了闻气味,而是做樱汤。”


    “樱汤,有什么用?”


    杨晞看着手中粉色的重瓣樱花,耐心道:“这些都是重瓣的樱花,晒干腌制以后,用其煮汤,有宣肺止咳功效。像你方才咳嗽,便可一试。”


    她又从腰间取出一个蓝色锦囊,递给盛榕,“我这儿有一包,你拿去尝尝?”


    “谢谢你。”


    盛榕如木偶般伸手接过锦囊,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杨晞,眼中盈满情愫,


    两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在大内因樱花结缘,天雷勾地火,产生了一段如世间男女一样的爱情。那时候她们走得近,只有鲜少几个人清楚她们的关系,长辈都以为她们不过是玩得要好的闺中密友。


    这段感情直到前年冬天,以盛榕出嫁告终。盛榕自幼尚武,精于骑射,一心从戎报国,便择了将门之后唐风为婿。成亲三个月后,随夫入军,北上镇守边关。


    盛榕北上前夕,正是春三月,樱花开满了头,杨晞从太医局走出来,看到一个年轻的少将正在采摘花瓣,放入锦囊里。


    少将不认识她,可她却认识这名少将!他是盛榕的夫君—唐家军少将军唐风。


    唐风采了满锦囊,心满意足地打算离开,抬头就看到一个女子定睛看着自己。


    杨晞眉目含笑,辨不出悲喜,“不知将军收集那么多樱花作何用?”


    唐风道:“我夫人喜欢樱花,她即将随我一同北上镇守边关,一去便是几年,她说想带些大内的樱花。在边关喝上一杯樱汤,便能缓解思乡的苦楚!”


    男子说话的时候面上尽是柔和的笑容,却如一把刀子剜进杨晞心里,她能从中感受到他对盛榕有多宠爱、痴心。比起满心复仇的自己,要强多了!


    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杨晞长舒了口气。


    脑海里回响昨日在汉东王府,父亲跟她说的话,“据说唐将军已经派了儿子唐风赶回京城,揭发高党谎报军情之事。”“说是初五前可到汴京。”


    杨晞浅声呢喃,“初五……”


    今日十月初九,死者死亡的时间约莫三四天,不正刚好?难道当真是盛榕的丈夫,唐风?


    那杀害唐风之人,除了瞒报军情的高太师、王敦之流,还能有谁?


    那厢,洛蔚宁吐了一会,缓过来后,捂着鼻子大胆走到杨晞身边,见她惊恐万状的样子,忙关切问:“你怎么了?”


    杨晞摇了摇头,站起来,问李超靖:“此事还有外人知道吗?”


    李超靖道:“这一带由我们几个巡视,发现尸首后我就去找宁哥了。”


    杨晞沉着吩咐:“先别声张,快去找步帅!”


    几个士兵面面相觑。


    洛蔚宁头一次遇到这种事也有点不知所措,一会才反应过来,赶紧吩咐:“听杨教授的,快去找步帅!”


    第34章  无头尸(二)


    ◎让长宁郡主回来吧!◎


    夜幕降临,山上变得昏暗无光,李超靖和同伴终于带着秦渡赶来,还有十几名手持火把的禁军、几名开封府捕快。


    依照以往尸首异处凶案的惯例,首级大都埋在尸体方圆一里之内。于是秦渡下令从掩埋尸体的土坑为中心,沿着四面八方挖掘寻找。然而一个时辰过去,方圆一里的草丛和泥土都翻了个遍,非但找不到首级,甚至寻不着死者的半点蛛丝马迹。


    杨晞心想,死者若真是唐风,那凶手一定不会把首级埋在附近,任人搜出辨认了身份,遂劝止秦渡继续耗费在此地。


    最后,秦渡只能命人抬着尸体下山去了。


    秦渡和开封府的捕快走在最前面,中间十几个举火把的禁军,照亮了整条山路。而洛蔚宁和杨晞落在最后面。


    这座山是京人游玩之地,蜿蜒的山路以石板铺就,本来是好走的,可前面一帮人刚从山里出来,鞋底的泥泞沾在石板路上,行在后面的人容易打滑。


    杨晞提着裙摆走得小心翼翼,一不留神就落在了最后。


    火把的光离她越来越远。


    洛蔚宁回头一看,担忧地往上爬了几级,朝对方伸出手,道:“来,把手给我。”


    她的眼神认真,仿佛在说,“相信我”,杨晞迟疑了一会,终是把手掌放进她的掌心。


    厚实的手掌传来温热,可以感受到掌心和指腹的一层薄薄的茧,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洛蔚宁握紧手中纤细柔滑的柔荑,心里暖洋洋的,愉快的心情从唇角溢出。


    她先下一级石板,然后回头看着杨晞下来,再下一级。如此耐心细腻,一步一步地牵着她下山。


    忽然,杨晞脚下一滑。


    “啊!”惊呼一声。


    眼看就要摔倒下来,洛蔚宁情急之下,猛地一拉,“小心!”


    对方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落入她怀里。下盘极稳,一动不动的。一手握紧杨晞的手,另一手搂住纤腰,姿势分外暧昧。


    四目相对,霎时都怔住了。


    杨晞身上还穿着绿色公服,束起的黑发衬得脸型尤为清秀,以银簪稳固着发髻,几根发丝凌乱地散在额角,在昏暗中,更添了几分风情。


    洛蔚宁眼神痴迷,一颗心几乎跳将出来,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想要撩拨整齐她的发丝,指尖刚碰到,突然一道明亮的火光打在她们脸上,异常耀眼。


    两人回过神来,尴尬地推开彼此,往山下看,原来是李超靖举着火把,立在三步台阶下,目光讶然地看着她们。


    一时气氛尴尬。


    好不容易到了山下,秦渡吩咐洛蔚宁带下属先回去,自己得去一趟开封府。


    看着路上黑漆漆一片,洛蔚宁提出送杨晞回家。


    杨晞却看了一眼秦渡,对她道:“你回去吧。我是第一个查验尸体的人,也得去一趟开封府。”


    洛蔚宁不舍,也看了看秦渡,想请求留下。


    秦渡却安慰道:“放心吧,本帅自会命人送杨医官回去。”


    秦渡身居高位,一桩命案本不应惊动他,可杨晞命李超靖指明找他,可见事情不简单,便打发走洛蔚宁,把杨晞留下来。


    去往开封府的路上,秦渡给杨晞腾出一匹马,两人骑着马并排而行。


    “巺子可是发现了什么?”秦渡问。


    走在最前面的是开封府捕快,人多耳杂,杨晞不愿多说。但方才禁军搜挖首级空档,她从秦渡口中了解到,负责那一带巡逻的禁军,除了洛蔚宁的几个下属,还有天武军的禁军,而这段时日把守城门的禁军也都是天武军营里的。


    于是道:“死者可能是一名将士,此事非同小可。姑父要不请一趟天武军的将军?”


    “安顺天?”


    杨晞点了下头,目光坚定。


    天武军隶属三衙中的殿前司,将军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安顺天。殿前司乃高党势力,杨晞怀疑唐风是被天武军残杀的,安顺天不可能不知晓此事!


    开封府验尸房。


    蓄着黑须的老仵作和徒弟正在验无头尸。屋内两边点着几盏油灯,整个屋子如白昼般明亮。


    听闻死者可能是将士,开封府不敢怠慢,推官也赶到验尸房,和杨晞、秦渡一同站在旁边,等候仵作的结果。


    老仵作戴着手套,拿着工具,绕在尸体周围,一边检验一边报唱,小仵作拿着纸笔在旁边记录。


    “死者右腿、左肩各有伤痕一处、后背伤痕二处。”


    “胸前衣衫破损,口子平整”


    “衣衫破口处对应有伤口,上阔长,内狭窄,乃尖刃所伤。”


    “伤口有血汁,皮肉卷缩,断为坚硬物剔伤致死,死前与凶手有打斗。”


    老仵作又触碰了尸首分离的颈部,认真观察,道:“颈部与首级断开处,皮肉不紧缩,无血迹,色白,断为死后被割下首级。” (1)


    这检验结果,果然与杨晞初步的猜测吻合。


    她思忖着,问仵作:“可验出是何种凶器所伤?”


    此时老仵作已验完尸,走到他们面前,恭敬道:“依老夫所见,十之八九是剑伤。”


    杨晞和秦渡狐疑地对视一眼。


    正在这时候,验尸房大门打开,禁军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安顺天走进来,风尘仆仆的。


    “安帅来了。”秦渡首先迎上前打招呼。


    安顺天拱手,故作镇定道:“步帅深夜相邀,想来是有大事,岂敢怠慢?”


    接着,他就走到尸体旁边,看了片刻,道:“杨医官怀疑死者是军中将士?”


    秦渡托人给安顺天传话说得明白,杨晞当时与巡逻的禁军在一起,偶然卷入此事,便赶在仵作到来前初步查看,得此结论。加上神卫军交班后,该地就由天武军负责,身为天武军将军,安顺天想推辞不来也说不过去了。


    杨晞一脸恭谨有礼,把关于死者衣服质地华丽和手上厚茧的事实告诉他。然后装作目无焦点,其实悄悄观察对方的反应。


    却见安顺天匆匆看了一眼尸体,很快挪开视线,反驳道:“近来也没听闻有禁军失踪,且京中也有富家子弟爱舞刀弄枪,不一定是将士!”


    “安帅所言极是,杨晞也只是猜测。”杨晞说话间,看了一眼安顺天挂在腰间的佩剑,试探性道,“仵作方才也说了,死者的致命伤口极大可能是剑刺,说不定是江湖仇杀。”


    军队多用刀、枪,用剑者多为江湖侠士。


    说到“剑刺”二字,果然见安顺天握紧了腰间的剑柄,然后润了润喉,故作沉思,踱着步子离开尸体旁,道:“如今首级还没找到,还不能确认死者身份。无论他是军队将士,还是江湖人士,凶案发生在汴京城里,都得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免得人心惶惶的。”


    秦渡也道:“当务之急是找到首级。”


    安顺天承诺道:“明日我便安排将士协助开封府全城搜索,挖地三尺也要把首级找出来!”


    杨晞、秦渡和安顺天、在开封府前分别。


    深夜的汴京街道空荡荡的,两个更夫路过,哐当哐当地敲着铜锣,扯着嗓子报上三更时分。


    秦渡和杨晞各骑一马,护送她回杨府。


    “你让姑父请安顺天到开封府,不仅仅因为他是天武军将领吧?” 秦渡看着杨晞,眼眸流露出欣赏。


    杨晞平静道:“我知道死者的身份。”


    “哦?”秦渡神色疑惑。


    “北方探子传信回来,说高党瞒报参州兵败之事,把责任推给唐家军。唐老将军派了儿子唐风秘密回京揭发,本来初五能到,可今天已经初九了,却还没有唐少将军的消息。”


    “什么!”秦渡大惊失色,紧紧勒住了缰绳,“所以死者是唐风?”


    他满脸震撼,难以置信。


    杨晞也勒停了马,眺望远方,叹了口气,避重就轻地道:“以前我与长宁郡主相熟,知她喜爱樱花。今日我见死者衣袖绣有樱花,或许是唐少将军爱屋及乌所为。事情哪有这么巧合,唐少将军该到没到,却出现了一具尸体,衣上碰巧绣了樱花……”


    秦渡的脸像乌云密布,黑压压的,好久才从震撼中缓过来,满腔愤懑地道:“高党人实在歹毒至极。唐家四代为军,镇守北境保大周安稳,他们竟敢对唐家的人如此凶残!唐风他还是长公主女婿,他们也敢!”


    “我猜唐风回到汴京的时候,碰巧是天武军守城门。为了阻止他入宫面圣,不惜痛下杀手。普通士兵又怎敢刺杀郡马?至少是将官级别所为。我怀疑安顺天知道此事,所以才请姑父将他邀过来,查探一番。”


    “那你方才可发现可疑的?”


    接着,杨晞将方才安顺天看尸体时候心虚的样子,努力反驳死者是军队将士,以及她故意提及杀害死者的凶器是剑的时候,安顺天心虚之下,突然握紧腰间佩剑,种种可疑迹象。


    “一开始我也没想过是安顺天亲自所为,可当看到他做贼心虚,握着佩剑,我现在怀疑人就是他杀的。”


    秦渡叹息道:“唐风秘密回京,如今身首异处,京中也没人知晓,死者身份暂且不宜声张。我回去就给唐老将军传密信,让他派人进京。”


    杨晞点头,犹豫了一会,又道:“让长宁郡主回来吧!高党连唐少将军都敢杀,难保不会对他人下手。况且官家宠信高党,即便那人能活着进宫,唐风之死也未必受官家重视。只有长宁郡主回来,以宗室身份施压,方能有解。”


    秦渡不断颔首,对侄女儿缜密的心思愈发满意,“还是巺子思虑周全,那便让长宁郡主回来一趟吧。”


    第35章  蹴鞠


    ◎是成德公主钦点了你们◎


    杨晞深夜回到杨府,沐浴一番,洗却满身疲惫后,躺在阔大的架子床上。


    屋里昏暗,只有透过窗户洒进来的些许朦胧月光。她被子盖到胸口,轻轻抓着被子边缘,睁眼看着床帐,目无焦点,神色怆然。


    “原来在你心里,我竟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你最爱的还是你的复仇大业。杨晞,你的心好冷!”


    那是盛榕成亲前的一个深夜,她们约在河边见面,盛榕满脸泪水地痛斥她。这句话杨晞至今还记忆犹新,像用刀子烙在心上。


    是她为了复仇先放弃这段感情,盛榕才死心嫁给唐风的,她对不起盛榕。所以当看到唐风为她采摘樱花,那宠溺的模样,才淡了负罪感,慰藉不已。


    盛榕终于找到一个既能全心全意爱她,又能光明正大在一起的人了。


    可是,唐风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死了,还死得如此惨烈?


    盛榕收到消息后,会不会很难过?


    她回来以后,她们重新见面,又是一副什么样的光景?


    盛榕出身宗室,迫于家族压力成亲,了了长辈心愿,如今丈夫也去世了,仿佛再也没有力量阻碍她们在一起,她们还会重新开始吗?


    唐风尸骨未寒,杨晞知道冒出这样的想法,太寡廉鲜耻了。可盛榕将要回来,这是她必须正视的问题。


    该扪心自问,是否还喜欢盛榕?


    她阖上双眸,可首先冒出脑海的记忆却是今夜下山的路上,她被洛蔚宁圈在怀里,抬起头,黑暗中,洛蔚宁拨弄她的发丝,含着温和的笑,一双眼睛明亮如星,缱绻多情。


    她缓缓睁开眼睛,叹了口气。什么时候,洛蔚宁也变得像盛榕一样,随时都会进入她的想象了?


    接下来的日子,汴京城到处充满禁军的身影,从河边到山上,内城到外城,他们到处搜挖,寻找尸体的首级。过了两天,首级没找到,却在外城河边打捞起一具尸体,衣着如无头尸一样,黑裤、白衫,可在水里浸泡多时,早已面目全非,同样辨别不了身份。


    杨晞听闻消息后,很确定此死者和无头尸是一块被害的,大概是随从,更加确定了无头尸就是唐风。


    她迅速给向从天汇报此事,在向从天吩咐下,派暗府的护卫枕流漱石潜伏在安顺天周围,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找到首级的线索。


    这边尽忠报国的将门之子身首异处,那厢,皇帝正在宫里其乐融融地举行家宴。


    大殿内,皇帝赵建和皇后坐在殿上,殿下是众多妃子和成年的皇子公主,位置越靠近殿上,地位越重要。


    赵建四十来岁,穿着一袭淡黄色的曲领方心便服。身材偏瘦,束发戴银冠,相貌斯文风流,唇上和下巴蓄着一圈黑胡子。


    他捋了捋胡子,微笑道:“如今大周精锐之师已攻破参州,收复北疆指日可待,实乃汉家盛事。有赤山路八州作屏障,从此以后大周便不愁北方铁骑南下了。”


    坐在殿下左排最前面的是王贵妃,年始四十,姿容艳绝,衣饰华贵,为人机敏有野心,首先笑盈盈地谄媚起来,“恭喜官家,这赤山路落入北方部落上百年,大周几代先祖也未能收复,官家却能了了先人夙愿,为汉家收复国土,真乃雄才大略,日后青史上定能与汉武唐宗并列。”


    王贵妃的谄媚之辞虽然夸张无比,还把赵建与汉武帝、唐太宗相提并论,可君王哪有不爱受人称颂的?王贵妃正是吃准了赵建狂妄自大的心理。


    赵建听后,心里果然无比欢喜。


    皇后以及一些正直的妃子、公主、皇子却忍不住在心里唾弃王贵妃。


    赵淑瑞坐在王贵妃身边,轻笑一下,道:“在座都乃当世之人,贵妃娘子为何迫不及待谈论青史了?”


    顿时,殿内鸦雀无声,王贵妃脸都涨红了,恨得牙痒痒的,藏在几案下的手握成了拳。


    而一些妃子、公主、皇子忍不住掩着嘴,差点笑了出来。


    大家都知道赵淑瑞独得官家宠爱,唯有她方能治一治王贵妃。方才那一番话,听起来平静,实质笑里藏刀,言下之意不正是批评王贵妃诅咒皇帝死吗?


    赵建本来飘飘然的,但听女儿这么一说,觉得也有道理,皱了皱眉,严肃道:“贵妃失言了,朕又怎能与千古大帝相提并论?”


    王贵妃赔着笑道:“是妾身失言了,官家恕罪。”


    对于赵淑瑞怼了王贵妃,虽然解气,可皇后却不认可她主动挑事的行径,怕将来招致王贵妃报复,于是双手举起杯,端庄贤惠,打圆场道:“无论如何,收复国土是头等喜事,我们都敬官家一杯。”


    妃子、公主、皇子旋即跟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赵建搁下酒杯,沉吟片刻,又道:“虽然我军收复了参州,可北方慕容氏逐渐统一,对此地也是虎视眈眈,难保不会加入争夺,也是个大问题。”


    王贵妃朝对面的秦王使了个眼色。


    秦王赵玮长相像足了赵建,瘦削、斯文,看起来文质彬彬,风流潇洒的。他接到母亲的眼色,思虑片刻,然后侃侃而谈,“慕容氏立国方五年,多年征战,早已兵疲马倦,穷困交加。孩儿认为只要每年给他们许以好处,便可稳住边境。”


    赵建连连颔首,十分满意,“玮儿倒是与朕想到一块去了。大周与顺国建交,明年正旦顺国就要派遣使者来汴京朝贺,那你再说说,该安排什么表演迎接顺国使者?”


    每年正旦,大周皇帝都会在宫里举行大朝,各国使者出席,期间会有歌舞杂剧表演。顺国使者初次来京,赵建自是想专门为他们安排一场表演。


    秦王听闻父亲特意让自己献策,脸上难掩骄傲,昂起了下巴,露出清朗的笑容,道:“既然顺国对赤山虎视眈眈,那我们何不在朝会上安排精锐的禁军比武、表演神臂弓,以达到震慑作用。”


    赵建嘴角翘起,笑容都堆起了,“此提议好!”


    赵淑瑞和皇后思忖了起来,魏王坐在殿下右排之首,神色着急,犹豫了一会,拱手道:“爹爹,孩儿以为不妥!”


    赵建眉头一皱,略有不满,“哦?那魏王有何看法?”


    魏王没出阁前处事小心谨慎,不争不抢,从不议论朝政,家宴上也只安静地旁听。如今出仕开封府不到一年,就学会如此强硬地驳斥赵建的想法了,难免让赵建不快。


    魏王也知赵建不喜他,遂更加恭谨,站起来,垂首拱手道:“顺国虽然对赤山八州虎视眈眈,可毕竟也派出使者朝贺,说不定有和睦之意。正旦乃新年伊始,本该喜气洋洋的,练兵、表演武器,有挑衅意味,孩儿以为既不合礼仪,也不吉利。如果能出一个表演,既能展现大周将士的精神,又不至于伤了和气,就最好不过了。”


    赵建想了想,忽然恼了,“那你倒是说说表演什么,别光反驳,不解决!”


    魏王还没想到,垂首沉默着。


    殿内众人都凝神思索起来。


    赵淑瑞恍然想起,笑道:“爹爹酷爱蹴鞠,不如就让禁军表演蹴鞠吧!”


    霎时,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笑着认同。赵建捋着胡子呵呵笑道:“好极!好极!还是朕的淑瑞聪明,那便让禁军表演蹴鞠吧!”


    周朝蹴鞠盛行,是一项自平民到皇室都喜爱的娱乐。以往大朝都有蹴鞠表演,但都由宫廷蹴鞠师负责,今年换作禁军也无妨。


    “那由哪支禁军表演呢?”赵建思忖着问。


    王贵妃很快看清了形势,赵建爱蹴鞠,在正旦带领蹴鞠比赛的禁军,一定能入他法眼,少不了封赏和重用,正是个扶植党羽的大好时机,于是赶紧向秦王使眼色。


    秦王想了想,便提出让隶属殿前司的步军天武军表演。


    只要是禁军,赵建都无所谓,爽快地答应了。


    赵淑瑞忽然想起洛蔚宁在神卫军,遂道:“不如从两卫禁军各挑一队,以神卫军对天武军,爹爹意下如何?”


    赵建点头,“也好。”


    赵淑瑞站起来,福了福身,又道:“淑瑞愿请缨负责神卫军蹴鞠比赛,还望爹爹答应。”


    王贵妃瞥了一眼赵淑瑞,凤眼露出诡异的光,心里纳闷起来,“这个赵淑瑞,为何对神卫军如此上心?”


    军队都是男儿之地,赵淑瑞身为公主却请缨和他们打成一片,皇后一听就觉得不合礼仪,赶忙劝阻。


    可是赵建经不住赵淑瑞的恳求,毫不介意,笑呵呵地答应了。


    最后由秦王负责天武军,赵淑瑞负责神卫军,两支禁军的比赛忽然变成了皇子与公主之间的较量。


    洛蔚宁和九个下属在望春门一带守门、巡逻,本来戍期为三个月,这日交班后,突然收到都头的消息,让他们回到南郊的军营里。


    洛蔚宁本以为迎接他们的是校场训练,可到了清晨,也没听见都头喊人集合。他们在营房里干坐,直到日上三竿时,才被召集到校场上。


    左右厢第十军的士兵,一共五营,各营分作一方队,井然有序地排列着,营长站在方队首位。


    洛蔚宁在队伍中间,听着大家议论纷纷,一片嘈杂。她也纳闷不已,不知将有什么大事发生?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郑铭和军中好几个将官引着一个身着青色公服,手持拂尘的内侍款步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内侍。


    此人是入内内侍省副都知,官家身边的人,此次来传口谕。


    走到禁军队列前,都虞候摆手让大伙肃静下来,副都知扬起阴柔的声音,道:“传官家口谕,神卫军右厢十军,即日起负责筹备蹴鞠队伍,于正旦大朝表演,不得有误!”


    闻言,大伙躁动起来,议论纷纷。


    都在讨论为什么突然让禁军在朝会上表演蹴鞠了?即便是禁军表演蹴鞠,为什么选中神卫军,还偏偏指明让右厢十军?


    疑惑归疑惑,政治嗅觉敏感的人都心思雀跃,高兴起来。这无疑是一个攒军功的好机会。在大朝会蹴鞠比赛,若能得胜,不升迁也有重赏。


    秦扬也难掩喜悦,高声发问:“神卫军左右厢二十军,官家为何偏偏选中我们?”


    副都知脾气极好,笑了笑,道:“那你们还得谢谢成德公主。官家让禁军表演蹴鞠,迎接顺国使者,本来只选天武军,是成德公主钦点了你们。”


    一卫禁军将近五万人,与天武军比赛只出一小队,若让五万将士组队比赛,再选出一小队,未免扰乱军队。赵淑瑞便和秦王商量,在神卫军和天武军里各挑一军,由士兵私下组队,逐轮淘汰,最后胜出者将在正旦朝会比赛。


    这一解释,大伙就更费解了,成德公主为何偏偏挑中神卫军?


    可副都知也揣测不了公主的心思,于是大家都绕过这个疑问,顾着高兴去了。


    副都知在神卫营逗留一天,让大家组好队,把名单交上来,他拿回去给成德公主。过不了多久,成德公主便要带着宫廷优秀的蹴鞠师亲赴军营,指点训练。


    消息如火药,在大伙中炸开了,众人无不满脸激动、兴奋。


    成德公主倾国倾城,才华出众,汴京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佳人。非但青睐于他们神卫军,还入住军营指挥他们蹴鞠,可谓几辈子修来的荣幸!


    大伙积极组队,纷纷到各自都头那儿报名。


    洛蔚宁却静静立在一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拧着眉头思索起来,喃喃自语:“成德公主钦点神卫军,该不会是因为我吧?”


    话说出口,她又觉得自己未免太自恋了?


    一个小兵,何德何能影响了公主的决定?


    李家兄弟跑到她身边,脸上仍兴奋未消。


    “宁哥,你怎么还不报名?”李超靖问。


    李超广也道:“机会千载难逢,就算得不到官家青眼,在公主面前表现好,说不定能去公主府当个护卫!”


    洛蔚宁耸耸肩,摇了摇头,淡笑道:“我不太熟悉蹴鞠,就不凑热闹了。”


    蹴鞠比赛难免肢体碰撞,她一个女子,有暴露身份的危险。虽然杨晞教导过她要努力攒军功,带着下属升迁。可这次蹴鞠赛,她不参加也不影响下属,还是别贪这份军功了!


    第36章  情窦初开


    ◎她就去找杨晞,向她表明心意!◎


    为了迎接顺国使者,神卫军被钦点组建蹴鞠队,过不了多久,成德公主就要带着蹴鞠师入住军营,指导参赛士兵训练,实乃军中一大盛事。


    郑铭从校场划出一块地儿,带领下属们搭建几座蹴鞠毬门供训练,还在营房区域腾出一个院落,好好布置,作为公主的临时行宫。


    蹴鞠毬门两三天就搭建好了,大伙迫不及待训练起来。每都为一个整体,轮流训练,等到淘汰赛开始的时候,每都选十二名最优秀的士兵组队参赛。


    洛蔚宁和其他不参加蹴鞠队的士兵则负责站在毬门边上捡球,或者为队员呐喊助威,提振精神,日子真可谓清闲。


    可当清闲下来,她的思绪就会飘到杨晞身上,变得心情沮丧、闷闷不乐的。


    这日黄昏,她吃过饭后,坐在搭建在蹴鞠场边的看台上,双腿悬在平台外,摇呀晃呀的。


    蹴鞠毬门底下,还有许多士兵在训练,欢呼声此起彼伏。


    她目眺远方,空阔的校场外,是晚霞染红的天际。


    神色若有所思,目光盈满忧伤,脑海里又回想起几日前的一个梦境。


    那晚她牵着杨晞下山,分别后她回到军营休息,做了一个梦,梦里回到了蜿蜒的山路,杨晞脚下打滑后,她把对方抱在怀里,四目相对。


    月光洒下,夜色半明半暗,染上了旖旎的气氛,映得杨晞的面容更为娇柔,几根发丝乱洒在额角,她情不自禁地撩拨她的发丝。


    杨晞桃眼含情脉脉,风情万种的微笑,粉唇微张,“阿宁。”


    洛蔚宁目光痴迷,几乎要屏住呼吸,嘶哑道:“巺子。”


    却见杨晞缓缓抬起双手,纤柔的十指捧着她的脸。她的目光落在两片粉色薄唇上,像有什么力量吸引着她,心跳快得出乎寻常,是她这辈子都没经历过的。


    她配合着对方,俯下脸,嘴唇贴了上去。


    “唔……”杨晞口腔发出浅声呢喃。


    洛蔚宁闭上眼睛,闻到对方腰间香囊散发出的清新的香草味,忍不住用力深吻,仿佛要把这香气全部攫取。她们不知什么时候吻到了路边的树下,杨晞背靠树干,她抵在她面前。


    持久的吻停下,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紊乱的气息。杨晞抓着她的手,放到衣带结上,水波荡漾的双眸望着她,热情而大胆,像是邀请……


    可就在这时候,她醒过来了!


    尽管过去了好几天,可梦里的旖旎总是萦绕脑海,洛蔚宁直想呼自己一巴掌。她和巺子都是女子,怎么能做这种梦亵渎她,简直无耻至极!可另一边,她又忍不住怀念梦里那个香甜的吻,想象自己是个男子,和巺子从在一起到成亲,各种美好的未来。


    两种矛盾的想法如排山倒海,涌进脑子,让她难受不已、备受煎熬。


    到了月上梢头的时候,她才浑浑噩噩地回到营房。


    这段日子蹴鞠训练都要排队轮流,每个都一天下来就练两个时辰,大伙都很清闲,精力过剩,还没歇下。有的在谈笑,有的在吹笛唱曲儿。


    洛蔚宁回到自己的床铺坐下,发现旁边的李超靖正侧躺在被窝里,手里拿着一本半薄的小书,看着书露出笑容,在洛蔚宁眼里,这笑得有点猥琐。


    但见大家都有活动,自己也不能先睡,便一手抓起了李超靖的书,道:“在看什么!”


    李超靖俨然是看到最激动处被打断,从被窝里弹起来,伸手夺回书,“宁哥我还没看完呢!”


    “让我看看又如何?”


    李超靖笑嘻嘻的,“不知道宁哥好不好这口?我这还有一本,给你!”


    说着,他从枕头下抽出另一本,与他手里那本同样大小、厚薄的。然后又躲回被窝看起来了。


    洛蔚宁疑惑地看了他两眼,又看了看小书封面,土黄色的纸上画着两个闺阁女子,在院子亭下,一人抚琴,一人喝酒欣赏,画风十分惬意。上写着“我見猶憐”几个黑色大字,是故事的名字。


    洛蔚宁无聊、痛苦纠结了几日,终于找到打发时间的玩意,便学着李超靖,躺回被窝,书举在脸上,迫不及待地翻开。


    小书图文并茂,一版两幅画,还有人物对话、故事介绍,是图画故事书。


    第一页讲述东晋南康公主得知驸马桓温在外宅养着俘虏回来的成汉公主,带着侍女,提着刀,誓要将李公主碎尸万段。


    洛蔚宁很快陷进了故事,不由得替那个还没出场的美人捏了把汗,赶紧翻下一页,没想到南康公主看到美人梳妆,一副惊艳到,呆若木鸡的样子。成汉公主哭着诉说国破家亡之苦,求南康公主杀了她。


    南康公主却把刀一扔,上前挽着成汉公主,说:“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


    洛蔚宁觉得有趣,格格笑了出声,竟不知道这一笑像极了她方才看到的李超靖的“猥琐”笑容。她心想,原来这就是“我见犹怜”的成语典故。


    又继续往下翻,南康公主把成汉公主接回公主府,两人花前月下。洛蔚宁越看越古怪,感觉图画画风、人物对话愈发暧昧。心怦然直跳,脸颊滚烫,犹豫了一会,翻下一页。


    刹那间,她倒抽了口气,脸上覆上阴霾,啪地把书一合。


    方才那一页,两版都是南康公主和成汉公主,两个女子,行云雨之事的“淫秽”图画。


    她咬牙切齿地道:“李超靖!”


    李超靖从故事中抽离出来,诧异道:“怎么了,宁哥?”


    “你给我看的什么书!”说罢,她把书甩到李超靖的脸蛋。


    李超靖拿着书,一脸愕然,又无辜。


    “你竟然给我看这种书!”


    “啊?”李超靖有点意外,他也知道并非所有男人都爱看女女之爱,可传遍了整个营房,不看的也只是还回来,从没有人像宁哥这么大反应。


    忍不住问:“两个美娇娘在一起,看着不高兴吗?”


    洛蔚宁咬着牙,憋着一口气,脸都张红了,竟无言以对。好像他说得也有道理,她其实还挺想看下去的,只不过被两个女子惊世骇俗的行为惊到了。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怒气消散了一半,反问李超靖,“所以……天底下,两个女子真的可以这样?”


    李超靖爆笑如雷,扶着洛蔚宁的肩膀笑弯了腰,原来宁哥生气的点在此,“宁哥你好纯情啊,哈哈……”


    洛蔚宁好一顿尴尬,脸红耳赤,气得上气不接下气。


    李超靖笑归笑,但也好人做到底,赶紧给他纯情的宁哥科普了自古以来,人们不仅有男女之爱,也有男男之爱,所以女子之间相爱便也不奇怪了!


    最后把书塞回她手中,鼓励她大胆看。


    洛蔚宁躲回被窝,红着脸,犹豫了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打开小书,把故事看完了。这本《我见犹怜》是后人根据南康公主和成汉公主的故事展开联想,杜撰的情色插画故事。


    两个女子一同生活在后宅里,背着相公桓温在后宅私通,还约好一同出游赏雪。南康公主对成汉公主呵护备至,后者怀孕后,她请了最好的大夫悉心照料,奈何天公不作美,成汉公主最后小产而死,香消玉殒!


    洛蔚宁看到结局差点哇的哭了出来!


    待到大伙都睡下了,营房安静下来,洛蔚宁把书藏回枕下,平躺着。


    将近深秋时节,夜晚有风灌进营房,她感到微冷,拉高被子盖到胸口处。盯着屋顶的横梁,开始思索自己对杨晞的感情,是不是也像插画故事中,南康公主和成汉公主一样?


    若非产生了男女之爱,她又为什么会梦到和巺子亲吻?


    多日来困扰心头的烦恼,在今夜竟被一个插画故事解决了。她露出轻松的笑容,心想,原来自己对杨晞的渴望是正常的,自古至今,不止她一人!


    接下来两天,洛蔚宁在毬门边帮忙捡球,一直傻傻地笑。满脑子不是“原来两个女子之间也可以产生爱情。”就是“原来我也可以喜欢巺子。”


    训练结束后,她又一个人坐在看台上,双腿悬在台下,看着天边的晚霞,再度陷入思索。


    李超靖走到看台下,两掌撑着看台腾起来,坐到她身边,笑洋洋地道:“宁哥,在想杨教授吗?”


    洛蔚宁默不作声,算是默认了。


    “过两天就休沐,去找她呗!”


    洛蔚宁沉默片刻,忽然悠悠地道:“阿靖,你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吗?”


    李超靖偏起头,想了想,忽然怅然若失起来,道:“知道呀!喜欢一个人呢,就是即便再忙再累,也要偷得空闲去想她;只要想到她,心里就高兴,情不自禁就想笑。每天都想见到她,纵使世间女子千千万,我却只想对她一人好。”


    纵使世间女子千千万,我却只想对她一人好!


    这句话击中了洛蔚宁心坎,这不正是她对巺子的感觉么?


    接着,李超靖感怀身世,说起十四岁那年的往事。


    他家住在汴京狭窄的巷子,隔了一条街的对面楼上,住着一个比他年长几岁的娘子,每日夜出早归。她衣着华美,涂脂抹粉,在当时他的世界里,像天仙般存在。每日晚上他就站在屋门外,等她出门,只为与她攀谈几句。后来两人熟悉了,只要娘亲做了好吃的,他都会送到对面。


    只可惜当他想要表明心意的时候,那个娘子就消失不见了。


    他为此伤心了好几个月。后来听爹娘说,娘子是个唱曲的艺伎,被一个富商看中,做小妾去了。


    如今提起,李超靖仍喟叹不绝,泫然欲泣,“要是当时我早点表明心意,她就不会消失不见了。”


    “可你当时只有十四。”


    “只要我恳求爹娘,十四也可以娶妻的!” 李超靖肯定道。


    他叹了口气,又继续道:“兄弟把故事告诉你,只是希望宁哥不要瞻前顾后,犹犹豫豫的。虽然你和杨教授出身云泥之别,但你武艺高强,前途无量,说不定哪天当将军了。人家也到婚配年纪了,你不趁早告诉她,她就要嫁人了。若你告诉她,万一她属意于你,愿意等你升迁了再成亲呢?”


    洛蔚宁听得心悦诚服,恍然大悟,当下有了决定。


    等过几天休沐,她就去找杨晞,向她表明心意!


    第37章  一捧真心遭冷遇


    ◎一巴掌打在洛蔚宁的脸上◎


    夕阳西下,一辆马车从大内东华门驶出,沿着大路辘辘而去。


    杨晞和暗香坐在宽敞的车内,车帘半掩,可以瞧见街上人来人往,商贩云集,叫卖声和谈话声嘈杂热闹。


    十几个禁军气势汹汹地穿过街道,这是她们一路上看到的第三批禁军了,大概都是搜查无头尸首级的。


    暗香纳闷道:“这些禁军都已经搜了十几天,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


    杨晞脸上云淡风气,道:“不过贼喊捉贼。只在外面搜,却不进里面,明显是不想搜出来?”


    暗香大惑不解,拧着眉头思索起来,堂主的话怎么云里雾里的,什么外面里面的?


    两人乘马车直奔为善堂,刚踏入暗府,就见枕流候在内堂,焦急地迎上来道:“堂主,查到了!”


    杨晞踏上台阶,坐回榻上,神色波澜不惊:“在哪了?”


    枕流道:“堂主当真料事如神,果然是安顺天干的,而且还真是藏在安顺天的外宅。”


    杨晞若有所思起来,划过一抹了然的笑。


    搜查首级事宜由开封府牵头,天武军负责。自从她听闻天武军只在山上、河边等外头空地搜查,不搜私人院落的时候,就开始怀疑安顺天把首级藏在了后院。令探子调查安顺天的宅院,果真查出外城西郊有一处外宅,畜养着一群男女妓,安顺天每旬有三四天会留宿那儿。


    安府正宅守卫众多,杨晞不敢派人擅自潜入,且考量到人敬鬼神,把一个首级藏在自家院子有坏风水,于是让枕流漱石潜入外宅打探一番。


    那夜,趁着安顺天没到外宅,枕流漱石一袭黑衣,蒙面,潜入了外宅。


    当时已过了三更,屋内都灭了灯,院子静悄悄的。枕流腰间挂着佩剑,而漱石背着弓箭,腰间佩剑。他们脚步轻盈攀上屋顶,两道黑影快速窜动在屋瓦上。


    院子长廊里有两个家丁提着灯笼走过,他们立即停下脚步,躲到屋脊另一边,只探出半个脑袋,看着家丁离开后方跳下院子。


    整个外宅足有方圆八、九丈,院子一重又一重的,足有十几个,两人逐个搜查。


    最后走到一处暂时无人居住,颇为荒凉的小院子,首先入目的是一棵高大柳树。


    再仔细环顾一圈,枕流的目光忽然落在一棵低矮的桃树上。桃树长约尺许,枝叶稀疏,明显是新栽种的,底下的土壤,草还没长到一寸。


    他狐疑地走向桃树,愈发觉得可疑。这是宅子里唯一一棵桃树,桃木乃镇魂之物,他几乎确定首级藏于下面,抽出靴中匕首,先把泥土表层一块一块地挖起来,保持表层泥土平整。


    挖了差不多三尺深,就看到一只木匣子,大小刚好能容纳人的首级。


    他取出木匣子,放在地上,深呼了口气,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打开,果然见一人头藏在里面。首级黑发凌乱,双眼紧闭,时值寒冷的深秋且藏于地底,仍未开始腐烂,表皮一片苍白,瘆人得很。


    可以看出这是一名年轻男子,与堂主猜测的唐家军少将吻合。


    立即合上匣子,把首级藏回去,掩埋好,再把一块块表层土坯放回去,不露半点挖掘过的痕迹。


    听完这一过程,杨晞虽然是意料之中,却还是忍不住喟叹。


    思虑过后,对枕流道:“此事暂不宜打草惊蛇,这两个月得辛苦你们守在那宅子外了,若安顺天挪动了首级,记得留意着。”


    “是,堂主!”枕流领命而去。


    神卫军营又迎来了休沐,这次休沐后,成德公主就要入营指导蹴鞠训练,大伙全副精力就都得投入到蹴鞠中去了。


    洛蔚宁和李家兄弟商量好向杨晞表明心意的计划,第二天清早就穿上了一身没穿过几次,近乎崭新的灰白色短褐,黑发束得整齐,横贯一支银簪,腰间还戴上一只香草气味的香囊,打扮得光鲜整洁。


    在铜镜前站立了许久,满心期待地走出了房间,高兴得哼起了曲儿。


    院子里,奶奶正在扫地,洛宝宝正在挥斧头劈柴。


    她欢声道:“奶奶、宝宝,我要出去玩了!”


    只是漫不经心地通知一声,然后蹦跳着朝院子门口走去了。洛奶奶和洛宝宝目光惊诧,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动作。


    打扮得如此光鲜,腰间还系着锦绣香囊,一经过,整个空气都是香草味,很难不吸引人注意。


    洛蔚宁什么时候学会这么捯饬自己了?


    洛奶奶反应过后,急急脚走到门外,高声吩咐,“早点回来呀,阿宁!”


    不见回音,人影儿都没了!


    “阿宁跟谁玩去了?”洛奶奶边走回院子,边疑惑道。


    洛宝宝摇了摇头,揣测起来,女为悦己者容……忽然惊恐道:“该不会有喜欢的人了?”


    洛蔚宁直奔为善堂,果然杨晞也在那儿。她磨磨嘴皮子,又留了下来。杨晞在看诊房接待病患,她在院子里切药材,各司其职,其乐融融的。


    晌午两人一起在为善堂用了午饭,到下午酉时,杨晞关上看诊房大门,往大门走去。


    洛蔚宁赶紧跟在她身边,道:“你要回家了吗?”


    杨晞淡淡地看了一眼身边的跟屁虫,微笑道:“嗯,你也回去吧!”


    “我碰巧要去城里置办点东西。天色还早着,要不咱们逛逛?”


    此时,两人已经走出了为善堂大门,在外头驻足。


    杨晞看着空阔的大路,以及染红了天边的夕阳晚霞,心里划过一些迟疑。她告诉过自己,不能再与洛蔚宁纠缠不清。可忽然想到秦扬也好久没来找她了。但凡休沐,她白天在为善堂看诊,傍晚回杨府,秦扬便偶尔去杨府,邀她一起逛夜市。


    不想见到秦扬,于是答应了洛蔚宁的邀请。


    两人共坐杨府的马车来到城区最热闹的街道。


    夜幕降临下来,街上华灯初上,灯影幢幢,游人密集,一片热闹喧哗的景象。


    时值寒凉的深秋,街边多了许多烧烤类的小吃,一路的烟火和香味。洛蔚宁握着两窜烤鱼,边吃边走,沾了满嘴唇孜然粉,红得滴血似的。


    “你真的不要尝尝吗?”边吃边问杨晞。


    杨晞偏头看她吃得欢的模样,竟然觉得有些可爱,不由得扬了扬嘴角。其实她也想馋烤鱼,但自小的教养告诉她,不能边走路边吃东西,尤其是会伤及形象的食物。


    洛蔚宁分明见她眼馋地看着烤鱼,动作浅浅地咽了口唾沫,又收回目光,故作矜持地说:“不了。”


    她忽然理解,立即找了附近一家饮子铺,坐下来,把烤鱼给她,然后去买饮子。


    不消一会,店小二捧着托盘回到座位,上面盛着两碗膏状甜品,清澈透明,洒了几点红色玫瑰花瓣,看起来就很可口。


    这是洛蔚宁点的荔枝膏。


    “这个时节,竟然还有荔枝?”洛蔚宁一脸惊讶对杨晞说。


    杨晞刚吃完鱼,用巾帕擦了几下唇边,忍不住好笑,说:“你倒是天真,当真以为荔枝膏是用荔枝做的?”


    “那是什么做的?”


    杨晞又再耐心解释,汴京地处中原腹地,与荔枝的产地相距遥远,即便是水运,也要近一个月才能到。荔枝靠着冰冻运上开封,也卖得十分昂贵,一般老百姓还买不着,但又馋荔枝的美味。


    聪明的厨子便用乌梅、砂仁、肉桂、生姜和丁香一同熬制,成了荔枝膏。


    洛蔚宁怀疑地舀起一匙送进嘴里,轻轻咬了咬,香甜的滋味盈满口腔,还真是荔枝的味道,眼睛都亮了,赞不绝口。


    “真是神奇!你也赶紧吃。”


    杨晞点了点头,也舀起一汤匙品尝。


    洛蔚宁目不转睛地盯着杨晞的反应,紧张又忐忐,不确定对方是否还喜欢荔枝。


    方才点饮子的时候,看到荔枝膏,记忆忽然就回到了七岁那年。巺子赠她玉璜第二天,她就在自家荔枝树上摘了一束送到章府门外,亲手交给她,看着她尝完一颗后那惊艳的模样,小小的洛蔚宁,整颗心都亮了!


    “喜欢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嗯,不过与鲜果的味差别蛮大的,要是能吃上鲜果就好了!”


    不经意的一句话,洛蔚宁却暗暗记在心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从饮子铺离开后,洛蔚宁带着杨晞走到一片远离街区的河边。河边植着成排的杨柳,靠近石板路,仅有路边远远挂着的灯笼,四周晦暗不明。


    两人立在柳树下,杨晞不解道:“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洛蔚宁兴奋又忐忑地望着河对面,道:“一会你就知道了。”


    果然,过了良久,只听见“咻”的一声从河对面响起,一枚烟花划破天际,砰……地炸开在夜空,开出绚烂的花。


    路上行人都被吸引了目光,纷纷喊:“是烟花!”


    他们纷纷驻足抬头观望。


    烟花陆续不断地在夜空绽放,明亮绚烂,光彩夺人,几乎点燃了整个夜空。


    杨晞抬头看着,被惊艳到,脸上难掩喜悦的笑容。


    洛蔚宁偏过头看她,朝思暮想的容颜,在烟花的映照下忽明忽暗。看着她开心地笑,就觉得心满意足。


    眼眸染上情愫,忽然浅声道:“巺子。”


    头一次听见洛蔚宁喊自己小名,杨晞怔住了。


    “这烟花是我为你准备的,你可喜欢?”


    杨晞看向她,划过一丝无奈。仿佛猜到洛蔚宁接下来要说什么,但又不知怎么回应,一时无措。


    河对面空阔的草地上,李超广在手忙脚乱放烟花,李超靖在旁边点亮了两个约莫三尺高的大孔明灯,一手提一只,有点架不住。


    焦急地朝李超广道:“快过来帮忙!”


    李超广小跑过去,接过一只孔明灯,把写有情诗的一面转向对面。


    兄弟俩对视一眼,笑洋洋的。


    李超靖道:“宁哥,接下来就靠你自己了!”


    说罢,兄弟两放开手中的孔明灯,乘着风,孔明灯飞升到夜空。


    那边,洛蔚宁和杨晞仍沉默不语,忽然听见有人大喊:“好大的孔明灯!”


    她们不约而同抬头看去,烟花映衬下,河对岸缓缓升起两只大孔明灯,清晰可见灯纸上各写了一句话,“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洛蔚宁转身面对杨晞,温声道:“巺子,你看到了吗?”


    杨晞容颜低垂,睫毛颤动了两下,心情变得更为沉重,忽然挤出一抹苦笑,“你懂自己在干什么吗?”


    洛蔚宁有点慌,却维持冷静,继续把打过腹稿的话说出来,“巺子是除了奶奶和宝宝,对我最好的人了。在军营的日子,我每天每夜无不在想你,后来才明白,原来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我怕我再不告诉你就来不及了。”


    “我答应你,从今往后只待你一人好,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你可愿意接受我?”


    杨晞抬头正视她,难受道:“阿宁,如果因为我对你好,你就喜欢,那不是真正的喜欢。这些事情你还不懂!”


    洛蔚宁再也冷静不住,双手扶着对方的肩膀,着急道:“我懂的!”


    “我和你妹妹、奶奶都是女子,你对我的喜欢,或许和喜欢她们是一样的!”


    “不一样的!巺子,你为何把我当小孩,不相信我?我可以证明给你看,我懂!”


    目光落在杨晞的两片薄唇,犹豫了一会,深吸了口气,仿佛豁出去一般,唇瓣贴了下去!


    猝不及防的吻,惊得杨晞睁大眼眸,几乎毫不犹豫地推开洛蔚宁。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一巴掌打在洛蔚宁的脸上。


    洛蔚宁懵了,呆立原地,看着杨晞失望、愤怒的目光,再也不复平素温和恬静的样子,她嘴唇张了张,终究说不出什么,决然地转身走了!


    洛蔚宁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好久才反应过来,半边脸传来火辣辣的痛,她抬手摸了摸。


    “咻……砰!”


    烟花的声音持续不断,这时候却变得分外响亮。


    她抬头看去,烟火仍灿烂盛开在夜空,孔明灯却远去天际。


    是不是把一切都搞砸了,巺子以后都不会理她了?


    她哽咽一下,抹了抹眼睛,竟沾了满手的湿润!


    第38章  公主莅军营


    ◎看着洛蔚宁喝上公主送的糖水◎


    休沐过后,洛蔚宁又重新回到军营,过上在毬门边上捡球的日子,整个人却浑浑噩噩,如同离了魂一般。


    不消几日,成德公主如期来到军营,营里的士兵整齐地排列在校场,参拜公主。公主赏赐了一些果品,到了用晡食的时候,每个士兵的碗里都多分了几块肉,大伙吃得高兴,对成德公主赞不绝口。


    “要是以后公主时不时来一趟就好了,那咱们就时不时能多吃几块肉!”


    “吃吃吃,就知道吃!”


    军营食堂里,洛蔚宁和李家兄弟坐在一块,安安静静地吃饭,听着隔壁桌子一个憨憨的胖子和同伴边吃边讨论。


    那同伴用筷子敲了敲胖子的碗边,提醒道:“这段日子就别只顾着吃,蹴鞠的时候好好表现,说不定得到公主的赏赐。我听说呀,公主会在营里住上两月,连杨教授也带来了。”


    听闻“杨教授”三个字,洛蔚宁的筷子尖停在碗边,也停下了咀嚼,含着满口饭,腮帮子鼓鼓的,想了想,很快又继续吃饭。


    李家兄弟明显捕捉到她一连串的反应,无不满脸同情。


    想起那晚他们放了孔明灯,烧完烟花后就过桥,想瞧瞧杨教授接受宁哥没有。却看见她一个人落寞地站在柳树下,抬起脸看夜空,不断地抹眼泪。


    这情景真让人揪心。


    李超靖润了润喉,说:“宁哥,你要不要跟胡都头说一声,也加入蹴鞠队,跟我们一起训练,正如人家所说,表现得好说不定能得公主赏赐。”


    李超广也憨笑附和,“对呀,宁哥,多干点事,就不用老想着不开心的了。”


    洛蔚宁搁下筷子,苦笑着点了点头,道“嗯,我会好好想想的。”


    就在这时候,胡都头来到他们面前,把洛蔚宁单独叫了出去。


    公主营房位于军署对面的一方小院子,院子正中是赵淑瑞起居的地方。


    此时赵淑瑞正坐在外间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本名册,边看着边翻页,面上平静无波。


    一会,璇玑走进来拱手道:“公主,洛蔚宁到了。”


    赵淑瑞搁下书,脸上扬起笑容,“快让他进来。”


    洛蔚宁走进来后,垂首,向赵淑瑞拱手道:“卑职洛蔚宁参见公主。”


    “阿宁,无需多礼。”


    洛蔚宁抬起头,脸上仍难掩忧伤的神色,只是表现得不明显。


    赵淑瑞没留意到她的反常,拿起手边的册子,问道:“阿宁,我看了报名参加蹴鞠队的名单,上面没有你的名字,为什么不报名?”


    洛蔚宁眼睑低垂,从容道:“回公主,卑职不熟悉蹴鞠,就没报名。”


    “不熟悉可以练习。这是一个建立军功的大好机会,人人都抢着参加,甚至许多人没有机会,你为何无动于衷?”赵淑瑞有点不解,也有点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还未等对方回答,又继续道:“阿宁,那天在望春门附近和你见面,你说过想好好待在军营,努力建立军功,我都记在心里。我为了你在官家面前推荐神卫军,你竟连机会也不争取。”


    语气嗔怪,甚至委屈了起来。


    洛蔚宁没想到公主竟当真因为自己的缘故才钦点神卫军,如今还毫不掩饰地告诉她,受宠若惊之下,赶紧跪了下来,“卑职有罪,不值得公主如此厚爱。”


    赵淑瑞赶紧过去扶起她,“阿宁你快起来,在我面前何必战战兢兢的,你知道我不会责怪你的。”


    洛蔚宁抬头看她,对方满脸宠爱,眼中秋水盈盈,像一座无形的山,压在她心上。


    “公主,其实阿宁也有话跟你说。”


    “嗯,你说。”


    只见洛蔚宁从衣襟掏出一枚珠钗,双手奉上给赵淑瑞,“这是公主曾经赠与阿宁的,上次在私宅归还,杀手突然冲出,您还来不及收回。这一次,总算有机会归还于你了。”


    既然她明白了女子间也能产生爱慕之意,便不能一面喜欢巺子,一面还留着公主的信物,遂在上次休沐,特意把发钗带回了军营。


    见洛蔚宁低着头,一股犟劲,憋得脸颊红晕散开,赵淑瑞划过无奈的笑,转身回榻上坐下。


    洛蔚宁半晌等不到回应,忍不住抬起头,发现公主盯着自己,一张倾城容颜,似笑非笑的,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公主。”


    “真是榆木脑袋!”赵淑瑞佯嗔道。


    赠钗有定情之意,换作旁人,巴不得藏起来,好生保管。洛蔚宁却还没开窍似的,上赶着归还,一时让她没辙。


    又道,“我可以收回发钗,可你得答应一件事。”


    “公主请说。”


    “参加蹴鞠比赛。我带了几位宫廷蹴鞠师到军营,既然你不熟悉,我便点一位专门指导你。”


    “这……”洛蔚宁犹豫起来。


    “洛蔚宁,我都做到这份上了,你还能辜负这番好意?”


    公主嗔怪的语气带着几分委屈,让洛蔚宁惭愧不已,感觉自己再推辞下去,非但不识好歹,更会伤了她的心,当下跪地谢恩,并把发钗归还了回去。


    夜晚,营房区域远远点着一个火盆,三三两两的士兵穿梭路上。


    洛蔚宁打探到杨晞是公主钦点的,随同入营的御医,与其他随公主来的女官住在一个院子。


    外面有护卫把守,她一个“男子”,未经院里的人允许,不得入内。


    她立在外面,目光穿过门口看进院子,眼神如望穿秋水一般,搜寻着杨晞的身影。


    “洛什长。”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洛蔚宁回头一看,原来是随杨晞一起来的太医局女学生暗香,脸上闪过笑容,拱手道:“暗香大夫。”


    暗香见她笑容苦涩,感受到她浑身的低气压,笑了笑,道:“你找杨教授吗?”


    “正是。麻烦您跟她说一声,我想见她一面,跟她赔不是。”


    赔不是?暗香眉头一蹙,不禁好奇起来,但也不多嘴问,爽快地答应了。


    洛蔚宁在原地等候,紧张得双手十指紧扣,来回踱步。


    可是过了一会,却还是暗香出来,对她说:“杨教授说她要歇下了,让你早点回去。”


    洛蔚宁一怔,脸上瞬间涌上落寞。


    暗香看她那求而不得的模样,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竟有点同情,她知道堂主下定决心的事很难改变,即便是身世显赫的盛郡主也不例外被放弃了。


    于是劝她早点回去,以免耗尽心力。


    第二日,洛蔚宁就加入到蹴鞠训练中去了。公主点了一个蹴鞠师专门指导她,大伙都看在眼里,仿佛猜到了蹴鞠表演为什么选神卫军,可谁也不敢议论半句。


    当晚洛蔚宁又去找杨晞,依然被别的理由打发了回去。第三晚再去一趟,听到暗香直接对她说:“杨教授说跟你没必要再单独见面了,洛什长请回吧!”


    那一刻,洛蔚宁感觉像被撕扯着,浑身发疼,眼眶一热,瞬间被水雾模糊了。


    接下来的日子,她把精力都放在蹴鞠上。除了参加集体训练,还在午后,晚上大家歇息的时候,一个人在蹴鞠场,不断地练习把球踢进毬门中间的风流眼,就像疯了一样,不让自己闲下一刻时间。


    这日午后,洛蔚宁和大伙一起在蹴鞠场上训练。她抬起腿,脚尖一下一下地顶着那颗皮革包裹的小圆球,从右脚传递到左脚,顶了几下,又传回右脚,最后奋力一踢,圆球斜斜地往上飞去,撞中风流眼旁的网上,进球不成,反弹回来,滚到场外。


    李超广捡起球,犹豫要不要抛回去。


    洛蔚宁整张脸被太阳晒得发红,嘴唇干裂,汗水不止地从额上落下来。她气喘吁吁,抬起衣袖擦了擦汗,对李超广命令:“阿广,把球给我!”


    李超广劝道:“宁哥,要不你歇会。”


    对方不发一言,脸色阴沉地盯着他。


    李超广以前从没见过洛蔚宁犟起来的样子,被她发怒的眼神盯得发憷,只好把球抛向她。


    她一手接住球,抛起,抬脚继续运球。


    不远处,赵淑瑞缓缓踱在看台上,身后跟着璇玑、一名女内侍以及负责指导洛蔚宁的宫廷蹴鞠师。


    “洛什长领悟力高,腿脚灵活,在蹴鞠上很有天赋,加上其人刻苦,只要再训练几天,定能顺利把球蹴进风流眼。”


    赵淑瑞的目光一直放在洛蔚宁身上,唇畔的弧度始终没下来过。这会听到蹴鞠师的汇报,满意地点了点头。


    蹴鞠师话锋一转,又道:“虽说刻苦是好事,不过这洛什长也太过用功了。午间不歇息,晚上把我打发走,一个人练到二更,如此下去恐会有损身体。”


    闻言,赵淑瑞的笑容敛住了,烟眉轻蹙。


    “如今球场上的洛什长,正是从晌午练到现在,已有两个时辰了。”


    “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我?”


    蹴鞠师听出公主的责怪之意,吓得垂首,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随后赵淑瑞命内侍把为洛蔚宁熬制的五鼎芝糖水(1)端来,往球场走去。


    球场边上看蹴鞠训练的士兵见到公主来,纷纷让出一条道,亲眼看着公主走向洛蔚宁。


    “阿宁!”


    洛蔚宁还在猛力踢球,俨然发泄,听闻公主的声音立即回过神来,停下动作。


    “卑职参见公主。”她拱着手,气喘吁吁地道。


    赵淑瑞不顾众目睽睽,把手上的巾帕塞进洛蔚宁手中,嗔怪道:“蹴鞠之事要紧,可身体更要紧。快擦擦汗,把这五鼎芝糖水喝了。”


    洛蔚宁尴尬地看了看周围人的目光,不好落了公主的面子,顺从地把巾帕擦在额上,跟着对方往球场边走去。


    气息逐渐平稳,却见公主捧起糖水递给她,微笑道:“这是我叮嘱府上厨子为你做的五鼎芝糖水,快喝了。”


    五鼎芝乃长于树上的白色木耳,比普通木耳稀罕,盛产于南方山林,素来是名贵补品。


    洛蔚宁看着浮在糖水中间,完全散开的五鼎芝,受宠若惊,又觉却之不恭,遂接过糖水,向公主谢恩,在一道温柔的目光注视下,一勺一勺地喝起来。


    糖水清甜不腻,生津止渴,喝下去后,有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其他士兵望着洛蔚宁喝上公主亲手送的糖水,独得恩宠,羡慕得眼都红了。


    李家兄弟双手抱在胸前,并排立在球场边,看着这一幕,也不由得啧啧称奇。


    “宁哥这桃花运也太旺了,长得好看果真不一样!”李超广惊叹道。


    李超靖笑了笑,心想,这不挺好的,有公主的宠爱,为什么还要为杨教授死去活来呢?


    晚上乘着月色,洛蔚宁又独自在球场上练习。


    初冬的寒风打在单薄瘦削的身体上,明明天气和昨夜一般,今夜却觉得尤其寒冷,未到二更就浑身乏力,只好早早回营房去了。


    天朦胧光的时候,营房里的人还睡着。她如往常一般醒来,却累得眼皮灌了铅似的,快要撑不开。眯着眼睛,撑着床,用尽浑身力气坐起来,迷迷糊糊勒上裹胸布,一股恶心的感觉闷在胸腹,吐也吐不出来,十分难受。


    还觉得身体发烫发冷,以掌覆上额头,一会,她认命地叹了口气。


    果然是病了!


    第39章  误解


    ◎不管你让我多难过,我都喜欢你!◎


    洛蔚宁烧得周身无力,几乎要站不起来,只好让李家兄弟给自己打来一盆水,湿了巾帕覆在额上,重新躺回床上。又吩咐他们帮忙向都头告假一天。可无论李家兄弟怎么规劝,就是不愿去看军医。


    此事很快惊动了成德公主,不过多久,就见公主带着人,心急如焚地来到营房。


    洛蔚宁躺在床上,身上裹了两张被子,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个头,脸色和嘴唇苍白如纸,一块湿水巾帕覆在额上。


    “阿宁,你还好吗?”赵淑瑞坐到床边,关切地问道。


    然后拿起洛蔚宁额上的巾帕,认真摸了摸巾帕,感觉巾帕像被火烘烤了一般烫。柳眉一蹙,赶紧把巾帕湿了水,拧起再次覆回洛蔚宁额上。


    而洛蔚宁眼皮沉重得几乎撑不开,眼睛半眯,涣散的目光始终看着站在赵淑瑞身后的杨晞身上,生怕看漏一眼对方就消失不见了。


    杨晞板着脸,只用余光瞥向她,表面上没有一丝着急,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有多担忧。明明决定好不再纠缠不清,却还是忍不住被她牵动了思绪。


    “巺子,快给她瞧瞧。”


    赵淑瑞从被窝里牵出洛蔚宁的手,赶紧起身让到一边。


    杨晞坐下来开始把脉,冷着脸,与洛蔚宁对视一眼,从迷糊的眼睛里感受到她的眷恋,很快挪开了视线。


    赵淑瑞紧张道:“巺子,她怎样了?”


    杨晞切完脉,起身站到旁边,道:“洛什长是染了风寒,发热严重,得尽快吃药。”


    赵淑瑞令杨晞赶紧开方子,然后坐在床边,不断地重复洗巾帕,拧干、再折叠好覆盖回洛蔚宁额上这个动作。千金之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此时却丝毫不觉疲惫。


    洛蔚宁看着公主,声音嘶哑道:“公主,谢谢你。”


    “你好好歇着,不说话了。都怪我,明明知道你每日忍着日晒,冒着冷风一个人训练,竟也不阻止,让你酿成了风寒。”


    “都是卑职的错,公主莫要自责。”


    那边,杨晞写完方子,赶紧交给内侍去抓药熬药。随后静静地立在案桌边上,看着赵淑瑞坐在洛蔚宁身边,那关切的模样,不知为何,竟有种窒息的感觉,强烈地想要夺门而出。


    药很快熬好,公主亲手喂洛蔚宁喝完,看着她睡下,直到探到她额头不那么烫了才放心离开。


    后来又担心营房里其他士兵回来后,她休息不好,就命人把她抬去了疗伤房。洛蔚宁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被挪了窝。


    她咳了两声,在偌大空旷的疗伤房里尤其响亮。觉得身体恢复了些力量,撑着坐起来。金黄色的夕阳透过窗牖射进来,她茫然四顾,有种苍凉的感觉。


    “吱呀”一声,门开了。


    杨晞捧着托盘走进来。


    她的心陡然紧张,眼睛追随着这个日思夜想的身影,可怜巴巴又盈满情愫。


    “巺子。”


    对方穿着惯常的蓝衣,姿容清秀,冷着一张脸,如谪仙,是她可望不可即的。


    “这是公主吩咐我送来的,快喝了吧!”杨晞坐在床边,捧起药碗递给她。


    “只是公主吩咐的吗?”她嘶哑着声音,轻声问。


    杨晞盯着她,默不作声 ,保持端碗的动作,她怯怯地接过药喝了起来。


    待她喝完,杨晞伸手探她的额头,冰凉柔软的掌心覆盖下来,十分舒服,仿佛能抚平了心里的伤口。


    “还有点烫,晚上得再喝一碗。”


    洛蔚宁乖巧地点了点头,见杨晞沉默不语,她露出久违的笑容,道:“终于见到你了。”


    没想到杨晞忽然冷笑一声,面露愠色,“你满意了吗?”


    气氛骤然变得冰冷,洛蔚宁纳闷了。


    只听见杨晞又道:“我就坐在这里,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免得你再故意把身体折磨坏,要挟我来见你!”


    “巺子,我没有!”她紧张地否认。


    “你还撒谎!”杨晞不等她解释,便大声怒斥,“这几天你做了什么,我都看见了。”


    这段日子她听闻洛蔚宁在别人歇息的时候,晌午顶着大太阳,晚上冒着冷风训练蹴鞠。于是她每日晌午和晚上都去校场边缘散步,远远看着她不断地把一只又一只的球踢向毬门,一刻也没歇过,像疯了似的,根本就是借着训练的由头发泄。


    她深呼了口气,继续道:“你仗着公主宠你,所以故意熬坏身体,好让她派我来救你,以达到你的目的。你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生病于你来说是危险的,你真的……幼稚得让我讨厌!”


    “我没有!”洛蔚宁大声反驳,带着哭腔,眼泪像脱线的珠子簌簌而下,“你为什么总是不愿意相信我?”


    “我只愿意相信我看到的。”


    “我只是不想安静下来,每当安静下来我就会想你,想到那晚我对你犯下的错误,想到你不会原谅我,心里就难受。我只想找事情干,没想过这样会生病,更没仗着公主的宠爱要挟你!”


    杨晞心尖微微一颤,发现自己竟误解了她,神色柔和下来,缓缓看向她。


    泪水不断落在那张苍白虚弱的俊脸上,洛蔚宁痛苦的表情如一只大手,紧紧地拧住了她的心,痛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过了一会,她道:“那你想对我说什么,今天都听你说完。”


    洛蔚宁抬起衣袖擦了擦眼泪鼻涕,明明止住了流泪,还是啜泣不断,“我明白我喜欢你和喜欢奶奶、妹妹的区别了,你待我好我喜欢你,如今你对我不好了,我依然想和你在一块!不管你让我多难过,我都喜欢你!”


    杨晞心力疲惫地呼出一口气,道:“我跟你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虽然你和公主也不会有结果,可她如此欢喜你,你不该辜负她的栽培。”


    “公主喜欢的是身为男子的洛蔚宁,从来都不是真正的我。”


    “那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喜欢真正的你?”


    洛蔚宁一怔,恍然醒觉,抚着胸口苦笑了起来。对喔,她为什么从来没想过巺子不喜欢女子。她看了一个故事,知道女子之间可以相爱,就以为能理直气壮地表明心意,也不想想她能不能接受,糊涂了!


    心中徒然绝望,泪水再次夺眶而出,道:“只恨我不是男子,连喜欢你的资格也没有。对不起巺子,那晚是我冒犯你了,从今以后我都不会跟你提这事了。”


    杨晞看着她自怨自艾地哭,为自己的女儿身自卑,被戳中了软肋,终究是心软下来,掏出巾帕,一手扶着她的肩膀,另一手为她拭着脸颊,温声道:“阿宁,我原谅你了,不要哭了。”


    洛蔚宁抬眼瞅了瞅她,受宠若惊,哭得更凶,像决了堤的河,过了好一会才堵住了。


    “那以后我还能像从前一样,把你当友人吗?”她的眼眶红得像兔子眼,委屈巴巴的。


    杨晞忍不住笑了,笑容如水般温柔,道:“可以,我们就当那晚的事没发生过。你安心养好身子,早点回去训练蹴鞠,别辜负了公主的栽培。”


    “好!”洛蔚宁破涕为笑,重重点了一下头。


    第40章  蹴鞠队叛徒


    ◎在神卫军,谁也别想赢我!◎


    当晚三更,洛蔚宁又喝了一碗药,总算彻底退了烧,一个人在疗伤房睡了个安稳觉。或许是因为体质过硬,也或许是杨晞医术高明,第二天没有反复发烧,病也好了一大半。但公主勒令她必须歇够三天才准回蹴鞠场。


    得到杨晞原谅后,连日来的郁郁阴气也一扫而光,心情舒畅地在疗伤房外的院子散步,打发时间。


    公主担心她无聊,让她陪着到营房后的山上走走。身后跟着杨晞、璇玑还有内侍。


    此时已入冬,山顶上的草丛枯黄,她和公主在淹没小腿的枯草地上踱着步子闲谈。


    视线游移之际,她看到杨晞站在不远处的小丘上,目光投向她们,若有所思的样子,平静的容颜仿佛藏着幽怨。


    待她身体完全恢复过来,回到蹴鞠场,却听闻公主说,杨晞身体有些不舒服,离营了。


    她怔了一下,也不知是真的不舒服,还是有意躲着自己。


    赵淑瑞看她担忧,微笑道:“放心吧,巺子会没事的。她还说,等到神卫军最后一场比赛,她会回来看的。”


    “杨教授没事便好。”


    洛蔚宁笑了笑,心想,既然她原谅了自己,还答应以后继续做朋友,她大可放宽心。与其多想,不如努力训练蹴鞠,争取留到最后一场比赛,让她亲眼看看自己的成果。


    休息了几日,洛蔚宁的脚法非但没有生疏,竟然还开窍了似的,终于把球踢进了风流眼,接着连踢了一百次,竟有七十多次穿过风流眼。


    旁边的伙伴都看得目瞪口呆,随后欢呼叫好。


    公主又命蹴鞠师花三天教她颠球脚法,看她学得差不多,为免太失公允,就把蹴鞠师收回,派去指导其他队员。


    剩下的,就靠洛蔚宁自己的天赋和努力了。


    大周的蹴鞠娱乐,每队队员分十二人、十六人两种,大朝盛典,自然是表演人数最多的十六人蹴鞠,所以在军营淘汰赛前,每个都选出了十六名队员,四名候补。


    选拔标准为颠球稳而久,能蹴球进风流眼,其中进球次数最多者选做球头,即队长。


    洛蔚宁毫无悬念入选蹴鞠队,并顺利当上球头。另外自己的下属李超广和杜龙也入选了蹴鞠队,李超靖只被选作候补。


    大伙都知道洛蔚宁为了练蹴鞠病倒这事,被她的份刻苦打动,便也不觉得她只是靠公主提携成功的。且公主带了十名蹴鞠师入营,他们也有别的蹴鞠师指导,不能入选也是技不如人。


    对洛蔚宁这个队长他们是发自内心的信服。


    转眼到了腊月,一个多月来,洛蔚宁带着队员赢了一场又一场的淘汰赛,凭实力证明了自己。


    寒风呼啸,校场上的黑旗被吹得猎猎作响,蹴鞠场边却热闹非凡,士兵们裹着头巾,穿得厚厚的,兴奋地看着场上三进二的淘汰赛,不断呐喊助威。


    洛蔚宁一脚把球踢进风流眼,旁边响起“砰”的一声敲锣声,宣告比赛结束。洛蔚宁的球队比对手多进了两球,顺利成为神卫军唯二的蹴鞠队。


    秦扬站在看台上,看着公主走到洛蔚宁面前祝贺她,旁边簇拥了许多人,脸上无不洋溢着高兴。


    眼神变得阴沉,隐隐带着不安。身边的亲信不甘地说:“真是没想到,最后咱们的对手竟然是一个小小的什长!”


    他们的球队是秦扬当队长,其他队都是营长或都头当队长的,好不容易赢了多场淘汰赛,最后对阵的竟是洛蔚宁这个小兵,既觉得掉价,又忍不住妒忌。


    “虽然那洛蔚宁只是一个什长,可能赢到这步,绝非无能之辈,我们也不得掉以轻心。”


    尽管洛蔚宁是春季那一批新兵里武功最高强的,但终究是自己的手下败将。一直以来,秦扬的确没把她放在眼里。就连蹴鞠训练期,对方得到公主恩宠,他也只是冷嘲热讽,没想过她能成为自己的对手。


    可如今看着洛蔚宁在一场场比赛的表现,他愈发地恐惧,自己连一半的胜算也没有。


    就在他要转身离开的时候,看到蹴鞠场边有一人的表现极其异常。此人正是洛蔚宁的下属杜龙,也在蹴鞠队中。他不为己方的胜利而高兴,反而盯着洛蔚宁,眼神不甘,时不时扯着嘴角冷笑一下。


    秦扬思忖了起来,莫非这个杜龙与洛蔚宁有过节?忽地眉头一挑,勾了勾唇,露出一抹邪笑,盯着杜龙,吩咐亲信:“让这个杜龙今晚到后山见我!”


    神卫军营寨外,一条阔落的泥路蜿蜒向远方,尽头是西下的夕阳。


    洛蔚宁穿着厚衣,外面裹上禁军统一的及膝红色短褐,颈前还裹了一圈灰黑色的围巾。挺拔俊秀的身影站在路上,满脸期待地目眺远方。


    一辆马车迎着夕阳缓缓驶来。


    车帘半开,杨晞坐在里面。


    洛蔚宁展开笑颜,挥了挥手:“巺子!”


    杨晞从车里探出半个身子,看到眼前的人一袭略显臃肿的冬装,却比起上次见面更为丰神俊朗,眼里蔓延上欣赏之色。


    “你怎么出来了?”马车刚驶近洛蔚宁,杨晞就微笑着问。


    “听公主说,你今天回来。反正我这两天也闲着,就出来迎你。”


    巺子说过,她们还可以做朋友,所以洛蔚宁努力装得落落大方,说话间,目光散开,不敢流露出半点情意。


    杨晞的眼眸却在她脸上停留了瞬息,随后从车里拿了一样东西,下马车,递给洛蔚宁,笑容灿烂:“给你。”


    洛蔚宁看着那纸袋包裹的两窜烤肉,还冒着热气,香喷喷的,一闻就知道是什么了,眼睛被点燃。


    “烤鱼!”


    “听说你赢到最后一场,这是奖励,快趁热吃吧!”


    “谢谢巺子。”


    说罢,洛蔚宁就迫不及待地扒开纸袋,拿出烤鱼窜吃起来。连续将近两月都在军营训练蹴鞠,许久没尝过最爱的烤鱼了。巺子当真是体贴,这份奖励实在深得她欢喜!


    两人背着夕阳光,往营寨走去,杨晞偏头看着洛蔚宁,眼含秋波,唇畔浅扬。


    她也不确定洛蔚宁是否喜欢吃烤鱼,只是那晚与她逛夜市,看着她吃得开心,便试着买了来。如今看着她吃得津津有味,快乐得像个孩子,看来自己是买对了。


    离开军营的日子她想了很多,终于正视了自己对洛蔚宁的感情。她其实是喜欢她的,不然也不会因为看到公主对她好,心里就不舒服,不惜找借口离开军营。


    只是她身上背负着复仇重任,婚姻大事由不得她作主,既然不会有结果,就不要选择开始徒添痛苦了。她是洛蔚宁的堂主,只要能庇护着她,让她平安、开心,便心满意足了!


    深夜,洛蔚宁所在的营房里黑黢黢的,大伙都已入睡,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溜出了营房。


    杜龙借着月光走到营房后面的山林里,远远看到秦扬和亲信立在一棵树下,赶紧小跑上前,唯唯诺诺道:“营长,属下来晚了。”


    “不碍事!”


    秦扬拍了一下杜龙的肩膀,语气温和,上来就是拉近关系的动作。


    杜龙受宠若惊地笑了,赶紧道:“谢谢营长,营长找属下何事?”


    秦扬缓缓踱着步子,开始引导起来,“我记得你是跟洛蔚宁同一批入神卫军的?”


    杜龙跟在他身后,胁着肩,“营长真是好记性。”


    “那天枪术擂台赛我看见了,若不是你遇上洛蔚宁,连赢五人升什长是没问题的。可惜了……”秦扬此番话其实是在试探,试探杜龙是否因为这件事对洛蔚宁不服。


    果然,杜龙脸色骤变,不甘道:“可不是,这个洛蔚宁赢了属下就算了,竟还把我点为为下属,害我至今还仍是个小兵。”


    “可惜了,看你蹴鞠也不错,却还是被洛蔚宁当队长压在头上,就算赢了比赛,升迁的也还是他。”


    杜龙被挑动情绪,目无焦点地盯着一处,握紧拳头,恨得咬牙切齿。


    秦扬瞥了一眼他,划过阴险的光,然后扶着他肩膀道:“我念你是个将才,如今给你一个升迁的机会。”


    杜龙有种被伯乐赏识的感激之情,赶紧拱手道:“请营长明示。”


    “若你能助我赢得神卫军最后一场蹴鞠赛,许你一个都头之位!”


    杜龙听后心头大震,开始思索起来,权衡利弊。他当然明白秦扬这个“助”字暗含着什么。不过是要他在赛场上或者洛蔚宁身上动些手脚,好让自己的蹴鞠队落败,秦扬就能带队参加大朝的蹴鞠表演,博取圣上青眼。


    虽然阴损,但只要事成了,他就能当都头了。若赢的是洛蔚宁,他充其量升迁都头,自己最多也就取代他什长的位置,还不如助秦扬赢比赛?秦扬还是步帅之子,日后前途无量,投靠他不是更好吗?


    他勾起嘴角,露出野心勃勃的笑,旋即向秦扬表忠心。


    秦扬于是把计划告诉他。比赛在后日上午进行,郑铭安排他明日把训练用的四个毬门拆除,在正对看台的地方搭建一个新的,用作最后一场比赛,以及将士们日后的娱乐。他会在毬门上做手脚,比赛到最后,若不能赢,他就把毬门踢倒向对面。需要杜龙按倒洛蔚宁,让毬门边柱正正砸在她腿上。


    一个瘸了腿的人,即便赢球,也无法带队出战天武军。


    “可还有候补的。”杜龙提醒道。


    秦扬背着双手道:“不碍事。洛蔚宁是负责进球的球头,若换掉,与天武军的比赛难占胜算。到时候我请求代替,公主一定会看在我爹的份上允了!”


    他的目光投向漆黑不见底的林中,歪着嘴角,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心道:“在神卫军,谁也别想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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