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十二生肖,人人有属相。凌父身为大族嫡长子,家中对他期待殷切,他自己年轻时也颇为自负。
然而,仕途不顺,门楣难兴。渤海凌氏交给他手里,眼看着一年不如一年。
凌父年轻时,曾特意入山寻访一名京畿有名的真人,算出:
他命中自带紫袍贵气,惜乎被属相压住了。
祖父数虎,父亲属狗,岂不是“虎父犬子”?这是生来的命格,无法化解。
凌父郁郁不乐,当场便欲下山去,那真人喊住他,额外指点了两句。
虽然无化解之道,但有破解之策。
想破解“虎父犬子”的命格,重新振兴家族门楣,最好的办法,便是生出一个虎子。
“我听家里的老仆说过,阿父当场赠给那真人千金,回来便四处求医,一心想要个虎子。”
章晗玉似笑非笑,心想,这才叫人在山中坐,元宝进山来。
动动嘴皮子,半日不到,骗了大傻子一千金。装神弄鬼的生意真好做啊,她也想做。
等等……她心念一转,算了算。
凌凤池还当真是虎年的。
“你家长兄果然生在虎年,你阿父该高兴才对?怎么反而扑杀了满院的狗呢。”
凌春潇叹了口气。
他凑近过来,小声道:“我听家里老仆说……长兄是催生的。”
母亲自然知道父亲对嫡长子的看重,对凌氏虎子的期待。
四处求神拜佛,终于赶在虎年,如愿一举怀胎。
这一胎承载了父亲无尽的期待。
这一胎也承载了母亲对嫡子的殷切盼望。
怀胎的喜悦持续到腊月……眼看虎年就要过去,马上就是兔年,腹中孩儿迟迟不发动……
具体如何情况,凌春潇自己也不清楚。
家里人瞒着他们小辈。他只隐约听到两个老仆慨叹着提起几句。说起当年的事,都是猜测,并无实证。
“总之,长兄生在虎年腊月二十九,除夕前夜。
据说生下来哭声微弱,瞧着不像足月儿那般健壮。”
凌父在一举得男的短暂狂喜过后,对着瘦弱安静的嫡长子,渐渐起了疑心。
他怀疑这孩儿根本不是真正的虎子。
而是催生出来的,不足月的假虎子。
盼望已久的的嫡长子,还未知其心性便先带不吉阴影,对于一心振兴门楣的父亲来说,无异于当头一棒。
父亲极为不悦,和母亲屡屡争吵。这孩儿是个假虎子!你们这些妇人,背地里到底弄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药汤,欺骗于我,使手段催生了他!
“听说母亲眼睛不大好,年纪轻轻就做不得针线……”
凌春潇叹气说:“我不记得她。但家里老仆们都说,母亲生长兄坐月子那阵哭得太多了。”
凌家备受质疑的虎子,在父亲挑剔的视线里逐渐长大。
性子随了母亲,温和,体贴,安静,细致,喜爱活物。
却和父亲想象中的,能够扛起家族门楣的英雄儿郎的气质,完全不同。
父亲仕途始终不顺,不得父亲喜爱的长子,自然经常遭受责罚。心疼儿子的母亲,委屈夹杂愤怒,免不了和夫婿对峙。
“不知哪次争执当中,母亲和父亲彻底闹翻了。”
具体的凌春潇也不知道内情,只听老仆含含糊糊地说,似乎还是和那句“虎父犬子”的箴言相关,夫人情急之下失了言,似乎骂了老家主,凌氏家门不振,与其责罚小小的孩儿,为何不责罚自己?
孩儿无论生肖品性都是真正的虎子,他这父亲才是“无用犬子”。
凌家原本也同其他高门大户一般,前院养十几只护院狗,猎园养七八只猎犬。
那句失言的‘无用犬子’引得凌家家主暴怒。
“狗彻底犯了父亲的忌讳,家中养的狗全被扑杀,我自己从未见过狗舍……”说到这里,凌春潇小心地挪脚,避开小奶狗呜呜吃肉疯狂乱摇的尾巴。
乳母曾经叹息着提起,夫人极为后悔失言,强撑病体,反复喝药求子,意图为夫婿再生个孩儿,挽回夫婿的心。
但春潇的出生,也没有挽回夫妻间逝去的情谊。
“母亲郁郁寡欢,生下我第二年便走了。”
凌春潇自己当然没有印象。但长兄当时已满十岁,应记得很深刻。”长嫂,你如今知道了?长兄同意在婚院里养狗,触犯了父亲的忌讳,又叫他想起母亲。长兄日日见着这狗儿,也不知心里如何想。”
章晗玉有些吃惊,又有些意外,垂眼瞧着疯狂讨肉吃的小奶狗,伸手摸了摸狗耳朵。
凌春潇见长嫂隐约有触动之色,心里一喜,赶紧打蛇随木棍上:
“长嫂把小狗挪走罢。不见了小奶狗,长兄心里舒坦点,婚院进门时不易堵心——”
话音未落,章晗玉便起身招呼远远坐着的两位小姑,“说完了,回来罢。”
凌春潇脸色顿时垮了。
他显而易见说错了话,惹得长嫂不悦。
他急忙补救:“长嫂喜爱小狗,不想送走,留着便是!就当我没说过!”
章晗玉轻轻笑了声。
“小六郎,多谢你费心,绞尽脑汁为你家长兄美言。但他不肯进婚院,哪是因为一只毛都没长全的小奶狗堵心呢?”
她抬手悠悠地指向自己:
“让你家长兄日夜堵心的,是我啊。”
凌春潇:“……”
今日来了趟婚院,粽子倒是包了一大堆提走,提前苦想的劝说辞一句不顶用。
隔老远还能看到小六郎沮丧垂下的肩膀。
惜罗边收拾石桌,委婉地说:“凌家小辈人都不错……”
“是啊,”章晗玉也赞同。
“下面弟妹都养得不错,就上头这位凌家长兄,气性太大。自从四月三十把我领回来,又几天不进门了?”
她提着粽子进屋,悠悠感慨了句:
“不来也好。免得他看我就堵心,活活气死在二十八岁,倒让我年纪轻轻做寡妇。”
这天晚上人果然又不来。
章晗玉坐在床头,翻开新婚册子,懒洋洋记上一笔:
【狗在凌家多年禁忌。
原来是因为‘虎子’、‘犬子’无稽之言。
凌家亡父,沽名钓誉之辈,胸襟远不及他。】
合上册子想了想。
为了所谓“虎父犬子“、“生出虎子可破解”的箴言,才出生便被父亲猜忌,母亲郁郁而终,家中扑杀了所有的狗,禁忌持续到今日。也不知他幼年怎么过的。
她忽地又想起六郎提起的,他们父亲曾以家法严厉责罚年少的长兄,血流满地,被他撞见一次,险些吓死。
也不知他之前每次进婚院,对着汪汪摇尾巴的小奶狗,心里是个怎样的想法?
*
凌凤池当日回来得早。
宫里今年突然办起端午宫宴,吕钟巧言劝动小天子和穆太妃,广邀重臣赴宴,来意不善,被视作阉党公然下的战书。
线报也传来消息,宫中频繁调动守卫,把守宫禁的南卫军中几个和阉党勾结的将领都有异动。这场鸿门宴,危机四伏,或见血光。
政事堂紧急商议,去不去。
最后一致议定,应战。
“国逢乱时,碎身糜躯,慨然以赴而已。岂能避忌宵小手段,惜自身而退让之?”
前日、昨日、今日,紧急部署了三个整日。
调动兵力,筹措各方,静等端午决战到来。
凌凤池思索着,刚走进家门,凌万安奉来一张信笺。
看凌万安头也不敢抬的模样,他心里便有些猜测,抬手接过。“主母送来的?”
果然是婚院送来的信笺。
拆开封皮,里头装的不是书信,居然是一幅简略的线条画。
绘画之人显然随手几笔,想画什么便画什么。
画中的女郎五官都是空白的,却细细描绘了两边圆月形状的明珠耳珰,抱着只小奶狗,在月下包粽子。
细看那小奶狗,却又不是狗,额头三横,画的是只小斑纹虎。
画里扎好了三只小巧粽子,放在石桌上。每只粽子上写一个字。
“来?”
“不?”
“来?”
凌凤池这几日始终拢起的眉心舒展开来。
他收起画纸,往婚院方向走去。
第62章
婚院亮着灯。
【凌姓男丁不得入内】的木牌被挪走了。
凌凤池远远地停在院门外注视。
连个人影也不见。
章晗玉领着惜罗在后院。
忙着挪土,搭藤架,移接花苗。
凌长泰原本也在后院帮手,帮到一半,人转身走了。
惜罗边堆土边骂凌长泰,长得人高马大的,倒像一副得力能干的样子,做事只肯做半拉,花架子搭到一半,人居然抬脚走了,怎么喊也喊不回来……
“别骂了。他倒也不是躲懒。”章晗玉笑望一眼凌长泰消失的背影。
“我们的花架子快搭去院墙边。凌长泰怕我借着搭花架的名义,再次攀爬逃走……他肯定请示他家主人去了。”
下面几柱爬藤花苗已经攀上花架,必定不能半途而废,惜罗抓着木架,章晗玉蹲在苗圃边绑木架。
木架沉重,几次捆绑都绑不牢,放手即倒。两个女郎都渗出细汗来。
惜罗赌气不肯喊凌长泰,放声喊:“凌万安!别躲懒,来干活!”
章晗玉喘着气说:“别、别喊了。这两个一丘之貉,要来一起来,要不来,都、都不来——”
耳边传来脚步声响。还真被惜罗喊来了人。
章晗玉轻轻咦了声,心想,凌万安那小子心眼更多几分,不该来啊……
沉重的木架被扶正了。
骨节分明的男子有力的手扶住木架,发力往下按,木架几个脚笔直扎入土中。
凌凤池吩咐惜罗道:“扶好。”
章晗玉侧了下脸,斜睨来人。
怎么,惜罗那一嗓子,把凌家之主给喊来了?凌长泰喊来的?还是自己那副画儿给招来的?
凌凤池拢袍蹲在她身侧,接过她手里的绑绳,把木架牢牢绑住,从苗圃尽头搭去围墙边。
章晗玉抹了把额头的细汗,扶着腰直起身,满意地查看夜风里摇摆的爬藤花苗。
折腾半个晚上,乱糟糟的苗圃终于被打理得齐整了三分。爬藤归爬藤,花苗归花苗,看着舒心。
她满意了,脸上也带出点笑意,开口问身侧的人。
“今晚怎么不忙了?”
凌凤池从袖中取出那幅粽子上写“来不来”三字的涂鸦画,在灯笼光下展开晃了晃,又重新收起。
章晗玉嘴角微微一翘。
问他“来不来”,人接到画便来了。
还不算没救。
“多谢搭手,爬藤架子总算搭好了,去了我一桩心事。”她随意地拍拍手,径自往主屋方向走。
“来洗个手。”
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凌凤池虽然未应声,却随她而来,两人前后入了主屋。
多日不见,两人之间显出生疏。无形的隔阂看不见,却能感觉得到。想必他也同样感知得清楚。
章晗玉仿佛什么也未察觉般,客客气气地沏茶待客。
两人在书案边对坐,热腾腾的茶水升腾,各自把茶盏抱在手里……谁也不先开口。
屋里气氛冰冻三尺,惜罗被冻成了冰渣子。
“瞄~”屋里打盹的小玄猫被惊动了,娇娇地叫了声,从梨花木大衣柜上跳下,绕着凌凤池转两圈,闻了闻气味,开始猛蹭小腿。
凌凤池低头看了片刻,摸了摸小玄猫的耳朵,开口打破室内沉寂。
“阮惜罗,出去。我和你主人有话说。”
惜罗三步一回头地退出门外。
关门时没想起院子里的狗,动作慢了片刻,小奶狗汪地一声,直冲进屋里,在书案下追逐小玄猫。
章晗玉拍了狗脑袋一下,对门口的惜罗道:“狗留着,把门关好了。”
室内一猫一狗热闹得很,章晗玉笑看片刻脚边狂摇的尾巴,又想起六郎白日里说的,凌家求虎子的故事。
为了所谓的破命格谶言,被他父亲耿耿于怀多年,格外严苛地教养长子,导致他母亲郁郁而终。对他本人的影响有多大?
表面当然看不出。
毕竟是多年前的旧事,凌家老家主都过世八年了。
章晗玉把小奶狗抱起,放在书案上,摸摸柔软的耳朵。小奶狗黑亮的眼睛水汪汪的,仿佛通人性般,尾巴狂摇,扑上来要舔她的脸,她失笑往后躲。
凌凤池伸手替她挡了下,狗舌头舔在他掌心。章晗玉看在眼里,抱起小奶狗,作势要递过去。
“说起来,凌家似乎多年不养狗?”她边塞狗边闲提起,“只见你抱狸奴,从不见你抱奶狗。这么大的人……该不会怕狗罢?”
凌凤池冷不丁被塞了满怀的毛茸茸,人怔了下,把小狗抱在手里,低头看了片刻。
带几分怀念神色,也抚摸过柔软的狗耳朵。
“六郎怕狗。我却是不怕的。”
“记得么?我母亲生前爱养活物。她院子里养过一只长毛短腿、黑白两色的拂秣狗,很是贪吃,养得圆滚滚的。”
那时他十岁,已记事了。
从小养在母亲院子里的狗儿,贪吃又亲人,被喂养得圆滚滚的,见人就亲昵地猛摇尾巴,大难临头都不知道躲。
父亲下令扑杀时,他被特意喊去,目睹全场。
那是母亲灵柩出门的第二日。母亲生前钟爱的狗儿被打死在庭院中央,乌黑的圆眼睛睁着,血溅到他鞋面上,当时他把目光移开了。
被父亲察觉,严厉训斥。
“这些玩物害了你母亲。”父亲站在身侧冷冷道:“家里早该清理了。凤池,男儿丈夫当目光远大,以振兴门楣为重,岂能养于妇人之手,沾染妇人习气?今日做个了断,以后为父亲自教养你。”
下令乱棍打死狗,父亲还不解气,那一日扑杀了母亲院中养的所有的活物。
他从头到尾看完,被父亲领去前院。
事后回想,父亲气得哪是这些小小的活物呢。
是母亲顶着凌家之主的严厉家训,在凌家奉命拆除了前院犬舍、扑杀所有猎犬之后,母亲在后院坚持留下一只小狗,养在身边,借以表示对谶言的无声反抗,对长子的无言教导。
母亲根本不信所谓的方士谶言,原本在意的,只是父亲心愿而已。
凌凤池垂目望向怀里猛摇尾巴的小奶狗,又摸了摸柔软的耳朵,把小奶狗放下地。
“你听到家里禁犬的旧规矩了?那时父亲在时的旧事了。如今已无碍,这只狗儿亲人,继续养着罢。”
奶狗追逐小玄猫的汪汪追逐声里,原本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无形无影的坚冰,不知何时消融了大半。室内气氛松快起来。
凌凤池提起第二日的端午家宴。
他今晚过来,原本就为了当面说这件事。
“明日我有公务在身,只怕不得空回。家里的端午宴午后开席,你睡起身便可赴宴。人去即可,不必带礼。我让六郎领你去。”
章晗玉捧着热腾腾的茶盏听着。
“明日家宴,你真不得空来?”
凌凤池微微颔首,又说一次:“明日入宫赴端午宴,整日不得空。”
章晗玉冷不丁问:“为了我义父?可是阉党内部传出线报,我那义父打算借端午宫宴的机会,将赴宴政敌一网打尽?而政事堂打算将计就计,明日和阉党决战一场?”
凌凤池不置可否,视线在她身上转一圈,良久才反问:“你自己猜的?打探来的?还是身边藏有线人,泄漏给你?”
“猜的。“章晗玉望着他笑:“猜的丝毫不差,对不对?”
凌凤池默然喝了口茶。
人在婚院,终日不出。她如何猜到的?
但章晗玉今天要说的,远不止这句。
她抱起满地乱窜追猫的小奶狗,悠然地摸脑袋。
“别问我如何猜的。我只知道一件事。在端午佳节的大日子,遍邀群臣赴宴,堂堂正面决战,轰轰烈烈收场,不是我那位好义父的作风。线报有诈。”
吕钟是个极精明的人物。
这场拖延数月的所谓对决,其实从今年开春的变数开始,早已注定了结局。
“其实,早在二月初,太皇太后娘娘崩逝前夜,没有召我义父去身前侍奉遗诏,反倒召了三公、姚相等几位顾命大臣入宫,留下遗诏,由外朝臣敲钟发丧。当时义父便已意识到,大势已去……”
章晗玉悠悠地回想片刻。
义父的心思藏得深。
她自己当时都未察觉,隔了好一阵才逐渐觉出异样。
“义父被太皇太后娘娘用了许多年,被她老人家临终前像扔根打狗棒似的扔开了。”她显出一点嘲讽的笑意。
“依附皇家而来的权势,一旦被抛弃,还能落个什么好下场?义父为人精明,不会想不通这处关键。留下来和你们决战的可能,不大。”
她自从加入义父吕钟的阵营,一直以军师身份,负责在后方出谋划策,查漏补缺。
自从太皇太后宾了天,吕钟却开始把她当枪使,处处逼迫她站去前头冲锋陷阵,吸引对面注意力。实在反常。
只怕吕钟自知大势已去,早起了逃遁的心思。
“如果我是凌相你的话,今夜会重点留意京城城防。阉党透露的线报,很有可能虚晃一枪,意在吸引你们全幅精力,准备应对明日的决战大事……”
她抿了口茶,做下结论:”按照我和义父的多年父子情谊推断……我那位好义父,今夜要逃了。”
凌凤池沉默地饮茶。
喝完整杯茶水,放下空盏,起身离开婚院。
夜风传来凌长泰领众多亲随疾步跟去的凌乱脚步声。
院门沉重地关上了。
章晗玉在屋里继续慢悠悠地添茶。
茶香四溢。
她坐在书案边,抱着小奶狗自言自语:“替我搭了个木架子,换走我一个活的义父。”
“今晚这笔买卖,到底赚了还是亏了?”
惜罗走进门来,模模糊糊听到一耳朵,诧异问:“什么赚了亏了?”
章晗玉越想越惋惜。
“花了不少笔墨功夫,画一副画把人勾来,说了半天废话,对坐喝杯茶他就走了。”
刚刚脑子进水啊,进屋和他说义父。
欠了好多天的夫妻敦伦呢?
既没有夫妻敦伦,又没能解了他衣裳,看看后背到底有什么旧伤……
越想越亏,亏了亏了。
第63章
京城深夜兵马出动!
东西南北九座城门,连带西南水门,处处戒严。金吾卫精锐尽出,满京搜捕。
陈相被半夜惊动,赶来城门下,扯着马缰绳怒道:“凤池,你做什么!政事堂部署已定,只等明日,你为何连夜打乱部署,扰乱大局?!如今这局面……”
他四顾周围。
火把照得城门下亮如白昼,今夜领金吾卫戒严京城的军中首领,正是小天子的母家外戚,卫将军邓政和。
邓政和在马上发懵。本能地抱拳行礼,赶紧转开马头。
他是按令行事。
政事堂这两位怎么了?居然内部反了水,老师和学生吵起来了……
凌凤池坐在马上。
身为今夜主事人,对老师的当众质疑,他早有准备,回应得从容不迫。
“事急从权。今夜紧急调动各处,已提前禀明姚相,得到姚相首肯,军中调令已下。老师静候结果。”
陈相原本还在马前惊怒苦劝。
听到“调令已下“四个字,突然冷静下去,松开缰绳,一言不发地拂袖离开。
凌凤池目送陈相离去的背影。
他并未告知老师,今夜为何提前戒严,满城抓捕何人。之前去见姚相,姚相都诧异地细细追问了他小半个时辰。
老师却连静候什么结果都未问,像是早有预料一般,确认今夜行动不可阻止后,直接离去……
凌凤池垂目思忖片刻,转身对邓政和道:“今夜事关重大,还望全力缉捕阉党贼首归案。”
邓政和虽然奉命照办,人还是将信将疑的。
“吕钟当真不在宫里?他果然会今夜私逃?内臣私逃宫外是大罪啊。凌相的消息来源可靠吗?”
凌凤池平静道:“宁信其有,静观其变。”
*
全城搜捕持续到后半夜,终于有了突破。
严整有序的金吾卫精锐躁动起来。声浪如潮水,一波波传递消息。
“东门擒获贼首!”
“贼子反抗拒捕,格杀随邑十八人!”
“格杀北卫军阉党余孽百二十人!”
几名寻常士卒打扮的俘虏被捆绑押解近前。
卫将军邓政和举着火把下马,把统一制式的北卫军士卒头盔挨个揭起,众俘虏当中,露出众人眼熟的一张老脸。
也不知在地上滚了几回,闹腾灰头土脸,一双眼皮松散下垂,掩住仇恨精光。
岂不正是多年盘踞宫中的阉党大患,吕钟?
为了这次的出逃,吕钟密谋筹划多日。
舍弃了南卫军中深埋多年的所有棋子,频繁调动宫中防卫,精心做出一场端午鸿门宴的布局,又把消息故意泄露出去。
引得外朝臣严阵以待,把端午宫宴,当做决战之地。
然而,端午前夜,把守城防的北卫军,才是他这次出逃的关键。
秘密联络北卫军中心腹,伪作北卫军卒。
端午前夜,人就在城门楼上值守,只等天明开城门即逃逸出京……
功亏一篑,他恨啊!
如果他另一个干儿子曲雄还活着……曲雄身为北卫军四郎将之一,必能助他安然逃离京城。
哪至于像今夜,东躲西藏,还被人揪出!
如果更早之前,三朝回门当日的刺杀顺利,把这凌凤池连带他另一位不省心的干女儿乱箭射死在车里……哪至于今夜局面!
吕钟目光阴冷如蛇,挨个扫过在场众人。
金吾卫麾下精锐郎卫。
今夜领军将领:卫将军邓政和。
今夜主事人:副相凌凤池。
凌凤池坐在马上,远远地监看动静。吕钟忽地从卫军围拢当中转过头,尖锐地直盯住今夜的主事人。
“天底下千万人可以拘捕我吕钟,唯独凌相不该拘捕咱家。”
吕钟露出一个森然笑意。
“毕竟,凌相也算是咱家的干女婿。俗话说得好,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哪。”
“等咱家入了狱,吐露起实情来……哪怕你贼喊捉贼,妄图把所有脏水泼在咱一人身上,替你凌家后院那位夫人遮掩,替你自己免罪。凌相,你手眼通天也遮掩不干净啊。”
邓政和越听越不对,大喝道:“好个老奸巨猾的贼子!才落网,你转头就攀咬起凌相来了?来人,塞嘴带走!”
吕钟冷笑不止,“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凌相,你娶进家门的夫人可不简单!她藏的秘密,你自己知道多少?等着瞧——!”
嘴被堵上了。
直到人被带走,阴狠目光始终落在凌凤池身上。
凌凤池从头听到尾,对言语威胁毫无反应,等吕钟被绑缚着推过马前时,才淡淡道了句:
“静候吕大监入狱吐露实情。”
——
凌家婚院今夜毫无动静。
章晗玉半夜睡醒,惜罗在隔间酣睡,估摸着时辰,四更初。正是夜色最深时。
她开窗远眺,不出意外地发现漆黑的天幕隐约现出几处红光,东南西北都有。
今夜京城处处不太平。
在窗边闲看了一阵火光,她点亮灯,开始翻找荷包。
小小的一枚鸡血石印章很快被翻找出来。印章细润艳丽,只刻了一个篆体“吕”字。
这印章原本是她义父吕钟的私印,各地绣衣郎见印而接令。
印章被义父交给鲁大成代执行。
年初鲁大成倒台的那阵,她费尽手段捞了整个月也没能从大理寺狱把人捞出来。
但这个月的功夫也不算白花,鲁大成后期对吕钟绝了念想,自知无生路,把印章交给她手里。
出于什么心思,存心报复义父吕钟?还是指望这小小的印章搅动一场腥风血雨?她管不着。
反正印章落在她手里,就是她的了。
这物件要紧,她把鸡血石印章和宫里送来的避子小药瓶放在一处藏好。
不管这个端午前夜如何闹腾,即将到来的端午家宴当然更重要。
她准备睡个回笼觉,养足精神赴宴,吃自己和两位小姑、惜罗、六郎,五人连包了两天的粽子。
运气最好的能吃到惜罗包的粽子;运气最不好的吃六郎的漏米粽子。
临睡前又摸出床头的新婚册子,信手闲笔几句:
【五月初四,夜。
凌相携画而来,搭个花架,又匆匆而去。
一个花架,几句闲话,换走一个活的义父】
【义父此人,老奸巨猾。
逃走也就罢了。活捉留下一张嘴,甚是麻烦。
睡醒想来,还是我亏】
第64章
五月初五这日,凌家风平浪静。
内宅由三叔母带领着,从早晨便开始有条不紊地筹办家宴。
章晗玉睡醒起身,天光大亮,不止凌春潇前来婚院迎接,珺娘、云娘,也都来了。
“长兄最近公务繁重。昨晚才归家不久,大晚上地又出门去,现在人都没回。凌长泰、凌万安两个小子也不在。”
凌六郎怕长嫂多心,路上特意念叨,疯狂暗示长兄不在端午节庆的大日子归家陪伴,不是他故意怠慢长嫂,因为他忙!
章晗玉轻轻地笑了声,“他确实忙。昨夜刚回来便走,衣裳都没换一身。只怕整夜不得合眼。今晚也不知会不会归家。”
六郎惊愕问,”昨晚长兄去婚院见长嫂了?”
“见了,怎么着?”
六郎突然振奋起来,一拍掌,“好哇!”
“……”章晗玉瞥了这小子一眼。藏藏掖掖的,兴奋又带点心虚的小眼神,琢磨什么坏事呢?
云娘今日也兴奋地很,拉着长嫂的衣袖卖关子:
“只有长兄忙,我们都得空。今日家里不止备了新酒,还做了一道难得的新菜品,长嫂猜猜看是什么菜品?”
章晗玉瞥了眼小姑的期待眼神,想起上回誊写的宫廷御膳方子。
“宫里的冬夏两至味,五色果子浆?”
云娘拍手笑道,“猜对了!”
三叔母在花厅里忙碌,时不时地让仆妇挪动食案,添个花瓶。
“难得啊。”三叔母跟凌三叔感慨道:
“新妇进门整个月了,今天头一回参加家宴。传出去还当我们渤海凌氏如何地苛待新妇,叫我出门如何见人?等凤池忙完了归家,你找个机会跟他好好地谈一谈,劝劝他。哪有把新娶进门的媳妇总拘在婚院里的,这不是幽禁吗?难怪新妇要跑,换我我也得跑。”
凌三叔没好气道:“妇人之见。凤池是有大主意的人,他拿定的主意,是我能劝得动的?你怕出门没脸见人,你自己去劝——”
“人来了。”三叔母略紧张地道。
两位长辈正襟危坐,严肃地道:“新妇来了,别站着,家中不拘虚礼,都坐下。”
仆妇穿梭来往,食案面前摆放粽子和今年家里自酿的新酒。
小巧玲珑的甜咸粽子,五种口味,以五色线绳捆扎,长辈面前每样一个,新酒两杯,小辈面前粽子三两个,按口味自取。
章晗玉身为新妇,格外优待,五色粽子整整齐齐码了一盘,新酒两壶。两位长辈热络地寒暄,“别客气,多吃点。”
章晗玉升起几分好笑。
多日不见,怎么感觉更客气了……
客气里带一份小心翼翼,生怕她当场掀桌似的。
她在凌家长辈眼里,是个悍妇?
三叔母心头带几分紧张,怕新妇在婚院里拘束太久,生出怨怼心思,格外热络地招呼。
“凤池今日忙得归不了家。昨日带话说,今日要入宫赴宴?让我们不必等他。你看家里包了这么多粽子,多出他那份,便给新妇了。”
章晗玉温声道谢,随手把整盘子五色粽子推给惜罗。
惜罗眼睛都亮了。
“我都能吃?”
“吃一半,留一半。”
她自己随手剥开一个红色丝绦捆扎的蜜枣粽,沾以红糖,咬了一小口,清香扑鼻。
就着新酿的酒,看家里请来的端午驱除邪祟的百傩戏歌舞,临时搭建的戏台子上锣鼓玄天,下面家宴热热闹闹,惬意地很。
酒过三巡,身上喝起了热气,章晗玉和凌家几个小辈相约起身敬酒。
凌三叔也喝得上头了,带几分醉意和她絮叨。
“心里别怨凤池。我这大侄儿啊,身上担子重,心里积压的事不知多少,我们做长辈的也不得知。有次我起得早,瞧见祠堂四更天开着门,我只当老仆忘了关门,结果进去一看,凤池不声不响坐在祠堂里,跟他过世的父母说了一宿话……”
章晗玉噙着笑听完,问:“哪天的事?”
凌三叔喝高了,张嘴就说,“嗐,不就是四月三十,你被逮回来那夜……”
章晗玉:“哦……”
三叔母劈手倒了一杯酒,酒杯塞进三叔嘴里。
“整壶酒还不够你喝的?多喝酒,少说话!”
除了喝高了的凌三叔自己不觉得尴尬,其他人都尴尬得坐不住。
章晗玉抿口酒,随意问起:“家里新酿的酒味道中正醇和,可有名字?”
新酒果然尚未起名,借着众人你言我语地起酒名,把话头轻飘飘岔开了。
她无事人般地继续喝酒,心想。
四月三十,白天把她逮回来清账,大晚上的去凌家祠堂坐了一宿。
娶她进凌家,他终于后悔了?
当初早和他说过,迟早会后悔。
惜罗捧着一盆小巧的五色粽子,吃不下,眼睛馋。
越看越馋,悄悄地提起青线包裹的肉馅粽子,打开挨个剥开咬一口。章晗玉拦住,“先吃我的。他那份留着。”
惜罗嘀咕,“人又不回来。留着也是留着。”
“难说。”
章晗玉抬头看看偏西的日头,慢悠悠地道:“昨夜开始闹腾,至今差不多十个时辰,多少事也该办完了。他说不定能提前归家,跟我们一起吃个粽子。他那串五色粽不要动。”
台上的戏班子正演到正邪大战、仙人降服邪祟的高潮,锣鼓锵锵,饰演伏魔天神的傩面伶人大喝:
“开天门——!”
凌家正门方向传来了洞开声响。
远处传来大片凌乱的奔跑脚步声,许多嗓音喊道:“阿郎回来了!”
三叔母又惊又喜,猛掐一把凌三叔,“醒醒,凤池回来过节了。”
凌三叔摇摇晃晃起身,嘟囔着说:“凤池回来了?回来好啊。把你媳妇领回去,有过错私下教训两句,婚院留一宿。新婚小夫妻都是床头打架床尾和,哪家把新妇关起来的……”
云娘震惊地扭头,悄悄问身侧坐的珺娘:
“……什么床头打架床尾和?长兄这样的人,也会打架……呜呜呜!”
凌春潇越过珺娘,给幼妹的嘴里塞个红豆粽,“你闭嘴。”
珺娘羞窘得脖颈都红了,低头装没听见。
章晗玉淡定地给头几乎贴地的害羞小姑剥了个甜栗粽。
“一人一个,珺娘也吃点。”
不知是不是天光的缘故,凌凤池从外院走入中庭时,肩背仿佛笼罩在一层山林雨后的薄雾当中,看不清神色,只能看到缓步走近的身影。
越过家中弟妹的坐席时,几个小辈齐齐起身行礼,“长兄。”
凌凤池微一颔首,“家宴差不多了?散了罢。”越过几人身前。
三叔母扶着摇摇晃晃的凌三叔,尴尬地额头青筋都在抽搐。刚才那番胡言乱语的醉话,可别叫这位掌家大侄子给听去了!
“凤池,你三叔醉了,醉话你别在意,我扶他回去……”
凌凤池还是一颔首,“叔母请回。”
几步走来宴席前,惜罗感知到了某些难以言喻的气氛,不安地站起身来。
原本热热闹闹的家宴,长辈小辈各自散去,席间还坐着的,只剩下章晗玉自己了。
章晗玉仰头望去。傍晚的天光原本偏金色,等他走到近前来时,金色里多了点偏紫的暮色,映照在紫袍广袖衣襟上,仿佛添加一层金光,更显得色泽厚重。
“心事重重的。进门就驱散家人,只留我一个。”
她仰头略打量两眼,笑问,“昨夜捉拿事不顺利?”
凌凤池的眉眼间其实并无泄露多少情绪,催散家宴的语气也平缓,和平日无太多不同。
连幼弟六郎都没有察觉异样。
只是瞒不过面前人。
一口道破关键。
他凝目注视着言笑晏晏的面容,开口道:“抓捕很顺利。吕钟于凌晨落网,协同逃亡的阉党帮凶、北卫军内奸等数百人尽诛。”
章晗玉的目光带出点探究。
“一切顺利的话,凌相怎么……”很难以言语形容,她随手沾了点茶水,涂抹几下,划出一只大鹰的姿态。
眼神像猎隼,进门便紧盯不放,把她当做猎物似的?
她带几分好笑指自己,“我在婚院关多久了?早就是你凌家叼进窝里的猎物,今日又怎么了?”
凌凤池不答。看了眼章晗玉身侧,珺娘空出的座位,吩咐下去:“收拾一下,重新摆盘。”
几个仆婢匆匆上前,撤下吃食,重新摆上新酒。
凌凤池撩袍坐下,自己倒了一杯酒。
惜罗满眼警惕地站在主家面前,摆出护卫姿态。凌凤池并不看她,平静吩咐:“给你主家倒酒。”
两边食案上美酒倒满,章晗玉觉得有点意思,举杯各自喝完,目不转睛地等对方的动作。
凌凤池把家里的新酒挨个喝了一杯,又平淡问:“今日端午,可有吃到粽子?”
这风雨前夕的不寻常的平静……
有七分像傅母当年在外头听说她犯下的淘气事,回家兴师问罪的感觉了……
章晗玉胸腔里心跳加快,人却有些反常地兴奋,仿佛旷野之中直面暴雨,又仿佛回到幼年时,人奔跑在漆黑的田埂间。
不确定,紧张,重压,等待,未知的危险。这些才是她二十三年以来的人生底色。
危险令她兴奋。
有活着的感觉。
重压之下,她反倒淡定下来,摆出闲话日常的姿态,提起一大串五色粽子递过去。
“家里都吃过了。喏,留给你的。”
凌凤池沉心定气地剥粽子。
他的手骨节长而动作灵活,修长的手指剥起粽子来赏心悦目。
五种口味的精致小巧的端午粽子,自己吃了一个,剩下四个放回章晗玉碗里。
“你也吃。”
章晗玉当面挨个咬了一口。
“吃完了,然后呢。”
凌凤池洗净手,站起身来,握住她的手。
“等结果。”
等什么结果,他不说,她也不问。
两人仿佛寻常的新婚小夫妻一般,手挽着手踩着斜阳回婚院。
走进院门时,章晗玉也想通了。
“所以,昨夜抓到了义父,想必即刻开始审讯了?我那位好义父,可是攀咬了我什么,引得凌相提前回家盯梢?”
她站在庭院中央,不肯在往前走,云淡风轻道:“到底攀咬了些什么要紧事,说说看?”
凌凤池站在对面。
暮色里的金光淡去,烟紫色越来越浓重,映在他宽阔的肩膀轮廓,凤眸沉静半阖,看地上影子。
他开口道:“城外章家别院。”
吕钟指认,章家在城外暗中布置一座别院,用作阉党接络各方的秘密据点。
章晗玉当即承认下来。
“是有这么一座别院。依山傍水,风景雅致。我原打算接傅母出城小住几日,透透气,散散心,她老人家不肯去。别院就闲置了……哪家没几个别院,凌家在城外也有几个庄子,怎么轮到章家,就成了所谓‘阉党秘密据点’了?”
凌凤池静听她分辩。
从头到尾听完,又道:“吕钟供认,章家把这座别院,当做联络全国各郡绣衣使的秘密据点。密信朝夕来往,络绎不绝。”
章晗玉淡定地听。
“义父说的?他老人家一手创立的绣衣使消息网络,嘴皮子开合几次,就这么栽赃给我了?他说什么你们信什么?凌相,你们政事堂四位宰臣,国之四柱,不应这么好糊弄啊。”
凌凤池目光还是看着地上的影子。晚霞消散,影子越来越淡。
清晨录供,大理寺当即派出快马,赶往城外章家别院搜寻证据。
快马来回需一整日。
言语真真假假,只有说话的人心里自知。
他在等的,是实证。
他在暮光里抬起手,递来一枚三角形状的小物件。
章晗玉接在手里,捏了捏,意外地咦了声。他居然还留着?
正是三朝回门当日,不慎被发现的烧焦的一角碎帛残片。
“这片云纹碎帛,是绣衣使送达京城的密报?被你阅后烧去?”
在心中推论已久,真正问出口时,凌凤池的情绪反倒并无太大波动。
“除了章家别院,你在京城章氏大宅,北面佛堂附近,也同样修建了一处秘密据点,用来存储绣衣使密报,是不是?”
“消失在章家后院的阮惊春,至今寻不到人。他藏身的地点,正在佛堂附近的那处秘密据点,你和章家傅母均知情,是不是?”
提起隐匿佛堂的阮惊春,章晗玉反倒格外显出镇定。
推测至此,瞒不住了。
她轻轻笑了声,承认下来:“对。也不对。”
“章家在城外确有一座别院。你们派人搜查别院,就会发现,别院书房里摆放着各路绣衣使密报,九百余封——”
她顿了顿,在对方瞬间犀利起来的目光里,不紧不慢接下去道:“皆未开启。”
“章家别院,只用来存放密报。至于密报的内容,谁知道?该报给谁,你们找谁去。”
凌凤池静听完,道:“如此甚好。”
转身欲离开时,轮到章晗玉伸手拦他了。
她心里也藏了几句话。
今日是个追根究底的好机会,既然对方开始追究,索性一起吐出来干净。
“你昨夜拦阻了义父的逃生路。生死大仇,我那义父岂能容忍?他含恨报复于你,想拖你下水的最好途径,当然是把我拖下水。”
“正如你经常所说,凌氏和章氏结下姻亲,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被栽赃落下大罪,你身为夫婿,当然逃不过从犯的罪名,免不了受追查,削官罢职,门楣黯淡……”
章晗玉噙着笑,在黯淡下去的暮光里,悠悠地问:
“凌相,娶我进门……你后悔了?”
后悔了么?
凌凤池微微一哂,“我做事从不后悔。倒是你……”后悔嫁入凌家么?
他闭嘴不言,未出口的后半截随风消散。
凌凤池在暮光里走近几步,抬起手来。章晗玉目不转睛地看他动作。
他却只捡去了一片风里落在她肩头的新绿叶片,叮嘱:“早点休息。”
转身去了书房。
章晗玉目送颀长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书房门关上了。
半刻钟后,惜罗被放进婚院。
她原本以为,在凌家的头一个端午佳节,早晨清清静静开始于婚院,中午热热闹闹全家吃席,傍晚各怀心思地言语交锋一场,入夜后又会清清静静地结束在睡梦中……
她居然猜错了。
“长兄!长嫂!”
凌六郎在夜里色砰砰地敲院门,”我给你们送夜宵来!”
第65章
昨夜缉捕阉党,整夜未睡,凌凤池在书房小睡了一两个时辰。
入夏天气渐渐热了,夜风都显出燥热,睡得不大安稳。凌春潇入夜后在院门外喊第一嗓子,他便醒了。
在这般燥热的夜晚,自家里见到一盘冰镇的五色鲜果盘,五颜六色,色味俱美,望之口舌生津。凌凤池也显出些意外神色来。
他吩咐撤去防卫,放六郎进书房。
“似乎是宫里的做法。”他有些印象。
每到夏日,小天子贪凉,经常嚷嚷着要五色果盘。他坚持等大暑节气,御厨房才允许进奉这道冰盘。
示意幼弟把冰盘放去书案上,他随口问起:“家里厨娘怎么会做?”
并非厨娘的手艺。
是云娘亲手调制的冰盘。
云娘提前回禀了母亲,原本打算大展拳脚,把这道“冬夏两至味”之一的御膳名作,当做今日端午宴的压轴菜式献上。
还没来得及献上压轴,长兄回来了。
开口第一句,直接把他们几个小辈全撵走,家宴提前散席。
云娘:“……”
云娘气得泪汪汪的,走出花厅就没忍住哭了。
她都跟长嫂打过招呼了!又提前跟阿娘炫耀过,学会一道宫里御膳……让她的面子哪里搁?
长兄不爱吃冰盘,让家里其他人吃啊!
云娘抹眼泪的动静不小,凌春潇原本都走远了,又转回来问。
问清楚究竟,一抬眼,正好看到长兄领着长嫂出花厅,两人手牵着手,姿态亲密地往婚院方向并肩走去。
凌春潇当即便精神一振。长兄今晚入婚院!
和长嫂有机会和好!
“多大点事?也值得你哭。你只管去厨房做那什么‘冬夏两至味‘!做好了,我替你把冰盘送给长兄长嫂!“
云娘在厨房里亲手调制五色果子浆,做给家人的七个冰盘一字排开。
凌春潇抱臂靠墙,不停地催小妹,“动作忒慢。快点。”
云娘起先还纳闷:”你杵在厨房里做什么?出去等。”
凌春潇不肯应声。
眼看五色果子浆按照方子调制好,冰盘铺以一层晶莹碎冰,果子浆温热鲜甜。
一热一冷搭配,果然色味俱美。
云娘把温热的果子浆挨个浇在洒满碎冰的鲜果冰盘里,浇好六盘,马上要浇上最后一盘……
凌春潇抬手拦下,道:“最后这盘特殊,再掺一样在果子浆里。”
云娘吃惊地看他取来一小碗红色液体,也不知什么血,闻着腥气扑鼻。
“血哪能掺在果子浆里!”
云娘捂着鼻子问:“到底是什么血?你要捉弄家里哪个?”
凌春潇不肯说。
云娘死活不肯做,他亲自动手,把暖呼呼的一小碗血往剩下的果子浆里一倒,取木勺搅合几下。
温热的血混进同样温热的果子浆里,血气被掩住了。远远闻着还是果子浆的扑鼻酸甜,近处闻,有点怪。
凌春潇端起第七盘特殊调制的冰盘,又从剩下六盘里取一盘,抬脚就走。
“今晚厨房的事不许跟任何人说!”
云娘:???
凌春潇把特殊调制的冰盘放在长兄书案上,忍着一点心慌,故作镇定道:
“都是云娘亲手调制的冰盘。原打算做端午家宴的最后一道冰品,献给家人赏鉴。长兄不知情,提前散了家宴,云娘在花厅外哭了一场。”
“我便自作主张,给长兄长嫂送来了。云娘一片心意,还望长兄长嫂收下。”
凌凤池听到云娘哭了一场时,眉眼间便浮起浅淡的愧疚,道:“我确实不知,耽搁了小妹心意。”
说着取来瓷勺,当面舀起五色果子浆浇满的鲜果,吃了一口……
动作微微一顿。
凌春潇紧张问:“不好吃?”酸酸甜甜的果子浆,掺半碗腥甜的鹿血,味道或许确实不太好……
凌凤池忍着不知何处而来的腥甜气息,把果子浆咽下,道:“尚可。”
顿了顿,继续食用冰盘,把鲜果连同五色果子浆尽数用完,道:“冰盘拿回去给云娘,跟她说,用完了,多谢她的心意。”
起身去倒茶。
凌春潇心虚地提来茶壶,给长兄斟了满杯清茶。
平常这时,凌春潇就该告退了。但今夜他有备而来,不肯轻易走。
又咳了声,道:“家里自酿了两种新酒,滋味醇美悠长,长嫂今日试饮很是喜爱,分别命名:‘玉液’,‘醇梨’。长兄尝尝看?”
说着殷勤取来酒杯,每种酒倒一大杯,放去书案上。
凌凤池拧了下眉,从案牍中抬起目光:“书房重地,放满公文奏本,怎可放酒?……”
凌春潇事情办妥,掉头就跑。
身后的话音没落地,人已奔出书房。
三叔和三叔母两位长辈说得话很有道理。
床头打架床尾和。
新婚夫妻,感情尚浅,就得住在一处,夫妻时时敦伦,早晨吵架晚上和好,才不会轻易离了心。
长兄的做法处处反着来,大谬也。
长兄掌家,两位长辈只敢私下里议论几句,连当面劝一句都不敢。
他们不敢做,那就换他这个嫡亲弟弟做。
半碗壮阳鹿血再加两壶助兴美酒,全送来婚院!
凌春潇奔出院子的同时还惦记着冲书房喊:“长兄早点休息!”
床头打架床尾和,夫妻敦伦,早日和睦!
*
凌凤池饮了几杯清甜的美酒。
自家酿的酒量浅,他起先没在意,只把六郎倒给他的两杯喝了,空杯放去窗前。
透过东厢书房的窗户,可以清晰看到对面主屋的情形。
入夜了,人还未睡。
坐在窗前,灯台点亮,似乎在看书。
纤长的侧影映在窗纸上,她在悠然翻阅书卷,或许是书案上那本游记闲书?
提笔写下几句注解,偶尔取用冰盘,看姿态只觉得怡然自在。
似乎不管身在何处,她处处都觉得自在。
漫不在意,因为心里不在意?
月色寂寥,映照于肩。凌凤池心里升起久违的郁气。
手里有酒壶,窗前摆着空杯。他立在窗前,凝视主屋方向那抹映上窗纸的身影。
等他意识到情况不对时,整壶美酒已入了腹。
*
入夏天热,夜风里带燥意。章晗玉只穿一件纱衣坐在窗前。
隔壁那位自从归家便仿佛鹰隼盯上猎物般地盯上了她,言语试探,针锋相对。
人留在婚院,肯定为了就近看管她。
不必多想,今夜必然留在书房,不会过来了。
章晗玉把新婚册子从床板缝里取出来,光明正大地摊在书案上,提笔蘸墨,边吃小六郎送来的五色冰盘,一边闲散记录。
【五月初五,端午佳节】
【粽子滋味甚美,冰盘滋味极美】
【云娘小姑乖巧可爱,六郎贴心,凌家人甚好,家宴……】
她掩住呵欠,咬住笔杆。
往下还怎么写?
该怎么写就怎么写。
撇撇嘴,继续写:
【端午家宴热闹尽欢,惜之,虎头蛇尾,尾声扫兴】
惜罗关紧门窗,正在急匆匆地收拾箱笼。
衣裳用具都舍弃,把少量值钱的珠宝细软收拾成一个小包袱,带几分紧张神色放来书案上:
“准备好了,主家,我们随时可以走。”
惜罗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直觉敏锐,早就察觉情形不对。
被放回婚院后,她反复苦劝主家,今夜便走,还走后院翻墙。
章晗玉不肯。后院翻墙的招式,四月三十当天用过了。同样的招数不见得有用。
再说了,她为什么要跑?
“大理寺无人登门,他在婚院亲自盯着,显然手头没有实证。”
她抬手指了指东厢方向,“今夜跑了,岂不是显出我们心虚?放宽心,只管继续住。”
惜罗还是觉得不安,抱着细软包袱不放。
章晗玉唇角的笑意淡了些,想起了被一口揭破的佛堂秘密小院,小院里藏身的阮惊春。
凌凤池虽然还不知秘密小院的具体位置,如何打开机关,但位置圈定在佛堂附近,迟早被他掀出来。
有点头疼……
她抬手按揉几下太阳穴。
指尖无意间搭在昨夜记录的最后一句上。
【……睡醒想来,还是我亏】
她喃喃地道:“现在想来,果然是我亏。我什么要提醒他?直接装聋作哑,任义父跑出京城,逃去天南海北无影无踪,我不就没事了?”
惜罗低头又收拾了片刻,忽地露出震惊神色,指着窗外,小声道:“主家!”
章晗玉在写今日的新记录,有些心不在焉。“嗯?”
惜罗瞳孔震颤,指着窗外映进窗纸上的一道颀长身影,又喊:“主家!”
“嗯。”章晗玉还有些心不在焉。
她从刚才便在琢磨一件事。
难怪凌家后院圈出这么多只傻羊。凌家的饭食是不是有问题?
吃得多了,竟连她也开始犯傻,昨夜竟然主动提醒了对方。
抓捕义父对她自己有甚好处?毫无好处!
吃力不讨好啊。从前自己可从不会犯这种错……
耳边听惜罗又喊:“主家!”她漫应了声:“把细软放回去罢。我们不跑。今夜跑不脱。”
手里还在散漫地写:
【凌家羊圈,名不虚传。
可是饮食有毒?
吃一日而发痴,吃两日而犯愚,连吃整月,我亦显傻气。
明晨开始,一日三餐,只用惜罗的饭食……】
惜罗瞳孔疯狂震颤,以气声喊:“主家,门外!人在门外了!”
章晗玉一惊,本能地一扭头,透过内室雕花隔断,看向房门方向,瞳孔也开始震颤。
虚掩的房门不知何时从外推开。
她以为今夜无论如何也不会过来的婚院男主人,肩头披着星光,颀长身影立在夜色中。
视线和她对上的下一刻,踏进门来。
走进内室时,开口道:“阮惜罗,出去。”
人进门来的瞬间,章晗玉闪电般抓起新婚册子,塞去桌案大堆的书卷底下。
堪堪藏好小册,装作困倦模样趴在书案上,掩饰地抬手捂呵欠,才说道:“这么晚了。有事明日起来再说……”
温热到近乎发烫的手臂从身后揽住了她的腰。
她被从书案边抱起,抱去了纱帐里。
*
今晚第一回就感觉不对。
她起先还有心思琢磨,人在屋外听了多久墙角?漏出去的对话被听去几句?
对方的呼吸太过炽热了。
炽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肩头颈侧,激起肌肤本能的细细战栗。耳边的呼吸比平日急促许多,他身上的气息包裹了她,惯常熏的冷香气息里夹杂浓郁的酒气甜香。
她便以为他喝多了自家的新酿酒,喝醉了。才会忘了刚刚不久前的争执,醉酒寻她行欢。
跟个醉鬼计较什么?章晗玉顿时想开了。放弃质问挣扎,安然躺下,享受久违的夫妻亲热。
但今夜被摆弄得太狠了。
她吃不住睁开眼,这时才赫然发现,他确实喝了酒,但人压根没醉。眼神清醒得很!
章晗玉震惊地眨了下眼。
没喝醉啊。
没醉来找她作甚?
两人傍晚才言语交锋得几乎撕破脸,转头就来找她敦伦,她不要面子的?
她又挣扎起来。
但人都躺下了,纱衣掉落去地上,鱼水交融到一半,再想要挣扎起身,太迟了……
这晚上格外不寻常。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呼吸和心跳,也确实比以往还要更炽热,更激烈几分。
中途得了短暂喘息的空隙,章晗玉想坐起,又被按下去,膝盖酸软,身子往下滑,又被拎起……
她喘着气扭头问:“你……你今晚吃了滋补药汤?我都这样了,你还用滋补药汤?你给我留条命!”
凌凤池整个晚上没说一个字。
一双凤眸仿佛深秋寒潭水,情动时也始终保持清醒,不见往日雾蒙蒙的景象,汗水从睫毛眼角散开,落于枕间。
他没有醉。一壶清酒还醉不倒他。酒里不知添了些什么,浑身发热,或许加了大补的催发之药,但神志确实完全清醒。
他整个人仿佛割裂般,一半清醒地审视,一半纵情占有。
被他按在榻间的,是他明媒正娶迎进家门的发妻,夫妻敦伦,天经地义。
她是极聪明的人,聪明的人都识时务,所以被他牢牢按住,她挣扎得并不激烈。
微弱的挣扎很快也消失了。她摆出一副随便宰割的姿态,直接趴去了床上,随他摆弄。
纵情的那一半沉迷于情玉欢愉,清醒的那一半在质问自己,他在做什么。
六郎送来的酒里肯定有问题,不知掺了什么助兴的药物,令他情动难以自抑。
但那药物并不猛烈,他真的难以自抑?
他在窗下站了一刻钟之久。
她说得很对。
她本不该提醒他。本该装聋作哑,置身事外,任由吕钟隐匿逃亡去天涯海角,这辈子再也抓捕不到。她自己也就安全了。
当时,他在窗下静静地听罢,原本走去门边,只是想提醒她早些休息,莫要多想,无论她在阉党案中牵扯多深,他会尽力保她。
但她下一句又云淡风轻地提起,“我们不跑。今夜跑不脱。”
原来她又打算逃走。
这次连细软都收拾了?包袱就摆在案上。
当时他已站在门外。想要装作未听见,未看见,他亦躲避不得。
窗边散漫闲坐的纤长背影听到动静,突然受惊般地转过身来。那双漂亮动人的眼睛,露出吃惊且意外的防备神色。
他踏入门内的同时,她瞬间趴去了书案上。
这是他们的婚院。
他的结发之妻,在他到来时伪作困倦,趴去书案上,对他避而不见。
多日以来,心底长久压抑淤积的种种情绪,仿佛山洪海啸,被一道高墙阻挡泛滥。
高墙千仞,坚不可摧。是他二十八年以来立身的信念,做人的根本。
这道高墙,原本可以阻挡住更多翻腾汹涌的心头海啸,让他无论面对何等危机情况,都可以放下情绪,保持平和,理智行事。
今晚的情况谈不上危急。她身上被指认的种种罪名,尚未被证实。
她的反应也远远谈不上激烈。
她只是眼神忽闪,神色吃惊,动作躲避,打算逃走,尚未逃走……两人还没有走到图穷匕见的地步。
今晚,他本该平心静气地说一句“早些休息”,走回自己的书房,独自度过这个难熬的夜晚,静候快马传来章家别院的搜查消息。
实证如山,无论是对她有利的证据,还是不利的证据,都是明日天亮后的事。
然而,在这个充满意外的夜晚,借由一壶不知加了何等催发物的酒,再被她的躲避动作所激发……
心志动摇,高墙崩裂。
被强行压抑了多日、心底反复冲刷激荡的情绪山洪,在这个酒后的端午之夜,毫无预料地冲出了禁锢高墙,一发不可收拾。
……
……
成年男子不收着力的后果显而易见,后半程章晗玉彻底趴下了。
好好好,许多日子不来,一次清总账是吧。有本事你把五天欠账都补上。
腰酸,腿酸,处处都发酸,难以形容的酸里带着头皮发麻的舒爽。人都耍赖不肯动了,还被拖起身……
平日还是小看了这位……
第66章
晨光照亮墙头,婚院依旧静悄悄的。
不止被拦在婚院外的惜罗人快疯了。凌长泰、凌万安两个也快疯了。
阿郎误了早朝!
只要不是病得起不来身,不论寒暑雨雪,阿郎入仕五年,从不误早朝!
凌长泰和凌万安互看一眼,提起嗓门,同时扯着嗓子往婚院里高喊:
“阿郎!五更了!”
紧闭的屋门终于打开,凌家之主服饰整齐,迈下台阶,穿过庭院。
凌万安长出了口气,捧着官员入朝需佩戴的金鱼袋几步奔上前,“阿郎。”
凌凤池却未接鱼符。
吩咐道:“替我告病一日。”
凌万安吃了一惊,抬头去看阿郎的面色。
人倒不显出憔悴病态,或许早晨睡得久,气色看着比前两日都要好一些,只不知为何,眉眼间显出几分明显的郁色。
凌万安不敢多打量,看一眼便低下头。凌凤池走出婚院,笔直往前院方向去,凌长泰佩刀跟随护卫。
走着走着,凌长泰也琢磨出几分不对来。
大清早的,阿郎径自往东南角的祠堂方向去了!
“不必跟。“祠堂虚掩的窄门里传来简短吩咐,凌长泰一个急停,留在窄门外。
清晨的阳光映下墙头,阿郎缓步沿着窄巷往祠堂门里走,看似和寻常并无不同……但武人对危险的直觉敏锐,能感觉到,看似风平浪静的表面之下,隐约显露出压抑之极的气氛。
凌长泰抱臂琢磨着,昨夜……阿郎和主母,又吵架了?
凌家之主进去没多久,看守祠堂的老仆疾步走出窄巷。
半刻钟后,凌长泰瞠目看着老仆引来凌家另两位主家。
凌三叔唉声叹气,领着垂头丧气的凌六郎,也走进祠堂窄巷。
凌春潇清晨被长兄喊去祠堂就知道大事不好。陪同的还有三叔父……他沮丧地拖着脚步,一步一步在窄巷里挪。
夏日燥热的穿堂风,刮在他身上,他居然觉得凉飕飕的,前方敞开的祠堂大门,仿佛一张血盆大口。
身为长辈的三叔父都被喊来了,长兄该不会要给他上家法?他感觉自己今天得横着出去。
不就是果子浆里掺了半碗鹿血……
凌凤池长身立在祠堂灵前,并不回身看幼弟,只令他跪下。
果然问起昨夜送来的宵夜。
不等问话落地,凌春潇张口全招了。宵夜里掺了什么,有何用意,无人指使,都是他自己的想法。
凌三叔瞠目结舌。
凌春潇很有点仗义赴死的意味,把责任大包大揽在自己身上。
“云娘不知情,都是我一人的主意。长兄气我也不打紧,只要你和长嫂夫妻和睦,多见面,多敦伦几次,把心里气话都当面说开了,再生个小侄儿,家里和和美美的,死我一个也无妨……”他还昂着头死谏上了。
凌三叔赶紧喝止,“你给我闭嘴!春潇,你身为家中幼弟,竟敢插手到长兄的房里事?谁给你的的胆子,兄弟纲常还要不要了。按我说,该打!”
见凌凤池始终未出声,凌三叔又赶紧打圆场,“凤池,念在六郎初犯的份上,可否酌情减免?他还未加冠,还在长身子的儿郎,打坏了可不好。按我说,少少地打个几杖,警示即可……”
凌凤池却不知在想什么,立在灵堂前,人在出神。
在凌三叔的迭声求情里,他终于回过神来,依旧不回头看跪倒的幼弟。
“看着三叔父求情的份上,春潇,加罚你禁足半月。五月底之前,不许出门。每日做两篇策论,交给我过目。实在闲着无事,去马厩洗刷马匹。”
“若有再犯,加倍严惩。”
凌春潇一呆,又是禁足?今天不打他了?
一怔之后大喜,他从地上直蹦起身,嚷嚷着:“多谢三叔父求情!多谢长兄手下留情!“麻利地飞奔出祠堂去。
凌三叔也高兴得很。
做弟弟的插手去长兄房里,助力兄嫂同房,这种私事么,传出去当然难听,关起家门来,却也不算什么大事。
春潇也是怕兄嫂不睦,一片好心么!新婚才一个月的小夫妻,本来就需要房事和睦,再尽早生个孩儿……
“不打也好。”凌三叔念叨着,“家和万事兴,凤池处置得宜。禁足这半个月,我得空再去训诫训诫小春潇……”抬脚也打算走了。
凌凤池却阻止道:“三叔父留步。今日请三叔父来,乃是为了见证家法。”
凌三叔一愣。
六郎都跑得无影无踪了,还见证家法?难道禁足半月的处罚是开胃菜,还要把人抓回来请家法……?
询问还未问出口,却见凌凤池走来父母灵位前,抬头凝视片刻,撩袍端正跪下。
“凤池心智不坚,犯下违逆本心之大错,自请家法五十。有劳三叔父见证。”
凌三叔瞠目结舌,眼睁睁看着这位大侄儿不知为了何事,又要自罚,已在吩咐祠堂老仆:“请出家法。”
上回半夜开祠堂请家法的场面,凌三叔记忆犹新!
记得还是三月里?大侄儿连夜请了他来祠堂,也跟今日一般无二,一个字不肯告知为什么,犯了何错,开口就请家法,要他这长辈见证。
五十木棍沉重打去脊背上,皮开肉绽,鲜血蜿蜒流淌青砖,惊得他差点当场厥过去!
祠堂里尾音回荡,“请出家法”,“家法——”祠堂老仆奉命才往堂后转,凌三叔掉头就走!
撩袍三两步就跨出门槛,沿着窄巷疾步狂奔,一把老胳膊老腿跑得也不比六郎春潇跑得慢多少,瞬间消失在窄巷尽头不见了。
凌凤池:“……”
祠堂老仆原本遵从家主吩咐,去后堂取家法,见凌三叔人狂奔出去,脚步一停,人又走回来了。
“阿郎。”老仆垂目道:“老家主在时的规矩,祠堂请家法,需得长辈见证。如无长辈见证,则家法不可行。”
凌凤池沉默一阵,道:“替我去请三叔父回来。”
祠堂老仆出门去。
这一去便是漫长的两刻钟。人回来时,果然并没有凌三叔跟随。
老仆如实回禀:“人不肯來。”
长辈不肯回来见证,家法显然不可行。
空气几乎凝滞。
凌凤池抬头注视灵位。
老仆悄无声息地开始洒扫。洒扫完毕,捧一盅清茶回来,“阿郎,喝茶。”
凌凤池把茶盏放去旁边,并不用,只吩咐:“你去罢。不必送饭食,留我独自待一会。”
祠堂木门悄无声息地关上。
凌凤池低声道:“母亲……”
成婚之前,他在祠堂告知双亲,取出母亲遗留的玉牌信物,用做新妇聘礼。
如愿将人聘回家中……却发生昨夜事。
以后如何面对她。
他长到记事时,父亲已厌了母亲,家中大小事多加苛责,母亲当面忍耐退让,背后默默垂泪。
年幼的自己看在眼里,孩童天然偏向母亲,他曾心疼地替母亲拭泪。
母亲抱着他啜泣。
当时母亲边哭边说的话,他记得很清楚。
“女子天生势弱,嫁入夫家,仿佛田圃中的花苗连花带土移去新地。什么也未做,根茎便先折了一半。若被夫家磋磨,定然活不长久。我应活不了多久了……池儿,等你长成之后,千万莫学你父亲。”
那时候母亲刚刚生下春潇不久。一心想给父亲再生个孩儿,借家里添丁的喜讯,挽回一点夫妻情分。
父亲倒是喜爱壮实的小儿子。转过脸来,对母亲依旧不假辞色。
那年秋冬母亲便郁郁而终。
满打满算,他在母亲身边十年,后来又被父亲带在身边教养十年。
他终究还是学了父亲。
父亲多年的严苛训斥,对他的过高希望,对家族门楣的振兴期待,早已根植入骨子里。
只不过,父亲的苛责对外,向着家人;而他的苛责向内,对着自己。
多年严苛守正,修身,谨行,父亲的八字遗言,执行到近乎完美。
然而,昨夜借着那点助兴物滋生的欲望,前所未有的反常放纵,早脱离了夫妻敦伦之道,不问她如何想、她愿不愿意,连她的微弱挣扎也按住,放纵到近乎欺辱,仿佛洪水冲破堤坝,一泻千里……
身为士大夫,更当守心。
昨夜欺辱她事,有违二十八年以来安身立命的本心。
他不能原谅这样的自己。
温热的清茶逐渐放冷。老仆无声无息走进屋来,换一盏新茶,又放冷。
凌凤池坐在蒲团上,久久地仰头注视着父母灵牌。
——
惜罗在屋里骂个不停。
痛骂天底下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走出去高矮胖瘦,各式各样,关起门来都是狗货色。
章晗玉:“……”
太激动了,惜罗。把你自己阿弟也骂进去了……
她把床边的蜜水倒给惜罗,“歇歇再骂。喝一口,润润喉咙?”
骂声停了。惜罗接过蜜水连喝几大口,气得声颤手抖。
“主家,你、你怎么都不难过的呀。”惜罗带着鼻音问,“他都欺负你欺负成什么样了……”
什么样了?
章晗玉低头看看自己。手脚齐全,好胳膊好腿,除了身上多点淤青,后腰发酸……油皮都没破。
啊,嘴唇被咬肿了。这也叫伤?傅母打的那几棍子伤得重多了。
她回味了片刻昨夜的场面:“他喝了酒,谁知酒里放了什么药,总之人有点不对,跟平常确实不大一样。”
惜罗痛骂:“卑鄙贼子早该杀了他——”
章晗玉回味完了,意犹未尽地吐出几个字:
“喝了药就是够劲。”
两边言语撞在一处,彼此都有些吃惊,互看一眼,齐齐沉默了……
屋里安静很久之后,章晗玉的声音再次响起,试探着问,“惜罗,给我擦点药?”
惜罗沾着药膏,抹后腰。浅浅的腰窝附近,有按出的淤青印。
漂亮的蝴蝶骨,肩胛,后颈,乃至小巧的肚脐,腿弯,都有痕迹。
想起早晨进屋时,主家满头乌黑的长发都弄脏了,惜罗越抹药越气,“主家,他就是欺负你,哪有夫妻敦伦搞这般花样的?他把你当什么了。”
章晗玉有所察觉,侧睨过来。
“我外貌生得柔弱,看来容易被人欺负,身上淤青了惹人怜爱……惜罗,你也被外貌蒙骗了?”
惜罗一怔。
章晗玉翻过身来,指着自己:“看看我。我从三四岁便假扮小郎,十八岁入京,四处钻营入仕,我是娇弱可欺的女郎么?”
惜罗摇头。当然不是。
章晗玉轻声带笑感慨道:“不愧是多年对手,还是凌相了解我啊……昨晚进院吵了那一场,句句勾心斗角,话里藏话,听得脑壳疼。嫁入他凌家,难道是为了跟他吵架来的?我在朝堂那几年还没跟人吵够?本来我无趣地都想走了。”
“夜里突然过来一回,才叫人觉得惊喜。”
她往床上一躺,回味了良久,“再多留一阵。”
——
凌长泰把守祠堂窄巷,无论谁来了,一路拦阻不放。
政事堂传来急信:“城外章家别院有消息了。搜出大量证物,请凌相即刻入朝。”
凌长泰把人拦住。信使好说歹说,他死活不放进去。
中午,陈相亲自来了一趟,也要进去祠堂寻人。凌长泰沉默地拦在门外。
陈相无可奈何,叹气走了。
叶宣筳下午匆匆赶来,人进不去,在虚掩的祠堂门外冲里头高喊,
“怀渊,听到赶紧出来!有急事!”
“城外章家别院果然是绣衣郎秘密据点,书房搜出证物九百余封,俱是各地绣衣郎送来京城的密报!你再不声不响,后院那位好夫人保不住了!大理寺的拘捕令今日就要下——!”
凌凤池的身影出现在祠堂门口。
两边隔着长巷,远远地打了个照面。
穿堂风声夹杂着清冷沉静的话语声,传入叶宣筳的耳朵。
“九百余封密报,俱未拆封。章家别院只是临时存储之地。任何一个城外别院都有可能成为存储地。绣衣郎据点之事,缺乏实证。”
“元真,大理寺拘捕令,还请帮忙压下。”
叶宣筳得了准信,掉头就走。
凌凤池目送好友的绯色官袍衣角消失在木门尽头,转身又进祠堂。
外务繁杂,他更需静心。
暮色渐起,刺目阳光变成晚霞金光,渐渐又转成浓郁的暮紫色。
老仆来回数次,送来饭食。
凌家之主依旧坐在蒲团上,静默观心。
他越想越觉得,昨夜之错,难以容忍。
他依旧不能原谅自己。
所以他久久地思索着,自己向来行事守正,为何会步入歧途。心里何时淤积了那许多的情绪之山洪,从何而起,压抑日久,以至于连自己都不能轻易察觉?
又为何会突然挣脱束缚,冲破高墙,以强迫欺辱她的方式放纵而出,一泻千里?
如果他想不通……迟早会有第二次。
第一次的意外,尚可推脱给小六郎送来的那半碗鹿血上。
如果再有第二次,如何推脱?有何颜面再见她?
老仆撤走原封未动的晚食,叹了口气。
“阿郎,从早到晚整日了,何必如此自苦啊。老奴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
凌凤池没有应声。
老仆叹着气往后堂去了。
从早到晚不进食水,外加时时扪心自问,精神难免疲惫。眼看天色渐黑,身体本能地支撑不住,困倦如潮水般袭来。
凌凤池凤眸半阖,在灵堂里眯了片刻的觉。
或许只有两刻钟,他突然惊醒过来。
燥热的晚风吹入祠堂,迎面摇晃的依旧是那八字白绢。
短暂的片刻睡梦中,他竟又置身在放纵极乐之中,抛却外物烦扰,怀中抱着他钟爱的女郎,颠鸾倒凤,两耳不管窗外,不知天地晨昏!
凌凤池闭了下眼。
再睁眼时,决然起身,走出祠堂!
直奔婚院而去。
他犯下大错,心中愧悔。他欺辱了她,被他欺辱之人只怕此刻还在屋里哭泣。他如何能不寻她,当面认错?
——
“这么快天就黑了?”
章晗玉一觉睡到下午,起身用过晚食,居然就到掌灯时分了。她慢腾腾地把屋里所有灯盏挨个点亮。
昨夜过分餍足,人到现在都打不起精神,从头到脚一股纵玉后的慵懒满足气息……
床上摊开的小册子新添了两行。
【五月初五晚,不请自来,清帐两次。
酒后放荡纵情,不似寻常拘束,欢愉甚多】
就是腰酸。
纤长的手指尖按了按后腰。他到底有多喜欢自己的腰?又按又捏的……
“昨晚才来清过账,今晚肯定不会再来了。”
她把新婚手册塞去床头板下,四下摸索半天,摸出全恩从宫里弄来的小药瓶。
早上太困倦,洗着头发直接睡过去了。防止万一,今晚洗沐再用一丸。
第67章
掌灯时分的婚院悄无声息。
院子里趴着的小奶狗听到脚步声,猛地一个原地撑起,摇着尾巴迎上来,汪地一声。
来的是熟人,汪的声响不算大。凌凤池抬手摸了摸小奶狗柔软的长耳,特意在庭院里多留了一阵,让狗儿多传出些动静,让主屋里的女主人提前准备。
走近主屋时,他心里默想,也不知屋里听到他来,会不会把他拒之门外。
屋门虚掩着,并未反闩。
主仆都不在屋里,隔壁水房响起断续的水声。
凌凤池默不作声地走进屋里,她当然是要洗沐的。
瞧着性子懒散的人,却爱洁净,每次事后无论多困倦,都要撑着困意去水房洗沐,带一身干干净净的水汽回来。
潮湿水汽,混合她身上浅淡的香息,掺杂成一股只属于夜间的诱人的气息,有点像甜甜的栀子香气,却远没有真正的栀子花香那么浓烈。
有时候他回来得晚,夜里不做什么,只抱着酣甜沉睡中柔软的身躯,诱人的淡香笼罩在鼻尖,便是令他沉醉的温柔乡。
如今,却不知,这片令他依恋的温柔乡还在否……
水房里哗啦啦的水声安静下去。
她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出,语气听来倒还和缓镇定,不像他想象中崩溃哭泣的模样。
“水不能再添了。药瓶附的医嘱说道:水过多,药力会散。”
惜罗气鼓鼓地道:“水太少怎么洗干净。要不然,水里再添一丸?”
章晗玉道:“本来就没剩几丸。全恩下次送药来也不知几时,省着点用。”
凌凤池的目光骤然转向水房。
药瓶?水中添加一丸?全恩送药?
婚院的事,他不论大小皆亲自过问。她身体康健,除了进一些滋补药膳,并未曾服任何药。
婚院里身体康健的主母,绕过凌家人,绕过他,偷偷从宫里弄来使用的药,掺入水中化开起效…………
电光火石间闪过脑海的念头,几乎是下意识的。
她曾和惜罗关门秘密商议过,关于要不要孩儿的议题,他原以为她搁置了。
如今想来……
凌凤池本能地视线转向床头板。
他曾有几次突然进门,撞见她拉下纱帐,在帐子里窸窸窣窣地做事。落在他眼里,她瞒着不说,他亦不曾捅破。
向来清明的神志,此刻由于缺眠少觉和整日过度思虑,一阵阵的轻微晕眩,有点像酒醉后的微醺状态。
他的脚步仿佛自己有意识般,直接几步走去床边,撩开纱帐,掀开瓷枕和几层被褥,往床板下伸手探去。
床板缝里塞了不少书。她似乎很喜欢往床板下塞书。他避开书册,细细搜寻。
触手冰凉的长颈小瓷瓶,果然也压在床板缝下,就藏在层叠摞起的书卷当中,不留意便会疏忽过去。被他反复搜寻第三次时寻获,握在手里取出。
搜寻到了想要之物,凌凤池脸上连表情也失去了。
站在床边,指尖微微用力便拔开瓶塞,倒出里头所有的药丸。
剩下的药丸确实不多。
三丸黑色圆润的小药丸,静静地躺在掌心。
半刻钟后,水房反闩的木门打开。惜罗嘀嘀咕咕地出来拿药。
“主家听我的,多拿一丸药!子嗣事大,多费一丸药,总好过怀上了。”
掀开床褥,在床板缝里费劲地摸索了半日,指尖好容易才勾着出小瓷瓶,心里嘀咕着,今天怎么藏这么深,险些摸不到……
她拔开瓶塞,数了数剩下的最后三丸,留下一枚,把瓶塞又塞回去。
“主家别起身,来了。”
章晗玉趴在热腾腾的浴桶里,闭目道:“嗯。”
她那位好义父蹲了大狱,还不知如何地攀咬她。被牵连入狱倒不见得,但一轮轮地过堂问供肯定少不了了。
不小心在这个节骨眼怀上了,捧着大肚子一步三颤地过堂……堂上堂下都是熟人……
脑海里飘过那场面,可怕得很。
水房里又响起了哗哗的水声。
赶紧洗干净点,最近俩月千万别怀上。
——
婚院从早到晚清净无事,只剩猫狗闹腾。
惜罗出去问了几次,答案千篇一律:阿郎不在家。
阿郎忙于公务,自从前几日离家,已经三四日不曾回返了。换洗衣袍都送去官署值房。
章晗玉听完“嗯”了声。
清账越狠,间隔越久。果然又不来了。
翻了翻册子记录,最后一次记录在六天前,端午夜。
她估算了下。
一旬十日,从天天来婚院,到两三天来一次,四五天来一次,现在变成十日来一两次。接下去几天应该都不会再来了。
廊下挂的白凤鹦鹉在扯着嗓子学说话,她随手抓了把瓜子喂鸟。
凌万安那小子是个人精,说话有水分。
人昨夜其实来了一趟婚院的。
天气越来越热,开窗通风也无用,她昨夜被热醒,懒洋洋地不大想动弹,便躺在帐子里假寐。耳边听到院门深夜打开的声响时,她没吱声。
小奶狗汪了一声便被抱走了,似乎不想被屋里听见。她侧耳听着熟悉的脚步声逐渐走近,停在敞开的窗下,心里想着,今晚过来玩什么花样?
上次玩得够花的,她腰腿酸疼了两天。但四五日过去,再酸的腰腿也养好了。
正越想越兴奋,胸腔里习惯刺激的心脏都忍不住跳快了几分时……脚步声原路远去了。
“……”
她后半夜翻来覆去,一半是热的,一半是气的。
章晗玉往鸟笼子里投喂南瓜子,自语道:
“来了也不进屋,养的猫儿狗儿都不多看一眼,对话没一句动听的。我为什么嫁进他凌家?这日子无聊地简直过不下去了。”
白凤鹦鹉兴奋地猛磕瓜子,张开嘴呱呱地喊:
“守活寡!守活寡!”
章晗玉喃喃地道:“惜罗,要不然,我们还是走了罢?”
*
大理寺,慎独堂。
入夜后,堂上依旧灯火通明。
大理寺最近日夜审讯,加紧抓捕阉党余党,众多口供,一一录供在册。
“请凌相过来,乃是为了令夫人之事。”
今晚接待凌凤池的,并不是大理寺少卿叶宣筳,而是执掌大理寺的一把手,大理寺卿本人。
大堂里气氛凝固,大理寺卿干咳不止。
前几日拘捕令都发下了,又被硬压回大理寺。叶宣筳说他做不了主。
这尴尬事,嗐,只能他亲自出面了。
“凌相新婚不久,伉俪情深,我等皆知。但是,咳,众多线索全指向章、令夫人身上。凌相,你看……”
簇新的卷宗一卷卷在长书案上展开。
城外章家别院,搜出各地绣衣郎密报,九百余封。
吕钟供证,绣衣郎密报网络,早已被章晗玉纳入麾下,供其驱使。吕钟自己早已被架空,不过是个傀儡而已。
马匡生前供证,三朝回门当日的街头行刺案,他并不知情,章晗玉才是主谋。
吕钟供证,同样一口咬死,章晗玉为主谋。
被一刀斩首的北卫军郎将:曲雄,乃是被章晗玉事后灭口,行凶杀死。
“凌相看这处,吕钟的供证详细,和曲雄谋害案的线索,条条对上了。”
吕钟供证:曲雄,确实是阉党埋伏在北卫军多年的一步暗棋。他花费了不少心血提拔曲雄。
没想到被章晗玉察觉,她狡猾多端,早就把曲雄拉拢过去,背叛了自己。
曲雄被一刀斩去头颅,一看便是章晗玉蓄养的阮氏大盗:阮惊春的手笔。
吕钟供证,曲雄被杀当夜,他曾经派了个宫里内侍去寻曲雄,质问他为何背叛自己,替章晗玉做事,意图刺杀谋害凌相。
结果,被派出的内侍也从此消失,再没有回宫。
“这两天夏汛,各处护城河水高涨,那名内侍的无头尸身,前日从水底浮出,寻到了。”
大理寺卿取出全新的一卷卷宗,指向死因。
“确实一刀斩下首级。刀口利落,和曲雄死因相似,显然凶手出自同一人。”
大理寺卿指着书案上摊开的众多卷宗。
“桩桩件件,各条线索全对应上了!人证物证俱全。下官以为,理应即刻拘捕阉党之首章晗玉,通缉同党阮惊春!若非证据确凿,下官也不敢打扰凌相——”
凌凤池忍耐地闭了下眼,又睁开。
抬手按住大书案摊开的众多卷宗,一条条辩驳,卷宗一卷卷地收拢卷起。
“其一,城外章家别院,九百余封密报,皆未开封。章家别院无人看守,只需一辆马车,即可运送密报,前往栽赃。
前日我便说过,绣衣郎密报据点之事,只有嫌疑,查无实证。不可拘捕。”
“其二:水中浮出的尸身无头,如何判定乃是宫中失踪的那名内侍?吕钟信口雌黄,供词不可信。”
大理寺卿瞠目道:“尸身验明乃是阉人——!”
凌凤池打断道:“宫中内侍三千,各个都是阉人,失踪人口甚多。如何判明正身?尸身无头,查无实证,不可拘捕。”
“其三,吕钟奸猾,供证多有不实之处。他指认内子筹划街头行刺之事,指使曲雄犯案。曲雄已死,如何判明供证真假?查无实证,不可拘捕。”
接连三卷卷宗被收拢归去角落,长案上只剩下最后一幅摊开,赫然便是曲雄谋杀案的卷宗。
凌凤池凝视这张卷宗。
按住卷轴的修长指骨,缓缓收拢,把卷宗收入袖中。
“曲雄谋害案,嫌凶阮惊春,擅长用刀,出没京城,身上确有嫌疑。大理寺可发下拘捕令。本官会亲自过问此案,追问内子,纠察线索。”
*
章晗玉这两日懒散,睡到午后才起身,慢腾腾用过午食,去后院继续捣鼓花架。
把最近几天新发出的爬藤花苗全都缠绕去花架上,时不时地把长得半大的小奶狗抱出后院,免得狗儿兴奋踩踏了花苗。
傍晚得了空,还在和惜罗念,又守一天活寡,这日子越来越平淡如水了,没滋没味的……
多日不见的凌长泰肃然走进门来,躬身行礼,传达阿郎口信。
章晗玉连衣裳都来不及换,莫名其妙被喊出了门。
多日不见的凌家之主,身上连官袍都未换下,紫绶悬剑,长身鹤立,等候在门外。
一辆马车停在凌家门口。
听到门里的动静,他侧过身,视线扫来一眼,平和神色看不出什么,只略一颔首,道:
“今日有事,上车再说。”
上车他什么也没说。
车帘拉下,不知去往何处,车身摇摇晃晃,驰行甚急,车里两人安静对坐。
惜罗不许跟车,人都快急疯了,追在车后远远地大喊:“主家,你去何处?你们要把我主家带去何处?!主家——”喊声随风散去。
黑暗的车厢里,章晗玉试着掀帘子。车帘被钉死在木窗上。
对方早有准备,她放弃再掀,索性直问:“说说看,去何处?”
“去了便知。”
马车居然停在章家角门前。
这处角门朝北,供家中仆妇采买的用途,章晗玉自己都极少走北边角门。下车时,她稀罕地往四周打量半天。
等两人前后走进角门,众多亲随簇拥着往章家佛堂方向走近几十步,踏进佛堂院门的一刹那——
看清佛堂里的景象,她的瞳孔微微地收缩。
佛堂被拆毁了半边。房梁、屋檐瓦当、屋顶灰瓦、墙面青砖,散落满地。
四处都是飞扬的灰土。
佛堂正门敞开,两扇窄门倒了一扇,傅母横眉怒目,伸开双臂挡在门前,看模样,僵持有一阵了。
傅母气得胸膛不断起伏,看见来人,暴怒高喝一句:“章家主人来了!你睁眼看看,这就是你带回家的好夫婿!你看看他做的好事!”
章晗玉蹙起眉,对着眼前景象,问身侧的人。“你做什么?“
凌凤池的神色居然还很平静。
他上前两步,冲傅母一颔首,道:“叨扰。”
绕过傅母以身把守的佛堂,往佛堂背面走。
章晗玉紧追几步上前,同样绕过转角,耳边声响大了起来。
佛堂背面的废弃窄巷子木门敞开。
许多工匠忙忙碌碌,在废弃窄巷子里敲墙拆砖,掘地三尺,拆下的青砖整整齐齐摞起,连接佛堂的内墙已拆去一大半。
章晗玉心里顿时一片雪亮!
“这几日都在加紧审讯罢。义父又攀咬了我什么?”她抬手往年久落漆的窄门前一挡,云淡风轻道:
“不必再拆章家了,凌相想问什么,我直接告知便是。四月初八归门当日,我确实在章家烧了几封密报,烧焦的一个边角被凌相搜到,漏了马脚。”
“实话实说,要紧的东西,当场便烧完了。今日把章家拆成平地也寻不到什么。”
她抬起下巴,点点傅母的方向。
“看在老人家的份上,高抬贵手,给章家留个宅子?”
凌凤池站在佛堂背面的废弃窄门边,沉静地倾听。大风吹起紫袍衣袂,围墙压下的阴影同时笼罩在两人身上。
她口中吐露的,依旧还是真真假假,真假难辨。
至少他自己今日说的,俱是事实。
“吕钟攀咬你之处,比我告知你的种种还要严重得多。”
“可以告知你的,我都说了。下面的,你该告知于我。”
比如说——
他注视向拆毁了一半的废弃窄道。
“烧毁的绣衣郎密报,曾经放置在佛堂附近的密室。阮惊春依旧藏身在密室里?唤他出来自首,可酌情减罪。”
“何必苦苦相逼呢。”章晗玉拦着门不放手:
“没有我提前示警,你们能顺利生擒义父?他早逃之夭夭了。凌相,你自己说,算不算恩将仇报。”
凌凤池抿唇不语。
吕钟收押入大理寺,日夜审讯。政事堂诸相、三公九卿俱在场。
苍老而狡诈的面孔,满怀恶意,吐露大段不利于她的供词。
去搜。城外章家有个别院。
凌相,你日夜亲近的枕边人,她藏的秘密,你知晓几分?
你们都说咱家是阉党之首,你们都错了!咱家不过是个无用傀儡罢了。她精心谋算多年,把咱架空。绣衣郎密报网络,早落在章晗玉手上。南北卫军埋藏的暗桩,皆听从她调令。她才是你们要找寻的阉党之首!
先毒死鲁大成,再毒死马匡,皆出于她的手笔。这二人都是咱家心腹,咱无力阻止。
凌相,你们街头遇刺,也是她的精心谋划。你是想不到,不知情,还是装聋作哑,故作不知?呵呵呵……
眼前仿佛浮现吕钟癫狂的眼神。
凌相,你枕边之人,才是你要寻找的阉党之首!她藏身凌府,野心勃勃,意图搅动天下大乱!咱家垂垂老矣,只想保命而已!你不杀她,有何理由杀我!!
“查清真相,方能惩奸除恶。你若清白,亦可还你清白。”
章晗玉拦路的手腕被握住压下。凌凤池越过她的阻挡,走入废弃窄道。
耳听他吩咐下去:“拆。”
第68章
围墙青砖一段段拆除,连地面也掘起,今日必然不能善了。
章晗玉站在窄门看了一阵,走进灰尘弥漫的废弃窄道。
“搞成这幅鸡飞狗跳的样子。罢了,我说给你听。”
“机关定为北斗七星形状。险些被你们拆到机关了。”
她抬手按住北斗机关当中的天枢,斜睨身后:“我需要一个人与我合力开机关。凌相?”
凌长泰道:“卑职去!”
凌凤池道:“我去。”自己走上前,并肩站在内墙下。
“确实需要凌相自己动手。”章晗玉握着他的指节,搭去机关青砖上:
“就是这四块青砖,你需和我合力往下按……刨根究底,逼迫得章家最后一点秘密都吐出来,凌相可满意了?”
机关启动,轰隆闷响,院墙翻转,露出里头凹进的秘密小院,扬起大片灰土。
窄巷里众人本能地往后退避,凌长泰惊喊:“阿郎!”
窄巷里工匠蜂拥往后退,凌家亲随持刀涌上前护卫,两边撞在一处,在窄巷里挤得动弹不得。
说时迟,那时快,章晗玉抓住机会冲里头喊:“跑!”
一道身影仿佛淡烟,直冲向外墙而去!精钢飞爪闪过,瞬间翻过墙头!
章晗玉的目光追随着,眼见人攀上外墙,才呼了口气,只听墙外一声大喊,一张大网从天落下!
章晗玉:“……”
被网兜住的少年郎:“……”
阮惊春怀里还揣着个没吃完的鸡腿,被墙外蹲守的大理寺官兵一拥而上,压在网底下,鸡腿都挤掉了,边挣扎边愤怒道:“让不让人吃饭了?一整天只有一个鸡腿!”
刹那间,情况又突变!被牢牢网住的少年郎一个灵活翻转,反手拔刀,一道雪亮刀光映入视野,罩在他身上的粗绳网寸寸断裂!
掉在地上的鸡腿不知被多少只脚踩过,阮惊春愤怒地眼睛都发红了:
“你们这些恶官欺人太甚——”
“补你十个鸡腿!“章晗玉见势不妙,扬声大喊:“别动刀,跑啊!跑出去才能补你鸡腿,蹲大狱牢饭顿顿掺沙子!整个月洗不得澡!”
阮惊春明显噎了一下,满身杀气散了。
铛铛声响不断,精铁长刀一连串地拨开众多长枪长矛,众多呐喊惊呼声中,少年郎的身影仿佛山间灵活豹子,冲出重围,高高跃起,再度翻过高墙。
“你们还有网?有本事再来网我!”
叶宣筳冷笑着从墙角下蹲起身。
没网了,有弓箭。
“大理寺众人听令,上硬弓!不论死活,射中——”
“叶宣筳,慢着!”章晗玉在身后喊道。
叶宣筳下令的手都已经高抬起,准备往下压,听到这声“叶宣筳!”不知为什么,心里蓦地一酸。又酸又涩。
叫她眼里能看见他,嘴里吐出他的名字,可真不容易……
众多大理寺官差瞠目直视着叶少卿的手。就这么高高举着,不动了……
章晗玉转身走去凌凤池面前,视线相对。
她轻轻鼓两下掌。
“凌相好大的本事,章家人的性命如今都捏在你手里了。如果今天一定要死一个,你索性杀我。”
凌凤池答得很平稳,极度冷静。
仿佛放在心底反复锤炼过上百次,把每个字都打磨得坚实。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晗玉。你我才是夫妻一体。阮氏子和你有何相干?和我又有何相干?”
“大理寺按律拘捕杀人嫌犯。若查实阮氏子确为案犯,杀人者偿命,他咎由自取。”
章晗玉嘲讽地鼓掌。
“反驳得有理有据,一番大道理压下来,哪怕朝堂廷议也不会输了。但我这人向来不讲理。我既收了惜罗和惊春进章家的门,他们姐弟就是章家人。”
“还是那句话。今日死了章家任何一个,却留下我的性命……凌相,咱们以后只能不死不休了。”
从头到尾,凌凤池静默地听着。听罢抿了下唇。
大理寺众官员快急疯了。拆去章家半个佛堂,终于逼迫人犯现身……
叶少卿不知吃错什么药,拒不下射杀令!人犯嚣张地当面跑了!
几个官员壮胆求到凌相面前,凌相今天也不知怎么了,充耳不闻,同样拒不下令!
大理寺众官吏张弓搭箭,瞠目注视着那阮氏子越跑越远,消失在远处……
秘密小院激起的烟尘落尽,显出全貌。
里头塞得满满当当,全是木架。木架上摆放着上百卷轴。
凌凤池撇下围拢过来的大理寺众官吏,只径自穿过院墙,往秘密小院里走。
随手抽出木架上摆放的一副卷轴,打开。
果然是来自岭南郡的密报。
取证官吏快马来回,从城外章家别院递回来的急报,九百余封绣衣郎密报,来自天南海北,唯独少了岭南、巴蜀两个郡的。
实证就摆在眼前了。
他忽略了耳边大理寺官员的众多焦急喊声:凌相,贼子跑远,再不下令就追不上了……
“查封此处,登记造册。”
凌凤池略过众多喊声,只吩咐下去:“诸多绣衣郎密信,分开造册。开过封的,与未开封的——”
火光闪过视野。
青红色的火苗毫无预兆窜上墙壁,从佛堂方向燃烧过来,顺着共通的房梁,熊熊火焰一下子窜起,迅速蔓延,一发不可收拾。
外头把守的官差飞奔查看灭火,几个嗓音大喊:“章家傅母纵火!她往火里浇油——”
轰隆!火势瞬间扩大,从小火苗变成大火团。
浓烟滚滚。
呛人口鼻。
刚刚搜查出的上百封密报证据在火里燃烧。
凌家护院大惊失色,纷纷拔刀劈倒木架,清出通路,护卫主人退出浓烟火焰窜出的火场,凌长泰大吼:
“阿郎!小心!”
凌凤池冷声道:“护卫主母!”
“咳咳……”
章晗玉早冲出了废弃窄道,奔向佛堂,边咳边喊:“傅母,把油桶放下!你下手没轻没重的,当心不小心把自己烧了!”
“焚了老身,章家从此少个讨主家厌的老婆子,岂不正好令人高兴?”傅母冷冷地道:“你少管我。”
她抱住油桶,往自己肩头又哗啦啦浇下半桶,半个身子都被菜油淋湿,当着显露惊恐的众人面前,横身挡在浓烟滚滚的佛堂门前。
“谁敢救火?都退出去!再敢闯进一步,老身把自己焚了。”
众官差惊得目瞪口呆,哪还敢上前?这是个不要命的!
叶宣筳闻讯大骂:“她人老不要命,你们办案办出人命,这身官袍还要不要了?都退下!章家人的事,让凌相拿主意。”
凌家护卫同时飞奔报信,大喊:“阿郎,章家傅母取了油桶,把半桶油泼自己身上了!”
凌凤池深深地吸了口气。
章家一脉相承的好传统。遇事掀桌。
“主母人在何处?”
章晗玉人在佛堂庭院里,冲傅母喊话,试图让她离开火焰熊熊的佛堂。
她的脸上沾了灰,黑一块白一块的。向来动人含情的眼角也蒙上一层浮灰。
凌凤池走近时,她正拿手随意拂去烟灰,眼角揉得发红,手指尖也灰扑扑的,被人墙拦在外头。
凌家护院如临大敌,组成两层人墙,把主母严密地挡在人墙后头。不让主母靠近泼满了菜油的章家傅母。
章晗玉心情不怎么好,嘴里就开始放狠话:“你们不让我过去,我也弄点油泼自己身上——”
凌凤池走过面前,凌厉地盯一眼,章晗玉即刻改口:“说说而已,别当真。赶紧把傅母带走。”
凌凤池取来浸湿的帕子,擦干净她沾染了灰的眼角,又把食指、中指灰扑扑的手指尖挨个擦干净。
同时吩咐下去:“不必救火,带走傅母。”
身上滴滴答答滚落着菜油的傅母被强行带离火场。
火势已不可阻挡,整个佛堂,连带着背后的秘密小院,小院存储的木架、上百卷轴,在熊熊大火中燃烧殆尽。
章晗玉松了口气,一句客气道谢的话滚在唇齿间,还没来得及出口,手腕被强硬握住了。
挣了几下挣脱不开,就这么被握着手腕带出门去,直到两人进马车也没松开。
这个难以形容的初夏日,开始于清清静静的凌家婚院,结束于大火黑烟滚滚的章家佛堂。
去凌府的备了一辆车,回程备了两辆。
第二辆车里塞了傅母。
两辆车停在凌家大门前,章晗玉当先走进大门,手腕还被凌凤池紧握住,后头跟着面无表情淋了半身油的傅母。
进门时,她回身看了眼傅母,忙里得空,居然还有心思说笑。
“折腾一大圈,也算把傅母接来了。不知在凌家后院,她老人家能不能安心颐养天年?”
凌凤池的眉眼神色看不出情绪。
在门边吩咐下去。
“章家傅母安排入后院看管。”
“主母回去之后,婚院禁出入。”
他步子大,章晗玉走到半途就追不上,追着小跑了一路,喘着气商量,“慢些。”
“慢些慢些。裙摆窄,步子快了走不稳当……啊。”说着脚下就绊了一下。
凌凤池扶着腰把她捞起。
章晗玉脚下站稳的同时,心思急转了好几圈。
今天为了救惊春,当面把人得罪狠了。
【我和凌相以后不死不休……】啧,伤筋动骨的言语,轻易不能说啊。
狠话当面放了,对方也听进耳,果然放过了惊春。
既然她得了好处,嘴上说几句软化,想办法转圜回来三分也是好的。
连带傅母被救下的事,她打算甜言蜜语地道谢,天花乱坠地哄。
哄他多说几句,把心里积的火气散出来。
如果实在言语不能够,那就只能把人往床上带,挨几次肉刑清账了……
甜言蜜语她擅长。更擅长的是甜言蜜语里掺马屁。她干爹那种老奸巨猾的精明人都抵不住。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她开口就来:“今日章家种种,凌……夫君的心意忍让,我都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心中岂不知?傅母也不知如何想的,险些焚了她自己!回头我骂她去。总之,今日化险为夷,傅母安然无恙,还要多谢夫君,在危难时决断得力——”
这番甜言蜜语加马屁还没拍完,被凌凤池开口直接打断。
“阮家姐弟是章家人,傅母也是章家人。只我不是章家人?”
声调听着冷冽,比平日低下去不少,仿佛山间秋冬时节覆盖了厚厚一层冰雪的寒潭水。
章晗玉试着轻轻抽手腕,被攥得更紧。这就来算账了?
她停下挣动,任由他攥着自己,语气反倒更轻快,仿佛闲聊般地谈起。
“你又跟我计较。渤海凌氏的门楣,京兆章家拍马也赶不上。你当然不是章家人,我们章家主仆,如今都是你凌家人了。”
凌凤池握着她的手腕往前走,脚步还是大,人走在前头半步,不回头地道:“言辞敷衍,一个字也不真。”
顿了顿,声线带出忍耐:“只有你章家人,才是你的家人。凌家人从来不是。”
章晗玉张了张嘴,又闭上。咳……
怎么说呢。
心思重的人察觉敏锐。这位凌相犀利起来,往往一语中的,没得反驳。
章晗玉被牵着往前走,去哪里她也没留意,反正不是婚院就是酝光院,凌家关她也就那几处地方。
她心想,废话,你们凌家人当然不是章家人。
凌家长辈人不错,两位小姑都心地良善,凌家六郎对她更是没话说。她倒是愿意接纳凌家人,但凌家人可从来没接纳过章家人。
就说你凌相,哪怕私下里多问一句,惊春为什么会一刀杀了曲雄,其中可有隐情?
我也当你开始接纳章家人了……
站在庭院中段,对着前方不远处显露轮廓的婚院,章晗玉死活不肯走了。
“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凌相,你娶我进门,如果想的是夫妻一体,却又指望我靠向你那边,心甘情愿做起凌家妇,夫唱妇随……这样的夫妻一体,我可做不来。”
“早和你说过,你不该娶我的。”她笑指自己。
“我哪能做凌家新妇?你家父母在天之灵,过年祭拜时见了我,怕不是要气得要从地下跳出来?”
提起过世的父母,凌凤池又抿了下唇。
没接话头,迈步当先往前走。
走出去七八步,发现身后的人不见了。章晗玉停在路中间不动,他又转身走回。
面对面地对视良久,他开口道,“不甜言蜜语哄人了?”
章晗玉并不退缩,仰着头,小巧的下巴抬起,无所谓地道:“你要听实话,就给你实话。但实话通常都不怎么好听……看,你不高兴了。”
她死活不肯去婚院,凌凤池握住她的手腕拉着往前走。走两步停一停,等人拖拖拉拉地走近,继续拖着手走。
这场面有点眼熟。她忽地想起成婚当日,两人青庐对拜,送入婚房的那条路上,也是类似的景象。
当日,她同样拖拖拉拉不肯去婚房,半途停下步子就被拉去前方,系在两人当中的同心结晃了一路。
越想越觉得场景相似,如今倒好,连同心结都省下了……她好笑地打量左右。
只有她在笑,凌凤池没有丝毫笑意。
凌长泰、凌万安两个脸色都很难看,沿路护卫左右,驱离仆从。
接下去的半截路,凌凤池一个字都未说。
过于沉默了。以至于并不算长的一段路,忽地漫长起来。
章晗玉走着走着,突然有种错觉,仿佛这条沉默的路永远走不到头,她面前永远走着一个不言不语满腹沉郁、不知心里想什么,不肯回头看一眼,只拉着她往前走的背影。
大白天的,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好在婚院毕竟没多远。百来步也就到了。
惜罗迎上来的追问声里,凌凤池压抑又隐忍的,领着她入婚院。
前方拉她走了一路的背影,终于转过身来,让她重新看到了对方的眉眼轮廓,眼神清寒的一双凤眸。
“你既嫁我,便是凌氏宗妇。”
这是他当日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留下这句,凌凤池转身走出了婚院。
大门关上了。
章晗玉留在庭院里,难掩震惊地望向关闭的门:“他走了?他就这么走了?”
惜罗心急火燎地嚷嚷:“出去一趟怎么弄得满身都是灰?衣服都烧出洞来了?哪里起火?”
“他就这么走了?”两人鸡同鸭讲,章晗玉还是难以置信的表情,瞠目注视关上的院门。”五六天不见面,见面拆了我章家半个宅子,又烧了半个宅子……”
他就不言不语一转身,没有致歉,没有解释,不交代后续,连夫妻间一场大吵都省下……直接走了?
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第69章
两人一路磕磕绊绊地回婚院,前半程拌嘴,后半程沉默,心里都憋着暗火。
人来人往的路边争吵难看,哪怕对方不要面子,她自己也是要面子的。
她都准备好进婚院后,关起门来大吵一场。不管两人之间怎么个吵法,动嘴吵还是上床吵,都可以。她都奉陪。
……人就这么走了?
失望啊。
仿佛打擂台选定对手,台子搭好,气势也架上,对手却自己跳下台走了。
气势汹汹的准备架势落个空。
章晗玉在清净庭院站了一阵,弯腰抱起绕着她汪汪大叫、狂摇尾巴的小奶狗,摸了摸狗脑袋。
【五月十二,章家大火。
先被拆去半个佛堂,又被烧去半个。也不知还留下几片瓦?
无处索偿,凌家欠账一大笔】
“傅母也被带入凌家,章家无人留守,修缮都难了。”章晗玉翻阅几篇过往记录,放下笔。
最后一篇记录的是六天前的事。
她抓了把瓜子,随手洒给笼子里的白凤鹦鹉。
“今天五月十八,守活寡的日子又多一天……”
鹦鹉欣喜地猛磕瓜子,边磕边应景地大喊:“守活寡,守活寡!”
惜罗过来拍了鹦鹉爪子一下,没好气道,“闭嘴,呱噪鸟。”黑布蒙上鸟笼,惜罗忙忙碌碌端上饭食,开始布菜。
章晗玉随手把新婚册子扔去书案上,动筷。
自从她怀疑凌家饭食吃多了人会犯傻,她就只用惜罗煮的饭食了。
你别说,有用的很。这几日脑子越来越清醒。
那日凌凤池把她送来婚院,并不和她辩驳多一个字,抛下大堆乱麻般纠缠不清的疑问隔阂,转身便走了,屋门都没进,她居然还伤了心。
回想起来,那一阵果然脑子像进了水似的。
凌家羊圈的饭食可怕得很。
她边用饭边提醒:“收拾包袱记得轻便二字。我们两个都跑不快,甩开凌家护卫已殊不容易,再被累赘物拖累了腿脚,被逮回一个,事便难成了。“
惜罗惋惜地道:“主家精心绘制给小天子的几本画册,都留在凌家?可惜得很。不如我们带走。”
“死物而已。”章晗玉不怎么在意。
“都被他烧去十本了,再烧几本也无妨。只要我人好端端地出去,以后漫漫岁月长,想绘制多少连环画儿,还不是随我心意。”
惜罗脸上露出了笑。低头扒了几口饭,又惋惜地摸了摸食案下来回转圈、使劲蹭她腿脚的小玄猫。
她可不稀罕廊子下挂的呱噪鸟。但这些日子喂养小玄猫,喂养出几分感情来,有些不舍得。
“猫儿不能带走么?“
章晗玉弯腰摸了摸小玄猫的黑耳朵,也有点舍不得。
“猫儿黏他,留在凌家无妨,他应会好好地养大,不至于跟他父亲那样,恨之欲其死。”
“但狗留在凌家,不知能不能活。”她抱起冲来挤开小玄猫的半大奶狗,掂了掂分量。
养这么久了,也没给狗儿起个名字,整天小奶狗、小奶狗的称呼。快要四个月的小奶狗,其实长得很大了。”狗儿我们带走……也不知能不能顺利带走?”
两人低声商量良久。
商量得差不多了,章晗玉伸着懒腰起身,一扇扇地开窗。
“我嫁的好夫婿,婚院天天见不着人。非得大理寺来审讯了,才能见一面。这么有意思的事,抽空说给叶少卿听听。”
说话没瞒着门外的凌长泰。凌长泰黑着脸道:
“主母,自家家务事,何必说给外人听!”
章晗玉轻笑:“婚院的事算凌家自家的家务事?你家阿郎当我是凌家人?”
凌长泰不敢再应声。
吕钟的案子果然把她牵扯得深。比她自己想的好一点,不必去大理寺过堂。大理寺的人登门录供。
一趟趟地录供,同样的问题翻来覆去地问,耳朵都起一层老茧。
她索性也一遍遍地重复供词,仿佛鹦鹉学舌,语气都不带变的。
“阮惊春的下落?不知。他当众逃走,我可没和他一道走。叶少卿不知道,我更不知道。”
“章家别院为何会成了存储绣衣使密报的地点?不知啊。成婚之后,我连凌家大门都少出,更没出过京城一步。城外别院的事,我怎会知道?”
“义父的供词对我不利?显而易见。自从我嫁给凌相,义父视为背叛,他恨不得我死。供词当不得真。”
“我暗中做了什么?冤枉的很,自从出嫁,我日日循规蹈矩,被看管在婚院后宅里。叶少卿不信我的话,去问凌相。”
半敞开的雕花窗边,始终缄默不语的修长侧影背身向室内,面向庭院方向。
看都不想看她一眼了?
章晗玉莞尔。
她嫁入凌家,给渤海凌氏带来说不尽的麻烦。凌凤池他啊,嘴上不提,心里必定还是后悔了。
等自己顺利走脱,从此海阔天空,再不受看管拘束,对方也松了口气罢。
她没什么心肺地想,还好成婚不久,满打满算还不到两个月。这位向来胸襟广阔如海川,朝堂那么多破事也没能把他气死,后院跑了个夫人又算多大的事。
清算阉党的重要关头,他从众多社稷大事里抬抬手,把自家婚院空了这件小事漏过去。
以后人空闲下来,把婚院修整修整,上不得台面的秃头后花园好好侍弄几日,修缮得像模像样了,再娶进个真正的大家闺秀做凌夫人,京中无人提起,这场小风波也就过去了。
可千万别学那些想不开的愚夫,天南海北地下追缉令,弄得彼此难看……
叶宣筳拍桌砰砰响,“章晗玉,供状!眼神躲闪,含糊其词,你非要被拘去大理寺大堂上才肯吐露吗?”
章晗玉靠在书架边,小指勾着白玉牌的长丝绦,玉牌表面在阳光下反光,她转着圈儿摇晃。
边漫不在意地晃着白玉牌,边悠然浅笑,“好,如实供状。有要紧内情吐露给叶少卿……还请凌相回避。”
窗边始终未出声的人转过身来。
两边视线对上,她这才发现,五六日不见,人似乎清瘦得多了。
凌凤池本来就生得高挑,又瘦了,向来清隽丰雅的眉眼轮廓都显出锐利。
一双点漆凤眼,眼神仿佛隆冬季节结冰的深潭,被盯一眼都觉得寒凉……
她心里腹诽着,表情当然不显露,还是笑盈盈的,歪了下头。
“真的有要紧内情。不方便回避?”
凌凤池还是一言不发,转身走出了书房。
人站在庭院中央,背影在阳光下拉得老长。
叶宣筳在发愣。
他怎么也没想到,例行公事,问着问着,居然和她单独相处了?!
他掩饰地举杯喝了口茶水,不知为何,茶水却又呛在嗓子眼里,剧烈地呛咳起来,呛了半天说不出话,狼狈得很。
偏偏就在难得的狼狈时刻,章晗玉隔一道书案坐近半尺,身上浅淡熏香气息幽幽传入鼻下。
两人面对面,她递来一张帕子,趁叶宣筳收拾身上茶渍的空档,轻声细语地道:
“叶少卿,最近你态度反常,表现怪异,进退失据,不似你平日为人。晗玉心中疑惑……叶少卿,叶二郎,你到底有何心事,瞒着我呢?”
震惊的神色从叶宣筳眼睛里溢了出来。
他本能地抬起目光对视,又带几分罕见的心虚,视线偏移去旁边,嘴硬道:“你想多了。东拉西扯,想拖延录供?”
“不,我正在如实供认。”章晗玉轻声地笑,
“叶少卿,深藏心底的隐秘暗事,你当然藏藏掖掖不肯说。但你忘了?我那义父的密报耳目何其多也?上回义父与我酒楼相会当日,他老人家啊,全告诉我了。你还不认?”
叶宣筳心头一震,猛地抬头!
章晗玉脸上带着笃定神色,淡然坐等对方反应。
好个叶二郎,心里果然藏着见不得人的暗事呢?诈你一回,我看你说不说……
叶宣筳早就破罐子破摔了。
先被凌凤池察觉,后又被老师陈相知晓,他心底的那点所谓隐秘事,哪还是隐秘事?
原来连她也早知道了……认与不认,又有什么打紧?
索性撕开那层窗户纸,当面认下,叶宣筳心里既绝望又痛快。
“大丈夫顶天立地,有何事不敢认!不错,是我鬼迷心窍。但追本溯源,春日宴前,姚相和老师定下和你成婚、看管你的人选,本该是我!他抢——”
“叶宣筳。”
声线沉而清冷,从门外传来。
庭院里那道修长的背影不知何时已站在门边,凌凤池出声制止。
“够了。”
叶宣筳倏然闭嘴。
目光猛转开,和面前的动人秋水眸光相对。
章晗玉:……
叶宣筳原本豁出去了,才说出那番近乎争抢的言语。
但他把狠话甩过去一脸,四目相对,他猛地发现——
对面章晗玉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透露出跟他自己相似的,极度震惊。
“……”
“……”
两边打交道又不是一两回了,叶宣筳瞬间转过弯来。
这狡狯如狐的女郎,又花言巧语诓骗于他!
她压根不知他深藏心底的隐秘爱意,一番似是而非的言语,诈出了他的心里话!
无尽的懊悔气息笼罩了叶宣筳全身……
章晗玉大为震惊之余,忽地又有所察觉,目光在叶宣筳身上滴溜溜转了一圈,没忍住,带出点明晃晃的嫌弃。
他也想看管自己?
也想借着成婚看管的名义,跟她夫妻敦伦、鱼水交欢?
也不拿把镜子照照自己,就他这带着俩小拖油瓶的鳏夫,想得美。
第70章
书房里的空气令人窒息……
叶宣筳再待不下去了。
他霍然站起!起身时不慎翻倒了长凳。
轰然大响里,叶宣筳快步走出书房,不敢看门外好友此刻的表情,脚下急奔向院门,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章晗玉很少被意外震惊得说不出话。
即便是叶宣筳深埋心底的不能言说的秘密,也只让她怔了片刻而已。
然而,等她渐渐回过味儿来,被脑海里瞬间闪过的另一个念头给震的,一双动人的翦水秋眸都瞪大了。
对于叶二郎脱口而出的非分之想,凌凤池阻止的话语不是:你敢!而是一句:够了。
他早就知道了?
章晗玉瞳孔震颤。叶宣筳对自己的心思,她这位好夫君早就知道了?!
等等!其中有一点点问题……
凌凤池走回书房。
从容地扶起翻倒长凳,捡拾地上的卷轴,挨个放回书案上。
果然开口问她:“所以,你早知道他的心意?何时知道的?”
章晗玉:……刚才。
凌凤池显然不这么想。
她以几句似是而非的言语,成功地诈开了叶宣筳的口,也让凌凤池以为,她其实早就知晓对方的心意。
凌凤池把书案上的文卷奏本归类整齐,平静地转身看来一眼。
“你早知他对你的心意,装作不知,直到今日才揭破。利用他?还是玩弄他?”
……这可解释不清楚了。
章晗玉想了半天,叹了口气,白皙秀气的手指着院门口,指尖如削葱,指向叶宣筳的绯色官袍消失的方向。
“把他叫回来。”
对质。
凌凤池不动。
他的目光打量得很慢,从上到下,在她身上慢慢转了一圈,道:“今日我不想再看到他。”
章晗玉心里一跳。
来自她名义上的夫君的这道奇异打量眼神,与平日不大相同。
似乎带了强烈的隐忍情绪,又似在压抑着什么。看似水波不兴的一片平湖,谁知道下面压着的是不是火焰岩浆?
眼下的感觉,跟端午夜那晚上,他站在门边盯来屋里的眼神,有点像。
她心里细微一跳,升起点兴奋。
端午之夜,他站在门边,便是以同样奇异的、难以形容的复杂眼神盯了她一会儿,迈进屋里,直接把她抱去了床上……
今日也不知他如何地想。
凌凤池走近过来时,她胸腔里的心莫名其妙地一阵急跳。
面前的身影笼罩下来,章晗玉仰着头,压住有点发涩的嗓音,维持镇定。
“叶宣筳说,本该是他以成婚的名义看守我?怎么后来变成了你?该不会是我猜想的?”
凌凤池静静地看着她。
“正是你猜想的。”
章晗玉心里飞快地打了个转。
顺着叶宣筳的话音推论下去,结果显而易见:
原本定下由叶宣筳娶她,将她看管于后院。后来,姚相和陈相都觉得叶宣筳那厮不够可信,怕泄露了大理寺机密,这才改而由凌凤池接手。
难怪之前他承诺,“你既嫁我,便是凌氏宗妇。”
为公务鞠躬尽瘁,为朝廷而舍小家。完成姚相和老师的嘱托,连渤海凌氏的宗妇位子都腾出来了……
想到这里,她自己心里也升起几分对凌相的唏嘘同情……
当然了,这点同情还是稀薄得很,不怎么多。
要不然怎么说凌凤池大度能忍呢。
被临时塞过来的一块烫手山芋,滚烫地捧在手里,灼烧伤手。他忍了这么久而不发作,算难得了。
想清了前因后果,章晗玉的眼前豁然开朗。
之前仿佛一叶障目,如今那片叶子被挪开,露出前方明晃晃的坦途。
她跟惜罗还跑什么跑?压根不必私逃!
更好的脱身之法,已经摆在眼前了。
只要面前这位点个头。
彼此都有更好的前程。
“凌相,打个商量。”她心念急转,即刻提议,
“我们和离罢?还好婚期短暂,不耽误凌相寻找下一位夫人。听说凌家有座家庙……”
凌凤池原本已经打算走出书房,听到“和离”两个字,脚步倏然一顿,站在门边不动了。
一番发自心底的诚挚商议说到半途,凌凤池在门边回身盯她的眼神,难以形容。
那眼神……
仿佛寒冬腊月里被塞了满脖子的冰,扎得人透心凉啊。
章晗玉其实还有半截没说完。后半句话见势不对,咽回去了。
她原本打算情真意切地劝说凌凤池,她这样的性子,哪能占了渤海凌氏的宗妇位置?
按照姚相和老师的叮嘱,把她迎娶进门,看管至今,阉党大势已去,吕钟束手就擒,凌凤池做得足够了。
看在她帮忙擒获吕钟的份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两人不如体面合离。
凌相可以抛开她这段不愉快的过去,另聘新妇,把乱七八糟的日子走上正轨。
至于她自己么,仿佛大梦初醒,懊悔投阉党啊!不如把她挪去凌氏家庙,青灯古佛相伴,清净度过余生……
凌氏家庙,在城外山中。
等惜罗和惊春姐弟汇合,前来寻她。只要一个晚上,她就可以逃之夭夭……
寻找机会,东山再起。
可惜凌凤池压根不给她把话说话的机会。
听到半途,他便走下庭院,吩咐下去:“婚院关闭。任何人不得入内。”
婚院仆妇脚步匆匆,鱼贯走出院门。
沉重的院门从外关闭了。细心的凌万安出去时还顺手提走了小玄猫小奶狗和鹦鹉笼子。
片刻后,偌大的婚院里只剩下男女主人两个。
清净得树叶落下都能听见。
“……”
章晗玉眼睁睁看着庭院里的人转身走回,一步步拾阶而上,走进书房,走近面前,大片身影重新笼罩过来。
一言不发地把她抱出门。
她被抱去主屋,寂静的白日天光里,纱帐没放下,门窗也敞着,明亮的日光从窗外映进地面。
许久不用的白玉牌,今天亮堂堂的天光里,又用上了。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上的薄衫被撩开,玉牌系去腰上,她抬手推拒,又被压着按趴下。
推拒几下的功夫,玉牌晃悠得仿佛秋风里飘摇的落叶,拍得后腰疼。
这番挣扎其实并不很激烈。对方此刻情绪仿佛压抑的滚水,却不知究竟是怒火多一些,还是玉火多一些。
怒火太强烈的话,怕折腾得吃不消,她得大声喊人来。
如果玉火强烈,那就不反抗了……
谈不上激烈的挣扎也被牢牢按住。
这种时候,凌凤池说话的声音终于不再如书房里那般平和,不再仿佛波澜不兴的湖面了。
烟波动荡,风浪涌起。
“你想合离?”
章晗玉心里如明镜般,“合离”这两个字必定碰触了他的逆鳞。
心里腹诽不止,嘴里应景地道:“不合离,随口说说,别当真……”
小巧的下巴被抬起。
身后的一双深黑色凤眸在近处对视。
握着她的手臂,把已经完全偷懒趴下去的人又拉起身,她的后背贴去他的胸膛,两人气息交融,交换了一个称得上缠绵的吻。
章晗玉被这个缠绵的吻勾引得不轻,不上不下的,浑身发热。她主动仰起头,探出小舌,任由浅吻加深,逐渐带出侵占的意味。
凌凤池在近处凝视着她。瞳孔里倒映出粉若桃花的含情面孔。婚院女主人白皙的肌肤泛起了粉。
他垂眸对她道:“说,刚才那番言语并非本心,日后再不提这两字了。”
哪两个字?再不提什么?章晗玉哪还记得。她现在上头得很,满脑子都是不可言说的内容,谁要跟他说废话。
她回身反勾住宽阔的肩头,哼哼唧唧地催促:“磨蹭什么?”
“又在敷衍我。“凌凤池道。
语气过分平静了。和眼前火热的场面形成强烈对比。
……真的不太对劲。
章晗玉起了点警惕之心,按下追逐刺激享受的心思,进了帐就抛去三千里外的神志扯回来一点,打算说几句听不出敷衍的美妙言语把人稳住。
才张了张嘴,被男子的手掌捂住了。
“……唔唔?”
修长的指节缓缓反复摩挲脸颊泛粉的细嫩肌肤。
直接被捂住了半张脸,指缝上方的眸光诱惑又无辜。
削葱般纤长的手指尖搭在男子青筋分明的手背上,轻轻地敲了敲,示意他放开,她有话要说。
凌凤池没有给她开口说话的机会。
柔软而灵活的狡狯唇齿,被一张同样柔软的丝帕堵住。
他凝视着,指腹揉过吃惊而被迫张开的嘴角,在细微挣扎的唔唔声响里,俯身吻过殷红唇珠。
章晗玉:……
敦伦就好好敦伦,又捂嘴。她在京城四处混饭吃,不就靠着一张脸和一张嘴?捂着嘴不让说话,混饭的倚仗可就没了一半。
她不满地挣扎起来。还不把帕子拿开?
四处乱晃的手臂在半空中摆动几下,无意中一抓,也不知碰到什么冷冰冰的东西,落在床头,当啷一声大响。
屋里的铜镜,原本搁在月牙墩子上,被四处乱抓的手刮到,镜面倒在床头,一低头便能看见铜镜里的两个人影。
她又被按倒,铜镜里的景象也就逼近眼前。
她身上只剩个摇晃不休的玉牌。面容泛粉,唇齿被迫微微张开,眼角噎出一点泪花。
她的夫君,此刻却还几乎衣冠整齐,按着她的腰,低头俯视着她。两人的目光在铜镜中相对。
夫妻两个关门敦伦,怎么搞得这么银乱呢。
简直像花楼似的……
章晗玉盯着铜镜多瞧了两眼,心里一跳,小巧耳垂泛起情动的粉。
挣扎的力道越来越轻,她趴着不动了。
凌凤池此刻的反应却很奇异。
人分明早已彻底情动,对着铜镜里的银靡景象,他却不自觉地拢起眉心,一双凤眸直视铜镜,带出尖锐的审视之意。
如果说上回端午之夜,家中自酿的一壶美酒,半碗助兴的鹿血酒,让他坍倒了高墙。
今日,他在完全清醒的白日里,清醒地感觉到心底那堵碎裂多处、勉强拼合的高墙,如何被漫溢的山洪水再度冲得寸寸倒塌,溃散千里。
理智溃散,本能抬头。
好在,就在他再度犯下大错的前夕,仿佛冥冥之中的提醒,这面翻倒的铜镜,让他直面自己的溃败和失控。
辖制双臂和后腰的力道松开了。
软帕也被抽了出来,湿漉漉地扔去地上。章晗玉趴喘了几声,耳边听到一声房门响。
她撩开帐子,瞠目注视着把她大白天抱回屋里、又摆弄了半天,让她情动得浑身发热,满心期待一场干柴烈火的人……
再次抛下她,头也不回地整衣走了出去。
“……”
门缝里传来一声怒骂:“混蛋!”
————
夜深了。
凌家东南角的祠堂木门敞开着。老仆挨个点亮灵前火烛。
边点边叹气。
“阿郎,今晚又来了?”
凌凤池淡淡地道:“又来了。”
老仆取来蒲团,他坐去蒲团上,仰头注视灵堂两边被风吹动的白绢。
“三叔父还是不愿来?”
老仆无言地摇摇头。
凌凤池道:“取戒鞭。”
老仆无声地叹了口气。
戒鞭无需长辈在祠堂旁观,只需家主下令,即可执行。
沉寂的祠堂里,除了风声吹起绢布,只有老仆来回的脚步声。
老仆捧着两指粗细的戒鞭站在龛台前:“阿郎,老奴不知发生了多大的错事,惹得阿郎如此自责。但天下没有迈过不去的槛,只有熬不下去的人。阿郎,一夜夜的思过,足够了。”
深夜敞开的祠堂里,凌凤池抬头久久地凝视风里摇摆的八字家训。
回荡在祠堂的轻声言语,与其说回应老仆,不如说独自剖心。
“反复犯下的过错。”
“不能原谅。”
——
【五月十八,燥热多云。
混账,混账,混账】
章晗玉气得写不下去,扔开了笔。
她罕见被气得坐不住,在屋里来回走了七八圈。
半碗冷茶水灌入腹中,冷静三分,这才提笔继续记录。
【合离二字为逆鳞,不可碰触。
白日敦伦一半,人披衣而去。
翻脸无情,疑似报复提起合离之事?
气煞人】
翻了翻册子。一旬十日,上旬只敦伦了一回。
这旬倒好,白日未成事,算不上敦伦,一回也没有。
章晗玉随手抓一把瓜子塞给鹦鹉。在喀拉喀拉的嗑瓜子声,和高亢的:“守活寡!”“守活寡!”的大嗓门嚷嚷声里,感慨着写下最后一笔:
【不可合离,好聚好散已无可能。
留下无趣,只会白白气死在凌家。
走了走了】
边写边叮嘱惜罗:“猫儿留下,带走狗儿。”
——
凌长泰、凌万安两人屏息静气地进外院书房,把一摞急报送去书案,分门别类放置。
凌凤池披衣坐在书案后,面前放着摊开的文书,手执笔管,写了一半,停住。
盛夏近午的阳光洒进室内,亮堂堂的,映亮了凌家之主苍白缺乏血气的嘴唇,沉静而显郁气的眉眼。
凌万安心细,进门就察觉不好,低声问询:“阿郎身体不适,这都几日了?要不要请个郎中……”
回应的还是那声:“不必。”
凌凤池翻阅过几篇红线捆扎的急报卷轴,又随手翻了翻不算紧急的各方公文密报消息。
翻看的动作忽地一顿,视线凝住。
“婚院内务事,怎的夹带在公文中送来?”
凌万安低头不敢直视。
把婚院传来的消息夹在公务卷轴当中,递送进书房这件事,是他拿的主意。
严格追究起来算渎职。
但事态严重,阿郎身体不适,连续两三日歇在外书房,未踏足婚院一步,自然对婚院的动向并无察觉。阿郎不知情,他不能知情不报。
凌万安跪倒回禀:“阿郎,婚院动向异常。”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