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敌婚嫁手册》 1、第 1 章 人世间自有千百种命运。 富贵之极的,有王公将相,公主太后。 贫贱之极的,有挑夫走卒,妓子奴婢。 章晗玉在京城见得多了,以她才二十三岁的年纪,居然开始打心眼里觉得: 无论富贵还是贫贱,日子能过下去就行。 无论做男人还是做女人,只要还是个人,她都可以。 * 二月初二、龙抬头这日,天气不怎么好。 黄历大凶,诸事不宜。 章晗玉靠在窗前,素白的手指搭在红木窗牗上,抬头打量阴沉天气。 “今年开春可不算吉利。“ 阮惜罗捧着一套白緦麻衣从屋外匆匆走进:“阿郎,麻衣准备好了。” 章晗玉翻了翻,叮嘱惜罗放去桌上。 遇上重大国事才穿戴的整套朝服已经提前取出,整整齐齐放在桌上备用;再加上緦麻衣,算是准备齐全,只等宫里传消息。 生死有命,富贵贫贱都逃不过这一遭。 深居长秋宫的太皇太后,这两天病危了。 太皇太后病危,对于章晗玉来说,并不是个好消息。 她如今的官职可不低。 短短四五年间,提携她一路青云直上的义父,正是太皇太后身边服侍多年,深得信重的宫中第一权宦:吕大监。 当今小天子年幼,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多年,手中牢牢把持着实权。在宫里踩一下地,京城都要跟着抖三抖。 太皇太后如果不在了,章晗玉的义父吕大监,从此倒了身后最大的靠山,地动山摇…… “阿郎放心,我们家宅子是距离皇宫最近的。就连凌凤池的相府,都要远上大半里地!“ 惜罗宽慰道:“宫里传出消息,阿郎必定头一个知晓,占尽先机,叫那凌凤池步步落在后头!“ 章晗玉倒不很笃定。 说起朝中这位凌相……话可就长了。 论起人脉,她这边有干爹在宫里,消息灵通; 但凌凤池在朝堂经营多年,却也自有他的人脉消息来源。 “别忘了鲁大成怎么倒台的。“章晗玉在窗边闲看燕子,散漫提醒。 “我们这位凌相啊,擅长布局,后发而制人。抢先知道消息,不见得能占他的上风。” 内廷得势的大宦:内常侍鲁大成,说起来也是干爹手下一员得力大将。 不就在最近被凌凤池盯上,轰然垮塌了台? 正月新年里,鲁大成还风光煊赫,威风八面。 借着新春拜年走动的时机,在自家府邸明码标价,买卖官爵,三百两金卖一个户部员外郎的空缺,五百两金卖一个吏部执事郎中的位子…… 上元节才热闹过去,新年头一天上朝会,几十本弹劾奏本雪片般投进六部官署。 台谏言官们事先商量好似的,疯狂弹劾鲁大成的卖官罪行,证据确凿,文字激昂愤慨,并且骂得很脏。 鲁大成直接垮了台。 至今还拘在大理寺狱里,没死,但也捞不出人来,半死不活地拖着。 “鲁大成那厮不是个好东西。”惜罗气呼呼地说:“自作孽,不可活。咱们何必救他。” 章晗玉漫不经意地抚过黄历上“诸事不宜“四个字: “干爹发话,要保他。” “真救?从大理寺狱里?”惜罗自大书柜背后吃惊地探出半个脑袋: “大理寺上下官员都跟咱们不对付,全是凌凤池的爪牙!咱们想救人,手也伸不进那么长啊。” “唔。”章晗玉仰脸对着屋檐下的燕子窝。 日光映照在姣色舒展的眉眼间,如三月春柳,如湖面暖风。唇角微翘起时,便露出一个小小的甜美梨涡。 “大理寺是凌党的势力所在,这不蛮好的?回头跟干爹说,尽力了,大理寺重地水深,捞不出人,我也没法子。” 惜罗:“……” 探出来的脑袋又缩回去了。重新忙忙碌碌地擦拭收拾片刻,忽地又停下。 “捞不出人,宫里的吕大监那边……阿郎,吕大监会不会发怒,为难你呀?” 章晗玉倒不觉得:“毕竟是多年的干爹。情分还是有的……” 窗外忽地吧唧一声,有黑影从屋檐摔下,叽叽喳喳的惊慌鸟叫声大起。 章晗玉索性把半敞的窗牗拉开,往外探头看去。 和地上摔得七荤八素的乌黑小眼睛对了个正着。 她这处书房的屋檐下有一对新筑巢的燕子,窝里学飞的小乳燕又掉地上了。 “又是个不听劝的。”她撑在窗边,俯身前倾,和声缓气对地面处说话: “昨日学飞摔地上,才劝你说过最近凶日多,别扑腾了,再飞还摔。你不信我的话?” 阮惜罗蹲在书桌边,无语地注视着自家阿郎走出门外,把地上扑腾的小乳燕托起,还专程取了个木梯,亲手放回屋檐下的燕子窝去。 “有志气,继续扑腾罢。”章晗玉怜爱地摸了摸叽喳乱叫的小黑鸟脑袋。 “不瞒你说,平生就爱看这幅死不悔改的模样。来我家屋檐下筑巢,你找对地方了。” 惜罗:“……” 今日这个“诸事不宜”的大凶日,终归还是让人不得清闲。 章晗玉从木梯上一级级踩下,靴底还没踏上地面,耳边便响起一声钟鸣。 钟声自远处传来,并不怎么清越响亮,反倒显得沉闷。她微微一怔,脚停在木梯上,侧耳倾听。 第二声钟鸣很快响起。 一声接一声,连绵不断的沉闷钟鸣,自北面皇宫方向响起,响彻半个京兆。 皇宫钟鸣不绝,国丧之音。 章晗玉站在木梯上,目光越过重重围墙,盯着北面尽头不动了。 屋里发愣的惜罗很快反应过来,吃惊地扔下布帛,跑出门来听鸣钟声。 “怎么……怎么直接敲钟发丧了?!” 鸣钟绵延数十次后,门外传来急匆匆的奔跑动静,几个声音边跑边大喊: “阿郎,宫里来人急报!” 来报信的青衣小内宦是吕大监的众多徒孙之一,年轻,腿快,嘴巴利索。 “卯时初,太皇太后凤驾西去,薨于长秋宫中!” 小内宦带着哭腔拜下:“中书郎!如此大事,您怎么还有心思爬梯子逗鸟啊?快收拾收拾动身入宫去,吕大监等着您商议章程哪!” 章晗玉吸了口气,沿着木梯往下踩两级,靴底才落在地上,忽地又一顿,喃喃道:“今日我休沐……” “今日谁也休不得沐了!上至小天子,下至文武百官,哎,有些老大人们年岁都七八十岁,刚才也去各家宅邸喊了!” 青衣小内监连连跺脚,真心实意地发急: “中书郎,满朝文武,您这宅邸可是离皇宫最近的!您快快整装入宫,等候哭灵。千万莫让凌相抢了先,您这住得近的倒落在后头,白白落下话柄于他人啊。” 章晗玉面无表情地进书房。 好一番忙碌,惜罗帮着取来整套朝服配饰,冠缁玉簪,白纱中单,方心曲领,深衣,皂缘大袍,金钩带,乌皮舄,章晗玉一件件穿戴身上。 惜罗越想越不好,服侍的手颤抖不止,嘴唇也在微微地发抖。 说起来,自从正月十六鲁大成垮了台,自家阿郎就值宿宫中,日夜颠倒,熬得人都瘦了一圈。 “好容易今日休沐……” 章晗玉取来一截服丧用的緦麻布,充作腰带,用力扎紧,勒入细腰。仔细而迅速地对镜查看穿戴,免得在百官同僚面前落下不妥之处,授人话柄。 “我好歹昨夜回来了。好好歇了一宿好觉,外加半个早晨。精神好着呢。” 章晗玉打量铜镜里的身姿,翩翩如鹤,神清骨秀,如琼林玉树。兼之最近连轴劳累,很有几分苍白憔悴,正适合哭灵。 “我难熬,他更难熬。” 凌凤池也半个月无休。昨晚他深更半夜还在政事堂,她看他没怎么睡。接下去连续七日宫中停灵哭灵,日夜无歇,等着瞧吧。 “传马车,即刻去宫门。” ———— 入宫时不凑巧,凌家马车正好前后脚赶到,险些撞在一处。章家车夫抢先一个马头,占了宫门外最好的马车位,凌家马夫一个急转弯,把车停在离章家最远的斜对角。 两边主人各自下车,过御河玉带桥,极有默契地各走一边。章晗玉走左侧宫门入,凌凤池走右侧宫门入。 进了宫门,方向一致,免不了走同一条宫道。凌凤池步子大,走着走着便赶了上来。 章晗玉心思微动,故意放慢脚步,借两人擦身而过时递去一瞥,只见对方气度沉静如往日,气色虽不显憔悴,但眼下隐约显出淡青。 凌凤池生得肤白如冷玉,身姿挺拔,凤眼长秀,眼下这点青在阳光里便格外明显,显然昨夜没怎么睡,今天又被接连折腾,疲累得不轻。 章晗玉看得很满意。 后头还要哭满七天。凌氏大族出身,尤重礼法,绝不会像她在路上就想好了几个躲懒法子,哭灵七日必定跪满七日。叫他逞强去。 她加快脚步,很快赶去前头,目不斜视地擦身而过。 今天倒不知怎了,被赶上超越时,凌凤池的脚步停在宫道中央,同样回眸扫了她一眼。 章晗玉:……? 这厮也在窥探她的脸色? 章晗玉早有准备,略侧了下脸,借着东边晨光,大大方方展露出最适合国丧场面的伤心苍白气色,隐约发红的薄泪眼角。 看去吧! “凌相什么意思?”大兴殿外分道扬镳,章晗玉沿着长廊拐出一个弯去,领路的小徒孙还在低声骂骂咧咧。 “刚才宫道上他那眼神,嘿,奴婢瞧着可不大寻常。太皇太后薨逝,了不得的国丧!这些外朝的士大夫啊,心眼一个个跟马蜂窝似的,不见伤心之色,却在心里头打什么弯弯绕绕的算盘呢。我呸——” 身后长廊奔来一阵脚步声,把小徒孙嘴里还没吐出来的怒呸给吓回去了。 来人是凌凤池身边亲随,低眉垂目,只管传话。领路的小徒孙乖觉地退得远远的。 “凌相有一言,托小人说给中书郎听。” “长秋宫国丧,京城局面必有大变。安宁不再,动荡将起。” “中书郎,站高则危。如今,你已立于危墙之上,动辄坠身碎骨。 何不激流勇退,善存其身,归而隐之,逍遥山林?” 凌凤池尚未去远,在大殿广场边远远停步,注视过来。 劝退? 章晗玉收回目光,轻笑一声。 “多谢凌相谆言相劝。句句珠玑,说到人心尖上了。晗玉听得感动。” 传话人露出点笑模样,拱手刚要继续回话,被章晗玉抬手打断,不紧不慢把后半段补上。 “着实感人肺腑。凌副相想说服本官主动让路,辞官退位?花费了不少功夫思虑这番说辞吧。” 她无甚所谓地道:“只可惜,本官平生就爱看——凌副相气得咬碎银牙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耳边轰隆一声炸响,狂风惊起,酝酿多时的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2、第 2 章 国丧哭灵七日。 章晗玉情深意重地为太后娘娘哭灵,哀伤催折,溢于言表,短短两日哭“晕厥”过去三次…… 今日下雨,风冷得很,她没一会儿又”晕厥“了。 被金吾卫抬去边上侧殿休息。 风雨里“晕厥”被抬去侧殿的官员络绎不绝,被金吾卫来回抬多了,有些面皮薄的官员们躺在木担架上还会撩开一线眼皮小声说:“劳烦了,劳烦了”…… 隔几个时辰睡醒,啊不,苏醒后,正好雨停了。 章晗玉回去官员哭灵队伍,慢吞吞跪好了,视线若有若无往前一瞥,扫过前排挺直的背影。 她身上中书侍郎的职位,正三品,天子近臣,在京中算是极清贵显要的职务了。位于哭灵官员队伍的第三排,但还排不上最前头。 最前排的,当然是朝廷三公:司徒,司空,太尉。 三位老大人年岁都不小了,颤巍巍跪在官员队伍最前方,金吾卫时不时地过去问询身体,搀扶其中一位去偏殿休息。 位于官员哭灵队伍第二排的,便是政事堂参政的四位重臣。 有资格入政事堂的朝臣人数向来不多,如今只有寥寥四位。朝野俗称的“宰相”,指的就是他们。 这四位政事堂宰相都是蜚声两京、名望极高的士大夫,号称“国之四柱”。 “国之四柱”跪第二排,章晗玉跪第三排。从她的位置,前排情况一眼看得清清楚楚,姚相清瘦,韩相高壮,陈相圆胖…… 当中唯一属于年轻士大夫的挺拔背影,依旧端肃正跪,肩脊如松,铺在地上的前后衣摆又多几片新叶,显然几个时辰下来,动都没动一下。 很好,章晗玉满意地收回目光。 作为政堂对手来说,她相当喜欢凌凤池这副大族教养出来的克己复礼的君子脾性。 哭灵七日,他在殿外寒风里跪满七日,不偷懒耍滑,也不提前离场……够让人病一场了。 果然,等七日哭灵毕,行完国丧,凌凤池第二天就告了病。 闻讯当时,章晗玉痛快呼出口气,当天提前散了值,回家喝茶赏春花。却连半日都未歇得,下午就被吕大监再度派人来家里,催促入宫见面。 * “给干爹见礼。”国丧期间吃不得荤,章晗玉笑吟吟提着一盒京兆闻名的天香居素斋,上前拜倒,“许久不见干爹,晗玉想念你老人家。” 吕大监单名一个钟字,今年五十开外,因为协同筹办国丧的缘故,精神显露出几分不济,独自坐在屋里,手里缓缓转动一串一百零八颗的紫檀木佛珠。 “当真?”吕钟扯出一个笑容。 多日不见,他眼见着消瘦不少,面皮都松垮下来,嘴角偏往上扯,丝毫觉不出笑容慈爱,反倒渗出几分阴森。 他闭目道:“太皇太后崩逝当日,咱家叫个孩子给你传信,指望着你在众朝臣赶来之前,咱们父子俩先商议商议,提前做个应对安排……你倒好,甩下那传信孩子,直接往大兴殿外哭灵去了。怎么,太皇太后这座靠山倒了,你怕了,想扔下你干爹,自个儿行路去?” 章晗玉听到半途便笑起来,唇边又浮起讨喜的小小梨涡。笑容明亮而干净,暗淡的室内都仿佛被映照得亮堂起来。 “干爹啊,您老人家每逢不开心便总来抱怨我。一年到头的,抱怨孩儿多少回了?” 她回身打开吕钟没碰的素斋提盒,捧出两屉热腾腾的素斋,站在桌边,开始给吕钟一样样的布菜。 不等吕钟吩咐,自己每样夹一筷子,当面吃了。 吕钟面色稍微霁,终于动筷子夹了一块素烧鹅,放进嘴里咀嚼片刻,感慨道:“城东天香居的素斋,有半年没吃着了。” 章晗玉继续垂眸专注布菜,仿佛完全没留意到身侧老人的阴沉注视。 “你老人家辛苦服侍天家半辈子,也没什么旁的爱好,就好一口吃食。城东天香居的素烧鹅,干爹念叨几次了,孩儿怎么会忘。” “你这孩子。”吕钟抬起枯瘦的手指,抚过章晗玉年轻润泽的脸颊,叹了声。 “嘴上涂了蜜似的,哄我的好听话一筐筐地往外倒。当初咱认下你这干儿子,觉得你乖巧,一眼就合了咱的眼缘。如今想来,也不知福祸。” 章晗玉笑吟吟指自己:“孩儿只有乖巧?不是因为孩儿生得伶俐可爱,干爹一见便喜爱上了,舍不得儿子跑去别家乱认爹,索性收下做自家的儿子?” 吕钟大笑起来,边咳嗽边笑骂:“滚你的去。好歹是个三品大员,当年到处递拜帖四处认爹,我都没脸说,你自己还有脸提?大理寺那边怎么回事,鲁大成关了整个月,也没听到你捞人的响动。” 章晗玉一边挽袖布菜,慢条斯理道:“大理寺被凌党看得紧,水泼不进,难办得很。话说回来,鲁大成这次贪得太明目张胆了。干爹的教诲,他是一个字也未听从啊。” “鲁大成贪心是重了些。但他做事得力,很合咱的心意。原本想把他捞出大理寺,凌凤池撺掇言官暗算咱们的事,装聋作哑也就不计较了。捞不出鲁大成,咱手下少了个得力的……” 吕钟沉吟道:”让他们那边也少个人。” 章晗玉心里微微一跳,目光望向桌面。 吕钟抬起枯槁的手,指尖蘸茶汤,一笔一划写下:“凌春潇。” “凌家六郎,凌凤池的幼弟。去年新出仕,据说被家里宠坏了,性情很是天真。偏偏为了博取小天子的信重,凌家想方设法把人塞进中朝,领了个散骑常侍的官职,整日陪侍小天子左右……” 吕钟擦去桌上水渍,意味深长望向面前布菜的纤长手腕:“我们少个人,对面也得少一个。中书郎,你身为中朝官员之首,这回总能做到了罢?” 布菜的手腕没有丝毫抖动,稳稳地夹一筷子素烧鹅,放入吕钟面前盘碗。 章晗玉眼皮都不抬一下,云淡风轻道:“小事。” 吕钟满意地笑了。阴沉的神色松散几分。 “你好好做,干爹少不了你的好处。去吧!” ***** 出宫门时正好逢宫里落锁。章晗玉走出几步,站在玉带桥上,回头注视丈许高的两扇铜钉朱门缓缓关闭。 宫门外等候的阮惊春跳下马车迎上来。 阮惊春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正是阮惜罗的同胞弟弟,两人生得有六分像。但性情就差多了。 阮惊春佩刀护送主家登车:“阿郎!宫里一切可好?可以回程了?” “无事了,回家。“坐上马车时,章晗玉习惯性地扫一眼宫墙斜对角。 那处角落空荡荡的,并无凌家车马停靠。 回程路上,她时而想起国丧当日,凌凤池托人带来的那句分不清真假的口信:“激流勇退”。 时而又想起今日干爹对她说的“我们少个人,他们也得少一个”。 当朝开国也有近百年了。接连几任天子早薨,金殿上坐着的不是年幼的小天子,就是垂帘听政的皇太后。 朝廷表面看着平静,内里早乱七八糟的。 世家大族出身的外朝臣,亲近皇家的中朝臣,再加上内廷掌权的大宦。 三方各执政务,势力此消彼长,又拉又打,斗得死去活来。 太皇太后在时,还能压制住各方,维持表面的平静。 现在倒好,直接亮刀了。 “我这位义父习惯了你死我活的路子。但路是死的,人是活的。” 晚上用饭时,章晗玉边用饭边跟惜罗提起: “就说凌家那位新出仕的小六郎,凌春潇。长得清秀可人,性情么,憨态可掬。我请他吃过两顿席,他对我印象不错。听说为了我还跟他自家长兄吵了几次。” 好好个凌六郎,留着他大有前途,干爹非要除掉他作甚。 惜罗听出她的口风,手里筷子都惊掉了。 “哎呀……那可是凌家嫡出的儿郎,凌相的同母亲弟弟!当真动了凌六郎,凌凤池必定要不依不饶,你死我活了呀。阿郎,这回一定要慎重。” “我晓得。” 重事压着,饭倒也没少吃一口,章晗玉慢条斯理喝尽最后一口羹汤。 “想要对面少个人,倒也不一定非得是他家弟弟。” “来而不往非礼也。先礼后兵罢。“她随手扯下一张便笺写下几个字,吩咐下去: “惊春,晚上悄悄出趟门,替我送封信去凌府。” *** 凌凤池在国丧期间受了风寒,原本喝汤药早早地睡下了,却被章府半夜送来的密信惊动,内室重新掌灯。 暖黄的烛光跳动,他只披一件单袍坐在长桌后,修眉长目笼罩于阴影中,看不清神色。 章府所谓的密信里只有薄薄一张纸,摊开在灯下。 看熟了的一笔清隽行草,笔意洒落,显然写得随意。寥寥数言,一挥而就,灵动风流气仿佛流泻于纸上。 “凌相所言大善。” “观京兆局势,正如君所言,波澜将起,动荡可期。” “凌相,晗玉旧友也。互斗相伤,只令亲痛仇快。凌相何不激流勇退,善存自身,归而隐之,逍遥山林?” 他托口信递去的劝谏言辞,对方不理会倒也罢了,还理直气壮地扔回他自己身上,字句都懒得改动几个。 凌凤池垂眸注视半晌,指腹抚摸过那句笔迹灵秀、言辞敷衍的“凌相,晗玉旧友也……“ 细微一哂,把信纸挪去火上烧成灰烬。 3、第 3 章 对于半夜传书去凌相府、对方却毫无回应这件事,章晗玉丝毫不觉得意外。 上次对方莫名其妙给自己传口信,自己可没回什么好话。 正所谓: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她不怎么走心地写封信劝退,对方只是不搭理,没有当场写信回骂,更不会见面指着鼻子痛骂,把唾沫溅上她的脸…… 作为朝堂对手来说,章晗玉觉得:对方的做派,够君子了。 等国丧结束,再次上朝那天,章家马车抢占了宫门外最好的车位,果然见凌家马车又停去斜对角。 章晗玉毫不客气抢先下车,趁着停车近的便利,赶在前头进了宫门。 今日朝会针对鲁大成的卖官罪行,又吵得天翻地覆。 章晗玉坐到如今这个位置,是不会轻易亲自参与争吵的。只需轻飘飘递过一个眼神,自有人替她下场。 凌凤池更不会参与争吵。他麾下聚拢的言官人数众多,有的是替他发声的口舌。 两派官员唇枪舌剑,在大殿中不见血地厮杀混战,领头的两位朝臣安安静静。 章晗玉时不时摆弄几下笏板,听凌凤池低低地咳嗽两声。两人偶尔对视一眼,彼此递去一个含蓄而客气的微笑。 以往上朝,都是太皇太后娘娘垂帘听政,小天子升御座; 如今太皇太后娘娘凤驾西去,留下年方八岁的小天子独自上朝,坐在丹墀高处,听大殿里众多嘹亮嗓门扯着嗓子对骂,压根听不懂几句。 等几个过于气盛的官员互相亲切对骂得不过瘾,开始撸袖子准备互抡笏板的时候,小天子茫然注视下方大殿的眼神终于带出点惊恐。 “中书郎!” 金殿高处传来童音的瞬间,大殿里忽地一静,鸭子塘的嘈杂动静小了下去,愤怒撸袖子准备互殴的几个胳膊也赶紧往身后藏。 文武百官同时噤声,听小天子稚嫩的童音又喊一声:“中书郎!” 章晗玉自百官人群里走出两步,回禀:“臣在。” 太皇太后原本垂帘听政的金椅摆在小天子身前,如今垂帘和金椅撤下,小天子的面前再无遮挡,空空荡荡。 他盯着前方皇祖母消失的座椅,强忍恐惧不安,冲着章晗玉的方向伸出两只手臂,这是孩童本能求助的姿势。 “中书郎,过来朕这里。” 小天子稚嫩的童声又吩咐左右内侍:“拿把椅子来,让中书郎坐朕前面。” 朝臣大哗! 几个年轻气盛的言官愤怒得眼珠子都红了,眼神几乎把章晗玉给生吞活剥,方才险些互殴的众多笏板又齐齐亮了出来。 眼看场面要失控,前排及时转出一名老臣,扑通跪倒:“陛下万万不可!” “陛下身前的位置,只有太皇太后娘娘有资格坐下。章晗玉区区中书侍郎,何德何能,上丹墀,赐御座!陛下,佞信宠臣,德不配位,此乃祸国之兆啊!还请陛下三思!” 跪倒劝阻的,乃是朝中老臣,位列三公之一的大司空。 劝谏言语说得严厉,小天子吃惊又意外,声音发颤:“朕……朕随口说说。那就不赐坐了。只让中书郎站在朕身边……” 如果不是被殿中执行的金吾卫当场按住两个,言官们愤怒挥舞的笏板都已经抽到章晗玉身上去。 章晗玉抬起衣袖,挡住几乎喷到脸上的唾沫。眼下场面混乱,再不开口分辩实在不行了。 “诸位同僚,本官既未登上玉墀,又未领受陛下的赐座。本官何其无辜啊。” 话音未落,迎面横眉怒目,几只手指着她的方向同时大骂:“名门之后,奈何为贼!” 耳朵吵得嗡嗡的。 今日朝会乱哄哄地结束,鲁大成的案子还是没吵出结果。章晗玉皱着眉走出殿外,嫌弃地掸了掸被唾沫星子飞溅上的官袍衣襟。 身后又传来几声低低的咳嗽。她脚步一顿,无事人般地回身微笑: “凌相,贵体未愈,本该在家中好好休养。何必撑着病体入朝议事,如此自苦呢。” 凌凤池站在殿外阳光里,初春的晨光映照他清俊疏朗的眉眼,唇色隐约发白,确实病未痊愈、气色不大好的模样。 凌凤池道:“中书郎若听得劝告,激流勇退,今日朝会中无人颠倒黑白,本官自然无需抱病参议朝会,可以多告假几日养病。” 章晗玉嗤地笑了。 “凌相是劳碌命。劝告无用,没法子,只能请凌相保重身体了。” 她毫无心肝地慰问几句,往殿外走出几步,忽地有所察觉,回过身去。 凌凤池站在身后,并未追上来。其人向来定心有静气,年少时也不见轻狂,今日更不会当众追上问话。只眉心微皱着,神色间不甚赞同的模样。 盯她看一阵子,等殿内百官都离开得差不多,才上前两步,开口问询:“今日熏香气味重了。中书郎身子可好?“ 章晗玉骤然反应过来,磨了磨牙,敷衍地笑:“下官当不得凌副相关怀。小天子似乎受了惊,下官去御书房探望。告辞。” 转身便走。 沿长廊走出大几十步,背后盯来的视线,转过一个直角才不见。 章晗玉收回眼角余光,加快脚步急走几步,抬起自己的袍袖闻了闻。今天的熏香确实用得略重。 本朝士大夫雅好熏香,她也日日熏香。但她熏香才不是出于爱好,而是有用。 她以女子身伪作儿郎,入朝为官五年了。每到来月事那几天,衣袍间浓郁的熏香气息,有助于遮掩身上隐约发散的血腥气。 今天她身上月事第一日,量不怎么多。但惜罗在家里担心她,把她身上几层衣裳熏遍了香,气味熏浓重了。 为什么惜罗格外地担心?因为她身上的月事出过一次纰漏。 俗话说:河边走多了路,难免会湿鞋。 约莫两年前,她有次临时被召入宫议事,可巧,月事提前来了。 当时也是个开春不久的时节,身上官袍厚重,里里外外四五层,章晗玉倒不怕漏去外袍,只是心里惦记着便坐不住。 那日,她罕见地在议事争执当中落了下风也不计较,草草结束议程,起身去更衣。 凌凤池那日也在场。 两人隔长案正好面对面相坐。 桌上摆放的三足博山炉被她刻意添了两回香,浓香弥漫室内,一群官员被浓郁的沉水香腌得入了味,却还是被凌凤池敏锐地闻到她身上飘散的血腥味。 兴许见她神色有异,对方就隐约觉出不对。 加之她匆忙起身更衣,又更衣许久不回,对方据此推断,她或许被人在宫里暗害受伤,却故意遮掩、伪作无事。 总之,在她不知情的时候,凌凤池悄无声息尾随而来,静静站在门外听了片刻,直接踢门而入,进更衣所查看真相…… 章晗玉闭了下眼。 两年了。 那日的场面细节,凌凤池还能记得多少她不知道,总之她自己硬生生抛去脑后全忘了。 转过两道转弯,章晗玉又抬手闻了闻身上熏香,终于还是没忍住,拢袖喃喃地骂了一句。 “狗鼻子。” * 御书房就在前方。 小天子神色恹恹地捧着一本连环画册,坐在御案后,视线却直勾勾对着地上一圈光晕。显然,往常最得小天子喜爱的整套连环画儿,今天也没看进去。 章晗玉脱下官靴,着白袜趋走入殿内。 “陛下。” 小圣上回头看一眼:“中书郎来了,赐坐。”随即又不安地道:“吕大监已经说过一回了,我知道错了。御书房属于私下召见,可以赐坐;三大殿上轻易不得赐坐。中书郎,你莫再说我了。” 章晗玉温言劝慰:“陛下只是不熟悉殿中规矩,哪里做错了呢?陛下一点就透,善纳谏言,领悟力极好的。便是孔圣人再世,也定然对陛下赞叹不已。” 小天子冲她笑了笑,笑容又很快消失,再度露出不安的神色。 “我听到他们骂你佞臣了。我还听到有几个人骂吕大监。中书郎,你怎会是佞臣呢?吕大监是皇祖母身边最信重的人,皇祖母说吕大监对皇家忠心好用,怎么会是坏人呢。” 好在御书房今日没有宣召起居官,这番对答不会记录于起居注上。 章晗玉想了想,只说:“分辨人之好坏,忠心还是奸佞,哪有那么容易的。等陛下可以轻易分辨出人心时,陛下就长大了,成长为一代明主,可喜可贺。” 小天子露出点笑模样,换了个姿势坐直身,开始兴致勃勃地翻起连环画。 “这套《武王伐纣》好看。我已经看了十二遍了,下一本还要多久才能画出来呀?” 章晗玉不做声地走近两步,自衣袖中摸出簇新的一本,递去案上。 小天子惊喜得眼睛都亮了,一把抓去手里翻看:“这么快便画好下本了?!快快,说给我听——” “布谷——布谷——”窗外响起嘹亮的鸟叫。 小天子大惊失色,闪电般抓起御案右上角放置的《尚书》、《礼记》两本经书,严严实实覆盖住两本连环画册,身子往前一扑,随手乱翻书卷,做出苦读的模样。 他紧张道:“凌相来了。中书郎手里还有没有别的连环画儿?快藏起来,莫让凌相看见。” 章晗玉哎了声。 “谁出的馊点子?御书房外乌泱泱的全是人,哪有鸟敢落下?这不是欲盖弥彰吗。那位原本不知道御书房里添了新话本,听到鸟叫,肯定要来搜了。” 小天子吃惊问:“真的吗?全恩出的主意。” 鸟叫声顿时消停了。片刻后,轩窗下探出个脑袋。 全恩垂头丧气地告罪:“奴婢该死……” 全恩是今年宫里新升上来的内常侍,年纪不大,很得小天子的喜欢。论忠心是足够的,就是做起事来罢…… 心眼七窍时而灵光时而不灵的,章晗玉看他就觉得堵心得慌。 没多久,御书房外果然传来高声通传:“尚书右仆射参知政事,兼吏部尚书、太子少傅:凌凤池,求见圣上!” 小天子心虚气短,不自觉坐得笔直:“……传……凌相进来吧。” 章晗玉站在窗边,假意看窗外风景,拿背对着门,耳听凌凤池平稳的脚步声进御书房来。 4、第 4 章 果然,凌凤池进来御书房后,视线四下略一扫,盯了眼窗边背身站着的章晗玉,上前对小天子行礼毕,直接走来御桌前,翻了翻满桌凌乱的经书。 小天子圆嘟嘟的一张脸皱成了包子,眼看着成年男子骨骼分明的手替他把满桌经书收拾得整整齐齐,重新堆回御案右上角,藏在书堆最下面的新连环画本也就此暴露,被抽了出来,顺手收入袖中。 小天子沮丧地喊起旧日东宫的称呼,试图替画册求情:“凌先生……” “臣在。”凌凤池语气和缓而稳定,开始抽查功课:“陛下的《礼记》,读到何处了?” “……” 趁小天子磕磕绊绊背书的时候,凌凤池把簇新的连环画本从头到尾翻了一遍。 这本画册讲的是周公辅佐成王的典故。正所谓“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周公忠心不二,辅佐年幼明主,天下归心。 书、画都可圈可点,看得出精心绘制而成。解释清晰而简洁,生僻字标了注音,引用的经文和典故用蓝笔添补,再加上句读。 给不爱进学的八岁小天子翻阅,再适合不过。 凌凤池看得快,几下便翻到末尾,又回头细细地检阅一遍,确定连字带画并无不妥当之处,目光隐含赞许,把画册又放回御桌上。 “中书郎尽心。此书甚好,不同于之前的乡野志怪之类杂书。陛下不必藏着,放课后可以翻看。” 小天子眼睛都放了光,飞快地把连环画本收去身边。 窗边的章晗玉虽然装作没看见也没听见,却适时地插来一句:“陛下,臣花费了五个夜晚编纂此书,又花费了五个夜晚绘制图画。侥幸得凌相一句称赞,臣不敢居功……” 话没说完,就被凌凤池扫来一瞥。 章晗玉转了下身,继续拿后背对着他。 小天子果然拍手笑道:“中书郎编纂图书有功!你要什么赏赐?” 说着便要把御桌上一件玉狮子镇纸赏赐下去:“中书郎可喜爱这个狮子镇纸?朕赏你好不好?” “谢陛下,臣家中不缺镇纸,不敢让陛下割爱。”章晗玉谢恩婉拒,把玉狮子镇纸又放回御桌,看似随意地感慨两句。 “陛下如今年岁还小,臣有幸在御书房陪伴圣驾。却不知将来,春去秋来,时移事易,等陛下长大了,不知御书房可还有臣的一席之地否……” 凌凤池又侧身盯她一眼,沉着话音隐含警告:“中书郎,御前岂是大发厥词之地?还望慎言。” 章晗玉瞬间闭嘴。 小天子见凌凤池的态度,也知道自己不该再追问了。 但心里又好奇地仿佛猫抓一般,时不时地瞄来眼风,章晗玉只作看不见。 小天子终归还是忍不住,趁风冷寒凉,使劲打了个大喷嚏,凌凤池果然离开书桌,走去对面墙挨个关窗。 趁这短暂的当口,小天子悄悄地招呼章晗玉走近。 “中书郎,刚才你说了一大堆,什么春去秋来……被凌相给骂了。他为什么骂你?等朕长大以后,你当然还在御书房陪朕的。” 章晗玉便也悄悄地咬耳朵:“谢陛下恩典。臣的意思是,等陛下长大以后,如果臣做不动中书郎了,改在御书房端茶送水,臣也愿意的。却不知道陛下愿不愿意让臣做?” 小天子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那怎么行!外臣不能做内事,御书房端茶送水的不是宫女就是宦官啊。我听他们说过,一刀割了子孙根的才叫宦官……嘶……” 小天子倒吸凉气,不知想歪到哪里去,紧张道:“中书郎你好好的,你可别想不开。” 章晗玉忍俊不禁,唇角边的笑涡一闪而逝。 “臣想得开。只要能侍奉御前,做什么差事臣不计较。” 小天子嚷嚷:“不行不行,你想开些!” 啪嗒,最后一扇敞开的窗牗关闭插销,把料峭春风关在书房外。 仰头说了半天悄悄话的小天子倏然闭嘴,章晗玉自御桌边直起身,往后退出两步。 她假装没有留意窗边冷眼打量她的凌凤池,闲话两句功课,把话题岔开了。 * “中书郎。” 章晗玉从御书房出来就快步疾走,只想把人甩开。没奈何凌凤池个头比她高出一整个头,腿长步阔,被他盯上极少能脱身。 片刻后,身后又传来一声:“中书郎。”这回人就在半步外了。 凌凤池往前两步,抬手一拦,便把前头装聋作哑的朱袍身影给硬生生拦在路当中。 “中书郎,留步。“ 金吾卫正好换班,两班乌泱泱的人头汇集在大殿外。有几个胆子大的披甲将士探头探脑打量这边动静,被当值的金吾卫尉兜头一巴掌打回去。 上百人目不斜视,昂首阔步地越过两人前方长道,脸上就差写五个字:“我等看不见!” 章晗玉细微挑了下眉。 当着殿外众多金吾卫的面前动手拦她,面子不要了? 凌凤池其人,丰仪秀澈,谈吐渊雅,时常给人以性情温和的错觉。但她是见过他下狠手对付政敌的。 能够稳稳跻身于朝堂重臣行列的人,有几个是好说话的软柿子? 平日里姿态端方,待人以礼,因为凌氏以儒家立身,君子贵端方。 但凡当真激怒了他,被视作对手剪而除之,凌凤池用的手段可跟“有礼”两个字不沾边了。 章晗玉嘴角微微一抽,想起在新春佳节明码标价、一手交钱一手卖官的鲁大成…… 鲁大成公然践踏朝廷礼法,算是把凌凤池得罪狠了。 好歹是个太皇太后身边服侍多年的老人、宫里四大内常侍之一,至今还在大理寺狱半死不活地蹲着,捞也捞不出人,眼看要在大狱里蹲到死。 眼见今天必然走不脱了,章晗玉再转过身时,神色已经如沐春风,甚至还反客为主,倒打一耙: “凌相何必咄咄相逼?有话好说,下官是讲理之人。” 凌凤池紧追不舍了一路,把她拦在人来人往的大殿外,却只问了五个字。 “你当真不退?” 章晗玉听这句话便知道,自己刚才在小天子面前寻未来保障的一句暗示,小天子没听懂,这位倒听得个清清楚楚。 但有些事不能说明白,只能装糊涂。 她无辜地微笑,仿佛刚刚才突然发现似的:“哎呀,凌相瘦了。晚上归家要好好用饭啊。” 凌凤池:“……” 阳光大殿映照下来,金光倒映在身上。倒把面对面立着的两个人映衬得仿佛金人一般。 凌凤池确实消瘦了。 他生得个高而肤白,年轻时眉目清俊,被盛赞“丰神雅貌”; 后来年纪渐长,官又升得快,身上威仪日重。“国之四柱”的声誉日起,称赞他外貌的言语倒少了。 此刻他背光站在面前,八尺有余的颀长身形压迫下来,把章晗玉整个人都笼进阴影里,瞳仁黑而深幽,却又久久地不说话,只垂目盯她。 两人间无言的静默,随着时间推移,便渐渐展露出令人窒息的难熬威迫之网。 换个官职低的六部属官,只怕要当场拜下请罪。 只可惜章晗玉看惯了对方这幅姿态,心里压根生不起半点压迫感觉。 不仅不觉得被威迫,近距离多看了两眼,她还觉得惋惜: 这半年争斗得厉害,许多日子没怎么正眼看他了,可惜,可惜。 对面这位年纪渐长,褪去青涩儿郎气质,最近人又生病清减了三分。 人消瘦而身姿挺拔,肩膀宽而腰身窄,显出不苟言笑的姿态时,萧萧肃肃,如出尘松鹤。再加上病中略显苍白的唇色……越发地显出韵味了。 章晗玉含笑多看了两眼,这才退开半步说话,把话头挑明:“不退又怎样?凌相自己同样不肯退,偏只要我退。” 凌凤池没有笑。 “你今日不退,打算几时退?二十五岁,三十岁?” 他说话时直视章晗玉的眼睛,但章晗玉的目光却落在对方略显苍白的唇色上,有点分心,说话便有点漫不在意: “中书郎的位子做到三十岁,又何尝不可?” 凌凤池抿了下干涩的唇。 风寒略哑的嗓音低沉下去。 “男子三十而鼎立门户。蓄须,娶妻,生子,绵延宗祀。中书郎能做到哪个?真当满朝文武俱眼瞎不成。” 章晗玉:“……” 白瞎了有韵味的好相貌,一开口说话就戳她肺管子! 章晗玉吸了口气,若无其事道:“蓄须,娶妻,生子,绵延宗祀。哪个我不能做?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凌凤池:“……” 凌凤池也深吸口气,正要继续言说,章晗玉轻轻笑了声,打断他道: “下官有一事不明,当面请教。有桩陈年旧事,两年前事发时凌相不提,去年下官升任中书郎,凌相也闭口不提。眼下非年非节的,凌相突然提起这桩陈年事,怎么,打算翻旧账清算了?” 轻飘飘一句话掀翻了两年来彼此默契不提的遮羞布,凌凤池果然沉默下去。 半晌谁也没说话。 最后,还是凌凤池先开了口:“话已至此,看来中书郎执意不退了。凌某有一言相赠。” 这是两句明确的警告,也是严厉的告诫。 “无论中书郎如何盘算将来,勿牵扯小天子。” “小天子之安危,乃天下最紧要事,碰之则死。中书郎勿怀侥幸。” “凌相句句替晗玉打算,感人肺腑。”章晗玉看好后路,往后退了半步, “投桃报李,下官也给凌相提个醒。凌相的眼睛与其整天盯着下官这处,不如多回身看看自家呢?” 凌凤池:“……何意。” “其中含义么……凌相自己想罢。”章晗玉缓缓退后两步,忽地一个麻利转身,拢起官袍几步冲下台阶,快步穿过庭院,飞奔而去。 她这招金蝉脱壳的招式有时灵光有时不灵,凌凤池是京兆本地人氏,自小随父祖辈出入宫廷,论起在宫里抄近路,比她这个半道入宫的要熟谙得多。 能不能顺利脱身,全看对方拦她的意图多强烈。 但今日凌凤池态度反常,两人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够了,章晗玉不想再和对方纠缠下去。 清晨入宫时,凌家小六郎春潇半道撞见她,还特意绕路过来和她说话。少年郎眼神发亮,满怀对前辈的憧憬仰慕。 当时她心里正在琢磨干爹的嘱托,是给凌六郎卸条胳膊,还是摔断条腿呢,只弄断一条胳膊不太好交差…… 尚未琢磨出个子丑寅卯,她这边还在霍霍磨刀,就接连撞上凌家苦主兄弟。听说凌六郎在家里替她辩解,极力说她好话,跟凌凤池吵了几次了。 心里剩不太多的良心在隐约抽搐…… 章晗玉跑得更快了。 疾走出百来步外,身后并无动静。她抽空回头瞄了一眼,凌凤池并未追上来。 人站在被抛下的原地,长身鹤立,绛紫官袍大袖被风吹得猎猎摆动。远远地注视她这处,眼神带几分罕见的寒素凛冽的意味。 5、第 5 章(修) 直到走出几百步外,背后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章晗玉还在暗自琢磨对方的眼神。 两年前的春月,因为提前到来的一场月事引发惨烈误会,被凌凤池踢门而入,两人在更衣所里面面相觑……她回家就准备了毒药。 当时,她已作为干爹手下一员得力大将,在朝堂上冲锋陷阵,使绊子挖坑。凌凤池被她坑了几次,两人最初在东宫结下的那点交情早磨个精光。 那个春月,她神色如常地出入宫廷,袖中日日揣一瓶剧毒的鹤顶红。只要对方敢在公开场合揭发她,她就敢当场饮药,死个轰轰烈烈,拼死也要坑他最后一回。 结果…… 被她揣在袖中日日带着的一瓶剧毒,揣了三个月。 从初春揣到盛夏,也没机会拿出来用。 揣到第四个月,对着初秋第一片悠悠落下的黄叶,她忽地大彻大悟: 凌凤池都不惦记这回事,她自己还惦记着作甚。 回家她就把毒药给扔了。 日子该怎么过怎么过。 一晃两年过去,日子不好不坏,凑合着还能过……他那边什么意思? 耳边忽地传来嘹亮的鸟叫,“布谷——布谷——” 这布谷鸟叫声在宫里稀罕,章晗玉瞬间醒神回望,果然,宫道边探出半个脑袋。 正是抄小路追上来的御书房内常侍,全恩。 “中书郎,你瞧见凌相刚才的眼神没有?这些外朝的士大夫,整日端一副清风朗月的高姿态,我呸,心眼一个比一个黑!” 全恩上来就骂,骂完自己倒紧张起来:“我看凌凤池的眼神不对,他肯定打算对您老人家不利了!您老最近当心点——” 不等全恩嘀咕完,章晗玉抬手拍他一巴掌,“我怎么就老人家了?” 全恩嘿嘿一笑,闭嘴四处张望。眼见这处僻静,并无第三个人在场,凑上来噗通跪倒,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那是因为儿子心里尊敬你老人家啊,干爹!” 章晗玉蹲在面前,怜爱地摸摸好大儿的狗头:“乖儿,起来罢。” 宫里时兴认干爹干儿,章晗玉走的是中朝臣的升迁路,以皇家为倚仗,拜吕大监做义父,自然也得宫里人亲近。 上头中书令的职位空悬多年,她这中书侍郎就是中书省第二号人物。上近天子,下拟诏令,手里攥着实权,想认她做干爹的宫里内侍们前仆后继。 挑挑拣拣这么多年,她只认下全恩这一个干儿子——秘密收的,没走明路。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 章晗玉低声问询起宫里御马厩伺候的几位小黄门的来历出身。 “其中可有你相熟之人?可用恩情驱使,亦或银钱使唤得动的?” 全恩脑袋灵光一闪,恍然问道:“干爹想用宫里的御马对付哪个杂碎?儿子认识御马厩的人,保管安排得妥妥帖帖的。” 章晗玉便低声吐出个名字:“凌家六郎,凌春潇。” “嘶……凌相的同母弟弟……” “就是他。“章晗玉笃定地走出两步,“给凌六郎吃点教训,坠马摔断一条腿,要他三五个月不能入宫伴驾,但确保不踩踏,不摔断脖子,可使得?” 全恩脸色一垮,“干爹啊,马是畜生,上马之后发生什么,那可说不准。御马厩那边动点手脚,想要摔断凌六郎的脖子倒是容易,想保他不摔断脖子……难啊,难。” 章晗玉叫停:“我再想想。” 全恩小声嘀咕:“嗐,何必手下留情呢。凌相这两年没少算计你老人家,咱们和他凌党早已势不两立,不共戴天!干爹只管吩咐下去,如果凌六郎运气不好摔死了,也算折他一员大将!——” 章晗玉抬手哐哐地敲他脑袋,“就叫你少看点豪侠报仇的民间话本子。两边虽然不对付,和‘不共戴天’还差得远。凌六郎在宫里摔断了脖子,结下生死仇,那才叫不共戴天。” 全恩捂着脑门:“……啊?咱们和他们不是早往死里结仇了?” 章晗玉对着委委屈屈的好大儿,只感觉自己的脑瓜嗡嗡地疼:“滚滚滚。回去少读点话本子,多读点书。” 全恩掉头麻利地滚出几步,突然想起什么,一个急转回身密报: “清川公主在御书房里。“ 章晗玉的脚步一顿,脱口而出:“她又来了?!” 顿了顿,又继续沿着宫道往前缓步而行,“知道了。” 最近国丧期间,朝中无大事不上奏,中书省清闲得很。她原本打算回御书房再陪小天子读读课业…… 有清川公主在,得,不去了。 想起清川公主,脑海里便浮现一张清丽娇贵的芙蓉面。 年方二九的金枝玉叶,太皇太后的嫡亲孙女,自小娇养在深宫里,养得金贵不谙世事,这辈子没见过几个真儿郎,眼神便不大好……看上了她。 今年开春出了鲁大成那桩子事,她忙得焦头烂额、日夜琢磨着如何从大理寺把人给捞出来的那阵子。 清川公主借着探望小天子的名头,频频在御书房和她见面,送她吃食,还托人递来一张洒金花笺,约她御花园见面。 见面当然是不可能见的。 自从收到那张含情信笺,再遇到清川公主时,她有多远躲多远。 今日御书房有清川公主在,还是躲一躲的好。 脚步慢悠悠踱到宫道尽头,往右转回御书房方向,往左转去禁省值房。 章晗玉果断往左转,去值房。 纤如长鹤的朱袍身影消失在左掖门外。 * 不久,身后的宫道来处,四季常青的松柏林荫道间,转出两个紫袍身影。 来人一老一少,老者身材圆墩而略胖,和蔼富态,若不是身上正二品绛紫官袍,倒更像一位闲居的富家翁。 年轻紫袍官员身材颀长而挺拔,一如宫道两侧的松柏树木,步履从容,正是凌凤池。 安静无人的松柏道中,凌凤池停步道:“老师,我意已决。老师不必再劝。” 被他称作老师的,正是名满天下的清流儒臣:陈之洞。 也是政事堂四相之一,陈相。 陈相连连摇头:“你如何想的?宫中已无太皇太后,正是倒阉党的良机!中书郎章晗玉,乃是吕钟之义子,阉党门下第一爪牙。要倒阉党,必先倒章!” “政事堂商议倒章,姚相都点了头,你为何不同意?” 凌凤池长身鹤立于松柏林荫下,并不辩驳,也不附和,斑驳阳光映照在他沉静的面容上,显然心中早有定论。 陈相叹了口气。 即便有师徒的情谊,面对这般“任凭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态度,还是头疼。 凌凤池是他最得意的门生。五年前出仕时,把人送去东宫任职,是陈相拍板做的决定。 没想到,阉党把章晗玉也送去东宫,安插在当时还是小太子的小天子身边。 他栽培多年的爱徒,竟和那章晗玉做了同僚,如今想来,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僻静松柏道上回荡着陈相的嗓音。 “章晗玉出身京兆章氏,也算大族子弟,可惜误入歧途。再加上天生的好皮囊,太容易哄骗人!” 陈相扼腕道,“不止宫里的小天子、清川公主,被他轻易蒙骗。” “甚至姚相,也对他诸多容忍。” 说到这里,陈相忽地警醒,转向凌凤池:“你……该不会也被他的外表皮囊所蒙蔽?” 凌凤池侧身站在松林下,并不言语。 “罢了,为师失言,你当不会。”陈相看看四下无人,压低嗓音说起一桩密事。 正是这件密事,让姚相下决定,提前倒章。 “太皇太后疼爱清川公主,临终前遗留下一封懿旨,许清川公主自行抉择驸马之权……此事除了清川公主,只有朝廷三公,姚相和老夫,五人在场。” “凤池,你可知这份临终懿旨的分量?” 临终懿旨的分量,凌凤池当然知晓其重。 被清川公主选中的驸马,从此便是皇亲外戚,小天子之姐夫。 更重要的是,这份懿旨,代表了太皇太后临终前的最后意愿。小天子作为皇孙,为守孝道,必定严格遵守皇祖母的遗旨。 陈相压低嗓音道:“若公主选中章晗玉……除非他犯下谋逆叛国的大罪,朝中再无人能治他的罪了!” 凌凤池道:“其中关键处,我知晓。清川公主对章晗玉有情意,曾经相约御花园私下见面。章晗玉失约,避而未去。” 陈相倒吃了一惊。“这件事你如何知晓的?老夫也是今日才听说。” 凌凤池默然不答。 他今日沉默的次数有些太多了。 他为什么总是知晓? 有些事,他也不想知道。奈何有个人总出事,宫里的日程职务又和他多有重叠,两人经常撞在一处。 陈相诧异道:“你知道内情,还敢乱掺和?我等费了多少唇舌,才暂且压下清川公主的糊涂心思。你可千万莫要做糊涂事,叫那章晗玉浑水摸鱼,尚了公主!” 凌凤池道:“不可能。” “你怎知不可能?”陈相恼火起来。 章晗玉自己生得一副绝顶的好皮囊,据说对美色极为挑剔,非绝色美人不能入眼。他看不上姿色只堪清秀的清川公主,失约而避之,对于陈相来说,并不稀奇。 “一旦倒阉党的风势大起,章晗玉自身难保,你指望他不会改口?他会为了自己性命求娶清川公主!等他尚了公主,皇家便是他的护身符。” 陈相催促爱徒随他回政事堂,商议尽快倒章。 凌凤池还是不肯。 他抬起视线,直视老师。 “我自有缘由。老师若信我,还请助我将太皇太后懿旨借来一用,我有办法劝退章晗玉,令其不再为阉党爪牙。” “胡闹。“陈相板着脸拂袖而去,”懿旨可不在老夫这儿,姚相亲自收着。你一句准话不告诉老夫,却让老夫卖老脸去求姚相?哼!” 气呼呼走出七八步,陈相回头望去,凌凤池依旧站在原地,端正长揖行礼。 * 章晗玉坐在值房,突然连打了几个喷嚏。 ”阿嚏!”喝了两杯热茶水后,她暗自怀疑: “不似风寒症状。这是有人在惦记我?” 全恩有句话说得对。 自从太皇太后宾了天,皇家无人压制这些外朝的士大夫,朝堂眼见着暗流激荡,争斗越来越显露表面,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勉强还能过。 就像现在,她穿着不甚合身的官袍,大了两号尺码的官靴,两边肩膀各压着半寸垫肩,在值房里散漫闲坐,静候公务。 舒服吗?不怎么舒服。 能过吗?日子还能过。 只要日子还能凑合,她就能继续过。 日头过了午,估摸清川公主该离去了,她慢悠悠地起身从值房踱回御书房。 今天运气不怎么好。 才走进御书房地界就被公主仪仗堵了个正着。 6、第 6 章 小天子的作息极为规律,清晨起身,早晨去御书房读书,饭后睡半个时辰。 清川公主既然早晨就来了御书房,皇家姐弟用完午膳,小天子去午睡,她总该走了。 章晗玉如此想着,前脚刚迈进御书房的殿门,一眼瞥见庭院里的公主仪仗和众多等候女官,眼皮子一跳,就要原路退出门外。 但哪里来的及? 庭院里几十双眼睛眼睛炯炯盯她抬起的脚。 跨在门槛上方的那只脚,在半空停滞良久,最后还是跨进殿门里。 好在全恩从御书房门边小跑着迎出来,拼命地使眼色:“中书郎来了,小天子在寝殿午睡。” 章晗玉顺着全恩的口风,趁势直接绕过御书房,往后寝殿方向去:“我去探望陛下。” 全恩小声说:“今日不知怎么了,小天子都睡下了,公主还不走!我看她左顾右盼的,只怕在等人。” 章晗玉眼皮子又一跳。 清川公主在御书房等人,等谁? 御书房是小天子日日读书之重地,最常来的外臣只有两个。 凌凤池从东宫时便任职太子少傅,给当时年仅三岁、才册封太子不久的小天子启蒙。 这几年他屡次升迁,入政事堂议政,但太子少傅的官职始终挂在身上。他日日来御书房督促小天子读书,职责所在,理所当然。 另一个便是她自己。她入东宫跟随小天子的时日,比凌凤池还要早两个月,小天子亲近她。 一个负责开蒙,一个协理东宫起居。小天子读书资质寻常,凌凤池每次动戒尺,小天子哇哇地哭,她哄着。 小天子习惯了读书时两人在场,御书房她也是每日都来。 清川公主在御书房坐等人,从清晨坐到午后,等的总不会是凌凤池……? 想到这里,章晗玉脚步突然一个急停,站在廊子中央不动了。 全恩已经几步蹿去前头,又小跑回来:“怎么了?” 章晗玉喃喃道:“我之前竟未想到,他才是最好的人选啊!” 全恩迷茫地:“啊?” 章晗玉站在廊子里,细数给全恩听:“论家世,渤海凌氏是京兆出名的大族。” “论前程,凌相未到而立之年,已跻身政事堂四相之一,前程似锦。” “论人品,凌相胸襟似海,人品贵重,朝野皆知。全恩,你觉得呢。” 全恩几乎听傻了。 “凌相人品家世再好,但,”他磕磕绊绊地道:“毕竟是咱们对手啊。干爹怎么突然猛夸起他来了。长对家志气,灭自己威风,不大好罢?” “好得很。人品家世前程处处优渥,凌相凤池,堪配皇家。” 章晗玉做出决断,“不去小天子寝宫了,回去见清川公主,劝她换个人惦记。” 转身改往御书房方向走去。 全恩听到最后那句“堪配皇家”,这才猛地回过味儿来。 清川公主中意干爹章晗玉,干爹不愿领受公主恩泽,打算来个祸水东引,给凌相来个拉郎配呢?! “这、哪怕其他都合适,但凌相的年纪不大合适!” 全恩小跑着并肩赶上,掰着手指头算:“清川公主今年年方十八,凌相今年都二十八了。相差整十岁,是不是有点多啊……” “差十岁的年纪算什么。”章晗玉不以为然。 至少凌凤池是个真儿郎。 就冲这点,比她自己般配! 但全恩不知想起什么,越想越怕,越走越慢。最后索性停下了。 “还是不妥啊,中书郎。凌相二十八岁而不婚,家中无妻无妾,京兆大族子弟似乎没有第二个了。咱在宫里听说,他是不是有点,那个,断袖……” 章晗玉猝不及防,停步捂唇呛咳了几声,止都止不住: “绝无可能,咳咳……你从何处听说的。” 全恩小声说:“宫里传遍了。凌相不只是不婚,连家中替他议亲相看女郎,他都不去。凌家的说辞是为亡父守孝,凌相的父亲都过世七八年了!守父孝到二十八岁,谁信?若不是断袖,咳,便是更说不得的。凌相不适合啊。” “中书郎!” 身后不远处忽地传来一声断喝。 政事堂四位宰相之首:姚相,面沉如水,从草木葳蕤的廊下现出身形,几步走进廊子里。 “天子寝宫殿外,你与殿前内侍近身私语,以何等谗言,诋毁凌相?” 章晗玉站着没动,全恩倒像兔子一般惊跳起身来! 被姚相的大喝惊到还是其次;但姚相身侧,还站着第二位身穿紫袍的年轻士大夫,眉目清俊,神色平和。 岂不正是凌相凌凤池? 说曹操曹操就到,背后才说人坏话就当面撞上了! 全恩不知自己的小声议论被苦主听到几分,额头汗唰地下来了,人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章晗玉轻轻拍了他一下,示意他先退,自己过去见礼。 “下官见过姚相。姚相误会下官了,下官刚才正在全常侍面前夸赞凌相,胸襟似海,人品贵重。” 姚相冷笑一声,回头道:“他夸赞你胸襟似海,人品贵重。你信么?” 凌凤池站在廊子边,并不言语。 章晗玉掩护全恩跑了,自己作势也要告退。“小天子午睡未醒。下官回御书房——” 姚相怒道:“你还要去御书房?御书房中只有公主一人,你身为年轻外臣,理应避嫌!还不退下!” 章晗玉敷衍地行礼便走。 两边擦肩而过,章晗玉眼尖,忽地留意到凌凤池手中握着一卷黄绢,玉轴,云纹,以细绳捆扎起。 这种型制她在宫里看得熟了。小天子偶尔发下圣旨,用的便是这种黄绢。 当姚相的面,她不好直接问询是否小天子新颁了圣旨,内容如何,为何没有发给中书省草拟。 只停步不走,一双眼睛仿佛会说话般,额外多打量几眼,暗示道: “凌相手中……” 凌凤池还是未言语,把手中黄绢握起,背去身后。 这便是不肯说的意思了。 章晗玉也就不再问,目光在他身上转一圈,不怎么走心地道:“凌相,病体未愈还要操劳政务,也不怕风寒加重了?保重贵体啊。”淡定离去。 姚相的视线带寒意,目送章晗玉走远: “此子狡狯。刚才他与御前内侍私语,提起你……流言可杀人,凌相。” 姚相意味深长地道:“坐到你我如今的位置,家中无私事。凌相的年纪,已到了成家立业时,该成家了。哪怕不急于娶妻,想多两年清净日子,相约合适的人家,相看相看,先定下呢?” 凌凤池注视着前方身影消失的方向,道: “已有中意女子,只待时机合宜。” 姚相欣慰道:“那就好。” 私事几句略过,话题扯回政事堂议题,要不要倒章。 “中书郎意图去御书房,只怕是想寻机会与公主私语。老夫担心,公主抵不住章晗玉的言辞蛊惑,迟早会把懿旨之事泄露给他。凌相,你还要保他?” 凌凤池的目光落在手中的黄绢卷轴上。 声线沉着而坚持:“谢姚相信重,将太皇太后懿旨交由我手中。正如之前所言,我有把握,可劝退章晗玉,令其主动辞官退隐,不再为阉党驱使。” “你且试试罢。但老夫还是觉得,章晗玉不可能辞官。”姚相冷冷道: “他已身在贼船。半路跳船,即便老夫放过他,阉党可不会放过他满门!” 凌凤池平静道:“我已为其准备了退路。只要她愿回头,就能回头。” 姚相的目光深深地注视过来:“只借一晚。今晚事不成,明日政事堂决议倒章。” 凌凤池道:“借一晚足够。” * 章晗玉自御书房出来便直接出了宫,早早地散了值。迈进家门时,金色的夕阳还高挂在天边。 阮惜罗欣喜地迎上来。 “今日难得这么早回府!” 章晗玉换了身居家袍子,惜罗像一只喜悦扑腾的喜鹊,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进出倒腾,饭菜佳肴摆出整桌。 “正好厨房里煨的母鸡菌子汤好了,阿郎上座,暖暖地喝一盅。自从开春就不见松散,大事接大事的,人眼见得消瘦了,今晚得好好地用饭。” 章晗玉听得耳熟,闲提起一嘴: “‘瘦了,晚上归家好好用饭。’差不多一模一样的话,我在宫里刚跟个人说过。” 惜罗:“是不是宫里的小天子?” 章晗玉脑海里闪过一道瘦而挺拔的如松身影,喝了口香气扑鼻的羹汤,随口揶揄几句: “不是小天子,是个熟人。其人风姿绰约,眉目动人,清瘦了更显松竹之风韵。你猜猜是哪个?” “我管他是哪个?我又不认识。”惜罗嗔道:“炖了几个时辰才煨好的汤,再说话就放冷了。你少说两句,赶紧喝了。” 章晗玉边喝汤边道:“那人你认识的。” 惜罗才不肯认:“什么风姿绰约,眉目动人,什么风韵。听起来不像个正经人。” 章晗玉噙着笑,慢腾腾地捞汤里的菌子。 半碗热羹汤下肚,她对着瓷匙里头捞起的一片白松茸,不知怎么的,思绪一瓢。 想起了今日阳光下几次瞄见的略带苍白病气的淡色嘴唇。 7、第 7 章 病气冲淡了凌凤池身上浸染多年的官场气势,倒更像刚出仕那阵的清雅贵公子的模样了。 说起来,他今年都二十八了…… 章晗玉抛开那片白松茸,只喝汤。 大族不是最看重子嗣?他家中居然无人催他娶亲生子? 连宫里的全恩都听说的流言,章晗玉怎么可能没听过。 满耳朵都是。 都快听出茧子来了。 凌家一直声称凌凤池在为亡父守孝。但仔细算算年份,凌凤池是守满三年父丧才出的仕。 结庐守孝三年,出仕五年,他家父亲过世都八年了。哪家为亡父守孝要守八年的。 就像全恩小声嘀咕的那句,谁信? 京城的世家子弟多如过江之鲫。高门重子嗣,多数世家子们十七八岁就早早地由家里安排婚事。 像凌凤池这般,拖到二十八岁不娶妻,不定亲,甚至连两家约好了相看女郎他都不去的,绝无仅有。 难怪流言沸沸扬扬,传得满京都是。 每个月她耳边都能听到新的猜测理由。 这两年是越来越猎奇了。 说起来,他到底为什么不婚? …… 惜罗接过汤碗盛汤。 盯着主家喝完两碗热汤,章晗玉始终在走神。 热腾腾的两碗山鸡菌子汤下肚毕竟有用。 眼见得主家在外头奔波整日、冻得发白的气色红润起来,惜罗这才放下心怀,低声吐露两句家中的事。 “老夫人今日又在佛堂拜了整天的佛。” “在家里两日未说话了。奴送饭过去时,老夫人也不理睬。” “兴许是阿郎四处活动,打算救鲁大成出大理寺狱的事,被老夫人知道了……老夫人很不高兴。” 章晗玉喝汤的动作一顿,飘荡的神志被拉回眼前。 “鲁大成的事,傅母如何知道的?” 惜罗也说不清。 老夫人已经许久不出门了。想来想去,兴许是听到下人碎嘴,自己揣测出来的。 章晗玉沉吟着,白生生的手指头无意识地在桌上划了几道。“在佛堂发脾气了没有?” “没有。” 那就很糟糕了。 脾气不发作在佛堂。那是心里积着气,等着对她当面发难。 章晗玉推开碗筷就要起身。 惜罗一惊,眼疾手快把人拦住,哀求道:“阿郎,吃完再去罢。不吃饱了,如何应对老夫人?” 章晗玉垂眼打量满桌的菜肉羹汤,想了想,又坐回原处:“说得有理。” 这顿饭终究还是匆匆地用完。 具体吃了些什么,章晗玉不大记得,反正肠胃里塞饱了。她起身活动几下,估摸腿脚灵便跑得动,不至于被按着打,这才提灯往佛堂方向去。 佛堂设在章家府邸最北面正中。走去佛堂外时,天已经全黑,长廊里起了风。 章晗玉把灯笼放在门外,扬声道:“傅母,孩儿来了。傅母近日可好?”脱靴只着白袜走进门里。 空荡荡的佛堂里,只点起两盏长明灯,供奉在佛龛前。 金身观音大士俯首低眉,手持净瓶,于佛龛高处下望人间。一身缁衣素服打扮的妇人闭目跪于佛前的蒲团上。 黯淡灯火照亮蒲团周围半尺的景象。 老妇人近五十年纪,看得出年轻时相貌不错。如今年纪上来了,眼角皱纹隐约下垂,薄削的嘴唇时常紧抿着,长年累月,便显出刻薄冷厉的面相。 老妇人并不搭理门外动静,只自顾自地念经。 章晗玉踩着白袜走近妇人身侧,取一只线香点燃,插入香炉中拜了拜,回身又喊:“傅母。” 老妇人霍然睁眼,厉声喝道:“跪下!” 这一声厉喝毫无征兆,在空旷的佛堂里嗡嗡回荡,几乎连房梁都震破。 章晗玉却并不觉得吃惊,揉了揉耳朵,麻溜地往后挪两步,跪在老妇人身后的蒲团上。 “跪下了,傅母。您发个话,孩儿认罚。但您老人家生气了,总得当面说个为什么。” 老妇人语气冰冷:“不敢当。老身闻氏,出自京兆章氏,乃是主母身边服侍之媪母。受主母委托,抚养主母的孩儿长大,撑立章家门户。落得如今这般局面,老身愧对主母,更不敢当下一代祸国奸佞口中的‘傅母‘二字称呼!” 章晗玉跪在身后,对着前方老妇人绷得笔直的肩膀,轻轻地笑了声。 “傅母气到不认我了?但傅母再不肯认,您老人家依旧是抚养我章晗玉长大的傅母。我今日之成就,少不得傅母的督促,满京谁不知——” “闭嘴!”闻媪暴怒起身,随手抓起佛龛边摆放瓜果贡品的瓷盘,劈头盖脸往身后砸去。 章晗玉偏了下头,瓷盘并未砸中她。 大盘子带着呼啸风声越过脸颊,一声脆响,在身后落地,砸了个粉碎。 瓜果碎瓷散落满地都是,连带着角落里小的香灰炉都被打翻,香灰洒了她满身。 闻媪依旧在盛怒之中,胸膛剧烈起伏,枯瘦的手指笔直指向身后: “你让章家蒙羞!京兆章氏,三代清贵门第,被你糟践成什么样了。你竟要救鲁大成那该死的阉奴!你可知满京的人如何议论章家!” 章晗玉抹了下脸,从蒲团上起身。 “今日傅母骂我丢了家族门第的清誉。但傅母忘了,当初不正是傅母催逼我入仕?” “满朝朱紫,我谁也不识。哪家会舍弃自家子侄不帮扶,提携一个陌生后辈入仕?” 闻媪发作了一场,冷静下来七分,袖手冷冷道: “你是章家子。京兆章家留下的众多亲朋故旧,哪个不能提携你入仕?东西两京,处处都是门路,你却走不通,分明是你自己无能。” 章晗玉的唇角微微一翘,仿佛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一般。 “只有傅母还记着章家的昔日荣光了。在京兆各家大族眼里,章家,不就是个满门获罪,销声匿迹多年,早已枯倒了的旧门第么。” 她心平气和地一桩桩细数。 “白身出仕的办法之一:举孝廉。我无父无母,无人可孝。举不了孝廉。” “白身出仕的办法之二:入国子监,科考入仕。三年一科,三十岁入仕都算早的。傅母嫌太慢。” “我便去拜入义父门下。蒙义父不弃,五年功夫,提拔到今日的位置——” 章晗玉在黯淡灯火下转过脸来。 翩翩如玉,眉眼含笑,继续说今晚的笑话。 “二十三岁,正三品中书侍郎,中书省之执掌官。可随意出入宫禁,日常随侍小天子。傅母依旧不满意。” “晗玉确实无能,看来一辈子也不能让傅母满意了。” 满室香灰迷漫。 闻媪面无表情地站在佛龛前。 门外传来一声敲门声。惜罗紧张地声线都隐约发抖,轻声问:“阿郎?里头一切可好?什么东西碎了?阿郎?“ 章晗玉踩过满地碎瓷片,拉开房门。 “今日无事,只是和傅母说几句话,碎了个盘子而已。话已说完了。” 她当先出门去,倒把灯笼靴子都忘在门外,只穿白袜踩在木廊上,一声声地回响。 惜罗抱着门外丢下的两只靴子,提着灯笼追上十几步,忽地惊呼一声:“阿郎,你的脚流血了!” 兴许出佛堂时踩上了碎瓷,章晗玉脚下流血,自白袜里星星点点的渗出来,在门外木廊上每走一步,便留下一个带血的足迹。 她闻声回头,看到了血,但居然不觉得疼,只觉得痛快,反倒走得更快了。 只有惜罗在后头哇哇地哭,边哭边追,哭成个泪人儿。 哭声太大,未走到前堂就惊动了许多人。 前院守门的几个家丁正在四处寻主人,闻声急赶过来:“阿郎,原来你在这处,小人等四处寻你!凌相府来人了。” 章晗玉唰地把肩膀挺直了,抬手掸掸身上沾染的香灰,又抬头去看天色。 一轮若有若无的晕月藏在浓云中。佛堂闹腾一场,眼看到了二更天。 好个月黑风高夜,正适合做点大白天做不得的密事。 “凌相府派人送密信来了?” 章晗玉吩咐:“把人送走,信拿进来给我。” 门房回禀:“并无书信。来人奇怪得很,深夜还披个斗篷,瞧不清面目,也不肯报身份,只说是凌相府来人,坚持要面见阿郎。阮郎君已经去门外盘查了。” 不是凌相府送密信?那还有哪个大晚上的惦记她? 这月黑风高的杀人夜,被人惦记可不是什么好事。 章晗玉一边掸身上的香灰,正思索来人的身份用意,要不要接见…… 前院方向传来杂乱脚步声。 她一扭头便看见阮惊春的身影狂奔而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阿、阿郎,来的是凌凤池本人!他、他连一个长随都未带,独自登门,求见阿郎。” 章晗玉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抬头看看头顶月黑风高的夜色: “……谁来了?” 刺客来了都比凌凤池亲自登门可信! 惜罗提着靴子从内院追了出来,“阿郎,你的脚!别见外客了,管他来的是哪只阿猫阿狗,轰出去,赶紧治脚啊!” “……“ 凌凤池被晾在会客厅堂,等了不算短的时辰,才等来姗姗来迟的会客主人。 8、第 8 章 把贵客干晾了半个时辰,主家出来的时候还在穿衣裳,整腰带。 章晗玉把衣襟皱褶抹平整,白布内衬的硬领束到男子喉结上方的位置,露出一小截刚沐浴过的带着水汽的白皙脖颈。 嘴里敷衍地打着哈哈告罪: “迎客来迟,凌相莫怪。” 凌凤池以政事堂副相的身份被撂在会客厅里,硬等了半个时辰,脸上居然也不见嗔怒形色,心平气和地起身出迎,两人并肩入座。 “不速之客,深夜打扰。“ 大堂里灯烛点亮,凌凤池黑如点漆的眼瞳转过来,上下扫一眼,目光停留在对面正在系腰带的手指上。 素白指尖压着深墨绿色的衣料,一明一暗,色泽对比明显,指尖纤长而秀气。 打量的目光略一顿,很快又转开去。 “中书郎睡醒一觉,终于想起前院访客了?” 凌凤池说话惯常这样,中正平和,哪怕带着锋芒,也不咄咄外露,失了内敛分寸。 口中疏淡地陈说着,点漆深色的瞳仁又转来章晗玉的方向,上下一扫,这回盯了眼她湿漉漉的发尾,凝视片刻,再度转开。 “凌某说几句便走,倒也不必沐浴更衣。” 章晗玉还在不紧不慢地穿衣裳。 身上新换的外袍子,身上几道新衣褶子显眼的很。发尾水痕一滴滴地落在肩头,洇湿了一小块布料。 在佛堂里泼溅得满身香灰,如何掸也掸不去身上那股子香灰味儿。她在内室快速地泡了个澡,才把那股子朽灰气味压下去。 裹脚底伤口裹了半天。 穿鞋会客,鞋底又磨伤口。 章晗玉心情不大好,脸上虽挂着笑,吐出的言语可不怎么动听。 “凌相说笑了。大晚上被凌相突然拜访寒舍,前所未有的稀罕事。下官正在用夜宵,吓得我呀,惊泼了满身汤水,不得不沐浴更衣。倒不是故意怠慢凌相。” 凌凤池平静听完,呷了口茶汤:“是中书郎说笑了。这番话里头,一个字也不真。” 他放下茶盏,从袖中取出一幅收拢的黄绢,放去木案上。 章晗玉的视线被那黄绢吸引过去。看色泽形制,边角流畅的祥云纹,分明是宫里制式。 她怀疑就是白日宫里撞见对方和姚相密谈,凌凤池握在手里不让她看的那幅。 晚上倒亲自送上门来了。 “小天子的手谕?“她说着就要取来观阅。 抽了下黄绢,居然没抽动。 凌凤池的手压在黄绢上方,牢牢按住。 他人显得清瘦,手却生得骨节长而筋脉分明,一看便是有力量的手。手骨又生得大,压下来按住半幅卷轴。 主宾二人在大堂通明的灯火下对坐着,章晗玉使劲地抽,凌凤池按住不放,两人拉锯几下,黄绢在他手里纹丝不动。 凌凤池自己仿佛完全没注意到这场不响声的拉锯战似的,按着黄绢,从头说起缘由: “二月初一夜,太皇太后娘娘大行前夕,招来朝中三公,姚相、以及我恩师陈相,共计五位顾命大臣。在病榻前留下一道懿旨……” “事关清川公主的终身大事。” 听到“终身大事“四个字,章晗玉眼皮子一跳。 太后遗旨……公主的终身大事。 公主坐在御书房里,等了自己一个早晨! 某个预感从心底升起,心脏激跳,面上却格外不显,连争抢黄绢的手都松开了。 章晗玉云淡风轻地往后一靠,姿态斯文地举起茶汤,也低头呷了一口。 “凌相的意思是,太皇太后遗留的懿旨,便是你我眼前这封?凌相送错地了。清川公主人在宫中,懿旨应当送给公主才是。“ “送过了。“凌凤池取回黄绢,放在手边。 “今日下午,送入御书房中,清川公主和小天子都在场。清川公主已领受懿旨。太皇太后娘娘一片拳拳爱护之心,懿旨言道:清川公主之驸马人选,可由公主自行择定。” “清川公主当着小天子之面,与本官议定驸马人选。“ “便是这白绢之上的姓名。” 章晗玉目不转睛,只见凌凤池自袖中又取出一方白绢,这次他倒不藏着掖着了。 直接摊开在案上。 小小一方白绢上显露出女子娟秀的手书字迹,以簪花小楷写下四个字: ——“中书郎,章“。 这笔簪花小楷的笔迹,端丽纤柔。跟上个月约她去御花园私会的洒金信笺的笔迹一模一样。 一看就是清川公主亲笔。 看那端丽柔媚的“章”字,她几乎可以想象,清川公主当着小天子的面,含羞带怯提笔,写下了中意的驸马人选姓氏,交给凌凤池…… 她哪能尚公主! 太皇太后临终留下的懿旨,意义何其重大? 如果清川公主遵循太皇太后遗愿,亲自挑选出的驸马……竟是个假儿郎! 瞒骗公主成婚。 婚后才被揭破。 皇家尊严涂地,沦为天下笑柄。 践踏太皇太后临终遗愿,十恶不赦之罪。 章晗玉的外表风平浪静,心里已激起一片惊涛骇浪。 抄家斩首都是轻的。怕不是要腰斩?她辛辛苦苦五年才换来的章家大宅子,里头住的十几口人,肯定全保不住。 就连章家早年流放到天涯海角的族人,摊上这等大事,都得押回京城,挨个再砍一回。 心如电转,瞬间想清楚厉害关键,章晗玉的目光再落向桌面上一黄一白两幅绢帛…… 这哪是绢帛?这是两封催命书! 凌凤池此刻还在一派平静地与她闲话。 “之前见面时,凌某和中书郎说道:男子三十而立,当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绵延宗祀。“ 说到这里,抬手点了点白绢上的“章“字。 “公主中意之人,你我皆知。“ “恭喜中书郎,很快便要尚主,成为当朝驸马,富贵荣华指日可待。” “只要中书郎不犯下谋逆、欺君、辱蔑皇家、危害国本之类的大罪,再与公主诞下一两个孩儿,中书郎这一生便安稳无忧。” 章晗玉唇角翘起听着,心里把对方骂了个狗血淋头。 和公主诞下一两个孩儿?谁生?她生还是公主生?句句都是恭喜,句句暗藏“欺君大罪”。 好好好,明褒暗讽是吧。 她突然有点怀念几年前了。 四五年前,凌凤池刚入仕不久,还没在乌烟瘴气的朝堂里蹚够了浑水,干干净净一个人,被家族规训得太好,仿佛养在清水里长大的一支白梅,初入尘世,连骂人都不会。 头一回见识了章晗玉不带脏字的犀利骂战功夫,他大为吃惊,当时却也只抿起唇角,沉默而不赞成地摇头。 …… 章晗玉直接伸手,趁凌凤池的手轻轻点在白绢上的片刻,闪电般把黄绢抽了过来。 打开黄绢,一目十行扫过内容。 当真是太皇太后遗留的懿旨。国玺大印、太皇太后娘娘御印、五名见证重臣的签字花押,齐齐整整列在懿旨末尾。 懿旨内容,也和凌凤池形容的丝毫无差。 电光火石间,她来回看了三遍。视线紧盯末尾的朱红大印和众臣题字,确认无误,目光望向对面,手指缓缓收拢绢帛。 凌凤池压根不拦她。修长的手抬捧茶盏,又低头呷了口茶汤。 “劝你别动损毁懿旨的念头。五位顾命重臣和小天子、清川公主,七双眼睛都亲见过了。损毁无用,反倒加罪一等。” 章晗玉把黄绢推去对面,把凌凤池还在饮的茶盏抽过来,搁去桌上。 “冷茶不敢待客,凌相话说完了?听得耳朵疼。请回罢。” 凌凤池喝到一半的温茶被抢走,什么也没说,把两封绢书重新收起,放去案角。 场面闹得难看,是个人都应该体面告辞。 凌凤池居然还不走。 他坐问章晗玉:“事到如今,中书郎自愿退了么?” 知道对方来意不善,章晗玉连装也不装了,散漫往后一靠,把脚翘到膝上去。 “凌相三番五次地劝退,我好奇得很。” 她嘲讽地弯了弯唇角,“我退了,于你有多少好处?空出中书侍郎的位子打算给哪家?内定给你家六郎了?” 凌凤池被迎面一通冷嘲热讽,却似早有准备,连个愠怒神色都无,静心定气地应答。 “于我并无好处。于你自己有好处。” 喝到一半的茶盏被抢走,他手长,重新拿起茶盏,却朝章晗玉的方向推了推。 “姚相应诺,只要你退,保你京兆章氏门楣不坠。” 又越过对面,拿起章晗玉自己的茶盏,也朝她面前推了推。 “我亦应诺,保你满门性命无忧。” 章晗玉垂眼看着。 她这边,两盏冷茶放在一处,代表两个承诺。 另一边,黄、白两幅催命绢帛,压在案角。 耳边传来打更的梆子响。深夜了,凌凤池依然在缓声劝退。 “骑虎难下,摇摇欲坠,岂能长久?不如退而保全自身。” “以后家里有什么难处,与我说。” 章晗玉侧目而视。 还打起温情牌来了?家里?谁家?章家跟你可没关系! 示以雷霆,又给予恩惠。 好个恩威并施的手段啊。 章晗玉脸上的微笑深了三分,露出唇边小小的笑涡。 乍看笑意动人。 却只有身边亲近的人才能看出,小小笑涡当中隐藏的嘲讽意味。 她扬声冲门外喊:”送客。” 会客堂的大门从外打开,阮惊春持刀气势汹汹踏进门来,“凌相请!” 凌凤池深深地看她一眼,起身告辞。 “你今晚好好地想,我明日再来。” 走出几步,他脚步停在门边,不回头地道了最后一句: ”退罢。归而隐之,许你逍遥山林。” 章晗玉没有回答。 目送颀长背影披上斗篷,模糊在远处夜色里。她起身关门,吸着气,踮脚走回内院。 大晚上地闹腾了这么一出戏。 送给她一场光明正大的阳谋。 懿旨是真的。公主写下的人选也是真的。今晚告知她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这场阳谋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对方直白地告知陷阱,她却躲不开那陷坑。 只要她坐在中书郎的位子上,只要清川公主选定了她,就连干爹和小天子都乐见其成。 说不准哪一日,她清晨起身,门外就会接到尚主的诏书…… 那不是诏书,那是章家满门的催命符。 不速之客离去,夜色下的章府恢复了平静。 平静中暗藏风雷。 惜罗心惊胆战地跟在身后,听章晗玉轻声和缓、却意味深长地自言自语。 “我坐在这个位子上,正为了保全京兆章氏的门楣。” “我从这个位子下去了……京兆章氏,还剩什么门楣?” “京兆章氏刚起又落,傅母那边,我如何交差?” “把中书郎的位子拱手让人,应诺保我满门性命。呵,义父答应么?” 阮惜罗惊得呼吸都屏住,急走两步,跟上主家:“阿郎!姓凌的不怀好意,深夜登门,是不是出了大事?” 章晗玉边走边感慨:“我只想凑合着过日子……他不让我过啊。” 惜罗追问了一路,章晗玉不肯细说,只道:“让我好好想想。” 走回卧寝内室,重新脱靴裹伤。 惜罗握着裹伤纱布,抿了抿唇。精致如花的眉眼间显出愤懑之色。 在床边坐了半晌,惜罗下定决心般,推了推主家:“阿郎,我有话说。” 章晗玉坐在床头听阮惜罗诉说。 “阿郎,凌凤池处处为难于你,实在可恶。京城不讲礼法,高门贵人倚强凌弱,我等小民自有法子寻公道。” “哼,渤海凌氏。他手段再厉害,身份再贵重,也只有一条命。只要阿郎点头,我和阿弟寻一个大风无月的黑夜,潜入凌府……” “你要做什么?”章晗玉原本还困倦,听着听着倒听笑了。 “你可别乱来。京城这地方确实不大讲礼法,但我和他之间的争斗,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各为一方,与‘恃强凌弱‘四个字不相干的。” 阮惜罗半信半疑,“当真?“ “夜还早,先回去睡,养足精神。还没到鱼死网破时,有事睡起来再说。” 章晗玉说完也平静下来,果然睡了下去。 这夜几次睡睡醒醒。 她梦到了多年前的旧时光。 9、第 9 章 章晗玉做了一场短暂而清晰的梦。 梦里回到了十几年前,她还是幼童模样,人在晃动的马车里。视野很奇异,兴许是年纪太小的缘故,看什么都是仰视角度。 母亲端正坐在摇晃的车里,身影在视野里显得高大,发髻端庄,衣裳华丽而有光泽。 梦中的小女郎好奇地回身打量几眼母亲,便扭过脸去,继续跪坐在窗边眺望远处山林。 同胞双生的阿弟也在车里,不安分地拱来拱去,被傅母轻轻拍了一巴掌。 母亲美丽的面容上挂着浅愁,正和傅母低声说话。 “一胎双生的两个孩儿,同日同时自我腹中托生而出,怎么差这么多?” “房里不是供着几支兰花?花儿含苞盛开,又凋零落去地上,被阿嘉一日日地看在眼里。我告诉她春华秋实的道理,她反问我,为何天地有四时,万物有生灭……才三岁的孩子。” 母亲苦笑:“你再看看小郎。” 小郎便是阿弟,此刻扒在另一侧的车窗边,惊奇地指着城外旷野,口齿不清地喊: “娘娘,娘娘,你看,白白的云朵,好大!” “……”母亲和傅母无言以对。 摇晃行进的轱辘声响里,傅母低声宽慰主母:“三岁的孩子,多半是小郎这样的。尤其是男孩儿,许多大器晚成的例子。主母且放宽心……” 母亲叹息:“莫劝慰我了。今日去山上佛寺,佛前多供些香油钱罢。” 章晗玉在梦境里也记得很清楚,那是春夏之交的某天,气候合宜,满眼青绿,她三岁,母亲带着双生姐弟去城外一座名寺上香。 母亲虔诚地跪倒在佛前上香祝祷。 “一胎双生的龙凤孩儿,大人自然两个都爱。但小郎才是将来要撑立门户的嫡子。一胎产下的聪慧灵气,若被阿嘉都占去了,小郎如何挑起家中大梁?我佛慈悲,听信女祝祷,惟愿阿嘉将天生的灵气分去七分,给予弟弟。” 母亲自己祝祷毕,又喊一双年幼儿女跪在佛前:“阿嘉,小郎,你们自己也求求佛祖。” 小郎跪不住,在蒲团上扭来扭去,片刻就奔去大殿外玩耍。 只留下三岁的阿嘉乖巧跪在佛前,学着母亲双手合适,像模像样地低头祝祷。 母亲欣慰之余,扯着傅母,两人悄悄凑近去听小女郎在佛前念叨什么。 只听阿嘉口齿清晰地念:“我佛慈悲,天生灵气,该是我的,都是我的。才不要分给阿弟。” 母亲和傅母:“…………” 阿嘉被气急的母亲一路追打去殿外。 外头玩耍的小郎还以为母亲和阿姐两个在游戏,乐颠颠地奔过来掺和,“娘娘和阿姐玩,带我玩呀,我也要玩——” 母亲气得泪汪汪的,喘着气提裙怒喊:“阿嘉,不许跑,你、你给我回来!” 双生姐弟两个手挽着手,谁也不嫌弃谁,嘻嘻哈哈地绕着大殿疯跑。 小郎如果顺利活到如今,今年也有二十三了。 梦境如水退去,章晗玉在微弱的晨光里睁开眼。 门外有动静。宫里大清早派人传信,此刻就站在房门外。 还是上回来报信的那位口齿伶俐的青袍小内侍。吕大监最近喜爱这位小徒孙,出宫跑腿的活计都派给他。 小徒孙恭恭敬敬隔门道:“奴婢替吕大监传话给中书郎。” “大理寺狱里押着的鲁大成,听说熬不住刑,嘴巴快被撬开了。” “吕大监劳烦中书郎去探听探听虚实。” “若果真像传言那般,鲁大成管不住自己的嘴……嘴不牢的人,与其苟活在世上,还不如送去地下陪太皇太后娘娘。中书郎觉得呢。” “吕大监还问中书郎,凌家六郎那桩事办的如何了?中书郎,吕大监等着听动静。” 章晗玉这天早上用了许多朝食。 吃饱了才有力气担事。 放下碗筷时,天色将到五更。她先吩咐人去宫里递条子告假。 “就说我出门时不慎摔了,腿脚不灵便,告假一日。” 又吩咐门外准备车马,叮嘱阮惜罗收拾细软,去佛堂请老夫人。 “替我和傅母说:昨日和傅母争吵,非我本意,心中愧疚。城外有一处新购置的别院,山清水秀,适合春日踏青。惜罗,你陪傅母出城,在别院闲居一阵,散散心。” 惜罗吃惊问:“什么别院?阿郎何时添置的别院?位置在何处?” 新添的别院,是她委托阮惊春秘密购置的。 太皇太后病危的消息传来,当时还在新年正月,她立刻把这件事吩咐下去办了。 名义上说是“城外别院”,其实地点已经远到京畿界碑之外,隶属于周边郊县的山中,算是秘密安置的一处藏身退路。 万一京里情形不对,从山里往外县跑,方便。 惜罗领命去佛堂请人。 阮惊春准备好了两驾马车,站在书房外等吩咐。 “城外别院一来一回得两天功夫。我送老夫人去城外,明早阿郎进宫上朝,谁给阿郎驾车?” 章晗玉漫不在意道:“明天再告一天假不就得了?就说我摔得厉害,腿瘸了,走不动路。” 阮惊春毕竟是个十八九的少年郎,顿时没心没肺地哈哈笑起来。 这边笑声才停歇不久,那边惜罗哭着从内堂出来了。 “老夫人不肯走。“惜罗被老夫人当面狠排揎了一顿,委屈得眼泪要掉不掉的。 “老夫人还质问阿郎,为何要把她诓出京城去?她在京城碍着阿郎什么了?” 傅母压根不相信章晗玉“心中愧疚,送她去城外散心”的说辞。她的原话也更伤人,说的是: “老身留在京城,碍着你们阿郎投靠阉党、认贼作父了?京兆章氏被她毁得乌烟瘴气,再把我弄走,她好为所欲为?” “老夫人说,若阿郎不能痛改前非,重振门楣,她死不瞑目。老夫人放话说,她死也要死在京城。阿郎若强迫她走,老夫人就、就把自己的眼睛珠子抠下来,扔在城门下,代替她留在京城,盯着阿郎……“ 阮惊春大为不忿,抱臂在旁边嘀咕: “虽说老夫人把阿郎从小养大,毕竟不是真正的主母,只是个傅母。我可没见过哪家傅母对主家这般凶狠的。阿郎,我和阿姐去佛堂把老夫人请出来塞马车里,今日就送走!我才不信老夫人当真抠了自己的眼珠子……“ 章晗玉站在窗边,笑了声,“阮惊春,我现在数三声,给我滚出门外去。三声数完我还能在院子里看见你,自己收拾行李滚蛋。一。二。” 阮惊春连滚带爬地飞跑出去。 数到三时,人已经滚去院子外头,大声讨饶:“阿郎,我说错话了,阿郎原谅我这回!阿姐,替我说几句好话啊。” 阮惜罗气得跳脚,隔着院子骂说话不过脑子的弟弟。 章晗玉不紧不慢道:“她真的会。她一向对人狠,对自己更狠。真把眼珠子抠出来了,谁能给她安回去?” “罢了,傅母要留,让她留吧。“ 别院布置好了,人不肯去。章晗玉站在窗边,对着庭院新发的绿叶出了一会儿神。 她突然想起什么,抬头打量长檐下空空的燕子窝:“那只不听劝的小乳燕呢?” 惜罗也抬头去看:“小乳燕?早学会飞了。就在宫里办国丧那几日飞走的。“ “不错。“章晗玉端详良久,一点头: ”可见死不悔改,猛撞南墙,也是有可能把墙撞穿,直飞蓝天而去。别院的事不提了,我另有安排。“ 阮惊春蹑手蹑脚走回来说话。 他清晨在门外护卫,宫里传话被他听得七七八八。猜来想去,阿郎今天心情不好,兴许和宫里的传话有关? “阿郎可是为了鲁大成之事烦恼?大理寺狱又不是铜墙铁壁,阿郎只管吩咐一句,我今夜就潜入大理寺,把鲁大成杀了!” 章晗玉不许他去:“大理寺早就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你去。京中谁不知你们阮氏姐弟是我的人?你被他们抓了,和我自己落网有何区别?” 阮惜罗恼道:“大理寺都是凌党的人。让阿郎为难的桩桩件件事,都和凌凤池有关。杀个鲁大成顶什么用?阿郎说杀凌凤池不好,我们今夜就去凌府,拿刀抵着凌凤池的脖子,叫他发誓不再和阿郎为敌。” 阮惊春摩拳擦掌:“真的?今夜就去!” 两姐弟胆大包天,你一言我一语。 章晗玉在旁边听着听着,你别说,她还当真畅想了拿刀抵住凌凤池的脖颈,逼他发誓求饶的场面…… 他不会求饶的。 毕竟认识多年,彼此脾性摸了个清楚。那位是软硬不吃的类型。 好声好气商量都不能成事,拿刀架脖子逼他发誓?他一个字都不会说。 “馊主意一个接一个的。”章晗玉畅想完了,人回到现实中,摆摆手,把乱出馊主意的姐弟倆统统赶出去书房院子,“让我清净清净。” 窗下小桌上摆着一盘黑白残局。 她闲来无事,会自己跟自己下棋。今日这盘残局上,两条大龙互相搏杀,局势胶着,胜负未分。 章晗玉拉开棋盘坐下,左手跟右手对弈了两步。 其实想继续胶着下去,也不是毫无办法。 比如说,今日就布置婚堂,广发婚贴,明日就迎娶了惜罗。 以“娶亲“做挡箭牌,可以挡住迫在眉睫的尚公主的难题。 过两三年,再寻一个婴儿,暗做一番打算,章家又可以“添丁“了。 但难题只能拖延一时。 她会彻底得罪清川公主。小天子也会疑惑不满。皇家信重,岌岌可危。 干爹会诘问她,为何拒绝尚主的好事。 惜罗出身不高,迎娶惜罗为章家新妇,傅母肯定不满意,必然闹得家宅不宁。 章家新添的婴儿会长大,迟早有一天,这婴儿会震惊发现,自己的父亲竟然不是个男人…… 隐瞒的难题无法解决,只会像山顶滚下的雪球,越滚越大,直到某一天引发全面雪崩。 驸马人选,【中书郎,章】。 凌凤池这招精准的阳谋,把她藏在暗处多年、视而不见的无解之难题,毫不留情地揪了出来,摊开在阳光下,不容忽视,不容逃避。 章晗玉注视着棋盘上搏杀的黑白双龙。 凌凤池昨夜亲自登门,问她:“事到如今,中书郎自愿退了么?“ 大饼画得倒是好看。 什么:“以后家里有难处,与我说。” 什么:“归而隐之,许你逍遥山林。” 昨晚登门画了一通大饼,今天还要来。步步紧逼,软硬兼施,不把她逼退出朝堂不罢休。 她真退了,外有干爹秋后算账,内有傅母不依不饶。再加上这么多年官场上,她得罪的官员数目,自己都数不清…… 无权无势,倚仗朝堂老对手的鼻息,苟延残喘。 这种日子,逍遥么? 安静的书房里,章晗玉喃喃自语:“我只想凑合着把日子过下去。好的赖的,能过就行。” “现在搞得连凑合过都过不下去……” 棋盘上飞快又落下几颗黑白棋子,执子的纤长手腕在半空猛地一停,棋子扔回玉盒。 下一刻,静谧的书房里忽然哗啦啦一阵大响!满地都是滚动的棋子。 章晗玉微微冷笑着起身,抬手掀翻了棋盘。 “备马车入宫,我要求见小天子。” * 说来也巧,凌凤池今日也告了假。 凌家三叔夫妇大清早地在自家撞见侄儿,齐齐吃了一惊。 凌凤池向来勤勉政务,几乎从不告假,日日早出晚归。 家里也是他掌事,但白日里通常找不到人,三叔夫妇都习惯了,但凡有重要大事需要侄儿决断,他们都会在入夜后请人来。 今天猝不及防在大白天见着人,明晃晃地站在阳光下……怪不习惯的。 三叔母关切地问:“凤池,你病可好了?你可别太勉强自己。” 凌凤池身上的风寒早好了,今天当然不是因病告假。 “侄儿身体无恙。“他长身立于庭院中央,行礼如仪,人如芝兰玉树,声音清冽如山间冷泉:“有一桩正事和三叔、三叔母商议。” “侄儿的婚事耽搁多年,近日有了眉目。若事顺利,今日便能定下。” “只等女方点头后,提亲、纳采等事宜,侄儿想,还得请家中长辈出面。” 10、第 10 章 三叔夫妇又惊又喜。 尤其是凌家三叔,迭声喊:“好极,凤池,你终于想开了!三叔早说了,人要往前看呐。” 自家侄儿今年都二十八了!哪家儿郎这么大年岁还未娶妻的? 凌家前任家主,也就是凌凤池的父亲过世时,身上官职只是个正五品谏议大夫。当时,凌家已经两代未有族人出任三品以上的实权官职。 所谓的名门望族,显贵门楣,要有权势在背后撑着,才能撑出显贵底气。渤海凌氏在京城的底气,已不太足了。 凌凤池自小有才名。凌父对自己的嫡长子报以厚望,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又想方设法让他拜入当朝名臣:陈相陈之洞的门下为徒。 因此,当凌父猝然长逝,凌凤池守孝三年期满,奉父亲遗命入仕当年,对家中道:“凤池不欲早议亲。”凌家三叔并不觉得惊奇。 毕竟父子连心,自小带在身边养大的养育恩情深厚如海。侄儿当时也才二十三岁,他想守孝缅怀亡父,让他继续守罢。 然而,一年又一年过去,凌凤池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声望日显。有意和凌家结亲的京兆大族频频示好,他这位好侄儿依然拒绝议亲,两家说好相看女郎,他去都不去…… 情况就微妙起来了。 凌三叔激动得连连搓手,“好,好。家中已经多年未有喜事了,三叔别的不行,打理庶务还算擅长,这就替你操办起来。凤池相中的是哪家女郎?” 三叔母也欣喜笑道:“以凤池的眼光,相中的必然是位倾国倾城的佳人。却不知女方可是京兆本地人氏?门第如何?凤池如今了不得,寻常门第出身的女郎,怕是做不得我们凌氏长房宗妇——” 不等三叔母念完,凌三叔在身后猛扯手肘示意夫人闭嘴,赶紧打圆场。 “俗话说得好:男低娶,女高嫁。哪怕女方的门第低些,只要凤池中意的话,也无碍的,无碍的。” 低娶个媳妇,总好过没媳妇! 凌凤池站在庭院当中,并不打断叔婶的闲碎言语,静静听完才开口道:“女方门第不低,也是京兆名门望族出身,相配我渤海凌氏门楣。” 凌三叔松了口气,脸上的笑意更欣慰几分。 他早知道,家中这位大侄儿处处做事都妥帖! 虽说前几年一反常态不肯定亲,引来众多闲言碎语,叫家里长辈愁白了头发…… 想必是兄长突然撒手人寰,侄儿心里过不了这道坎。 如今快到而立之年,侄儿自己心里有定数,这不是都安排起来了? 今年定亲娶妻,明年生个大胖小子,等侄儿到了三十而立的年纪,身居朝廷高位,家中有妻有子,修身齐家,绵延宗祀,这才是大族承宗之子该有的行事做派…… 想到这里时,耳边传来凌凤池清冽沉着的嗓音。 “女方姓章,出身京兆章氏。” “京兆章氏?”凌三叔母一愣。 确实有些印象,似乎被人提起几次,却从未走动过。 怪事,这些年出门交际,赏花宴游,我怎地从未见过一位章家的女郎?京兆章氏……” “京兆章氏!”旁边的凌三叔突然喊破了音。 三叔母想不起章氏女眷,凌三叔倒想起一位章家子弟。 “中书郎章晗玉!他是不是京兆章氏之后?” 凌凤池站在对面阳光里,神色不动地一颔首。 “正是。” 凌三叔瞳孔巨震,再度喊破了音。 “凤池!你、你看中那位女郎,出身京兆章氏……章晗玉族中的姐妹?这不成啊!章晗玉声名狼藉,拜奸宦为义父,京兆章氏清誉败坏,我凌氏岂能和章家结为姻亲!” 一阵穿堂风刮过庭院,吹动凌凤池身上的广袖襕袍摆动不休。 他始终眸光半阖看地,遵循长辈面前的执礼之节,仿佛压根未听到三叔惊恐的大喊,又微微地一颔首。 “正是京兆章氏之女。还请三叔、三叔母协助,家中备礼,准备迎亲。” 凌三叔:“……” 轮到三叔母猛扯手肘,阻止凌三叔冲上去和当家侄儿理论了。 凌三叔捂着胸腹咳嗽两声,憋气得肝儿疼。 面前的大侄儿早已长成,身量比他这三叔还高,不言不语时气势迫人。凌三叔艰难地筹措言辞: “凤池,你如今早过了长辈教诲的年纪。但身为承宗之子,你迎娶之新妇,会是我凌氏长房的宗妇……家里还有几个年幼弟妹,想想六郎他们。你娶进来的新妇,下面弟妹都看着呢。” 说到这里,终归没忍住叹了口气:“你母亲早逝,你父亲为了你终生未再续弦,又把你带在身边亲自抚养长大。婚姻大事非儿戏,做下决定之前,去你父亲灵前说说话罢。” 凌凤池道:”多谢三叔教诲。” 果然行礼告辞,转身往宗祠方向而去。 凌家修建的宗祠在最东边。走过百步长夹道,一排三间青瓦大房里青烟缭缭,终日供奉香烛,摆放着凌氏祖上三代的灵位。 凌凤池父亲的灵位,放在最下一排灵位正中。他母亲的灵位摆放在左边。 凌凤池上前祝祷上香。 烟雾笼罩的黯淡室内,只有线香的红点映亮面前视野。 “父亲教诲不敢忘。”凌凤池把线香插入香炉,凝视片刻面前的黑底金字灵位。 “灵前告知父亲,儿子寻到了中意的女子,欲娶其为妻。“ 供奉灵位的龛笼两边,挂着两列白绢布,布上两排古朴隶书,已有细微褪色痕迹,在风里时不时地摇晃着。 那是凌父临终前写下的手书教诲,被凌凤池撰写于白布绢上,悬挂于祠堂两侧。 左边写道:“修身、谨行。“ 右边写道:“慎言,奉节。” 父亲临终前,强撑着一口气不断,撑到嫡长子匆忙赶回家中,枯瘦的手死死握住儿子的手,把遗言手书亲手塞给他,令儿子在病床边跪倒念诵一遍,这才满意地闭眼而去。 凌凤池供奉好香烛,上前半步,打开灵位下方供奉的一只檀木盒。日日烟熏火燎,里头的纸书早泛了黄。 他的手很稳,取出薄脆泛黄的纸书展开,动作极轻,丝毫没有损毁半分。 父亲病中颤抖的字迹跃入眼里: 【凤池,凌氏交予你手中。愿你修身、谨行;慎言,奉节。 敬终慎始。将我凌氏发扬光大,光耀门庭……】 凌凤池垂眸看了一阵,把信纸翻去末页。 前头叮嘱满满的都是国事,家事。最末一页寥寥两句才是父亲对儿子尚未有着落的终身大事的叮嘱。 【娶妇当娶家世清白、门当户对之女。】 【性情温柔娴静,知礼识节,上孝长辈,下抚弟妹,可为宗妇。】 …… 凌凤池立在青烟缭绕的灵位前,持香默念: “儿子中意之女,出身京兆章氏,家世清白、门当户对。性情,” 说到这处顿了须臾,“性情机敏,聪颖通达,识书理,擅文采,颇有心机胆量……” 说罢又顿了片刻,才继续道:“其性情不甚合父亲之意,但儿以为,可为凌家妇。如今她骑虎难下,进退不得,只能退出朝堂。儿子会助她摆脱阉党之纠葛。” “只要她迷途知返,知错悔过,日日督促规劝于她……可以举案齐眉,抚老养幼,共祀宗亲。” 低声说罢,又抽出一支线香点燃,最后祝祷道: “父亲母亲在上,儿子打算请出母亲遗物,充作定亲之仪。” 泛黄的手书遗书被整整齐齐折好,原样放回檀木盒。 凌凤池掀开盒底丝绸,把丝绸下方覆盖住的一块玉牌取出,握在手里。 室内黯淡,直走到户外的春日阳光之下,玉牌才开始温润反光。 这是一块巴掌大的椭圆形玉牌,整块白玉通透无杂质,在阳光下莹莹如水。正反都精雕细刻以双鱼莲花纹,看得出有年头了。 凌凤池握着玉牌,还没走出夹道,远远的看到夹道门外有人,脚步便停下了。 这条通往凌家宗祠的夹道,窄门整年关闭,无事不开。来凌家拜访的外客通常很自觉,远远地避开这处宗祠。 今日却不知怎么了,有个外客在夹道门外探头探脑,一副心急火燎的姿态。 远远地见到凌凤池的身影,那人面色一喜,当即嚷嚷起他的表字: “怀渊,你果然在这处!大理寺今日出了桩大事,我必须当面说与你听!” 这位外客穿着绯色官袍,从大理寺着急冒火地直奔登门,正是凌凤池多年的同窗好友,也是世家子出身,如今坐大理寺少卿位子上的叶家二郎,叶宣筳。 叶宣筳今年也二十七八了,跟着凌凤池练了不少日子的静身养气,平日里很能装样,今天一副热锅上的蚂蚁般四处乱转的模样可不寻常。 凌凤池刚迈出夹道门,叶宣筳直接上手扯他往外走。 “章晗玉去大理寺投案自首了!走走走,快随我去。” 话音未落,身侧的凌凤池脚步骤然一停。 “……自首?” “自首!”叶宣筳一口白牙清晰地咬住重音。 “我亲眼见到人,还当面盘问了几句。宫里来了人,号称奉小天子口谕,要领中书郎入宫问话。” “我见情形不对,总不能叫宫里直接把人带走了?宫中是阉党天下,不清不楚把章晗玉带走了,那可是放龙入池,纵虎归山!我就来急寻你,去大理寺坐镇。” 叶宣筳又扯人往外走,扯两下没扯动。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凌凤池手里正攥着一枚成色通透的上好白玉牌,椭圆形,雕以双鱼莲花纹,檀香幽幽。 叶宣筳一眼就认出这块玉牌,吃了一惊。 凌凤池过世母亲留下的遗物,他们几个情谊好的同窗都见过的。 “怎么把老夫人的遗物请出来了?”叶宣筳惊道: “大理寺今日乱的很,可别摔着!我在此处等你,安置好老夫人的遗物,咱们再动身去大理寺。今日绝不能轻易纵走了章晗玉!” 凌凤池修长的指骨动了动,把掌中攥得温热的玉牌又缓缓握紧了三分。 “先把话说清楚。” 11、第 11 章 “把话说清楚。”凌凤池立在窄门灰檐下,阳光映上海青色衣袍前襟,眸光幽静,影子在身后爬上了灰墙。 “中书郎去大理寺投案自首,她以什么罪名自首?” 叶宣筳恍然拍了下脑门:“竟忘了与你详说。好个章晗玉,她原来并非章家儿郎,却是章家之女!她胆大包天,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竟以女郎之身,顶替她兄弟的身份入朝为官。这么多年,我等竟毫无察觉啊。” 叶宣筳摩拳擦掌。 章晗玉为阉党做事,跟大理寺矛盾重重,跟他本人结的梁子更大! 自从鲁大成被拘押进大理寺狱,身为大理寺少卿的他自己,就被章晗玉给盯上了。 起先,她以言辞吹捧,蓄意接近,设宴邀约。 哎,章晗玉天生一副好皮囊,初见之人常常惊叹为“当世之卫阶”。长得那般矜持清贵的模样,放下身段哄人谁顶得住? 他就赴约了。 席间言笑晏晏,重金行贿,意图拉拢他这大理寺少卿……他当然严词拒绝。章晗玉自此翻脸不搭理他。 他恼火起来,也不搭理对方。 没想到事还未完。之后没两天,两人秘密相约赴宴的事居然被捅出来,闹得人尽皆知! 那几日大理寺上下同僚看他的眼神都不对劲。“投靠阉党”四个字明晃晃挂在头上…… 叶宣筳这才惊觉,原来之前的拉拢是假,想把他拉下马才是真! 还好多年同窗好友,身为朝廷副相的凌凤池力保他。 私下里劝诫他谨言慎行,离中书郎远些。中书郎狡狯,若追上去怒斥纠缠,说不定还会再中一次后续的计中计。 叶宣筳吃了这场闷亏,最近除了去大理寺官衙就回家闭门不出,比和尚还清静…… 今天叶宣筳可算扬眉吐气了。那章晗玉自己登门大理寺投案自首,落到他手里!嘿……等等。 他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这么多天的憋气心焦,忍气吞声过得跟孙子似的,被同僚投以奇异的眼光……他自负才智过人,竟被个年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女郎耍弄得团团转?! 慢着,被耍弄的朝廷命官多着呢。眼前不就有个比他官职还高、才华更胜的? 两边明争暗斗多年,被章晗玉耍弄得也最狠。自从告知消息,就没听凌凤池再说一个字。 瞅瞅身侧沉默不语的人影,叶宣筳的满腔愤怒神奇地平和了…… 他好言劝慰凌凤池。 “怀渊,你也不知情罢?如今回想起来,我们都被这小女子耍弄在股掌之中,着实可恨啊!” 凌凤池久久地不发言语,手掌中握紧的玉牌又摊开,被他垂眸打量,莹莹反光。 门外翻身上马时,他才道:“我知道。” 叶宣筳:“……啊?” 直到大理寺衙门前下马,叶宣筳人还是懵的。 凌凤池短短的一句“我知道”,把他给震了个三佛出世,五佛升天。 但他总不能去质问好友兼上司,只好揣着满肚子疑问,火气直冲阉党而去了。 “自古没有女子为官的说法,她中书郎的位子坐不住了。事出意外,阉党必然阵脚大乱,可以乘胜追击!” 凌凤池路上一言不发,直到大理寺门前下马,他才开口问叶宣筳:“她为何突然投案自首,可有说辞?” 叶宣筳一怔。 早晨大理寺来了这一出惊天大戏,场面乱的很。堂上大理寺众官员们正乱哄哄地商议如何处置,宫里又掐准时辰来抢人。 “她都自己投案了,管她如何想?” 叶宣筳下马几步奔入大理寺衙门,又诧异回身:“怀渊,你还不来?大理寺如今一片混乱,各路人马都来探听消息,急需你出面坐镇,稳住场面!” 凌凤池撩袍跨过门槛,阳光刺目,他迎光闭了下眼。 “她人在何处?” “大理寺,慎独堂。” —— 章晗玉在灯火明亮的大理寺大堂上眯了一觉。 本该肃穆问话的审讯大堂,今早乱哄哄的,吵成了鸭子塘。 宫里来的人是个熟人,正是她秘密认下的好大儿,全恩。全恩带来两名女官,跟随章晗玉入内室脱衣验明正身。 进去时穿得一身齐整正朱色官袍,出来时多了一块白绫布,手掌宽,甚长,整整齐齐叠成一长摞,搁在漆盘里,被女官呈去堂前。 “中书郎贴身取下的布料,算是实证,奴婢等要带回宫复命的。” 贴身布料?实证?两名大理寺审讯官的眼皮子剧烈一跳,目光不由自主转向堂下的犯官。 章晗玉散漫地坐在地上,仰着头,打量大堂上方悬挂的黑底长方大匾。 黑底泥金的八分汉隶,气势古朴雄浑,笔迹瞧着很有些眼熟,一眼就看出,这幅提字出自凌凤池的老师,陈相陈之洞的手笔。 提名曰:“慎独”。 好个“慎独堂”。 君子慎其独也。只可惜,想在朝堂上争夺权柄,打压对手,哪怕陈相教出了凌凤池这样立身端正的学生,也慎独不了。 看这大理寺上下,都是凌党派系。 “君子慎独”的愿想,也只能做个美好辞藻挂在匾上了。 章晗玉百无聊赖的神色终于多出点笑意,目光扫过上首两位审官,抬手往自己身上比划一下。 “两位大人,见笑了。” 亮堂得连影子都无的审讯大堂里,一举一动无所遁形。她今日穿官袍入的大理寺,硬底白色高领妥帖地包裹住修长如鹤的脖颈。 往日平坦的胸膛处,隐约隆起弧度…… 原本还不明显,被她懒散往后一仰,那弧度便明显起来。 两个审官心里猛打了个突,登时面红耳赤,惊吓般似得往后齐齐一仰,险些从木椅上摔下地面。 缠胸之布…… “啪!”堂上审官回过神来,猛一拍惊堂木,“章晗玉,你大胆!“ “你伪作男子,牝鸡司晨,欺瞒朝廷,骗得五年官身,这可是大罪!如今证据确凿,来人啊,剥去犯官身上官袍,取木枷——“ 不等堂上喊完,全恩从侧边一个健步蹦出三尺,把章晗玉挡在身后,高喊道:“你们敢!” 章含玉把全恩轻轻一推,笑指了指堂上。 “听两位大理寺丞说话。他们要治罪,我也想知道,当朝律法三百六十六条,哪一条写着:女子出仕为官有罪?当如何判罪?” 堂上两位大理寺丞闷得心口发慌。 为什么大理寺几位高官都不出面,把他们两个五品官推上来?为什么叶少卿见势不对亲自去寻凌相? 就是因为翻遍了当朝律法三百六十六条,没有一条白纸黑字写下,女子出仕做官,当如何判罪! 制定刑律之初,所有人默认女郎不能出仕,仿佛天地乾坤,理所当然,怎会写在律法里? 大堂上两位审官被堵得说不出话,轮到全恩得意了。他揣着袖子昂头道: “律法都没写,无法可判,那就无罪嘛!大理寺为何还拦着人不放?小天子口谕,中书郎即刻入宫面圣。你们要抗旨吗?” 大理寺当然不肯轻易放人,口口声声要见圣旨文书。 两边争得面红脖子粗,大理寺几个主官都不知去向,无人能拍板做主,庄严肃穆的审讯大堂吵成了鸭子塘。 两边掰扯不休的当儿,章晗玉困倦上头,随手把漆盘里充作实证的白细布薅过来,熟谙地折几道,往眼皮子上一搭,挡住满堂刺眼灯火。 人往边上靠了靠,也不知靠着桌腿还是木柱,总之,就在亮堂堂的大堂上眯了一觉。 她这一觉眯得不算长,猛然惊醒时,门外的日光才照进门里三尺。 大堂不知何时安静下来。堂上两名审官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沉着脸起身,拂袖退去旁边。 全恩大获全胜,但脸上却带些不安神色,小声喊她:“中书郎倒是好睡。就在刚刚,大理寺叶少卿领着凌相进了门,今日也不知能否善了。” 章晗玉左顾右盼,没看到叶宣筳,更没看到凌凤池。 “人呢?” 话音刚落,叶宣筳换了身干净官袍,端起平日的架势,板着脸背手走进大堂。 全恩眼尖,凑过来嘀咕:“凌相人在隔壁!我见他在门外和叶少卿分开,走进隔壁院子。啊,我知道了,他在隔墙监听这处的动静呐——” 堂上重重一声惊堂木响,叶宣筳高喝道:“犯官章晗玉何在?” 章晗玉停下话头,转身笑应: “在。如何处置本官,叶少卿可商议妥当了?” “按我朝律法,并无女子为官的入罪律令。”叶宣筳面无表情地念词: “但我朝开国以来,亦无女子为官的先例。章晗玉,按开国承制,朝廷褫夺你官袍官印,将你贬为白身,驱赶出朝堂。你可心服?” 全恩在旁边插嘴:“白身就白身。只要不犯律法的正当良民,便可以随咱家入宫,觐见小天子当面。两边谈妥当了?赶快随咱走罢。”拉起章晗玉就要把人带走。 “慢着!”叶宣筳把惊堂木拍得砰砰响,“还有一条欺君之罪!冒名顶替族中兄弟,欺瞒天子多年。如此大罪,岂能轻轻放过!” 章晗玉站在门边,听到这里,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叶少卿判得公允。并未触犯国法,犯的是欺君之罪。如何发落罪臣,当然得看小天子的意愿。罪臣请求入宫,当面向小天子谢罪陈情。” 全恩在旁边接得飞快:“小天子允了。小天子口谕,宣罪臣章晗玉入宫面圣,当面阐述陈情。” 叶宣筳被噎得不轻:“……” 好好好,他算听明白了,小天子顾念旧情,这是不惜一切要把人保下了。 现在宫里宫外,一边自愿入宫请罪,一边等不及要接人入宫面见。 折腾来折腾去—— 原来只有他们大理寺经手案子的官员里外不是人哪?? 叶宣筳气得心肝儿泛疼。 捂着胸口,召来身边亲信属官,低声吩咐,“大理寺掺和不起。去隔壁,找凌相拿主意!” 12、第 12 章 一墙之隔,凌凤池立于庭院中,听完大理寺官员转述,吩咐下去。 “小天子看重往日情分,有意保全中书郎;我等身为朝臣,自当从命。告知叶少卿,褫夺了中书郎的官职,把人送入宫中。” “下官领命。”大理寺官员转身欲走,凌凤池在身后又缓缓道出第二句。 “宫中局面复杂,手眼可通天。章晗玉的欺君之罪,如何判罚,不能等宫中发落——需在大理寺定下。” 寂静了没一会儿的审讯大堂,又变成乱哄哄的鸭子塘。 叶宣筳得了隔壁的两句传话后,态度立刻强硬起来,再不肯退让半步,带领大理寺众官员,和全恩唇枪舌剑,搬出条条框框的祖宗规矩,前朝旧例。 全恩只有一张嘴,哪辩得过这些朝臣? 宫里来人催了两次,小天子笔迹稚嫩的亲笔手谕都送来一封。 叶宣筳引经据典,把“天子诏令有瑕,为臣者可封驳”的旧规矩都抬出来了,声称小天子发下的手谕不合规矩,要把小天子的手谕封驳了归还宫中。 眼见日头偏了西,始终没法子把人领出大理寺,全恩急得跳脚,最后没奈何,只得请示宫里,退让一步,两边达成妥协。 叶宣筳使个眼色,亲信属官一溜烟地小跑去隔壁院子报信。 “回禀凌相,谈妥了!”大理寺属官擦着满脑门的热汗, “章晗玉不能以庶人良民的身份入宫,而是罚没入宫。入宫之后,以罪身服宫中劳役,作为欺君之罪的惩治。” “叶少卿转告凌相放心。哪怕小天子看重往日情分,留下她一条性命,她入宫服终身劳役,这辈子不能再祸害朝堂了!” 凌凤池背身站在院墙下,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 “人走了么?” “正在更换服饰,马上便送入宫。” 凌凤池转身往院门外走。 传信的属官吃了一惊,小跑着跟上提醒,“凌相且慢!那章晗玉牙尖嘴利,趁更衣的时候还不忘句句冷嘲热讽,把叶少卿气得险些厥过去。凌相何必与之见面——” 前方身影已经跨出院门去。 隔两道屏风,章晗玉在内室慢悠悠地更衣。 叶宣筳负责监看犯官、收回官袍,人走不脱,耳边的话又不能装听不见,一张面皮气得时而发白,时而通红。 章晗玉慢条斯理地道:“叶少卿,堂堂大理寺少卿,你这双眼睛,瞎啊。” “身为大理寺副主位,不说明察秋毫吧,洞察力竟然匮乏稀薄至此,本人也是佩服。” 叶宣筳气得发昏。 刚才宫中送来一套衣裳配饰,章晗玉端详片刻,神秘地招呼他近前来看自己的耳朵。 她从上到下无处生得不好,精致的耳廓没有任何异样之处,叶宣筳故意刻薄道:“耳垂薄,无福相。“ 好么,六个字,招来一大顿冷嘲热讽。 硬生生挨骂到章晗玉更衣出来,从屏风后绕出大堂,才停下骂他,把宫中配饰的一对银耳坠子扔回盘上。 “你在近处观察竟都不能发现,我两边的耳垂俱无耳洞?把这句话带给凌相。” 叶宣筳还真没意识到这点,气恼交加,被骂得两边太阳穴突突地疼: “你身为女郎,刻意不扎耳洞,混淆男女之别,可见自小便心机深重。耳朵有无耳洞,又与凌相何干?” “自然与他相干。”章晗玉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眼神,嫌弃地瞥过叶宣筳。 “如此简单的关联,你竟想不到?罢了,你不必想明白,只管把原话带给他。” 叶宣筳怒喝:“你说!” 章晗玉摸了摸自己并无耳洞的莹白耳垂。 “毕竟和凌相多年交手。老对手罢官下狱的套路常见,但在对手身上穿孔扎洞的出气好机会,却不是常有。” “凌相手稳。我这两个耳洞留给他。” 说罢,她笑看了眼“慎独堂”的匾额,掸了掸衣袍,施施然走了出去。 日色西斜,金光映照过围墙,一道长长的影子出现在地上。 她意外地停步打量。 原本该坐镇在隔壁院子的人,此刻却出现在正前方,迎面候在道中。 凌凤池手中握着某个物件,远远地在阳光下莹润反光。他并未刻意遮掩,章晗玉早看见了。 等她几步走近细看,居然是一枚成色极好的白玉牌。 “专门拿在手里,该不会是送我的?”章晗玉失笑看了眼玉牌。 “把我身上的庶人良民身份也撸走,弄了个‘罚没入宫’,凌相心里觉得过意不去,临别相赠我一份告别礼?” 凌凤池的目光转过来。 出乎章晗玉意料之外,他此刻的气色并不算好,丝毫没有扳倒对手该有的意气风发。平静如湖的表面之下,他甚至心情低落。 毕竟是多年老对手了,章晗玉一眼便看出他的心绪低落。 说实话,这么多年了,她还经常琢磨不明白这位的想法。 都投案自首了,中书郎的位子如他所愿空出来,他还不高兴? 什么人呐。 凌凤池注视她片刻,开口道:“罚没入宫,以罪身入掖庭服劳役,才能彻底断绝了阉党和你互相利用的根系。而这玉牌,” 攥着玉牌的手掌向上,把整块白玉牌摊开在阳光下,“确实打算相赠于你,晗玉。” 章晗玉一怔,嘴角随即细微地往上弯起。 晗玉? 这声称呼来得稀罕,有意思。 凌凤池沉吟着,斟酌言辞。 他今日拦路问话,显然不只是和老对手告别这么简单。 “多年追索的权势富贵,一朝化为乌有。晗玉,你扪心自问,可有悔意?” “如今再无前程可言,你宫中那位义父生性凉薄,必定舍弃你如敝履。” 章晗玉只听着,并不打断,也不回应。 凌凤池握着玉牌,字斟句酌,说的很慢: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再给你一次机会,将你领出宫门。你可愿意放弃攀附阉党,改过自新……” 正问询到半途时,不知为何,大堂四周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跑动声。 几个大理寺官员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入大堂前院,急寻到叶宣筳,惊慌喊道: “叶少卿,不好了!大牢里的鲁大成、鲁大成死了!” 始终无甚反应的章晗玉神色终于一动,眸光流转,唇边露出一个小小的甜美笑涡。 这消息可真如五雷轰顶。 叶宣筳猝不及防,肩头都猛震了一下:“鲁大成死了?怎么可能!何时的事?” 大理寺官员自知不好,伏地请罪: “就在刚刚发现的。在关押的牢里七窍流血,毒发身亡!今日大理寺人多事杂,下官等分心旁顾,一时看顾不力……竟不知被何人混进牢狱,给鲁大成的饭菜里下了毒!下官等发现时,鲁大成他、他尸身都僵硬了。” 叶宣筳脸色大变。 今天可不正是人多事杂? 章晗玉大清早投案自首,牵动了多少方的心思?各路人马都来探听消息,大理寺官员左支右绌。 一时失察,竟叫阉党的人混进大理寺狱里,对鲁大成动了手! 阉党…… 凌凤池忽地若有所觉,回身瞥了眼章晗玉。 章晗玉在微笑。 见凌凤池察觉,她不再遮掩,笑容越来越大,最后索性放肆地笑出了声。 “鲁大成死了?啊,这可是今天最好的消息。” 叶宣筳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三分,猛抬手指向她:“是你安排的?!” 章晗玉扬起脸。 夕阳金光下的脸庞,带出点矜持的得意神色。 她今日投案自首,必然震动朝野。 大理寺上下都是凌凤池的根系,平日里章程严谨,仿佛铁板一块,水泼不进。 那就制造一场混乱。 趁今日投案,大理寺上下罕见忙乱,趁虚而入……这不就撬动了? 她显而易见地心情大好起来,对着叶宣筳极为难看的脸色,含笑轻轻鼓了两下掌。 “鲁大成死得好啊。死的时机不早不晚,恰到好处,死得其所。” “大理寺渎职死了犯人,人死在狱中,我在大堂。叶少卿污蔑我指使?我可不认。” 又转过脸来,对着彻底沉默下去的凌凤池道:“多谢凌相关怀。刚才那一番言语发自肺腑,晗玉听得感动。只不过么……“ “我对小天子掏心掏肺地好,小天子也真心实意地喜爱我。今日鲁大成归了西,消息赠给义父为厚礼,义父必然心悦。入宫之后,晗玉身后的靠山还在,两座靠山皆屹立不倒。” “我有什么悔意?区区罚没入宫,又能奈我何?” 章晗玉说一句便后退一步,和面前的颀长身形拉开距离,漫不在意地看了眼凌凤池手中的玉牌。 “渤海凌氏家底深厚,随便出手都是好东西。只可惜啊,道不同不相为谋。好意心领了。凌相不必相赠,收回去罢。” 13、第 13 章 金色阳光下摊开的骨节分明的手掌逐渐握拢了。 凌凤池攥紧手中的玉牌。在穿堂大风里默立了片刻,转过头去。 章晗玉好奇心升起,凑过去探头瞄了两眼。 凌凤池此刻的表情谈不上愤怒,如果非要形容的话…… 倒像是春日踏青宴游中途当头一阵疾风骤雨,春花落了满地,眉眼间带出几分疏寒萧瑟。 章晗玉打量的意味太明显,瞬间被凌凤池察觉,他脸上的片刻异样神色便如潮水般褪去了。 再回身时便恢复了平日的沉静无澜,把手背去身后。 全恩领着女官从身后急赶上来。 他今日在大理寺待怕了,深怕夜长梦多,小心翼翼打量一眼挡在道路中央的凌凤池,脸上堆笑问: “天色晚了。凌相无其他吩咐的话,咱家这就把人领回宫去?免得宫门落钥,诸多麻烦……” 凌凤池往后退了一步,让出道路。 全恩赶紧回身招呼章晗玉,眼神疯狂暗示:快走! 章晗玉客客气气打招呼,“凌相,叶少卿,我这就走啦?” 自然无人回应,叶宣筳的目光几乎把她吃了。她只当看不见。 毫不在意地走出两步,越过两人面前时,凌凤池忽地开口,问了她当日最后一句话。 “你可有半分悔改之心?” 章晗玉笑而不应。 两人擦身而过的片刻,她抬手扔过去一样轻巧的小物件,在金色夕阳下亮闪闪地反光,凌凤池抬手抓住。 “来而不往非礼也。凌相赠以玉牌,我便以回报以一件小礼罢。并不贵重,凌相不必客气,只管收下。” 那物件确实是“小礼“。 凌凤池在黯淡暮光里展开左手,凝视掌中的一对精巧花苞形状的纯银耳坠子。 正是刚才送进内室,章晗玉却戴不上的一对耳坠子。兴许一直被她捏在手指尖,纯银表面还残留有人体余温。 小小的亮光落在视野里,凌凤池打量片刻,掌心缓缓握拢,花苞凸起的银质花萼部位顶住指腹。 章晗玉迈出大理寺官署正门时,身后的风声隐约传来一声惊呼。依稀是叶宣筳在喊。 “怀渊!你的手怎么流血了?” 章晗玉脚步一顿,停在门槛边,正好奇地回身欲探看,全恩赶紧拉扯人出门去: “还看什么,当心他们反悔又追回你。赶紧走啊,我的祖宗!” * 马车一路狂奔宫门,刚好赶在宫门下钥之前入了宫。 全恩按着噗通狂跳的小心脏,顺利入宫之后,高高悬起的一颗心这才敢放下一半,小声念叨个不停。 “干爹,你是我活祖宗!今日这么大的事,你竟不提前跟宫里那位老祖宗商量?你老人家都入朝做官多少年了?不管男儿也好,女郎也罢,牢牢瞒下去呀!何必闹到去自首的地步?平白折了个中书侍郎的位子,老祖宗气疯了!” 宫里人人尊称的“老祖宗”,正是章晗玉拜的那位义父,吕钟,吕大监。 章晗玉淡定道:“没法子,凌相逼迫太甚,瞒不住了。” 全恩欲言又止,一路叮嘱,“孩儿先领你去后殿晋见小天子。干爹,这两天避着点老祖宗。啊,还有白日里的御书房,这两天避着点清川公主……” “能躲则躲,躲不开就这样罢。还能怎的,反正我不能尚主。”章晗玉如今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反倒落得一身轻松:“全恩,你也别喊我干爹了。以后該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 “那怎么行。”全恩嘀嘀咕咕说:”一日为爹,终生是爹,干爹对孩儿的知遇恩情,孩儿这辈子不忘。” 章晗玉抬手摸了摸好大儿的脑袋,着实欣慰:“没看错你。” * 入后殿已过了掌灯时分。 小天子年幼,平常到这个时辰就该睡下了,今日打着呵欠还在硬撑。 章晗玉在寝殿外去鞋,着白袜静悄悄走入殿中,在小天子惊奇打量的眼神里上前跪倒,“罪臣章晗玉,面见圣上请罪。” 她入宫时已经换下官袍,全恩给她备的是一套京中士子常穿的霜色襌衣。白瓷般的面庞素净如朦胧山水,身上干干净净毫无装饰,倒衬得整个人仿佛出清水之芙蕖,小天子惊艳得挪不开眼。 小天子索性掀开被子跳下床来,“中书郎,你穿得素净更好看!” 全恩在旁边无声地叹气,这哪是素净?小天子年幼,意识不到衣冠穿戴的分量啊。 他在旁边帮腔说两句:“陛下,中书郎这身只能入宫当日穿穿,等明日正式上了宫里名册,可就不能再穿了。以后就得穿宫里最低等的宫女服饰,青衣素裙,连个发钗都没有,裹发的只有布啊……” 章晗玉顺着话音便流水般地说下去。 “是,罪臣如今是罚没入宫的罪人身份,不能讲究穿戴。按照宫规,明日便要去掖庭服役了。终日洒扫啊,洗衣裳啊,以后无事不能出掖庭宫门,再难见到圣上当面……” 小天子听第一句就不习惯地皱起脸,再听到后面的,小脸简直皱成了包子。 不等章晗玉说完,小天子喊全恩,嚷嚷着要下旨,把人调来御书房伺候,封她做三品女官。 全恩喜得转头就朝外跑,打算喊值守女官拟内旨,被章晗玉给喊回来了。 “今日刚入宫头一天,身无寸功而擢升女官,不合适。” 章晗玉温声缓语地劝阻,”陛下缓个几日,免得被外朝臣们追着上谏。” 小天子板着小脸,严肃地商议了半晌,决议先把人偷偷调来御书房藏起来。 至于来御书房做什么差事…… 御书房伺候的人选自有定额,向来空一个缺额才补上一个。 小天子不假思索道:“调走一个管茶水的吧。叫中书郎来管茶水。” 章晗玉浅浅笑了下:“陛下,与其调走一个生出事端,不如在御书房里新添个差事。我看全恩整日‘布谷’‘布谷’地学鸟叫,也提防不了凌相突然而至。御书房缺几只鸟雀……” 小天子拍手大乐,“就新添个御书房养鸟的差事,交给中书郎做!” “谢陛下圣恩。”章晗玉跪倒谢恩:“对了,之前犯下欺君之罪,晗玉已不是中书郎了。陛下以后直呼晗玉姓名即可。” 小天子一副小大人的正经模样,扶着手臂把她从地上扶起。 “朕早赦免你无罪,但大理寺那帮坏官非要治你的罪,罢你的官。朕提起中书郎就想起你,以后这个位子不给别人了。” 章晗玉护送小天子重新上床就寝,坐在床边,熟谙地替他拉起被子,吹暗灯火。 小天子仰头注视着她忙碌,等寝殿灯火暗下,带点期待神色:“今天有没有带……” 章晗玉的眼睛里多出点笑意,坐回床沿,借着层层叠叠的床幔遮掩,从袖中取出一本簇新的连环画本,塞去小天子的瓷枕后头。 “这本画的是豪侠行走四方、惩恶扬善的民间流传故事。豪侠逞勇斗狠,不合天子之王道。陛下悄悄地看,千万莫让凌相再发现了。” 小天子大喜,连连点头,保证不让任何人发现。又从床板下摸索半天,取出一本暗中翻了不知多少次,边角全卷起毛边,字迹都翻得模糊的旧连环画册,悄咪咪塞回给章晗玉。 章晗玉收入袖中,起身正欲告辞。衣袖忽地被小天子从身后扯了下。 她诧异回身,小天子攥着她的衣袖,躺着仰望过来。 “从前就觉得中书郎长得好看,像阿姐。他们都说不能跟你讲,臣子听到会生气的。原来你真的是姐姐……“ 章晗玉坐到小天子睡沉了才出寝殿。 全恩乐颠颠的把人送出殿外,悄声道喜,“小天子这边稳当。” 章晗玉抚摸着袖中卷毛边的连环画书,露出一点怀念笑意。毕竟陪伴多年,花费的心思是实打实的。 “小天子对人纯粹。这份对人的真情实意只有孩童有了,年岁越大越少见……” 两人低声说话着走出寝殿,无意中扫见黑黢黢的宫道边一道静立人影,章晗玉浅浅的笑意便消失了。 立在宫道边的青袍小内侍提着宫灯,也不知等了多久,衣袖肩头湿漉漉的全是露水。 正是那位最近得吕大监青睐,总替他跑腿传信的小徒孙。 小徒孙提着宫灯上前两步传话。 “中书郎今日在大理寺的事,吕大监已得知了。” “吕大监托奴婢传话说,中书郎如今翅膀硬了,做事都不跟人商量,也不知还能不能请得动?” “等晋见了小天子出来,中书郎自个儿想去的话,吕大监在老巷子静候。” 听到“老巷子”三个字,全恩脸色顿时大变! 宫里这位老祖宗嘴里的“老巷子”,可不是轻易踏足的地界! 这么多年,多少人去了“老巷子”拜见吕大监,从此再没出来,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宫里? 全恩干涩地吞了口口水,强撑着打起哈哈说场面话:“天都这么晚了,连小天子都睡下了。吕大监他老人家有、有什么事,哈哈,不如明早……” 小徒孙提灯静站着,全恩的声线落在夜风中,反倒渐渐发起哆嗦。 察觉全恩拦阻的意图,章晗玉抬手把他往后一推,客客气气喊起职位称呼: “全常侍,天晚了,不劳你相送,回去侍奉小天子。” * 小徒孙提灯在前方带路。漆黑的宫道里一点亮光,在风里时隐时现。 章晗玉跟着亮光后头,往“老巷子”走。 她干爹在宫里经营多年,根系深远。所谓的“老巷子”,位于掖庭深处的某处狭长夹道。 两侧宫墙高耸,前后小门关起,可以在夹道中密谈。谈得不合意,她这位干爹喜欢把人抛在夹道里,自己径自出去。 过十天半个月,夹道里关的人活生生饿死,趁夜把尸身从掖庭拉出去埋了,从头到尾不声张、不见血,用干爹自己的话说:“清净不费事”。 章晗玉拜干爹这么多年,“老巷子”只去过一次。那次吕大监把地方指给她看,顺便叫她跑个腿,运出去一具饿死多日的干尸。 今晚算是第二回去。 前后两人都不出声,安静走过几条宫道。 眼见快进掖庭地界,灯火冷落,人迹罕至,章晗玉从袖中掂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给前方提灯的小徒孙。 小徒孙头都不回,掂了掂分量,收进袖中。 章晗玉走近半步,悄声问:“鲁大成死在大理寺狱的消息,干爹知道了?” 小徒孙默不作声一点头。 章晗玉从袖中摸出一张地契,趁天黑塞了过去。 “城南好地段的清净宅子,放在你娘名下。昨日你娘带着你阿姐已搬进去住了。” 小徒孙飞快把地契收了,趁拐弯的功夫,以气声道了句: “老祖宗喊我去时正喝酒呢,还喝了不少。摆了满桌的下酒菜,瞧着不似要即刻处置人。” 章晗玉绷紧的心弦微微一松。 灯笼光前方指引,进了掖庭宫门。 14、第 14 章 长夹道的小门敞开着。夹道两侧的石灯台点亮,反射出宫墙的朱红色,幽幽亮光映在脚下, 吕钟坐在夹道中段一处野草蔓生的大石头边上,远远地见章晗玉走近,抬起眼打量片刻: “咱家老啦,耳聋眼花。这才几天没见?干儿子变干女儿了。” 吕钟上下打量一圈章晗玉身上的素色襌衣,松弛的嘴角扯出一个毫无笑意的笑容。 “干儿子能入朝为官,替咱家做宦人不能做的事,为咱家分忧。咱家想来想去……干女儿能顶什么用啊?” 章晗玉镇定地走近大石,在吕钟面前拜下。 “好叫干爹得知,不论干儿子还是干女儿,晗玉在宫中有大用。” “哦?说说看?” 章晗玉仿佛没察觉面前老人的阴沉打量,依旧笑意盈盈的,自带几分亲近意味。 “小天子年幼失祜,没了父母,如今太皇太后这位让他敬爱的祖母也不在了。他身边正缺少一位值得信赖亲近的人。年幼小天子之信重……操作得宜,可以持续长长久久,成为将来数十年立身之根本。” “哦?”吕钟冷笑:“你还能去小天子面前露脸?今天大理寺折腾一场,那些外朝臣可没放过你。送进宫的说辞是‘罚没入宫’!身为宫奴婢,明早要进掖庭洗衣裳刷桶了。” 章晗玉在幽幽泛红的灯笼光下仰起脸来,露出一张含笑笃定的姣色面容。 “干爹无需担心,去不了掖庭。刚刚小天子那边讨得恩典,御书房新添了个养鸟的差事。孩儿明早就要去御书房上值了。” 吕钟难看的面色稍微好转几分:“这新差事倒还不错。御书房的养鸟宫女……嘶,听起来不大正经,说出去叫人笑话。称呼得再想想。” 不知被他勾动了什么心思,吕钟在灯笼幽光下抬起章晗玉的脸,仔仔细细打量一遍,神色又和缓了三分。 “你这孩子,相貌倒是生得齐整……哎,可惜了。小天子跟你年岁差太大。等他长大,你都多少岁了。” 章晗玉心里一突,察觉到吕钟的意图,心里膈应得很。面上却不显露什么,垂着浓而黑长的睫羽,故作不知: “确实年纪相差得多。不知干爹还记得么,孩儿以东宫舍人的身份入仕,一开始便是协助小天子开蒙的启蒙师。当时小天子才三岁。” 吕钟思索了半晌,点点头:“老师和学生的情谊,也好,也能够长长久久,做立身之本。” 他终于示意章晗玉起身,自己转着手腕佛珠,不冷不热道一句:“鲁大成的事办得不好,好在结局尚可。他整年在外头替咱家接待办事,天南海北的好事见识得多,把心喂野了。人去了地下陪伴太皇太后,咱家心里安稳。” 随口又提起两个人名。 “阮氏姐弟两个,阮惜罗,阮惊春。和你向来亲近,你待他们如家人一般。” 章晗玉心里又是一突。 狭窄的夹道里刮起一阵穿堂大风,吕钟的声线在风声里模糊不清。 “你出了这档子祸事,咱家心疼你,想把阮家姐弟两个当中调一个来宫里继续服侍你。咱原以为,你收用了姐姐,做房里知冷知热的枕边人。” “如今一想,莫非你收用的是弟弟?这弟弟是成了年的男丁,想弄进宫里,可就比姐姐更难上几分……” 章晗玉听着听着,忽地抿嘴一笑。 她站立听训话的姿势倒恭谨,但这么一笑,眉眼间就显露出掩不住的含情佻达风流,连面前的昏暗廊子都亮堂了三分。 吕钟正仔细入微地观察她的神色,当时便愣了下。 “干爹太小瞧孩儿了。”章晗玉带几分漫不经心的姿态说:“实话说与干爹,阮家这一对双生姐弟生得俱是绝色,孩儿喜欢得很。两个都收用了。” “索性把姐弟两个都调来宫里服侍罢。姐姐做宫女,跟孩儿安排在一处;弟弟做侍卫,隔三差五轮个值,调个岗,叫他有机会来寻孩儿服侍。啊对了,弟弟来的时辰最好和姐姐错开,免得撞上尴尬……” 吕钟一张老脸听得也绷不住,笑骂一句“混账东西!”扯了个香包砸去章晗玉身上,“这等污耳朵的东西也敢讲,滚一边去。” 章晗玉还在不依不饶地追问安排,到底送一个进来服侍她,还是两个都送进来,干爹给个准话?吕钟不搭理她,提起另一桩话茬。 “鲁大成的事彻底了结了,凌六郎却还活蹦乱跳的。咱家心里堵得慌。“ “之前吩咐你处置凌六郎,连个回响都没有。晗玉,怎么回事?听说今天在大理寺,凌相当面送你一块玉牌子?” 章晗玉面不改色地笑应下来。 “凌凤池想收买孩儿也不是一两日了,正所谓‘恩威并施’,打一巴掌,又送个甜枣。但孩儿没那么容易被拿捏。今天才办妥了鲁大成,至于凌六郎,等孩儿一桩一桩地细细布置。” 吕钟意味深长地拍拍身边的坐席。 “凌相失策了。把你罚入宫有什么用?换个身份,以后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但晗玉啊,你既然吃了干爹这口饭,屁股坐哪处,还是清楚分明的好。总不能今天坐咱家这边,明天坐去对面?你觉得呢。” “干爹教训得是。孩儿谨记。” 章晗玉恭谨行礼,目送吕钟背着手走出长夹道。四名身材魁梧的内宦从背后现身,把她送出夹道小门。 既聋又哑的老宫人佝偻着身子走近,取出一把黄铜大锁,把夹道小门锁上了。 锁门声细小,哒一声轻响,从背后传来,落进耳朵里时,章晗玉生生激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她笔直走出掖庭宫门,把脑海里不断闪现的饿死在夹道的干尸惨状抛去身后。 沿着宫道又走出半刻钟才停步,回身注视掖庭门在夜色下的黑色剪影,脸上习惯挂起的微笑消失殆尽。 面无表情站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往灯火明亮的御书房方向走去。 —— 灯影摇曳。 凌家祠堂正门打开,凌家年轻的当家之主:凌凤池,深夜出现在祠堂中。 夜里风大,两边褪色的布帛被吹得晃动来去,上头凌父遗训的八个大字在视野里晃荡不休。 【修身、谨行】 【慎言,奉节】 凌凤池凝视着父亲的灵牌。 修身多年,行事不谨。立足朝堂之上而顾念私情,因私而废公,犯下错事。 “今夜特来祠堂请罪,自请家法五十。三叔,开始罢。” 凌三叔手足无措地站在龛桌边。 “凤池,你、你自请家法,倒是给三叔个缘由啊!好端端的,朝堂家里都并无任何不妥,你何苦责罚自己?” 凌凤池:“不,今日犯下大错,我心中自知。父亲、母亲在天之灵亦知。” 请出母亲的玉牌遗物,有意赠予凌家新妇。 当着父亲灵前承诺:若她悔过,他愿意日日督促,与她举案齐眉,绵延宗祠,上孝长辈,下抚弟妹。 但他相中的人,从头到底,毫无悔改之心。 竟以她自己做局,趁大理寺忙乱的时机浑水摸鱼,设计毒杀了鲁大成,扬长而去! 两年了。 他与她耐心博弈,一步步把她迫入死角,等候她悔过回头……却终究还是错估了她的本性。 今日局面失控,是他之错。 “三叔,不必再说。请家法。“ 凌三叔无助地伸着手,还在试图劝说:“等等,凤池,家里一日也缺不得你啊。五十杖打下来可不轻!你父亲在世的时候,也没见他打家里小辈打过这么多——“ “三叔不知,父亲在世时,向来严厉教诲侄儿。” “今日承袭旧规即可。“ 凌凤池平静地说罢,在凌三叔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一件件褪去外袍,露出坚实脊背上遍布的旧疤痕。 15、第 15 章 章晗玉入宫这两天,无事不出御书房,不想见的人一个没见到。 到了第三天早晨,就连小天子也纳闷地问起: “怎么没见到凌相?” 全恩回禀道:“凌相这两日告了病,人在家中养病。” “又病了啊?“小天子震惊问:“病得重不重?” 凌相告病未来,但大清早很多人见到凌六郎入宫了。 全恩估摸着:”兄弟连心,凌相的病情应该不大重?” 凌家新出仕的六郎:凌春潇,领的散骑常侍的官职。这是个闲散官,日常就是入宫伴驾,陪伴小天子说话玩耍。 小天子正抱怨道:“凌散骑有阵子没来了——” 章晗玉在窗边盘弄新来的杜鹃鸟,一眼望见朝气蓬勃的少年身影朝御书房快步走近,失笑: “凌六郎来了。确实有好一阵不见他,是不是被他家长兄拘在家里不让出来。” 小天子听得奇怪,“凌相怎么会不让凌散骑来陪朕?” 章晗玉笑而不答,抬手拨了下鸟羽毛。 怎么不会,凌凤池向来心疼这个最小的弟弟,怕出门被她害了。 自从她有一回当面暗示了一句:“凌相的眼睛多看顾自家”…… 之后再没见到凌六郎入宫。 凌春潇在小天子面前向来说话爽快,今天问起凌凤池的病情,却答得支支吾吾的。 “家兄,应该是病了。病症?臣不清楚。其实,额,臣也几日未见到家兄了……” 章晗玉觉得事态反常,听着不像是病? 御前又不好追问,立在窗边思忖着,视线转去一圈。 凌春潇立在御案前回话,目光却也往窗边打量。 一眼接一眼,从她头上盘起的女子发髻打量到身上浅青色宫人服饰,再四处逡巡她的手腕、腰带。 似乎终于意识到她身上不仅没有镯子、玉佩、香囊,连贵重点的发簪子都没有。就是普普通通的最寻常的宫人服饰…… 凌六郎神色瞬息万变,先是吃惊,震撼,呆滞,之后满是扼腕痛惜之色。 章晗玉:?这什么眼神? 她心念一转,故意拎起鸟笼子出御书房门外。 片刻后,凌春潇果然追出门来,在廊下拦住了她。 十九岁的少年郎,尚未加冠,被家里养得太好,以至于性情外露天真。 章晗玉无事人般与他寒暄笑问几句,举起手里的鸟笼子,手指廊子上方: “凌散骑,帮个小忙可好?我奉命养这杜鹃鸟,鸟的性命可比我的性命还贵重。好容易寻到一处透气通光的好位置,帮我把鸟笼子挂上去罢。” 听到那句“鸟的性命比我的性命还贵重”,凌春潇脸色当即就微微变了,强忍着没说话,替她把鸟笼子挂去廊子高处。 章晗玉仰头打量,很满意,又加了一把火。 “多谢了。有道是:患难现人心。六郎心地纯善,我落到如今地步,依然不当面落井下石的,也只有六郎了。” 从凌春潇的视野里,只见章晗玉清贵如画的眉目间一抹浅浅笑意,矜雅中隐现伤感,令人望而伤怀。 凌春潇顿时激动起来,旧称呼脱口而出: “中书郎何必自苦!你这般风华人物,岂能一辈子受困宫中,服劳贱役!他们都说你当朝奸佞,以女子之身霍乱朝堂。我极力替你辩驳也无人信。可见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流言多有不实之处……”他居然哽咽了。 章晗玉望着面前发红忍泪的一双凤眼,却想起与面前少年郎有四五分相似的另一双凤眼。 那一位凌家儿郎站在她面前,可不会被她三言两语哄得团团转…… 凌凤池只会静静地站在她面前,看她说。 “你家长兄当真病了?”章晗玉好笑地问:“该不会被我气病的吧?” 凌春潇还在激动难抑,一张嘴叭叭叭个不停。 “中书郎,我知你为人散漫随性。你就是言辞偶尔过于佻达,才引来世人误会!你和我家长兄二人,本该惺惺相惜,何必被人挑拨,以至于互相攻讦,被视作朝堂对手呢?你们……” 章晗玉站在穿堂风里,刮得身上有点凉飕飕的。 凌六郎的话太多,她听得耳朵疼。 她抬手拦住还在叭叭叭的凌春潇,开口一通接连称赞,把对面的嘴给堵上。 “可见你家长兄把你教得好啊。芝兰玉树,生于凌氏庭院。凌相和你两兄弟,一位如空谷之幽兰,一位如旷野之璞玉……” 说到这里,她轻飘飘话锋一转: “生来璞玉无暇,又何必入尘世打滚呢。六郎,你身上这散骑常侍的职位,听着风光,随驾的差事其实不怎么好做。” 凌六郎只当是夸奖,微红着一张俊俏的脸,谦虚道:“当不得盛赞。其实随驾小天子也不怎么辛苦。” “哦?”章晗玉若无其事问:“最近还打算陪小天子跑马?” “最近太皇太后娘娘国丧,小天子心情低落,跑马不适合。”凌六郎如实道。 章晗玉赞许地点头:“不跑马也好。宫中跑马,危险呐。” 说话间,头顶上开始鸣叫:“布谷——布谷——” 章晗玉吩咐凌春潇把刚挂上去不久的鸟笼子叉下来,依旧拎在手里,两人沿着廊子往回走。 再寻常不过的一身淡青色宫女服,裁剪得肥大,布料又粗,极容易显臃肿。穿在章晗玉身上,竟也不难看。 她提着鸟笼子当先走出几步,衣摆飘摇,阔大的衣袖被风吹起,落在凌六郎眼里,无处不雅致,自有吴带当风的意境。 他赶上几步,自告奋勇提议,备些首饰赠给章晗玉。 章晗玉似笑非笑地递来一瞥。 “你们凌家人都喜欢送人东西?” 凌春潇一愣。都? 没等他细想,章晗玉直接拒绝。 “你才多大,送的东西都是家里拿的罢?我和你家兄长争斗日久,龃龉已生。总不能把凌家的物件佩戴在身上,好意心领了。” 凌春潇不死心地追上来,还要继续劝说,远远的廊子尽头忽然闪过一道两人都熟悉的颀长紫袍身影。 章晗玉轻轻咦了声,目光定在远处。 “不是说告病了?” 凌春潇哎哟一声:“长兄来抓我了!中书郎,替我向小天子告退。”慌急慌忙转身就跑。 章晗玉一把将人揪住,“把话说清楚了我才好替你回禀。凌相来抓你作甚?” 凌春潇懊恼道:“长兄最近一直不许我进宫,替我挂了整个月的假条子!我趁他这两天病着才悄悄入的宫……叫长兄撞见当面,我今日必死矣。” 章晗玉一下没抓牢,凌春潇撒腿就跑。 她追在后头喊,“最近不跑马了,你打算如何在宫中陪伴小天子?” 凌春潇在风里抛下四个字:“行舟喂鱼!” 行舟喂鱼? 御书房附近的几个小池塘可不够行舟的。 御花园里倒是有大池子,可以行舟,可以喂鱼…… 章晗玉还在琢磨着,远处那道身影已经沿着廊子走近了。 两边远远地打了个照面。 告了两日病假的人,气色瞧着确实不大好,风寒痊愈后恢复了血色的嘴唇又有点泛白。 步履却依旧从容平稳,和往日并无分别,六十步正好走过长廊,笔直转过弯来。 凌凤池分明已看见落荒而逃的幼弟,也看见廊子对面抱着鸟笼子的章晗玉。更看见了两人搭话的场面。 却什么也未说,就像视野里从未看见有人一般,目不斜视,脚步不停,径直朝御书房正门方向走来。 章晗玉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犀皮玉钩带上。 腰带上新系了一块上好成色的椭圆形状白玉牌,精雕细刻的莲花双鱼纹在阳光下莹润反光。 瞧着眼熟。 像大理寺当日,他使出怀柔手段,握在手中打算赠她的那只白玉牌。 她有点好笑地想,牌子没送出去,索性自己挂着了? 眼看人越走越近,章晗玉忽地想起桩事,赶紧一转身进御书房,进门时拍了下鸟笼子。 “布谷——布谷——“ 清脆的鸟叫声中,御案后的小天子惊得一哆嗦,飞快地把连环画本抄起塞进桌上层叠的经文书册最底下。 门外同时响起嘹亮的通传声:“——凌凤池觐见——!“ 凌凤池进御书房行礼毕,视线抬起。 依次扫过长桌后眼神发飘的小天子,乱七八糟的御案,躲去角落装鹌鹑的全恩,若无其事站在窗边逗鸟的章晗玉。 几日不曾踏足的御书房,似乎有什么改变了。仔细一看,又似乎什么也没变…… 他走近御桌,开始不声不响地整理满桌经书,依次归类,并不意外地书堆最底下抽出一本簇新的连环画本。 翻看几页,眉峰渐渐拢起,凌凤池把画本合拢,直接收入袖中。 “陛下,这本画册讲述的是草莽游侠斗狠、江湖搏命之故事。立意不正,非天子之学,不能留在陛下身边。臣需收走。” 小天子脸挎成了包子,往窗边方向飘过一个求助的眼神。 章晗玉:“……” 看也没用,画册保不住了。 她背过身去,抓了把小米淡定地喂鸟。 凌凤池目光笔直对着前方御案,仿佛偌大个御书房里只有小天子一个人,继续追问: “绘此画册之罪臣,三日前罚没入宫,此刻应在掖庭服役。为何却身在御书房中?” 小天子:“……” 全恩:“……” 章晗玉侧目而视。 御书房里鸦雀无声,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16、第 16 章 无人说话,御书房里连空气都化作沉甸甸的石头。 小天子看看窗边的章晗玉,又看看面前的凌凤池,鼓足勇气开口求情:“凌相,放过中书……章宫人吧。她都是宫人了,凌相别再欺负她了。” 凌凤池:“……” 君臣对话一个来回,御书房里寂静得更可怕了。 凌凤池良久才道:“何来欺负?臣——”他说到这里,窗边的章晗玉时机正好地插句嘴: “多谢陛下好意,但凌相向来喜欢欺负晗玉,又不是一日两日,早习惯了。” “……” 凌凤池抿唇不语。 气氛更加凝固了。 小天子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夹在中间简直坐立不安,试图转移话题,“凌相,你还病着?要不要请太医看看?” 角落里的全恩精神一振,总算寻到了破绽,迅速接过话头: “凌相肤色潮红而唇发白,人瞧着像在发热,可是受了风寒啊?凌相为何非得拖着病体入宫来?当心把病气过给了圣上,那可了不得!” 凌凤池默立片刻,对御案后行礼道:“正是风寒。臣考虑不周,臣请退。”转身往门外走去。 小天子大为意外:“哎?” 走出去几步,身后传来脚步声,章晗玉提着鸟笼子跟上来,并肩行几步,侧过身打量几眼。 “气色差得很。当真病了?” 凌凤池自从离开御书房便一言不发,保持正视前方的姿态,仿佛视野里除了前方的廊子空无一物,身边并没有一个笑吟吟和他搭话之人。 他步子加快,章晗玉提着鸟笼子有些跟不上,追了两步便停下,从背后道:“抱病也要追令弟进宫来,怕我把他害了?凌相过虑了,我如今哪还能害人?” 带着笑意的尾音落在耳里,凌凤池恍若没有听闻一般,笔直走过殿前庭院。 章晗玉若有所思地对着前方身影。连话都不肯说一句了? 毒死鲁大成的事,终于把号称“胸襟广阔如海川”的凌凤池给气疯了? 章晗玉远远地扬声喊:“当真要把我打发去掖庭才高兴?” 凌凤池已穿过整个庭院,走去对面廊子尽头,隔着重重灌木,几乎看不见人影。 章晗玉喊出这一声,原以为他那边听不见,没想到远处的人影忽地停步原地,回身看来。 随他的动作,腰间系着的白玉牌悬空摇晃几下,被玉牌主人握去手里。 对方究竟投来如何的眼神,章晗玉当然没看清。 距离实在太远了。黑漆漆的廊子背光,她只能看个模糊人影;她自己倒是站在庭院阳光里,对面多半能看得清楚。 下一刻,穿过庭院的大风带来对面一句冷冽告诫: “好自为之。” —— 回程路上,全恩赶过来替她提鸟笼子,悄声道:“今天算是胡搅蛮缠过去了。但凌相下回病好了再杀回来,咱拿什么借口挡他啊!” 全恩琢磨着,小天子心里是偏向章晗玉这处的。但小天子被凌相管教习惯了,不敢直接顶撞凌相。与其指望着小天子撑腰,不如自个儿支棱起来。 “还是得尽快升上女官的位分,有品级,有职务,归宫里的娘娘管辖,外朝臣插不上嘴,在宫里才能长长久久啊。” 这位干儿平常说话不怎么靠谱,但今日的言语很有几分道理。 章晗玉赞同道,“确实如此。” 一旦升任高品女官,便可以正大光明地跟随小天子身边,服侍起居,协助政务。 总之,跟从前东宫任职的东宫舍人,职务范围差不多。 有资格入御书房的御前女官,至少三品。早在入宫那一天,章晗玉心里已打定主意,改走女官的晋升路,入御书房,陪伴小天子读书,协理政务。 除了把外朝臣的身份换成内廷女官,日子无甚区别…… 啊,还是有点区别的。 章晗玉摸了下腰身。 做男人时天天忍着不合身的衣裳;做回女人,至少衣裳鞋子尺寸合身了。 无寸功而攫升女官,一定会引来朝臣们的非议,困难重重。 得找点事做,堵住所有人的嘴。 “办成什么事才能立功?喂鸟可不算。最近宫里有什么事?” 章晗玉正琢磨着,全恩被最后一句提醒,一拍大腿,最近宫里有事! “都三月了,按惯例,宫里要办春日宴啊!” “春日宴?” 确实有这个惯例。 民间三月初三庆贺上巳节,出城踏青,河边沐浴;宫里惯例也会在三月挑选个吉日,众朝臣赴赏花春日宴。 往年的春日宴,宫里已经在大张旗鼓操办了。 今年因为太皇太后的国丧,整个二月都罢了宫宴,严禁喜乐。 章晗玉算了算日子,“国丧七日,小天子服丧十二日,二月中旬除丧服。马上都三月中旬了。也该有一场宫宴,让小天子扫除悲伤,重展笑容。” 全恩摩拳擦掌:“孩儿必定想办法,把这场筹备春日宴,给干爹争取过来!干爹筹办得漂亮,就能立下大功,一举跃升三品女官!” 章晗玉“唔”了声。 想得却是跟“筹办得漂亮”八竿子打不着的另一桩事。 “春日宴赏花,必在御花园里举办。今年想办法说动各方,春日宴办在池子边。我有大用。” “池子?有大用?” 全恩的眼珠子咕噜噜一转,“您老人家打算对付哪个混账?不劳您亲自动手,告诉我个名字,我替你办得妥妥当当的!” 章晗玉满意地摸摸好大儿的脑袋瓜子,压低嗓音道:“莫声张,静悄悄地办。等人滚进水里,找个可靠的帮手在水边蹲守着,小心掐着时辰,把人捞上来。别真淹死了。” 全恩一张脸变成滴水苦瓜:“还捞上来啊?直接淹死简单多了……” “真弄死了不行,活蹦乱跳也不行。”章晗玉笃定地道: ”就得半死不活,才好交差。” 全恩叹了口气,麻烦,但也能做。 “说个名字罢。宫里的人,还是外头赴宴的人?” 章晗玉神秘地招他凑近,吐出七个字:“散骑常侍,凌春潇。“ “哎哟凌六郎!“全恩叫苦不迭,“都这么久了,您还惦记着他哪!” “不惦记着不行啊。”章晗玉也叹了口气,颇为无奈。义父盯着呢。 老巷子那夜义父吕钟的口吻,俨然把凌六郎一条命当做示忠心的投名状。 让她再想想。 “行了,这件事先压着。等下回御书房,我想法子提一提春日宴,当小天子的面把差事讨下来。” * 凌凤池去政事堂的路上撞上了叶宣筳。 鲁大成被毒死在大理寺狱里,叶宣筳这个大理寺少卿最近焦头烂额,见面苦笑着过来打招呼。 凌凤池腰间新添了件玉饰,在阳光下莹莹反光,几乎闪瞎了叶宣筳的眼睛。他定睛一打量,咦了声。 “还是老夫人的遗物?怎的不放回祠堂,反倒随身带起来了?” 凌凤池握住玉牌,指腹摩挲几下。 “随身带着,以示警训,日日自省。” 凌凤池自省什么,他不提,叶宣筳当然不知。 两人漫步过宫道,闲聊几句,凌凤池问起鲁大成案子的后续。 不知想到了什么,叶宣筳忽地短促一笑。 他自小被家里宠溺长大,性情里有膏粱子弟的促狭气。 凌凤池见他笑得古怪,皱了下眉,“你又做了什么?” 叶宣筳道:“鲁大成死在大理寺,我日子不好过。但章晗玉那始作俑者,这几天在宫里想必比我更不好过。听说她现在的差事是什么‘鸟雀女史‘,改养鸟了?哈哈哈!” 叶宣筳大笑几声,“怀渊,我做事不瞒你。今早托了点门路,送进宫里一样好物件,指明送去章晗玉屋里。哈哈哈,我倒想看看她掀开笼子时的脸色——” 凌凤池不等听完便不悦起来,打断道:“她行事不端,已被褫夺官身,罚没入宫,惩戒足够了。何必再行羞辱事?” 叶宣筳还没来得及说个痛快就被硬生生堵回嗓子眼,气了个半死。 “好你个凌怀渊。我替你出气,你还排揎我?她当众羞辱于你,我为何不能羞辱她?” 凌凤池:“她如何羞辱我了?” “嗐,大理寺当日你不在堂上,有一桩事我至今未告诉你。” 叶宣筳趁着两人并肩行走的机会,压低嗓音,如此这番地复述一番。 “那日她临走前为何扔一对银耳坠子给你,以至于割伤了你的手?其中暗藏了对你的羞辱之心啊。” “你身为朝廷栋梁臣,士大夫之手,执笔可动天下,弯弓亦可射天狼。她却托我带那等羞辱言语给你!说你的手稳,给你一个报复朝堂对手、在其身上穿孔扎洞的好机会,要你给她扎俩耳洞!” “她可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叶宣筳越说越气, “你向来清正,岂会稀罕肉刑报复!怀渊,你对章晗玉的处置极好,就该让她这种狡诈多端的女子在宫里服一辈子苦役,养一辈子鸟!” 叶宣筳叨叨说了一路,直走到政事堂前,叶宣筳去厅堂寻陈相,两人分道扬镳,凌凤池从头到尾,始终未发一句置评。 当日被耳坠子锐边割伤的食指早已结了疤。 凌凤池立在政事堂台阶下,穿堂风刮起衣袂,腰上挂的白玉佩在风里晃动几下,被他的手握住。 右手食指结了疤的指腹,反复地抚摸着润泽玉牌表面。 被一番无心言语激起的千尺暗潮,悄无声息地激荡翻涌,隐藏在无边心湖之下。 17、第 17 章 凌凤池哪是因为风寒引起的发热?对外的托辞罢了。 祠堂发生的事,凌家只有三叔知道,就连下面几个弟妹都不知情。 身上新伤已不碍事,今日追着幼弟进了宫,他索性正式销了假条,去政事堂。 政事堂今日不怎么清净,几位参知政事的朝堂重臣议论不止。 凌凤池刚走进门里,就被姚相叫去旁边询问。 “听闻御书房新添了一位鸟雀女史?你入宫可见到人了?“ 凌凤池颔首道:“见过了。正是章晗玉。” 姚相叹息,“除恶不尽啊。此女擅长蛊惑人心,怎能安置在小天子身边?诸位可有什么对策。” 韩相、陈相也停下议论,目光注视过来。 凌凤池走去大堂当中,环顾四周:“诸公,听我一言。铲奸除恶,重在首恶。章晗玉一人不成气候。” “中书郎之位已空悬,阉党在朝中进退失据。当下之重,在于扳倒阉党之首:吕钟。倒吕之后,阉党自散。” 政事堂中几位重臣,包括他的老师陈相都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当天离开之前,陈相又私下叮嘱凌凤池: “虽说吕钟是阉党之首,但章晗玉那处不能不防备。此女顶替章氏兄弟身份,蓄意接近小天子,其心叵测。” “你陪伴小天子多年,师生情谊深厚,记得多去御书房伴驾,免得小天子被带歪了。“ 凌凤池道:“老师顾虑的是。” 陈相却还有最后两句没说完:“老夫想来想去,此女还是留不得。上次就该把她的性命留在大理寺。” “凤池,寻到她的错处,彻底扳倒,这次不留任何机会。” 凌凤池走出政事堂时,在门外默立了一阵,才下台阶。 还没走出庭院,迎面却见一道眼熟的身影风风火火地跑进来。 居然是自家幼弟凌春潇。 凌春潇喘着气道:“长兄,小、小天子派我来政事堂问问各位重臣,三月宫里能否办春、春日宴!“ 小天子的原话道:太皇太后凤驾西去,停了二月的亲耕礼。 如今已是三月,他询问政事堂几位重臣,按旧制,三月有亲蚕礼,春日宴。今年还办么? “祖母过世,当服齐衰。天子以日代月,十二日出丧期。太皇太后于二月初二大行……” 凌凤池斟酌片刻,“三月举办亲蚕礼,春日宴,礼法可行。明日我和其他几位商议后知会宫里。” “哎,我明日再来问个准信……” 凌凤池:“明日你还要进宫?不是让你这个月都不要来?” 凌春潇心虚得扭头就跑。 凌凤池一把没抓住人,在身后追问:“春日宴之事,谁在小天子面前提起的?” 凌春潇边跑边答:“没人提起,小天子说自己睡醒想到的。” “宫中何人主持春日宴?” “穆太妃!亲蚕礼也准备让穆太妃筹办!”凌春潇远远地喊完,人已经跑得不见影。 穆太妃是先帝在时的贵妃,身份贵重,主持春日宴和亲蚕礼都最合适的人选。 凌凤池反复琢磨片刻,并无问题,把心底莫名升起的警惕预感压下,踩着暮色继续往宫门外去。 * 下午时分,章晗玉踩着暖阳金光,自后宫殿室走出,全恩在旁边跟随。 “穆太妃今天倒是客气。”全恩喜滋滋的道,“咱们的请求,轻易便应下了。” 章晗玉轻笑,“穆太妃是个明白人。我今日受她礼遇,沾了小天子的光。” 宫中今年的春日宴,定在三月二十八的大吉日,名义上由穆太妃主持。 章晗玉奉小天子的口谕,今日拜见穆太妃,协助穆太妃筹办这场春日宴。 穆太妃客客气气接待了她,一口应承下来。 全恩回程的脚步都轻快了,一路畅想将来: “协理筹办春日宴,办好这场春日宴。干爹立下大功,脱离最低等的宫女身份,册封女官。再过个一年半载,升为三品高等女官,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在御前帮小天子整理奏章文册,协理政务了。嘿,干爹,之前那条路走不通,这条内廷的晋升路也行啊!” 章晗玉倒没他这么乐观,“没那么简单。走一步看一步。” 说话间,两人走近御书房宫室地界。 前方草木遮挡的远处处,隐约有明黄色的遮阳盖伞晃动,众多宫女簇拥着一道高髻华贵的宫装身影款款走过宫道。看方向,正往小天子的御书房去。 看清前方路过的华贵少女身影,两人瞬间蹲下了。 全恩倒吸口冷气,“这清川公主……” “还是先避一避。“章晗玉镇定道。 “那咱们先不回御书房?” 章晗玉:“去我住处,取样东西。” 半个时辰后,斜阳西落,暮光笼罩天际,估摸着清川公主探望小天子該走了,章晗玉提个黑布蒙住的竹鸟笼,现身于宫道,两人继续行去御书房。 “天都快黑了,您老人家还拿布蒙着鸟笼子作甚。” 全恩纳闷地问,“什么品种的鸟,谁送来的?这笼子虽精巧,可不像宫里的制式。” 章晗玉的嘴角微微一翘,“转了几道手才送进宫来,专程给我的大礼,怎能不拿给小天子看看?“ 全恩哎哟一声,“听着不像好礼。莫非是乌鸦?可别冲撞了小天子。” “不会。鸟倒是吉祥鸟。” 说话间到了御书房外,章晗玉提着鸟笼子入内拜见。 小天子张嘴问出同样一句话: “天都快黑了,还拿布蒙着鸟笼子作甚?晚上鸟都不爱叫。” 章晗玉不紧不慢道:“回禀陛下,笼子里这只是特殊受训过的鹦鹉,不管白天黑夜,只要摘下遮光黑布,它就会不停地说话。” 小天子大为惊喜,叠声吩咐快把黑布揭开。 章晗玉把鸟笼子放在御桌边,果然掀开黑布,露出一只通体雪白可爱的凤冠鹦鹉。 这只雪白鹦鹉长得玲珑可爱,嗓门却吵得很。 果然就如章晗玉所说的,见光便大喊大叫,字正腔圆,吐字清晰又嘹亮: “章晗玉,你完啦!” “嘎——章晗玉,你完啦!” 章晗玉眼疾手快,即刻把黑布重新把笼子蒙得严严实,刺耳的鹦鹉叫声才停下。 小天子简直惊呆了。 “这鹦鹉……它……它怎么骂你啊?” 章晗玉笑而不答,提着鸟笼子退去窗边。 旁边的全恩恍然大悟之余,帮腔道:“这只会骂人的鹦鹉,可是有人托了好几道门路,专程送给章宫人屋里,故意羞辱章宫人来着。” 章晗玉接口道: “鹦鹉只是会学舌的畜生,哪会知道骂人不骂人呢?不怀好意的,分明是故意教会鹦鹉骂人,又把鹦鹉专程送入我屋里的送礼之人啊。” “太坏了!”小天子大怒问:“谁送给你的?” 章晗玉装作思索一会儿,才答道: “晗玉虽然得罪的人不少,但如此恶意的戏耍举动,不会是凌相,也不可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大人们。想来想去,多半是大理寺少卿:叶宣筳送来的。” 大理寺少卿叶宣筳,小天子有点印象,气得把桌子拍的哐哐响。 “好哇,又是他!朕记得他,他总是欺负你,这个恶官。”嚷嚷着把鹦鹉扔去厨房炖了。 “鹦鹉何其无辜。毛色这般漂亮,先养着罢。” 章晗玉提议道:”听说凌相与叶少卿是好友,等凌相下次进宫,把这只鹦鹉提出来,托凌相带回给叶少卿,陛下觉得如何?“ 小天子绷着小脸道:“允了。再叫凌相好好地骂一顿叶少卿,叫他别整天琢磨坏事,专心做个好官。” 章晗玉提着鸟笼子悠然回屋,这晚上睡得很好。 * 凌凤池这夜睡得不怎么好。 他陷入某个炽热的梦中,辗转反侧。 梦中有一张熟悉的昳丽脸孔。 眉眼清丽如远山,眼波动人心魄,却又带着陌生的含泪表情。 就这么眼角微红、噙着薄泪,在他面前驯服地侧过头去,浓密乌发挽在耳后,露出白玉色泽的小巧耳垂,并无任何耳洞痕迹。 他在自己的梦里与她说话。 “你可知错了?” 冷声询问的同时,指尖发力,揉捏起面前泛起粉色的耳垂。 “晗玉,你可有一点后悔之心?” 梦里的人极乖巧,比现实里那个乖巧百倍。被他重重地揉捏几下,即刻服软认错。 “我知错了。” 梦里的她连嗓音也柔软得很,漂亮的眼角泛起泪光,“手稳些,动作轻些,会疼。” 梦里的他自己毫不留情地扎穿耳垂,将一点殷红血点捻在指尖。 又捏住她精巧下巴抬起,直视那双含泪动人的秋水眸: “记着这份疼。” …… 寂静深夜,凌凤池在黑暗里睁开眼。 后半夜清醒无眠,注视着晨光逐渐照上窗棂。 18、第 18 章 横贯御花园的活水粼光闪耀。 章晗玉站在龙津池岸边,打量着奏乐高台搭建而起,宫人忙碌绑束绢花枝,满意地一点头,把刚刚写好的一幅应景楹联交给宫人,叮嘱他们挂去奏乐台两边。 春日宴定在三月二十八,掐指一算,也就剩四五天准备功夫。她最近可忙得很。 穆太妃起先对她淡淡地客气。这些日子接触多了,才露出几分真实性情,私下询问几句她顶替兄弟身份男装入朝的事。 穆太妃其实年纪才三十出头,章晗玉二十三,年纪差不到十岁。穆太妃提起什么话头,她都接得上,两人自然谈得来。 一来二去,穆太妃渐渐替她惋惜起来。 “你有本事在朝堂上站稳脚跟,显见不输给外头那些人。现今被他们贬进宫里来,只能办个宫宴,替哀家打打下手,可惜了。” 章晗玉应声接话,情真意切地道:“此一时彼一时。做人当知进退,念旧恩。这回出事,侥幸在外朝臣的围追堵截之下留得一条性命,多亏小天子念旧,晗玉不敢忘圣恩。” “晗玉这条命是小天子留住的,这辈子在宫里替小天子办差,理所应当。事无大小,俱是天恩,晗玉知足。” 穆太妃大为动容,赐饭赐赏,留她说了好一阵子的话。 当天晚上,章晗玉又被干爹派人请去了“老巷子”。 吕钟今晚提来一壶酒,坐在夹道中央自斟自饮。 见她走近,耷拉着眼皮道:“好个机灵孩儿。又攀上大树了?” 章晗玉不急不忙上前拜倒,起身替吕钟倒酒。 “穆太妃瞧着枝繁叶茂,心气已随先帝而去,乃是一棵内里中空的枯木。干爹瞧着平平无奇,而内有乾坤,乃是生长百年的参天巨木。” 吕钟笑骂:“滚,满嘴抹了蜜似的,迟早被你这混账淹死在蜜缸里。” 随即细细地问起这次春日宴的安排。 章晗玉道:“场地在龙津池边,沿岸以细布搭设许多的遮阳帐子,按照官职座次,有大有小,有高有低……” “不错。“吕钟不等听完便道:”挡风遮光,顺便把众多眼睛也挡一挡。凌六郎打算在水边就地处置了?“ “干爹明察秋毫。水里好,静悄悄的成了事,无声无息,不留破绽。” 吕钟冷笑道:“这么大高个的儿郎,擅长弓马,年轻矫健。怎会无声无息掉进水里淹死?” 章晗玉毫不迟疑,应声而答:“酒后头昏,失足落水。” 吕钟耷拉的眼皮抬起一条缝,“凌相也在场?” “春日宴凌相当然在场。”章晗玉俯身倒酒,“干爹的意思呢?” “若孩儿猜错了,不想凌相在场的话……” 吕钟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开始慢慢转动手腕佛珠。 “凌相在场的好。自家兄弟出了事,让他亲眼看看。可惜了这场精心准备的春日宴,宴席上出了人命,必然办砸。委屈了你,没法子立功,升不了女官了。” 章晗玉无所谓地说:“有干爹保我,我怕什么。大不了在御书房继续养鸟去。” 吕钟侧眼睨她,见她脸上无半分懊恼神色,瞧着真不在乎,这才短促地笑了声。 “春日宴办砸了,关你何事?那是承办的穆太妃的过错。事成之后,干爹保你干干净净地脱身。今年底前,升做御前女官。” 章晗玉被送出老巷子时,嘴里还在感动地连声道谢干爹。 直到离开掖庭地界,脸上的笑容才淡了。 吕钟独自坐在夹道中央,自己把剩下半杯酒喝完,扬声吩咐外头的小兔崽子滚进来。 最近很受宠的小徒孙拜倒在面前。 年纪比章晗玉当年拜义父时更小,相似的机灵性情,长得也不差。 吕钟盯着小徒孙上下打量良久,骂了句娘。 “可惜是个阉干净的。中书郎的位子空着,你小子坐不上啊。” 小徒孙诚惶诚恐地听吩咐。 “去知会老俞、老马几个,最近盯着章晗玉做事。事办得好,人留下。她家里有个傅母——等等。“ 吕钟琢磨了片刻,越想越不对。 章家里确实只有傅母一个长辈,但关系极冷淡,听说在家里隔三差五地大吵。拿住她傅母有狗屁用? 吕钟沉沉地改口:“章家有阮氏姐弟两个,都是得宠的。春日宴事办得妥当,人留下。叫老俞、老马两个想法子,把姓阮的姐姐安排进宫,弟弟捏手里。” “春日宴办得不好,就在龙津池子,把章晗玉也沉了。” “咱们一命换一命,凌相那边也无甚好说的。” 俞、马两位,都是宫里有名有姓的内常侍,吕钟手下得力的掌权大宦。 小徒孙飞奔出夹道,在黑黢黢的夜色里疾步传信而去。 提灯出掖庭宫门不久,小徒孙脚下忽地一个急停。 章晗玉在夜色下走出暗处廊子,站在两步外,看他一眼。 小徒孙停在原地踌躇不前,拿不定主意,提灯笼的手心渗出冷汗来。 章晗玉又走近半步。 耳边听她轻声道:“我身边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过得好好的,连带家人都衣食无忧。” “义父他老人家身边的人,年年都有新面孔,至今还剩几个活着?” “今晚透一句给我,以后多条活路。” 小徒孙汗湿的手掌攥紧了。 他忽地提起灯笼,噗一声吹熄灯芯。在周围浓重的黑暗里,奔近对面身影,快速耳语了几句。 “章宫人当心。吕大监传话给俞、马两位……” 片刻后,灯笼重新点起。小徒孙提着灯笼,沿宫道继续去寻俞、马两位内常侍传话。 长廊角落深处,章晗玉靠在红柱背后,对着自己的影子出神。 —— 晨光映亮大殿顶的琉璃瓦,又映照在文武百官的各色官袍上。 朝会尚未开始,相熟的官员聚在一处,窃窃私语。 “那章晗玉只怕要东山再起!” 有人惊问:“不是已经罚入宫劳役了么?区区宫女而已,怎能再兴风浪?” 知情人冷笑:“她攀上了穆太妃!龙津池边准备春日宴,听说她日日在池子边监工,颐指气使,嚣张之极。这是劳役宫女该做之事么?再多几日,指不定她会如何地翻身……凌相来了。” 凌凤池身形挺拔如山松,神色沉静,远远地自左掖门走近。 一群文官围拢上来告知情况。 “下官等无诏不得入御花园。但凌相伴小天子身侧,若能以伴驾的名义,去御花园龙津池走一遭,亲眼见识真假……” 凌凤池开口道:“于理不合。” 文官们嗟叹着散开了。 凌凤池不等听完便干脆地拒绝了众人提议。但当日御书房伴驾时,小天子读书读得昏昏欲睡,哀叹着请求出去走半刻钟,醒醒脑子…… 鬼使神差的,他却同意了。 不仅同意了,他还亲自陪小天子往御花园方向散步而去。 直奔龙津池。 新搭好的遮阳纱帐下,拖来一张美人榻。 章晗玉懒散地倚在美人榻上,躲正午头顶的太阳。 全恩在旁边急得跳脚,“凌相马上就到,你老人家赶紧躲一躲!叫凌相撞见了,又质问‘为何不在掖庭服役,却来池边监工’……这回该如何答?” “急躁什么。”章晗玉不仅不赶紧起身躲开,人反倒哧溜一下,没骨头似的懒散溜下去半截,几乎躺在榻上了。 她闭目道:“早与你说过,想在宫里混日子并不简单。躲也无用,不躲也无妨。” “想专心做事是不成了。不如闲散点,琢磨琢磨人。” 全恩咂摸出几分不对味:“吕大监前夜喊您去老巷子……又叮嘱什么了?” 几句话的功夫,远处已传来了御前开道的响动。 隔片刻功夫,小天子乘坐的明黄步辇出现在视野里,步辇旁边伴驾的,岂不正是凌凤池? 距离太远,瞧不清面目。只看得见紫袍下的修长身形稳步而来。 步辇走得慢,凌凤池腿长,走几步便停下等一等。 行来几千步始终如此,泰然耐心,敬守君臣之分,并不因为小天子对他的亲近,而做下半分逾越规矩的错处。 章晗玉远远地望着那道挺拔身影。 “凌相上回气得慌,不肯搭理我。也不知今日会不会继续不搭理我。” 她喃喃自语道:“当真要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全恩听得心惊胆战,小心脏狂跳。 跟谁你死我活?凌相?! 他突然想起了今年被惦记了好几回的凌六郎。上回说把人淹水里,如今这春日宴,可不就办在池子边? ……他的老娘呀! 全恩悬着一颗心劝说:“这两日累了就缓一缓,千万别钻了牛角尖。您老人家以往总教训孩儿,前头总归有路,千百个人有千百条路,日子好赖都能过,别一条路走绝啊……” “单我一个人这么想不行。“ 章晗玉道:“路要不要走绝了,得看凌相的想法。” 说罢,她也下了决心,对全恩道:“你悄悄回去,我去见他一面。” 起身掀开纱幔,站去亮堂堂日光下的池子边。 小天子今天借着“出去透口气”的借口,一路散步来御花园,躲了至少半个时辰的读书,心里正乐开了花,前方池水边忽地出现一个纤秾合度的宫人背影。 身形优美清雅,越看越眼熟……小天子这才想起,章宫人在龙津池操办春日宴! 自己来御花园逃课,却害她跟凌相撞上了! 小天子慌慌张张地去扯凌凤池,“日头晒得朕头晕,凌相,不走了,我们回去……” 凌凤池早看见了池子边的纤长背影。 她分明听得见这处的交谈动静,却故作不知,反倒往水边一蹲,摆出专心致志看水、死不回头的姿态。 凌凤池收回目光,领着小天子进遮阳纱帐,吩咐宫人传御医: “头晕,疑似轻微中暑的症状,千万莫移动陛下。原地休息,静候御医。“ 把小天子留帐子里不许出,等他走出纱帐时,池水边的人果然还在,并未躲他,还在那边蹲着,连姿势都没变过。 凌凤池立在纱帐外,指腹缓缓摩挲腰间悬挂的玉牌片刻,走上前去。 章晗玉果然等他走近便开了口。 “仲春日暖,凌相来池子边赏花?” 凌凤池并不看她,直视前方波光粼粼的水面,站在三四步外的疏远距离。 “章宫人又不在掖庭?” 章晗玉偏了下头。 明亮阳光映在她的脸上,肌肤明净如白瓷,近距离甚至能看见极细小的绒毛。她笑得深了便会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俏皮又可爱。 这是一次关键的试探,却又隐藏故作轻松的笑意当中。 此刻她嘴角那个小小的梨涡便对着凌凤池,笑吟吟地问他: “去了掖庭,便活不久了。凌相当真要赶尽杀绝,不留一条活路?” 凌凤池肩头动了下,目光越过池水,侧身往近处一瞥。 迎面正对上浅浅的梨涡。 目光凝住片刻,凌凤池神色不动地挪开视线,继续直视水面。 当真要坚持把她罚去掖庭? 19、第 19 章 当真要坚持把她罚去掖庭? 其实他早知,以小天子对她的信重,她不可能老老实实待在掖庭受罚。 所谓的“罚没掖庭”,仿佛晴空之雷,听着惊人,只是言语上的威吓而已。 如今果然如此。 事事脱出预料,落在她的身上,却不显得出奇。 刚才远远地见人在龙津池边,果然正如传言所说,在替穆太妃筹办宫宴……凌凤池心里却并无多少愤怒。 宫里向来是捧高踩低的地方,过得越艰难的所在,戾气越重。 她其实没有说错。 当真把人逼去了掖庭,压制去最底层,落入人人可欺的地步,她活不了太久。 这是他想要的? 什么才是他想要的? 刹那间,思绪百转千回。 凌凤池再开口时,只说了一句。 “御书房做个鸟雀女史,安分守己,也能平安度过余生。” 沉着嗓音传过水面,又从四周传来嗡嗡的细小回音。 “平安度过余生……” “度过余生……” 自从凌凤池开口说话,章晗玉便侧耳专注倾听,把每个字都仔细听在耳里。 听着听着,嘴角微微一翘。 “凌相这是第几回规劝了?屡教而不改,依旧好言教诲,愿意指明生路。晗玉十分感动。” 凌凤池今年就至少听她说过两三回的“谆谆教诲,十分感动……”这番惯用的客套话,他早没什么触动,目光依旧直视水面。 “若当真感动,便改过自省。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孰无过?回头是岸的道理,不必我多言。”说罢转身欲走。 章晗玉面朝着粼粼水波,唇角噙着的似笑非笑的神色不知何时已化作一个上扬的真切笑容,嘴角边又露出了梨涡。 这回的梨涡,可比刚才深多了。 她回过身来,不紧不慢地对前方背影说道:“投桃报李,我这里也有句话相赠凌相。小六郎凌春潇……” 凌凤池脚步一个急停。 他只觉得胸腔里堵得慌,呼吸不畅。幼弟纯真,被轻易玩弄在股掌之间。 以她惯常的佻脱性子,没说完的后半句能有这么好话? 他深吸口气,再转过身时,声线沉冷下去。 “无论你对六郎有何图谋,停在今日。章晗玉,刚才我的话,你可有听进去半分?你当真要一条路走到黑?” 章晗玉漫步走近身前,两人面对面地站定,她抬手挡着日光,抬眼打量对方平静凤眸下隐含的薄怒,不悦抿直的唇角。 得,这位又生气了。 又一次惹得号称‘胸阔如海川’的凌凤池生气,不知怎的,她却觉得有点想笑。 她忍着心底这点痒痒的笑意,以只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 “应下宫里举办春日宴,凌相失策了。” “不瞒凌相,这次春日宴,并不只是一次寻常宫宴,而是我的晋身之梯。” 凌凤池寒声道:“和六郎春潇有何关系?” 章晗玉笑:“怎么没有关系?” 浓密的睫羽忽闪几下,似多情有意,又仿佛只是随意为之,身子倾来凌凤池耳边,轻声耳语: “看顾好他呀。” * 凌凤池进宫时空着手,出宫时提了个鸟笼子,四周以黑布裹得严实,看不出鸟的品种。 再精巧的鸟笼子也和凌相十分不搭,每路过一道宫门,这奇景都引得当值的金吾卫探脑袋多看一眼。 凌凤池面色看不出端倪,出宫后吩咐几句,马车直奔大理寺。 当叶宣筳的面,把鹦鹉笼子放去官署桌案上。 “元真,你送入宫的这份厚礼,最近几日都挂在御书房窗外聒噪。小天子叮嘱我完璧归赵,斥责你做个好官,莫再做坏事。” 叶宣筳牙根都发酸,不敢接话,把鹦鹉笼子提在手里,烫手山芋一般吩咐亲信长随赶紧送回家。 他低估了她! 这两天,大理寺众官员疯传,那章晗玉在宫里居然又翻了身,如今攀上了穆太妃,竟将群臣入宫赏花的春日宴交由她打理。 听到传言,叶宣筳心里凉飕飕的。竟能接触到穆太妃,显然人不在掖庭服役。 小天子对她的纵容超越想象,竟然越过了宫规。他私送鹦鹉入宫骂人的戏谑手段只怕要惹祸。 他老老实实认错:“明日我便入宫求见,当小天子的面请罪。” 凌凤池微微点头:“小天子气得很,需尽快请罪。” 叶宣筳叫住了欲走的凌凤池,磨着牙说出打算。 “明日向小天子谢罪,我没什么好说的。但章晗玉还是不能放过,必须让她彻底倒台!” 章晗玉这次跟大理寺投的案,大理寺上下把她得罪个彻底。她若东山再起,走内廷的路子重掌权势,大理寺同僚以后都睡不好觉了! “就在昨夜,大理寺诸位同僚勠力同心,各自写下‘倒章’建言,秘密呈交于我……喏,这篇最佳。我以为,可为上策。” 凌凤池神色淡淡的,不置可否,接过叶宣筳推荐的“上策”,翻阅片刻。 这位官员给出的意见很有大理寺刑律风格。 建言书写道:章晗玉以宫人低微之身承办春日宴,只能办好,不能犯错。若宴席筹办出了岔子,她必受重罚。 提议:赴春日宴的大理寺高品官员,在宴席中多多留意,务必揪出差错,小事化大,追责筹办人。如此章晗玉不但无功,反倒有过,可一举扳倒之。 凌凤池看完并不回应,把建言书递还给叶宣筳。 叶宣筳收入袖中,带几分紧张神色问: “可有不妥之处?若上策不可取,还有一篇中策,同样可行。就是需要牺牲一位年轻儿郎。” 第二份“中策“,给出的建言独辟蹊径,提议: “大赦出宫,把她嫁了”。 几位先帝在位时都有过前例,年满二十二、家人尚在的宫女,逢天子大赦,可以放出宫去,与家人团聚。 叶宣筳逐条念道: ”上奏本请求宫中大赦。小天子年幼,必然交给政事堂决策。政事堂定下大赦。” “章晗玉年二十三岁,逢大赦可出宫。” “二十三岁尚未婚嫁之女郎,按律当婚。替她寻个门户登对、年纪合适的佳男儿,不算辱没了她京兆章氏,把她嫁了……叫她夫婿把她关后宅看管起来。” “如此心腹大患可除,大理寺同僚无忧。” 叶宣筳读着读着,感觉这条中策亦十分可行,章晗玉无处可躲! 兴奋之下,并未留意到好友兼上峰的冷淡回应。 听到“尚未婚嫁之女郎”几个字时,凌凤池便察觉他想说什么,目光转去别处,并不搭话。 叶宣筳还在自个儿叭叭叭地畅想:“怀渊,京兆多男儿。最不缺的,就是勋贵门第出身的年轻儿郎!” “章晗玉虽然性情狡狯多端,但身体柔弱,就找魁梧力壮的金吾卫郎看住她!她生得一副好皮囊,也算名门之后。多问几个,总有愿意明媒正娶她回家的……” 不等说完便被凌凤池直接打断:“不可。” “不可?“叶宣筳一怔,满腔的“倒章”热情被当头浇了一大盆冷水: “哪一步的筹划不可?” 凌凤池背身立在大理寺大堂外,凤眸半阖,眼尾下压,充满忍耐之意: “明日你去了御书房后,再去御花园龙津池——寻章晗玉认错。” 叶宣筳:“……” 叶宣筳在身后的喊声穿过庭院,传入凌凤池的耳中。 “怀渊,你这句跟她认错是以好友身份劝我,还是以政事堂副相身份压我?不论哪个,我不服!” “我早就觉得,你和她做了太久的同僚,耳濡目染,你可别轻易被她蛊惑了!” 蛊惑? 她十八岁入京兆,假冒族中兄弟的身份,挖空心思寻出仕的门路,广投拜帖,处处钻营。 很快结识了吕钟,拜下义父义子,一头扎入阉党门下。 这几年买大宅,穿华服,招摇过市。 劣迹斑斑,如何能蛊惑得了他? 凌凤池边走边想。 她十八岁入仕时的文章便写得惊艳斐然,若能潜心学问之中,走科考入仕的正路,晚几年出仕而已,必能成为一代清流士大夫。 弃正途、走捷径。 除了心术不正,哪有其他隐情?她如何能有借口蛊惑地了自己…… 凌凤池脚步忽地一顿,人停在大理寺正门边。 春日庭院的穿堂风不小,在耳边呼啦啦地刮过,向来坚定清明的心智竟然混乱了一瞬。 她并非章家子,而是章家女郎。 哪怕走国子监求学,科考入仕的正路……一旦被发现女儿身,还是会被即刻褫夺了官身。 难道,这便是她不得不投靠阉党的隐情? 这个下午,凌凤池得空便思索着。 这一日罕见地心思纷乱。 直到就寝时分,他心中还在反复推演着章晗玉认贼作父背后的可能隐情,可有值得斟酌同情、可减免罪责之处……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直到后半夜才浅浅眯了片刻。 白日里被刻意忽略的景象,却无声无息地入梦来。 浓密的睫毛忽闪着,脸上带点熟悉的狡黠气,柔软殷红的唇瓣在近处翕动不休。 她在说什么? 她应当在说白日龙津池边一模一样的言语。梦里的他,却什么也没有听到。 她身上什么香? 是春日湖边的暖风带来的花香,还是她身上自带的香? 梦里的她又凑近过来,几缕长发丝被风吹动,调皮地划过他的发鬓耳廓,他的喉结细微滚动几下。 她站在近处,贴着他的耳朵,又在悄声道:“看顾好他呀。“ 他是谁?小六郎?她为什么会提起六郎? 梦中的自己不悦起来。直接抬手,指腹重重地压上那张还在翕动开合着的柔软红润的嘴唇。 不许她说话。 不许这张如簧唇舌继续吐出不动听的言语。 以指腹压住还不够。发力继续往下压,迫使那张润泽漂亮的唇瓣张开,露出里头殷红狡猾的小舌。 指节深深地探了进去。 四更天的梆子响起。凌凤池从梦中倏然惊醒。 对着青色寝帐,残余的旖旎春梦徘徊不去。他闭了下眼。 20、第 20 章 章晗玉在宫里睡得好极了。 人在御书房办差,吃住都是宫里第一等用度,小天子吃不完的御用菜品顿顿不落地赏赐。 小天子年幼多困,睡得早起得早,御书房众人同样早睡早起。她每晚掌灯后不久便睡下了。 如此这般半个月过下来,反倒比她任职中书郎时,白天勾心斗角,夜里辗转算计,手里做不完的公务,凌晨还得早起上朝会……的日子过得省心太多。 连带得气色都养好了。 肤色白里透红,眉如远山之黛;朱唇皓齿,顾盼生辉。 “凌六郎又告病不来?“ 清晨早起,听着宫门外报讯,章晗玉把铜镜放倒,伸个懒腰: “多半被凌相拦在家里不让入宫。人不来更好,走罢。“ 她这几日都不在御书房。 两天后就是春日宴的正日子。宫宴准备事务琐碎,许多事得在场时刻盯着。她一大早去了御花园。 全恩陪她忙前忙后到晌午。 接连几个大晴天,气温陡升,仲春阳光显得过于煦暖了。 章晗玉去阴凉处躲太阳,全恩蹲在身边,悄悄指给她看。 “石桥墩子下头,桥洞里蹲了个盯梢的人。” 章晗玉的目光扫过远处,飞快地睨一眼黑魆魆的桥墩子。 “看不清楚。真有个人?” “夜里有个人鬼鬼祟祟往桥墩子下钻,被值夜的人瞧见了。” 全恩叹气说:“值夜那人与我相熟,交代了一句,叫你当心。瞧着像吕大监身边的两位门神之一,马常侍的手底下干活盯梢的。” 宫里四个内常侍的位子,刨去死了的鲁大成,今年新升的全恩,还有俞、马两位内常侍。 都是她那位干爹吕钟的多年心腹,宫里暗中称“二门神”。 章晗玉对着远处粼粼的水面眯起眼,“我都差点被反光闪瞎了,蹲在桥墩子下面的人眼睛不会瞎么?” 全恩:“大太阳下肯定得闭眼,看不清什么。但这处石桥修得精巧,也不知怎么弄的,隔老远的能听到岸边回音!站在水边,自以为四周清净,说两句掏心窝的话……正好被桥洞下的人听进耳朵里。” 章晗玉赞叹:“高明啊。” “对岸木楼上还有两个盯梢的。”全恩努嘴示意西边,“别看,那边盯我们这儿的动静清楚。” 章晗玉原地摇几下蒲扇,推了全恩一把,“你该走了。” 全恩磨磨唧唧不肯走。 “留你一个,孩儿不放心。“ 自从前两天听章晗玉自言自语一句“你死我活,不死不休“,全恩被吓到了,也隐约猜出点什么。 “吕大监在一步步地逼迫你老人家啊!和凌相那边闹个不死不休,有几个下场好的?想想就瘆得慌。” 章晗玉想想鲁大成最后的下场,也觉得有点膈应。 闹到最后,外朝臣要鲁大成死,义父也要鲁大成死。这是个必死局,谁填进去都落得一样下场。 琢磨片刻,她欣慰道:“还好凌相听劝,把他家六郎拘家里了。” 凌六郎一条命是义父要的投名状。 她给不了,又不能不给,只能让这张投名状自己长腿跑远点,别来宫里凑热闹。 全恩越想越慌:“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宫宴。这次春日宴凌六郎不来,还有下次呢,下下次呢?万一我们失手了呢?万一没失手真把凌六郎弄死了呢?哎哟我的干爹啊,你还笑,只靠‘拖‘字决可没法子拖一辈子!” 章晗玉又懒散地躺下去了。 “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只要日子能过下去,好的赖的,稀里糊涂混的,凑合的,怎么过都算过。但如果搞得日子连凑合都凑合不下去……谁让我不安生,我让谁不安生。“ 全恩屏息静气,吕大监可不正把人往死里逼吗…… “你老人家早有打算啦?” 章晗玉摇了摇大蒲扇。动她就算了,主意打到她家人身上。 “看我整天笑,真当我脾气好?” 她想了一会儿,“先把这场春日宴办好,算是立身之本。” 扇了几下蒲扇,又催全恩走:“你在我这处耽搁太久了。走之前跟我吵一场,动静闹大点。” 全恩气势汹汹和章晗玉在水边大吵一架,隔几十步都能听到阴阳怪气的调调儿。 “章宫人,咱家从前受你的恩惠提携不假,但今时不同往日了,你一个宫人身份,还使唤咱家做事呢?” 全恩怕桥墩子下听不清楚,掐着嗓子喊:“咱家可不是软柿子,别整天拿从前的恩情说事——" 章晗玉摇晃着大蒲扇闭眼听着,嘴角微微上翘。 人呐,就是得历练。 她前几个月看这位干儿子还觉糟心,眼瞧着心眼渐渐开了窍。 全恩嚷嚷完狠话,压低嗓音提醒: “为了那只骂人的鹦鹉,大理寺叶少卿今日进宫求见小天子请罪。凌相也在。” 章晗玉并不意外:“知道了,去吧。” “凌相说不定会来寻你老人家说话。河边说话小心点儿,当心出了岔子,被他给害了!” 章晗玉摇了摇大蒲扇,“不会。凌相是真正的君子。” 全恩茫然:“啊?您老人家怎么又夸起来他来了。长对手志气,不好吧。” 章晗玉往美人榻上一躺,想起前两日水边那句“平安度过余生……”抿嘴笑了下: “人家本来就是君子。你去罢,我等凌相来。” 等来等去,晌午前,凌凤池确实在御花园现了身,但来的朝臣却不止他一个。 章晗玉拨开遮阳帐子薄纱,在水面波光粼粼的强烈反光里,眯眼注视着凌凤池领着叶宣筳逐渐走近池边。 * 不得不说,叶宣筳今日入宫有备而来。 刚才在御书房里郑重谢罪,并且承诺献上一对会说吉祥话的白凤鹦鹉,小天子大为欢喜,赞叹说:“叶卿人其实不坏,以后要做个好官”。 才出御书房的门,叶宣筳就把昨日大理寺“倒章”的上策和中策又掏出来了。 试图说服凌凤池接纳献策。 “先说上策。”他今日带进宫十名大理寺干吏。 取得小天子恩准,以给章宫人赔罪、协助打理宫宴的名义,提前勘察场地,打算揪出错处,在春日宴上小事闹大,当众治章晗玉的罪。 “至于中策么,”叶宣筳抬手环指周围。 “护卫三大殿的这些金吾卫儿郎。这么多个里头,只要有一个肯点头的,就能把章晗玉娶回家,关后院看管起来。从此高枕无忧……” 凌凤池只淡淡地听,不回应,始终不接话头。 听着听着,他罕见地走了神。 章晗玉身为阉党门下,却明确无误地接连两次暗中提醒,叮嘱他看顾好六郎。 于她来说,无益有害的事,她为何要做? 他越想越觉得,其中有隐情。 他要寻她当面问一问。 外臣轻易不得入御花园,他自己除了伴驾,也从不单独踏足御花园。好在今日小天子发了话。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过御花园正门,龙津池就在几百步外。 凌凤池直视前方隐约波动的粼粼池水,把叶宣筳塞过来的“中策”又退回: “龙津池到了。奉小天子圣意,去寻她认错。” 叶宣筳:“……” 日头当空。 章晗玉又懒散地靠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蒲扇。 在水面波光粼粼的强烈反光里,眯眼注视着两道人影逐渐走近。 “凌相,叶少卿,两位栋梁臣不在大殿伴驾,怎么自己来了御花园?” 她懒洋洋地抬起蒲扇遮阳:“两位来赏花的?总不会专程寻我的吧?” 凌凤池的脚步停在三尺外,直视前方金光湖面,并不搭话。 叶宣筳忍气吞声走上两步,长揖到地,面无表情念词: “上回送入宫的白凤鹦鹉,是在下思虑不周。叶某已经当面向小天子请罪,又奉小天子之命,来寻章宫人请罪。还望章宫人胸怀大量,冰释前嫌。” “哦,来请罪的。”章晗玉不冷不热道。 遮阳的大蒲扇撤下,露出半张如画动人眉眼。 “昨天我还奇怪,清晨好好挂在窗外的鹦鹉笼子,下午怎么没了。不瞒凌相说,我喜欢那只白凤鹦鹉,打算在御书房多挂几日,凌相怎么不声不响把鸟笼子提走了?” 凌凤池的目光在对面明眸朱唇的动人面容上一扫而过。 落在在红润的唇瓣处时,停顿须臾,挪开视线,继续直视前方水面。 “何必故意插科打诨,转开话头?叶少卿还在对你长揖赔罪。” 章晗玉装作没听见,悠然又躺下了。 “我若不愿‘冰释前嫌‘,就是肚量不够广大了?” 晾在旁边的叶宣筳给气得不轻。 好个阉党门下第一爪牙!被褫夺了官职罚入宫,居然半点没吃教训,依旧得理不饶人啊? 叶宣筳不情不愿弯下的腰瞬间站直了。 他赔什么罪?跟谁赔罪?! 算起来他许久没见章晗玉了。两边乍然打个照面,叶宣筳骤然一怔,视线定住。 她今日穿了一身深深浅浅的青。 浅青色半袖,黛青色长裙,纤长如鹤的脖颈从白色交领中露出半截,浓密乌发挽起,发髻间插一只穆太妃赏下的青玉簪。只有眉心点的朱红花钿,是身上唯一艳色。 这身打扮无论颜色还是布料在宫里都寻常。不知怎的,穿在她身上时,只让人觉出两个字: 清贵。 章晗玉不笑时显得难以接近。抿嘴笑起来时,唇角边露出的小小的梨涡,却又显出几分狡黠,冲淡了身上只可远观的清贵气度。 两边视线对上的瞬间,叶宣筳一惊,仿佛有个铜罄在耳边重重敲击,敲得他头晕目眩,早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后半段噎在嗓子眼里。 面前这明眸皓齿的美人……?! 章晗玉抬头便望见这位凌党门下第一爪牙在发愣,嘴角一翘,浮起习惯性的嘲讽微笑。落在叶宣筳眼里,居然觉得耀眼动人。 “肚量广大……”叶宣筳本能地重复起章晗玉的原话,自己也感觉不对,吸了口气,把视线仓促挪开了。 他不自觉地也摆出目不斜视的姿势,直盯前方纱帐子,公事公办念完后半截的谢罪词。 说罢掉头就走。 叶宣筳纷乱的脑海里乱哄哄想: “好个诡计多端的章晗玉!她居然穿起女装扰我心神!” “该死,她假扮男人时让人恨不得扒下那张好皮囊,露出里头漆黑心肠。她穿起长裙梳起女郎发髻点起眉心花钿居然这么好看!” 21、第 21 章 从背后传来章晗玉的喊声:“哪有叶少卿这般敷衍的?谢罪词毫无诚意念完,我这苦主还未回复呢!你回来——“ 叶宣筳跑得更快了。 他身上的绯色官袍显眼,后方的人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的走动行迹。只见他绕过龙津池半圈,直奔对岸而去。 章晗玉越喊人跑得越快,她也觉得有意思,乐了一阵,扭头对留在池边的人说:“叶少卿去得无影无踪,倒仿佛晗玉是什么吃人猛兽似的。还好凌相不怕我。“ 凌凤池立在水边,叶宣筳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池子对岸,显然不会再回来。 他昨夜睡得不好,两边太阳穴一突一突地疼。 叶宣筳是相识多年的,胜在听劝讲理,懂得轻重缓急。虽说性子疏放惯了,不拘小节,但遇事决断,是个可以放手做事的能臣。 凌凤池自己是谨慎周密的性情,两人一起商议常有互补之处。 过来御花园前,他原本和叶宣筳说好: ——二人共同去御花园龙津池走一圈,探查由章晗玉筹办的春日宴,可有什么不寻常的蹊跷处? ——假设有人趁春日宴的机会,打算暗害凌六郎,会从哪几处下手? ——今年宫宴设在水边,与以往惯例不同。龙津池水深几何,能否淹人,是这次探查的重点。 …… 如今倒好,叶宣筳不知发什么癫,扔下他独自跑了! 清净水边,视野广阔。只剩他和章晗玉单独相对。 平湖般的表面下,一股暗流开始翻江倒海。 这股暗流,从昨夜辗转思虑、久不能寐的深夜里,就在他的心底涌动激荡不休。 凌凤池站在池边默想:当初她投效阉党,认贼作父,真有什么不得已的隐情? 法理不能超脱人情。若她有不得已的难处,只要愿意向自己和盘托出,他亦可郑重承诺,从宽处置。 她身为名门遗孤,父母自幼遭难,失了管教,以至于走入歧途,非她这孤女之错。 若她当真有不得已的隐情,自己可以为她做下担保,将她从终身劳役的宫廷苦役中释放归家…… 池岸对面传来一阵躁动。 七八名干练官吏脱了袍子,穿一袭短打衣裳走近水边,手持长篙,在水里戳来戳去,开始测量水深,查探污泥。 这些官吏是叶宣筳带来的大理寺属吏。 他人虽然莫名中途跑了,好在还记得今日要做的事,回禀了小天子,以“向章宫人赔罪、协助准备宫宴”的名头,派出大理寺干练官吏,重点勘察这次春日宴的举办地:龙津池。 近水危险。 水边污泥,可以藏利器。污泥本身积淤太深,泥深可陷人。水深可溺人。 这次春日宴定在水边,朝野哗然,各个痛骂章晗玉居心叵测,不知打算如何害人。 凌凤池立在水边,注视几名吏人忙忙碌碌,将七尺长的长篙笔直插入水中,又拔出查看水痕,如此几次三番。 看着看着,他的神色微动。 池中水浅,不足以溺人。 凌凤池心里闪电般地想起凌六郎。 六郎春潇身高七尺八寸,站在龙津池里,水深只怕才过腰。 昨日也是个晴天,同样有暖风阵阵,刮过平湖。有个人凑近他身侧轻声耳语: “看顾好他呀。” 她如今已是被罚入宫劳役的宫人身份。 就如大理寺官员建言书“上策”所说的:只能办好,不能犯错。 或许众人误会她了。 她只想专心筹备春日宴,并无害人之意,也深怕被人构陷,落下罪名。 凌凤池依旧能清晰地回想起昨日水边交谈的细节。 金光落在她皎洁若白瓷的面颊上,他可以感受到她在近处耳语时的呼吸,感受到一两根被风吹乱的柔软发丝拂过他衣襟。 入宫半个月了,她依旧没有穿耳洞。 暖玉色泽的小巧耳垂上,空无一物。 …… 凌凤池直视前方波光闪耀的水面,右手不自觉地开始缓缓抚摸腰间挂着的白玉牌。 他站在清净无人的水边,不回头地开口问询: “此处说话可方便……?” 话还没问询完,原本没骨头般躺在美人榻上的章晗玉忽地哧溜一下,重新坐起身:“慢着!” 水边说话不方便! 但凌凤池早有准备而来,人就在面前,不问个清楚,如何肯罢休。 他侧了下身,转向数尺外的遮阳纱帐。 “昨日水边——” “好个诡计多端的凌相。“ 美人榻上半躺半坐着的章晗玉一抬手,蒲扇挡在两人中间,晃动几下,把皎色面庞挡住了。 章晗玉在蒲扇后道:“我正奇怪着,叶少卿好端端入宫来,人怎么发失心疯跑了。如果有凌相在背后授意于他,假借当面道歉,实则替凌相寻一个单独会面的机会……那便说得通了。” 凌凤池的心往下沉。 声线也沉冷下去。 “并非我之授意。何必以阴暗心思揣度他人?” “是说我以小人之心,度你君子之腹了?”章晗玉轻笑起来。 “哎,凌相,你恩威并用,屡次企图让我改换门庭,投靠于你。今日又私下单独见面,难道不是为了再一次的劝降,诱我背叛义父?” 或许面前水波刺眼的缘故,也或许是今日的阳光太晒。风里传来的字字句句,全是不动听的言语。 凌凤池想即刻拂袖便走,但脚却立在原地。 凤眸凛冽,眉峰拢起,再望向对面之人时已带着说不尽的寒意。 “章晗玉,你这五年间认贼作父,从头到尾,毫无半点悔意?也并无半分不得已的隐情?昨日池边你与我说——” “别说了,凌相。“章晗玉无奈地挥两下蒲扇,人又躺了下去。 自己那位干爹派来盯梢的人,凌凤池看不见,她心里一清二楚,有一个在桥下的石墩子蹲着,还有俩在对面的高楼上盯着呢。 凌凤池此刻的眼神如万年寒潭,黑蒙蒙的,她有点顶不住,索性挥着蒲扇扇风,随口漫应: “宫中日子无聊,随口说两句逗逗凌相,别太当真。太认真就无趣了。” 耳边没再传来一个字。 凌凤池立在池边不动,仿佛变成一块修长的冰川大石。对岸几名吏人拿着长篙忙活个不住,不断有报数声隔着水面传来,显得水这边格外冷清。 “池边水深三尺,池中央水深五尺半!” “这边池子同样水深三尺!” “淤泥半尺,无可疑物!” 半个时辰功夫,几名勘察官吏沿着水岸勘察过五十处位置,一一记录在案。 一名大理寺属官小跑着奔来凌凤池这边,回禀道: “勘察五十处。池边皆水深三尺,池中水深皆为五尺半。” “下官等查阅过宫中起居注。龙津池乃是高祖皇帝时人工开凿的池子,当初特意修得浅,就是为了防止误溺宫人。” 说着递来百年前高祖皇帝起居注的摹本,指着其中一页,果然清清楚楚记录道: “龙津池深三尺,中央五尺半,可夏日行舟,而无宫人落水误溺之虞。” 两处记录吻合,凌凤池微微点头,紧绷至今的眉眼终于和缓三分:“今日辛苦。各位随叶少卿出宫罢。” 身后的纱帐子从里撩起一条缝,章晗玉慢腾腾摇着蒲扇,卧在美人榻上笑看着,显然听得清楚。 凌凤池转身与她对视片刻,章晗玉仰着脸,水色润泽的唇开合,看似要说什么,凌凤池冷然收回目光,径自往石桥方向走去。 只是走着走着,不知为何,心底始终有隐约不对的感觉升起,却又想不出哪里不对。 身后似乎有水声。凌凤池的脚步一停,视线往身后斜瞥。 勘察吏人们都已散去,七尺高的长篙散落地上,不知何时被章晗玉拿起一根在手里,脸上表情似笑非笑,人坐在金光闪耀的池子边。 心底隐约不对的感觉瞬间警铃大作!凌凤池即刻停步,盯她到底要做什么。 却见章晗玉貌似随意地坐在水边,在靠近池岸的水面下四处东捣捣,西戳戳,不知戳中了哪处,手里的七尺长篙忽地往水下探去—— 笔直没顶。 凌凤池只觉得脑海里轰然一声响。 龙津池果然有问题! 大理寺干吏都未察觉的疏漏,却被她自己当面揭破?为何? 她的态度反复无常,为何? 短短瞬间,脑海里闪过众多的“为何“,各个无解。但七尺长篙没顶是不争的事实。 下一刻,凌凤池的眸光凌厉起来。 “叶宣筳!招回大理寺勘察官吏!” 沉着的脚步声再度响起,由近渐远。等章晗玉再抬头望时,凌凤池的身影已经走过石桥,向对岸方向大步走去。 “哎,又生气了。走这么快。” 章晗玉抛开竹篙,觉得颇为新鲜,又咂摸出几分好笑。 “君子修身养性的功夫呢?从前也不见他这么爱生气。” 22、第 22 章 才撤走的大理寺众官吏还没走到宫门,就被紧急召回。 围绕偌大一片龙津池,折腾了整个早晨,擦着冷汗送上第二份勘察文书。 凌凤池把勘察书收入袖中,走出御花园,直接去政事堂。 叶宣筳在政事堂偏厅拜见陈相,拜见时嘴里还在痛骂,好个奸猾多端的章晗玉,大理寺的探查老手险些都被她蒙在鼓里。 “老师,水深三尺的龙津池边竟然挖下八尺陷洞,以淤泥覆盖,踩下去直接没顶啊。这次春日宴危机四伏,还请老师劝诫同僚,切莫走近水边!” 陈相也是叶宣筳的老师。 说起来,叶宣筳跟随陈相学习的时间,比半路拜师的凌凤池还要久些。 陈相叹了口气,转头问自己另一个得意门生:“凤池,水下八尺陷洞被当场查获,章晗玉如何解释?” 凌凤池语气沉静一如平常: “她的说辞是:水獭打洞,人能奈何?” 龙津池是活水,宫外的水獭顺水游进龙津池四处钻洞,虽然罕见,但也说得通。 陈相气笑了。 “好个狡辩之术。水獭打洞,人能奈何。她兴风作浪,我等也不能奈何?” “老师。“凌凤池阻止了陈相起身去政事堂大堂和姚相商议的举动。 “有件事须告知老师,八尺陷洞,大理寺吏人起先并未查出,是章晗玉自己主动指认给学生看。” 陈相一怔,沉吟不语。旁边的叶宣筳冷笑道: “那又如何?众多大理寺干吏查不出,她随随便便戳两下便戳出了陷坑。不是她指使人挖的,真当是水獭挖的不成?老师,还是要尽早‘倒章’!怀渊,大理寺呈交的上策和中策,择取其一,早早决断!“ 凌凤池抿了口茶,道:“都不可。” 陈相接过大理寺的两封“倒章“建言书,细细读了一遍: ”所谓上策,需要随机应变,漏洞颇多,实不可行。“ “倒是这道中策,由政事堂签署文书’大赦宫人’,把章晗玉驱离小天子身边。再把她嫁了,看管于后宅,倒是环环相扣,可行啊……” 凌凤池又道:“不可行。” 凌凤池向来尊敬师长,极少态度强硬地当面驳斥老师意见。他的第二句“不可行“甫一出口,陈相瞬间沉默了。 偏厅里陷入一阵沉寂,叶宣筳尴尬地起身左右打圆场。 “中策之所以为中策,正因为需要牺牲一位年轻儿郎的福祉。需得他迎娶章晗玉,听起来名正言顺,才能安抚住小天子。” “但章晗玉性情不正,哪堪为妻?正所谓娶妻娶贤,她生下的孩儿,谁知会不会随了她的性子,败坏家门清誉?怀渊说’不可行’,定然顾虑于此,不忍心害了哪家儿郎。老师无需误会哈哈哈哈……” 陈相面色和缓下来,颔首道:“凤池性情清正,不愿误人子弟。但此计甚妙,京中儿郎众多,找一个合适人选应不难。“ 说着说着,陈相环顾两位得意门生,神色忽地一动。 “说起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此间厅堂中就有一位极合适的人选。“ 凌凤池的凤眸眼尾细微一跳。眸光复杂半阖,开口道: “老师……” 陈相却越过他直接转向叶宣筳。 “宣筳,你发妻早逝,遗留下两个孩儿,其中可有男丁?” 叶宣筳点头称是。 像他这样的世家子,大都娶妻极早,他十七岁便娶了亲。可惜发妻孱弱多病,生下两个孩儿便早早过世了。 “发妻留下两个幼子,都是男孩儿。” “如此极好啊。“陈相抚须沉吟道:“发妻留下两个嫡子,你留在身边亲自照看,长大可继承家族门第。膝下又无女儿,无需担心后院教养出差错。” 叶宣筳当时便震惊了,“老师的意思是……” “如此听来,确实可行!”姚相大步走进门来。 他是政事堂宰相之首,声音高而响亮,人还没到,嗓音已经远远地传了一路。 姚相越过陈相和凌凤池,走到慌忙躬身长揖行礼的叶宣筳面前,上下打量起来。 叶宣筳瞠目结舌,听姚相替他安排: “膝下已有两个嫡子,叶少卿,你就当娶个继室了。明媒正娶,不算辱没了京兆章家门第,小天子那边容易应对。成婚后将她严加看管,不许纵出家门。料她以后再翻不出风浪。” 叶宣筳:“我、我不……我……等等……” 凌凤池忍耐地闭了下眼。两边的太阳穴又在突突地跳动不休。 格一声轻响,手里的茶盏磕去桌上。 他站起身道:“姚相,此事再议。凌某有急事先去处置片刻。”笔直走出了偏厅。 偏厅里的叶宣筳还在结结巴巴推脱:“姚相,缓一缓。下官从未想过此事啊。下官和那章晗玉结怨深久……” “要的就是结怨深久!呵呵,不急,你再想想,等凌相回来再议……” —— “老祖宗,章宫人来了。” 今晚风大,吹得老巷子里头几盏石座灯的灯芯东摇西晃。章晗玉站在吕钟面前,只觉得两边的影子都张牙舞爪。 吕钟眼皮都不抬,噗地吐出一只鸡爪子,碎骨头溅到她鞋面上。 “好孩儿,今天你在凌凤池面前长脸了。七尺长篙这么一戳,辛辛苦苦准备多日的水下坑洞,你全掀出来给人看个清楚,也不见凌凤池许你什么好处?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章晗玉神色自若,上前拜倒: “多谢干爹信重,愿意当面给晗玉解释的机会。晗玉是那种吃亏当做福的傻子么?给他看一个明坑,必然早备好了更大的暗坑。” “哦?说说看。” “今日的消息传出去之后,赴宴众官员都知道池边有深坑,必然戒备,轻易不走近龙津池……” 章晗玉在大风里凑近吕钟耳边,轻声道了一句: “但御花园能溺死人的地方,可不一定非得是龙津池啊。” 吕钟拍腿大笑。 “好个声东击西!” “干爹明鉴!”章晗玉殷勤服侍布菜,“孩儿一片赤诚之心侍奉干爹,等明朝春日宴上,便是手下见真章之时。” “凌六郎虽说告了假,但孩儿有的是办法让他自己走进宫门。不知干爹有否打算移步御花园,前往观看明日的盛景……” 吕钟噗地又吐出一个鸡爪,惬意地眯起眼睛: “替太皇太后娘娘守孝也满四十九日了。春日宴上,咱家必然要在小天子面前露脸。明日盛景,怎能不看?” 大风吹得长巷中的油灯明暗不定,巷子当中的模糊人影摇曳,偶尔传来几句交谈。 章晗玉再次走出窄巷,这回听身后的铜锁声已经毫无波澜,镇定地提灯走出掖庭宫门,直奔小天子寝殿方向。 全恩远远地迎出来,忧虑担心又不敢问,小心翼翼地看她神色。 “别看了,今晚一切顺利,明日照我的安排去做,也会诸事顺利。” 章晗玉唇边带一抹细微的笑,不熟悉的人瞧着只觉得笑意动人,亲近的人才能察觉出是冷笑。 她边走边低声叮嘱:“我那位干爹对我早生疑心。今日为他布菜,他一口都未动。” “明日无论我做什么,都会有人时刻盯着。” 春日宴,百官汇集,小天子穆太妃俱在。众目睽睽之下,干爹要她献上投名状,把凌凤池幼弟六郎的性命留在御花园。 章晗玉走着走着,忽然凑近全恩面前,指自己问:“春日宴上,我是何等角色?” 全恩眨巴着眼睛说:“您老人家,当然是协助穆太妃的筹办宴席之人啊。” “不。”章晗玉纠正他:”我是苦主。” “……啊?” “明朝春日宴上,众目睽睽之下,我要把自己沉在龙津池里,几乎丢了性命。” “啊?!!” 全恩手一抖,提的羊角灯掉在地上。章晗玉替他捡起,拍了拍灰,递还回去。全恩哆哆嗦嗦地拿在手里。 章晗玉边走边低声跟他说起自己的筹划。 她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淹没水中”,险些“被害了性命”,咬死苦主的身份。 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春日宴的筹办人。筹办人自己溺在龙津池里,当然不可能是失足落水,必然有人蓄意谋害。 “我这苦主什么都不必说,自然有人去查。查到有人盯梢我的行踪,那当然是害我之人了。再顺藤摸瓜,继续往下查——” 说到这里,她轻轻一笑。 全恩紧张地都气都喘不匀:“盯你的都是小卒子!最多查到俞、马两位内常侍。再往下只怕查不动。吕大监最擅长丢卒保车,等他缓过一口气,您老人家在宫里可就没好日子过了!” “放心,他老人家的日子不会比我好过。” 章晗玉轻飘飘道:“知道我找你商量什么吗?” 全恩后脖颈的汗毛都紧张竖起,听她轻声细语地叮嘱道: ‘明日最关键之处:我得真落水,但又不能真溺死了。动作若慢一步,等盯梢的人回过味来,说不定会把我直接按进水底。” “你掐准时辰,见我准备往水里跳——即刻撒腿就跑,飞奔通知宴席中的凌相。叫他来救我。” “让凌凤池盯着往下查。抽丝剥茧,查出我被逼迫加害凌六郎的事。我那位好干爹不死也脱得层皮。” 全恩越听越凶险。 “凌相?孩儿喊得动他?他会来救您老人家?!” 眼见朝堂老对手落在水里扑腾,他不补一脚都算人品好了! 全恩只想想小腿肚子都要开始转筋: “孩孩孩儿如果说破了嗓子,凌相压根不信呢?他不肯来救呢?他端着宰相架子跑不快呢?” 章晗玉本来聚精会神谋算的心神忽地飘开一瞬。 他会信么?真会来救? 两日前的龙津池边,金色暖阳下,凌凤池仿佛万年寒潭般的雾蒙蒙的眼神又出现在面前了。 “前后欠了凌相不少次。他不肯来……” 章晗玉轻飘飘地道,”就当我欠他的,这条命还他。” 全恩后背的冷汗唰得一下全出来了。 这筹划到底靠谱不靠谱啊! “性命攸关的大事,不能指望凌相一个,要不要换个人喊啊。或者多喊几个……” 章晗玉自己倒显得无所谓。不就是赌命?她出仕这几年,仿佛百尺高处走铁索,哪天不在赌命? 死在义父手里,家人都保不住。死在凌凤池手里,他只要想起全恩喊他救人而他未去,这份用命换来的愧疚之心,足以让章家家人得凌氏庇护,安稳度过余生。 “凌相腿长跑得快。”她淡定道:“就喊他一个。” 23、第 23 章 三月二十八,春日宴。阳光如金。 章晗玉踩着扶梯,登上木阁高处,俯瞰御花园。 宫宴即将开始,文武百官陆续进御花园。她站在木廊高处俯瞰,正好看见凌凤池踩着金色晨光步入门来。 众多赴宴官员围拢寒暄当中,凌凤池的脚步依旧平稳从容,笔直走过宫道,转过一个弯去。 章晗玉盯着那道修长背影看了一阵,满意地挪开视线。 果然好长的腿。 只要他愿意,从宴席场地奔去对岸捞她应该花不了太久。 如果他不愿捞她……那今天可就刺激了。 赴宴官员越来越多,她正要回去木阁里,视野忽地闪过另一道绯袍身影。 章晗玉嫌弃地转过头去。 叶宣筳那晦气东西,他怎么也来这么早? 她随意在木阁四处走动,时不时地查验案上新摆放的茶碗花瓶,木板地新铺的蒲团。两名内宦亦步亦趋跟随她身后。 “铺陈得还算仔细。”章晗玉满意地一点头: “干爹今日莅临木阁,不可有丝毫怠慢了他老人家。木阁里缺什么,速速报与我知晓。” 这两名内宦,当然是她义父吕钟的心腹。其中一个问: “宫宴即将开始。但凌六郎,今日似乎没来哪?” 章晗玉轻笑了声:“干爹问的?凌六郎被凌相拘在家中,不许入宫。“ “但我已派人接应凌六郎,诸事顺利,请干爹放心。“ 即将开始的春日宴上,她义父吕钟,指明一场好戏,要看凌六郎当众溺水,横死在他长兄凌凤池面前。 观赏“好戏“的地点,就在龙津池西边的这处木阁。 而她确实准备了一场大戏,却不是她义父想看的那一场。 想到这里,章晗玉的唇角微微一扯,露出略嘲弄的笑意。 * 御花园宴席中,叶宣筳身穿显眼的鲜亮绯色官袍,更衬得眼下发青,仿佛白日飘荡的一只游魂,飘来龙津池水边,凌凤池身侧。 “怀渊,你怎么站在水边?当心水下八尺陷坑。” 今日赴宴,文武百官相熟的早已彼此告诫,这次春日宴危险! 龙津池危机四伏,水下暗藏八尺陷坑。 赴宴诸位同僚,更衣需结伴同行。切莫落单,切莫靠近水边! 凌凤池并未言语,目光越过水面,遥望石桥方向。 章晗玉正缓行过桥来,御书房伺候的内常侍全恩迎过去说话。这两人最近走得近。 她今日穿得还是一身深深浅浅的青,发髻间依旧插着那支青玉簪,挽了个不同的发髻,浓密发鬓斜斜堕在侧边,露出一节白皙如羊脂玉的脖颈。 有心思盘弄头发,心情不错? 凌凤池心底升起一个古怪的念头,被他瞬间压下去了。 宫宴即将开始,圣驾未到,宴席四周人声鼎沸。 凌凤池的目光直视水面,眼角余光却始终落在桥上。 扑面而来的水上春风带出燥热之气,无端搅动心湖。 那道淡青色的身影渐渐行过桥来,越走越近,一股毫无缘由的烦躁气从心底升起。 凌凤池低低吐出一口郁气,转身和叶宣筳离开水边。 宴席还未开始,叶宣筳一屁股坐在他身侧,唉声叹气,神色烦恼。 老师竟劝说他为了朝廷大义,把章晗玉娶回家去…… 怎会有这等离奇事砸在脑袋上! “怀渊,你看见她了?姚相和老师都劝我娶她做继室,我心中实不情愿!” “昨晚姚相去了我家里……哎,不知如何跟我父亲说的。父亲居然也来劝我点头!” “两个孩儿昨晚都听说了。大郎和二郎哭着来找我,说不要新母亲进门。” 叶宣筳心烦意乱:“我又哪想娶她入门!章晗玉进了我叶家,后宅只怕再不安宁,以后不知得花费多少心思镇压于她!大理寺公务事不省心,回家家里又不省心……” 同窗好友倾诉烦恼,凌凤池今日却不如以往耐心好,神色淡漠,声线近乎冷淡。 “你决意不娶,回禀家中和姚相即可。身为四品大理寺少卿,难道家中能强按你低头?” 叶宣筳露出纠结之色。 凌凤池一句点破之事,他如何不知? 昨晚被两个孩儿扯着衣裳哭喊不要新母亲,新母亲坏……他当时便决意回绝这桩离谱的婚事。 怎奈何他眼睛太好。 方才站在龙津池边,远远地一瞥,他看见章晗玉了! 她今日换了个宫中流行的堕马髻,慵懒中显随性,极符合她这人的散漫性子,池边漫步,风吹衣动,阳光如洒金,步履如凌波,飘然若谪仙…… 她在石桥上走一趟,宴席这边声音都小了。不止入宫赴宴的群臣个个神色各异,就连值守的金吾卫儿郎们都偷偷瞄个不住。 他若推拒不娶章晗玉,姚相和老师定会另寻愿娶之人。 就冲她那张祸国殃民的脸,自己今日回绝了老师,不等明日就能寻个新夫婿给她! 叶宣筳心中纠结万分,却理不清这股混乱从何而来,也就不能说给凌凤池听,只叹气个不住。 “怀渊,老师让我今日决断,明早便要告知小天子御前。我却难以决断啊。” 他烦恼地以长筷敲击案上空杯充作节拍,吟道:“唏嘘哉!难啊,难。取舍难。” “怀渊,我若同意娶她做继室,以后你来我家中,她章晗玉便是叶家妇了。你可会耻笑于我——” 凌凤池忽地抬手取过他正铛铛敲的空酒杯,放去食案边角:“宫宴非放诞纵情处。“ 随即起身离席:“失陪。“ 叶宣筳瞠目看好友走远。 他的满腹牢骚才发到一半,人怎么突然走了?还斥了他一句“放诞”。 凌凤池向来温和耐心,从不苛刻友人啊…… 等等,他怎的又独自去池边了? 龙津池危险! 便在这时,耳边响起天子出行的响鞭声。 雅乐大起,御辇入御花园。小天子严肃地绷紧一张圆鼓鼓的小脸,牵着穆太妃的手入座。 群臣山呼万岁,春日宴正式开始。 章晗玉人在池边,眼看宫宴有条不紊地举办,并无任何混乱错漏处,起身就要沿着池岸往石桥方向去,身后却被人猛一扯。 全恩今天的面色可不大好,脸白气促,焦虑得险些要晕厥过去。 “凌相的位置在最前头一排!走来池边就得两百步!等他从席位间起身,慢腾腾地过桥,谁知要多久?不行,别急着往水里跳,我这边去请凌相,你在水边数五百下再跳。“ 章晗玉啼笑皆非:“我数五百下才跳,你正好请凌相过桥,眼看着我贼喊作贼,自个儿往水里跳是吧?” “少磨唧,按我吩咐的去做。我学过一点闭气功夫,轻易溺不死。“ 全恩绝望地满头乱抓头发:“您这主意……哎,这主意……” “置之死地而后生,博的就是一线生机。” 章晗玉收敛了笑意,目光扫向西面。 御花园处处都是浓密的长青树荫。西面被树荫遮蔽的后方,显出木阁檐角。 有几道人影在栏杆处一闪便不见了。 她义父吕钟刚刚在春日宴上露了面,拜见过小天子,此刻人去了木阁,等着观看今日当众溺杀凌六郎的“盛景”。 “眼下时辰还早。等宴席过半还不见凌六郎入宫,干爹便会起疑心。拖不了太久。” 章晗玉轻声叮嘱全恩,“我现在过桥去池对面把自己沉了。事若顺利,我便能鲤鱼化龙,从夹缝中脱出一条生天。” “看我走过石桥,你数两百下,即刻去请人。早了迟了,于我都是大祸……咦,他在盯我们。” 章晗玉停下话头,全恩飞快地挪远两步。 凌凤池在宴席中回身,凤眸缓缓地眯起,对上水边并排蹲着的二人,示意全恩近前说话。 全恩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小跑上前跟凌凤池行礼。 “凌相有何吩咐?” 凌凤池盯了眼水边蹲着的浅青色背影。 目光扫过全恩强自遮掩的苦瓜脸,他不动声色问:“刚刚章宫人指派你做事?” 全恩矢口否认:“没没没,章宫人哪能指派咱做事,咱也不答应啊。” 见他坚决不认,凌凤池思忖着道: “小天子命你照看章宫人,我亦知不容易。今日有拿不定的为难事,你来宴席中寻我。” 全恩苦哈哈地一咧嘴。 没法商量! 人家来赴宴,章宫人今日来搏命。 等下他喊凌相救命,凌相到底会不会信他的说辞,会不会去对岸救人啊?! 章晗玉定下了“置之死地而后生“,自己倒轻松得很,惬意蹲在龙津池边拨水,暖热的春风从身后吹来。 身后盯来的那道目光,直到宫宴中途、小天子离席时才挪开。 群臣敬酒三巡,小天子象征性地饮一口酒,吃两道菜便退席。 池边的章晗玉目送小天子离去,轻轻吁了口气,下定决心,也站起身来。 万事俱备,是时候了。 这边全恩终于得了空,赶紧瞄向石桥,陡然间惊得一个激灵…… 章晗玉已经上桥了! 全恩本能地望向凌凤池的坐席,顿时惊得他小腿肚几乎转筋—— 坐席居然是空的! 他的老娘啊,凌相人去了何处?! 刹那间,全恩涌出了满头满脊背的冷汗。 人呢? 性命攸关的关键时刻,凌相人怎么不在坐席? 再一闪神的功夫,章晗玉已经漫步在拱桥中央。眼看要下桥去对面池岸,往事先给她自己准备好的溺水处行去,打算“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全恩绝望地想大喊,回头看一眼啊!凌相人没了!叫他到哪里喊人去? 好在上天无绝人之路,下一刻,全恩终于看到了凌凤池的身影。 他独自站在龙津池水边,修长身形被遮阳纱帐挡去大半,目光越过粼光水面,正远远注视着石桥方向。 全恩一把抹去额头渗满的冷汗,什么也顾不上了,撒腿狂奔过去,“凌相!” 急得快破音的嗓门勉强压低,他崩溃地喊:“凌相,快救人呐!迟了就来不及了!” 凌凤池眉眼带一丝不明显的郁色,并不回身,目光依旧盯着远处石桥,只问:“救何人?” 全恩抬手往石桥上的浅青色身影处一指,张嘴急迫道:“章宫人她——” 章宫人她,现在还没下桥呢。 哎哟,喊早了! 全恩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但话都出口了,如何能塞回肚皮里? 凌凤池听得清楚,神色一凛,瞬间转身直视全恩,目光凌厉起来: “章宫人如何陷入危险,需得本官搭救?” 全恩舌头跟牙齿磕绊个不停:“章宫人,她,她眼下还不危险,再过一会儿才、才危险……“ 答得前言不搭后语,凌凤池拧了下眉,并不多费口舌,即刻沿着池岸往石桥方向快步走去。 全恩被晾在水边,目瞪口呆看着凌凤池三两步上了桥,心里混乱地想:“凌相果然腿长,确实走得快!” 凌相走这么快,会不会撞见章宫人自个儿往水里跳的场面?别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