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敌婚嫁手册》 1、第 1 章 人世间自有千百种命运。 富贵之极的,有王公将相,公主太后。 贫贱之极的,有挑夫走卒,妓子奴婢。 章晗玉在京城见得多了,以她才二十三岁的年纪,居然开始打心眼里觉得: 无论富贵还是贫贱,日子能过下去就行。 无论做男人还是做女人,只要还是个人,她都可以。 * 二月初二、龙抬头这日,天气不怎么好。 黄历大凶,诸事不宜。 章晗玉靠在窗前,素白的手指搭在红木窗牗上,抬头打量阴沉天气。 “今年开春可不算吉利。“ 阮惜罗捧着一套白緦麻衣从屋外匆匆走进:“阿郎,麻衣准备好了。” 章晗玉翻了翻,叮嘱惜罗放去桌上。 遇上重大国事才穿戴的整套朝服已经提前取出,整整齐齐放在桌上备用;再加上緦麻衣,算是准备齐全,只等宫里传消息。 生死有命,富贵贫贱都逃不过这一遭。 深居长秋宫的太皇太后,这两天病危了。 太皇太后病危,对于章晗玉来说,并不是个好消息。 她如今的官职可不低。 短短四五年间,提携她一路青云直上的义父,正是太皇太后身边服侍多年,深得信重的宫中第一权宦:吕大监。 当今小天子年幼,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多年,手中牢牢把持着实权。在宫里踩一下地,京城都要跟着抖三抖。 太皇太后如果不在了,章晗玉的义父吕大监,从此倒了身后最大的靠山,地动山摇…… “阿郎放心,我们家宅子是距离皇宫最近的。就连凌凤池的相府,都要远上大半里地!“ 惜罗宽慰道:“宫里传出消息,阿郎必定头一个知晓,占尽先机,叫那凌凤池步步落在后头!“ 章晗玉倒不很笃定。 说起朝中这位凌相……话可就长了。 论起人脉,她这边有干爹在宫里,消息灵通; 但凌凤池在朝堂经营多年,却也自有他的人脉消息来源。 “别忘了鲁大成怎么倒台的。“章晗玉在窗边闲看燕子,散漫提醒。 “我们这位凌相啊,擅长布局,后发而制人。抢先知道消息,不见得能占他的上风。” 内廷得势的大宦:内常侍鲁大成,说起来也是干爹手下一员得力大将。 不就在最近被凌凤池盯上,轰然垮塌了台? 正月新年里,鲁大成还风光煊赫,威风八面。 借着新春拜年走动的时机,在自家府邸明码标价,买卖官爵,三百两金卖一个户部员外郎的空缺,五百两金卖一个吏部执事郎中的位子…… 上元节才热闹过去,新年头一天上朝会,几十本弹劾奏本雪片般投进六部官署。 台谏言官们事先商量好似的,疯狂弹劾鲁大成的卖官罪行,证据确凿,文字激昂愤慨,并且骂得很脏。 鲁大成直接垮了台。 至今还拘在大理寺狱里,没死,但也捞不出人来,半死不活地拖着。 “鲁大成那厮不是个好东西。”惜罗气呼呼地说:“自作孽,不可活。咱们何必救他。” 章晗玉漫不经意地抚过黄历上“诸事不宜“四个字: “干爹发话,要保他。” “真救?从大理寺狱里?”惜罗自大书柜背后吃惊地探出半个脑袋: “大理寺上下官员都跟咱们不对付,全是凌凤池的爪牙!咱们想救人,手也伸不进那么长啊。” “唔。”章晗玉仰脸对着屋檐下的燕子窝。 日光映照在姣色舒展的眉眼间,如三月春柳,如湖面暖风。唇角微翘起时,便露出一个小小的甜美梨涡。 “大理寺是凌党的势力所在,这不蛮好的?回头跟干爹说,尽力了,大理寺重地水深,捞不出人,我也没法子。” 惜罗:“……” 探出来的脑袋又缩回去了。重新忙忙碌碌地擦拭收拾片刻,忽地又停下。 “捞不出人,宫里的吕大监那边……阿郎,吕大监会不会发怒,为难你呀?” 章晗玉倒不觉得:“毕竟是多年的干爹。情分还是有的……” 窗外忽地吧唧一声,有黑影从屋檐摔下,叽叽喳喳的惊慌鸟叫声大起。 章晗玉索性把半敞的窗牗拉开,往外探头看去。 和地上摔得七荤八素的乌黑小眼睛对了个正着。 她这处书房的屋檐下有一对新筑巢的燕子,窝里学飞的小乳燕又掉地上了。 “又是个不听劝的。”她撑在窗边,俯身前倾,和声缓气对地面处说话: “昨日学飞摔地上,才劝你说过最近凶日多,别扑腾了,再飞还摔。你不信我的话?” 阮惜罗蹲在书桌边,无语地注视着自家阿郎走出门外,把地上扑腾的小乳燕托起,还专程取了个木梯,亲手放回屋檐下的燕子窝去。 “有志气,继续扑腾罢。”章晗玉怜爱地摸了摸叽喳乱叫的小黑鸟脑袋。 “不瞒你说,平生就爱看这幅死不悔改的模样。来我家屋檐下筑巢,你找对地方了。” 惜罗:“……” 今日这个“诸事不宜”的大凶日,终归还是让人不得清闲。 章晗玉从木梯上一级级踩下,靴底还没踏上地面,耳边便响起一声钟鸣。 钟声自远处传来,并不怎么清越响亮,反倒显得沉闷。她微微一怔,脚停在木梯上,侧耳倾听。 第二声钟鸣很快响起。 一声接一声,连绵不断的沉闷钟鸣,自北面皇宫方向响起,响彻半个京兆。 皇宫钟鸣不绝,国丧之音。 章晗玉站在木梯上,目光越过重重围墙,盯着北面尽头不动了。 屋里发愣的惜罗很快反应过来,吃惊地扔下布帛,跑出门来听鸣钟声。 “怎么……怎么直接敲钟发丧了?!” 鸣钟绵延数十次后,门外传来急匆匆的奔跑动静,几个声音边跑边大喊: “阿郎,宫里来人急报!” 来报信的青衣小内宦是吕大监的众多徒孙之一,年轻,腿快,嘴巴利索。 “卯时初,太皇太后凤驾西去,薨于长秋宫中!” 小内宦带着哭腔拜下:“中书郎!如此大事,您怎么还有心思爬梯子逗鸟啊?快收拾收拾动身入宫去,吕大监等着您商议章程哪!” 章晗玉吸了口气,沿着木梯往下踩两级,靴底才落在地上,忽地又一顿,喃喃道:“今日我休沐……” “今日谁也休不得沐了!上至小天子,下至文武百官,哎,有些老大人们年岁都七八十岁,刚才也去各家宅邸喊了!” 青衣小内监连连跺脚,真心实意地发急: “中书郎,满朝文武,您这宅邸可是离皇宫最近的!您快快整装入宫,等候哭灵。千万莫让凌相抢了先,您这住得近的倒落在后头,白白落下话柄于他人啊。” 章晗玉面无表情地进书房。 好一番忙碌,惜罗帮着取来整套朝服配饰,冠缁玉簪,白纱中单,方心曲领,深衣,皂缘大袍,金钩带,乌皮舄,章晗玉一件件穿戴身上。 惜罗越想越不好,服侍的手颤抖不止,嘴唇也在微微地发抖。 说起来,自从正月十六鲁大成垮了台,自家阿郎就值宿宫中,日夜颠倒,熬得人都瘦了一圈。 “好容易今日休沐……” 章晗玉取来一截服丧用的緦麻布,充作腰带,用力扎紧,勒入细腰。仔细而迅速地对镜查看穿戴,免得在百官同僚面前落下不妥之处,授人话柄。 “我好歹昨夜回来了。好好歇了一宿好觉,外加半个早晨。精神好着呢。” 章晗玉打量铜镜里的身姿,翩翩如鹤,神清骨秀,如琼林玉树。兼之最近连轴劳累,很有几分苍白憔悴,正适合哭灵。 “我难熬,他更难熬。” 凌凤池也半个月无休。昨晚他深更半夜还在政事堂,她看他没怎么睡。接下去连续七日宫中停灵哭灵,日夜无歇,等着瞧吧。 “传马车,即刻去宫门。” ———— 入宫时不凑巧,凌家马车正好前后脚赶到,险些撞在一处。章家车夫抢先一个马头,占了宫门外最好的马车位,凌家马夫一个急转弯,把车停在离章家最远的斜对角。 两边主人各自下车,过御河玉带桥,极有默契地各走一边。章晗玉走左侧宫门入,凌凤池走右侧宫门入。 进了宫门,方向一致,免不了走同一条宫道。凌凤池步子大,走着走着便赶了上来。 章晗玉心思微动,故意放慢脚步,借两人擦身而过时递去一瞥,只见对方气度沉静如往日,气色虽不显憔悴,但眼下隐约显出淡青。 凌凤池生得肤白如冷玉,身姿挺拔,凤眼长秀,眼下这点青在阳光里便格外明显,显然昨夜没怎么睡,今天又被接连折腾,疲累得不轻。 章晗玉看得很满意。 后头还要哭满七天。凌氏大族出身,尤重礼法,绝不会像她在路上就想好了几个躲懒法子,哭灵七日必定跪满七日。叫他逞强去。 她加快脚步,很快赶去前头,目不斜视地擦身而过。 今天倒不知怎了,被赶上超越时,凌凤池的脚步停在宫道中央,同样回眸扫了她一眼。 章晗玉:……? 这厮也在窥探她的脸色? 章晗玉早有准备,略侧了下脸,借着东边晨光,大大方方展露出最适合国丧场面的伤心苍白气色,隐约发红的薄泪眼角。 看去吧! “凌相什么意思?”大兴殿外分道扬镳,章晗玉沿着长廊拐出一个弯去,领路的小徒孙还在低声骂骂咧咧。 “刚才宫道上他那眼神,嘿,奴婢瞧着可不大寻常。太皇太后薨逝,了不得的国丧!这些外朝的士大夫啊,心眼一个个跟马蜂窝似的,不见伤心之色,却在心里头打什么弯弯绕绕的算盘呢。我呸——” 身后长廊奔来一阵脚步声,把小徒孙嘴里还没吐出来的怒呸给吓回去了。 来人是凌凤池身边亲随,低眉垂目,只管传话。领路的小徒孙乖觉地退得远远的。 “凌相有一言,托小人说给中书郎听。” “长秋宫国丧,京城局面必有大变。安宁不再,动荡将起。” “中书郎,站高则危。如今,你已立于危墙之上,动辄坠身碎骨。 何不激流勇退,善存其身,归而隐之,逍遥山林?” 凌凤池尚未去远,在大殿广场边远远停步,注视过来。 劝退? 章晗玉收回目光,轻笑一声。 “多谢凌相谆言相劝。句句珠玑,说到人心尖上了。晗玉听得感动。” 传话人露出点笑模样,拱手刚要继续回话,被章晗玉抬手打断,不紧不慢把后半段补上。 “着实感人肺腑。凌副相想说服本官主动让路,辞官退位?花费了不少功夫思虑这番说辞吧。” 她无甚所谓地道:“只可惜,本官平生就爱看——凌副相气得咬碎银牙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耳边轰隆一声炸响,狂风惊起,酝酿多时的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2、第 2 章 国丧哭灵七日。 章晗玉情深意重地为太后娘娘哭灵,哀伤催折,溢于言表,短短两日哭“晕厥”过去三次…… 今日下雨,风冷得很,她没一会儿又”晕厥“了。 被金吾卫抬去边上侧殿休息。 风雨里“晕厥”被抬去侧殿的官员络绎不绝,被金吾卫来回抬多了,有些面皮薄的官员们躺在木担架上还会撩开一线眼皮小声说:“劳烦了,劳烦了”…… 隔几个时辰睡醒,啊不,苏醒后,正好雨停了。 章晗玉回去官员哭灵队伍,慢吞吞跪好了,视线若有若无往前一瞥,扫过前排挺直的背影。 她身上中书侍郎的职位,正三品,天子近臣,在京中算是极清贵显要的职务了。位于哭灵官员队伍的第三排,但还排不上最前头。 最前排的,当然是朝廷三公:司徒,司空,太尉。 三位老大人年岁都不小了,颤巍巍跪在官员队伍最前方,金吾卫时不时地过去问询身体,搀扶其中一位去偏殿休息。 位于官员哭灵队伍第二排的,便是政事堂参政的四位重臣。 有资格入政事堂的朝臣人数向来不多,如今只有寥寥四位。朝野俗称的“宰相”,指的就是他们。 这四位政事堂宰相都是蜚声两京、名望极高的士大夫,号称“国之四柱”。 “国之四柱”跪第二排,章晗玉跪第三排。从她的位置,前排情况一眼看得清清楚楚,姚相清瘦,韩相高壮,陈相圆胖…… 当中唯一属于年轻士大夫的挺拔背影,依旧端肃正跪,肩脊如松,铺在地上的前后衣摆又多几片新叶,显然几个时辰下来,动都没动一下。 很好,章晗玉满意地收回目光。 作为政堂对手来说,她相当喜欢凌凤池这副大族教养出来的克己复礼的君子脾性。 哭灵七日,他在殿外寒风里跪满七日,不偷懒耍滑,也不提前离场……够让人病一场了。 果然,等七日哭灵毕,行完国丧,凌凤池第二天就告了病。 闻讯当时,章晗玉痛快呼出口气,当天提前散了值,回家喝茶赏春花。却连半日都未歇得,下午就被吕大监再度派人来家里,催促入宫见面。 * “给干爹见礼。”国丧期间吃不得荤,章晗玉笑吟吟提着一盒京兆闻名的天香居素斋,上前拜倒,“许久不见干爹,晗玉想念你老人家。” 吕大监单名一个钟字,今年五十开外,因为协同筹办国丧的缘故,精神显露出几分不济,独自坐在屋里,手里缓缓转动一串一百零八颗的紫檀木佛珠。 “当真?”吕钟扯出一个笑容。 多日不见,他眼见着消瘦不少,面皮都松垮下来,嘴角偏往上扯,丝毫觉不出笑容慈爱,反倒渗出几分阴森。 他闭目道:“太皇太后崩逝当日,咱家叫个孩子给你传信,指望着你在众朝臣赶来之前,咱们父子俩先商议商议,提前做个应对安排……你倒好,甩下那传信孩子,直接往大兴殿外哭灵去了。怎么,太皇太后这座靠山倒了,你怕了,想扔下你干爹,自个儿行路去?” 章晗玉听到半途便笑起来,唇边又浮起讨喜的小小梨涡。笑容明亮而干净,暗淡的室内都仿佛被映照得亮堂起来。 “干爹啊,您老人家每逢不开心便总来抱怨我。一年到头的,抱怨孩儿多少回了?” 她回身打开吕钟没碰的素斋提盒,捧出两屉热腾腾的素斋,站在桌边,开始给吕钟一样样的布菜。 不等吕钟吩咐,自己每样夹一筷子,当面吃了。 吕钟面色稍微霁,终于动筷子夹了一块素烧鹅,放进嘴里咀嚼片刻,感慨道:“城东天香居的素斋,有半年没吃着了。” 章晗玉继续垂眸专注布菜,仿佛完全没留意到身侧老人的阴沉注视。 “你老人家辛苦服侍天家半辈子,也没什么旁的爱好,就好一口吃食。城东天香居的素烧鹅,干爹念叨几次了,孩儿怎么会忘。” “你这孩子。”吕钟抬起枯瘦的手指,抚过章晗玉年轻润泽的脸颊,叹了声。 “嘴上涂了蜜似的,哄我的好听话一筐筐地往外倒。当初咱认下你这干儿子,觉得你乖巧,一眼就合了咱的眼缘。如今想来,也不知福祸。” 章晗玉笑吟吟指自己:“孩儿只有乖巧?不是因为孩儿生得伶俐可爱,干爹一见便喜爱上了,舍不得儿子跑去别家乱认爹,索性收下做自家的儿子?” 吕钟大笑起来,边咳嗽边笑骂:“滚你的去。好歹是个三品大员,当年到处递拜帖四处认爹,我都没脸说,你自己还有脸提?大理寺那边怎么回事,鲁大成关了整个月,也没听到你捞人的响动。” 章晗玉一边挽袖布菜,慢条斯理道:“大理寺被凌党看得紧,水泼不进,难办得很。话说回来,鲁大成这次贪得太明目张胆了。干爹的教诲,他是一个字也未听从啊。” “鲁大成贪心是重了些。但他做事得力,很合咱的心意。原本想把他捞出大理寺,凌凤池撺掇言官暗算咱们的事,装聋作哑也就不计较了。捞不出鲁大成,咱手下少了个得力的……” 吕钟沉吟道:”让他们那边也少个人。” 章晗玉心里微微一跳,目光望向桌面。 吕钟抬起枯槁的手,指尖蘸茶汤,一笔一划写下:“凌春潇。” “凌家六郎,凌凤池的幼弟。去年新出仕,据说被家里宠坏了,性情很是天真。偏偏为了博取小天子的信重,凌家想方设法把人塞进中朝,领了个散骑常侍的官职,整日陪侍小天子左右……” 吕钟擦去桌上水渍,意味深长望向面前布菜的纤长手腕:“我们少个人,对面也得少一个。中书郎,你身为中朝官员之首,这回总能做到了罢?” 布菜的手腕没有丝毫抖动,稳稳地夹一筷子素烧鹅,放入吕钟面前盘碗。 章晗玉眼皮都不抬一下,云淡风轻道:“小事。” 吕钟满意地笑了。阴沉的神色松散几分。 “你好好做,干爹少不了你的好处。去吧!” ***** 出宫门时正好逢宫里落锁。章晗玉走出几步,站在玉带桥上,回头注视丈许高的两扇铜钉朱门缓缓关闭。 宫门外等候的阮惊春跳下马车迎上来。 阮惊春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正是阮惜罗的同胞弟弟,两人生得有六分像。但性情就差多了。 阮惊春佩刀护送主家登车:“阿郎!宫里一切可好?可以回程了?” “无事了,回家。“坐上马车时,章晗玉习惯性地扫一眼宫墙斜对角。 那处角落空荡荡的,并无凌家车马停靠。 回程路上,她时而想起国丧当日,凌凤池托人带来的那句分不清真假的口信:“激流勇退”。 时而又想起今日干爹对她说的“我们少个人,他们也得少一个”。 当朝开国也有近百年了。接连几任天子早薨,金殿上坐着的不是年幼的小天子,就是垂帘听政的皇太后。 朝廷表面看着平静,内里早乱七八糟的。 世家大族出身的外朝臣,亲近皇家的中朝臣,再加上内廷掌权的大宦。 三方各执政务,势力此消彼长,又拉又打,斗得死去活来。 太皇太后在时,还能压制住各方,维持表面的平静。 现在倒好,直接亮刀了。 “我这位义父习惯了你死我活的路子。但路是死的,人是活的。” 晚上用饭时,章晗玉边用饭边跟惜罗提起: “就说凌家那位新出仕的小六郎,凌春潇。长得清秀可人,性情么,憨态可掬。我请他吃过两顿席,他对我印象不错。听说为了我还跟他自家长兄吵了几次。” 好好个凌六郎,留着他大有前途,干爹非要除掉他作甚。 惜罗听出她的口风,手里筷子都惊掉了。 “哎呀……那可是凌家嫡出的儿郎,凌相的同母亲弟弟!当真动了凌六郎,凌凤池必定要不依不饶,你死我活了呀。阿郎,这回一定要慎重。” “我晓得。” 重事压着,饭倒也没少吃一口,章晗玉慢条斯理喝尽最后一口羹汤。 “想要对面少个人,倒也不一定非得是他家弟弟。” “来而不往非礼也。先礼后兵罢。“她随手扯下一张便笺写下几个字,吩咐下去: “惊春,晚上悄悄出趟门,替我送封信去凌府。” *** 凌凤池在国丧期间受了风寒,原本喝汤药早早地睡下了,却被章府半夜送来的密信惊动,内室重新掌灯。 暖黄的烛光跳动,他只披一件单袍坐在长桌后,修眉长目笼罩于阴影中,看不清神色。 章府所谓的密信里只有薄薄一张纸,摊开在灯下。 看熟了的一笔清隽行草,笔意洒落,显然写得随意。寥寥数言,一挥而就,灵动风流气仿佛流泻于纸上。 “凌相所言大善。” “观京兆局势,正如君所言,波澜将起,动荡可期。” “凌相,晗玉旧友也。互斗相伤,只令亲痛仇快。凌相何不激流勇退,善存自身,归而隐之,逍遥山林?” 他托口信递去的劝谏言辞,对方不理会倒也罢了,还理直气壮地扔回他自己身上,字句都懒得改动几个。 凌凤池垂眸注视半晌,指腹抚摸过那句笔迹灵秀、言辞敷衍的“凌相,晗玉旧友也……“ 细微一哂,把信纸挪去火上烧成灰烬。 3、第 3 章 对于半夜传书去凌相府、对方却毫无回应这件事,章晗玉丝毫不觉得意外。 上次对方莫名其妙给自己传口信,自己可没回什么好话。 正所谓: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她不怎么走心地写封信劝退,对方只是不搭理,没有当场写信回骂,更不会见面指着鼻子痛骂,把唾沫溅上她的脸…… 作为朝堂对手来说,章晗玉觉得:对方的做派,够君子了。 等国丧结束,再次上朝那天,章家马车抢占了宫门外最好的车位,果然见凌家马车又停去斜对角。 章晗玉毫不客气抢先下车,趁着停车近的便利,赶在前头进了宫门。 今日朝会针对鲁大成的卖官罪行,又吵得天翻地覆。 章晗玉坐到如今这个位置,是不会轻易亲自参与争吵的。只需轻飘飘递过一个眼神,自有人替她下场。 凌凤池更不会参与争吵。他麾下聚拢的言官人数众多,有的是替他发声的口舌。 两派官员唇枪舌剑,在大殿中不见血地厮杀混战,领头的两位朝臣安安静静。 章晗玉时不时摆弄几下笏板,听凌凤池低低地咳嗽两声。两人偶尔对视一眼,彼此递去一个含蓄而客气的微笑。 以往上朝,都是太皇太后娘娘垂帘听政,小天子升御座; 如今太皇太后娘娘凤驾西去,留下年方八岁的小天子独自上朝,坐在丹墀高处,听大殿里众多嘹亮嗓门扯着嗓子对骂,压根听不懂几句。 等几个过于气盛的官员互相亲切对骂得不过瘾,开始撸袖子准备互抡笏板的时候,小天子茫然注视下方大殿的眼神终于带出点惊恐。 “中书郎!” 金殿高处传来童音的瞬间,大殿里忽地一静,鸭子塘的嘈杂动静小了下去,愤怒撸袖子准备互殴的几个胳膊也赶紧往身后藏。 文武百官同时噤声,听小天子稚嫩的童音又喊一声:“中书郎!” 章晗玉自百官人群里走出两步,回禀:“臣在。” 太皇太后原本垂帘听政的金椅摆在小天子身前,如今垂帘和金椅撤下,小天子的面前再无遮挡,空空荡荡。 他盯着前方皇祖母消失的座椅,强忍恐惧不安,冲着章晗玉的方向伸出两只手臂,这是孩童本能求助的姿势。 “中书郎,过来朕这里。” 小天子稚嫩的童声又吩咐左右内侍:“拿把椅子来,让中书郎坐朕前面。” 朝臣大哗! 几个年轻气盛的言官愤怒得眼珠子都红了,眼神几乎把章晗玉给生吞活剥,方才险些互殴的众多笏板又齐齐亮了出来。 眼看场面要失控,前排及时转出一名老臣,扑通跪倒:“陛下万万不可!” “陛下身前的位置,只有太皇太后娘娘有资格坐下。章晗玉区区中书侍郎,何德何能,上丹墀,赐御座!陛下,佞信宠臣,德不配位,此乃祸国之兆啊!还请陛下三思!” 跪倒劝阻的,乃是朝中老臣,位列三公之一的大司空。 劝谏言语说得严厉,小天子吃惊又意外,声音发颤:“朕……朕随口说说。那就不赐坐了。只让中书郎站在朕身边……” 如果不是被殿中执行的金吾卫当场按住两个,言官们愤怒挥舞的笏板都已经抽到章晗玉身上去。 章晗玉抬起衣袖,挡住几乎喷到脸上的唾沫。眼下场面混乱,再不开口分辩实在不行了。 “诸位同僚,本官既未登上玉墀,又未领受陛下的赐座。本官何其无辜啊。” 话音未落,迎面横眉怒目,几只手指着她的方向同时大骂:“名门之后,奈何为贼!” 耳朵吵得嗡嗡的。 今日朝会乱哄哄地结束,鲁大成的案子还是没吵出结果。章晗玉皱着眉走出殿外,嫌弃地掸了掸被唾沫星子飞溅上的官袍衣襟。 身后又传来几声低低的咳嗽。她脚步一顿,无事人般地回身微笑: “凌相,贵体未愈,本该在家中好好休养。何必撑着病体入朝议事,如此自苦呢。” 凌凤池站在殿外阳光里,初春的晨光映照他清俊疏朗的眉眼,唇色隐约发白,确实病未痊愈、气色不大好的模样。 凌凤池道:“中书郎若听得劝告,激流勇退,今日朝会中无人颠倒黑白,本官自然无需抱病参议朝会,可以多告假几日养病。” 章晗玉嗤地笑了。 “凌相是劳碌命。劝告无用,没法子,只能请凌相保重身体了。” 她毫无心肝地慰问几句,往殿外走出几步,忽地有所察觉,回过身去。 凌凤池站在身后,并未追上来。其人向来定心有静气,年少时也不见轻狂,今日更不会当众追上问话。只眉心微皱着,神色间不甚赞同的模样。 盯她看一阵子,等殿内百官都离开得差不多,才上前两步,开口问询:“今日熏香气味重了。中书郎身子可好?“ 章晗玉骤然反应过来,磨了磨牙,敷衍地笑:“下官当不得凌副相关怀。小天子似乎受了惊,下官去御书房探望。告辞。” 转身便走。 沿长廊走出大几十步,背后盯来的视线,转过一个直角才不见。 章晗玉收回眼角余光,加快脚步急走几步,抬起自己的袍袖闻了闻。今天的熏香确实用得略重。 本朝士大夫雅好熏香,她也日日熏香。但她熏香才不是出于爱好,而是有用。 她以女子身伪作儿郎,入朝为官五年了。每到来月事那几天,衣袍间浓郁的熏香气息,有助于遮掩身上隐约发散的血腥气。 今天她身上月事第一日,量不怎么多。但惜罗在家里担心她,把她身上几层衣裳熏遍了香,气味熏浓重了。 为什么惜罗格外地担心?因为她身上的月事出过一次纰漏。 俗话说:河边走多了路,难免会湿鞋。 约莫两年前,她有次临时被召入宫议事,可巧,月事提前来了。 当时也是个开春不久的时节,身上官袍厚重,里里外外四五层,章晗玉倒不怕漏去外袍,只是心里惦记着便坐不住。 那日,她罕见地在议事争执当中落了下风也不计较,草草结束议程,起身去更衣。 凌凤池那日也在场。 两人隔长案正好面对面相坐。 桌上摆放的三足博山炉被她刻意添了两回香,浓香弥漫室内,一群官员被浓郁的沉水香腌得入了味,却还是被凌凤池敏锐地闻到她身上飘散的血腥味。 兴许见她神色有异,对方就隐约觉出不对。 加之她匆忙起身更衣,又更衣许久不回,对方据此推断,她或许被人在宫里暗害受伤,却故意遮掩、伪作无事。 总之,在她不知情的时候,凌凤池悄无声息尾随而来,静静站在门外听了片刻,直接踢门而入,进更衣所查看真相…… 章晗玉闭了下眼。 两年了。 那日的场面细节,凌凤池还能记得多少她不知道,总之她自己硬生生抛去脑后全忘了。 转过两道转弯,章晗玉又抬手闻了闻身上熏香,终于还是没忍住,拢袖喃喃地骂了一句。 “狗鼻子。” * 御书房就在前方。 小天子神色恹恹地捧着一本连环画册,坐在御案后,视线却直勾勾对着地上一圈光晕。显然,往常最得小天子喜爱的整套连环画儿,今天也没看进去。 章晗玉脱下官靴,着白袜趋走入殿内。 “陛下。” 小圣上回头看一眼:“中书郎来了,赐坐。”随即又不安地道:“吕大监已经说过一回了,我知道错了。御书房属于私下召见,可以赐坐;三大殿上轻易不得赐坐。中书郎,你莫再说我了。” 章晗玉温言劝慰:“陛下只是不熟悉殿中规矩,哪里做错了呢?陛下一点就透,善纳谏言,领悟力极好的。便是孔圣人再世,也定然对陛下赞叹不已。” 小天子冲她笑了笑,笑容又很快消失,再度露出不安的神色。 “我听到他们骂你佞臣了。我还听到有几个人骂吕大监。中书郎,你怎会是佞臣呢?吕大监是皇祖母身边最信重的人,皇祖母说吕大监对皇家忠心好用,怎么会是坏人呢。” 好在御书房今日没有宣召起居官,这番对答不会记录于起居注上。 章晗玉想了想,只说:“分辨人之好坏,忠心还是奸佞,哪有那么容易的。等陛下可以轻易分辨出人心时,陛下就长大了,成长为一代明主,可喜可贺。” 小天子露出点笑模样,换了个姿势坐直身,开始兴致勃勃地翻起连环画。 “这套《武王伐纣》好看。我已经看了十二遍了,下一本还要多久才能画出来呀?” 章晗玉不做声地走近两步,自衣袖中摸出簇新的一本,递去案上。 小天子惊喜得眼睛都亮了,一把抓去手里翻看:“这么快便画好下本了?!快快,说给我听——” “布谷——布谷——”窗外响起嘹亮的鸟叫。 小天子大惊失色,闪电般抓起御案右上角放置的《尚书》、《礼记》两本经书,严严实实覆盖住两本连环画册,身子往前一扑,随手乱翻书卷,做出苦读的模样。 他紧张道:“凌相来了。中书郎手里还有没有别的连环画儿?快藏起来,莫让凌相看见。” 章晗玉哎了声。 “谁出的馊点子?御书房外乌泱泱的全是人,哪有鸟敢落下?这不是欲盖弥彰吗。那位原本不知道御书房里添了新话本,听到鸟叫,肯定要来搜了。” 小天子吃惊问:“真的吗?全恩出的主意。” 鸟叫声顿时消停了。片刻后,轩窗下探出个脑袋。 全恩垂头丧气地告罪:“奴婢该死……” 全恩是今年宫里新升上来的内常侍,年纪不大,很得小天子的喜欢。论忠心是足够的,就是做起事来罢…… 心眼七窍时而灵光时而不灵的,章晗玉看他就觉得堵心得慌。 没多久,御书房外果然传来高声通传:“尚书右仆射参知政事,兼吏部尚书、太子少傅:凌凤池,求见圣上!” 小天子心虚气短,不自觉坐得笔直:“……传……凌相进来吧。” 章晗玉站在窗边,假意看窗外风景,拿背对着门,耳听凌凤池平稳的脚步声进御书房来。 4、第 4 章 果然,凌凤池进来御书房后,视线四下略一扫,盯了眼窗边背身站着的章晗玉,上前对小天子行礼毕,直接走来御桌前,翻了翻满桌凌乱的经书。 小天子圆嘟嘟的一张脸皱成了包子,眼看着成年男子骨骼分明的手替他把满桌经书收拾得整整齐齐,重新堆回御案右上角,藏在书堆最下面的新连环画本也就此暴露,被抽了出来,顺手收入袖中。 小天子沮丧地喊起旧日东宫的称呼,试图替画册求情:“凌先生……” “臣在。”凌凤池语气和缓而稳定,开始抽查功课:“陛下的《礼记》,读到何处了?” “……” 趁小天子磕磕绊绊背书的时候,凌凤池把簇新的连环画本从头到尾翻了一遍。 这本画册讲的是周公辅佐成王的典故。正所谓“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周公忠心不二,辅佐年幼明主,天下归心。 书、画都可圈可点,看得出精心绘制而成。解释清晰而简洁,生僻字标了注音,引用的经文和典故用蓝笔添补,再加上句读。 给不爱进学的八岁小天子翻阅,再适合不过。 凌凤池看得快,几下便翻到末尾,又回头细细地检阅一遍,确定连字带画并无不妥当之处,目光隐含赞许,把画册又放回御桌上。 “中书郎尽心。此书甚好,不同于之前的乡野志怪之类杂书。陛下不必藏着,放课后可以翻看。” 小天子眼睛都放了光,飞快地把连环画本收去身边。 窗边的章晗玉虽然装作没看见也没听见,却适时地插来一句:“陛下,臣花费了五个夜晚编纂此书,又花费了五个夜晚绘制图画。侥幸得凌相一句称赞,臣不敢居功……” 话没说完,就被凌凤池扫来一瞥。 章晗玉转了下身,继续拿后背对着他。 小天子果然拍手笑道:“中书郎编纂图书有功!你要什么赏赐?” 说着便要把御桌上一件玉狮子镇纸赏赐下去:“中书郎可喜爱这个狮子镇纸?朕赏你好不好?” “谢陛下,臣家中不缺镇纸,不敢让陛下割爱。”章晗玉谢恩婉拒,把玉狮子镇纸又放回御桌,看似随意地感慨两句。 “陛下如今年岁还小,臣有幸在御书房陪伴圣驾。却不知将来,春去秋来,时移事易,等陛下长大了,不知御书房可还有臣的一席之地否……” 凌凤池又侧身盯她一眼,沉着话音隐含警告:“中书郎,御前岂是大发厥词之地?还望慎言。” 章晗玉瞬间闭嘴。 小天子见凌凤池的态度,也知道自己不该再追问了。 但心里又好奇地仿佛猫抓一般,时不时地瞄来眼风,章晗玉只作看不见。 小天子终归还是忍不住,趁风冷寒凉,使劲打了个大喷嚏,凌凤池果然离开书桌,走去对面墙挨个关窗。 趁这短暂的当口,小天子悄悄地招呼章晗玉走近。 “中书郎,刚才你说了一大堆,什么春去秋来……被凌相给骂了。他为什么骂你?等朕长大以后,你当然还在御书房陪朕的。” 章晗玉便也悄悄地咬耳朵:“谢陛下恩典。臣的意思是,等陛下长大以后,如果臣做不动中书郎了,改在御书房端茶送水,臣也愿意的。却不知道陛下愿不愿意让臣做?” 小天子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那怎么行!外臣不能做内事,御书房端茶送水的不是宫女就是宦官啊。我听他们说过,一刀割了子孙根的才叫宦官……嘶……” 小天子倒吸凉气,不知想歪到哪里去,紧张道:“中书郎你好好的,你可别想不开。” 章晗玉忍俊不禁,唇角边的笑涡一闪而逝。 “臣想得开。只要能侍奉御前,做什么差事臣不计较。” 小天子嚷嚷:“不行不行,你想开些!” 啪嗒,最后一扇敞开的窗牗关闭插销,把料峭春风关在书房外。 仰头说了半天悄悄话的小天子倏然闭嘴,章晗玉自御桌边直起身,往后退出两步。 她假装没有留意窗边冷眼打量她的凌凤池,闲话两句功课,把话题岔开了。 * “中书郎。” 章晗玉从御书房出来就快步疾走,只想把人甩开。没奈何凌凤池个头比她高出一整个头,腿长步阔,被他盯上极少能脱身。 片刻后,身后又传来一声:“中书郎。”这回人就在半步外了。 凌凤池往前两步,抬手一拦,便把前头装聋作哑的朱袍身影给硬生生拦在路当中。 “中书郎,留步。“ 金吾卫正好换班,两班乌泱泱的人头汇集在大殿外。有几个胆子大的披甲将士探头探脑打量这边动静,被当值的金吾卫尉兜头一巴掌打回去。 上百人目不斜视,昂首阔步地越过两人前方长道,脸上就差写五个字:“我等看不见!” 章晗玉细微挑了下眉。 当着殿外众多金吾卫的面前动手拦她,面子不要了? 凌凤池其人,丰仪秀澈,谈吐渊雅,时常给人以性情温和的错觉。但她是见过他下狠手对付政敌的。 能够稳稳跻身于朝堂重臣行列的人,有几个是好说话的软柿子? 平日里姿态端方,待人以礼,因为凌氏以儒家立身,君子贵端方。 但凡当真激怒了他,被视作对手剪而除之,凌凤池用的手段可跟“有礼”两个字不沾边了。 章晗玉嘴角微微一抽,想起在新春佳节明码标价、一手交钱一手卖官的鲁大成…… 鲁大成公然践踏朝廷礼法,算是把凌凤池得罪狠了。 好歹是个太皇太后身边服侍多年的老人、宫里四大内常侍之一,至今还在大理寺狱半死不活地蹲着,捞也捞不出人,眼看要在大狱里蹲到死。 眼见今天必然走不脱了,章晗玉再转过身时,神色已经如沐春风,甚至还反客为主,倒打一耙: “凌相何必咄咄相逼?有话好说,下官是讲理之人。” 凌凤池紧追不舍了一路,把她拦在人来人往的大殿外,却只问了五个字。 “你当真不退?” 章晗玉听这句话便知道,自己刚才在小天子面前寻未来保障的一句暗示,小天子没听懂,这位倒听得个清清楚楚。 但有些事不能说明白,只能装糊涂。 她无辜地微笑,仿佛刚刚才突然发现似的:“哎呀,凌相瘦了。晚上归家要好好用饭啊。” 凌凤池:“……” 阳光大殿映照下来,金光倒映在身上。倒把面对面立着的两个人映衬得仿佛金人一般。 凌凤池确实消瘦了。 他生得个高而肤白,年轻时眉目清俊,被盛赞“丰神雅貌”; 后来年纪渐长,官又升得快,身上威仪日重。“国之四柱”的声誉日起,称赞他外貌的言语倒少了。 此刻他背光站在面前,八尺有余的颀长身形压迫下来,把章晗玉整个人都笼进阴影里,瞳仁黑而深幽,却又久久地不说话,只垂目盯她。 两人间无言的静默,随着时间推移,便渐渐展露出令人窒息的难熬威迫之网。 换个官职低的六部属官,只怕要当场拜下请罪。 只可惜章晗玉看惯了对方这幅姿态,心里压根生不起半点压迫感觉。 不仅不觉得被威迫,近距离多看了两眼,她还觉得惋惜: 这半年争斗得厉害,许多日子没怎么正眼看他了,可惜,可惜。 对面这位年纪渐长,褪去青涩儿郎气质,最近人又生病清减了三分。 人消瘦而身姿挺拔,肩膀宽而腰身窄,显出不苟言笑的姿态时,萧萧肃肃,如出尘松鹤。再加上病中略显苍白的唇色……越发地显出韵味了。 章晗玉含笑多看了两眼,这才退开半步说话,把话头挑明:“不退又怎样?凌相自己同样不肯退,偏只要我退。” 凌凤池没有笑。 “你今日不退,打算几时退?二十五岁,三十岁?” 他说话时直视章晗玉的眼睛,但章晗玉的目光却落在对方略显苍白的唇色上,有点分心,说话便有点漫不在意: “中书郎的位子做到三十岁,又何尝不可?” 凌凤池抿了下干涩的唇。 风寒略哑的嗓音低沉下去。 “男子三十而鼎立门户。蓄须,娶妻,生子,绵延宗祀。中书郎能做到哪个?真当满朝文武俱眼瞎不成。” 章晗玉:“……” 白瞎了有韵味的好相貌,一开口说话就戳她肺管子! 章晗玉吸了口气,若无其事道:“蓄须,娶妻,生子,绵延宗祀。哪个我不能做?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凌凤池:“……” 凌凤池也深吸口气,正要继续言说,章晗玉轻轻笑了声,打断他道: “下官有一事不明,当面请教。有桩陈年旧事,两年前事发时凌相不提,去年下官升任中书郎,凌相也闭口不提。眼下非年非节的,凌相突然提起这桩陈年事,怎么,打算翻旧账清算了?” 轻飘飘一句话掀翻了两年来彼此默契不提的遮羞布,凌凤池果然沉默下去。 半晌谁也没说话。 最后,还是凌凤池先开了口:“话已至此,看来中书郎执意不退了。凌某有一言相赠。” 这是两句明确的警告,也是严厉的告诫。 “无论中书郎如何盘算将来,勿牵扯小天子。” “小天子之安危,乃天下最紧要事,碰之则死。中书郎勿怀侥幸。” “凌相句句替晗玉打算,感人肺腑。”章晗玉看好后路,往后退了半步, “投桃报李,下官也给凌相提个醒。凌相的眼睛与其整天盯着下官这处,不如多回身看看自家呢?” 凌凤池:“……何意。” “其中含义么……凌相自己想罢。”章晗玉缓缓退后两步,忽地一个麻利转身,拢起官袍几步冲下台阶,快步穿过庭院,飞奔而去。 她这招金蝉脱壳的招式有时灵光有时不灵,凌凤池是京兆本地人氏,自小随父祖辈出入宫廷,论起在宫里抄近路,比她这个半道入宫的要熟谙得多。 能不能顺利脱身,全看对方拦她的意图多强烈。 但今日凌凤池态度反常,两人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够了,章晗玉不想再和对方纠缠下去。 清晨入宫时,凌家小六郎春潇半道撞见她,还特意绕路过来和她说话。少年郎眼神发亮,满怀对前辈的憧憬仰慕。 当时她心里正在琢磨干爹的嘱托,是给凌六郎卸条胳膊,还是摔断条腿呢,只弄断一条胳膊不太好交差…… 尚未琢磨出个子丑寅卯,她这边还在霍霍磨刀,就接连撞上凌家苦主兄弟。听说凌六郎在家里替她辩解,极力说她好话,跟凌凤池吵了几次了。 心里剩不太多的良心在隐约抽搐…… 章晗玉跑得更快了。 疾走出百来步外,身后并无动静。她抽空回头瞄了一眼,凌凤池并未追上来。 人站在被抛下的原地,长身鹤立,绛紫官袍大袖被风吹得猎猎摆动。远远地注视她这处,眼神带几分罕见的寒素凛冽的意味。 5、第 5 章(修) 直到走出几百步外,背后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章晗玉还在暗自琢磨对方的眼神。 两年前的春月,因为提前到来的一场月事引发惨烈误会,被凌凤池踢门而入,两人在更衣所里面面相觑……她回家就准备了毒药。 当时,她已作为干爹手下一员得力大将,在朝堂上冲锋陷阵,使绊子挖坑。凌凤池被她坑了几次,两人最初在东宫结下的那点交情早磨个精光。 那个春月,她神色如常地出入宫廷,袖中日日揣一瓶剧毒的鹤顶红。只要对方敢在公开场合揭发她,她就敢当场饮药,死个轰轰烈烈,拼死也要坑他最后一回。 结果…… 被她揣在袖中日日带着的一瓶剧毒,揣了三个月。 从初春揣到盛夏,也没机会拿出来用。 揣到第四个月,对着初秋第一片悠悠落下的黄叶,她忽地大彻大悟: 凌凤池都不惦记这回事,她自己还惦记着作甚。 回家她就把毒药给扔了。 日子该怎么过怎么过。 一晃两年过去,日子不好不坏,凑合着还能过……他那边什么意思? 耳边忽地传来嘹亮的鸟叫,“布谷——布谷——” 这布谷鸟叫声在宫里稀罕,章晗玉瞬间醒神回望,果然,宫道边探出半个脑袋。 正是抄小路追上来的御书房内常侍,全恩。 “中书郎,你瞧见凌相刚才的眼神没有?这些外朝的士大夫,整日端一副清风朗月的高姿态,我呸,心眼一个比一个黑!” 全恩上来就骂,骂完自己倒紧张起来:“我看凌凤池的眼神不对,他肯定打算对您老人家不利了!您老最近当心点——” 不等全恩嘀咕完,章晗玉抬手拍他一巴掌,“我怎么就老人家了?” 全恩嘿嘿一笑,闭嘴四处张望。眼见这处僻静,并无第三个人在场,凑上来噗通跪倒,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那是因为儿子心里尊敬你老人家啊,干爹!” 章晗玉蹲在面前,怜爱地摸摸好大儿的狗头:“乖儿,起来罢。” 宫里时兴认干爹干儿,章晗玉走的是中朝臣的升迁路,以皇家为倚仗,拜吕大监做义父,自然也得宫里人亲近。 上头中书令的职位空悬多年,她这中书侍郎就是中书省第二号人物。上近天子,下拟诏令,手里攥着实权,想认她做干爹的宫里内侍们前仆后继。 挑挑拣拣这么多年,她只认下全恩这一个干儿子——秘密收的,没走明路。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 章晗玉低声问询起宫里御马厩伺候的几位小黄门的来历出身。 “其中可有你相熟之人?可用恩情驱使,亦或银钱使唤得动的?” 全恩脑袋灵光一闪,恍然问道:“干爹想用宫里的御马对付哪个杂碎?儿子认识御马厩的人,保管安排得妥妥帖帖的。” 章晗玉便低声吐出个名字:“凌家六郎,凌春潇。” “嘶……凌相的同母弟弟……” “就是他。“章晗玉笃定地走出两步,“给凌六郎吃点教训,坠马摔断一条腿,要他三五个月不能入宫伴驾,但确保不踩踏,不摔断脖子,可使得?” 全恩脸色一垮,“干爹啊,马是畜生,上马之后发生什么,那可说不准。御马厩那边动点手脚,想要摔断凌六郎的脖子倒是容易,想保他不摔断脖子……难啊,难。” 章晗玉叫停:“我再想想。” 全恩小声嘀咕:“嗐,何必手下留情呢。凌相这两年没少算计你老人家,咱们和他凌党早已势不两立,不共戴天!干爹只管吩咐下去,如果凌六郎运气不好摔死了,也算折他一员大将!——” 章晗玉抬手哐哐地敲他脑袋,“就叫你少看点豪侠报仇的民间话本子。两边虽然不对付,和‘不共戴天’还差得远。凌六郎在宫里摔断了脖子,结下生死仇,那才叫不共戴天。” 全恩捂着脑门:“……啊?咱们和他们不是早往死里结仇了?” 章晗玉对着委委屈屈的好大儿,只感觉自己的脑瓜嗡嗡地疼:“滚滚滚。回去少读点话本子,多读点书。” 全恩掉头麻利地滚出几步,突然想起什么,一个急转回身密报: “清川公主在御书房里。“ 章晗玉的脚步一顿,脱口而出:“她又来了?!” 顿了顿,又继续沿着宫道往前缓步而行,“知道了。” 最近国丧期间,朝中无大事不上奏,中书省清闲得很。她原本打算回御书房再陪小天子读读课业…… 有清川公主在,得,不去了。 想起清川公主,脑海里便浮现一张清丽娇贵的芙蓉面。 年方二九的金枝玉叶,太皇太后的嫡亲孙女,自小娇养在深宫里,养得金贵不谙世事,这辈子没见过几个真儿郎,眼神便不大好……看上了她。 今年开春出了鲁大成那桩子事,她忙得焦头烂额、日夜琢磨着如何从大理寺把人给捞出来的那阵子。 清川公主借着探望小天子的名头,频频在御书房和她见面,送她吃食,还托人递来一张洒金花笺,约她御花园见面。 见面当然是不可能见的。 自从收到那张含情信笺,再遇到清川公主时,她有多远躲多远。 今日御书房有清川公主在,还是躲一躲的好。 脚步慢悠悠踱到宫道尽头,往右转回御书房方向,往左转去禁省值房。 章晗玉果断往左转,去值房。 纤如长鹤的朱袍身影消失在左掖门外。 * 不久,身后的宫道来处,四季常青的松柏林荫道间,转出两个紫袍身影。 来人一老一少,老者身材圆墩而略胖,和蔼富态,若不是身上正二品绛紫官袍,倒更像一位闲居的富家翁。 年轻紫袍官员身材颀长而挺拔,一如宫道两侧的松柏树木,步履从容,正是凌凤池。 安静无人的松柏道中,凌凤池停步道:“老师,我意已决。老师不必再劝。” 被他称作老师的,正是名满天下的清流儒臣:陈之洞。 也是政事堂四相之一,陈相。 陈相连连摇头:“你如何想的?宫中已无太皇太后,正是倒阉党的良机!中书郎章晗玉,乃是吕钟之义子,阉党门下第一爪牙。要倒阉党,必先倒章!” “政事堂商议倒章,姚相都点了头,你为何不同意?” 凌凤池长身鹤立于松柏林荫下,并不辩驳,也不附和,斑驳阳光映照在他沉静的面容上,显然心中早有定论。 陈相叹了口气。 即便有师徒的情谊,面对这般“任凭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态度,还是头疼。 凌凤池是他最得意的门生。五年前出仕时,把人送去东宫任职,是陈相拍板做的决定。 没想到,阉党把章晗玉也送去东宫,安插在当时还是小太子的小天子身边。 他栽培多年的爱徒,竟和那章晗玉做了同僚,如今想来,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僻静松柏道上回荡着陈相的嗓音。 “章晗玉出身京兆章氏,也算大族子弟,可惜误入歧途。再加上天生的好皮囊,太容易哄骗人!” 陈相扼腕道,“不止宫里的小天子、清川公主,被他轻易蒙骗。” “甚至姚相,也对他诸多容忍。” 说到这里,陈相忽地警醒,转向凌凤池:“你……该不会也被他的外表皮囊所蒙蔽?” 凌凤池侧身站在松林下,并不言语。 “罢了,为师失言,你当不会。”陈相看看四下无人,压低嗓音说起一桩密事。 正是这件密事,让姚相下决定,提前倒章。 “太皇太后疼爱清川公主,临终前遗留下一封懿旨,许清川公主自行抉择驸马之权……此事除了清川公主,只有朝廷三公,姚相和老夫,五人在场。” “凤池,你可知这份临终懿旨的分量?” 临终懿旨的分量,凌凤池当然知晓其重。 被清川公主选中的驸马,从此便是皇亲外戚,小天子之姐夫。 更重要的是,这份懿旨,代表了太皇太后临终前的最后意愿。小天子作为皇孙,为守孝道,必定严格遵守皇祖母的遗旨。 陈相压低嗓音道:“若公主选中章晗玉……除非他犯下谋逆叛国的大罪,朝中再无人能治他的罪了!” 凌凤池道:“其中关键处,我知晓。清川公主对章晗玉有情意,曾经相约御花园私下见面。章晗玉失约,避而未去。” 陈相倒吃了一惊。“这件事你如何知晓的?老夫也是今日才听说。” 凌凤池默然不答。 他今日沉默的次数有些太多了。 他为什么总是知晓? 有些事,他也不想知道。奈何有个人总出事,宫里的日程职务又和他多有重叠,两人经常撞在一处。 陈相诧异道:“你知道内情,还敢乱掺和?我等费了多少唇舌,才暂且压下清川公主的糊涂心思。你可千万莫要做糊涂事,叫那章晗玉浑水摸鱼,尚了公主!” 凌凤池道:“不可能。” “你怎知不可能?”陈相恼火起来。 章晗玉自己生得一副绝顶的好皮囊,据说对美色极为挑剔,非绝色美人不能入眼。他看不上姿色只堪清秀的清川公主,失约而避之,对于陈相来说,并不稀奇。 “一旦倒阉党的风势大起,章晗玉自身难保,你指望他不会改口?他会为了自己性命求娶清川公主!等他尚了公主,皇家便是他的护身符。” 陈相催促爱徒随他回政事堂,商议尽快倒章。 凌凤池还是不肯。 他抬起视线,直视老师。 “我自有缘由。老师若信我,还请助我将太皇太后懿旨借来一用,我有办法劝退章晗玉,令其不再为阉党爪牙。” “胡闹。“陈相板着脸拂袖而去,”懿旨可不在老夫这儿,姚相亲自收着。你一句准话不告诉老夫,却让老夫卖老脸去求姚相?哼!” 气呼呼走出七八步,陈相回头望去,凌凤池依旧站在原地,端正长揖行礼。 * 章晗玉坐在值房,突然连打了几个喷嚏。 ”阿嚏!”喝了两杯热茶水后,她暗自怀疑: “不似风寒症状。这是有人在惦记我?” 全恩有句话说得对。 自从太皇太后宾了天,皇家无人压制这些外朝的士大夫,朝堂眼见着暗流激荡,争斗越来越显露表面,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勉强还能过。 就像现在,她穿着不甚合身的官袍,大了两号尺码的官靴,两边肩膀各压着半寸垫肩,在值房里散漫闲坐,静候公务。 舒服吗?不怎么舒服。 能过吗?日子还能过。 只要日子还能凑合,她就能继续过。 日头过了午,估摸清川公主该离去了,她慢悠悠地起身从值房踱回御书房。 今天运气不怎么好。 才走进御书房地界就被公主仪仗堵了个正着。 6、第 6 章 小天子的作息极为规律,清晨起身,早晨去御书房读书,饭后睡半个时辰。 清川公主既然早晨就来了御书房,皇家姐弟用完午膳,小天子去午睡,她总该走了。 章晗玉如此想着,前脚刚迈进御书房的殿门,一眼瞥见庭院里的公主仪仗和众多等候女官,眼皮子一跳,就要原路退出门外。 但哪里来的及? 庭院里几十双眼睛眼睛炯炯盯她抬起的脚。 跨在门槛上方的那只脚,在半空停滞良久,最后还是跨进殿门里。 好在全恩从御书房门边小跑着迎出来,拼命地使眼色:“中书郎来了,小天子在寝殿午睡。” 章晗玉顺着全恩的口风,趁势直接绕过御书房,往后寝殿方向去:“我去探望陛下。” 全恩小声说:“今日不知怎么了,小天子都睡下了,公主还不走!我看她左顾右盼的,只怕在等人。” 章晗玉眼皮子又一跳。 清川公主在御书房等人,等谁? 御书房是小天子日日读书之重地,最常来的外臣只有两个。 凌凤池从东宫时便任职太子少傅,给当时年仅三岁、才册封太子不久的小天子启蒙。 这几年他屡次升迁,入政事堂议政,但太子少傅的官职始终挂在身上。他日日来御书房督促小天子读书,职责所在,理所当然。 另一个便是她自己。她入东宫跟随小天子的时日,比凌凤池还要早两个月,小天子亲近她。 一个负责开蒙,一个协理东宫起居。小天子读书资质寻常,凌凤池每次动戒尺,小天子哇哇地哭,她哄着。 小天子习惯了读书时两人在场,御书房她也是每日都来。 清川公主在御书房坐等人,从清晨坐到午后,等的总不会是凌凤池……? 想到这里,章晗玉脚步突然一个急停,站在廊子中央不动了。 全恩已经几步蹿去前头,又小跑回来:“怎么了?” 章晗玉喃喃道:“我之前竟未想到,他才是最好的人选啊!” 全恩迷茫地:“啊?” 章晗玉站在廊子里,细数给全恩听:“论家世,渤海凌氏是京兆出名的大族。” “论前程,凌相未到而立之年,已跻身政事堂四相之一,前程似锦。” “论人品,凌相胸襟似海,人品贵重,朝野皆知。全恩,你觉得呢。” 全恩几乎听傻了。 “凌相人品家世再好,但,”他磕磕绊绊地道:“毕竟是咱们对手啊。干爹怎么突然猛夸起他来了。长对家志气,灭自己威风,不大好罢?” “好得很。人品家世前程处处优渥,凌相凤池,堪配皇家。” 章晗玉做出决断,“不去小天子寝宫了,回去见清川公主,劝她换个人惦记。” 转身改往御书房方向走去。 全恩听到最后那句“堪配皇家”,这才猛地回过味儿来。 清川公主中意干爹章晗玉,干爹不愿领受公主恩泽,打算来个祸水东引,给凌相来个拉郎配呢?! “这、哪怕其他都合适,但凌相的年纪不大合适!” 全恩小跑着并肩赶上,掰着手指头算:“清川公主今年年方十八,凌相今年都二十八了。相差整十岁,是不是有点多啊……” “差十岁的年纪算什么。”章晗玉不以为然。 至少凌凤池是个真儿郎。 就冲这点,比她自己般配! 但全恩不知想起什么,越想越怕,越走越慢。最后索性停下了。 “还是不妥啊,中书郎。凌相二十八岁而不婚,家中无妻无妾,京兆大族子弟似乎没有第二个了。咱在宫里听说,他是不是有点,那个,断袖……” 章晗玉猝不及防,停步捂唇呛咳了几声,止都止不住: “绝无可能,咳咳……你从何处听说的。” 全恩小声说:“宫里传遍了。凌相不只是不婚,连家中替他议亲相看女郎,他都不去。凌家的说辞是为亡父守孝,凌相的父亲都过世七八年了!守父孝到二十八岁,谁信?若不是断袖,咳,便是更说不得的。凌相不适合啊。” “中书郎!” 身后不远处忽地传来一声断喝。 政事堂四位宰相之首:姚相,面沉如水,从草木葳蕤的廊下现出身形,几步走进廊子里。 “天子寝宫殿外,你与殿前内侍近身私语,以何等谗言,诋毁凌相?” 章晗玉站着没动,全恩倒像兔子一般惊跳起身来! 被姚相的大喝惊到还是其次;但姚相身侧,还站着第二位身穿紫袍的年轻士大夫,眉目清俊,神色平和。 岂不正是凌相凌凤池? 说曹操曹操就到,背后才说人坏话就当面撞上了! 全恩不知自己的小声议论被苦主听到几分,额头汗唰地下来了,人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章晗玉轻轻拍了他一下,示意他先退,自己过去见礼。 “下官见过姚相。姚相误会下官了,下官刚才正在全常侍面前夸赞凌相,胸襟似海,人品贵重。” 姚相冷笑一声,回头道:“他夸赞你胸襟似海,人品贵重。你信么?” 凌凤池站在廊子边,并不言语。 章晗玉掩护全恩跑了,自己作势也要告退。“小天子午睡未醒。下官回御书房——” 姚相怒道:“你还要去御书房?御书房中只有公主一人,你身为年轻外臣,理应避嫌!还不退下!” 章晗玉敷衍地行礼便走。 两边擦肩而过,章晗玉眼尖,忽地留意到凌凤池手中握着一卷黄绢,玉轴,云纹,以细绳捆扎起。 这种型制她在宫里看得熟了。小天子偶尔发下圣旨,用的便是这种黄绢。 当姚相的面,她不好直接问询是否小天子新颁了圣旨,内容如何,为何没有发给中书省草拟。 只停步不走,一双眼睛仿佛会说话般,额外多打量几眼,暗示道: “凌相手中……” 凌凤池还是未言语,把手中黄绢握起,背去身后。 这便是不肯说的意思了。 章晗玉也就不再问,目光在他身上转一圈,不怎么走心地道:“凌相,病体未愈还要操劳政务,也不怕风寒加重了?保重贵体啊。”淡定离去。 姚相的视线带寒意,目送章晗玉走远: “此子狡狯。刚才他与御前内侍私语,提起你……流言可杀人,凌相。” 姚相意味深长地道:“坐到你我如今的位置,家中无私事。凌相的年纪,已到了成家立业时,该成家了。哪怕不急于娶妻,想多两年清净日子,相约合适的人家,相看相看,先定下呢?” 凌凤池注视着前方身影消失的方向,道: “已有中意女子,只待时机合宜。” 姚相欣慰道:“那就好。” 私事几句略过,话题扯回政事堂议题,要不要倒章。 “中书郎意图去御书房,只怕是想寻机会与公主私语。老夫担心,公主抵不住章晗玉的言辞蛊惑,迟早会把懿旨之事泄露给他。凌相,你还要保他?” 凌凤池的目光落在手中的黄绢卷轴上。 声线沉着而坚持:“谢姚相信重,将太皇太后懿旨交由我手中。正如之前所言,我有把握,可劝退章晗玉,令其主动辞官退隐,不再为阉党驱使。” “你且试试罢。但老夫还是觉得,章晗玉不可能辞官。”姚相冷冷道: “他已身在贼船。半路跳船,即便老夫放过他,阉党可不会放过他满门!” 凌凤池平静道:“我已为其准备了退路。只要她愿回头,就能回头。” 姚相的目光深深地注视过来:“只借一晚。今晚事不成,明日政事堂决议倒章。” 凌凤池道:“借一晚足够。” * 章晗玉自御书房出来便直接出了宫,早早地散了值。迈进家门时,金色的夕阳还高挂在天边。 阮惜罗欣喜地迎上来。 “今日难得这么早回府!” 章晗玉换了身居家袍子,惜罗像一只喜悦扑腾的喜鹊,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进出倒腾,饭菜佳肴摆出整桌。 “正好厨房里煨的母鸡菌子汤好了,阿郎上座,暖暖地喝一盅。自从开春就不见松散,大事接大事的,人眼见得消瘦了,今晚得好好地用饭。” 章晗玉听得耳熟,闲提起一嘴: “‘瘦了,晚上归家好好用饭。’差不多一模一样的话,我在宫里刚跟个人说过。” 惜罗:“是不是宫里的小天子?” 章晗玉脑海里闪过一道瘦而挺拔的如松身影,喝了口香气扑鼻的羹汤,随口揶揄几句: “不是小天子,是个熟人。其人风姿绰约,眉目动人,清瘦了更显松竹之风韵。你猜猜是哪个?” “我管他是哪个?我又不认识。”惜罗嗔道:“炖了几个时辰才煨好的汤,再说话就放冷了。你少说两句,赶紧喝了。” 章晗玉边喝汤边道:“那人你认识的。” 惜罗才不肯认:“什么风姿绰约,眉目动人,什么风韵。听起来不像个正经人。” 章晗玉噙着笑,慢腾腾地捞汤里的菌子。 半碗热羹汤下肚,她对着瓷匙里头捞起的一片白松茸,不知怎么的,思绪一瓢。 想起了今日阳光下几次瞄见的略带苍白病气的淡色嘴唇。 7、第 7 章 病气冲淡了凌凤池身上浸染多年的官场气势,倒更像刚出仕那阵的清雅贵公子的模样了。 说起来,他今年都二十八了…… 章晗玉抛开那片白松茸,只喝汤。 大族不是最看重子嗣?他家中居然无人催他娶亲生子? 连宫里的全恩都听说的流言,章晗玉怎么可能没听过。 满耳朵都是。 都快听出茧子来了。 凌家一直声称凌凤池在为亡父守孝。但仔细算算年份,凌凤池是守满三年父丧才出的仕。 结庐守孝三年,出仕五年,他家父亲过世都八年了。哪家为亡父守孝要守八年的。 就像全恩小声嘀咕的那句,谁信? 京城的世家子弟多如过江之鲫。高门重子嗣,多数世家子们十七八岁就早早地由家里安排婚事。 像凌凤池这般,拖到二十八岁不娶妻,不定亲,甚至连两家约好了相看女郎他都不去的,绝无仅有。 难怪流言沸沸扬扬,传得满京都是。 每个月她耳边都能听到新的猜测理由。 这两年是越来越猎奇了。 说起来,他到底为什么不婚? …… 惜罗接过汤碗盛汤。 盯着主家喝完两碗热汤,章晗玉始终在走神。 热腾腾的两碗山鸡菌子汤下肚毕竟有用。 眼见得主家在外头奔波整日、冻得发白的气色红润起来,惜罗这才放下心怀,低声吐露两句家中的事。 “老夫人今日又在佛堂拜了整天的佛。” “在家里两日未说话了。奴送饭过去时,老夫人也不理睬。” “兴许是阿郎四处活动,打算救鲁大成出大理寺狱的事,被老夫人知道了……老夫人很不高兴。” 章晗玉喝汤的动作一顿,飘荡的神志被拉回眼前。 “鲁大成的事,傅母如何知道的?” 惜罗也说不清。 老夫人已经许久不出门了。想来想去,兴许是听到下人碎嘴,自己揣测出来的。 章晗玉沉吟着,白生生的手指头无意识地在桌上划了几道。“在佛堂发脾气了没有?” “没有。” 那就很糟糕了。 脾气不发作在佛堂。那是心里积着气,等着对她当面发难。 章晗玉推开碗筷就要起身。 惜罗一惊,眼疾手快把人拦住,哀求道:“阿郎,吃完再去罢。不吃饱了,如何应对老夫人?” 章晗玉垂眼打量满桌的菜肉羹汤,想了想,又坐回原处:“说得有理。” 这顿饭终究还是匆匆地用完。 具体吃了些什么,章晗玉不大记得,反正肠胃里塞饱了。她起身活动几下,估摸腿脚灵便跑得动,不至于被按着打,这才提灯往佛堂方向去。 佛堂设在章家府邸最北面正中。走去佛堂外时,天已经全黑,长廊里起了风。 章晗玉把灯笼放在门外,扬声道:“傅母,孩儿来了。傅母近日可好?”脱靴只着白袜走进门里。 空荡荡的佛堂里,只点起两盏长明灯,供奉在佛龛前。 金身观音大士俯首低眉,手持净瓶,于佛龛高处下望人间。一身缁衣素服打扮的妇人闭目跪于佛前的蒲团上。 黯淡灯火照亮蒲团周围半尺的景象。 老妇人近五十年纪,看得出年轻时相貌不错。如今年纪上来了,眼角皱纹隐约下垂,薄削的嘴唇时常紧抿着,长年累月,便显出刻薄冷厉的面相。 老妇人并不搭理门外动静,只自顾自地念经。 章晗玉踩着白袜走近妇人身侧,取一只线香点燃,插入香炉中拜了拜,回身又喊:“傅母。” 老妇人霍然睁眼,厉声喝道:“跪下!” 这一声厉喝毫无征兆,在空旷的佛堂里嗡嗡回荡,几乎连房梁都震破。 章晗玉却并不觉得吃惊,揉了揉耳朵,麻溜地往后挪两步,跪在老妇人身后的蒲团上。 “跪下了,傅母。您发个话,孩儿认罚。但您老人家生气了,总得当面说个为什么。” 老妇人语气冰冷:“不敢当。老身闻氏,出自京兆章氏,乃是主母身边服侍之媪母。受主母委托,抚养主母的孩儿长大,撑立章家门户。落得如今这般局面,老身愧对主母,更不敢当下一代祸国奸佞口中的‘傅母‘二字称呼!” 章晗玉跪在身后,对着前方老妇人绷得笔直的肩膀,轻轻地笑了声。 “傅母气到不认我了?但傅母再不肯认,您老人家依旧是抚养我章晗玉长大的傅母。我今日之成就,少不得傅母的督促,满京谁不知——” “闭嘴!”闻媪暴怒起身,随手抓起佛龛边摆放瓜果贡品的瓷盘,劈头盖脸往身后砸去。 章晗玉偏了下头,瓷盘并未砸中她。 大盘子带着呼啸风声越过脸颊,一声脆响,在身后落地,砸了个粉碎。 瓜果碎瓷散落满地都是,连带着角落里小的香灰炉都被打翻,香灰洒了她满身。 闻媪依旧在盛怒之中,胸膛剧烈起伏,枯瘦的手指笔直指向身后: “你让章家蒙羞!京兆章氏,三代清贵门第,被你糟践成什么样了。你竟要救鲁大成那该死的阉奴!你可知满京的人如何议论章家!” 章晗玉抹了下脸,从蒲团上起身。 “今日傅母骂我丢了家族门第的清誉。但傅母忘了,当初不正是傅母催逼我入仕?” “满朝朱紫,我谁也不识。哪家会舍弃自家子侄不帮扶,提携一个陌生后辈入仕?” 闻媪发作了一场,冷静下来七分,袖手冷冷道: “你是章家子。京兆章家留下的众多亲朋故旧,哪个不能提携你入仕?东西两京,处处都是门路,你却走不通,分明是你自己无能。” 章晗玉的唇角微微一翘,仿佛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一般。 “只有傅母还记着章家的昔日荣光了。在京兆各家大族眼里,章家,不就是个满门获罪,销声匿迹多年,早已枯倒了的旧门第么。” 她心平气和地一桩桩细数。 “白身出仕的办法之一:举孝廉。我无父无母,无人可孝。举不了孝廉。” “白身出仕的办法之二:入国子监,科考入仕。三年一科,三十岁入仕都算早的。傅母嫌太慢。” “我便去拜入义父门下。蒙义父不弃,五年功夫,提拔到今日的位置——” 章晗玉在黯淡灯火下转过脸来。 翩翩如玉,眉眼含笑,继续说今晚的笑话。 “二十三岁,正三品中书侍郎,中书省之执掌官。可随意出入宫禁,日常随侍小天子。傅母依旧不满意。” “晗玉确实无能,看来一辈子也不能让傅母满意了。” 满室香灰迷漫。 闻媪面无表情地站在佛龛前。 门外传来一声敲门声。惜罗紧张地声线都隐约发抖,轻声问:“阿郎?里头一切可好?什么东西碎了?阿郎?“ 章晗玉踩过满地碎瓷片,拉开房门。 “今日无事,只是和傅母说几句话,碎了个盘子而已。话已说完了。” 她当先出门去,倒把灯笼靴子都忘在门外,只穿白袜踩在木廊上,一声声地回响。 惜罗抱着门外丢下的两只靴子,提着灯笼追上十几步,忽地惊呼一声:“阿郎,你的脚流血了!” 兴许出佛堂时踩上了碎瓷,章晗玉脚下流血,自白袜里星星点点的渗出来,在门外木廊上每走一步,便留下一个带血的足迹。 她闻声回头,看到了血,但居然不觉得疼,只觉得痛快,反倒走得更快了。 只有惜罗在后头哇哇地哭,边哭边追,哭成个泪人儿。 哭声太大,未走到前堂就惊动了许多人。 前院守门的几个家丁正在四处寻主人,闻声急赶过来:“阿郎,原来你在这处,小人等四处寻你!凌相府来人了。” 章晗玉唰地把肩膀挺直了,抬手掸掸身上沾染的香灰,又抬头去看天色。 一轮若有若无的晕月藏在浓云中。佛堂闹腾一场,眼看到了二更天。 好个月黑风高夜,正适合做点大白天做不得的密事。 “凌相府派人送密信来了?” 章晗玉吩咐:“把人送走,信拿进来给我。” 门房回禀:“并无书信。来人奇怪得很,深夜还披个斗篷,瞧不清面目,也不肯报身份,只说是凌相府来人,坚持要面见阿郎。阮郎君已经去门外盘查了。” 不是凌相府送密信?那还有哪个大晚上的惦记她? 这月黑风高的杀人夜,被人惦记可不是什么好事。 章晗玉一边掸身上的香灰,正思索来人的身份用意,要不要接见…… 前院方向传来杂乱脚步声。 她一扭头便看见阮惊春的身影狂奔而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阿、阿郎,来的是凌凤池本人!他、他连一个长随都未带,独自登门,求见阿郎。” 章晗玉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抬头看看头顶月黑风高的夜色: “……谁来了?” 刺客来了都比凌凤池亲自登门可信! 惜罗提着靴子从内院追了出来,“阿郎,你的脚!别见外客了,管他来的是哪只阿猫阿狗,轰出去,赶紧治脚啊!” “……“ 凌凤池被晾在会客厅堂,等了不算短的时辰,才等来姗姗来迟的会客主人。 8、第 8 章 把贵客干晾了半个时辰,主家出来的时候还在穿衣裳,整腰带。 章晗玉把衣襟皱褶抹平整,白布内衬的硬领束到男子喉结上方的位置,露出一小截刚沐浴过的带着水汽的白皙脖颈。 嘴里敷衍地打着哈哈告罪: “迎客来迟,凌相莫怪。” 凌凤池以政事堂副相的身份被撂在会客厅里,硬等了半个时辰,脸上居然也不见嗔怒形色,心平气和地起身出迎,两人并肩入座。 “不速之客,深夜打扰。“ 大堂里灯烛点亮,凌凤池黑如点漆的眼瞳转过来,上下扫一眼,目光停留在对面正在系腰带的手指上。 素白指尖压着深墨绿色的衣料,一明一暗,色泽对比明显,指尖纤长而秀气。 打量的目光略一顿,很快又转开去。 “中书郎睡醒一觉,终于想起前院访客了?” 凌凤池说话惯常这样,中正平和,哪怕带着锋芒,也不咄咄外露,失了内敛分寸。 口中疏淡地陈说着,点漆深色的瞳仁又转来章晗玉的方向,上下一扫,这回盯了眼她湿漉漉的发尾,凝视片刻,再度转开。 “凌某说几句便走,倒也不必沐浴更衣。” 章晗玉还在不紧不慢地穿衣裳。 身上新换的外袍子,身上几道新衣褶子显眼的很。发尾水痕一滴滴地落在肩头,洇湿了一小块布料。 在佛堂里泼溅得满身香灰,如何掸也掸不去身上那股子香灰味儿。她在内室快速地泡了个澡,才把那股子朽灰气味压下去。 裹脚底伤口裹了半天。 穿鞋会客,鞋底又磨伤口。 章晗玉心情不大好,脸上虽挂着笑,吐出的言语可不怎么动听。 “凌相说笑了。大晚上被凌相突然拜访寒舍,前所未有的稀罕事。下官正在用夜宵,吓得我呀,惊泼了满身汤水,不得不沐浴更衣。倒不是故意怠慢凌相。” 凌凤池平静听完,呷了口茶汤:“是中书郎说笑了。这番话里头,一个字也不真。” 他放下茶盏,从袖中取出一幅收拢的黄绢,放去木案上。 章晗玉的视线被那黄绢吸引过去。看色泽形制,边角流畅的祥云纹,分明是宫里制式。 她怀疑就是白日宫里撞见对方和姚相密谈,凌凤池握在手里不让她看的那幅。 晚上倒亲自送上门来了。 “小天子的手谕?“她说着就要取来观阅。 抽了下黄绢,居然没抽动。 凌凤池的手压在黄绢上方,牢牢按住。 他人显得清瘦,手却生得骨节长而筋脉分明,一看便是有力量的手。手骨又生得大,压下来按住半幅卷轴。 主宾二人在大堂通明的灯火下对坐着,章晗玉使劲地抽,凌凤池按住不放,两人拉锯几下,黄绢在他手里纹丝不动。 凌凤池自己仿佛完全没注意到这场不响声的拉锯战似的,按着黄绢,从头说起缘由: “二月初一夜,太皇太后娘娘大行前夕,招来朝中三公,姚相、以及我恩师陈相,共计五位顾命大臣。在病榻前留下一道懿旨……” “事关清川公主的终身大事。” 听到“终身大事“四个字,章晗玉眼皮子一跳。 太后遗旨……公主的终身大事。 公主坐在御书房里,等了自己一个早晨! 某个预感从心底升起,心脏激跳,面上却格外不显,连争抢黄绢的手都松开了。 章晗玉云淡风轻地往后一靠,姿态斯文地举起茶汤,也低头呷了一口。 “凌相的意思是,太皇太后遗留的懿旨,便是你我眼前这封?凌相送错地了。清川公主人在宫中,懿旨应当送给公主才是。“ “送过了。“凌凤池取回黄绢,放在手边。 “今日下午,送入御书房中,清川公主和小天子都在场。清川公主已领受懿旨。太皇太后娘娘一片拳拳爱护之心,懿旨言道:清川公主之驸马人选,可由公主自行择定。” “清川公主当着小天子之面,与本官议定驸马人选。“ “便是这白绢之上的姓名。” 章晗玉目不转睛,只见凌凤池自袖中又取出一方白绢,这次他倒不藏着掖着了。 直接摊开在案上。 小小一方白绢上显露出女子娟秀的手书字迹,以簪花小楷写下四个字: ——“中书郎,章“。 这笔簪花小楷的笔迹,端丽纤柔。跟上个月约她去御花园私会的洒金信笺的笔迹一模一样。 一看就是清川公主亲笔。 看那端丽柔媚的“章”字,她几乎可以想象,清川公主当着小天子的面,含羞带怯提笔,写下了中意的驸马人选姓氏,交给凌凤池…… 她哪能尚公主! 太皇太后临终留下的懿旨,意义何其重大? 如果清川公主遵循太皇太后遗愿,亲自挑选出的驸马……竟是个假儿郎! 瞒骗公主成婚。 婚后才被揭破。 皇家尊严涂地,沦为天下笑柄。 践踏太皇太后临终遗愿,十恶不赦之罪。 章晗玉的外表风平浪静,心里已激起一片惊涛骇浪。 抄家斩首都是轻的。怕不是要腰斩?她辛辛苦苦五年才换来的章家大宅子,里头住的十几口人,肯定全保不住。 就连章家早年流放到天涯海角的族人,摊上这等大事,都得押回京城,挨个再砍一回。 心如电转,瞬间想清楚厉害关键,章晗玉的目光再落向桌面上一黄一白两幅绢帛…… 这哪是绢帛?这是两封催命书! 凌凤池此刻还在一派平静地与她闲话。 “之前见面时,凌某和中书郎说道:男子三十而立,当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绵延宗祀。“ 说到这里,抬手点了点白绢上的“章“字。 “公主中意之人,你我皆知。“ “恭喜中书郎,很快便要尚主,成为当朝驸马,富贵荣华指日可待。” “只要中书郎不犯下谋逆、欺君、辱蔑皇家、危害国本之类的大罪,再与公主诞下一两个孩儿,中书郎这一生便安稳无忧。” 章晗玉唇角翘起听着,心里把对方骂了个狗血淋头。 和公主诞下一两个孩儿?谁生?她生还是公主生?句句都是恭喜,句句暗藏“欺君大罪”。 好好好,明褒暗讽是吧。 她突然有点怀念几年前了。 四五年前,凌凤池刚入仕不久,还没在乌烟瘴气的朝堂里蹚够了浑水,干干净净一个人,被家族规训得太好,仿佛养在清水里长大的一支白梅,初入尘世,连骂人都不会。 头一回见识了章晗玉不带脏字的犀利骂战功夫,他大为吃惊,当时却也只抿起唇角,沉默而不赞成地摇头。 …… 章晗玉直接伸手,趁凌凤池的手轻轻点在白绢上的片刻,闪电般把黄绢抽了过来。 打开黄绢,一目十行扫过内容。 当真是太皇太后遗留的懿旨。国玺大印、太皇太后娘娘御印、五名见证重臣的签字花押,齐齐整整列在懿旨末尾。 懿旨内容,也和凌凤池形容的丝毫无差。 电光火石间,她来回看了三遍。视线紧盯末尾的朱红大印和众臣题字,确认无误,目光望向对面,手指缓缓收拢绢帛。 凌凤池压根不拦她。修长的手抬捧茶盏,又低头呷了口茶汤。 “劝你别动损毁懿旨的念头。五位顾命重臣和小天子、清川公主,七双眼睛都亲见过了。损毁无用,反倒加罪一等。” 章晗玉把黄绢推去对面,把凌凤池还在饮的茶盏抽过来,搁去桌上。 “冷茶不敢待客,凌相话说完了?听得耳朵疼。请回罢。” 凌凤池喝到一半的温茶被抢走,什么也没说,把两封绢书重新收起,放去案角。 场面闹得难看,是个人都应该体面告辞。 凌凤池居然还不走。 他坐问章晗玉:“事到如今,中书郎自愿退了么?” 知道对方来意不善,章晗玉连装也不装了,散漫往后一靠,把脚翘到膝上去。 “凌相三番五次地劝退,我好奇得很。” 她嘲讽地弯了弯唇角,“我退了,于你有多少好处?空出中书侍郎的位子打算给哪家?内定给你家六郎了?” 凌凤池被迎面一通冷嘲热讽,却似早有准备,连个愠怒神色都无,静心定气地应答。 “于我并无好处。于你自己有好处。” 喝到一半的茶盏被抢走,他手长,重新拿起茶盏,却朝章晗玉的方向推了推。 “姚相应诺,只要你退,保你京兆章氏门楣不坠。” 又越过对面,拿起章晗玉自己的茶盏,也朝她面前推了推。 “我亦应诺,保你满门性命无忧。” 章晗玉垂眼看着。 她这边,两盏冷茶放在一处,代表两个承诺。 另一边,黄、白两幅催命绢帛,压在案角。 耳边传来打更的梆子响。深夜了,凌凤池依然在缓声劝退。 “骑虎难下,摇摇欲坠,岂能长久?不如退而保全自身。” “以后家里有什么难处,与我说。” 章晗玉侧目而视。 还打起温情牌来了?家里?谁家?章家跟你可没关系! 示以雷霆,又给予恩惠。 好个恩威并施的手段啊。 章晗玉脸上的微笑深了三分,露出唇边小小的笑涡。 乍看笑意动人。 却只有身边亲近的人才能看出,小小笑涡当中隐藏的嘲讽意味。 她扬声冲门外喊:”送客。” 会客堂的大门从外打开,阮惊春持刀气势汹汹踏进门来,“凌相请!” 凌凤池深深地看她一眼,起身告辞。 “你今晚好好地想,我明日再来。” 走出几步,他脚步停在门边,不回头地道了最后一句: ”退罢。归而隐之,许你逍遥山林。” 章晗玉没有回答。 目送颀长背影披上斗篷,模糊在远处夜色里。她起身关门,吸着气,踮脚走回内院。 大晚上地闹腾了这么一出戏。 送给她一场光明正大的阳谋。 懿旨是真的。公主写下的人选也是真的。今晚告知她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这场阳谋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对方直白地告知陷阱,她却躲不开那陷坑。 只要她坐在中书郎的位子上,只要清川公主选定了她,就连干爹和小天子都乐见其成。 说不准哪一日,她清晨起身,门外就会接到尚主的诏书…… 那不是诏书,那是章家满门的催命符。 不速之客离去,夜色下的章府恢复了平静。 平静中暗藏风雷。 惜罗心惊胆战地跟在身后,听章晗玉轻声和缓、却意味深长地自言自语。 “我坐在这个位子上,正为了保全京兆章氏的门楣。” “我从这个位子下去了……京兆章氏,还剩什么门楣?” “京兆章氏刚起又落,傅母那边,我如何交差?” “把中书郎的位子拱手让人,应诺保我满门性命。呵,义父答应么?” 阮惜罗惊得呼吸都屏住,急走两步,跟上主家:“阿郎!姓凌的不怀好意,深夜登门,是不是出了大事?” 章晗玉边走边感慨:“我只想凑合着过日子……他不让我过啊。” 惜罗追问了一路,章晗玉不肯细说,只道:“让我好好想想。” 走回卧寝内室,重新脱靴裹伤。 惜罗握着裹伤纱布,抿了抿唇。精致如花的眉眼间显出愤懑之色。 在床边坐了半晌,惜罗下定决心般,推了推主家:“阿郎,我有话说。” 章晗玉坐在床头听阮惜罗诉说。 “阿郎,凌凤池处处为难于你,实在可恶。京城不讲礼法,高门贵人倚强凌弱,我等小民自有法子寻公道。” “哼,渤海凌氏。他手段再厉害,身份再贵重,也只有一条命。只要阿郎点头,我和阿弟寻一个大风无月的黑夜,潜入凌府……” “你要做什么?”章晗玉原本还困倦,听着听着倒听笑了。 “你可别乱来。京城这地方确实不大讲礼法,但我和他之间的争斗,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各为一方,与‘恃强凌弱‘四个字不相干的。” 阮惜罗半信半疑,“当真?“ “夜还早,先回去睡,养足精神。还没到鱼死网破时,有事睡起来再说。” 章晗玉说完也平静下来,果然睡了下去。 这夜几次睡睡醒醒。 她梦到了多年前的旧时光。 9、第 9 章 章晗玉做了一场短暂而清晰的梦。 梦里回到了十几年前,她还是幼童模样,人在晃动的马车里。视野很奇异,兴许是年纪太小的缘故,看什么都是仰视角度。 母亲端正坐在摇晃的车里,身影在视野里显得高大,发髻端庄,衣裳华丽而有光泽。 梦中的小女郎好奇地回身打量几眼母亲,便扭过脸去,继续跪坐在窗边眺望远处山林。 同胞双生的阿弟也在车里,不安分地拱来拱去,被傅母轻轻拍了一巴掌。 母亲美丽的面容上挂着浅愁,正和傅母低声说话。 “一胎双生的两个孩儿,同日同时自我腹中托生而出,怎么差这么多?” “房里不是供着几支兰花?花儿含苞盛开,又凋零落去地上,被阿嘉一日日地看在眼里。我告诉她春华秋实的道理,她反问我,为何天地有四时,万物有生灭……才三岁的孩子。” 母亲苦笑:“你再看看小郎。” 小郎便是阿弟,此刻扒在另一侧的车窗边,惊奇地指着城外旷野,口齿不清地喊: “娘娘,娘娘,你看,白白的云朵,好大!” “……”母亲和傅母无言以对。 摇晃行进的轱辘声响里,傅母低声宽慰主母:“三岁的孩子,多半是小郎这样的。尤其是男孩儿,许多大器晚成的例子。主母且放宽心……” 母亲叹息:“莫劝慰我了。今日去山上佛寺,佛前多供些香油钱罢。” 章晗玉在梦境里也记得很清楚,那是春夏之交的某天,气候合宜,满眼青绿,她三岁,母亲带着双生姐弟去城外一座名寺上香。 母亲虔诚地跪倒在佛前上香祝祷。 “一胎双生的龙凤孩儿,大人自然两个都爱。但小郎才是将来要撑立门户的嫡子。一胎产下的聪慧灵气,若被阿嘉都占去了,小郎如何挑起家中大梁?我佛慈悲,听信女祝祷,惟愿阿嘉将天生的灵气分去七分,给予弟弟。” 母亲自己祝祷毕,又喊一双年幼儿女跪在佛前:“阿嘉,小郎,你们自己也求求佛祖。” 小郎跪不住,在蒲团上扭来扭去,片刻就奔去大殿外玩耍。 只留下三岁的阿嘉乖巧跪在佛前,学着母亲双手合适,像模像样地低头祝祷。 母亲欣慰之余,扯着傅母,两人悄悄凑近去听小女郎在佛前念叨什么。 只听阿嘉口齿清晰地念:“我佛慈悲,天生灵气,该是我的,都是我的。才不要分给阿弟。” 母亲和傅母:“…………” 阿嘉被气急的母亲一路追打去殿外。 外头玩耍的小郎还以为母亲和阿姐两个在游戏,乐颠颠地奔过来掺和,“娘娘和阿姐玩,带我玩呀,我也要玩——” 母亲气得泪汪汪的,喘着气提裙怒喊:“阿嘉,不许跑,你、你给我回来!” 双生姐弟两个手挽着手,谁也不嫌弃谁,嘻嘻哈哈地绕着大殿疯跑。 小郎如果顺利活到如今,今年也有二十三了。 梦境如水退去,章晗玉在微弱的晨光里睁开眼。 门外有动静。宫里大清早派人传信,此刻就站在房门外。 还是上回来报信的那位口齿伶俐的青袍小内侍。吕大监最近喜爱这位小徒孙,出宫跑腿的活计都派给他。 小徒孙恭恭敬敬隔门道:“奴婢替吕大监传话给中书郎。” “大理寺狱里押着的鲁大成,听说熬不住刑,嘴巴快被撬开了。” “吕大监劳烦中书郎去探听探听虚实。” “若果真像传言那般,鲁大成管不住自己的嘴……嘴不牢的人,与其苟活在世上,还不如送去地下陪太皇太后娘娘。中书郎觉得呢。” “吕大监还问中书郎,凌家六郎那桩事办的如何了?中书郎,吕大监等着听动静。” 章晗玉这天早上用了许多朝食。 吃饱了才有力气担事。 放下碗筷时,天色将到五更。她先吩咐人去宫里递条子告假。 “就说我出门时不慎摔了,腿脚不灵便,告假一日。” 又吩咐门外准备车马,叮嘱阮惜罗收拾细软,去佛堂请老夫人。 “替我和傅母说:昨日和傅母争吵,非我本意,心中愧疚。城外有一处新购置的别院,山清水秀,适合春日踏青。惜罗,你陪傅母出城,在别院闲居一阵,散散心。” 惜罗吃惊问:“什么别院?阿郎何时添置的别院?位置在何处?” 新添的别院,是她委托阮惊春秘密购置的。 太皇太后病危的消息传来,当时还在新年正月,她立刻把这件事吩咐下去办了。 名义上说是“城外别院”,其实地点已经远到京畿界碑之外,隶属于周边郊县的山中,算是秘密安置的一处藏身退路。 万一京里情形不对,从山里往外县跑,方便。 惜罗领命去佛堂请人。 阮惊春准备好了两驾马车,站在书房外等吩咐。 “城外别院一来一回得两天功夫。我送老夫人去城外,明早阿郎进宫上朝,谁给阿郎驾车?” 章晗玉漫不在意道:“明天再告一天假不就得了?就说我摔得厉害,腿瘸了,走不动路。” 阮惊春毕竟是个十八九的少年郎,顿时没心没肺地哈哈笑起来。 这边笑声才停歇不久,那边惜罗哭着从内堂出来了。 “老夫人不肯走。“惜罗被老夫人当面狠排揎了一顿,委屈得眼泪要掉不掉的。 “老夫人还质问阿郎,为何要把她诓出京城去?她在京城碍着阿郎什么了?” 傅母压根不相信章晗玉“心中愧疚,送她去城外散心”的说辞。她的原话也更伤人,说的是: “老身留在京城,碍着你们阿郎投靠阉党、认贼作父了?京兆章氏被她毁得乌烟瘴气,再把我弄走,她好为所欲为?” “老夫人说,若阿郎不能痛改前非,重振门楣,她死不瞑目。老夫人放话说,她死也要死在京城。阿郎若强迫她走,老夫人就、就把自己的眼睛珠子抠下来,扔在城门下,代替她留在京城,盯着阿郎……“ 阮惊春大为不忿,抱臂在旁边嘀咕: “虽说老夫人把阿郎从小养大,毕竟不是真正的主母,只是个傅母。我可没见过哪家傅母对主家这般凶狠的。阿郎,我和阿姐去佛堂把老夫人请出来塞马车里,今日就送走!我才不信老夫人当真抠了自己的眼珠子……“ 章晗玉站在窗边,笑了声,“阮惊春,我现在数三声,给我滚出门外去。三声数完我还能在院子里看见你,自己收拾行李滚蛋。一。二。” 阮惊春连滚带爬地飞跑出去。 数到三时,人已经滚去院子外头,大声讨饶:“阿郎,我说错话了,阿郎原谅我这回!阿姐,替我说几句好话啊。” 阮惜罗气得跳脚,隔着院子骂说话不过脑子的弟弟。 章晗玉不紧不慢道:“她真的会。她一向对人狠,对自己更狠。真把眼珠子抠出来了,谁能给她安回去?” “罢了,傅母要留,让她留吧。“ 别院布置好了,人不肯去。章晗玉站在窗边,对着庭院新发的绿叶出了一会儿神。 她突然想起什么,抬头打量长檐下空空的燕子窝:“那只不听劝的小乳燕呢?” 惜罗也抬头去看:“小乳燕?早学会飞了。就在宫里办国丧那几日飞走的。“ “不错。“章晗玉端详良久,一点头: ”可见死不悔改,猛撞南墙,也是有可能把墙撞穿,直飞蓝天而去。别院的事不提了,我另有安排。“ 阮惊春蹑手蹑脚走回来说话。 他清晨在门外护卫,宫里传话被他听得七七八八。猜来想去,阿郎今天心情不好,兴许和宫里的传话有关? “阿郎可是为了鲁大成之事烦恼?大理寺狱又不是铜墙铁壁,阿郎只管吩咐一句,我今夜就潜入大理寺,把鲁大成杀了!” 章晗玉不许他去:“大理寺早就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你去。京中谁不知你们阮氏姐弟是我的人?你被他们抓了,和我自己落网有何区别?” 阮惜罗恼道:“大理寺都是凌党的人。让阿郎为难的桩桩件件事,都和凌凤池有关。杀个鲁大成顶什么用?阿郎说杀凌凤池不好,我们今夜就去凌府,拿刀抵着凌凤池的脖子,叫他发誓不再和阿郎为敌。” 阮惊春摩拳擦掌:“真的?今夜就去!” 两姐弟胆大包天,你一言我一语。 章晗玉在旁边听着听着,你别说,她还当真畅想了拿刀抵住凌凤池的脖颈,逼他发誓求饶的场面…… 他不会求饶的。 毕竟认识多年,彼此脾性摸了个清楚。那位是软硬不吃的类型。 好声好气商量都不能成事,拿刀架脖子逼他发誓?他一个字都不会说。 “馊主意一个接一个的。”章晗玉畅想完了,人回到现实中,摆摆手,把乱出馊主意的姐弟倆统统赶出去书房院子,“让我清净清净。” 窗下小桌上摆着一盘黑白残局。 她闲来无事,会自己跟自己下棋。今日这盘残局上,两条大龙互相搏杀,局势胶着,胜负未分。 章晗玉拉开棋盘坐下,左手跟右手对弈了两步。 其实想继续胶着下去,也不是毫无办法。 比如说,今日就布置婚堂,广发婚贴,明日就迎娶了惜罗。 以“娶亲“做挡箭牌,可以挡住迫在眉睫的尚公主的难题。 过两三年,再寻一个婴儿,暗做一番打算,章家又可以“添丁“了。 但难题只能拖延一时。 她会彻底得罪清川公主。小天子也会疑惑不满。皇家信重,岌岌可危。 干爹会诘问她,为何拒绝尚主的好事。 惜罗出身不高,迎娶惜罗为章家新妇,傅母肯定不满意,必然闹得家宅不宁。 章家新添的婴儿会长大,迟早有一天,这婴儿会震惊发现,自己的父亲竟然不是个男人…… 隐瞒的难题无法解决,只会像山顶滚下的雪球,越滚越大,直到某一天引发全面雪崩。 驸马人选,【中书郎,章】。 凌凤池这招精准的阳谋,把她藏在暗处多年、视而不见的无解之难题,毫不留情地揪了出来,摊开在阳光下,不容忽视,不容逃避。 章晗玉注视着棋盘上搏杀的黑白双龙。 凌凤池昨夜亲自登门,问她:“事到如今,中书郎自愿退了么?“ 大饼画得倒是好看。 什么:“以后家里有难处,与我说。” 什么:“归而隐之,许你逍遥山林。” 昨晚登门画了一通大饼,今天还要来。步步紧逼,软硬兼施,不把她逼退出朝堂不罢休。 她真退了,外有干爹秋后算账,内有傅母不依不饶。再加上这么多年官场上,她得罪的官员数目,自己都数不清…… 无权无势,倚仗朝堂老对手的鼻息,苟延残喘。 这种日子,逍遥么? 安静的书房里,章晗玉喃喃自语:“我只想凑合着把日子过下去。好的赖的,能过就行。” “现在搞得连凑合过都过不下去……” 棋盘上飞快又落下几颗黑白棋子,执子的纤长手腕在半空猛地一停,棋子扔回玉盒。 下一刻,静谧的书房里忽然哗啦啦一阵大响!满地都是滚动的棋子。 章晗玉微微冷笑着起身,抬手掀翻了棋盘。 “备马车入宫,我要求见小天子。” * 说来也巧,凌凤池今日也告了假。 凌家三叔夫妇大清早地在自家撞见侄儿,齐齐吃了一惊。 凌凤池向来勤勉政务,几乎从不告假,日日早出晚归。 家里也是他掌事,但白日里通常找不到人,三叔夫妇都习惯了,但凡有重要大事需要侄儿决断,他们都会在入夜后请人来。 今天猝不及防在大白天见着人,明晃晃地站在阳光下……怪不习惯的。 三叔母关切地问:“凤池,你病可好了?你可别太勉强自己。” 凌凤池身上的风寒早好了,今天当然不是因病告假。 “侄儿身体无恙。“他长身立于庭院中央,行礼如仪,人如芝兰玉树,声音清冽如山间冷泉:“有一桩正事和三叔、三叔母商议。” “侄儿的婚事耽搁多年,近日有了眉目。若事顺利,今日便能定下。” “只等女方点头后,提亲、纳采等事宜,侄儿想,还得请家中长辈出面。” 10、第 10 章 三叔夫妇又惊又喜。 尤其是凌家三叔,迭声喊:“好极,凤池,你终于想开了!三叔早说了,人要往前看呐。” 自家侄儿今年都二十八了!哪家儿郎这么大年岁还未娶妻的? 凌家前任家主,也就是凌凤池的父亲过世时,身上官职只是个正五品谏议大夫。当时,凌家已经两代未有族人出任三品以上的实权官职。 所谓的名门望族,显贵门楣,要有权势在背后撑着,才能撑出显贵底气。渤海凌氏在京城的底气,已不太足了。 凌凤池自小有才名。凌父对自己的嫡长子报以厚望,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又想方设法让他拜入当朝名臣:陈相陈之洞的门下为徒。 因此,当凌父猝然长逝,凌凤池守孝三年期满,奉父亲遗命入仕当年,对家中道:“凤池不欲早议亲。”凌家三叔并不觉得惊奇。 毕竟父子连心,自小带在身边养大的养育恩情深厚如海。侄儿当时也才二十三岁,他想守孝缅怀亡父,让他继续守罢。 然而,一年又一年过去,凌凤池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声望日显。有意和凌家结亲的京兆大族频频示好,他这位好侄儿依然拒绝议亲,两家说好相看女郎,他去都不去…… 情况就微妙起来了。 凌三叔激动得连连搓手,“好,好。家中已经多年未有喜事了,三叔别的不行,打理庶务还算擅长,这就替你操办起来。凤池相中的是哪家女郎?” 三叔母也欣喜笑道:“以凤池的眼光,相中的必然是位倾国倾城的佳人。却不知女方可是京兆本地人氏?门第如何?凤池如今了不得,寻常门第出身的女郎,怕是做不得我们凌氏长房宗妇——” 不等三叔母念完,凌三叔在身后猛扯手肘示意夫人闭嘴,赶紧打圆场。 “俗话说得好:男低娶,女高嫁。哪怕女方的门第低些,只要凤池中意的话,也无碍的,无碍的。” 低娶个媳妇,总好过没媳妇! 凌凤池站在庭院当中,并不打断叔婶的闲碎言语,静静听完才开口道:“女方门第不低,也是京兆名门望族出身,相配我渤海凌氏门楣。” 凌三叔松了口气,脸上的笑意更欣慰几分。 他早知道,家中这位大侄儿处处做事都妥帖! 虽说前几年一反常态不肯定亲,引来众多闲言碎语,叫家里长辈愁白了头发…… 想必是兄长突然撒手人寰,侄儿心里过不了这道坎。 如今快到而立之年,侄儿自己心里有定数,这不是都安排起来了? 今年定亲娶妻,明年生个大胖小子,等侄儿到了三十而立的年纪,身居朝廷高位,家中有妻有子,修身齐家,绵延宗祀,这才是大族承宗之子该有的行事做派…… 想到这里时,耳边传来凌凤池清冽沉着的嗓音。 “女方姓章,出身京兆章氏。” “京兆章氏?”凌三叔母一愣。 确实有些印象,似乎被人提起几次,却从未走动过。 怪事,这些年出门交际,赏花宴游,我怎地从未见过一位章家的女郎?京兆章氏……” “京兆章氏!”旁边的凌三叔突然喊破了音。 三叔母想不起章氏女眷,凌三叔倒想起一位章家子弟。 “中书郎章晗玉!他是不是京兆章氏之后?” 凌凤池站在对面阳光里,神色不动地一颔首。 “正是。” 凌三叔瞳孔巨震,再度喊破了音。 “凤池!你、你看中那位女郎,出身京兆章氏……章晗玉族中的姐妹?这不成啊!章晗玉声名狼藉,拜奸宦为义父,京兆章氏清誉败坏,我凌氏岂能和章家结为姻亲!” 一阵穿堂风刮过庭院,吹动凌凤池身上的广袖襕袍摆动不休。 他始终眸光半阖看地,遵循长辈面前的执礼之节,仿佛压根未听到三叔惊恐的大喊,又微微地一颔首。 “正是京兆章氏之女。还请三叔、三叔母协助,家中备礼,准备迎亲。” 凌三叔:“……” 轮到三叔母猛扯手肘,阻止凌三叔冲上去和当家侄儿理论了。 凌三叔捂着胸腹咳嗽两声,憋气得肝儿疼。 面前的大侄儿早已长成,身量比他这三叔还高,不言不语时气势迫人。凌三叔艰难地筹措言辞: “凤池,你如今早过了长辈教诲的年纪。但身为承宗之子,你迎娶之新妇,会是我凌氏长房的宗妇……家里还有几个年幼弟妹,想想六郎他们。你娶进来的新妇,下面弟妹都看着呢。” 说到这里,终归没忍住叹了口气:“你母亲早逝,你父亲为了你终生未再续弦,又把你带在身边亲自抚养长大。婚姻大事非儿戏,做下决定之前,去你父亲灵前说说话罢。” 凌凤池道:”多谢三叔教诲。” 果然行礼告辞,转身往宗祠方向而去。 凌家修建的宗祠在最东边。走过百步长夹道,一排三间青瓦大房里青烟缭缭,终日供奉香烛,摆放着凌氏祖上三代的灵位。 凌凤池父亲的灵位,放在最下一排灵位正中。他母亲的灵位摆放在左边。 凌凤池上前祝祷上香。 烟雾笼罩的黯淡室内,只有线香的红点映亮面前视野。 “父亲教诲不敢忘。”凌凤池把线香插入香炉,凝视片刻面前的黑底金字灵位。 “灵前告知父亲,儿子寻到了中意的女子,欲娶其为妻。“ 供奉灵位的龛笼两边,挂着两列白绢布,布上两排古朴隶书,已有细微褪色痕迹,在风里时不时地摇晃着。 那是凌父临终前写下的手书教诲,被凌凤池撰写于白布绢上,悬挂于祠堂两侧。 左边写道:“修身、谨行。“ 右边写道:“慎言,奉节。” 父亲临终前,强撑着一口气不断,撑到嫡长子匆忙赶回家中,枯瘦的手死死握住儿子的手,把遗言手书亲手塞给他,令儿子在病床边跪倒念诵一遍,这才满意地闭眼而去。 凌凤池供奉好香烛,上前半步,打开灵位下方供奉的一只檀木盒。日日烟熏火燎,里头的纸书早泛了黄。 他的手很稳,取出薄脆泛黄的纸书展开,动作极轻,丝毫没有损毁半分。 父亲病中颤抖的字迹跃入眼里: 【凤池,凌氏交予你手中。愿你修身、谨行;慎言,奉节。 敬终慎始。将我凌氏发扬光大,光耀门庭……】 凌凤池垂眸看了一阵,把信纸翻去末页。 前头叮嘱满满的都是国事,家事。最末一页寥寥两句才是父亲对儿子尚未有着落的终身大事的叮嘱。 【娶妇当娶家世清白、门当户对之女。】 【性情温柔娴静,知礼识节,上孝长辈,下抚弟妹,可为宗妇。】 …… 凌凤池立在青烟缭绕的灵位前,持香默念: “儿子中意之女,出身京兆章氏,家世清白、门当户对。性情,” 说到这处顿了须臾,“性情机敏,聪颖通达,识书理,擅文采,颇有心机胆量……” 说罢又顿了片刻,才继续道:“其性情不甚合父亲之意,但儿以为,可为凌家妇。如今她骑虎难下,进退不得,只能退出朝堂。儿子会助她摆脱阉党之纠葛。” “只要她迷途知返,知错悔过,日日督促规劝于她……可以举案齐眉,抚老养幼,共祀宗亲。” 低声说罢,又抽出一支线香点燃,最后祝祷道: “父亲母亲在上,儿子打算请出母亲遗物,充作定亲之仪。” 泛黄的手书遗书被整整齐齐折好,原样放回檀木盒。 凌凤池掀开盒底丝绸,把丝绸下方覆盖住的一块玉牌取出,握在手里。 室内黯淡,直走到户外的春日阳光之下,玉牌才开始温润反光。 这是一块巴掌大的椭圆形玉牌,整块白玉通透无杂质,在阳光下莹莹如水。正反都精雕细刻以双鱼莲花纹,看得出有年头了。 凌凤池握着玉牌,还没走出夹道,远远的看到夹道门外有人,脚步便停下了。 这条通往凌家宗祠的夹道,窄门整年关闭,无事不开。来凌家拜访的外客通常很自觉,远远地避开这处宗祠。 今日却不知怎么了,有个外客在夹道门外探头探脑,一副心急火燎的姿态。 远远地见到凌凤池的身影,那人面色一喜,当即嚷嚷起他的表字: “怀渊,你果然在这处!大理寺今日出了桩大事,我必须当面说与你听!” 这位外客穿着绯色官袍,从大理寺着急冒火地直奔登门,正是凌凤池多年的同窗好友,也是世家子出身,如今坐大理寺少卿位子上的叶家二郎,叶宣筳。 叶宣筳今年也二十七八了,跟着凌凤池练了不少日子的静身养气,平日里很能装样,今天一副热锅上的蚂蚁般四处乱转的模样可不寻常。 凌凤池刚迈出夹道门,叶宣筳直接上手扯他往外走。 “章晗玉去大理寺投案自首了!走走走,快随我去。” 话音未落,身侧的凌凤池脚步骤然一停。 “……自首?” “自首!”叶宣筳一口白牙清晰地咬住重音。 “我亲眼见到人,还当面盘问了几句。宫里来了人,号称奉小天子口谕,要领中书郎入宫问话。” “我见情形不对,总不能叫宫里直接把人带走了?宫中是阉党天下,不清不楚把章晗玉带走了,那可是放龙入池,纵虎归山!我就来急寻你,去大理寺坐镇。” 叶宣筳又扯人往外走,扯两下没扯动。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凌凤池手里正攥着一枚成色通透的上好白玉牌,椭圆形,雕以双鱼莲花纹,檀香幽幽。 叶宣筳一眼就认出这块玉牌,吃了一惊。 凌凤池过世母亲留下的遗物,他们几个情谊好的同窗都见过的。 “怎么把老夫人的遗物请出来了?”叶宣筳惊道: “大理寺今日乱的很,可别摔着!我在此处等你,安置好老夫人的遗物,咱们再动身去大理寺。今日绝不能轻易纵走了章晗玉!” 凌凤池修长的指骨动了动,把掌中攥得温热的玉牌又缓缓握紧了三分。 “先把话说清楚。” 11、第 11 章 “把话说清楚。”凌凤池立在窄门灰檐下,阳光映上海青色衣袍前襟,眸光幽静,影子在身后爬上了灰墙。 “中书郎去大理寺投案自首,她以什么罪名自首?” 叶宣筳恍然拍了下脑门:“竟忘了与你详说。好个章晗玉,她原来并非章家儿郎,却是章家之女!她胆大包天,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竟以女郎之身,顶替她兄弟的身份入朝为官。这么多年,我等竟毫无察觉啊。” 叶宣筳摩拳擦掌。 章晗玉为阉党做事,跟大理寺矛盾重重,跟他本人结的梁子更大! 自从鲁大成被拘押进大理寺狱,身为大理寺少卿的他自己,就被章晗玉给盯上了。 起先,她以言辞吹捧,蓄意接近,设宴邀约。 哎,章晗玉天生一副好皮囊,初见之人常常惊叹为“当世之卫阶”。长得那般矜持清贵的模样,放下身段哄人谁顶得住? 他就赴约了。 席间言笑晏晏,重金行贿,意图拉拢他这大理寺少卿……他当然严词拒绝。章晗玉自此翻脸不搭理他。 他恼火起来,也不搭理对方。 没想到事还未完。之后没两天,两人秘密相约赴宴的事居然被捅出来,闹得人尽皆知! 那几日大理寺上下同僚看他的眼神都不对劲。“投靠阉党”四个字明晃晃挂在头上…… 叶宣筳这才惊觉,原来之前的拉拢是假,想把他拉下马才是真! 还好多年同窗好友,身为朝廷副相的凌凤池力保他。 私下里劝诫他谨言慎行,离中书郎远些。中书郎狡狯,若追上去怒斥纠缠,说不定还会再中一次后续的计中计。 叶宣筳吃了这场闷亏,最近除了去大理寺官衙就回家闭门不出,比和尚还清静…… 今天叶宣筳可算扬眉吐气了。那章晗玉自己登门大理寺投案自首,落到他手里!嘿……等等。 他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这么多天的憋气心焦,忍气吞声过得跟孙子似的,被同僚投以奇异的眼光……他自负才智过人,竟被个年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女郎耍弄得团团转?! 慢着,被耍弄的朝廷命官多着呢。眼前不就有个比他官职还高、才华更胜的? 两边明争暗斗多年,被章晗玉耍弄得也最狠。自从告知消息,就没听凌凤池再说一个字。 瞅瞅身侧沉默不语的人影,叶宣筳的满腔愤怒神奇地平和了…… 他好言劝慰凌凤池。 “怀渊,你也不知情罢?如今回想起来,我们都被这小女子耍弄在股掌之中,着实可恨啊!” 凌凤池久久地不发言语,手掌中握紧的玉牌又摊开,被他垂眸打量,莹莹反光。 门外翻身上马时,他才道:“我知道。” 叶宣筳:“……啊?” 直到大理寺衙门前下马,叶宣筳人还是懵的。 凌凤池短短的一句“我知道”,把他给震了个三佛出世,五佛升天。 但他总不能去质问好友兼上司,只好揣着满肚子疑问,火气直冲阉党而去了。 “自古没有女子为官的说法,她中书郎的位子坐不住了。事出意外,阉党必然阵脚大乱,可以乘胜追击!” 凌凤池路上一言不发,直到大理寺门前下马,他才开口问叶宣筳:“她为何突然投案自首,可有说辞?” 叶宣筳一怔。 早晨大理寺来了这一出惊天大戏,场面乱的很。堂上大理寺众官员们正乱哄哄地商议如何处置,宫里又掐准时辰来抢人。 “她都自己投案了,管她如何想?” 叶宣筳下马几步奔入大理寺衙门,又诧异回身:“怀渊,你还不来?大理寺如今一片混乱,各路人马都来探听消息,急需你出面坐镇,稳住场面!” 凌凤池撩袍跨过门槛,阳光刺目,他迎光闭了下眼。 “她人在何处?” “大理寺,慎独堂。” —— 章晗玉在灯火明亮的大理寺大堂上眯了一觉。 本该肃穆问话的审讯大堂,今早乱哄哄的,吵成了鸭子塘。 宫里来的人是个熟人,正是她秘密认下的好大儿,全恩。全恩带来两名女官,跟随章晗玉入内室脱衣验明正身。 进去时穿得一身齐整正朱色官袍,出来时多了一块白绫布,手掌宽,甚长,整整齐齐叠成一长摞,搁在漆盘里,被女官呈去堂前。 “中书郎贴身取下的布料,算是实证,奴婢等要带回宫复命的。” 贴身布料?实证?两名大理寺审讯官的眼皮子剧烈一跳,目光不由自主转向堂下的犯官。 章晗玉散漫地坐在地上,仰着头,打量大堂上方悬挂的黑底长方大匾。 黑底泥金的八分汉隶,气势古朴雄浑,笔迹瞧着很有些眼熟,一眼就看出,这幅提字出自凌凤池的老师,陈相陈之洞的手笔。 提名曰:“慎独”。 好个“慎独堂”。 君子慎其独也。只可惜,想在朝堂上争夺权柄,打压对手,哪怕陈相教出了凌凤池这样立身端正的学生,也慎独不了。 看这大理寺上下,都是凌党派系。 “君子慎独”的愿想,也只能做个美好辞藻挂在匾上了。 章晗玉百无聊赖的神色终于多出点笑意,目光扫过上首两位审官,抬手往自己身上比划一下。 “两位大人,见笑了。” 亮堂得连影子都无的审讯大堂里,一举一动无所遁形。她今日穿官袍入的大理寺,硬底白色高领妥帖地包裹住修长如鹤的脖颈。 往日平坦的胸膛处,隐约隆起弧度…… 原本还不明显,被她懒散往后一仰,那弧度便明显起来。 两个审官心里猛打了个突,登时面红耳赤,惊吓般似得往后齐齐一仰,险些从木椅上摔下地面。 缠胸之布…… “啪!”堂上审官回过神来,猛一拍惊堂木,“章晗玉,你大胆!“ “你伪作男子,牝鸡司晨,欺瞒朝廷,骗得五年官身,这可是大罪!如今证据确凿,来人啊,剥去犯官身上官袍,取木枷——“ 不等堂上喊完,全恩从侧边一个健步蹦出三尺,把章晗玉挡在身后,高喊道:“你们敢!” 章含玉把全恩轻轻一推,笑指了指堂上。 “听两位大理寺丞说话。他们要治罪,我也想知道,当朝律法三百六十六条,哪一条写着:女子出仕为官有罪?当如何判罪?” 堂上两位大理寺丞闷得心口发慌。 为什么大理寺几位高官都不出面,把他们两个五品官推上来?为什么叶少卿见势不对亲自去寻凌相? 就是因为翻遍了当朝律法三百六十六条,没有一条白纸黑字写下,女子出仕做官,当如何判罪! 制定刑律之初,所有人默认女郎不能出仕,仿佛天地乾坤,理所当然,怎会写在律法里? 大堂上两位审官被堵得说不出话,轮到全恩得意了。他揣着袖子昂头道: “律法都没写,无法可判,那就无罪嘛!大理寺为何还拦着人不放?小天子口谕,中书郎即刻入宫面圣。你们要抗旨吗?” 大理寺当然不肯轻易放人,口口声声要见圣旨文书。 两边争得面红脖子粗,大理寺几个主官都不知去向,无人能拍板做主,庄严肃穆的审讯大堂吵成了鸭子塘。 两边掰扯不休的当儿,章晗玉困倦上头,随手把漆盘里充作实证的白细布薅过来,熟谙地折几道,往眼皮子上一搭,挡住满堂刺眼灯火。 人往边上靠了靠,也不知靠着桌腿还是木柱,总之,就在亮堂堂的大堂上眯了一觉。 她这一觉眯得不算长,猛然惊醒时,门外的日光才照进门里三尺。 大堂不知何时安静下来。堂上两名审官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沉着脸起身,拂袖退去旁边。 全恩大获全胜,但脸上却带些不安神色,小声喊她:“中书郎倒是好睡。就在刚刚,大理寺叶少卿领着凌相进了门,今日也不知能否善了。” 章晗玉左顾右盼,没看到叶宣筳,更没看到凌凤池。 “人呢?” 话音刚落,叶宣筳换了身干净官袍,端起平日的架势,板着脸背手走进大堂。 全恩眼尖,凑过来嘀咕:“凌相人在隔壁!我见他在门外和叶少卿分开,走进隔壁院子。啊,我知道了,他在隔墙监听这处的动静呐——” 堂上重重一声惊堂木响,叶宣筳高喝道:“犯官章晗玉何在?” 章晗玉停下话头,转身笑应: “在。如何处置本官,叶少卿可商议妥当了?” “按我朝律法,并无女子为官的入罪律令。”叶宣筳面无表情地念词: “但我朝开国以来,亦无女子为官的先例。章晗玉,按开国承制,朝廷褫夺你官袍官印,将你贬为白身,驱赶出朝堂。你可心服?” 全恩在旁边插嘴:“白身就白身。只要不犯律法的正当良民,便可以随咱家入宫,觐见小天子当面。两边谈妥当了?赶快随咱走罢。”拉起章晗玉就要把人带走。 “慢着!”叶宣筳把惊堂木拍得砰砰响,“还有一条欺君之罪!冒名顶替族中兄弟,欺瞒天子多年。如此大罪,岂能轻轻放过!” 章晗玉站在门边,听到这里,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叶少卿判得公允。并未触犯国法,犯的是欺君之罪。如何发落罪臣,当然得看小天子的意愿。罪臣请求入宫,当面向小天子谢罪陈情。” 全恩在旁边接得飞快:“小天子允了。小天子口谕,宣罪臣章晗玉入宫面圣,当面阐述陈情。” 叶宣筳被噎得不轻:“……” 好好好,他算听明白了,小天子顾念旧情,这是不惜一切要把人保下了。 现在宫里宫外,一边自愿入宫请罪,一边等不及要接人入宫面见。 折腾来折腾去—— 原来只有他们大理寺经手案子的官员里外不是人哪?? 叶宣筳气得心肝儿泛疼。 捂着胸口,召来身边亲信属官,低声吩咐,“大理寺掺和不起。去隔壁,找凌相拿主意!” 12、第 12 章 一墙之隔,凌凤池立于庭院中,听完大理寺官员转述,吩咐下去。 “小天子看重往日情分,有意保全中书郎;我等身为朝臣,自当从命。告知叶少卿,褫夺了中书郎的官职,把人送入宫中。” “下官领命。”大理寺官员转身欲走,凌凤池在身后又缓缓道出第二句。 “宫中局面复杂,手眼可通天。章晗玉的欺君之罪,如何判罚,不能等宫中发落——需在大理寺定下。” 寂静了没一会儿的审讯大堂,又变成乱哄哄的鸭子塘。 叶宣筳得了隔壁的两句传话后,态度立刻强硬起来,再不肯退让半步,带领大理寺众官员,和全恩唇枪舌剑,搬出条条框框的祖宗规矩,前朝旧例。 全恩只有一张嘴,哪辩得过这些朝臣? 宫里来人催了两次,小天子笔迹稚嫩的亲笔手谕都送来一封。 叶宣筳引经据典,把“天子诏令有瑕,为臣者可封驳”的旧规矩都抬出来了,声称小天子发下的手谕不合规矩,要把小天子的手谕封驳了归还宫中。 眼见日头偏了西,始终没法子把人领出大理寺,全恩急得跳脚,最后没奈何,只得请示宫里,退让一步,两边达成妥协。 叶宣筳使个眼色,亲信属官一溜烟地小跑去隔壁院子报信。 “回禀凌相,谈妥了!”大理寺属官擦着满脑门的热汗, “章晗玉不能以庶人良民的身份入宫,而是罚没入宫。入宫之后,以罪身服宫中劳役,作为欺君之罪的惩治。” “叶少卿转告凌相放心。哪怕小天子看重往日情分,留下她一条性命,她入宫服终身劳役,这辈子不能再祸害朝堂了!” 凌凤池背身站在院墙下,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 “人走了么?” “正在更换服饰,马上便送入宫。” 凌凤池转身往院门外走。 传信的属官吃了一惊,小跑着跟上提醒,“凌相且慢!那章晗玉牙尖嘴利,趁更衣的时候还不忘句句冷嘲热讽,把叶少卿气得险些厥过去。凌相何必与之见面——” 前方身影已经跨出院门去。 隔两道屏风,章晗玉在内室慢悠悠地更衣。 叶宣筳负责监看犯官、收回官袍,人走不脱,耳边的话又不能装听不见,一张面皮气得时而发白,时而通红。 章晗玉慢条斯理地道:“叶少卿,堂堂大理寺少卿,你这双眼睛,瞎啊。” “身为大理寺副主位,不说明察秋毫吧,洞察力竟然匮乏稀薄至此,本人也是佩服。” 叶宣筳气得发昏。 刚才宫中送来一套衣裳配饰,章晗玉端详片刻,神秘地招呼他近前来看自己的耳朵。 她从上到下无处生得不好,精致的耳廓没有任何异样之处,叶宣筳故意刻薄道:“耳垂薄,无福相。“ 好么,六个字,招来一大顿冷嘲热讽。 硬生生挨骂到章晗玉更衣出来,从屏风后绕出大堂,才停下骂他,把宫中配饰的一对银耳坠子扔回盘上。 “你在近处观察竟都不能发现,我两边的耳垂俱无耳洞?把这句话带给凌相。” 叶宣筳还真没意识到这点,气恼交加,被骂得两边太阳穴突突地疼: “你身为女郎,刻意不扎耳洞,混淆男女之别,可见自小便心机深重。耳朵有无耳洞,又与凌相何干?” “自然与他相干。”章晗玉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眼神,嫌弃地瞥过叶宣筳。 “如此简单的关联,你竟想不到?罢了,你不必想明白,只管把原话带给他。” 叶宣筳怒喝:“你说!” 章晗玉摸了摸自己并无耳洞的莹白耳垂。 “毕竟和凌相多年交手。老对手罢官下狱的套路常见,但在对手身上穿孔扎洞的出气好机会,却不是常有。” “凌相手稳。我这两个耳洞留给他。” 说罢,她笑看了眼“慎独堂”的匾额,掸了掸衣袍,施施然走了出去。 日色西斜,金光映照过围墙,一道长长的影子出现在地上。 她意外地停步打量。 原本该坐镇在隔壁院子的人,此刻却出现在正前方,迎面候在道中。 凌凤池手中握着某个物件,远远地在阳光下莹润反光。他并未刻意遮掩,章晗玉早看见了。 等她几步走近细看,居然是一枚成色极好的白玉牌。 “专门拿在手里,该不会是送我的?”章晗玉失笑看了眼玉牌。 “把我身上的庶人良民身份也撸走,弄了个‘罚没入宫’,凌相心里觉得过意不去,临别相赠我一份告别礼?” 凌凤池的目光转过来。 出乎章晗玉意料之外,他此刻的气色并不算好,丝毫没有扳倒对手该有的意气风发。平静如湖的表面之下,他甚至心情低落。 毕竟是多年老对手了,章晗玉一眼便看出他的心绪低落。 说实话,这么多年了,她还经常琢磨不明白这位的想法。 都投案自首了,中书郎的位子如他所愿空出来,他还不高兴? 什么人呐。 凌凤池注视她片刻,开口道:“罚没入宫,以罪身入掖庭服劳役,才能彻底断绝了阉党和你互相利用的根系。而这玉牌,” 攥着玉牌的手掌向上,把整块白玉牌摊开在阳光下,“确实打算相赠于你,晗玉。” 章晗玉一怔,嘴角随即细微地往上弯起。 晗玉? 这声称呼来得稀罕,有意思。 凌凤池沉吟着,斟酌言辞。 他今日拦路问话,显然不只是和老对手告别这么简单。 “多年追索的权势富贵,一朝化为乌有。晗玉,你扪心自问,可有悔意?” “如今再无前程可言,你宫中那位义父生性凉薄,必定舍弃你如敝履。” 章晗玉只听着,并不打断,也不回应。 凌凤池握着玉牌,字斟句酌,说的很慢: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再给你一次机会,将你领出宫门。你可愿意放弃攀附阉党,改过自新……” 正问询到半途时,不知为何,大堂四周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跑动声。 几个大理寺官员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入大堂前院,急寻到叶宣筳,惊慌喊道: “叶少卿,不好了!大牢里的鲁大成、鲁大成死了!” 始终无甚反应的章晗玉神色终于一动,眸光流转,唇边露出一个小小的甜美笑涡。 这消息可真如五雷轰顶。 叶宣筳猝不及防,肩头都猛震了一下:“鲁大成死了?怎么可能!何时的事?” 大理寺官员自知不好,伏地请罪: “就在刚刚发现的。在关押的牢里七窍流血,毒发身亡!今日大理寺人多事杂,下官等分心旁顾,一时看顾不力……竟不知被何人混进牢狱,给鲁大成的饭菜里下了毒!下官等发现时,鲁大成他、他尸身都僵硬了。” 叶宣筳脸色大变。 今天可不正是人多事杂? 章晗玉大清早投案自首,牵动了多少方的心思?各路人马都来探听消息,大理寺官员左支右绌。 一时失察,竟叫阉党的人混进大理寺狱里,对鲁大成动了手! 阉党…… 凌凤池忽地若有所觉,回身瞥了眼章晗玉。 章晗玉在微笑。 见凌凤池察觉,她不再遮掩,笑容越来越大,最后索性放肆地笑出了声。 “鲁大成死了?啊,这可是今天最好的消息。” 叶宣筳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三分,猛抬手指向她:“是你安排的?!” 章晗玉扬起脸。 夕阳金光下的脸庞,带出点矜持的得意神色。 她今日投案自首,必然震动朝野。 大理寺上下都是凌凤池的根系,平日里章程严谨,仿佛铁板一块,水泼不进。 那就制造一场混乱。 趁今日投案,大理寺上下罕见忙乱,趁虚而入……这不就撬动了? 她显而易见地心情大好起来,对着叶宣筳极为难看的脸色,含笑轻轻鼓了两下掌。 “鲁大成死得好啊。死的时机不早不晚,恰到好处,死得其所。” “大理寺渎职死了犯人,人死在狱中,我在大堂。叶少卿污蔑我指使?我可不认。” 又转过脸来,对着彻底沉默下去的凌凤池道:“多谢凌相关怀。刚才那一番言语发自肺腑,晗玉听得感动。只不过么……“ “我对小天子掏心掏肺地好,小天子也真心实意地喜爱我。今日鲁大成归了西,消息赠给义父为厚礼,义父必然心悦。入宫之后,晗玉身后的靠山还在,两座靠山皆屹立不倒。” “我有什么悔意?区区罚没入宫,又能奈我何?” 章晗玉说一句便后退一步,和面前的颀长身形拉开距离,漫不在意地看了眼凌凤池手中的玉牌。 “渤海凌氏家底深厚,随便出手都是好东西。只可惜啊,道不同不相为谋。好意心领了。凌相不必相赠,收回去罢。” 13、第 13 章 金色阳光下摊开的骨节分明的手掌逐渐握拢了。 凌凤池攥紧手中的玉牌。在穿堂大风里默立了片刻,转过头去。 章晗玉好奇心升起,凑过去探头瞄了两眼。 凌凤池此刻的表情谈不上愤怒,如果非要形容的话…… 倒像是春日踏青宴游中途当头一阵疾风骤雨,春花落了满地,眉眼间带出几分疏寒萧瑟。 章晗玉打量的意味太明显,瞬间被凌凤池察觉,他脸上的片刻异样神色便如潮水般褪去了。 再回身时便恢复了平日的沉静无澜,把手背去身后。 全恩领着女官从身后急赶上来。 他今日在大理寺待怕了,深怕夜长梦多,小心翼翼打量一眼挡在道路中央的凌凤池,脸上堆笑问: “天色晚了。凌相无其他吩咐的话,咱家这就把人领回宫去?免得宫门落钥,诸多麻烦……” 凌凤池往后退了一步,让出道路。 全恩赶紧回身招呼章晗玉,眼神疯狂暗示:快走! 章晗玉客客气气打招呼,“凌相,叶少卿,我这就走啦?” 自然无人回应,叶宣筳的目光几乎把她吃了。她只当看不见。 毫不在意地走出两步,越过两人面前时,凌凤池忽地开口,问了她当日最后一句话。 “你可有半分悔改之心?” 章晗玉笑而不应。 两人擦身而过的片刻,她抬手扔过去一样轻巧的小物件,在金色夕阳下亮闪闪地反光,凌凤池抬手抓住。 “来而不往非礼也。凌相赠以玉牌,我便以回报以一件小礼罢。并不贵重,凌相不必客气,只管收下。” 那物件确实是“小礼“。 凌凤池在黯淡暮光里展开左手,凝视掌中的一对精巧花苞形状的纯银耳坠子。 正是刚才送进内室,章晗玉却戴不上的一对耳坠子。兴许一直被她捏在手指尖,纯银表面还残留有人体余温。 小小的亮光落在视野里,凌凤池打量片刻,掌心缓缓握拢,花苞凸起的银质花萼部位顶住指腹。 章晗玉迈出大理寺官署正门时,身后的风声隐约传来一声惊呼。依稀是叶宣筳在喊。 “怀渊!你的手怎么流血了?” 章晗玉脚步一顿,停在门槛边,正好奇地回身欲探看,全恩赶紧拉扯人出门去: “还看什么,当心他们反悔又追回你。赶紧走啊,我的祖宗!” * 马车一路狂奔宫门,刚好赶在宫门下钥之前入了宫。 全恩按着噗通狂跳的小心脏,顺利入宫之后,高高悬起的一颗心这才敢放下一半,小声念叨个不停。 “干爹,你是我活祖宗!今日这么大的事,你竟不提前跟宫里那位老祖宗商量?你老人家都入朝做官多少年了?不管男儿也好,女郎也罢,牢牢瞒下去呀!何必闹到去自首的地步?平白折了个中书侍郎的位子,老祖宗气疯了!” 宫里人人尊称的“老祖宗”,正是章晗玉拜的那位义父,吕钟,吕大监。 章晗玉淡定道:“没法子,凌相逼迫太甚,瞒不住了。” 全恩欲言又止,一路叮嘱,“孩儿先领你去后殿晋见小天子。干爹,这两天避着点老祖宗。啊,还有白日里的御书房,这两天避着点清川公主……” “能躲则躲,躲不开就这样罢。还能怎的,反正我不能尚主。”章晗玉如今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反倒落得一身轻松:“全恩,你也别喊我干爹了。以后該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 “那怎么行。”全恩嘀嘀咕咕说:”一日为爹,终生是爹,干爹对孩儿的知遇恩情,孩儿这辈子不忘。” 章晗玉抬手摸了摸好大儿的脑袋,着实欣慰:“没看错你。” * 入后殿已过了掌灯时分。 小天子年幼,平常到这个时辰就该睡下了,今日打着呵欠还在硬撑。 章晗玉在寝殿外去鞋,着白袜静悄悄走入殿中,在小天子惊奇打量的眼神里上前跪倒,“罪臣章晗玉,面见圣上请罪。” 她入宫时已经换下官袍,全恩给她备的是一套京中士子常穿的霜色襌衣。白瓷般的面庞素净如朦胧山水,身上干干净净毫无装饰,倒衬得整个人仿佛出清水之芙蕖,小天子惊艳得挪不开眼。 小天子索性掀开被子跳下床来,“中书郎,你穿得素净更好看!” 全恩在旁边无声地叹气,这哪是素净?小天子年幼,意识不到衣冠穿戴的分量啊。 他在旁边帮腔说两句:“陛下,中书郎这身只能入宫当日穿穿,等明日正式上了宫里名册,可就不能再穿了。以后就得穿宫里最低等的宫女服饰,青衣素裙,连个发钗都没有,裹发的只有布啊……” 章晗玉顺着话音便流水般地说下去。 “是,罪臣如今是罚没入宫的罪人身份,不能讲究穿戴。按照宫规,明日便要去掖庭服役了。终日洒扫啊,洗衣裳啊,以后无事不能出掖庭宫门,再难见到圣上当面……” 小天子听第一句就不习惯地皱起脸,再听到后面的,小脸简直皱成了包子。 不等章晗玉说完,小天子喊全恩,嚷嚷着要下旨,把人调来御书房伺候,封她做三品女官。 全恩喜得转头就朝外跑,打算喊值守女官拟内旨,被章晗玉给喊回来了。 “今日刚入宫头一天,身无寸功而擢升女官,不合适。” 章晗玉温声缓语地劝阻,”陛下缓个几日,免得被外朝臣们追着上谏。” 小天子板着小脸,严肃地商议了半晌,决议先把人偷偷调来御书房藏起来。 至于来御书房做什么差事…… 御书房伺候的人选自有定额,向来空一个缺额才补上一个。 小天子不假思索道:“调走一个管茶水的吧。叫中书郎来管茶水。” 章晗玉浅浅笑了下:“陛下,与其调走一个生出事端,不如在御书房里新添个差事。我看全恩整日‘布谷’‘布谷’地学鸟叫,也提防不了凌相突然而至。御书房缺几只鸟雀……” 小天子拍手大乐,“就新添个御书房养鸟的差事,交给中书郎做!” “谢陛下圣恩。”章晗玉跪倒谢恩:“对了,之前犯下欺君之罪,晗玉已不是中书郎了。陛下以后直呼晗玉姓名即可。” 小天子一副小大人的正经模样,扶着手臂把她从地上扶起。 “朕早赦免你无罪,但大理寺那帮坏官非要治你的罪,罢你的官。朕提起中书郎就想起你,以后这个位子不给别人了。” 章晗玉护送小天子重新上床就寝,坐在床边,熟谙地替他拉起被子,吹暗灯火。 小天子仰头注视着她忙碌,等寝殿灯火暗下,带点期待神色:“今天有没有带……” 章晗玉的眼睛里多出点笑意,坐回床沿,借着层层叠叠的床幔遮掩,从袖中取出一本簇新的连环画本,塞去小天子的瓷枕后头。 “这本画的是豪侠行走四方、惩恶扬善的民间流传故事。豪侠逞勇斗狠,不合天子之王道。陛下悄悄地看,千万莫让凌相再发现了。” 小天子大喜,连连点头,保证不让任何人发现。又从床板下摸索半天,取出一本暗中翻了不知多少次,边角全卷起毛边,字迹都翻得模糊的旧连环画册,悄咪咪塞回给章晗玉。 章晗玉收入袖中,起身正欲告辞。衣袖忽地被小天子从身后扯了下。 她诧异回身,小天子攥着她的衣袖,躺着仰望过来。 “从前就觉得中书郎长得好看,像阿姐。他们都说不能跟你讲,臣子听到会生气的。原来你真的是姐姐……“ 章晗玉坐到小天子睡沉了才出寝殿。 全恩乐颠颠的把人送出殿外,悄声道喜,“小天子这边稳当。” 章晗玉抚摸着袖中卷毛边的连环画书,露出一点怀念笑意。毕竟陪伴多年,花费的心思是实打实的。 “小天子对人纯粹。这份对人的真情实意只有孩童有了,年岁越大越少见……” 两人低声说话着走出寝殿,无意中扫见黑黢黢的宫道边一道静立人影,章晗玉浅浅的笑意便消失了。 立在宫道边的青袍小内侍提着宫灯,也不知等了多久,衣袖肩头湿漉漉的全是露水。 正是那位最近得吕大监青睐,总替他跑腿传信的小徒孙。 小徒孙提着宫灯上前两步传话。 “中书郎今日在大理寺的事,吕大监已得知了。” “吕大监托奴婢传话说,中书郎如今翅膀硬了,做事都不跟人商量,也不知还能不能请得动?” “等晋见了小天子出来,中书郎自个儿想去的话,吕大监在老巷子静候。” 听到“老巷子”三个字,全恩脸色顿时大变! 宫里这位老祖宗嘴里的“老巷子”,可不是轻易踏足的地界! 这么多年,多少人去了“老巷子”拜见吕大监,从此再没出来,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宫里? 全恩干涩地吞了口口水,强撑着打起哈哈说场面话:“天都这么晚了,连小天子都睡下了。吕大监他老人家有、有什么事,哈哈,不如明早……” 小徒孙提灯静站着,全恩的声线落在夜风中,反倒渐渐发起哆嗦。 察觉全恩拦阻的意图,章晗玉抬手把他往后一推,客客气气喊起职位称呼: “全常侍,天晚了,不劳你相送,回去侍奉小天子。” * 小徒孙提灯在前方带路。漆黑的宫道里一点亮光,在风里时隐时现。 章晗玉跟着亮光后头,往“老巷子”走。 她干爹在宫里经营多年,根系深远。所谓的“老巷子”,位于掖庭深处的某处狭长夹道。 两侧宫墙高耸,前后小门关起,可以在夹道中密谈。谈得不合意,她这位干爹喜欢把人抛在夹道里,自己径自出去。 过十天半个月,夹道里关的人活生生饿死,趁夜把尸身从掖庭拉出去埋了,从头到尾不声张、不见血,用干爹自己的话说:“清净不费事”。 章晗玉拜干爹这么多年,“老巷子”只去过一次。那次吕大监把地方指给她看,顺便叫她跑个腿,运出去一具饿死多日的干尸。 今晚算是第二回去。 前后两人都不出声,安静走过几条宫道。 眼见快进掖庭地界,灯火冷落,人迹罕至,章晗玉从袖中掂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给前方提灯的小徒孙。 小徒孙头都不回,掂了掂分量,收进袖中。 章晗玉走近半步,悄声问:“鲁大成死在大理寺狱的消息,干爹知道了?” 小徒孙默不作声一点头。 章晗玉从袖中摸出一张地契,趁天黑塞了过去。 “城南好地段的清净宅子,放在你娘名下。昨日你娘带着你阿姐已搬进去住了。” 小徒孙飞快把地契收了,趁拐弯的功夫,以气声道了句: “老祖宗喊我去时正喝酒呢,还喝了不少。摆了满桌的下酒菜,瞧着不似要即刻处置人。” 章晗玉绷紧的心弦微微一松。 灯笼光前方指引,进了掖庭宫门。 14、第 14 章 长夹道的小门敞开着。夹道两侧的石灯台点亮,反射出宫墙的朱红色,幽幽亮光映在脚下, 吕钟坐在夹道中段一处野草蔓生的大石头边上,远远地见章晗玉走近,抬起眼打量片刻: “咱家老啦,耳聋眼花。这才几天没见?干儿子变干女儿了。” 吕钟上下打量一圈章晗玉身上的素色襌衣,松弛的嘴角扯出一个毫无笑意的笑容。 “干儿子能入朝为官,替咱家做宦人不能做的事,为咱家分忧。咱家想来想去……干女儿能顶什么用啊?” 章晗玉镇定地走近大石,在吕钟面前拜下。 “好叫干爹得知,不论干儿子还是干女儿,晗玉在宫中有大用。” “哦?说说看?” 章晗玉仿佛没察觉面前老人的阴沉打量,依旧笑意盈盈的,自带几分亲近意味。 “小天子年幼失祜,没了父母,如今太皇太后这位让他敬爱的祖母也不在了。他身边正缺少一位值得信赖亲近的人。年幼小天子之信重……操作得宜,可以持续长长久久,成为将来数十年立身之根本。” “哦?”吕钟冷笑:“你还能去小天子面前露脸?今天大理寺折腾一场,那些外朝臣可没放过你。送进宫的说辞是‘罚没入宫’!身为宫奴婢,明早要进掖庭洗衣裳刷桶了。” 章晗玉在幽幽泛红的灯笼光下仰起脸来,露出一张含笑笃定的姣色面容。 “干爹无需担心,去不了掖庭。刚刚小天子那边讨得恩典,御书房新添了个养鸟的差事。孩儿明早就要去御书房上值了。” 吕钟难看的面色稍微好转几分:“这新差事倒还不错。御书房的养鸟宫女……嘶,听起来不大正经,说出去叫人笑话。称呼得再想想。” 不知被他勾动了什么心思,吕钟在灯笼幽光下抬起章晗玉的脸,仔仔细细打量一遍,神色又和缓了三分。 “你这孩子,相貌倒是生得齐整……哎,可惜了。小天子跟你年岁差太大。等他长大,你都多少岁了。” 章晗玉心里一突,察觉到吕钟的意图,心里膈应得很。面上却不显露什么,垂着浓而黑长的睫羽,故作不知: “确实年纪相差得多。不知干爹还记得么,孩儿以东宫舍人的身份入仕,一开始便是协助小天子开蒙的启蒙师。当时小天子才三岁。” 吕钟思索了半晌,点点头:“老师和学生的情谊,也好,也能够长长久久,做立身之本。” 他终于示意章晗玉起身,自己转着手腕佛珠,不冷不热道一句:“鲁大成的事办得不好,好在结局尚可。他整年在外头替咱家接待办事,天南海北的好事见识得多,把心喂野了。人去了地下陪伴太皇太后,咱家心里安稳。” 随口又提起两个人名。 “阮氏姐弟两个,阮惜罗,阮惊春。和你向来亲近,你待他们如家人一般。” 章晗玉心里又是一突。 狭窄的夹道里刮起一阵穿堂大风,吕钟的声线在风声里模糊不清。 “你出了这档子祸事,咱家心疼你,想把阮家姐弟两个当中调一个来宫里继续服侍你。咱原以为,你收用了姐姐,做房里知冷知热的枕边人。” “如今一想,莫非你收用的是弟弟?这弟弟是成了年的男丁,想弄进宫里,可就比姐姐更难上几分……” 章晗玉听着听着,忽地抿嘴一笑。 她站立听训话的姿势倒恭谨,但这么一笑,眉眼间就显露出掩不住的含情佻达风流,连面前的昏暗廊子都亮堂了三分。 吕钟正仔细入微地观察她的神色,当时便愣了下。 “干爹太小瞧孩儿了。”章晗玉带几分漫不经心的姿态说:“实话说与干爹,阮家这一对双生姐弟生得俱是绝色,孩儿喜欢得很。两个都收用了。” “索性把姐弟两个都调来宫里服侍罢。姐姐做宫女,跟孩儿安排在一处;弟弟做侍卫,隔三差五轮个值,调个岗,叫他有机会来寻孩儿服侍。啊对了,弟弟来的时辰最好和姐姐错开,免得撞上尴尬……” 吕钟一张老脸听得也绷不住,笑骂一句“混账东西!”扯了个香包砸去章晗玉身上,“这等污耳朵的东西也敢讲,滚一边去。” 章晗玉还在不依不饶地追问安排,到底送一个进来服侍她,还是两个都送进来,干爹给个准话?吕钟不搭理她,提起另一桩话茬。 “鲁大成的事彻底了结了,凌六郎却还活蹦乱跳的。咱家心里堵得慌。“ “之前吩咐你处置凌六郎,连个回响都没有。晗玉,怎么回事?听说今天在大理寺,凌相当面送你一块玉牌子?” 章晗玉面不改色地笑应下来。 “凌凤池想收买孩儿也不是一两日了,正所谓‘恩威并施’,打一巴掌,又送个甜枣。但孩儿没那么容易被拿捏。今天才办妥了鲁大成,至于凌六郎,等孩儿一桩一桩地细细布置。” 吕钟意味深长地拍拍身边的坐席。 “凌相失策了。把你罚入宫有什么用?换个身份,以后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但晗玉啊,你既然吃了干爹这口饭,屁股坐哪处,还是清楚分明的好。总不能今天坐咱家这边,明天坐去对面?你觉得呢。” “干爹教训得是。孩儿谨记。” 章晗玉恭谨行礼,目送吕钟背着手走出长夹道。四名身材魁梧的内宦从背后现身,把她送出夹道小门。 既聋又哑的老宫人佝偻着身子走近,取出一把黄铜大锁,把夹道小门锁上了。 锁门声细小,哒一声轻响,从背后传来,落进耳朵里时,章晗玉生生激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她笔直走出掖庭宫门,把脑海里不断闪现的饿死在夹道的干尸惨状抛去身后。 沿着宫道又走出半刻钟才停步,回身注视掖庭门在夜色下的黑色剪影,脸上习惯挂起的微笑消失殆尽。 面无表情站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往灯火明亮的御书房方向走去。 —— 灯影摇曳。 凌家祠堂正门打开,凌家年轻的当家之主:凌凤池,深夜出现在祠堂中。 夜里风大,两边褪色的布帛被吹得晃动来去,上头凌父遗训的八个大字在视野里晃荡不休。 【修身、谨行】 【慎言,奉节】 凌凤池凝视着父亲的灵牌。 修身多年,行事不谨。立足朝堂之上而顾念私情,因私而废公,犯下错事。 “今夜特来祠堂请罪,自请家法五十。三叔,开始罢。” 凌三叔手足无措地站在龛桌边。 “凤池,你、你自请家法,倒是给三叔个缘由啊!好端端的,朝堂家里都并无任何不妥,你何苦责罚自己?” 凌凤池:“不,今日犯下大错,我心中自知。父亲、母亲在天之灵亦知。” 请出母亲的玉牌遗物,有意赠予凌家新妇。 当着父亲灵前承诺:若她悔过,他愿意日日督促,与她举案齐眉,绵延宗祠,上孝长辈,下抚弟妹。 但他相中的人,从头到底,毫无悔改之心。 竟以她自己做局,趁大理寺忙乱的时机浑水摸鱼,设计毒杀了鲁大成,扬长而去! 两年了。 他与她耐心博弈,一步步把她迫入死角,等候她悔过回头……却终究还是错估了她的本性。 今日局面失控,是他之错。 “三叔,不必再说。请家法。“ 凌三叔无助地伸着手,还在试图劝说:“等等,凤池,家里一日也缺不得你啊。五十杖打下来可不轻!你父亲在世的时候,也没见他打家里小辈打过这么多——“ “三叔不知,父亲在世时,向来严厉教诲侄儿。” “今日承袭旧规即可。“ 凌凤池平静地说罢,在凌三叔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一件件褪去外袍,露出坚实脊背上遍布的旧疤痕。 15、第 15 章 章晗玉入宫这两天,无事不出御书房,不想见的人一个没见到。 到了第三天早晨,就连小天子也纳闷地问起: “怎么没见到凌相?” 全恩回禀道:“凌相这两日告了病,人在家中养病。” “又病了啊?“小天子震惊问:“病得重不重?” 凌相告病未来,但大清早很多人见到凌六郎入宫了。 全恩估摸着:”兄弟连心,凌相的病情应该不大重?” 凌家新出仕的六郎:凌春潇,领的散骑常侍的官职。这是个闲散官,日常就是入宫伴驾,陪伴小天子说话玩耍。 小天子正抱怨道:“凌散骑有阵子没来了——” 章晗玉在窗边盘弄新来的杜鹃鸟,一眼望见朝气蓬勃的少年身影朝御书房快步走近,失笑: “凌六郎来了。确实有好一阵不见他,是不是被他家长兄拘在家里不让出来。” 小天子听得奇怪,“凌相怎么会不让凌散骑来陪朕?” 章晗玉笑而不答,抬手拨了下鸟羽毛。 怎么不会,凌凤池向来心疼这个最小的弟弟,怕出门被她害了。 自从她有一回当面暗示了一句:“凌相的眼睛多看顾自家”…… 之后再没见到凌六郎入宫。 凌春潇在小天子面前向来说话爽快,今天问起凌凤池的病情,却答得支支吾吾的。 “家兄,应该是病了。病症?臣不清楚。其实,额,臣也几日未见到家兄了……” 章晗玉觉得事态反常,听着不像是病? 御前又不好追问,立在窗边思忖着,视线转去一圈。 凌春潇立在御案前回话,目光却也往窗边打量。 一眼接一眼,从她头上盘起的女子发髻打量到身上浅青色宫人服饰,再四处逡巡她的手腕、腰带。 似乎终于意识到她身上不仅没有镯子、玉佩、香囊,连贵重点的发簪子都没有。就是普普通通的最寻常的宫人服饰…… 凌六郎神色瞬息万变,先是吃惊,震撼,呆滞,之后满是扼腕痛惜之色。 章晗玉:?这什么眼神? 她心念一转,故意拎起鸟笼子出御书房门外。 片刻后,凌春潇果然追出门来,在廊下拦住了她。 十九岁的少年郎,尚未加冠,被家里养得太好,以至于性情外露天真。 章晗玉无事人般与他寒暄笑问几句,举起手里的鸟笼子,手指廊子上方: “凌散骑,帮个小忙可好?我奉命养这杜鹃鸟,鸟的性命可比我的性命还贵重。好容易寻到一处透气通光的好位置,帮我把鸟笼子挂上去罢。” 听到那句“鸟的性命比我的性命还贵重”,凌春潇脸色当即就微微变了,强忍着没说话,替她把鸟笼子挂去廊子高处。 章晗玉仰头打量,很满意,又加了一把火。 “多谢了。有道是:患难现人心。六郎心地纯善,我落到如今地步,依然不当面落井下石的,也只有六郎了。” 从凌春潇的视野里,只见章晗玉清贵如画的眉目间一抹浅浅笑意,矜雅中隐现伤感,令人望而伤怀。 凌春潇顿时激动起来,旧称呼脱口而出: “中书郎何必自苦!你这般风华人物,岂能一辈子受困宫中,服劳贱役!他们都说你当朝奸佞,以女子之身霍乱朝堂。我极力替你辩驳也无人信。可见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流言多有不实之处……”他居然哽咽了。 章晗玉望着面前发红忍泪的一双凤眼,却想起与面前少年郎有四五分相似的另一双凤眼。 那一位凌家儿郎站在她面前,可不会被她三言两语哄得团团转…… 凌凤池只会静静地站在她面前,看她说。 “你家长兄当真病了?”章晗玉好笑地问:“该不会被我气病的吧?” 凌春潇还在激动难抑,一张嘴叭叭叭个不停。 “中书郎,我知你为人散漫随性。你就是言辞偶尔过于佻达,才引来世人误会!你和我家长兄二人,本该惺惺相惜,何必被人挑拨,以至于互相攻讦,被视作朝堂对手呢?你们……” 章晗玉站在穿堂风里,刮得身上有点凉飕飕的。 凌六郎的话太多,她听得耳朵疼。 她抬手拦住还在叭叭叭的凌春潇,开口一通接连称赞,把对面的嘴给堵上。 “可见你家长兄把你教得好啊。芝兰玉树,生于凌氏庭院。凌相和你两兄弟,一位如空谷之幽兰,一位如旷野之璞玉……” 说到这里,她轻飘飘话锋一转: “生来璞玉无暇,又何必入尘世打滚呢。六郎,你身上这散骑常侍的职位,听着风光,随驾的差事其实不怎么好做。” 凌六郎只当是夸奖,微红着一张俊俏的脸,谦虚道:“当不得盛赞。其实随驾小天子也不怎么辛苦。” “哦?”章晗玉若无其事问:“最近还打算陪小天子跑马?” “最近太皇太后娘娘国丧,小天子心情低落,跑马不适合。”凌六郎如实道。 章晗玉赞许地点头:“不跑马也好。宫中跑马,危险呐。” 说话间,头顶上开始鸣叫:“布谷——布谷——” 章晗玉吩咐凌春潇把刚挂上去不久的鸟笼子叉下来,依旧拎在手里,两人沿着廊子往回走。 再寻常不过的一身淡青色宫女服,裁剪得肥大,布料又粗,极容易显臃肿。穿在章晗玉身上,竟也不难看。 她提着鸟笼子当先走出几步,衣摆飘摇,阔大的衣袖被风吹起,落在凌六郎眼里,无处不雅致,自有吴带当风的意境。 他赶上几步,自告奋勇提议,备些首饰赠给章晗玉。 章晗玉似笑非笑地递来一瞥。 “你们凌家人都喜欢送人东西?” 凌春潇一愣。都? 没等他细想,章晗玉直接拒绝。 “你才多大,送的东西都是家里拿的罢?我和你家兄长争斗日久,龃龉已生。总不能把凌家的物件佩戴在身上,好意心领了。” 凌春潇不死心地追上来,还要继续劝说,远远的廊子尽头忽然闪过一道两人都熟悉的颀长紫袍身影。 章晗玉轻轻咦了声,目光定在远处。 “不是说告病了?” 凌春潇哎哟一声:“长兄来抓我了!中书郎,替我向小天子告退。”慌急慌忙转身就跑。 章晗玉一把将人揪住,“把话说清楚了我才好替你回禀。凌相来抓你作甚?” 凌春潇懊恼道:“长兄最近一直不许我进宫,替我挂了整个月的假条子!我趁他这两天病着才悄悄入的宫……叫长兄撞见当面,我今日必死矣。” 章晗玉一下没抓牢,凌春潇撒腿就跑。 她追在后头喊,“最近不跑马了,你打算如何在宫中陪伴小天子?” 凌春潇在风里抛下四个字:“行舟喂鱼!” 行舟喂鱼? 御书房附近的几个小池塘可不够行舟的。 御花园里倒是有大池子,可以行舟,可以喂鱼…… 章晗玉还在琢磨着,远处那道身影已经沿着廊子走近了。 两边远远地打了个照面。 告了两日病假的人,气色瞧着确实不大好,风寒痊愈后恢复了血色的嘴唇又有点泛白。 步履却依旧从容平稳,和往日并无分别,六十步正好走过长廊,笔直转过弯来。 凌凤池分明已看见落荒而逃的幼弟,也看见廊子对面抱着鸟笼子的章晗玉。更看见了两人搭话的场面。 却什么也未说,就像视野里从未看见有人一般,目不斜视,脚步不停,径直朝御书房正门方向走来。 章晗玉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犀皮玉钩带上。 腰带上新系了一块上好成色的椭圆形状白玉牌,精雕细刻的莲花双鱼纹在阳光下莹润反光。 瞧着眼熟。 像大理寺当日,他使出怀柔手段,握在手中打算赠她的那只白玉牌。 她有点好笑地想,牌子没送出去,索性自己挂着了? 眼看人越走越近,章晗玉忽地想起桩事,赶紧一转身进御书房,进门时拍了下鸟笼子。 “布谷——布谷——“ 清脆的鸟叫声中,御案后的小天子惊得一哆嗦,飞快地把连环画本抄起塞进桌上层叠的经文书册最底下。 门外同时响起嘹亮的通传声:“——凌凤池觐见——!“ 凌凤池进御书房行礼毕,视线抬起。 依次扫过长桌后眼神发飘的小天子,乱七八糟的御案,躲去角落装鹌鹑的全恩,若无其事站在窗边逗鸟的章晗玉。 几日不曾踏足的御书房,似乎有什么改变了。仔细一看,又似乎什么也没变…… 他走近御桌,开始不声不响地整理满桌经书,依次归类,并不意外地书堆最底下抽出一本簇新的连环画本。 翻看几页,眉峰渐渐拢起,凌凤池把画本合拢,直接收入袖中。 “陛下,这本画册讲述的是草莽游侠斗狠、江湖搏命之故事。立意不正,非天子之学,不能留在陛下身边。臣需收走。” 小天子脸挎成了包子,往窗边方向飘过一个求助的眼神。 章晗玉:“……” 看也没用,画册保不住了。 她背过身去,抓了把小米淡定地喂鸟。 凌凤池目光笔直对着前方御案,仿佛偌大个御书房里只有小天子一个人,继续追问: “绘此画册之罪臣,三日前罚没入宫,此刻应在掖庭服役。为何却身在御书房中?” 小天子:“……” 全恩:“……” 章晗玉侧目而视。 御书房里鸦雀无声,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16、第 16 章 无人说话,御书房里连空气都化作沉甸甸的石头。 小天子看看窗边的章晗玉,又看看面前的凌凤池,鼓足勇气开口求情:“凌相,放过中书……章宫人吧。她都是宫人了,凌相别再欺负她了。” 凌凤池:“……” 君臣对话一个来回,御书房里寂静得更可怕了。 凌凤池良久才道:“何来欺负?臣——”他说到这里,窗边的章晗玉时机正好地插句嘴: “多谢陛下好意,但凌相向来喜欢欺负晗玉,又不是一日两日,早习惯了。” “……” 凌凤池抿唇不语。 气氛更加凝固了。 小天子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夹在中间简直坐立不安,试图转移话题,“凌相,你还病着?要不要请太医看看?” 角落里的全恩精神一振,总算寻到了破绽,迅速接过话头: “凌相肤色潮红而唇发白,人瞧着像在发热,可是受了风寒啊?凌相为何非得拖着病体入宫来?当心把病气过给了圣上,那可了不得!” 凌凤池默立片刻,对御案后行礼道:“正是风寒。臣考虑不周,臣请退。”转身往门外走去。 小天子大为意外:“哎?” 走出去几步,身后传来脚步声,章晗玉提着鸟笼子跟上来,并肩行几步,侧过身打量几眼。 “气色差得很。当真病了?” 凌凤池自从离开御书房便一言不发,保持正视前方的姿态,仿佛视野里除了前方的廊子空无一物,身边并没有一个笑吟吟和他搭话之人。 他步子加快,章晗玉提着鸟笼子有些跟不上,追了两步便停下,从背后道:“抱病也要追令弟进宫来,怕我把他害了?凌相过虑了,我如今哪还能害人?” 带着笑意的尾音落在耳里,凌凤池恍若没有听闻一般,笔直走过殿前庭院。 章晗玉若有所思地对着前方身影。连话都不肯说一句了? 毒死鲁大成的事,终于把号称“胸襟广阔如海川”的凌凤池给气疯了? 章晗玉远远地扬声喊:“当真要把我打发去掖庭才高兴?” 凌凤池已穿过整个庭院,走去对面廊子尽头,隔着重重灌木,几乎看不见人影。 章晗玉喊出这一声,原以为他那边听不见,没想到远处的人影忽地停步原地,回身看来。 随他的动作,腰间系着的白玉牌悬空摇晃几下,被玉牌主人握去手里。 对方究竟投来如何的眼神,章晗玉当然没看清。 距离实在太远了。黑漆漆的廊子背光,她只能看个模糊人影;她自己倒是站在庭院阳光里,对面多半能看得清楚。 下一刻,穿过庭院的大风带来对面一句冷冽告诫: “好自为之。” —— 回程路上,全恩赶过来替她提鸟笼子,悄声道:“今天算是胡搅蛮缠过去了。但凌相下回病好了再杀回来,咱拿什么借口挡他啊!” 全恩琢磨着,小天子心里是偏向章晗玉这处的。但小天子被凌相管教习惯了,不敢直接顶撞凌相。与其指望着小天子撑腰,不如自个儿支棱起来。 “还是得尽快升上女官的位分,有品级,有职务,归宫里的娘娘管辖,外朝臣插不上嘴,在宫里才能长长久久啊。” 这位干儿平常说话不怎么靠谱,但今日的言语很有几分道理。 章晗玉赞同道,“确实如此。” 一旦升任高品女官,便可以正大光明地跟随小天子身边,服侍起居,协助政务。 总之,跟从前东宫任职的东宫舍人,职务范围差不多。 有资格入御书房的御前女官,至少三品。早在入宫那一天,章晗玉心里已打定主意,改走女官的晋升路,入御书房,陪伴小天子读书,协理政务。 除了把外朝臣的身份换成内廷女官,日子无甚区别…… 啊,还是有点区别的。 章晗玉摸了下腰身。 做男人时天天忍着不合身的衣裳;做回女人,至少衣裳鞋子尺寸合身了。 无寸功而攫升女官,一定会引来朝臣们的非议,困难重重。 得找点事做,堵住所有人的嘴。 “办成什么事才能立功?喂鸟可不算。最近宫里有什么事?” 章晗玉正琢磨着,全恩被最后一句提醒,一拍大腿,最近宫里有事! “都三月了,按惯例,宫里要办春日宴啊!” “春日宴?” 确实有这个惯例。 民间三月初三庆贺上巳节,出城踏青,河边沐浴;宫里惯例也会在三月挑选个吉日,众朝臣赴赏花春日宴。 往年的春日宴,宫里已经在大张旗鼓操办了。 今年因为太皇太后的国丧,整个二月都罢了宫宴,严禁喜乐。 章晗玉算了算日子,“国丧七日,小天子服丧十二日,二月中旬除丧服。马上都三月中旬了。也该有一场宫宴,让小天子扫除悲伤,重展笑容。” 全恩摩拳擦掌:“孩儿必定想办法,把这场筹备春日宴,给干爹争取过来!干爹筹办得漂亮,就能立下大功,一举跃升三品女官!” 章晗玉“唔”了声。 想得却是跟“筹办得漂亮”八竿子打不着的另一桩事。 “春日宴赏花,必在御花园里举办。今年想办法说动各方,春日宴办在池子边。我有大用。” “池子?有大用?” 全恩的眼珠子咕噜噜一转,“您老人家打算对付哪个混账?不劳您亲自动手,告诉我个名字,我替你办得妥妥当当的!” 章晗玉满意地摸摸好大儿的脑袋瓜子,压低嗓音道:“莫声张,静悄悄地办。等人滚进水里,找个可靠的帮手在水边蹲守着,小心掐着时辰,把人捞上来。别真淹死了。” 全恩一张脸变成滴水苦瓜:“还捞上来啊?直接淹死简单多了……” “真弄死了不行,活蹦乱跳也不行。”章晗玉笃定地道: ”就得半死不活,才好交差。” 全恩叹了口气,麻烦,但也能做。 “说个名字罢。宫里的人,还是外头赴宴的人?” 章晗玉神秘地招他凑近,吐出七个字:“散骑常侍,凌春潇。“ “哎哟凌六郎!“全恩叫苦不迭,“都这么久了,您还惦记着他哪!” “不惦记着不行啊。”章晗玉也叹了口气,颇为无奈。义父盯着呢。 老巷子那夜义父吕钟的口吻,俨然把凌六郎一条命当做示忠心的投名状。 让她再想想。 “行了,这件事先压着。等下回御书房,我想法子提一提春日宴,当小天子的面把差事讨下来。” * 凌凤池去政事堂的路上撞上了叶宣筳。 鲁大成被毒死在大理寺狱里,叶宣筳这个大理寺少卿最近焦头烂额,见面苦笑着过来打招呼。 凌凤池腰间新添了件玉饰,在阳光下莹莹反光,几乎闪瞎了叶宣筳的眼睛。他定睛一打量,咦了声。 “还是老夫人的遗物?怎的不放回祠堂,反倒随身带起来了?” 凌凤池握住玉牌,指腹摩挲几下。 “随身带着,以示警训,日日自省。” 凌凤池自省什么,他不提,叶宣筳当然不知。 两人漫步过宫道,闲聊几句,凌凤池问起鲁大成案子的后续。 不知想到了什么,叶宣筳忽地短促一笑。 他自小被家里宠溺长大,性情里有膏粱子弟的促狭气。 凌凤池见他笑得古怪,皱了下眉,“你又做了什么?” 叶宣筳道:“鲁大成死在大理寺,我日子不好过。但章晗玉那始作俑者,这几天在宫里想必比我更不好过。听说她现在的差事是什么‘鸟雀女史‘,改养鸟了?哈哈哈!” 叶宣筳大笑几声,“怀渊,我做事不瞒你。今早托了点门路,送进宫里一样好物件,指明送去章晗玉屋里。哈哈哈,我倒想看看她掀开笼子时的脸色——” 凌凤池不等听完便不悦起来,打断道:“她行事不端,已被褫夺官身,罚没入宫,惩戒足够了。何必再行羞辱事?” 叶宣筳还没来得及说个痛快就被硬生生堵回嗓子眼,气了个半死。 “好你个凌怀渊。我替你出气,你还排揎我?她当众羞辱于你,我为何不能羞辱她?” 凌凤池:“她如何羞辱我了?” “嗐,大理寺当日你不在堂上,有一桩事我至今未告诉你。” 叶宣筳趁着两人并肩行走的机会,压低嗓音,如此这番地复述一番。 “那日她临走前为何扔一对银耳坠子给你,以至于割伤了你的手?其中暗藏了对你的羞辱之心啊。” “你身为朝廷栋梁臣,士大夫之手,执笔可动天下,弯弓亦可射天狼。她却托我带那等羞辱言语给你!说你的手稳,给你一个报复朝堂对手、在其身上穿孔扎洞的好机会,要你给她扎俩耳洞!” “她可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叶宣筳越说越气, “你向来清正,岂会稀罕肉刑报复!怀渊,你对章晗玉的处置极好,就该让她这种狡诈多端的女子在宫里服一辈子苦役,养一辈子鸟!” 叶宣筳叨叨说了一路,直走到政事堂前,叶宣筳去厅堂寻陈相,两人分道扬镳,凌凤池从头到尾,始终未发一句置评。 当日被耳坠子锐边割伤的食指早已结了疤。 凌凤池立在政事堂台阶下,穿堂风刮起衣袂,腰上挂的白玉佩在风里晃动几下,被他的手握住。 右手食指结了疤的指腹,反复地抚摸着润泽玉牌表面。 被一番无心言语激起的千尺暗潮,悄无声息地激荡翻涌,隐藏在无边心湖之下。 17、第 17 章 凌凤池哪是因为风寒引起的发热?对外的托辞罢了。 祠堂发生的事,凌家只有三叔知道,就连下面几个弟妹都不知情。 身上新伤已不碍事,今日追着幼弟进了宫,他索性正式销了假条,去政事堂。 政事堂今日不怎么清净,几位参知政事的朝堂重臣议论不止。 凌凤池刚走进门里,就被姚相叫去旁边询问。 “听闻御书房新添了一位鸟雀女史?你入宫可见到人了?“ 凌凤池颔首道:“见过了。正是章晗玉。” 姚相叹息,“除恶不尽啊。此女擅长蛊惑人心,怎能安置在小天子身边?诸位可有什么对策。” 韩相、陈相也停下议论,目光注视过来。 凌凤池走去大堂当中,环顾四周:“诸公,听我一言。铲奸除恶,重在首恶。章晗玉一人不成气候。” “中书郎之位已空悬,阉党在朝中进退失据。当下之重,在于扳倒阉党之首:吕钟。倒吕之后,阉党自散。” 政事堂中几位重臣,包括他的老师陈相都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当天离开之前,陈相又私下叮嘱凌凤池: “虽说吕钟是阉党之首,但章晗玉那处不能不防备。此女顶替章氏兄弟身份,蓄意接近小天子,其心叵测。” “你陪伴小天子多年,师生情谊深厚,记得多去御书房伴驾,免得小天子被带歪了。“ 凌凤池道:“老师顾虑的是。” 陈相却还有最后两句没说完:“老夫想来想去,此女还是留不得。上次就该把她的性命留在大理寺。” “凤池,寻到她的错处,彻底扳倒,这次不留任何机会。” 凌凤池走出政事堂时,在门外默立了一阵,才下台阶。 还没走出庭院,迎面却见一道眼熟的身影风风火火地跑进来。 居然是自家幼弟凌春潇。 凌春潇喘着气道:“长兄,小、小天子派我来政事堂问问各位重臣,三月宫里能否办春、春日宴!“ 小天子的原话道:太皇太后凤驾西去,停了二月的亲耕礼。 如今已是三月,他询问政事堂几位重臣,按旧制,三月有亲蚕礼,春日宴。今年还办么? “祖母过世,当服齐衰。天子以日代月,十二日出丧期。太皇太后于二月初二大行……” 凌凤池斟酌片刻,“三月举办亲蚕礼,春日宴,礼法可行。明日我和其他几位商议后知会宫里。” “哎,我明日再来问个准信……” 凌凤池:“明日你还要进宫?不是让你这个月都不要来?” 凌春潇心虚得扭头就跑。 凌凤池一把没抓住人,在身后追问:“春日宴之事,谁在小天子面前提起的?” 凌春潇边跑边答:“没人提起,小天子说自己睡醒想到的。” “宫中何人主持春日宴?” “穆太妃!亲蚕礼也准备让穆太妃筹办!”凌春潇远远地喊完,人已经跑得不见影。 穆太妃是先帝在时的贵妃,身份贵重,主持春日宴和亲蚕礼都最合适的人选。 凌凤池反复琢磨片刻,并无问题,把心底莫名升起的警惕预感压下,踩着暮色继续往宫门外去。 * 下午时分,章晗玉踩着暖阳金光,自后宫殿室走出,全恩在旁边跟随。 “穆太妃今天倒是客气。”全恩喜滋滋的道,“咱们的请求,轻易便应下了。” 章晗玉轻笑,“穆太妃是个明白人。我今日受她礼遇,沾了小天子的光。” 宫中今年的春日宴,定在三月二十八的大吉日,名义上由穆太妃主持。 章晗玉奉小天子的口谕,今日拜见穆太妃,协助穆太妃筹办这场春日宴。 穆太妃客客气气接待了她,一口应承下来。 全恩回程的脚步都轻快了,一路畅想将来: “协理筹办春日宴,办好这场春日宴。干爹立下大功,脱离最低等的宫女身份,册封女官。再过个一年半载,升为三品高等女官,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在御前帮小天子整理奏章文册,协理政务了。嘿,干爹,之前那条路走不通,这条内廷的晋升路也行啊!” 章晗玉倒没他这么乐观,“没那么简单。走一步看一步。” 说话间,两人走近御书房宫室地界。 前方草木遮挡的远处处,隐约有明黄色的遮阳盖伞晃动,众多宫女簇拥着一道高髻华贵的宫装身影款款走过宫道。看方向,正往小天子的御书房去。 看清前方路过的华贵少女身影,两人瞬间蹲下了。 全恩倒吸口冷气,“这清川公主……” “还是先避一避。“章晗玉镇定道。 “那咱们先不回御书房?” 章晗玉:“去我住处,取样东西。” 半个时辰后,斜阳西落,暮光笼罩天际,估摸着清川公主探望小天子該走了,章晗玉提个黑布蒙住的竹鸟笼,现身于宫道,两人继续行去御书房。 “天都快黑了,您老人家还拿布蒙着鸟笼子作甚。” 全恩纳闷地问,“什么品种的鸟,谁送来的?这笼子虽精巧,可不像宫里的制式。” 章晗玉的嘴角微微一翘,“转了几道手才送进宫来,专程给我的大礼,怎能不拿给小天子看看?“ 全恩哎哟一声,“听着不像好礼。莫非是乌鸦?可别冲撞了小天子。” “不会。鸟倒是吉祥鸟。” 说话间到了御书房外,章晗玉提着鸟笼子入内拜见。 小天子张嘴问出同样一句话: “天都快黑了,还拿布蒙着鸟笼子作甚?晚上鸟都不爱叫。” 章晗玉不紧不慢道:“回禀陛下,笼子里这只是特殊受训过的鹦鹉,不管白天黑夜,只要摘下遮光黑布,它就会不停地说话。” 小天子大为惊喜,叠声吩咐快把黑布揭开。 章晗玉把鸟笼子放在御桌边,果然掀开黑布,露出一只通体雪白可爱的凤冠鹦鹉。 这只雪白鹦鹉长得玲珑可爱,嗓门却吵得很。 果然就如章晗玉所说的,见光便大喊大叫,字正腔圆,吐字清晰又嘹亮: “章晗玉,你完啦!” “嘎——章晗玉,你完啦!” 章晗玉眼疾手快,即刻把黑布重新把笼子蒙得严严实,刺耳的鹦鹉叫声才停下。 小天子简直惊呆了。 “这鹦鹉……它……它怎么骂你啊?” 章晗玉笑而不答,提着鸟笼子退去窗边。 旁边的全恩恍然大悟之余,帮腔道:“这只会骂人的鹦鹉,可是有人托了好几道门路,专程送给章宫人屋里,故意羞辱章宫人来着。” 章晗玉接口道: “鹦鹉只是会学舌的畜生,哪会知道骂人不骂人呢?不怀好意的,分明是故意教会鹦鹉骂人,又把鹦鹉专程送入我屋里的送礼之人啊。” “太坏了!”小天子大怒问:“谁送给你的?” 章晗玉装作思索一会儿,才答道: “晗玉虽然得罪的人不少,但如此恶意的戏耍举动,不会是凌相,也不可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大人们。想来想去,多半是大理寺少卿:叶宣筳送来的。” 大理寺少卿叶宣筳,小天子有点印象,气得把桌子拍的哐哐响。 “好哇,又是他!朕记得他,他总是欺负你,这个恶官。”嚷嚷着把鹦鹉扔去厨房炖了。 “鹦鹉何其无辜。毛色这般漂亮,先养着罢。” 章晗玉提议道:”听说凌相与叶少卿是好友,等凌相下次进宫,把这只鹦鹉提出来,托凌相带回给叶少卿,陛下觉得如何?“ 小天子绷着小脸道:“允了。再叫凌相好好地骂一顿叶少卿,叫他别整天琢磨坏事,专心做个好官。” 章晗玉提着鸟笼子悠然回屋,这晚上睡得很好。 * 凌凤池这夜睡得不怎么好。 他陷入某个炽热的梦中,辗转反侧。 梦中有一张熟悉的昳丽脸孔。 眉眼清丽如远山,眼波动人心魄,却又带着陌生的含泪表情。 就这么眼角微红、噙着薄泪,在他面前驯服地侧过头去,浓密乌发挽在耳后,露出白玉色泽的小巧耳垂,并无任何耳洞痕迹。 他在自己的梦里与她说话。 “你可知错了?” 冷声询问的同时,指尖发力,揉捏起面前泛起粉色的耳垂。 “晗玉,你可有一点后悔之心?” 梦里的人极乖巧,比现实里那个乖巧百倍。被他重重地揉捏几下,即刻服软认错。 “我知错了。” 梦里的她连嗓音也柔软得很,漂亮的眼角泛起泪光,“手稳些,动作轻些,会疼。” 梦里的他自己毫不留情地扎穿耳垂,将一点殷红血点捻在指尖。 又捏住她精巧下巴抬起,直视那双含泪动人的秋水眸: “记着这份疼。” …… 寂静深夜,凌凤池在黑暗里睁开眼。 后半夜清醒无眠,注视着晨光逐渐照上窗棂。 18、第 18 章 横贯御花园的活水粼光闪耀。 章晗玉站在龙津池岸边,打量着奏乐高台搭建而起,宫人忙碌绑束绢花枝,满意地一点头,把刚刚写好的一幅应景楹联交给宫人,叮嘱他们挂去奏乐台两边。 春日宴定在三月二十八,掐指一算,也就剩四五天准备功夫。她最近可忙得很。 穆太妃起先对她淡淡地客气。这些日子接触多了,才露出几分真实性情,私下询问几句她顶替兄弟身份男装入朝的事。 穆太妃其实年纪才三十出头,章晗玉二十三,年纪差不到十岁。穆太妃提起什么话头,她都接得上,两人自然谈得来。 一来二去,穆太妃渐渐替她惋惜起来。 “你有本事在朝堂上站稳脚跟,显见不输给外头那些人。现今被他们贬进宫里来,只能办个宫宴,替哀家打打下手,可惜了。” 章晗玉应声接话,情真意切地道:“此一时彼一时。做人当知进退,念旧恩。这回出事,侥幸在外朝臣的围追堵截之下留得一条性命,多亏小天子念旧,晗玉不敢忘圣恩。” “晗玉这条命是小天子留住的,这辈子在宫里替小天子办差,理所应当。事无大小,俱是天恩,晗玉知足。” 穆太妃大为动容,赐饭赐赏,留她说了好一阵子的话。 当天晚上,章晗玉又被干爹派人请去了“老巷子”。 吕钟今晚提来一壶酒,坐在夹道中央自斟自饮。 见她走近,耷拉着眼皮道:“好个机灵孩儿。又攀上大树了?” 章晗玉不急不忙上前拜倒,起身替吕钟倒酒。 “穆太妃瞧着枝繁叶茂,心气已随先帝而去,乃是一棵内里中空的枯木。干爹瞧着平平无奇,而内有乾坤,乃是生长百年的参天巨木。” 吕钟笑骂:“滚,满嘴抹了蜜似的,迟早被你这混账淹死在蜜缸里。” 随即细细地问起这次春日宴的安排。 章晗玉道:“场地在龙津池边,沿岸以细布搭设许多的遮阳帐子,按照官职座次,有大有小,有高有低……” “不错。“吕钟不等听完便道:”挡风遮光,顺便把众多眼睛也挡一挡。凌六郎打算在水边就地处置了?“ “干爹明察秋毫。水里好,静悄悄的成了事,无声无息,不留破绽。” 吕钟冷笑道:“这么大高个的儿郎,擅长弓马,年轻矫健。怎会无声无息掉进水里淹死?” 章晗玉毫不迟疑,应声而答:“酒后头昏,失足落水。” 吕钟耷拉的眼皮抬起一条缝,“凌相也在场?” “春日宴凌相当然在场。”章晗玉俯身倒酒,“干爹的意思呢?” “若孩儿猜错了,不想凌相在场的话……” 吕钟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开始慢慢转动手腕佛珠。 “凌相在场的好。自家兄弟出了事,让他亲眼看看。可惜了这场精心准备的春日宴,宴席上出了人命,必然办砸。委屈了你,没法子立功,升不了女官了。” 章晗玉无所谓地说:“有干爹保我,我怕什么。大不了在御书房继续养鸟去。” 吕钟侧眼睨她,见她脸上无半分懊恼神色,瞧着真不在乎,这才短促地笑了声。 “春日宴办砸了,关你何事?那是承办的穆太妃的过错。事成之后,干爹保你干干净净地脱身。今年底前,升做御前女官。” 章晗玉被送出老巷子时,嘴里还在感动地连声道谢干爹。 直到离开掖庭地界,脸上的笑容才淡了。 吕钟独自坐在夹道中央,自己把剩下半杯酒喝完,扬声吩咐外头的小兔崽子滚进来。 最近很受宠的小徒孙拜倒在面前。 年纪比章晗玉当年拜义父时更小,相似的机灵性情,长得也不差。 吕钟盯着小徒孙上下打量良久,骂了句娘。 “可惜是个阉干净的。中书郎的位子空着,你小子坐不上啊。” 小徒孙诚惶诚恐地听吩咐。 “去知会老俞、老马几个,最近盯着章晗玉做事。事办得好,人留下。她家里有个傅母——等等。“ 吕钟琢磨了片刻,越想越不对。 章家里确实只有傅母一个长辈,但关系极冷淡,听说在家里隔三差五地大吵。拿住她傅母有狗屁用? 吕钟沉沉地改口:“章家有阮氏姐弟两个,都是得宠的。春日宴事办得妥当,人留下。叫老俞、老马两个想法子,把姓阮的姐姐安排进宫,弟弟捏手里。” “春日宴办得不好,就在龙津池子,把章晗玉也沉了。” “咱们一命换一命,凌相那边也无甚好说的。” 俞、马两位,都是宫里有名有姓的内常侍,吕钟手下得力的掌权大宦。 小徒孙飞奔出夹道,在黑黢黢的夜色里疾步传信而去。 提灯出掖庭宫门不久,小徒孙脚下忽地一个急停。 章晗玉在夜色下走出暗处廊子,站在两步外,看他一眼。 小徒孙停在原地踌躇不前,拿不定主意,提灯笼的手心渗出冷汗来。 章晗玉又走近半步。 耳边听她轻声道:“我身边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过得好好的,连带家人都衣食无忧。” “义父他老人家身边的人,年年都有新面孔,至今还剩几个活着?” “今晚透一句给我,以后多条活路。” 小徒孙汗湿的手掌攥紧了。 他忽地提起灯笼,噗一声吹熄灯芯。在周围浓重的黑暗里,奔近对面身影,快速耳语了几句。 “章宫人当心。吕大监传话给俞、马两位……” 片刻后,灯笼重新点起。小徒孙提着灯笼,沿宫道继续去寻俞、马两位内常侍传话。 长廊角落深处,章晗玉靠在红柱背后,对着自己的影子出神。 —— 晨光映亮大殿顶的琉璃瓦,又映照在文武百官的各色官袍上。 朝会尚未开始,相熟的官员聚在一处,窃窃私语。 “那章晗玉只怕要东山再起!” 有人惊问:“不是已经罚入宫劳役了么?区区宫女而已,怎能再兴风浪?” 知情人冷笑:“她攀上了穆太妃!龙津池边准备春日宴,听说她日日在池子边监工,颐指气使,嚣张之极。这是劳役宫女该做之事么?再多几日,指不定她会如何地翻身……凌相来了。” 凌凤池身形挺拔如山松,神色沉静,远远地自左掖门走近。 一群文官围拢上来告知情况。 “下官等无诏不得入御花园。但凌相伴小天子身侧,若能以伴驾的名义,去御花园龙津池走一遭,亲眼见识真假……” 凌凤池开口道:“于理不合。” 文官们嗟叹着散开了。 凌凤池不等听完便干脆地拒绝了众人提议。但当日御书房伴驾时,小天子读书读得昏昏欲睡,哀叹着请求出去走半刻钟,醒醒脑子…… 鬼使神差的,他却同意了。 不仅同意了,他还亲自陪小天子往御花园方向散步而去。 直奔龙津池。 新搭好的遮阳纱帐下,拖来一张美人榻。 章晗玉懒散地倚在美人榻上,躲正午头顶的太阳。 全恩在旁边急得跳脚,“凌相马上就到,你老人家赶紧躲一躲!叫凌相撞见了,又质问‘为何不在掖庭服役,却来池边监工’……这回该如何答?” “急躁什么。”章晗玉不仅不赶紧起身躲开,人反倒哧溜一下,没骨头似的懒散溜下去半截,几乎躺在榻上了。 她闭目道:“早与你说过,想在宫里混日子并不简单。躲也无用,不躲也无妨。” “想专心做事是不成了。不如闲散点,琢磨琢磨人。” 全恩咂摸出几分不对味:“吕大监前夜喊您去老巷子……又叮嘱什么了?” 几句话的功夫,远处已传来了御前开道的响动。 隔片刻功夫,小天子乘坐的明黄步辇出现在视野里,步辇旁边伴驾的,岂不正是凌凤池? 距离太远,瞧不清面目。只看得见紫袍下的修长身形稳步而来。 步辇走得慢,凌凤池腿长,走几步便停下等一等。 行来几千步始终如此,泰然耐心,敬守君臣之分,并不因为小天子对他的亲近,而做下半分逾越规矩的错处。 章晗玉远远地望着那道挺拔身影。 “凌相上回气得慌,不肯搭理我。也不知今日会不会继续不搭理我。” 她喃喃自语道:“当真要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全恩听得心惊胆战,小心脏狂跳。 跟谁你死我活?凌相?! 他突然想起了今年被惦记了好几回的凌六郎。上回说把人淹水里,如今这春日宴,可不就办在池子边? ……他的老娘呀! 全恩悬着一颗心劝说:“这两日累了就缓一缓,千万别钻了牛角尖。您老人家以往总教训孩儿,前头总归有路,千百个人有千百条路,日子好赖都能过,别一条路走绝啊……” “单我一个人这么想不行。“ 章晗玉道:“路要不要走绝了,得看凌相的想法。” 说罢,她也下了决心,对全恩道:“你悄悄回去,我去见他一面。” 起身掀开纱幔,站去亮堂堂日光下的池子边。 小天子今天借着“出去透口气”的借口,一路散步来御花园,躲了至少半个时辰的读书,心里正乐开了花,前方池水边忽地出现一个纤秾合度的宫人背影。 身形优美清雅,越看越眼熟……小天子这才想起,章宫人在龙津池操办春日宴! 自己来御花园逃课,却害她跟凌相撞上了! 小天子慌慌张张地去扯凌凤池,“日头晒得朕头晕,凌相,不走了,我们回去……” 凌凤池早看见了池子边的纤长背影。 她分明听得见这处的交谈动静,却故作不知,反倒往水边一蹲,摆出专心致志看水、死不回头的姿态。 凌凤池收回目光,领着小天子进遮阳纱帐,吩咐宫人传御医: “头晕,疑似轻微中暑的症状,千万莫移动陛下。原地休息,静候御医。“ 把小天子留帐子里不许出,等他走出纱帐时,池水边的人果然还在,并未躲他,还在那边蹲着,连姿势都没变过。 凌凤池立在纱帐外,指腹缓缓摩挲腰间悬挂的玉牌片刻,走上前去。 章晗玉果然等他走近便开了口。 “仲春日暖,凌相来池子边赏花?” 凌凤池并不看她,直视前方波光粼粼的水面,站在三四步外的疏远距离。 “章宫人又不在掖庭?” 章晗玉偏了下头。 明亮阳光映在她的脸上,肌肤明净如白瓷,近距离甚至能看见极细小的绒毛。她笑得深了便会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俏皮又可爱。 这是一次关键的试探,却又隐藏故作轻松的笑意当中。 此刻她嘴角那个小小的梨涡便对着凌凤池,笑吟吟地问他: “去了掖庭,便活不久了。凌相当真要赶尽杀绝,不留一条活路?” 凌凤池肩头动了下,目光越过池水,侧身往近处一瞥。 迎面正对上浅浅的梨涡。 目光凝住片刻,凌凤池神色不动地挪开视线,继续直视水面。 当真要坚持把她罚去掖庭? 19、第 19 章 当真要坚持把她罚去掖庭? 其实他早知,以小天子对她的信重,她不可能老老实实待在掖庭受罚。 所谓的“罚没掖庭”,仿佛晴空之雷,听着惊人,只是言语上的威吓而已。 如今果然如此。 事事脱出预料,落在她的身上,却不显得出奇。 刚才远远地见人在龙津池边,果然正如传言所说,在替穆太妃筹办宫宴……凌凤池心里却并无多少愤怒。 宫里向来是捧高踩低的地方,过得越艰难的所在,戾气越重。 她其实没有说错。 当真把人逼去了掖庭,压制去最底层,落入人人可欺的地步,她活不了太久。 这是他想要的? 什么才是他想要的? 刹那间,思绪百转千回。 凌凤池再开口时,只说了一句。 “御书房做个鸟雀女史,安分守己,也能平安度过余生。” 沉着嗓音传过水面,又从四周传来嗡嗡的细小回音。 “平安度过余生……” “度过余生……” 自从凌凤池开口说话,章晗玉便侧耳专注倾听,把每个字都仔细听在耳里。 听着听着,嘴角微微一翘。 “凌相这是第几回规劝了?屡教而不改,依旧好言教诲,愿意指明生路。晗玉十分感动。” 凌凤池今年就至少听她说过两三回的“谆谆教诲,十分感动……”这番惯用的客套话,他早没什么触动,目光依旧直视水面。 “若当真感动,便改过自省。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孰无过?回头是岸的道理,不必我多言。”说罢转身欲走。 章晗玉面朝着粼粼水波,唇角噙着的似笑非笑的神色不知何时已化作一个上扬的真切笑容,嘴角边又露出了梨涡。 这回的梨涡,可比刚才深多了。 她回过身来,不紧不慢地对前方背影说道:“投桃报李,我这里也有句话相赠凌相。小六郎凌春潇……” 凌凤池脚步一个急停。 他只觉得胸腔里堵得慌,呼吸不畅。幼弟纯真,被轻易玩弄在股掌之间。 以她惯常的佻脱性子,没说完的后半句能有这么好话? 他深吸口气,再转过身时,声线沉冷下去。 “无论你对六郎有何图谋,停在今日。章晗玉,刚才我的话,你可有听进去半分?你当真要一条路走到黑?” 章晗玉漫步走近身前,两人面对面地站定,她抬手挡着日光,抬眼打量对方平静凤眸下隐含的薄怒,不悦抿直的唇角。 得,这位又生气了。 又一次惹得号称‘胸阔如海川’的凌凤池生气,不知怎的,她却觉得有点想笑。 她忍着心底这点痒痒的笑意,以只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 “应下宫里举办春日宴,凌相失策了。” “不瞒凌相,这次春日宴,并不只是一次寻常宫宴,而是我的晋身之梯。” 凌凤池寒声道:“和六郎春潇有何关系?” 章晗玉笑:“怎么没有关系?” 浓密的睫羽忽闪几下,似多情有意,又仿佛只是随意为之,身子倾来凌凤池耳边,轻声耳语: “看顾好他呀。” * 凌凤池进宫时空着手,出宫时提了个鸟笼子,四周以黑布裹得严实,看不出鸟的品种。 再精巧的鸟笼子也和凌相十分不搭,每路过一道宫门,这奇景都引得当值的金吾卫探脑袋多看一眼。 凌凤池面色看不出端倪,出宫后吩咐几句,马车直奔大理寺。 当叶宣筳的面,把鹦鹉笼子放去官署桌案上。 “元真,你送入宫的这份厚礼,最近几日都挂在御书房窗外聒噪。小天子叮嘱我完璧归赵,斥责你做个好官,莫再做坏事。” 叶宣筳牙根都发酸,不敢接话,把鹦鹉笼子提在手里,烫手山芋一般吩咐亲信长随赶紧送回家。 他低估了她! 这两天,大理寺众官员疯传,那章晗玉在宫里居然又翻了身,如今攀上了穆太妃,竟将群臣入宫赏花的春日宴交由她打理。 听到传言,叶宣筳心里凉飕飕的。竟能接触到穆太妃,显然人不在掖庭服役。 小天子对她的纵容超越想象,竟然越过了宫规。他私送鹦鹉入宫骂人的戏谑手段只怕要惹祸。 他老老实实认错:“明日我便入宫求见,当小天子的面请罪。” 凌凤池微微点头:“小天子气得很,需尽快请罪。” 叶宣筳叫住了欲走的凌凤池,磨着牙说出打算。 “明日向小天子谢罪,我没什么好说的。但章晗玉还是不能放过,必须让她彻底倒台!” 章晗玉这次跟大理寺投的案,大理寺上下把她得罪个彻底。她若东山再起,走内廷的路子重掌权势,大理寺同僚以后都睡不好觉了! “就在昨夜,大理寺诸位同僚勠力同心,各自写下‘倒章’建言,秘密呈交于我……喏,这篇最佳。我以为,可为上策。” 凌凤池神色淡淡的,不置可否,接过叶宣筳推荐的“上策”,翻阅片刻。 这位官员给出的意见很有大理寺刑律风格。 建言书写道:章晗玉以宫人低微之身承办春日宴,只能办好,不能犯错。若宴席筹办出了岔子,她必受重罚。 提议:赴春日宴的大理寺高品官员,在宴席中多多留意,务必揪出差错,小事化大,追责筹办人。如此章晗玉不但无功,反倒有过,可一举扳倒之。 凌凤池看完并不回应,把建言书递还给叶宣筳。 叶宣筳收入袖中,带几分紧张神色问: “可有不妥之处?若上策不可取,还有一篇中策,同样可行。就是需要牺牲一位年轻儿郎。” 第二份“中策“,给出的建言独辟蹊径,提议: “大赦出宫,把她嫁了”。 几位先帝在位时都有过前例,年满二十二、家人尚在的宫女,逢天子大赦,可以放出宫去,与家人团聚。 叶宣筳逐条念道: ”上奏本请求宫中大赦。小天子年幼,必然交给政事堂决策。政事堂定下大赦。” “章晗玉年二十三岁,逢大赦可出宫。” “二十三岁尚未婚嫁之女郎,按律当婚。替她寻个门户登对、年纪合适的佳男儿,不算辱没了她京兆章氏,把她嫁了……叫她夫婿把她关后宅看管起来。” “如此心腹大患可除,大理寺同僚无忧。” 叶宣筳读着读着,感觉这条中策亦十分可行,章晗玉无处可躲! 兴奋之下,并未留意到好友兼上峰的冷淡回应。 听到“尚未婚嫁之女郎”几个字时,凌凤池便察觉他想说什么,目光转去别处,并不搭话。 叶宣筳还在自个儿叭叭叭地畅想:“怀渊,京兆多男儿。最不缺的,就是勋贵门第出身的年轻儿郎!” “章晗玉虽然性情狡狯多端,但身体柔弱,就找魁梧力壮的金吾卫郎看住她!她生得一副好皮囊,也算名门之后。多问几个,总有愿意明媒正娶她回家的……” 不等说完便被凌凤池直接打断:“不可。” “不可?“叶宣筳一怔,满腔的“倒章”热情被当头浇了一大盆冷水: “哪一步的筹划不可?” 凌凤池背身立在大理寺大堂外,凤眸半阖,眼尾下压,充满忍耐之意: “明日你去了御书房后,再去御花园龙津池——寻章晗玉认错。” 叶宣筳:“……” 叶宣筳在身后的喊声穿过庭院,传入凌凤池的耳中。 “怀渊,你这句跟她认错是以好友身份劝我,还是以政事堂副相身份压我?不论哪个,我不服!” “我早就觉得,你和她做了太久的同僚,耳濡目染,你可别轻易被她蛊惑了!” 蛊惑? 她十八岁入京兆,假冒族中兄弟的身份,挖空心思寻出仕的门路,广投拜帖,处处钻营。 很快结识了吕钟,拜下义父义子,一头扎入阉党门下。 这几年买大宅,穿华服,招摇过市。 劣迹斑斑,如何能蛊惑得了他? 凌凤池边走边想。 她十八岁入仕时的文章便写得惊艳斐然,若能潜心学问之中,走科考入仕的正路,晚几年出仕而已,必能成为一代清流士大夫。 弃正途、走捷径。 除了心术不正,哪有其他隐情?她如何能有借口蛊惑地了自己…… 凌凤池脚步忽地一顿,人停在大理寺正门边。 春日庭院的穿堂风不小,在耳边呼啦啦地刮过,向来坚定清明的心智竟然混乱了一瞬。 她并非章家子,而是章家女郎。 哪怕走国子监求学,科考入仕的正路……一旦被发现女儿身,还是会被即刻褫夺了官身。 难道,这便是她不得不投靠阉党的隐情? 这个下午,凌凤池得空便思索着。 这一日罕见地心思纷乱。 直到就寝时分,他心中还在反复推演着章晗玉认贼作父背后的可能隐情,可有值得斟酌同情、可减免罪责之处……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直到后半夜才浅浅眯了片刻。 白日里被刻意忽略的景象,却无声无息地入梦来。 浓密的睫毛忽闪着,脸上带点熟悉的狡黠气,柔软殷红的唇瓣在近处翕动不休。 她在说什么? 她应当在说白日龙津池边一模一样的言语。梦里的他,却什么也没有听到。 她身上什么香? 是春日湖边的暖风带来的花香,还是她身上自带的香? 梦里的她又凑近过来,几缕长发丝被风吹动,调皮地划过他的发鬓耳廓,他的喉结细微滚动几下。 她站在近处,贴着他的耳朵,又在悄声道:“看顾好他呀。“ 他是谁?小六郎?她为什么会提起六郎? 梦中的自己不悦起来。直接抬手,指腹重重地压上那张还在翕动开合着的柔软红润的嘴唇。 不许她说话。 不许这张如簧唇舌继续吐出不动听的言语。 以指腹压住还不够。发力继续往下压,迫使那张润泽漂亮的唇瓣张开,露出里头殷红狡猾的小舌。 指节深深地探了进去。 四更天的梆子响起。凌凤池从梦中倏然惊醒。 对着青色寝帐,残余的旖旎春梦徘徊不去。他闭了下眼。 20、第 20 章 章晗玉在宫里睡得好极了。 人在御书房办差,吃住都是宫里第一等用度,小天子吃不完的御用菜品顿顿不落地赏赐。 小天子年幼多困,睡得早起得早,御书房众人同样早睡早起。她每晚掌灯后不久便睡下了。 如此这般半个月过下来,反倒比她任职中书郎时,白天勾心斗角,夜里辗转算计,手里做不完的公务,凌晨还得早起上朝会……的日子过得省心太多。 连带得气色都养好了。 肤色白里透红,眉如远山之黛;朱唇皓齿,顾盼生辉。 “凌六郎又告病不来?“ 清晨早起,听着宫门外报讯,章晗玉把铜镜放倒,伸个懒腰: “多半被凌相拦在家里不让入宫。人不来更好,走罢。“ 她这几日都不在御书房。 两天后就是春日宴的正日子。宫宴准备事务琐碎,许多事得在场时刻盯着。她一大早去了御花园。 全恩陪她忙前忙后到晌午。 接连几个大晴天,气温陡升,仲春阳光显得过于煦暖了。 章晗玉去阴凉处躲太阳,全恩蹲在身边,悄悄指给她看。 “石桥墩子下头,桥洞里蹲了个盯梢的人。” 章晗玉的目光扫过远处,飞快地睨一眼黑魆魆的桥墩子。 “看不清楚。真有个人?” “夜里有个人鬼鬼祟祟往桥墩子下钻,被值夜的人瞧见了。” 全恩叹气说:“值夜那人与我相熟,交代了一句,叫你当心。瞧着像吕大监身边的两位门神之一,马常侍的手底下干活盯梢的。” 宫里四个内常侍的位子,刨去死了的鲁大成,今年新升的全恩,还有俞、马两位内常侍。 都是她那位干爹吕钟的多年心腹,宫里暗中称“二门神”。 章晗玉对着远处粼粼的水面眯起眼,“我都差点被反光闪瞎了,蹲在桥墩子下面的人眼睛不会瞎么?” 全恩:“大太阳下肯定得闭眼,看不清什么。但这处石桥修得精巧,也不知怎么弄的,隔老远的能听到岸边回音!站在水边,自以为四周清净,说两句掏心窝的话……正好被桥洞下的人听进耳朵里。” 章晗玉赞叹:“高明啊。” “对岸木楼上还有两个盯梢的。”全恩努嘴示意西边,“别看,那边盯我们这儿的动静清楚。” 章晗玉原地摇几下蒲扇,推了全恩一把,“你该走了。” 全恩磨磨唧唧不肯走。 “留你一个,孩儿不放心。“ 自从前两天听章晗玉自言自语一句“你死我活,不死不休“,全恩被吓到了,也隐约猜出点什么。 “吕大监在一步步地逼迫你老人家啊!和凌相那边闹个不死不休,有几个下场好的?想想就瘆得慌。” 章晗玉想想鲁大成最后的下场,也觉得有点膈应。 闹到最后,外朝臣要鲁大成死,义父也要鲁大成死。这是个必死局,谁填进去都落得一样下场。 琢磨片刻,她欣慰道:“还好凌相听劝,把他家六郎拘家里了。” 凌六郎一条命是义父要的投名状。 她给不了,又不能不给,只能让这张投名状自己长腿跑远点,别来宫里凑热闹。 全恩越想越慌:“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宫宴。这次春日宴凌六郎不来,还有下次呢,下下次呢?万一我们失手了呢?万一没失手真把凌六郎弄死了呢?哎哟我的干爹啊,你还笑,只靠‘拖‘字决可没法子拖一辈子!” 章晗玉又懒散地躺下去了。 “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只要日子能过下去,好的赖的,稀里糊涂混的,凑合的,怎么过都算过。但如果搞得日子连凑合都凑合不下去……谁让我不安生,我让谁不安生。“ 全恩屏息静气,吕大监可不正把人往死里逼吗…… “你老人家早有打算啦?” 章晗玉摇了摇大蒲扇。动她就算了,主意打到她家人身上。 “看我整天笑,真当我脾气好?” 她想了一会儿,“先把这场春日宴办好,算是立身之本。” 扇了几下蒲扇,又催全恩走:“你在我这处耽搁太久了。走之前跟我吵一场,动静闹大点。” 全恩气势汹汹和章晗玉在水边大吵一架,隔几十步都能听到阴阳怪气的调调儿。 “章宫人,咱家从前受你的恩惠提携不假,但今时不同往日了,你一个宫人身份,还使唤咱家做事呢?” 全恩怕桥墩子下听不清楚,掐着嗓子喊:“咱家可不是软柿子,别整天拿从前的恩情说事——" 章晗玉摇晃着大蒲扇闭眼听着,嘴角微微上翘。 人呐,就是得历练。 她前几个月看这位干儿子还觉糟心,眼瞧着心眼渐渐开了窍。 全恩嚷嚷完狠话,压低嗓音提醒: “为了那只骂人的鹦鹉,大理寺叶少卿今日进宫求见小天子请罪。凌相也在。” 章晗玉并不意外:“知道了,去吧。” “凌相说不定会来寻你老人家说话。河边说话小心点儿,当心出了岔子,被他给害了!” 章晗玉摇了摇大蒲扇,“不会。凌相是真正的君子。” 全恩茫然:“啊?您老人家怎么又夸起来他来了。长对手志气,不好吧。” 章晗玉往美人榻上一躺,想起前两日水边那句“平安度过余生……”抿嘴笑了下: “人家本来就是君子。你去罢,我等凌相来。” 等来等去,晌午前,凌凤池确实在御花园现了身,但来的朝臣却不止他一个。 章晗玉拨开遮阳帐子薄纱,在水面波光粼粼的强烈反光里,眯眼注视着凌凤池领着叶宣筳逐渐走近池边。 * 不得不说,叶宣筳今日入宫有备而来。 刚才在御书房里郑重谢罪,并且承诺献上一对会说吉祥话的白凤鹦鹉,小天子大为欢喜,赞叹说:“叶卿人其实不坏,以后要做个好官”。 才出御书房的门,叶宣筳就把昨日大理寺“倒章”的上策和中策又掏出来了。 试图说服凌凤池接纳献策。 “先说上策。”他今日带进宫十名大理寺干吏。 取得小天子恩准,以给章宫人赔罪、协助打理宫宴的名义,提前勘察场地,打算揪出错处,在春日宴上小事闹大,当众治章晗玉的罪。 “至于中策么,”叶宣筳抬手环指周围。 “护卫三大殿的这些金吾卫儿郎。这么多个里头,只要有一个肯点头的,就能把章晗玉娶回家,关后院看管起来。从此高枕无忧……” 凌凤池只淡淡地听,不回应,始终不接话头。 听着听着,他罕见地走了神。 章晗玉身为阉党门下,却明确无误地接连两次暗中提醒,叮嘱他看顾好六郎。 于她来说,无益有害的事,她为何要做? 他越想越觉得,其中有隐情。 他要寻她当面问一问。 外臣轻易不得入御花园,他自己除了伴驾,也从不单独踏足御花园。好在今日小天子发了话。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过御花园正门,龙津池就在几百步外。 凌凤池直视前方隐约波动的粼粼池水,把叶宣筳塞过来的“中策”又退回: “龙津池到了。奉小天子圣意,去寻她认错。” 叶宣筳:“……” 日头当空。 章晗玉又懒散地靠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蒲扇。 在水面波光粼粼的强烈反光里,眯眼注视着两道人影逐渐走近。 “凌相,叶少卿,两位栋梁臣不在大殿伴驾,怎么自己来了御花园?” 她懒洋洋地抬起蒲扇遮阳:“两位来赏花的?总不会专程寻我的吧?” 凌凤池的脚步停在三尺外,直视前方金光湖面,并不搭话。 叶宣筳忍气吞声走上两步,长揖到地,面无表情念词: “上回送入宫的白凤鹦鹉,是在下思虑不周。叶某已经当面向小天子请罪,又奉小天子之命,来寻章宫人请罪。还望章宫人胸怀大量,冰释前嫌。” “哦,来请罪的。”章晗玉不冷不热道。 遮阳的大蒲扇撤下,露出半张如画动人眉眼。 “昨天我还奇怪,清晨好好挂在窗外的鹦鹉笼子,下午怎么没了。不瞒凌相说,我喜欢那只白凤鹦鹉,打算在御书房多挂几日,凌相怎么不声不响把鸟笼子提走了?” 凌凤池的目光在对面明眸朱唇的动人面容上一扫而过。 落在在红润的唇瓣处时,停顿须臾,挪开视线,继续直视前方水面。 “何必故意插科打诨,转开话头?叶少卿还在对你长揖赔罪。” 章晗玉装作没听见,悠然又躺下了。 “我若不愿‘冰释前嫌‘,就是肚量不够广大了?” 晾在旁边的叶宣筳给气得不轻。 好个阉党门下第一爪牙!被褫夺了官职罚入宫,居然半点没吃教训,依旧得理不饶人啊? 叶宣筳不情不愿弯下的腰瞬间站直了。 他赔什么罪?跟谁赔罪?! 算起来他许久没见章晗玉了。两边乍然打个照面,叶宣筳骤然一怔,视线定住。 她今日穿了一身深深浅浅的青。 浅青色半袖,黛青色长裙,纤长如鹤的脖颈从白色交领中露出半截,浓密乌发挽起,发髻间插一只穆太妃赏下的青玉簪。只有眉心点的朱红花钿,是身上唯一艳色。 这身打扮无论颜色还是布料在宫里都寻常。不知怎的,穿在她身上时,只让人觉出两个字: 清贵。 章晗玉不笑时显得难以接近。抿嘴笑起来时,唇角边露出的小小的梨涡,却又显出几分狡黠,冲淡了身上只可远观的清贵气度。 两边视线对上的瞬间,叶宣筳一惊,仿佛有个铜罄在耳边重重敲击,敲得他头晕目眩,早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后半段噎在嗓子眼里。 面前这明眸皓齿的美人……?! 章晗玉抬头便望见这位凌党门下第一爪牙在发愣,嘴角一翘,浮起习惯性的嘲讽微笑。落在叶宣筳眼里,居然觉得耀眼动人。 “肚量广大……”叶宣筳本能地重复起章晗玉的原话,自己也感觉不对,吸了口气,把视线仓促挪开了。 他不自觉地也摆出目不斜视的姿势,直盯前方纱帐子,公事公办念完后半截的谢罪词。 说罢掉头就走。 叶宣筳纷乱的脑海里乱哄哄想: “好个诡计多端的章晗玉!她居然穿起女装扰我心神!” “该死,她假扮男人时让人恨不得扒下那张好皮囊,露出里头漆黑心肠。她穿起长裙梳起女郎发髻点起眉心花钿居然这么好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第 21 章 从背后传来章晗玉的喊声:“哪有叶少卿这般敷衍的?谢罪词毫无诚意念完,我这苦主还未回复呢!你回来——“ 叶宣筳跑得更快了。 他身上的绯色官袍显眼,后方的人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的走动行迹。只见他绕过龙津池半圈,直奔对岸而去。 章晗玉越喊人跑得越快,她也觉得有意思,乐了一阵,扭头对留在池边的人说:“叶少卿去得无影无踪,倒仿佛晗玉是什么吃人猛兽似的。还好凌相不怕我。“ 凌凤池立在水边,叶宣筳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池子对岸,显然不会再回来。 他昨夜睡得不好,两边太阳穴一突一突地疼。 叶宣筳是相识多年的,胜在听劝讲理,懂得轻重缓急。虽说性子疏放惯了,不拘小节,但遇事决断,是个可以放手做事的能臣。 凌凤池自己是谨慎周密的性情,两人一起商议常有互补之处。 过来御花园前,他原本和叶宣筳说好: ——二人共同去御花园龙津池走一圈,探查由章晗玉筹办的春日宴,可有什么不寻常的蹊跷处? ——假设有人趁春日宴的机会,打算暗害凌六郎,会从哪几处下手? ——今年宫宴设在水边,与以往惯例不同。龙津池水深几何,能否淹人,是这次探查的重点。 …… 如今倒好,叶宣筳不知发什么癫,扔下他独自跑了! 清净水边,视野广阔。只剩他和章晗玉单独相对。 平湖般的表面下,一股暗流开始翻江倒海。 这股暗流,从昨夜辗转思虑、久不能寐的深夜里,就在他的心底涌动激荡不休。 凌凤池站在池边默想:当初她投效阉党,认贼作父,真有什么不得已的隐情? 法理不能超脱人情。若她有不得已的难处,只要愿意向自己和盘托出,他亦可郑重承诺,从宽处置。 她身为名门遗孤,父母自幼遭难,失了管教,以至于走入歧途,非她这孤女之错。 若她当真有不得已的隐情,自己可以为她做下担保,将她从终身劳役的宫廷苦役中释放归家…… 池岸对面传来一阵躁动。 七八名干练官吏脱了袍子,穿一袭短打衣裳走近水边,手持长篙,在水里戳来戳去,开始测量水深,查探污泥。 这些官吏是叶宣筳带来的大理寺属吏。 他人虽然莫名中途跑了,好在还记得今日要做的事,回禀了小天子,以“向章宫人赔罪、协助准备宫宴”的名头,派出大理寺干练官吏,重点勘察这次春日宴的举办地:龙津池。 近水危险。 水边污泥,可以藏利器。污泥本身积淤太深,泥深可陷人。水深可溺人。 这次春日宴定在水边,朝野哗然,各个痛骂章晗玉居心叵测,不知打算如何害人。 凌凤池立在水边,注视几名吏人忙忙碌碌,将七尺长的长篙笔直插入水中,又拔出查看水痕,如此几次三番。 看着看着,他的神色微动。 池中水浅,不足以溺人。 凌凤池心里闪电般地想起凌六郎。 六郎春潇身高七尺八寸,站在龙津池里,水深只怕才过腰。 昨日也是个晴天,同样有暖风阵阵,刮过平湖。有个人凑近他身侧轻声耳语: “看顾好他呀。” 她如今已是被罚入宫劳役的宫人身份。 就如大理寺官员建言书“上策”所说的:只能办好,不能犯错。 或许众人误会她了。 她只想专心筹备春日宴,并无害人之意,也深怕被人构陷,落下罪名。 凌凤池依旧能清晰地回想起昨日水边交谈的细节。 金光落在她皎洁若白瓷的面颊上,他可以感受到她在近处耳语时的呼吸,感受到一两根被风吹乱的柔软发丝拂过他衣襟。 入宫半个月了,她依旧没有穿耳洞。 暖玉色泽的小巧耳垂上,空无一物。 …… 凌凤池直视前方波光闪耀的水面,右手不自觉地开始缓缓抚摸腰间挂着的白玉牌。 他站在清净无人的水边,不回头地开口问询: “此处说话可方便……?” 话还没问询完,原本没骨头般躺在美人榻上的章晗玉忽地哧溜一下,重新坐起身:“慢着!” 水边说话不方便! 但凌凤池早有准备而来,人就在面前,不问个清楚,如何肯罢休。 他侧了下身,转向数尺外的遮阳纱帐。 “昨日水边——” “好个诡计多端的凌相。“ 美人榻上半躺半坐着的章晗玉一抬手,蒲扇挡在两人中间,晃动几下,把皎色面庞挡住了。 章晗玉在蒲扇后道:“我正奇怪着,叶少卿好端端入宫来,人怎么发失心疯跑了。如果有凌相在背后授意于他,假借当面道歉,实则替凌相寻一个单独会面的机会……那便说得通了。” 凌凤池的心往下沉。 声线也沉冷下去。 “并非我之授意。何必以阴暗心思揣度他人?” “是说我以小人之心,度你君子之腹了?”章晗玉轻笑起来。 “哎,凌相,你恩威并用,屡次企图让我改换门庭,投靠于你。今日又私下单独见面,难道不是为了再一次的劝降,诱我背叛义父?” 或许面前水波刺眼的缘故,也或许是今日的阳光太晒。风里传来的字字句句,全是不动听的言语。 凌凤池想即刻拂袖便走,但脚却立在原地。 凤眸凛冽,眉峰拢起,再望向对面之人时已带着说不尽的寒意。 “章晗玉,你这五年间认贼作父,从头到尾,毫无半点悔意?也并无半分不得已的隐情?昨日池边你与我说——” “别说了,凌相。“章晗玉无奈地挥两下蒲扇,人又躺了下去。 自己那位干爹派来盯梢的人,凌凤池看不见,她心里一清二楚,有一个在桥下的石墩子蹲着,还有俩在对面的高楼上盯着呢。 凌凤池此刻的眼神如万年寒潭,黑蒙蒙的,她有点顶不住,索性挥着蒲扇扇风,随口漫应: “宫中日子无聊,随口说两句逗逗凌相,别太当真。太认真就无趣了。” 耳边没再传来一个字。 凌凤池立在池边不动,仿佛变成一块修长的冰川大石。对岸几名吏人拿着长篙忙活个不住,不断有报数声隔着水面传来,显得水这边格外冷清。 “池边水深三尺,池中央水深五尺半!” “这边池子同样水深三尺!” “淤泥半尺,无可疑物!” 半个时辰功夫,几名勘察官吏沿着水岸勘察过五十处位置,一一记录在案。 一名大理寺属官小跑着奔来凌凤池这边,回禀道: “勘察五十处。池边皆水深三尺,池中水深皆为五尺半。” “下官等查阅过宫中起居注。龙津池乃是高祖皇帝时人工开凿的池子,当初特意修得浅,就是为了防止误溺宫人。” 说着递来百年前高祖皇帝起居注的摹本,指着其中一页,果然清清楚楚记录道: “龙津池深三尺,中央五尺半,可夏日行舟,而无宫人落水误溺之虞。” 两处记录吻合,凌凤池微微点头,紧绷至今的眉眼终于和缓三分:“今日辛苦。各位随叶少卿出宫罢。” 身后的纱帐子从里撩起一条缝,章晗玉慢腾腾摇着蒲扇,卧在美人榻上笑看着,显然听得清楚。 凌凤池转身与她对视片刻,章晗玉仰着脸,水色润泽的唇开合,看似要说什么,凌凤池冷然收回目光,径自往石桥方向走去。 只是走着走着,不知为何,心底始终有隐约不对的感觉升起,却又想不出哪里不对。 身后似乎有水声。凌凤池的脚步一停,视线往身后斜瞥。 勘察吏人们都已散去,七尺高的长篙散落地上,不知何时被章晗玉拿起一根在手里,脸上表情似笑非笑,人坐在金光闪耀的池子边。 心底隐约不对的感觉瞬间警铃大作!凌凤池即刻停步,盯她到底要做什么。 却见章晗玉貌似随意地坐在水边,在靠近池岸的水面下四处东捣捣,西戳戳,不知戳中了哪处,手里的七尺长篙忽地往水下探去—— 笔直没顶。 凌凤池只觉得脑海里轰然一声响。 龙津池果然有问题! 大理寺干吏都未察觉的疏漏,却被她自己当面揭破?为何? 她的态度反复无常,为何? 短短瞬间,脑海里闪过众多的“为何“,各个无解。但七尺长篙没顶是不争的事实。 下一刻,凌凤池的眸光凌厉起来。 “叶宣筳!招回大理寺勘察官吏!” 沉着的脚步声再度响起,由近渐远。等章晗玉再抬头望时,凌凤池的身影已经走过石桥,向对岸方向大步走去。 “哎,又生气了。走这么快。” 章晗玉抛开竹篙,觉得颇为新鲜,又咂摸出几分好笑。 “君子修身养性的功夫呢?从前也不见他这么爱生气。”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第 22 章 才撤走的大理寺众官吏还没走到宫门,就被紧急召回。 围绕偌大一片龙津池,折腾了整个早晨,擦着冷汗送上第二份勘察文书。 凌凤池把勘察书收入袖中,走出御花园,直接去政事堂。 叶宣筳在政事堂偏厅拜见陈相,拜见时嘴里还在痛骂,好个奸猾多端的章晗玉,大理寺的探查老手险些都被她蒙在鼓里。 “老师,水深三尺的龙津池边竟然挖下八尺陷洞,以淤泥覆盖,踩下去直接没顶啊。这次春日宴危机四伏,还请老师劝诫同僚,切莫走近水边!” 陈相也是叶宣筳的老师。 说起来,叶宣筳跟随陈相学习的时间,比半路拜师的凌凤池还要久些。 陈相叹了口气,转头问自己另一个得意门生:“凤池,水下八尺陷洞被当场查获,章晗玉如何解释?” 凌凤池语气沉静一如平常: “她的说辞是:水獭打洞,人能奈何?” 龙津池是活水,宫外的水獭顺水游进龙津池四处钻洞,虽然罕见,但也说得通。 陈相气笑了。 “好个狡辩之术。水獭打洞,人能奈何。她兴风作浪,我等也不能奈何?” “老师。“凌凤池阻止了陈相起身去政事堂大堂和姚相商议的举动。 “有件事须告知老师,八尺陷洞,大理寺吏人起先并未查出,是章晗玉自己主动指认给学生看。” 陈相一怔,沉吟不语。旁边的叶宣筳冷笑道: “那又如何?众多大理寺干吏查不出,她随随便便戳两下便戳出了陷坑。不是她指使人挖的,真当是水獭挖的不成?老师,还是要尽早‘倒章’!怀渊,大理寺呈交的上策和中策,择取其一,早早决断!“ 凌凤池抿了口茶,道:“都不可。” 陈相接过大理寺的两封“倒章“建言书,细细读了一遍: ”所谓上策,需要随机应变,漏洞颇多,实不可行。“ “倒是这道中策,由政事堂签署文书’大赦宫人’,把章晗玉驱离小天子身边。再把她嫁了,看管于后宅,倒是环环相扣,可行啊……” 凌凤池又道:“不可行。” 凌凤池向来尊敬师长,极少态度强硬地当面驳斥老师意见。他的第二句“不可行“甫一出口,陈相瞬间沉默了。 偏厅里陷入一阵沉寂,叶宣筳尴尬地起身左右打圆场。 “中策之所以为中策,正因为需要牺牲一位年轻儿郎的福祉。需得他迎娶章晗玉,听起来名正言顺,才能安抚住小天子。” “但章晗玉性情不正,哪堪为妻?正所谓娶妻娶贤,她生下的孩儿,谁知会不会随了她的性子,败坏家门清誉?怀渊说’不可行’,定然顾虑于此,不忍心害了哪家儿郎。老师无需误会哈哈哈哈……” 陈相面色和缓下来,颔首道:“凤池性情清正,不愿误人子弟。但此计甚妙,京中儿郎众多,找一个合适人选应不难。“ 说着说着,陈相环顾两位得意门生,神色忽地一动。 “说起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此间厅堂中就有一位极合适的人选。“ 凌凤池的凤眸眼尾细微一跳。眸光复杂半阖,开口道: “老师……” 陈相却越过他直接转向叶宣筳。 “宣筳,你发妻早逝,遗留下两个孩儿,其中可有男丁?” 叶宣筳点头称是。 像他这样的世家子,大都娶妻极早,他十七岁便娶了亲。可惜发妻孱弱多病,生下两个孩儿便早早过世了。 “发妻留下两个幼子,都是男孩儿。” “如此极好啊。“陈相抚须沉吟道:“发妻留下两个嫡子,你留在身边亲自照看,长大可继承家族门第。膝下又无女儿,无需担心后院教养出差错。” 叶宣筳当时便震惊了,“老师的意思是……” “如此听来,确实可行!”姚相大步走进门来。 他是政事堂宰相之首,声音高而响亮,人还没到,嗓音已经远远地传了一路。 姚相越过陈相和凌凤池,走到慌忙躬身长揖行礼的叶宣筳面前,上下打量起来。 叶宣筳瞠目结舌,听姚相替他安排: “膝下已有两个嫡子,叶少卿,你就当娶个继室了。明媒正娶,不算辱没了京兆章家门第,小天子那边容易应对。成婚后将她严加看管,不许纵出家门。料她以后再翻不出风浪。” 叶宣筳:“我、我不……我……等等……” 凌凤池忍耐地闭了下眼。两边的太阳穴又在突突地跳动不休。 格一声轻响,手里的茶盏磕去桌上。 他站起身道:“姚相,此事再议。凌某有急事先去处置片刻。”笔直走出了偏厅。 偏厅里的叶宣筳还在结结巴巴推脱:“姚相,缓一缓。下官从未想过此事啊。下官和那章晗玉结怨深久……” “要的就是结怨深久!呵呵,不急,你再想想,等凌相回来再议……” —— “老祖宗,章宫人来了。” 今晚风大,吹得老巷子里头几盏石座灯的灯芯东摇西晃。章晗玉站在吕钟面前,只觉得两边的影子都张牙舞爪。 吕钟眼皮都不抬,噗地吐出一只鸡爪子,碎骨头溅到她鞋面上。 “好孩儿,今天你在凌凤池面前长脸了。七尺长篙这么一戳,辛辛苦苦准备多日的水下坑洞,你全掀出来给人看个清楚,也不见凌凤池许你什么好处?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章晗玉神色自若,上前拜倒: “多谢干爹信重,愿意当面给晗玉解释的机会。晗玉是那种吃亏当做福的傻子么?给他看一个明坑,必然早备好了更大的暗坑。” “哦?说说看。” “今日的消息传出去之后,赴宴众官员都知道池边有深坑,必然戒备,轻易不走近龙津池……” 章晗玉在大风里凑近吕钟耳边,轻声道了一句: “但御花园能溺死人的地方,可不一定非得是龙津池啊。” 吕钟拍腿大笑。 “好个声东击西!” “干爹明鉴!”章晗玉殷勤服侍布菜,“孩儿一片赤诚之心侍奉干爹,等明朝春日宴上,便是手下见真章之时。” “凌六郎虽说告了假,但孩儿有的是办法让他自己走进宫门。不知干爹有否打算移步御花园,前往观看明日的盛景……” 吕钟噗地又吐出一个鸡爪,惬意地眯起眼睛: “替太皇太后娘娘守孝也满四十九日了。春日宴上,咱家必然要在小天子面前露脸。明日盛景,怎能不看?” 大风吹得长巷中的油灯明暗不定,巷子当中的模糊人影摇曳,偶尔传来几句交谈。 章晗玉再次走出窄巷,这回听身后的铜锁声已经毫无波澜,镇定地提灯走出掖庭宫门,直奔小天子寝殿方向。 全恩远远地迎出来,忧虑担心又不敢问,小心翼翼地看她神色。 “别看了,今晚一切顺利,明日照我的安排去做,也会诸事顺利。” 章晗玉唇边带一抹细微的笑,不熟悉的人瞧着只觉得笑意动人,亲近的人才能察觉出是冷笑。 她边走边低声叮嘱:“我那位干爹对我早生疑心。今日为他布菜,他一口都未动。” “明日无论我做什么,都会有人时刻盯着。” 春日宴,百官汇集,小天子穆太妃俱在。众目睽睽之下,干爹要她献上投名状,把凌凤池幼弟六郎的性命留在御花园。 章晗玉走着走着,忽然凑近全恩面前,指自己问:“春日宴上,我是何等角色?” 全恩眨巴着眼睛说:“您老人家,当然是协助穆太妃的筹办宴席之人啊。” “不。”章晗玉纠正他:”我是苦主。” “……啊?” “明朝春日宴上,众目睽睽之下,我要把自己沉在龙津池里,几乎丢了性命。” “啊?!!” 全恩手一抖,提的羊角灯掉在地上。章晗玉替他捡起,拍了拍灰,递还回去。全恩哆哆嗦嗦地拿在手里。 章晗玉边走边低声跟他说起自己的筹划。 她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淹没水中”,险些“被害了性命”,咬死苦主的身份。 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春日宴的筹办人。筹办人自己溺在龙津池里,当然不可能是失足落水,必然有人蓄意谋害。 “我这苦主什么都不必说,自然有人去查。查到有人盯梢我的行踪,那当然是害我之人了。再顺藤摸瓜,继续往下查——” 说到这里,她轻轻一笑。 全恩紧张地都气都喘不匀:“盯你的都是小卒子!最多查到俞、马两位内常侍。再往下只怕查不动。吕大监最擅长丢卒保车,等他缓过一口气,您老人家在宫里可就没好日子过了!” “放心,他老人家的日子不会比我好过。” 章晗玉轻飘飘道:“知道我找你商量什么吗?” 全恩后脖颈的汗毛都紧张竖起,听她轻声细语地叮嘱道: ‘明日最关键之处:我得真落水,但又不能真溺死了。动作若慢一步,等盯梢的人回过味来,说不定会把我直接按进水底。” “你掐准时辰,见我准备往水里跳——即刻撒腿就跑,飞奔通知宴席中的凌相。叫他来救我。” “让凌凤池盯着往下查。抽丝剥茧,查出我被逼迫加害凌六郎的事。我那位好干爹不死也脱得层皮。” 全恩越听越凶险。 “凌相?孩儿喊得动他?他会来救您老人家?!” 眼见朝堂老对手落在水里扑腾,他不补一脚都算人品好了! 全恩只想想小腿肚子都要开始转筋: “孩孩孩儿如果说破了嗓子,凌相压根不信呢?他不肯来救呢?他端着宰相架子跑不快呢?” 章晗玉本来聚精会神谋算的心神忽地飘开一瞬。 他会信么?真会来救? 两日前的龙津池边,金色暖阳下,凌凤池仿佛万年寒潭般的雾蒙蒙的眼神又出现在面前了。 “前后欠了凌相不少次。他不肯来……” 章晗玉轻飘飘地道,”就当我欠他的,这条命还他。” 全恩后背的冷汗唰得一下全出来了。 这筹划到底靠谱不靠谱啊! “性命攸关的大事,不能指望凌相一个,要不要换个人喊啊。或者多喊几个……” 章晗玉自己倒显得无所谓。不就是赌命?她出仕这几年,仿佛百尺高处走铁索,哪天不在赌命? 死在义父手里,家人都保不住。死在凌凤池手里,他只要想起全恩喊他救人而他未去,这份用命换来的愧疚之心,足以让章家家人得凌氏庇护,安稳度过余生。 “凌相腿长跑得快。”她淡定道:“就喊他一个。”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第 23 章 三月二十八,春日宴。阳光如金。 章晗玉踩着扶梯,登上木阁高处,俯瞰御花园。 宫宴即将开始,文武百官陆续进御花园。她站在木廊高处俯瞰,正好看见凌凤池踩着金色晨光步入门来。 众多赴宴官员围拢寒暄当中,凌凤池的脚步依旧平稳从容,笔直走过宫道,转过一个弯去。 章晗玉盯着那道修长背影看了一阵,满意地挪开视线。 果然好长的腿。 只要他愿意,从宴席场地奔去对岸捞她应该花不了太久。 如果他不愿捞她……那今天可就刺激了。 赴宴官员越来越多,她正要回去木阁里,视野忽地闪过另一道绯袍身影。 章晗玉嫌弃地转过头去。 叶宣筳那晦气东西,他怎么也来这么早? 她随意在木阁四处走动,时不时地查验案上新摆放的茶碗花瓶,木板地新铺的蒲团。两名内宦亦步亦趋跟随她身后。 “铺陈得还算仔细。”章晗玉满意地一点头: “干爹今日莅临木阁,不可有丝毫怠慢了他老人家。木阁里缺什么,速速报与我知晓。” 这两名内宦,当然是她义父吕钟的心腹。其中一个问: “宫宴即将开始。但凌六郎,今日似乎没来哪?” 章晗玉轻笑了声:“干爹问的?凌六郎被凌相拘在家中,不许入宫。“ “但我已派人接应凌六郎,诸事顺利,请干爹放心。“ 即将开始的春日宴上,她义父吕钟,指明一场好戏,要看凌六郎当众溺水,横死在他长兄凌凤池面前。 观赏“好戏“的地点,就在龙津池西边的这处木阁。 而她确实准备了一场大戏,却不是她义父想看的那一场。 想到这里,章晗玉的唇角微微一扯,露出略嘲弄的笑意。 * 御花园宴席中,叶宣筳身穿显眼的鲜亮绯色官袍,更衬得眼下发青,仿佛白日飘荡的一只游魂,飘来龙津池水边,凌凤池身侧。 “怀渊,你怎么站在水边?当心水下八尺陷坑。” 今日赴宴,文武百官相熟的早已彼此告诫,这次春日宴危险! 龙津池危机四伏,水下暗藏八尺陷坑。 赴宴诸位同僚,更衣需结伴同行。切莫落单,切莫靠近水边! 凌凤池并未言语,目光越过水面,遥望石桥方向。 章晗玉正缓行过桥来,御书房伺候的内常侍全恩迎过去说话。这两人最近走得近。 她今日穿得还是一身深深浅浅的青,发髻间依旧插着那支青玉簪,挽了个不同的发髻,浓密发鬓斜斜堕在侧边,露出一节白皙如羊脂玉的脖颈。 有心思盘弄头发,心情不错? 凌凤池心底升起一个古怪的念头,被他瞬间压下去了。 宫宴即将开始,圣驾未到,宴席四周人声鼎沸。 凌凤池的目光直视水面,眼角余光却始终落在桥上。 扑面而来的水上春风带出燥热之气,无端搅动心湖。 那道淡青色的身影渐渐行过桥来,越走越近,一股毫无缘由的烦躁气从心底升起。 凌凤池低低吐出一口郁气,转身和叶宣筳离开水边。 宴席还未开始,叶宣筳一屁股坐在他身侧,唉声叹气,神色烦恼。 老师竟劝说他为了朝廷大义,把章晗玉娶回家去…… 怎会有这等离奇事砸在脑袋上! “怀渊,你看见她了?姚相和老师都劝我娶她做继室,我心中实不情愿!” “昨晚姚相去了我家里……哎,不知如何跟我父亲说的。父亲居然也来劝我点头!” “两个孩儿昨晚都听说了。大郎和二郎哭着来找我,说不要新母亲进门。” 叶宣筳心烦意乱:“我又哪想娶她入门!章晗玉进了我叶家,后宅只怕再不安宁,以后不知得花费多少心思镇压于她!大理寺公务事不省心,回家家里又不省心……” 同窗好友倾诉烦恼,凌凤池今日却不如以往耐心好,神色淡漠,声线近乎冷淡。 “你决意不娶,回禀家中和姚相即可。身为四品大理寺少卿,难道家中能强按你低头?” 叶宣筳露出纠结之色。 凌凤池一句点破之事,他如何不知? 昨晚被两个孩儿扯着衣裳哭喊不要新母亲,新母亲坏……他当时便决意回绝这桩离谱的婚事。 怎奈何他眼睛太好。 方才站在龙津池边,远远地一瞥,他看见章晗玉了! 她今日换了个宫中流行的堕马髻,慵懒中显随性,极符合她这人的散漫性子,池边漫步,风吹衣动,阳光如洒金,步履如凌波,飘然若谪仙…… 她在石桥上走一趟,宴席这边声音都小了。不止入宫赴宴的群臣个个神色各异,就连值守的金吾卫儿郎们都偷偷瞄个不住。 他若推拒不娶章晗玉,姚相和老师定会另寻愿娶之人。 就冲她那张祸国殃民的脸,自己今日回绝了老师,不等明日就能寻个新夫婿给她! 叶宣筳心中纠结万分,却理不清这股混乱从何而来,也就不能说给凌凤池听,只叹气个不住。 “怀渊,老师让我今日决断,明早便要告知小天子御前。我却难以决断啊。” 他烦恼地以长筷敲击案上空杯充作节拍,吟道:“唏嘘哉!难啊,难。取舍难。” “怀渊,我若同意娶她做继室,以后你来我家中,她章晗玉便是叶家妇了。你可会耻笑于我——” 凌凤池忽地抬手取过他正铛铛敲的空酒杯,放去食案边角:“宫宴非放诞纵情处。“ 随即起身离席:“失陪。“ 叶宣筳瞠目看好友走远。 他的满腹牢骚才发到一半,人怎么突然走了?还斥了他一句“放诞”。 凌凤池向来温和耐心,从不苛刻友人啊…… 等等,他怎的又独自去池边了? 龙津池危险! 便在这时,耳边响起天子出行的响鞭声。 雅乐大起,御辇入御花园。小天子严肃地绷紧一张圆鼓鼓的小脸,牵着穆太妃的手入座。 群臣山呼万岁,春日宴正式开始。 章晗玉人在池边,眼看宫宴有条不紊地举办,并无任何混乱错漏处,起身就要沿着池岸往石桥方向去,身后却被人猛一扯。 全恩今天的面色可不大好,脸白气促,焦虑得险些要晕厥过去。 “凌相的位置在最前头一排!走来池边就得两百步!等他从席位间起身,慢腾腾地过桥,谁知要多久?不行,别急着往水里跳,我这边去请凌相,你在水边数五百下再跳。“ 章晗玉啼笑皆非:“我数五百下才跳,你正好请凌相过桥,眼看着我贼喊作贼,自个儿往水里跳是吧?” “少磨唧,按我吩咐的去做。我学过一点闭气功夫,轻易溺不死。“ 全恩绝望地满头乱抓头发:“您这主意……哎,这主意……” “置之死地而后生,博的就是一线生机。” 章晗玉收敛了笑意,目光扫向西面。 御花园处处都是浓密的长青树荫。西面被树荫遮蔽的后方,显出木阁檐角。 有几道人影在栏杆处一闪便不见了。 她义父吕钟刚刚在春日宴上露了面,拜见过小天子,此刻人去了木阁,等着观看今日当众溺杀凌六郎的“盛景”。 “眼下时辰还早。等宴席过半还不见凌六郎入宫,干爹便会起疑心。拖不了太久。” 章晗玉轻声叮嘱全恩,“我现在过桥去池对面把自己沉了。事若顺利,我便能鲤鱼化龙,从夹缝中脱出一条生天。” “看我走过石桥,你数两百下,即刻去请人。早了迟了,于我都是大祸……咦,他在盯我们。” 章晗玉停下话头,全恩飞快地挪远两步。 凌凤池在宴席中回身,凤眸缓缓地眯起,对上水边并排蹲着的二人,示意全恩近前说话。 全恩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小跑上前跟凌凤池行礼。 “凌相有何吩咐?” 凌凤池盯了眼水边蹲着的浅青色背影。 目光扫过全恩强自遮掩的苦瓜脸,他不动声色问:“刚刚章宫人指派你做事?” 全恩矢口否认:“没没没,章宫人哪能指派咱做事,咱也不答应啊。” 见他坚决不认,凌凤池思忖着道: “小天子命你照看章宫人,我亦知不容易。今日有拿不定的为难事,你来宴席中寻我。” 全恩苦哈哈地一咧嘴。 没法商量! 人家来赴宴,章宫人今日来搏命。 等下他喊凌相救命,凌相到底会不会信他的说辞,会不会去对岸救人啊?! 章晗玉定下了“置之死地而后生“,自己倒轻松得很,惬意蹲在龙津池边拨水,暖热的春风从身后吹来。 身后盯来的那道目光,直到宫宴中途、小天子离席时才挪开。 群臣敬酒三巡,小天子象征性地饮一口酒,吃两道菜便退席。 池边的章晗玉目送小天子离去,轻轻吁了口气,下定决心,也站起身来。 万事俱备,是时候了。 这边全恩终于得了空,赶紧瞄向石桥,陡然间惊得一个激灵…… 章晗玉已经上桥了! 全恩本能地望向凌凤池的坐席,顿时惊得他小腿肚几乎转筋—— 坐席居然是空的! 他的老娘啊,凌相人去了何处?! 刹那间,全恩涌出了满头满脊背的冷汗。 人呢? 性命攸关的关键时刻,凌相人怎么不在坐席? 再一闪神的功夫,章晗玉已经漫步在拱桥中央。眼看要下桥去对面池岸,往事先给她自己准备好的溺水处行去,打算“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全恩绝望地想大喊,回头看一眼啊!凌相人没了!叫他到哪里喊人去? 好在上天无绝人之路,下一刻,全恩终于看到了凌凤池的身影。 他独自站在龙津池水边,修长身形被遮阳纱帐挡去大半,目光越过粼光水面,正远远注视着石桥方向。 全恩一把抹去额头渗满的冷汗,什么也顾不上了,撒腿狂奔过去,“凌相!” 急得快破音的嗓门勉强压低,他崩溃地喊:“凌相,快救人呐!迟了就来不及了!” 凌凤池眉眼带一丝不明显的郁色,并不回身,目光依旧盯着远处石桥,只问:“救何人?” 全恩抬手往石桥上的浅青色身影处一指,张嘴急迫道:“章宫人她——” 章宫人她,现在还没下桥呢。 哎哟,喊早了! 全恩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但话都出口了,如何能塞回肚皮里? 凌凤池听得清楚,神色一凛,瞬间转身直视全恩,目光凌厉起来: “章宫人如何陷入危险,需得本官搭救?” 全恩舌头跟牙齿磕绊个不停:“章宫人,她,她眼下还不危险,再过一会儿才、才危险……“ 答得前言不搭后语,凌凤池拧了下眉,并不多费口舌,即刻沿着池岸往石桥方向快步走去。 全恩被晾在水边,目瞪口呆看着凌凤池三两步上了桥,心里混乱地想:“凌相果然腿长,确实走得快!” 凌相走这么快,会不会撞见章宫人自个儿往水里跳的场面?别哇!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30 第24章 《入v章》 章晗玉走得不紧不慢。 下桥两百二十步,路过假山,重重树冠掩映当中,便是她给自己选定的溺水宝地。 水下同样有个八尺坑洞,她一脚踩进去,人便没顶。 宫宴中途、众目睽睽之下,身为宫宴的筹办人,竟然掉入水中险些溺死,并且是溺进她明显早知晓的陷坑之中…… 按常理推断,当然不可能是她自己跳进去的,显然被人蓄意谋害,有灭口嫌疑。 小天子必然震怒严查。所有的疑点都会指向义父吕钟。 吕钟就算能脱身,也要被扒掉一层皮。 至于她自己,从“意图害人的阉党贼子”,一举转变为“险些被阉党暗害的苦主”…… 以后可以走的路就宽了。 比方说,穆太妃和小天子同情她差点丢了命,特旨把她升做女官。 她可以挑挑拣拣地吐露一些阉党内情,当做对凌凤池“救命之恩”的报答。 再哭诉几场,表达自己忠心被害的委屈和对义父的不舍情谊: “干爹手下有奸人害我!还请干爹给孩儿做主!” 以吕钟的疑心,他必然怀疑手下几员大将起了内讧…… 寻准时机,她可以再度搭上干爹,表现出“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决心。 与其赶尽杀绝,把她彻底逼迫去对面,吕钟会再一次地极力笼络她。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做墙头草的感觉好啊。 左边摇摇,右边摆摆,左右逢源,借力打力,每天睁眼就是乐子…… 章晗玉嘴角愉悦地翘起。 还是那句话,日子不管好赖,只要能过,怎么都能凑合着过。 她当然挑一条最省力的日子过。 走到下桥八十步,此处没有假山阻挡,龙津池两岸可以互相望见。 章晗玉走在水边,心思忽地微动,远远地看了眼对面。 一眼边望见全恩急得上蹿下跳,不停给她打手势,示意她往后看。 章晗玉绝不往后看。 开玩笑,干爹今日亲自盯着她呢。互相撞见了有什么好处? 她继续慢悠悠地沿着水边往前走。 但走着走着,自己感觉出不对了。身后有人在追她,追赶甚急。盯她的眼线不至于跟这么近才是。 而且这脚步声……听来有些耳熟? 章晗玉瞬间回头。 看清身后追赶而来的身影时,她的瞳孔都收缩了一下。 凌凤池腿长步大,三五步便下桥赶上来,拦在她面前。 “全恩道,今日你有危险。”凌凤池声线沉着冷静,带出不容置疑的安抚保护之意。 “可是你那义父要害你?莫怕。把你知道的内情告知于我,我护你安全。“ 章晗玉慢慢吸了口气,好小子全恩,坑爹啊你…… 这也喊得太早了!还没来得及跳池子呢。 她磨着牙笑了下。事已至此,只能坚决否认到底。 “全无此事。” 阳光太盛,凌凤池迎光而立,闭了下刺痛的眼。 被刺痛的,又何止是双眼? 他刚才过桥急奔而来,心底又何尝不曾升起一丝隐约期盼? 她被阉党反噬,性命危急关头,心中会升起悔意…… 被轻飘飘四个字打得粉碎。 凌凤池的声线低沉下去:“此时此刻,自身难保,你依旧毫无悔意,替阉党遮掩丑行……” 胸腔又开始隐约闷痛,他吐出一口胸腹闷气,转身欲走,但脚步才迈开便停住,站在原地不动。 章晗玉其实也很混乱。 镇定自若的外表下,她正在反复琢磨:他来了,人就站在面前,很好,那我还跳不跳? 眼见凌凤池又露出心灰意冷欲离开的神色,她心里一突,人来得不巧,人走了更要完! “等等!”她抬手一扯,拉扯住凌凤池的袍袖。 原以为拉不住人,没想到凌凤池才走半步就自己停下,轻易把人拉住了。 凌凤池不回头,也不走,人停在池边,任由她拉着衣袖。 越过水面的暖洋洋的春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 章晗玉眨了下眼,感觉眼下的场景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她闪电般一侧头,转向对岸。 才下桥八十步,还没来得及走去假山石边,隔水遥望的龙津池对岸一眼便能看得清清楚楚,毫无遮挡。 春日宴场地当中,文武百官汇集之处,有不少官员站起,众多视线追随着凌凤池突然离席过桥的身影,震惊地盯来龙津池对岸。 她一眼便看到了几十张熟悉的面孔…… 众多惊恐眼神和不约而同抬起的手臂,朝同个方向,组成一道无声的呐喊: 【看对岸! 章晗玉要害凌相!】 章晗玉:“……” 才拉住凌凤池袍袖的手闪电般松开,若无其事背向身后,往池边踱去两步。 看什么看,能对他做什么?她什么也没做! 凌凤池居然还不走。 背身朝向石拱桥方向,声线低沉隐忍,满带忍耐之意。 “前日、昨日,你接连两夜,传书给我家六郎春潇。书信并未由门房转交,而是托人行鬼祟事,秘密潜入六郎房中,放于他书案上。” 他从袖中取出两封书信,并不看身后的人,只略侧了身,把信递交过来。 章晗玉接在手里。 秘密送入凌六郎房中的书信落入凌家长兄之手,她并不觉得意外,反倒正中下怀,葱白指尖夹着书信在暖风里晃荡。 “知道是我送的信,你该不会连拆看都没看一眼?君子之道可不是用在这处的。凌相难道不想知道……我给你家小六郎写了哪些煽动人心之字句?” 说道最后一句,尾音带笑上扬,带出些漫不经心的诱惑意味来。 指尖习惯性地一晃,还要把书信在风里晃悠几下。 凌凤池分明面向石桥,背对于她,却不知为何突然抬起手,长且有力的指骨极精准地压在她手背上,重重一拍。 章晗玉如何也想不到凌凤池会对她动手,夹着书信乱晃的两根手指登时松开,两封薄信便被风吹得飘了出去。 【踏雪独家】 “……”她眼睁睁看着那两封信飘落于池水当中,晃晃悠悠,沿着水波往池中央飘去。 可不能就这么顺水漂走了! 凌凤池有没有拆看内容她不知道,但她自己心里清楚,塞给凌六郎的所谓“密信”,里头只有两封白纸而已。 她那好干爹吕钟手下有刺探消息的绣衣使,有守卫京城的北卫军。 想要瞒骗过耳目,岂是那么容易的? 她索性做戏做足全套,传信给阮惊春,叫他夜里翻了两次凌府的院墙,做出哄骗凌六郎入宫受死的架势,果然把吕钟糊弄过去。 既然打定主意要“借力打力,左右逢源”…… 这两封白纸,就一定得叫凌凤池亲眼看过,叫他明白,自己并无把他家幼弟弄死之心。 凌凤池对她不起杀意,“左右逢源”才算稳当了。 瞪着水里越漂越远的两封信,章晗玉气得心肝儿疼。 什么叫密信?信里藏秘密啊! 两封密信都取在手里了,还真有人能忍住不看?服了他。 不成,不能就这么沉了。无论如何也得当场取回,当场拆开,叫他看明白了! 章晗玉当机立断,即刻拢起长裙开始脱鞋。 脚下只穿着雪白足衣,几步便涉入浅水中。 对岸隐约传来一阵嘈杂惊呼,隔水听不清晰,只听到几个嗓音大喊: “不好,章晗玉要投水自尽!” 章晗玉:“……” 好好好,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今日的筹划要如何收场,她也说不准了。 随机应变罢。 她直奔水面上漂的书信而去。 身后却也传来了涉水声。眼角余光里扫过凌凤池宽长的肩膀,他居然拢起衣摆也下了水,往她的方向涉来。 阳光如洒金,金光点点散落在水面,又反射在两人肩头面庞。 近岸的池水只有三尺深,水中央才五尺半。章晗玉涉水奋力捞信,水才堪堪漫过腰身而已。 但凌凤池下水后,对岸的叫嚷声登时又变了。 隔水有众多嗓门震惊大喊:“凌相,保重自身!莫要中了奸人奸计啊!” 依稀又有叶宣筳喊破了嗓音:“水中有陷坑——!!” 章晗玉:“……” 水中有陷坑,不在这处,在百来步外的假山后头,给她自己准备的。 漂在水上的两封信都被捞到手里,她站定在只有齐腰深的水中,不冷不热回瞥一眼。 水深只有三尺,对岸那些不知内情的人瞎喊,凌相你也瞎? 凌凤池却还在一步步地涉水走近。 阳光映照在他清隽沉着的眉眼间,与对岸乱糟糟的呼喊声相比,他此刻的表情过于平静了,却也不怎么像急于救人。 一步步地涉水近前,垂眸对视片刻,他问章晗玉:“水中可有陷坑?” 章晗玉听笑了,故意说:“有。两封书信,意图暗害令弟春潇;八尺陷坑,意图在众人当面明害凌相。凌相吓着了没有?” 凌凤池向来擅倾听,极能领会弦外雅意,她说的反话一听一个准。 今日不知怎么的,他却完全无视了她的话头,自顾自地往下说。 “大张旗鼓送进六郎屋里的两封书信皆无字。你对六郎只有戏谑之意,并无戕害之心。” 章晗玉一怔。 两封白纸书信,他看过了? ……看过了不早说!非得等她跳水里捞到信才说! 章晗玉迅速摸了把自己身上,不止腰身往下里里外外都湿了个透,水面上的衣襟袖口也浸满了水。 她当真被气笑了,好得很,蓄意报复是吧。 好容易才捞进手里的两封沉甸甸的沾水书信被她揉吧揉吧,捏成一团,揣进袖里。 “凌相知我苦心。”她做出感动模样,抹了下眼角,原本就沾了水的长睫更加湿漉漉的,动人眸光显得格外多情: “多谢凌相涉水救我,晗玉感动涕零,有秘事告知凌相,还请进一步说话。” 赶紧把人从毫无遮掩四面漏风的池水里引走! 上岸之后,她领他往前走百步,转入假山石后精心挑选的隐蔽池边,寻个机会把自己沉了,叫凌凤池救人,把今日乱成麻线的筹划推回正轨! 凌凤池立在水中不动。 章晗玉涉水激起的圈圈涟漪围拢在他周围,他此刻的神色有些不寻常。 兴许眼睫沾了水汽的缘故?一双凤眸显得黑蒙蒙的,仿佛寒潭表面笼罩不散的雾气,阳光也无法穿透。 章晗玉才向池岸走回一步就被扯住了衣袖。 她两边手肘以下的衣袖都泡在水里,布料吸足了水,沉甸甸的,拖在水里走动都困难,被扯了一把再走不动半步。 她诧异起来,侧目而视:“凌相?” 凌凤池轻声道:“晗玉,你又骗我。刚才那句感谢,俱是敷衍,半点不真。” 章晗玉心里隐约感觉不对劲,凌凤池极少直呼她姓名。 之前听他喊了一次,还是在大理寺,他莫名其妙要送她玉佩示好的那次。当天他如何想的,到现在她也没琢磨明白。 眼下不是纠葛称呼的时候。 章晗玉幽幽地叹了声,委婉表示受到了伤害:“凌相,话不能这么说。晗玉这颗心虽不总是真心实意,但偶尔也有情真意切的时候——” 凌凤池道:“今日串通全恩,原本打算骗我什么?甜言蜜语将我诓去百步外,又打算骗我什么?” 章晗玉:“……” 她张了张嘴,闭上,又张开嘴要说话,凌凤池却不愿听她说了。 他手中攥住她沉甸甸浸满水的衣袖不放,低喟一声: “你终究还是毫无悔意。然我思前想后,终究舍不得。” “晗玉,你莫怪我。” 章晗玉:? 她再满腹心思,也看出今日凌凤池不对劲了。 章晗玉即刻开始挣扎,试图甩脱他的桎梏往池岸去,边挣扎边喊:“来人,来个人!凌——” 身后攥住衣袖的力道却突然发力,一把将她拖了回去。她脚下踉跄倒回两步,在水里站立不稳,滚落池中。 噗通,巨响飞溅,水面动荡。 章晗玉整个人都沉进了水下。 事发过于突然,她咕噜噜吐着气泡,清澈水下的眼睛还大睁着,皎色动人的面容上罕见露出惊愕表情。 难道她从头到尾错估了凌凤池的杀意? 难道凌凤池从下水那一刻起,早已决心把她溺毙于龙津池? 她死不瞑目哇! 等等,这池子只有三尺深。 章晗玉咕噜噜地吐出一串气泡,强行闭气,手脚在水下扑腾个几下,正要去摸池底—— 清澈的水中,入眼看见一片绛紫色衣袍,随着水波飘荡。 凌凤池整个人也沉入水下,向她探近。 阳光下池水清澈,她无处可躲,下一刻便被抱了个满怀。 男子宽大的肩背笼罩住了阳光。人体热度和池水凉意同时传上皮肤,在极度的惊诧和直冲头皮的紧张情绪之下,章晗玉的手指头几乎掐进对方的肩头肌肉。 她很难忘记凌凤池此刻的表情。 仅三尺深的清澈水面下,仿佛终于下定决心、做下某个重大决定一般,凌凤池冲她释怀地微微一笑。 那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欣慰和欢喜。 下个刹那,章晗玉只觉得贴近头皮处当真麻了一下—— 她绾发固定的碧玉簪竟被他抽了出来,随手抛去池中,沉入水底…… 那是穆太妃破格赐赏、她在宫里唯一能戴的玉簪子! 她眼睁睁看着,伸手去捞没捞到,气得连人在水下都忘了,张嘴要骂,嘴里咕噜噜又吐出一串泡泡来。 凌凤池垂眸看她片刻,安抚地揉了一把她散乱成水藻的长发。 章晗玉:“……” 池面激响,水花四溅,沉在水下的二人湿淋淋地破水而出。 岸边早聚集了大批官员,还有众多宫人内侍乱哄哄大喊: “不必撒网捞人了,凌相无事!” “幸事幸事,凌相无事!” “幸事幸事,凌相无事,还救了……哎哟我的天爷。” 从闹哄哄的鸭子塘变作鸦雀无声,也就一个呼吸间的转变。 众人倏然闭嘴,瞠目看着同时落水的两人浑身湿透地现出身形…… 章晗玉失了浅青外裳,凌凤池不见了绛紫官袍,两人衣衫不整,章晗玉连满头长发都散了,水淋淋地趴在凌凤池怀里,女郎乌黑浓密的发尾披散覆盖在男子宽肩上,到处滴滴答答滴落着水,从池水中一步步上岸来。 ======== V后二更 ======== “阿啾!” 章晗玉打着喷嚏,头发半湿不干地散着,时不时擦几下身上滴落的水。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精心谋划多日,今天的春日宴到尾声,居然是这么个走向。 靠近龙津池池边搭建的一整排遮阳纱帐,如今倒派上用场了,她和凌凤池一人一顶帐子,在里头更换湿透的衣裳,服用姜茶驱寒。 “人算不如天算呐。“全恩蹲在身边小声地感叹。 “这才叫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您老人家今日误打误撞的,虽说半路出了不少岔子,但最后还是撞出个好结果来,凌相当这么多人面前把您给救了,吕老祖宗那边静悄悄的,至今不敢有任何动作……” “阿啾——!”章晗玉捂着通红的鼻尖。 “坏就坏在所有人都撞见了。我要的是他这种救法吗?” 全恩不敢接话。 今天本来一切按筹划走,坏事就坏在全恩把人喊早了。就像战前击鼓,头一锤子敲错了鼓点儿,后头的就只能一路崩到底…… 章晗玉心里升起淡淡的懊恼,但事已如此,懊恼也无用。 她一边擦着头发,思忖良久,对全恩道: “凌凤池不对劲。你找可靠的人手,去他的帐子里跑一趟,借口送点东西,听听看他那处的动静。有反常处赶紧回来告知我。” 全恩拔腿就跑。 帐子里安静下去。 章晗玉独坐了片刻,还在慢悠悠地擦头发,门外走进一个青袍小内侍,把一盘新鲜紫桑葚放置在案上。 她起先没在意,瞥过来人,顿时咦了声,把梳子放下了。 “竟是你来送东西?” 送桑葚进帐子的,居然是吕钟最近偏爱、总叫他四处跑腿的小徒孙。 章晗玉心神急转,顿时笑了:“刚才池边那场大戏,干爹都瞧在眼里了?他老人家派你来寻我问话?“ 小徒孙果然道:“吕大监问章宫人,今天这出好戏,可跟事先说好的不一样。问章宫人有什么可解释的?” 顿了顿,又轻声道:“吕大监在木楼上气得摔了盘子,自语一句:‘怕是留不得了‘。章宫人小心回话。” 章晗玉掂着梳子,又开始不紧不慢地梳头发。 “干爹也瞧见了,我写给凌六郎、劝他入宫赴宴的两封信落在凌相手里。他心中深恨我,今日宴席又喝多了酒。” “他这等士大夫,平日里最能装模作样、沽名钓誉。但酒后原形毕露,我和他龃龉几句,他借酒乱性,竟然把我推去池中,水下掐住我脖颈,意图将我溺死在池底……” 小徒孙吃了一惊,眼睛瞬时大睁,听章晗玉继续幽幽地道: “好在龙津池水浅,我又略识水性。在水底扑腾了半日,我拔出穆太妃赐下的碧玉簪,奋力一刺!刺中他肩膀,他吃疼松手,我这才侥幸逃脱生天……” 小徒孙听得一愣一愣的,没忍住问道:“凌相受伤了?沿路倒不曾听人说。” 章晗玉轻笑,“被凌相遮掩过去了。他吃疼便从酒醉中清醒过来,当众溺杀宫人的罪名他不愿担,便把我抱住不放,遮挡住他肩头血痕,一步步走出水来,还博了个救我的好名头……” “劳烦你回去告知干爹,凌六郎是死是活都无关紧要了。我和凌凤池已结下生死大仇,今后不死不休。” 小徒孙一溜烟地跑走。 重新安静下去的帐子里,章晗玉擦干了头发,取来铜镜,对镜开始梳髻。 刚才信口编出一大篇,七分真里掺三分假,说得她自己几乎都信了。 干爹会信么?她对着铜镜打量了一会儿。 铜镜里显出一双清澈动人的秋水眸。 她对镜歪了下头,镜中的美人便显出无辜的楚楚神色。 小徒孙肯定信了。 至于她那位干爹,半信半疑罢。 * 相比于章晗玉的帐子里清清静静,凌凤池的帐子里站满了人。 政事堂四相齐聚。凌氏亲朋好友、朝堂上的同僚,父亲一辈的长辈友人,有交情的都来了。叶宣筳来晚了,只能站外围。 帐子里的人各个神色凝重,但开口说话的只有一个人:凌凤池的老师,陈相陈之洞。 陈相坐在凌凤池对面,叹气说:“你向来心思缜密,今日怎么了,桩桩件件都欠思虑啊,凤池!” 在上百双眼睛之前,把人衣衫不整地抱上岸来,那般不堪姿态…… “凤池,你忘了她是女郎了?章晗玉尚未嫁,说起来是天子宫中人。她名节毁于你手,确实需要给小天子个交代。但你何至于娶她为妻啊!” 陈相痛心疾首,“你至今未曾婚娶。娶了她,章晗玉便是渤海凌氏下一代的宗妇,你之结发妻,百年之后要和你同穴而葬,岂不是毁了你一辈子!姚相昨晚登门叶家,和宣筳的父亲长谈过——” 突然被点名的叶宣筳一个激灵。 别喊他!他如今混乱得很! 出了这档子事,姚相当众要把人塞进他叶家做继室,他更不知该如何答复了。 在场众人都是混迹官场多年的人精,听话听音,开头便猜出话尾,视线带微妙之意,齐刷刷转往后排,在叶宣筳脸上转一圈。 叶宣筳:“……”别看我!我还没想好! 帐内一声细瓷响,凌凤池把手里热腾腾的姜茶放去小几案上,语气极镇定:“老师,我意已决。” 又环顾众同僚好友,“多谢探望,诸位请退。” 围观众人纷纷识趣离去,纱帐里只留下政事堂四相。 姚相这时才冷冷开口道:“算计迟了一步!从她未去掖庭服役,却入了御书房那日起,我等便应该提防她了!” 听说龙津池水最深不过五尺半,哪怕章晗玉当真失足落水,自己撑一下池底也就站起来了,怎会在水里扑腾那么久? 姚相思来想去,其中必有诈。 “老夫以为,今日这场春日宴针对之人……凌相,只怕是你。当心章晗玉一口咬死你不放,阉党以‘逼\奸宫人’之名弹劾于你,迫你去职!” 在场之人齐齐皱眉。 “逼\奸宫人”这等污名,按去风姿朗彻如日月的凌凤池身上,仿佛破璧毁珪,叫人听一听都觉得耳朵污秽。 但阉党有何做不出的? 帐子里的几位重臣低声唏嘘议论起来。 凌凤池重新端起热腾腾的姜茶。 当着或皱眉或忧心的面孔,他居然还慢慢啜完了整杯姜茶,放下平静道:“娶她可免弹劾。” 姚相:“……” 陈相:“……” 姚相被说动了。陈之洞却没有,眉头紧皱,还想继续劝说:“凤池,不可,听为师一句——” 始终旁观至今的韩相把陈之洞拉去旁边。 帐子里传来诸如“后宅小事,官声为大,倒阉党事最大”之类的劝说。 凌凤池对姚相道:“章晗玉为中书郎时,为她义父吕钟奔走做事;如今罚没入宫,被小天子藏于御书房中,吕钟亦能时时接触于她。当初将她罚入宫服役的处置,其实不妥。” “凤池既知不妥,亡羊而补牢,未晚也。” 帐子里劝诫陈相的言语还未停。姚相这边深深叹了口气。 “大理寺投案当时便该直接把她杀了。当时未杀,只判了罚没入宫,宫人轻易再杀不得了,以至于弄出今日局面。怀渊,除恶务尽,引以为戒啊!” 凌凤池不置可否地听着。 姚相就此决策,一锤定音。 “章氏女交由你看管。后院关好了,莫再放她出来兴风作浪。” 啪嗒一声,地上咕噜噜滚落个盘子。 帐内侍奉茶水细点的一名小宫人,眼瞧着才十二三岁,面孔十分青涩,笨手笨脚地把满地乱滚的细糕点收起,连连告罪退出帐子。 出纱帐子后,小宫人捧着糕点盘子一路狂奔向龙津池边,噗通拜倒在池子边蹲着的全恩面前: “全、全常侍,打听来了。大事不好啊!凌相要牺牲他自个儿的婚事,就像把羊儿圈在羊圈里,他要把章宫人降服在凌家后院里,再不放她出来兴风作浪——!!” 全恩嘴里正叼着几颗甜滋滋的紫桑葚,闻言震惊地一张嘴,啪嗒,桑葚全掉在地上。 半刻钟后,被原话复述一通的章晗玉:…… “娶回家啊。”章晗玉坐在纱帐里,对着铜镜慢腾腾地绾发。 今日凌凤池态度反常,她还以为他打算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比如说当着上百双眼睛把她溺死在龙津池里……就这? 掉进池子底的碧玉簪子至今没捞回来,少了发簪子固定,她一个人绾得费劲得很。 还是全恩看不过去,在旁边帮了两把,这才顺利绾好了。 全恩边绾发边骂:“听听那些外朝臣的算计!‘后宅小事,官声为大,倒阉党事最大’,凌凤池打算把您老人家娶进后院当羊一般圈起来啊,我呸这些狗官!” 章晗玉没应声,拿起铜镜,对着发髻慢悠悠地左右打量。 “两边散发都抿进去了?齐整么?” 全恩急得跳脚:“危机迫在眉睫了呀干爹!你还有心思照镜子呢?” “哪里迫在眉睫了,不就是成个亲?就算关去凌家后院,算哪门子危急?我是没腿了还是没嘴了?不会跑还是不会喊?” 章晗玉笑了下,铜镜调整各方向,继续悠然地抿碎发: “其实姚相说得对。大理寺投案当日,他本该直接把我杀了的。” — 日头眼瞧着往西边落。晌午暖阳下的燥热也散去,章晗玉在帐子里开始觉得有点冷。 她整个下午都坐在这处纱帐里,两次试图出去,都被外头把守的金吾卫客客气气请回。 第三次被拦回来后,全恩正撸袖子打算摆出内常侍的高姿态压一压金吾卫的气焰,章晗玉反倒撵他走。 “跑去骂他们作甚?上头有令,他们按令行事而已。” 既然商量定下“迎娶“,现在凌凤池必然去了御前,告知小天子。 结果出来之前,她哪里也去不了。 “好小子,最近长个头也长心眼了。”章晗玉欣慰地打量两眼全恩。 这小子自小在宫里长大,早该长齐的心眼却半通不通的,实诚地像个秤砣。 几年前头一次见他时,瘦得跟竹柴似的。 宫里散养的母鸡抢他碗里的口粮,他倒好,还洒了点出去喂母鸡屁股后头跟着的一溜小鸡。 她含笑又多看了一眼。 前两年那小麻杆儿,这两年养得白白净净的,脸蛋也吃圆了。 章晗玉叮嘱道:“没事多在御书房待着,多陪圣驾,忠心留给小天子一个就够了,其他人事不偏不倚。” “最近别犯错,把御书房内常侍的位子坐稳了。只要小天子认准你,可保你富贵安稳到老。” 全恩再迟钝也听得出章晗玉和他留话告别了。 他眨了下眼,想哭又不敢哭,怕被骂没出息,眼角挂两泡泪,压着嗓子大骂凌凤池: “凌贼手段阴险!您才入宫多久?刚调来御书房,还未来得及施展拳脚,升上高品女官……凌贼他又把您给弄出去了,关羊一样关去后院呜呜呜……” 章晗玉给乐得不轻:“我像羊么?就算把我当肥羊,凌相府在你们眼里就是个大羊圈?” 全恩哭唧唧地走了。 章晗玉噙着嘴角笑意,继续不紧不慢地梳头发。梳着梳着手忽地一停,自语道: “养出凌六郎这样的天真性子来,凌府后院说不定还真是个羊圈。”养出一群傻乎乎的咩咩小羊。 等她进了凌家后院,岂不像狼进羊群,一叼一个准…… 哎,也不知凌凤池如何想的,把家里的咩咩小羊们交在她手里,这么放心她?怪不好意思的。 章晗玉放下齿梳,换了个姿势坐着。 视线无意扫过铜镜,镜中映出的宫装美人怡然坐于妆奁台前,莞尔微笑,眉眼间皆是愉悦神色。 等全恩走远,天色渐渐开始擦黑。 章晗玉独坐在帐子里,刚觉得有点饿,帐子外人影晃动,有人捧着两盘细点果子进帐来。 她一抬头,来的居然又是小徒孙。 两人近距离对视一眼,小徒孙边放盘子边飞快地道: “吕大监传话给章宫人,凌相醉酒犯错的机会千载难得,章宫人得抓紧了。今日之事已经闹到御前,等下传章宫人去小天子面前回话时,务必一口咬死,今日池边发生的事,性质是:‘逼\奸未遂’。” 章晗玉:“……你再说一遍?什么未遂?” 小徒孙摆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姿态,把自己当做个传声筒: “吕大监的原话道:机会难得,指证凌凤池杀人未遂,不如咬定他‘逼\奸未遂’。” “章宫人办好了这一遭,保管凌凤池身败名裂。天下虽大,再无他容身之地。吕大监记得章宫人的好处,宫中直升一品女官,指日可待。” 帐子里再次清净下来。 章晗玉对镜摆弄着木梳,一把寻常木梳被她反反复复玩了半刻钟。 她忽然甩开梳子,扬声对外头喊: “晚上水边冷得很,到底要把我关多久?来个人,替我跑趟腿问凌相。凌相不得空的话去问姚相!” 喊了几次,纱帐外的人影晃动几下,有人跑向远处,应是请示去了。 又过不久,纱帐被掀起,递进一盅热腾腾的鱼羹。 持着鱼羹的手掌大而骨节长,食指中指握笔处生茧,是一双典型的文人手。 居然是凌凤池自己捧着漆盘走进来。 “听说你冷了?”凌凤池把漆盘放下:“闹腾金吾卫作甚?” 章晗玉见到人就想起吕钟托小徒孙传的那句“逼\奸未遂”,越想越觉得有趣味,笑容便有三分意味深长。 “亡羊补牢,未晚也。我是你圈去后院的羊儿?” 凌凤池神色不动地掀开汤盅,热气连带着食物香气溢满帐子。 “全恩传的话?他果然是你心腹。” 章晗玉满意地吸一口热羹香气,淡定道:“猜错了。” 喝完暖呼呼的羹汤,从喉咙暖到肠胃。 她放下汤盅问:“今晚我就住这处?我不能回御书房的值房睡了?池边夜里可有些冷。不给我床被子?” “今晚不睡这里,我领你出去。” 凌凤池说罢,极自然地过来牵她的手。 章晗玉一怔,手已经被握在干燥而温热的手掌中,人被领着起身。 凌凤池引她出帐,镇定地往前走。章晗玉也佯装镇定地试图把手抽回来。抽了两下,纹丝不动。 周围安静得反常,她还在被牵着手往前走。 几日前,两人还在各使手段,明争暗斗;今日水边一场意外,两人却开始谈婚论嫁。这场景实在有些诡异。 附近巡逻值守的金吾卫瞧在眼里,一个个表情古怪,想看又不敢多看,眼风悄悄地往这边扫个不住。领队的金吾卫郎将上来拜见时,脸都憋紫了。 凌凤池依旧镇定地颔首路过,沿路低声叮嘱。 “你我婚事,已经奏禀于小天子御前。” “随我去拜谢天子,御前不要生事。只等小天子恩准,今晚你就可以出宫。” 章晗玉轻轻笑了声。 今晚想在御前生事,那可太简单了。 只需要在御前众人面前,高声指认身边这位:“酒后起色欲,意图逼\奸宫人”,谁都别想出宫…… 她正散漫想着,凌凤池停步在宫道边,回眸注视片刻,把腰间系着的玉牌摘下,握在手中。 “这块玉牌,早该赠你,今晚也不算迟。” 章晗玉在灯下看得清楚。 精雕细刻的双鱼莲花纹路,不正是大理寺当日想赠她却被拒收的白玉牌? 这么执着要送她?瞧着贵重得很,也不知这块牌子有什么讲究。 家里压箱底的?请高僧开了光的?辟邪的?镇压她的? 越想越有趣,她翘着唇角伸出手去,打算接过来细看,再问问这块玉牌的来历。 还没碰到玉牌表面……凌凤池却一扬手,把白玉牌抽走了。 伸出去的手也收不回。 章晗玉诧异地一低头,只见自己的手腕被捉了过去。 玉牌倒是同样的玉牌,但今晚第二回的相赠,和上回大理寺中,对方平摊在手掌上递来的相赠法子大不相同了。 她眼睁睁看着凌凤池一只手捉住她的手腕,一只手握着玉牌。 修长的指骨有力而灵活,把玉牌青金色的丝绦系在她白皙手腕间,牢牢打了个死结。 第25章 小天子人在内殿。 殿前百步灯火透亮,灯笼光影从各个方向投来,映照得连人影都浅淡。 除了穆太妃在内殿,姚相、韩相、陈相三位重臣俱在。每个人面色各异,带几分古怪神色,注视着这对昔日朝堂宿敌挽着手走近殿前。 在全恩惊恐的眼神里,章晗玉又试着抽了下手:“咳……”好大的阵仗! 她脚步略停顿,被扣住的手腕处便一痛。耳边传来凌凤池的低沉警告: “御前谨慎说话。莫要随心所欲,大放厥词。“ 章晗玉顿时觉得有意思起来:“我忍不住想大放厥词呢?凌相能把我在御前杀了?” 走出几步,又想起一个更有趣的可能:“我若在小天子面前说不愿意呢?你又能如何?” “想清楚了。”凌凤池并不被她言语影响,在身侧并肩入殿。“你留在宫里,并不会比嫁入凌家的结局更好。” 顿了顿,他继续道:“你嫁入凌家,也并不会比你以为的结局更差。” 章晗玉好笑地问:“我什么结局?” “你想有什么结局?” 她当真想了想:“无病无痛,儿孙环绕,老死在自家床上?” 凌凤池明显有些意外,目光定在她身上一瞬。 “你大可放心。” 他停步在殿外:“婚事已经奏禀御前,政事堂诸相皆点头。只要你愿意嫁入凌氏,我可保你余生安稳,过往不究。” 章晗玉张口就说:“你家那羊圈——” 看到凌凤池骤然犀利盯来的眼神,她瞬间闭嘴,飞快地走开两步。 眼见两人距离拉开,对方不可能追着骂她,这才笑吟吟道:“凌相又要许诺了。却不知有句话叫做:诺不可轻许啊。凌相这般君子,若是失信于人,难看得很。” 两人走上台阶,前后入殿,不再言语,寂静空旷的大殿周围只听得到脚步声。 小天子在远处高座,政事堂几位重臣在御阶下肃立等候。殿前内侍正在高声入禀: “尚书右仆射参知政事,兼吏部尚书、太子少傅凌凤池,御书房宫人章晗玉觐见——” 趁着高声唱名入禀的空档,章晗玉忽地凑近过来,以气声道: “我若在御前,指认凌相‘逼\奸宫人‘,凌相恨不得此刻杀我于殿外了。”说罢当先快步往殿里走。 才被松开的手腕处忽地又一痛。凌凤池扯住玉牌丝绦把她又扯了回去。 “你那义父让你这般说辞?他意在害我,却未顾忌你死活。” 章晗玉听着耳边的沉声警告:“以男女污秽事入小天子耳,必惹来穆太妃大怒。我未必有事,你必死无疑。” * 小天子在内殿发脾气。 刚才政事堂几位正副宰相在场,穆太妃也在,大人们你来我往说了一大堆似懂非懂的话,穆太妃便道:事已如此,为成全渤海凌氏、京兆章氏两家的体面,小天子应赐婚。 小天子勉勉强强地答应下来。但应下没多久,他越想越后悔。 把章宫人赐婚给凌相,她明日就要出宫,以后搬去凌家,再不能留在自己身边,每日说话玩耍了!以后他再见不到人了! 章晗玉入内殿拜见时,小天子忍泪忍得眼角都红了,起身走下丹墀,抓住她的手不放。 “章宫人,你不要嫁凌相了,你陪陪朕。” “朕想你一直在御书房里陪朕读书。” 姚相人还在内殿未走,见小天子亲下御阶,姚相的脸色瞬间变了,冷冷注视章晗玉的眼神带出杀意。 好个佞臣,把小天子哄得服服帖帖! 穆太妃笑着起身哄小天子回御座。 “也算是一段意外良缘。陛下,莫要孩子气,要成人之美啊。” 说着使眼色过来,示意章晗玉拜谢小天子。 章晗玉貌似镇定地拜倒在丹墀下。 凌凤池轻易不以言语威胁人,因此,他嘴里吐出来的威胁警告,往往更可信。 她在丹墀下拜倒行礼时,心里还在反复琢磨着凌凤池的那句:“你必死无疑”。 这内殿藏龙卧虎,同时使眼色给她的,可不止穆太妃一个。 内常侍马匡,她干爹手下的二门神之一,仿佛一抹幽魂般现身,殷勤搀扶小天子回御座。 借着走动的机会,马匡的目光定在丹墀下,和章晗玉对视片刻,使了个催促的眼色。 正如干爹带话给她所说,今晚“御前对话”的机会,就在眼前了。 不得不说,义父吕钟在斗倒朝臣这方面,最擅长拿捏人性的幽微之处。 如果今晚她在小天子面前开口指认凌凤池“逼\奸宫人“,由起居注官如实记录于笔下。 且不论真假,以后人人读到这场春日宴相关的一段史册,凌凤池的名字就会和“逼奸”二字纠缠不休,半生清誉毁尽,跳进龙津池也洗不干净了…… 凌凤池站在身侧,略低了头,眸光幽深,正凝视看她的神色,也不知猜出几分她此刻的想法。 章晗玉瞬间摆出一副正经面孔来,若无其事地搀扶小天子升御座,自己重新拜倒。 小天子还在抽噎着问她:“章宫人,你真要随凌相走?留在宫里吧。凌相对你很凶的,隔三差五便骂你。” 章晗玉轻轻摸两下自己的手腕。玉牌丝绦打了个死结系在手腕上,磨得有点疼。 太皇太后娘娘薨逝两个月整,外朝臣和内廷权宦的斗争已趋向白热化,必将走向不死不休的结局。 于她最有利的做法么,当然是做个墙头草。 东风强势倒向东边,西风强势倒向西边……身在曹营心在汉,夹在中间混日子。 把凌凤池搞得身败名裂,于她有什么好处? 正如他所说的,干爹把她推出来指认污名,哪怕闹到对方名裂,她自己必死。 章晗玉现在的想法又变了。 嫁去凌家这条路,细想想,也算某种意义上的“身在曹营心在汉”,日子似乎也能混得下去…… 章晗玉神色微动,视线抬起两分,瞥向蟠龙柱边站着的内常侍马匡。 马匡那双三角眼正死死盯着她。 她又瞥向身边立着的凌凤池。 凌凤池也在盯她。 章晗玉的视线轻飘飘地略过马常侍和凌凤池两个,转向御座,小天子神色焦灼,同样在等她答复。 她含笑开口:“陛下,晗玉想好了——”她的后半句没来得及说。 “臣等谢陛下赐婚。”凌凤池声线朗澈,回荡在大殿中。 章晗玉手腕上系牢的丝绦忽地又一紧。凌凤池也面向小天子御座拜下,紫袍官服大袖盖住了两人的手。 她整个手腕连带半截小臂都被男子温热有力的手掌握住,发力往下压。 她被拉扯地站不稳,跌在御阶下。 后腰处牢牢压了一只手,看似在搀扶,实则压着她不许起身。章晗玉怀疑自己只要放声大喊,凌凤池空着的另一只手会毫不犹豫捂住她的嘴。 并肩跪倒的两人就这样维持着半搀扶半压制的姿态,大殿里回荡着凌凤池的沉着嗓音。 “赐婚之后,晗玉便是臣之发妻。臣会好好待她。” —— 自从出了大殿,两人看似亲密的并肩携手而行,消息灵通的金吾卫郎将和几个御前内侍、大小黄门,天子近臣,纷纷赶上前恭贺。 凌凤池语气疏淡地道谢,章晗玉似笑非笑地旁观。 直到出了内殿地界,各路热闹寒暄才暂时告一段落,耳边清净下来。 “嘶……系得太紧了。”章晗玉轻声抱怨:“丝绦系带扎得手腕疼啊,凌相。” 凌凤池不应声,始终扣着她手腕不放。 玉牌沉甸甸地系住手腕上,在夜风里晃来荡去。 出宫的这段宫道是常走的。出内殿地界,过左右掖门,依次路过三大殿,大兴殿外沿着宫道笔直走七八百步,即可从南边最大的宫门出宫。 但今日走着走着,凌凤池脚步停了几次,注视四周风中摇摆的树荫,凤眸微微眯起。 前方提灯引路的小宫人连声询问:“凌相?何事停步啊,凌相?” 凌凤池吩咐道:“走快些。” 连凌凤池都察觉出异常,章晗玉又哪能没发现? 出内殿他们就被盯上了。不知多少人缀在后头,鬼鬼祟祟跟了他们一路。 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为什么。 义父特意遣人叮嘱了她半日,还派了马匡去内殿盯着。结果倒好,她什么也没说,凌凤池顺顺当当地领了旨。 马匡心窄,跟她向来不大和睦。她这次明面上忤逆了义父吕钟,无异于一耳光当面甩在义父脸上,马匡也得跟着挨罚。 刚才马匡瞪过来那眼神,杀她一百次了。 后头跟的必定是马匡的人,还在等机会将功补过呢。 章晗玉漂亮含情的眼睛转动一圈。 此处还在内廷地界,要是她停步大喊:“凌凤池逼\奸宫人……“乐子就大了。 身后尾随的人手肯定齐刷刷地现身,把他们重押回小天子面前去,该走的过场再走一遍,定好的路数重新来一遍。 凌凤池在外朝势力再大,人进了宫里,身在阉党势力范围之内,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周围静谧得不寻常,近处枝头的鸟雀声,远处宫人走动的脚步声,禁卫交谈查问声,通通反常地消失了。 她装作什么也没察觉,按着手腕问身边的人: “凌相怎么了?手下越来越重,实在疼得很。” 凌凤池还是不做声,两人前后走出十来步,渐渐和前方提灯的小内侍拉开距离,他忽地停步,定定看她一眼: “内常侍马匡,在殿中和你眉来眼去,所为何事?我看他神色颇为恼怒。你我出殿即被跟踪,应是马匡的人。” “小天子已赐婚,你我结为夫妻,理应同心。你知道什么?说与我听。” 章晗玉还是小声地吸着气,按着手腕,应答的语气无辜却又毫无心肝。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马匡是我义父的人,他有没有与我约定做事,哪能告知凌相呢?我跟义父多年父子情分,区区婚约又算个什么。莫令我为难了。” 凌凤池在夜色里扭过头去。 明暗不定的灯笼光下,明显见他压抑地吸了口气。 章晗玉自己都觉得,凌凤池至今活得好好的,一来他年轻体健,二来胸襟广阔,才没被自己给活活气死在二十八岁的年纪。 气氛冰冻三尺,两人默默无言地走出几十步。 章晗玉被冻得连手腕都不觉得疼了。 凌凤池确实胸襟广阔。被当面呛了句“区区婚约又算个什么“,还能收拾情绪,语气平和地继续劝说她。 “全恩不会无缘无故向我示警。今日春宴上,确实有人打算害你的性命。或许就是马匡?” “你随我出宫后,他再无机会动手。所以,他尾随而来,意图对你下手。” “性命要紧,你都知道些什么?斟酌告知于我。” 凌凤池的推断其实非常合理。 但怎么说呢,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义父吕钟起先指定要凌六郎的命,现在指定要凌凤池身败名裂。她自己打算往水里跳,全恩喊早了这一大堆破事…… 她可没打算在宫里危险地界,和面前这位老对手来个竹筒倒豆子——倒个干净。 耳边只听章晗玉轻飘飘地说: “我就是这样无可救药的人。凌相以为娶了我,便能从我嘴里撬出东西来,算盘可打错了。来,给凌相出个主意,原路把我送回去,趁小天子和穆太妃还在内殿,婚约作废,凌相也省点事,如何?” 手腕忽地又被人发力一扯,她往前两步,险些栽去凌凤池背上,被握住的手腕发疼。“嘶……” “危险,少说话。”凌凤池的声线冷冽若冰,扯着手腕把她拉去前方,“走去我身前。” 何止是走在身前,简直后背贴胸膛,人被揽着往前推着走。 身后的官袍广袖被夜风吹起,时不时地拂过她脸颊。呼吸时气息喷在后脖颈,激出一片鸡皮疙瘩。 章晗玉啼笑皆非。 她瞬间便反应过来凌凤池在做什么。 阉党再如何作乱,也不敢在宫中随意诛杀宰相级别的朝廷重臣。 他这是防备有暗箭自背后射杀她,以自己的身体做盾,挡在她后头护卫。 但今夜无形张开的大网,哪是为了猎捕她呢? 马匡是渔网的一部分,她自己同样是渔网的一部分,撒出渔网的无形的手,意在抓住春日宴的罕见机会,猎捕凌凤池这网中唯一猎物。 周围影影绰绰,光影摇动。几个人影迅速闪过便消失。已经走到内殿和外殿交界的地带了。 前方提灯的小内侍也终于察觉到情形不对,脚步发颤,灯笼光抖动起来。周围明暗光影晃动得更加剧烈了。 章晗玉整个人都几乎被身后的臂膀拢住。凌凤池在身后伸展手臂遮挡护卫的同时,还不忘抓牢她的手腕,防备她逃走。 就这么被半推搡半护卫着走出十几步,章晗玉忽地轻笑出声,边走边笑,笑得东倒西歪,肩膀都抖动不止。前头的小内侍吃惊地回头看她。 她抹了把笑出的泪花:“凌相,哎,凌相,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人。” 夜风从耳边吹过,身后的呼吸声均匀而沉着,并不被她的言语影响。 成年男子有力的手依旧握紧她的手腕,带保护之意又防备她逃脱,催促她往南宫门方向走。 章晗玉想了想今夜南门值守的正副守将姓名……站在左掖门下死活不肯走了。 “凌相,商量件事,别去南门。转右掖门,往西边走。” 凌凤池的面色淡淡的,挟制她的动作丝毫未放松,显然并不轻信她。 “为何?” 章晗玉的脖子往后仰,柔软的嘴唇贴去他耳边,小声道:“今夜西门的守将,是邓将军。走西门安全。” 羽林军卫将军邓政和,小天子母家人,正经外戚。 邓政和也是中朝臣的提拔路线。外戚的身份天然倚仗皇家,和内廷阉党、外朝士大夫两边走得都不近。章晗玉和他略有交情。 今夜月如弯钩,月色若隐若现,仿佛薄雾光华。章晗玉的眼睛荡漾起水波雾气,不知何时显出的唇边浅浅的梨涡盛满月光。 “实话实说,今天这场春日宴,骗了凌相没有十次也有八次,只有最后这句是真的。凌相敢不敢信我的话?” 凌凤池并没有停步思索太久。 “御前婚事是我强逼你应下。西门准备了什么,我接着便是。”他语气疏淡地道了句,直接越过左掖门,转向右掖门。 两人就这么畅通无阻地走去西侧宫门下。 今夜负责把守西门宫禁的羽林卫将军,果然就是邓政和。 章晗玉居然说了句实话,凌凤池倒有些意外。 但邓政和更意外。 凌凤池和章晗玉多年敌对纠葛,朝官几个不知道?邓政和表情尴尬地上前拦阻: “凌相,按宫中规矩,章宫人不得私自出宫……莫让卑职难做啊。” 凌凤池道:“领小天子圣恩,御前特赦。章晗玉已非宫人身份,恢复其庶人良民之身,特许离宫。特赦令今晚便会签署发出。” 邓政和吃了一惊,来回打量面前这对纠葛多年的宿敌。 他对章晗玉观感不错,恢复良民之身特赦出宫,是好事啊。但凌相抓着她不放,看样子要把人直接带走,这又是个什么意思……? 心里腹诽归腹诽,嘴上当然不会问,邓政和让开宫门,神色纠结地目送两人坐上凌家马车。 章晗玉上了车便开始解死结。但丝绦系得实在太紧,又缠成乱麻,等终于打开死结时,手腕都被磨红了。 马车还在摇摇晃晃,两边车窗帘都拉下,也不知驶去了哪里。她揉着红痕,故意把手腕递到凌凤池面前:“这便是凌相嘴里的‘好好待我?” 凌凤池坐在对面,垂眸注视皓白手腕上一圈显眼的红痕,隔片刻才挪开视线。 他什么也未说,只把乱糟糟扭在一处的玉牌丝绦接过去,重新打理得整齐顺滑,放在手掌中,再度递了过来。 章晗玉把玉牌接过去,漫不经心地摆弄几下。 “这牌子有什么讲究?非得塞给我系着。” 凌凤池道:“聘礼。” 章晗玉没忍住笑出了声。大理寺投案当天,一边把她罚入宫,一边给聘礼? “凌相也学坏了,连哄带骗的,今天还把我往水里扯。我瞧瞧这所谓聘礼。” 见她又开始拎着丝绦把玉牌晃来晃去地玩耍,凌凤池皱了下眉,抬手取过玉牌,把凌乱的青金色丝绦打理顺滑,再次托在掌心递了过来。 “确实是聘礼。” 章晗玉并不急着接,笑看一眼玉牌,道:“我有条件。” 凌凤池静听她说。 章晗玉道:“我章家早年逢难,留在京兆的丁口不多,我进了凌家门,总不能把家人留在外头。章家的人必然要跟我一起进门的。” 凌凤池略思索便应下:“章家有个养你长大的傅母。成婚之后,可以接进凌家荣养。” 章晗玉笑着晃了晃手指。“错了,我家傅母那尊大佛轻易可请不动。我打算接进凌家的是阮——” 不等说完,才吐出一个“阮”字,凌凤池直接开口打断她的话。 声线沉而冷冽,和之前说话的温和语气截然不同了。 “阮氏姐弟不可入凌家。” “哦,那没得谈了。“章晗玉把玉牌往对面推了推,就要从马车上起身。 凌凤池把她拉回坐下,玉牌继续递了过来。 章晗玉不肯接。 僵持片刻之后,对面悬在半空中的宽大而骨节分明的手,便直接挑起她的腰带,把玉牌丝绦往她腰上系。 章晗玉扯下玉牌扔回去。 凌凤池继续系。 马车停在凌府门外时,这块反复赠出推拒的玉牌,几个来回之后,最终还是不容拒绝地系去她的腰上,又紧紧打了个死结。 章晗玉:“嗤”。 人都来了凌家门前,再纠结一块玉牌太矫情。 管它是不是真的聘礼呢?她连车上坐着的凌家主人都抛去脑后,改而打量起凌府门楣。 说起来,章家宅邸和凌府相距不到一里地,章晗玉当初还未和凌凤池翻脸为敌时,也曾经登门拜访过。 时隔几年故地重游,凌家府邸处处都变了模样。 她稀奇地东瞧西看,下车来时,甚至起了点玩笑的心思。 “不拿块布把我眼睛蒙上?免得深入贵府各处,不小心窥探到了不得的阴私暗事,被灭口啊。” 凌凤池人已下车,回瞥她一眼,什么也未说,当先走入大门。 进门过影壁,前头一条敞阔大道去正北方向的会客前堂,边上一道窄巷通往东南方向幽深处。 眼见凌凤池径自往前堂方向走,章晗玉跟着走了几步就停住,若有所思地往东南边的窄巷方向打量。 凌凤池跟背后长了眼睛似的,跟着停步,道: “那边是凌家祠堂。” “哦。”章晗玉不紧不慢地重新跟上,嘴里客气道:“抱歉抱歉,太久不曾登门,不知者不罪。” 凌凤池道:“紧随我,勿乱走。” 章晗玉慢悠悠跟上两步。凌凤池步子大,在前方时不时停下等她,她倒仿佛漫步在自家庭院似的,在凌家闲庭信步,怡然左顾右盼。 “对了,令弟春潇今日在家,怎不见他前来迎接?几日不见,颇有想念。我刚才见贵府祠堂门户紧闭,却安置了不少人把守。小六郎该不会……正在祠堂里罚跪罢?” 凌凤池定定地看她一眼,回身牵起她的手,亲自拉着往里走。 “……”当着凌家这么多人你! 章晗玉挣了两下没挣开:“被我猜中了是不是?” 庭院里几十号人鸦雀无声…… 只听得一个脚步慌慌张张奔出来,有个中年男子的嗓音远远地喊:”凤池!” 章晗玉当即转身,循着声音笑望向人来处。这位想必就是凌家掌管庶务的凌三叔了。 凌三叔果然被两人拉拉扯扯的光景吓了一跳: “哎哟,凤池,这是怎么回事……怎的突然领回一位女郎,家里毫无准备啊!” 章晗玉的嘴角微微一翘。 凌家羊圈,第二头乖羊…… “劳烦三叔,”耳边听到凌凤池道:“把人带去酝光院看守。” 酝光院这个名字似曾相识。 当年她刚刚被义父提携入仕,和凌凤池尚未翻脸,小天子年仅三岁。两人共同受命为小天子开蒙,也曾经有过一段同僚共事的短暂和平日子。 不多的几次登门拜访,都发生在那短短半年里。她记得自己当年在凌家休息的客院,似乎便是酝光院? 耳边凌三叔还在吃惊询问:“凤池,才回来怎的又急着出门去?你领来的这位女郎……却不知如何称呼,凌家该如何招待啊?” 凌凤池镇静地替双方引见:“她便是章晗玉。” “……“ “侄儿有事出门,劳烦三叔招待晗玉,严加管束,勿使她出酝光院一步。侄儿四月初五与她成婚。” “……” 凌家三叔如何想的,章晗玉可不知道。总之,之后一路去酝光院,只听这位三叔噫噫哎哎,长吁短叹了一路。 被领入酝光院门时,她听耳边还在叹气,体贴地道:“三叔无需烦恼,晗玉很好看管的。不会翻墙越舍,亦不会飞檐走壁。晚食一荤二素一汤一饭即可,熄灯即眠。” 凌三叔干巴巴道:“那就好,那就好。”匆匆往院外走。 章晗玉追在身后喊:“三叔,晗玉话还未说完呢。凌相说明日下聘,四月初五过门,婚期紧得很。章家有阮氏姐弟两个,都是我身边亲近的家人。我不管进哪家门,他们都要跟我的。烦请三叔给凌相带个话,通融通融,放阮氏姐弟进凌家。” 凌三叔明显地哽了一声。阮氏姐弟! 章晗玉房里蓄养了一对美貌姐弟,据说姐弟两个共侍一主……浪荡流言传得满京都是,谁不知晓! 章晗玉后来的坏名声,有一半坏在阮氏姐弟身上。 还让侄儿通融,放阮氏姐弟进凌家?天天看两顶活泼泼的绿帽子在面前晃来荡去吗? 凌三叔话都不敢多接,赶紧退出院门外。 等耳边终于清净下来,章晗玉在绿荫修竹的雅致庭院中来回走两圈,循着似曾相识的记忆,熟门熟路地走进寝居间坐下。 确实还是当初那个酝光院。 竹叶娑婆,窗下睡莲,是个雅致静谧的好院落,连陈设都未怎么变过。 章晗玉闲逛了一圈,自语道:“骗我呢。明日定亲,四月初五迎娶,凌家压根没准备好。也不知会闹出多少笑话来。” 闹出多少笑话都是凌家的笑话。 想到这里,章晗玉心安理得地睡下了。 一觉睡到天色漆黑,院子外头点点灯光,映进了窗下的小莲池。 给她准备的晚食放冷了,又被仆妇拿去重新热过,听到院子里有动静便送了进来。 章晗玉打开食盒,清点里头摆放的晚食。果然正如她要求的,一荤两素一饭一汤。分毫不差。 除晚食外,还额外多一碗热腾腾的姜汤。显然是今天龙津池落了水,有人特意吩咐加进晚膳驱寒的。 连饮食上的磋磨都没有…… 她边吃边想:好个凌家羊圈,圈养的都是些好乖的羊儿。 怎么养出凌凤池这般人物来的? 说起来,凌凤池把她领进家门即刻便出门去,也不知此刻人在何处?想必有要紧事。 多大的要紧事,叫他撇下刚领回家准备成亲的人,撇下家里未准备好的一大摊子婚娶事宜出门去……凌家的面子不要了? 入睡时还在想。想着想着就睡沉了。 为了筹备这场春日宴,她不说殚心竭虑罢,确实费了许多心神。 今日春日宴办完了,人也出了宫。凌家人丁不多,比起宫里乌糟糟的情况不知简单多少,凌家之主都不在家里,她总该清清静静睡个好觉了罢…… 半夜被叫醒时,她的起床气很大。 * “阿郎回来了!” 二更末,凌家正门打开。几名亲随上前接过缰绳马鞭,递来灯笼,回禀家中一切都好,酝光院并无任何异动。 凌凤池边听边进门,入门后转往东南方向的幽深长巷。 狭长巷子灯影摇晃。 朦胧灯下看不清凌凤池的神色,只见他的脚步沉稳一如寻常,提着灯笼,踩着长影走近祠堂。 忠仆悄无声息地拉开祠堂门,将凌氏当家之主请入内,龛笼前的烛火灯台逐个点亮。 凌家六郎盘膝坐在龛笼前,头一点一点的,仿佛小鸡啄米似的打盹。凌凤池站在面前看了半日,凌春潇都未醒。 “他这两日都老实待在祠堂里?无任何人进出祠堂?“ 忠仆如实回禀:“六郎哪里也未去。早晚二餐都在祠堂里用,累了便睡片刻。这两日,六郎一步也未出祠堂大门,也未有任何人进出。“ 凌凤池的神色温和下去几分,伸手推了下幼弟肩膀,凌春潇猛地从浅睡中惊醒,忙不迭起身见礼。 “长兄!我能出去了吗?“ 凌凤池微一颔首,道:“回去休息吧。“ 凌春潇如逢大赦,跳起身便窜出门去,连递给他的灯笼都忘了拿。 凌凤池站在祠堂里,目送幼弟的背影一溜烟消失在远处夜色里,这才转过身来,在凌氏祖先的灵牌前点起线香,端端正正地拜在龛台前。 “父亲。” 凌凤池举香过额,心中默祷:“未能按照父亲的遗愿择取佳妇。儿子还是选了她。婚期定在四月初五——” 一阵风忽地刮过香案,在忠仆的低呼声里,刚点燃的线香红点闪了闪,熄灭了。 凌凤池神色静默,动作毫无迟滞,起身将熄灭的线香重新点燃插入香炉。 婚期定在四月初五,大吉之日。已禀过小天子、穆太妃。政事堂姚相、韩相皆点头首肯。特赦章晗玉出宫的诏令已签发。 只有他恩师陈之洞,怒气冲冲拂袖出宫而去,放言道:“作茧自缚!你若决议娶她,你我的师生情谊便断在今日了!” 他刚才进门便又出门,便是赶去陈相家中,说服老师转变心意。 连师母都出面替他转圜,但效果并不甚好。 向来性情和蔼大度的陈之洞,对章晗玉成见极深,私下里甚至劝他六个字: 人可娶,不可留。 比起姚相那句“除恶务尽”的感慨,陈相私下规劝爱徒的劝杀词,内容要详尽得多。 凌凤池目光低垂,对着线香红点,眼前闪过陈相忧心忡忡的面色。 【凤池,人可娶,不可留。章晗玉性情狡诈如狐,哪怕你日夜防备,也会有疏忽的时候。更何况你凌氏内宅上有长辈,下有弟妹。你怎知她巧言令色之下,暗藏如何的杀心啊!】 【听老师一句劝诫,囚于后院,秘密杀之。万万不可为美色所惑,给她近身蛊惑的机会!】 凌凤池睁开眼时,陈相的忧心面孔便倏然消散。眼前只有两幅承载先父遗言的布幡,在夜风里吹来荡去。 他手握线香,继续默然祝祷: “婚期定在四月初五吉日。已禀过小天子、政事堂诸相、老师,京兆各家皆知。此事势在必行。” 三注线香插入香炉,在灵前两双眼睛的注视下,静静地燃烧殆尽。 凌凤池轻声道:“既入凌氏门第,为凌家新妇,岂可娶而囚杀之,不教而诛?” “母亲留给儿媳的传家玉牌,今日已交付于她。儿子会教而引之,约而束之,决不令事态发展至不可挽回之地步。” “若她知悔能改,今生结为夫妇,惟愿琴瑟和鸣。” “若她始终无丝毫悔意……儿子今生将看管于她。纵不能举案齐眉,百年之后,同穴而葬,心中亦无憾。” * 头顶弯月时隐时现。 清光洒向东南角的祠堂,又映亮酝光院的半亩竹林。 阮惊春就蹲在窗下水波粼粼的小莲池边。 少年瘦而劲长的身形包裹在整套皮制夜行服里,在夜色里矫捷得仿佛是只黑豹子。 他在窗下仰起头,露出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 “凌家欺人太甚,阿郎,我救你出去!” 窗户打开半扇,章晗玉立在窗边,手指揉着太阳穴。 半夜被吵醒,人没睡好,头疼。 “大晚上的带刀进凌家打算杀谁?谁说我要往外逃了?” 阮惊春懵了一下,松开刀鞘,挠挠头。 院门外传来众多奔走脚步声。搜寻的火把亮光由远而近,直奔酝光院而来。 第26章 院门外火光大盛。上百个火把围拢,照亮了大片漆黑天空。 门外传来许多脚步奔跑的声音。 凌府护院显然训练有素,遇变不惊,只偶尔有人高声发令搜查贼人,并无惊声骇叫的躁动声响。 火把长龙由远而近,逐渐围拢在酝光院附近。 有人在院门外问:“要不要搜这处?” 又有人道:“酝光院所有事都要问过阿郎。”脚步声奔远报信去了。 阮惊春蹲在窗下水波粼粼的小莲池边,侧耳听院外响动,手又按住刀柄。 章晗玉有些意外,站在窗边,低头对视一眼: 今晚怎么打草惊蛇,叫人发现了? 少年黑亮的瞳仁里满是杀气,比划一个斩首的动作。 他故意在人前现的身。 他原本打算引来凌家之主凌凤池,当众将其击杀,震慑四方,再把主家救出虎狼窝。 好一番惊天动地的打算。把章晗玉给生生气笑了。 还虎狼窝……凌家算什么虎狼窝? 这小子跟她多少年了,满脑子还是只有杀人放火的路数。 “我何德何能啊……” 宫里有个全恩,家里有个惊春。俩货凑在一处,绝配。 手里正好拿着玉牌,她顺手就给他脑袋上来一下,哐一声响。 阮惊春懵了片刻,又挠挠头。 章晗玉把窗缝拉开,勾勾手,示意阮惊春靠近,低声叮嘱几句要紧事。 嘴上说手上写,把两封墨迹未干的书信递交过去。想了想,把白玉牌也递去。 阮惊春郑重全收入怀中,转身欲走。 章晗玉把人喊回来。 “一句不问就走?说说看,这块玉牌为什么给你?” 阮惊春理所当然道:“信物啊。阿郎放心,我会誓死守护,绝不让人夺去!” 章晗玉又给他气笑了。 “哪门子的信物?这玉牌是凌家给的聘礼。” “啊?!” “外头合围的人手太多,玉牌给你做声东击西的用处。你若走不脱,就把玉牌扔出去,趁凌家人查验的功夫,你自己好脱身。” “有人来开院门了。快走!” 阮惊春听明白了,揣起书信,抓着玉牌告辞。 章晗玉追在后面喊:“扔玉牌轻点,别给我弄碎了。好歹是聘礼!” * 凌凤池叮嘱三叔去休息,不必担心家里,自己来酝光院外查看。 “阿郎,刚才有人影晃过墙头,往外跳出去了。” 跟随凌凤池多年的心腹长随之一,凌长泰,如今在羽林禁卫里挂职,领个从六品都尉郎将的职务。神色凝重,抬手指向远处墙头。 “用的是飞爪。阿郎,此人和之前两回潜入六郎房中投信的,应是同一个人。” 凌凤池站在院门外,目光注视着黑影消失的院墙方向。 阮氏姐弟这一对江洋大盗,阿弟擅长飞檐走壁,用的便是精铁飞爪。 晚上才把人领来家中,京中知晓的人都不多。 深夜,贼人便循着气息而至…… 面前有道光芒闪了下。 另一名心腹长随:凌万安,双手捧来一只眼熟的白玉牌。 凌凤池微微一怔,把玉牌握在手中。 “阿郎,在地上捡到的……”凌万安尴尬地不敢抬头。 阿郎日日随身带着的珍贵玉牌,头一天才赠出去,当天夜里就在地上捡到了…… 他简直不敢跟主人说,这玉牌疑似被贼人掷在地上,引他们查看,趁机跳墙逃脱而去! 凌万安干巴巴地道:“玉牌……玉牌完好无损,阿郎放心。” 凌凤池握住玉牌,指腹缓缓抚过温润表面,抿了下唇。 凌长泰还在问:“阿郎,此贼三番五次地暗窥凌府。要不要知会大理寺叶少卿,下悬赏令缉捕?” 火把光映亮凌凤池的侧脸,他此刻的神色清寒如霜雪。 “无需惊动官府,你即刻领人追出去。若追上贼人,验明正身,就地诛杀。” 凌长泰吃了一惊,躬身道:“是!”点人迅速追出门去。 凌凤池推门进院。 绕过竹林几步,纤长优雅的女郎背影悠然坐在小荷塘边,月色倒影粼粼,竹叶声声,仿佛一幅上好的古典仕女图卷展露在面前。 院门外头火把通明,上百凌家护院缉捕贼人,深夜闹腾许久,院子里的人却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一般,安安静静地坐在小莲池边,取了晚食剩下的小米粒,在喂池子里游来游去的小鱼小虾。 凌凤池走来她身侧,也停步看了看池子里活泼泼游动的鱼虾,将一只碧玉簪递了过来。 章晗玉在火把光下打量几眼玉簪,仰头笑问: “掉进龙津池底的那根簪子?” 凌凤池一颔首。 他把失而复得的碧玉簪插入面前女郎乌黑浓密的发髻间,叮嘱道: “簪子易碎,不如玉牌耐折腾,莫再扔地上了。” 说着摊开手掌,把那块饱受折腾的白玉牌又递来面前。 “聘礼需随身。” 章晗玉只觉得眼前一花,险些被玉牌反光闪瞎了眼睛,叹着气接过去,自己系在腰间,扎了个双花结。 “只听过强买强卖,强纳美妾。凌相这样强行聘妻的,京兆倒是少见。” 她向来嘴皮子利索,凌凤池并不和她言语拉扯,走进内室,四下扫视一圈,床铺被褥睡过,桌上笔墨砚台有动过的痕迹。一只狼毫笔蘸墨,摆在砚台边。 他走近桌前,目光落在桌上摊开的纸笺上。 熟悉的行草笔迹随意写下两行小字: 【闲闲荡荡,三三两两。 疏星落天外,野涧风自流。】 “闲来无事,练练字。”章晗玉站在门边,不冷不热道: “人既不能出门,只剩这点写字的乐趣,凌相总不能也剥夺了?” 凌凤池把闲笔小笺收入袖中,走出门来。 走近荷塘边时,他停步看了眼水里的游鱼。 “喂鱼太勤,撑死两条了。” “是么?”章晗玉打量翻起的白肚皮,漫不在意地又洒下几粒米: “夜里看不清,不慎撒多了。凌相得空的话,替我把撑死的鱼捞出池子?” 凌凤池居然颔首应下:“好。”转身出门,片刻后提着网兜走回来。 门外有长随抱进一个石凳,放在浅塘边,供家主坐下。 两人面对面坐在小莲塘边。 章晗玉捏着米粒,边随意地抛掷边道:“京中嫁女,哪有从夫家接人的?我总得回章家出嫁。” 凌凤池听到了,不置可否。 这个要求显然不成了。 章晗玉又商量道:“出嫁当日,娘家送亲的人呢?嫁妆如何安排?我总不能一个人孤零零出门?” 凌凤池以网兜捞出一条翻肚皮的鱼,开口道: “一切无需操心,你只管出嫁。” 见他回应,章晗玉精神一振,即刻试探起别的要求。 “京兆章氏好歹是个大族,打理嫁妆的陪房呢?陪嫁的贴身女婢呢?总不能陪嫁女婢也选你凌家的人?章家有一位跟随我多年的女婢,名叫惜罗,劳烦凌相把人接来——” “阮氏姐弟,声名如雷贯耳。”凌凤池的话音平静,但声线渐渐沉下三分。 “这一对姐弟江洋大盗,阿姐以美色诱惑行商,阿弟行凶抢劫害命。两人犯案累累,却被你包庇隐匿于章家多年……我已既往不咎,你还要把阮氏阿姐接入凌家?” 章晗玉当然听出他话音里的冷意。 但凌凤池更不好听的放话她都听惯了,区区不悦语气毫无影响。 她继续云淡风轻地商量:“姐弟俩早就金盆洗手了。凌相连我都敢娶进家门,又何必翻他们两个的旧账呢。” 凌凤池只觉得胸口发堵的熟悉感觉又回来了。 对着小荷塘里晃动的人影,他深深吐出一口长气,道:“说得好。” “说得好?”章晗玉喂鱼的动作一顿,睨了眼小池塘中的粼粼人影。 说得好的意思,是他同意把惜罗接进凌家来,还是不同意接惜罗进来? 这位凌相啊,难琢磨的很。 凌凤池停手静坐了一阵,又开始捞鱼。 边捞鱼边道:“夜里来的不速之客,可是阮家姐弟当中的弟弟,阮惊春?身手不错,被他跑了。” 章晗玉脸上刚显露出点笑意,听他继续道:“诛杀令已下。下次他再敢来,你替他收尸。” 章晗玉洒米粒的动作一顿,侧目而视,“威胁我呢?” “不算威胁。“凌凤池平淡陈述:“讲述事实而已。” 章晗玉低头看了一会儿游鱼,不知想起什么,忽地笑了下,道:“关于我为何包庇阮氏姐弟的传闻,这些年传的不少。你想必听说过了?” 凌凤池道:“听说过。” 阮氏姐弟的大名,如雷贯耳。 章晗玉名声鹊起的这几年,她和阮氏姐弟的绯闻流言便传了三四年。 据说,阮氏阿姐是难得的美人,被章晗玉收入房中,宠爱非常。连带着爱屋及乌,包庇阮氏阿弟多年。 又有流言道,阮氏阿弟同样生得妖异俊美,和章晗玉出入亲密,或许也被收为娈童,姐弟二人服侍一主。 自从两年前,他无意中察觉章晗玉的女郎之身,阮氏阿姐的所谓“房中宠婢“的传闻,显然是无稽之谈。 但阮氏阿弟,他亲眼见过其人,确实生得妖异俊美,有娈宠之色……传闻不见得假。 “如今想来,传闻有误。阮家阿姐和你清白,应只是你身边的亲信女婢。阮家阿弟或许是你的入幕之宾?” 凌凤池边捞池子里的鱼边平静问道。 章晗玉悠然地洒米粒:“可见传言误人啊,凌相。” “他们两个都是我身边亲近的家人,姐姐贴心,弟弟乖巧。我去哪里,他们跟去哪里。结仇不如结亲,凌相觉得呢?我让他们赔个礼,认个错,放他们进门罢。” 凌凤池垂眸盯着动荡的水波。 姐姐贴心,弟弟乖巧。 好一张巧舌如簧。 “好个贴心乖巧的亡命雌雄双盗。他们手中落下多少条人命,计算过么?你包庇阮氏姐弟多年,如今还要借我之手继续包庇他们?” 凌凤池收拢手中网兜:“这几年里,你为阮氏姐弟花了不少心思。耽于美色?视他们为趁手利刃?还是真心爱慕其中一个?” 章晗玉侧过身来,清凌凌的目光在对方身上转了个圈。 “我的话,凌相一句也不信?” 凌凤池反问:“今晚你的话,可有一句未骗我?” 章晗玉莞尔,忽地一抬手,把手里剩下的米粒全洒去水里,懒洋洋起身继续抓鱼食。 “凌相,你总是太小看我。其实传言半点都不假,我生平最爱名利权势,其次爱美色。阮家姐弟两个都是我的入幕之宾。单日双日,姐弟轮流服侍,我被姐弟两个养叼了胃口,离不得他们。” “……”凌凤池捞鱼的动作停顿良久。 两人对着小小的浅荷塘对坐了半宿。一个喂鱼,一个捞鱼。 天色渐亮,眼见小池子里放养的游鱼被糟蹋得不剩几条了,章晗玉掩着呵欠道: “日上三竿正好眠,我这便去睡。凌相还不走?快要误早朝了。” 凌凤池目送她入屋,在门外道: “‘疏星落天外,野涧风自流。’笔下写得出逍遥出尘意,为何人却深陷浊淤,贪名利而逐美色,终日汲汲营营,虚耗光阴?” 章晗玉在屋里漫不经心地一扇扇关窗。 “字是字,人是人。写归写,做归做。这种浅显道理,凌相是聪明人,何必我多说?” 眼看窗户要全部关拢,最后一扇窗却又从屋里打开,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秋水眸,她倚在窗前问: “凌相头次娶妻罢?阮氏姐弟的情况,你既然早已一清二楚,当真不介意?婚期还有几日,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凌凤池人已走出几步,停步回看她一眼,道: “做好准备,四月初五出嫁。” 第27章 几个日夜弹指而过。 章晗玉这辈子活到二十三岁,经历的事不算少,从头到脚打扮得花团锦簇,仿佛一朵招摇引蝶的红牡丹,在上百人簇拥之下,团扇掩面,浩浩荡荡地登上婚车还是头一回。 被如临大敌地押送进婚房,更是从未有过的经历。 个中滋味,细细咂摸起来,妙得很。 为成婚特意搭建的青庐,位于凌家西南角的吉地。 正朱色红毡从门外一直铺陈到青庐前。 百鸟朝凤刺绣团扇遮住新嫁娘的大半面孔,只见一只朱红色的同心结在面前晃晃悠悠,牵在拜堂的新婚夫妻两个手里。 她偶尔走得慢了,前方的颀长身影便停步等她片刻。 她故意走慢了,前方的红绸发力扯一下,两人当中的同心结便一晃,把她拉过去两步。 青庐对拜毕,凌家众多仆妇们环绕周围,满怀警惕地把她送入婚房。 应是临时布置而成的婚房,却丝毫不显得仓促,只觉得典雅贵气。 入室时满眼都是金织玉砌,重幔堆纱。左右两只金钩挂起双层轻绡复帐,富丽端庄中显典雅。儿臂粗的一对龙凤红烛点亮堂前,映照得室内亮堂堂的。 章晗玉今日大清早才睡下便被叫起打扮。穿一身厚重富丽的织金绣龙凤大袖婚服,被众多妇人簇拥着入婚房,素手执团扇,踩着红毡毯入室内,端坐在婚床上,手中团扇遮住大半张面孔,只露出一双翦水秋眸。 乍看就像个害羞的新嫁娘。 但俗话说得好,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路。 寻常新嫁娘周围一圈都是上了年纪的夫家长辈和满嘴喜庆话的全福妇人,哪像她今日? 里三圈外三圈都是膀大腰圆的凌家仆妇,显然是预备着出事便迅速组成人墙,遮掩场面。 她毫不怀疑,只要自己这边有点小动作,周围虎视眈眈的凌家众仆妇会一拥而上,组成人墙,把她牢牢按倒在婚床上…… 章晗玉慢悠悠地摇了摇手里的团扇。这辈子头一次的婚嫁场面,何必闹得太难看? 实话实说,她被闹腾得犯困了。 小天子身边当值的一个月把她的作息养得极规律,进凌家这几日的作息么…… 正好倒过来,白天睡觉,夜里折腾。 自从阮惊春半夜从酝光院逃走,凌凤池日日归家后便来守着她。 她白天养足了精神,晚上跟凌凤池东拉西扯,“坐而论道”,夜越深而精神越焕发,熬鹰似的熬他。 凌凤池实在是难得的守正脾性。四更起身上朝,白日官署处理公务,回家接连被她熬到后半夜,如此连续四五日,居然还跟她有问有答。 有几次困倦得不应声了,她持烛台凑近查探,烛光映亮清隽疲惫的眉眼,他在光亮里猛然惊醒,重新起身整衣,依然口吻镇定地对她道: “刚才论到何处了?” 今日是婚嫁的大日子,清晨就要开始装扮新娘,昨晚她才放他一马,早早地睡下。 没想到,入凌家的这五六天作息彻底日夜颠倒,轮到她自己睡不着了! 困哪…… 这一日的凌府笙歌热闹不断,前院沸反嘈杂的人声直到二更后才渐渐止息。 婚房外传来几句低声对话。 有人道:“阿郎过来了,赶紧递醒酒汤。” 章晗玉原本歪歪斜斜地倚在床头,正无聊得扒拉满床乱滚的桂圆红枣,人瞬间一骨碌坐直了。 下刻,门外果然轻轻扣响,凌凤池穿一身重锦金绣龙凤婚服,满身酒气,脚步倒还稳当,自己走入室内来。 凌长泰紧跟主人入室,手捧一碗醒酒汤,略带防备地瞄了眼床边的章晗玉,把醒酒汤碗放去长案边。轻声道:“阿郎,这边请。“ 凌凤池果然坐去长案边,开始喝醒酒汤。 章晗玉看他动作如行云流水,毫无迟滞,但眼神雾蒙蒙的,仿佛阴雨天的山林间流动的雾气,心里一动,想,喝多了? 倒是少见他喝醉失态。有意思得很。 她当即起身,在凌长泰陡然警惕起来的眼神里坐去长案对面。 她身上依旧穿着那身精致而沉重的百凤嫁衣,纤白的手指动了动,把团扇放去案头,慢条斯理地捋起袖口,手腕轻轻一翻,露出织金大袖遮掩下的细牛筋绳。 “凌相,醒一醒,睁眼看看你今天吩咐下来的好事。”章晗玉把松松捆在一处的两只手腕放去桌案上。 “早和你家三叔说过了,我很好看管的。既不会跳车逃走,也不会找人把我劫走,更不会寻死觅活……凌相总不信我的话。” “屋里找不到剪刀。劳烦你拿把剪刀来,亲自剪开罢。” 凌凤池果然被她的动作吸引注意,低头看去。 牛皮绳细而坚韧,松松地束缚住手腕,防备心眼太多的新娘耍花招跑路,落下一圈不明显的红痕。 皓白的手腕落在黑木长案上,嫩生生的手腕内侧肌肤衬着黑木,红痕越红,肌肤越白。 凌凤池低头看了片刻,也不知他醉酒当中还剩几分神志,不去拿剪刀剪开细绳,却握住眼前白生生的手腕,以指腹沿着那道隐约红痕,缓缓抚摸了一圈。 他食指指腹一层提笔练字多年的茧子,抚摸过手腕内侧的嫩肉,带出说不出的麻痒滋味,难以形容。 章晗玉被刺激得手腕都细细地弹跳了一下,本能地往回抽,手却没抽动。 旁边贴身服侍的凌长泰面红耳赤地退开两步,干巴巴提醒道:“阿郎,醒酒汤。”忙不迭退出了房门。 凌凤池这才注意到手边的醒酒汤碗。松开手,取醒酒汤喝了。 片刻后,自己起身去门外,又要了第二碗。 章晗玉瞧得有意思,索性趴在长案边,百无聊赖地拨弄手腕上的细绳,目不转睛地看对方动作,也不作任何提醒。 她倒要看看,到底多久才能醒酒,今晚他到底打不打算给她拿剪刀把绳子剪开了? 喝完第二碗醒酒汤后不久,凌凤池关门走回室内,走去靠墙的书架边,取来一把剪刀。 一声剪开轻响。 他把剪刀递去门外,重新关门走回室内,站在黑木长案边,垂眸注视面前女郎的窈窕身影。 章晗玉正在把满头沉重的金玉簪钗往下拔。 她在宫里时,对那支成色不怎么好的碧玉簪稀罕得很,今日满头贵重的凤簪玉钗,却也不见她如何地珍惜。 新婚的繁复发饰被一件不留地拔下,横七竖八扔了满长案。 “今晚闹腾得有点过了。”她对着铜镜,边摆弄金钗边道: “自从进宫,我每晚都能跟着小天子的作息,踏踏实实睡得好觉。没想到嫁进你凌家的头一晚,又折腾到这个点不能睡。” “下不为例啊,凌相。” 凌凤池站在案边,安静听她抱怨完一通,才道:“可以改口了。” 章晗玉手一停:“嗯?” 铜镜里显出凌凤池的身形。 他站在身后,修长的手按去她浓密发间,轻轻一抽,最后一根绾发的两股长金钗便拔出。 发髻散开,乌黑如云的长发散乱垂落下肩头腰后。 凌凤池把两股金钗放去长案上,眸光抬起,两人在铜镜里对视了一眼。 “今晚过后,可以改口叫夫君。” 铜镜里的美人弯了弯唇,“嗤。” 乍看浅笑动人,需得极熟悉了才看得出唇边小小梨涡里暗藏的嘲讽。 章晗玉按倒铜镜,仰起头来。 “好重的酒气。凌相今晚醉成这样,还能做新郎?” 说起来,她耳边一直有传闻…… 章晗玉闭嘴不言,但视线仿佛自己能言语似的,若有所思地直奔对方腰带以下,在某个关键部位打了个转儿。 凌凤池服完三年父丧后出仕,当时他才二十三岁,风华正茂年纪。 渤海凌氏是京兆出名的诗礼大族,凌凤池自身又是难得的佳才,提亲的人几乎踏破了凌家门槛。 凌家以“父子情深,悲痛难抑,自愿加服父丧”的名义,回绝了所有提亲门第。 头一年,众人交口盛赞凌凤池大孝志诚。 然而,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凌凤池依旧回绝所有的提亲门第,凌家依然声称“加服父丧”。 和他年纪相仿的叶宣筳,发妻都病逝两年,两个嫡子已开蒙读书,家里准备给他续弦了! 关于凌凤池大龄不娶亲的流言蜚语传了满京兆。 传什么的都有,越传越离奇。身有隐疾,断袖之癖,恋慕风尘女子,恋慕寡妇,暗藏外室,和有夫之妇暗通…… 大部分传言章晗玉是不信的。 但有段时日,她自己都以为对方应有断袖之癖,还暗中试了他两次。 想试试凌凤池喜欢哪种类型的男子,世家子常见的英气浪荡的儿郎,还是自己扮男装的白面俊俏书生类型,亦或是宫中阴柔少年内侍…… 什么也没试出来。 她发誓自己不是那种好奇心过剩的闲人。 人的好奇心,真的,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勾出来的。 凌凤池二十八岁不婚,各种不正经的传言此起彼伏,勾了她两三年了。 儿臂粗细的龙凤烛火依旧明亮地燃烧着。 满室红晕光下,章晗玉脱去身上做工精细而沉重的百凤嫁衣,搭去床头,眼角装作无意地往身后瞥一眼。 凌凤池长身直立在烛台边,握着小剪刀,正在剪烛芯。 咔嚓一声轻响,烛芯剪短,原本在风中摇曳不定的灯火瞬间明亮起来。 他开口道:“晗玉。” 章晗玉假装没听见,开始窸窸窣窣地脱中衣。 好好的新婚洞房夜,谁要跟他说废话? 中衣也搭上床头的时候,她又侧了下身,貌似不经意地瞥向烛台方向。 有无动静? 对女郎的身体有没有反应? 她这边只剩一件单衣了。 仲春季节的单薄纱衣只够蔽体,完全遮不住起伏曼妙的曲线。脱衣闹腾出的声响不算小,只要不是聋子、瞎子,都看得见,听得见。 章晗玉对身后的铜镜眨了下眼。 她自小生得美而自知。被精心打扮的新婚洞房之夜,她揽镜自照也觉得盛光照人。 新郎是从前的朝堂对手,不喜她这个人并不出奇。 但哪怕只对美色,反应这般冷淡……还是不对劲吧? 铜镜映出新郎的修长身影。 凌凤池立在烛台边,依旧垂目对着一对燃烧的龙凤烛。 第28章 章晗玉对蜡烛眨了下眼。 心里瞬间转过无数念头。 反应这般冷淡……就是不正常罢? 她这边只剩最后一件单衣,对方居然动也未动一下,眼神都不分来一个。 仿佛今夜等着和他洞房花烛的,不是她这活色生香的美人,反倒是面前一对蜡烛。 所以,是身有隐疾,碰不了女郎? 只对她没兴趣? 被阮家姐弟的流言膈应到了? 不管哪个原因,总之,今晚不必洞房,她可以睡了? 章晗玉心头居然升起一点类似遗憾的情绪。 对方始终毫无反应,她把脱去的中衣又穿回来了。四月初的夜晚还怪冷的。 掀开大红喜被,人像条灵活的小蛇钻了进去,把自己裹进被褥里,开始客客客气地使唤府邸主人。 “劳烦吹个蜡烛。亮着灯睡不了。” 凌凤池依旧面对着那对龙凤烛,声线不知为何有些低沉:“你睡得着?” 章晗玉裹着婚被翻滚几下,褥子软硬适中,她答得同样软中带硬。 “我有什么睡不着的?沾枕头就睡。不像凌相心思重,夜里难眠。” 凌凤池握着龙凤烛,又一剪刀下去。 他这下剪得狠,灯火瞬间黯淡下去七分,几乎只有幽幽的亮光了。 他确实心思重。如何能不心思重? 满堂敬酒宾客,一半为他道喜,一半为他忧虑。 长辈忧心愤慨,同僚敬佩嗟叹,亲近的友人纷纷替他出谋划策,仿佛他娶进家门的是一位千年妖邪,而他是镇妖之塔。 他其实并没有他们以为的那般大义。 就比如现在,灯光黯淡,精心布置的婚房里纱幔重重,帐中人影若隐若现。 纤秾合度的柔软身躯,包裹在一层薄薄单衣里,又能遮掩得住什么?他分明没有看,却早已什么都看入眼里。 她其实什么也没做,却仿佛做尽了诱引事。 咔嚓一声,凌凤池手里的小剪刀再次剪去大半灯芯。 灯光摇摇欲坠。 黯淡地几乎只剩下光影。 洞房花烛夜,并不是个适合长谈的地方。但凌凤池今晚确实喝得有些多了。 他的声音很轻,不知是对她说,还是对着自己自言自语。 “你向来如此,心口不一。无论心里如何想,表面谈笑自若。谁也不知你心中在想什么。” 章晗玉有九分困倦了。 小天子身边上值的一个月把她的作息养得极规律,领进凌家的这几日作息正好倒过来,白天睡觉,夜里折腾。 今天可好,作息又颠倒过来了。白天到入夜都未睡,才躺下眼皮子就几乎黏在一处。 她掩着呵欠道:“哪有什么‘心口不一’?没有的事。入贵府当天就和三叔说过了,我很好养的。一日三餐,作息规律,早睡早起。今晚只是困倦罢了。” 凌凤池侧目而视,默看她半晌。自从她进凌家,哪夜早睡了? “日上三竿正好眠,谁天天说这句?” 章晗玉掩呵欠的手一顿。 日上三竿正好眠。可不就是她自己说的? 阮惊春被下了诛杀令,她嘴上不说,心里狠狠记了一笔。 还没加冠的少年郎,看着人高马大的,脾性还带着孩子气,跟凌家小六郎一个年纪。动动嘴皮子就杀。 一边下聘娶亲,一边就这么对章家人? 这几个夜里,她故意拉着他“论道”,东拉西扯论到深夜,天快亮了便掩着呵欠说一句: “日上三竿正好眠。我要睡了,凌相赶紧去上朝……” 说一点没有报复的心思,她自己都不信。 章晗玉磨了磨牙。昨晚睡得早,放他睡了个整觉。 好好好,养足了精神,今晚轮到他来熬自己了是不是? 论起扎心窝子的骂战本事,再没几个比章晗玉更熟练的。 她在裹着被子翻了个身,面朝龙凤烛方向:“我只想睡个觉而已,凌相非说我心口不一,居心难测。平日也不见你为这丁点小事骂我。怎么,刚才外头喝喜酒,有人闹得你不痛快了?” “让我猜猜,是小六郎说了不动听的话,叫你受了一肚子气?还是令师陈相又唠唠叨叨地数落你,令你心烦?又或者凌相喝多了酒,有心洞房而无力,只能愤而动动嘴皮子?来,洞房花烛夜,凌相想怎么过都行,什么花样晗玉都奉陪。” 一番话放得又狠又野,呛豆子似的,凌凤池果然瞬间沉默。 他刚才在前院敬客饮酒,耳听众亲友出谋划策,如何把人锁在后院镇压,心情确实不舒畅。 家中六郎以为他娶妻意在羞辱,愤然说了一大通不好听的埋怨话。 而他恩师陈相勉强登门,也确实数落了他几句重话,连喜酒都未喝,不悦拂袖而去。 还真是,句句扎人心窝。 安静下去的婚房里,只剩蜡烛燃烧的噼剥声响,和两人的呼吸声。 章晗玉满意地蒙头睡倒。 以多年骂战功夫,她觉得,刚才那一番话,足够让对方闭嘴一整夜了。 她居然猜错了。 就在章晗玉几乎睡死过去的时候,对方又开始开口说话。 对着几乎燃尽的一堆烛泪,昏暗烛光里,凌凤池缓缓道:“我知你心中怨恨我。” “嬉笑怒骂,皆为掩饰。你恨不得杀我,却又迫于形势,不得不忍辱嫁我为妻。胡乱骂我一通,你心里会好受些?” 章晗玉从浅梦里惊醒,听到后半截,觉得莫名其妙:“我胡乱骂你什么,我每个字都在字斟句酌地骂你。” 凌凤池再一次地沉默了。 就在章晗玉第二次睡沉过去之前,对方居然又在安静的婚房里开口说话。 三番两次被吵醒,再好脾气的泥人也有土性子,她在垂下的纱帐里重重捶了下木板。 好,好极了。以牙还牙的好手段。今夜他也打算熬她个通宵? “凌相还有什么要说的,索性一起说了,我听着!” 相比于章晗玉语气里藏不住的愤怒,凌凤池的声线清醒得很。他的酒意渐渐退去了。 洞房花烛夜,确实不是谈话的好时机。 但他还是觉得,有些话,必须当面说清楚的好,越早说清楚越好。 “我屡次算计于你,毁你仕途,又毁你清名。你怨恨我理所应当。” “但我既娶你进门,便将你视作发妻。凌家上下,尊你为主母;族亲弟妹,视你为长嫂。你安分守己,凌家便是你安身之处。“ “你若实在恨我……” 凌凤池没有说完,垂目注视几乎燃尽的龙凤烛,烛泪殷红堆满桌案。帐子里始终没有回应。 良久,他道:“晗玉,今晚是我们结发之夜。” 烛光熄灭了。 章晗玉再次从半梦半醒中惊醒,听得一鳞半爪。 人躺在帐子里,视野漆黑,又渐渐恢复点知觉。借着窗外朦胧的月光,透过纱帘,影影绰绰地有一道身影走近床边。 她本能地感觉危险,裹着被子就要坐起身: “其实你我都知道,这场婚事不过是一场闹剧。我哪是你正经的结发妻?你们渤海凌氏——” 纱帘从外撩开一道缝隙,属于男子的筋骨分明的有力的手伸了进来。没说出口的后半句再也来不及说。 才半坐起的身体被按着倒回去,整个人倒在大红婚被间。 就这么片刻的迟疑,被子在黑暗里被掀开了。 成年男子的气息笼罩了她。 “……” 第一次结束的时候,章晗玉实在太震惊,以至于错过了当夜最好的交谈机会。 凌凤池虽然起初强硬了些,但到后半程称得上温柔,甚至在结束之后,还打算把她抱去隔壁水房洗沐身体。 章晗玉浑身都疼,混乱之下,脱口而出:“你怎么回事?你不是不行的吗?进房时吃了药?不必勉强行事!我又不会笑话你。” 凌凤池俯身抱她的动作停在半空。 原地停顿片刻,她被扔了回去,又倒在大片乱乌糟的朱红被褥里。 相比于初次时间短而生疏,这回便显得漫长得多了。 黑暗的帐子里什么也看不清,只有热汗一滴滴地落下。她半途被放开,得了片刻空闲功夫,即刻裹着被子滚去角落,抹了把眼角。人模狗样的混账东西! 眼前忽地一亮,凌凤池披衣点灯,在散落满地的衣物挨个摸索,把一个亮晶晶的物件收在手里,走了回来。 章晗玉瞧得清楚,又是那块充作聘礼的玉牌! 点起的蜡烛照亮婚房各处,纱帐里头也映进光线,朦朦胧胧的,帐子里三分明亮,七分昏暗。 章晗玉裹在被子里,满头满身热汗,死活不肯从角落里出来。 裹在身上的喜被皱得太厉害,挡得了下头挡不住上头,帐子里光线黯淡,瞧不清晰,只隐约见被角上头露出一截肩窝,下面露出纤细的脚踝。 凌凤池站在帐子边看了一眼,把烛台放去桌上。 他手长,人不挪动,但伸手便隔着被子握住她的脚。她踢了几下也没踢动,眼睁睁连人带被褥被他抱了出去。 美人在骨不在皮。章晗玉生了一对形状极美的蝴蝶骨,后腰处有一对浅浅的腰窝。 腰窝这处生得隐蔽,恐怕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落在凌凤池的眼里,叫他想起她平日狡黠似狐狸的微笑。 偶尔笑得深了,嘴边便会露出一个类似形状的小小的梨涡。 叫他有时觉得可爱,有时觉得可恨。 玉牌还是系去了她的腰上,丝绦打一个轻易解不开的死结。 玉牌分量不轻,拍红了一片。 章晗玉困倦得上下眼皮黏在一块,沾枕即沉眠。 后半夜又被折腾醒的时候,她恨不得即刻把凌凤池给弄死。 他应是短暂地休息了一阵,或许还总结了经验,这回比前二次从容许多,且磨人。 晨光渐渐爬上窗棂,光晕映照室内。 章晗玉乌黑的额发汗透了。 她的眼角睫毛都挂着泪花,哑声恨恨地喊:“有本事你弄死我。今天你弄不死我,我迟早弄死你!” 丝绦忽地被往后拉扯。她整个人都扯向后,凌凤池把她抱在怀里,这一下几乎去了她半条命。 等她睁开眼时,只见一双幽深的凤眸正在近处凝视着她。 凌凤池的鬓角出了汗。 他人生得丰神清俊,眉目长秀,又是大族倾力教养出的嫡长子,向来被人形容时,不是“萧萧肃肃,日月入怀”,便是“明月松间,激石清流”,总之,都是胸襟开阔、高节雅默的贵公子形象。 连眼睫鬓角都汗透了的凌凤池,却和平日显得不大相同。向来淡色的薄唇也增加了七分血气,变得柔软且好亲起来。 章晗玉盯着面前红殷殷地显出瑟气的唇,才痛骂完的心神忽地分了个叉。 她想,看在嘴唇这么好看的份上,他过来服个软,认个错,再用这张好看的嘴亲得她舒舒服服的,今晚他做下的混账事,她就当个屁放了。 凌凤池深深地盯着她,仿佛有千万言语要诉说,却始终一个字未说。耳边只有逐渐平复的呼吸声。 这个不重要。 在她目不转睛的注视下,面前优美好亲的嘴唇确实越来越近,如愿落在她的唇上……仿佛蜻蜓点水,轻触即分。 “……” 章晗玉大失所望。 这就完了?蜻蜓点水地含蓄亲一下,哪里舒服了? 昨晚一而再再而三的放浪劲呢? 她等够了,耐心消耗殆尽,伪装的那点斯文客气撕得一点不剩,拢起被子,四仰八叉便躺倒。 “这半天想什么呢?该不会想让我起身给凌家长辈敬茶?”她毫不客气地说:”你做梦吧。” 凌凤池并未动怒。 他抬手揉了揉她散了满肩背的乌发,动作和声线都很温和:“不必。你累了,睡罢。” 章晗玉几乎片刻便睡沉过去。 梦里只觉得耳垂微微一疼,好像被蚊虫叮了一下,有些麻痒。 她想要伸手拍开蚊虫,但人在半梦半醒间反应迟缓,有只手恰如其分地替她揉了揉耳垂。 浓黑睫羽睁开一条缝,望向面前。 凌凤池穿戴整齐,神色如常平静,人显然已从夤夜的放纵中恢复过来。 小小的檀木盒放在枕边。他握着第二枚圆月形状的明珠耳珰,指揉几下她的另一只耳垂。 他的手确实很稳,动作既稳且轻。金针瞬间穿过耳垂,快到令人反应不及。 章晗玉本来闭着眼,忽地又睁开。 凌凤池正垂目凝视她。 一对耀眼的明珠耳珰缀在玉色耳垂上。动作太快太轻,隔片刻后,才有一点血痕从新穿的耳洞里缓慢渗出。 两人的目光对视片刻,凌凤池以指捻过耳垂,轻轻揉去那点血痕。 第29章 章晗玉做了个不长不短的梦。 梦里的自己个头还是小小的,只有三四岁年纪。 无论是母亲端庄跪坐的身形,脑后梳起的高发髻,还是母亲身后的镶贝母松泉屏风,在她的眼里都显得高大。 傅母含泪拜倒在母亲面前。 “主母放心。这个年纪的孩子男女莫辨,只要更换服饰发式,穿上小郎衣裳,阿嘉足以代替小郎,拖延一时半会。” 那晚的灯火实在太亮了。 就连逢年过节几个门外同时大放爆竹,都难得会映红天空,映入室内,把屏风四角镶嵌的贝母都映照得如那夜般亮堂堂的。 母亲的目光转来她身上,眼角也映着泪光。 “生死有命。章氏今夜遭难,小郎多半躲不过这场劫数,何必再搭上阿嘉。阿闻,算了罢。小郎跟我留下,你带上阿嘉,领着你自己的孩儿,你们三个赶紧从后门走。” 傅母拜倒磕头:“主母带着小郎先走!奴拼死也会护住阿嘉!等拖到不能拖时,奴会知会众人,阿嘉是章家女郎。自古论罪都是男丁,这么小年纪的小女郎,定能保全性命的。” 母亲叹息了一声:“年幼的小女郎或许能留下性命。但阿闻,你自己的命只怕留不住。” 傅母当时年轻,尚未显出后来的刻薄相。她扯住母亲大哭,母亲也终于撑不住落泪如雨的场面,落在年幼的自己眼里,至今还能想得起当时的凄惶。 当时自己做什么了? 似乎扯着身上精美的小郎君衣裳,忍着慌张喊:“阿娘莫哭了,我愿意替小郎的。” 母亲含泪转身,手落在她新扎的小郎君角髻上,怜惜地揉了揉。 她至今还记得母亲冰冷汗潮的手。 当时年纪太小,混乱的心思不及想更多。 许多年以后,当她反复回忆起当夜这幕场景,母亲含泪望她,冰冷汗渍的手,难舍愧疚地抚过她发顶…… 其实当时母亲已做下决定了。 傅母哽咽着牵住她的手,一起拜倒。 “主母,我这便带着小郎离开了。”又低声催促她:“离别时该称呼什么?” 她听到自己清脆地道:“母亲,孩儿晗玉随傅母走了。” 屏风背后忽地传来孩童的哭声。 小郎探出半个身子,口齿不清地哭喊:“母亲,阿姐为什么叫晗玉,我才是阿玉……” 小郎身边有人,慌忙捂住他的嘴,把呜呜乱喊的小郎拉去屏风后。 短短片刻间,母亲恢复了身为章家主母的镇定,冲傅母微微颔首。 “阿闻,护住阿嘉。 章家会记得你今夜护主大恩。” —— 有人进屋来,撩开纱帐说了两句。 她在浅梦里依稀听到“午时了”,“起身”、“用饭”。 才午时就想喊她起身?做梦去。 章晗玉装没听见,翻了个身对床里,继续睡。 隔片刻,脚步声往门外去了。 屋里恢复了安静。 她再次陷入梦乡,之前那场长梦带出的嘲弄神色还未淡去。 三四岁的年幼小女郎哪有大名?她只有个乳名。“晗玉“本就是章家小郎的名字,被她借用了二十年。 有时睡梦中途突然醒来,自己都不知自己是谁。 如今倒好,这名字和凌家纠缠不清,闹得京兆人尽皆知。两家定亲时婚书上写的姓名,兴许就是”章氏女晗玉”?那可有趣得很。 傅母把她当做活着的小郎,日夜严厉催促她悬梁刺股、读书钻营,光大章氏门楣。 凌家婚书送入章家当日,章晗玉这个名字赫然列于婚书纸上,也不知道傅母如何反应?又气吐血了? 她在半梦半醒间突然想起,许久不见傅母了。 哪怕把小主人一手带大,爱恨纠葛如一对真正的母女,傅母依然只是章家仆妇。 凌家婚礼大宴宾客,来者非富即贵,傅母一个仆妇没有资格入席。 说起来,傅母会伤心,还是气愤? 多半在佛堂里大发脾气。不见面也好,免得见面又骂她丢尽了章氏的脸,大吵见血。 想到这里,章晗玉没什么心肝地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恍惚了刹那,以为天色还未亮,下一刻才发现,原来自己睡到了黄昏。 外间有人在争执。 两边都压着嗓子说话,怕吵醒屋里的人。其中一个嗓音清如冷泉,显然是她新婚的夫婿凌凤池。 另一个年轻儿郎的嗓音却也耳熟。她恍然猜出说话的人,应当是凌家至今未露面的小六郎,凌春潇。 得知自家长兄迎娶的长嫂居然是章晗玉,凌春潇反应激烈。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当面争执了。 “她被长兄罚入宫服役,人早已知错,只求在宫里安安分分做个宫人,一双执笔锦绣手,如今抛却文章,饲养鸟雀而已!长兄为何还不放过她?” 凌春潇激动地压不住嗓音。 “她对长兄毫无威胁,春日宴的种种害人传闻,证实全是谣言!长兄,你如今何等显贵,只为了过去一段旧恩怨,折辱一个无反抗之力的弱女子,长兄,这便是你教诲我们的君子之道吗!“ 凌凤池把茶盏捧在手里,沉心静气地拨了拨盏中浮沫。 “我无意折辱于她。晗玉既嫁我,以后便是凌家宗妇,你之长嫂。这里是婚房,她人还未起身,出去。” 长兄威严当头笼罩,凌春潇听那句“出去”,本能地转身就往外走。 走两步想想不甘心,又急转回来。但这回的气势比刚才进门发作的一回明显小多了。 “长兄果然不会折辱于她?但我在婚席上听说……听说了许多……” 婚席上宾客众多,酒后交谈无忌,他听得满耳朵骇人惊悚的言语。 有人说把章晗玉锁于后院,锁头以铜水浇死。有人说挖一座地窖,把人扔下去,只留个送食的孔洞。 还有更骇人的,他亲自奉茶给贵客时,分明听到陈相低声斥责长兄,问他为何不同意“囚而杀之”? 对着长兄波澜不惊的面色,凌春潇一咬牙: “长兄说,长嫂就在这婚房之中,哪里也未去?但今日都快过去了,家中长辈竟还未见到新妇。哪有新妇入门不奉茶的道理?我要见长嫂。” 啪一声清脆瓷响,凌凤池把茶盏放去桌上,道: “她不会见你。出去。” 凌春潇心里警铃大作,脸色都变了。 “长嫂当真在婚房?没有被长兄扔进哪处地窖里?她人还活着么?” 凌凤池的目光盯在他脸上:“凌春潇,你怀疑我冠冕堂皇,满口谎言,暗中行鬼祟事。” 连名带姓被长兄严厉喊出口,凌春潇的气势立刻怂了。噗通,委委屈屈往地上一跪。 “春潇不敢怀疑长兄,春潇只想安心。长兄,允我看看长嫂。我只看一眼就走。” 凌春潇磨磨唧唧,凌凤池忍耐地坐着不动。凌春潇嚷嚷着往前两步,看架势要扑上来抱腿。 凌凤池眼皮子一跳,呵斥:“不许撒娇!” “我数三声。三声之后,你还留在屋里,自己去祠堂领罚。” “一。” “二。” 见长兄发怒,凌春潇又怂了,赶紧拔腿几步跳出门去,却又犹犹豫豫地不肯走远。 凌凤池抛下幼弟,起身进内室。 章晗玉侧躺在帐子里不动,听得真切,强忍着不笑出声。 不愧是凌家羊圈,圈了一群心善的乖羊啊。 居然养出一只真心实意向着她这头狼的……不善加利用,怎么对得起自投罗网的乖羊儿。 不等帐子被掀起,章晗玉已经自己坐起身来,仿佛刚睡醒般,迷茫地撩起半边帐子: “怎么睡到这个时辰了?” 凌春潇终于见到真人,激动万分,三两步又窜回来,在门外大喊:“章宫人,你无事就好!” 章晗玉在帐子里柔声道:“叫不得宫里的称呼了,唤我晗玉吧。” 凌凤池挡在门口:“喊长嫂。” 章晗玉轻轻笑了声。 对话其实寻常得很,只是她的声线不复平日的清亮,像是夜里疲累,喊哑了嗓子。尤其是最后轻轻的一笑,听起来无端震颤心魄。 凌六郎站在门边,婚房里的景象被长兄挡个严实,好在声音听得清楚。 耳听章晗玉在帐子里,以不常见的略沙哑的嗓音道:“饿了。” “凌相把人折腾得半死不活,都傍晚了,粒米未进,好歹赏点饭吃吧。” 凌六郎大吃一惊。 他原本打算见了人便走,脚步唰得停在门外。 竟然整天没给吃饭么? 长兄冷眼盯着,催促送客之意明显。他想继续听又不敢,咬牙喊了一声: “长兄,三叔和三叔母还在等新妇敬茶!”喊完又怕被罚跪祠堂,一溜烟跑个无影无形。 章晗玉把帐子往下拨了拨,挡住脸上的笑意。 她和凌六郎在宫里见过几次,听谈吐也是个好教养、知进退的少年郎。 没想到在家里跟他长兄说话,一张嘴又硬又怂的,一言不合就狼奔豕突而去,明显被宠惯了。 凌凤池在自家里和幼弟说话的口吻,也和她在宫里听见的公事公办的语气截然不同。 有意思得很。 室内光线亮起,凌凤池走去墙边挨个开窗。 边开窗边问:“谁饿着你了?早午喊两次用饭,睡到喊不动。” 章晗玉在帐子里道:“今晚要敬给长辈茶么?用过饭就去。” 凌凤池开窗的动作顿了顿,回身扫一眼。走近床边,开始挂帐子。 边挂边问:“早晨不是死活也不肯去?” 章晗玉笑而不答。 心想,这些年她原来都走错路了。 凌家一大家子,上上下下都是圈养得极乖巧的好羊儿,统共只出了凌凤池一个难缠的角色,不巧和她对上了。 她生啃硬骨头啃了这么多年啊。 还是干爹吕钟精明,凌家小六郎甫一出仕,干爹即刻便看出了凌凤池的软肋所在,几次三番催促她对凌六郎动手。 凌氏家人和睦,情谊深厚,且凌家其他人都容易下手得多。 她早该放弃生啃硬骨头,转从凌凤池的家人软肋处下手啊。 章晗玉想通了,笑得有些得意,嘴角便不自觉地现出小小的梨涡,又说:“饿了。” 梨涡正对着凌凤池,看起来甜蜜而诱惑,跟清晨气急放狠话的几乎不像是同一个人。 凌凤池挂帐子的动作又停了停。他的视线起先落在面前浅浅的小梨涡上,又顺着弧度优美的侧脸轮廓,转向玉色的耳垂。 一对圆月形状的明珠耳珰挂在小巧耳边。 人稍微动一动,名贵的东珠便光华闪烁,耀眼夺目。 凌凤池凝视片刻,什么也未说,转身走出了婚房。 屋外吩咐传晚食。 晚食清淡滋补而种类繁多,章晗玉睡了一整天,起身饱餐一顿,感觉精气神逐渐恢复。 再看看熟悉的暮色天光。 自从她进了凌家,晨昏颠倒,这个点儿差不多该起床做事了。 凌家三叔和三叔母夫妇端坐在花厅里。 火烛明亮,两人眼角突突乱跳,注视着这位名声传遍京兆的了不得的凌家新妇,远远跟随在侄儿凤池身后,如芝兰丹鹤般走向花厅,据说要给他们敬茶。 三叔母脸上勉强挂着笑,桌案下狠掐三叔一把,声线颤巍巍地提醒: “等下不管她敬什么,咱们……咱们都别喝。” 第30章 章晗玉走近花厅,迎面先看到门边站着的凌家六郎春潇。 身量已长成的少年抱臂杵在门口,门神似的,瞧神色像在生闷气。 见人走近才低头行礼道:“长兄,长嫂。” 凌凤池问:“怎的不在花厅里坐等?“ 凌春潇张口就想告状,对着新进门的长嫂,忍着没说,别别扭扭地低头道:“花厅里热气,出来吹吹风。“ 章晗玉衣袂如流云越过身边。 凌春潇没忍住问:“长嫂用过晚饭了么?” 章晗玉回头冲他微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道:“有劳春潇牵挂,我精神尚好。” 凌凤池停步回瞥一眼。 章晗玉无辜道:“我说错了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凌凤池道:“她吃过了。用了一大碗鸡茸虾粥,六样配菜挨个用过,吃饱喝足才来。” 凌春潇有些吃惊,章晗玉生得人如其名,像个玉做的人,说她喝风饮露他都信,谪仙般的长嫂,胃口这般好? 但长兄开口澄清,他心里已经信了九成。往后退开两步,就要引路。 偏在这时,章晗玉幽幽地加了一句:“凌相说得都对。” 凌春潇唰得回头。 视线挨个打量兄嫂,带出几分怀疑之色,“长嫂真用过饭了?” 说起来,他为什么不在花厅里坐等,跑出来吃风?当然是因为在厅里被三叔训了。 新婚兄嫂久久不至,凌六郎在花厅里等得脖子都拽长了,想想婚房里的长嫂不知如何忍饥挨饿,便有些坐不住。 三叔看不下去训他:“都出仕的人了,怎么还跟个猴儿上蹿下跳的?平日你长兄教你的静、雅、思、默,哪个字沾边?等下凤池过来,头一个罚你。” 凌春潇平白挨了一顿,索性不坐了,起身站去门边等人。 人倒是等来了……长兄到底给她吃了饭没有! 章晗玉已经悠然步进花厅去。 凌家人口不多,她早摸清楚底细。 花厅上首位端坐着一对略显富态的中年夫妇,便是凌家主宅住着的三叔和三叔母。 凌家三叔是庶子,听说对凌凤池这位长房嫡出的侄儿敬重的很。如今看来果然不假,以长辈身份,早早等候在厅里。 就是不知为何,三叔嘴角有些抽搐,三叔母笑得比哭得还难看…… 章晗玉还没来得及细看,迎面又撞上两双小鹿似的眼睛。 三叔母下首的女眷座处,斯斯文文坐着两位容貌几分相似的少女。 她了然含笑示意。 除了留在京兆打理庶务的三叔,凌家还有个多年外放做官的二叔。 如今人在巴蜀郡任职,山高路远,凌二叔把待嫁的女儿留在京兆本家,打算在京中议亲,便是凌家的珺娘。 除了珺娘,凌家还有个最小的女郎,是三叔夫妇的女儿,云娘。 珺娘性静,云娘活泼。 今天花厅里坐着的这两位凌家小姑,好认得很。 年纪大的那个瞧着十六七岁,水汪汪的眼睛略一扫便收回,低头敛目,很有几分端庄贞静的大家闺秀模样,显然是珺娘。 另一个看着才及笄不久,眼神可大胆多了,直勾勾的盯在她脸上看个不住,肯定是云娘了。 章晗玉瞧了两眼,含笑招呼:“珺娘,云娘。” 两位凌家小姑急忙起身行礼,脆生生地喊:“长嫂。” 三叔母坐在上首位发愣。 章晗玉走进花厅时,满厅烛火仿佛都映照在她一人身上,所有初见之人的目光都不自禁地汇聚而来。 三叔母早前被三叔叮嘱,对这位新妇防备得很,昨日连婚房看新嫁娘的热闹都未去。 今晚头一回见到真人,远看时还觉得警惕,近处灯下细看只剩惊叹。 她恍然想,难怪小六郎为了新进门的长嫂顶撞他长兄,难怪凤池愿意把人娶进家门来…… 生得这般好看的美人,如珠如玉,怎会是个恶人呢?新妇在外头落下那些坏名声,难道有隐情? 三叔母眼神复杂,只顾盯着新妇上上下下地打量。 章晗玉站在花厅中央,笑睨一眼身侧的凌凤池,不慌不忙地取出两个荷包并两只玉镯子,一人一份,给两位小姑做见面礼。 说实话,不大合规矩。 长辈坐在上首,按理来说新妇应该先敬了茶,再招呼小辈。 但章晗玉做起事来行云流水,理所当然,越过长辈先给小辈见面礼,凌凤池不出声,在场也居然没一个发声质疑的,珺娘和云娘急忙起身接过镯子,齐声道谢。 这边先安抚住了年幼易应付的凌家小姑和六郎,那边任两位长辈带着防备眼神打量,章晗玉只装作不知。 等打量够了,新见面的防备心放下七分,她这才上前给长辈敬茶。 凌三叔紧张得手脚都不知何处放,目光游移,自己拼命安慰自己:这是凌家新妇! 大侄儿父母都不在了,自己作为长辈代收新妇一杯敬茶而已。 站在面前的不是臭名昭著的阉党门下第一爪牙,吕老贼的义子,朝中三品中书郎给自己敬茶,是新妇在敬茶,不是……哎哟这同一张脸! 章晗玉抬头莞尔一笑,凌三叔慌乱中撞歪了茶盏,半杯茶水泼去地上。 章晗玉就当没看到地上横流的茶水似的,柔声道:“三叔小心。” 稳稳当当奉起第二盏茶,捧给三叔母。 三叔母眼神都发懵了。 好个凌老三,不声不响自己把茶水泼了,剩下她怎么办?她得硬着头皮喝啊! 三叔母抖着手捧起敬茶往嘴边送。 眼前如珠如玉的美人儿……应该,不会,在进门的头一天,往长辈茶水里下毒吧…… 章晗玉看在眼里,从容转身取来一个空杯,当三叔母的面从敬茶的壶里倒半杯茶,自己啜饮了一口。 “三叔母见谅,有些口渴。” 三叔母仿佛承担千钧的肩背一下子舒展了。 她姿势体面地举杯拢袖,当面喝了敬茶,把空杯放去托盘里。 又取出一支琉璃钗,赐作见面礼。进门头一天的敬茶之仪顺顺当当地完成。 章晗玉立在两位长辈面前,姿态恭谨有礼,含笑听他们提起凌凤池早早病逝的母亲,亲自教养他长大的父亲。 凌凤池的父亲心怀远大,临去前最在意的便是重振凌家门第。大侄儿这些年来殚心操劳,以一己之力担起家族门楣,如何地不容易。 凌三叔说得有点琐碎,章晗玉握着琉璃钗,眉眼噙着笑,极耐心地倾听。 三叔母听得感动,在旁边频频点头。 乍看堂上这场面,倒有几分全家和睦,和乐融融的感觉。 凌凤池的目光落在章晗玉握钗的手指尖上。 手握着名贵易碎的琉璃钗,纤长指尖来回缓缓的抚摸几次,在钗身中间处一顿,做出往两边掰的细微姿势,很快便按捺住了。 ——倒也不是她有意想要毁钗,落三叔母的颜面。 这几年日日相对,他看得多了,也就猜出,她听着听着,觉得无聊了。 手头下意识想找点事做。 凌三叔说得差不多,口渴,举杯要喝茶。章晗玉动作自然地上前倒茶。 之前被撞翻的那盏敬茶,便这么不动声色地续上了。 一番应对下来,短短两刻钟功夫,三叔母对新妇的观感大变。 昨日新妇被押入洞房,她虽人未去,却明明白白知道的。 三叔母握住章晗玉的手,仔细打量。 新妇的手指也生得极好看,青葱一般,纤长秀气,叫三叔母没忍住升起几分怜爱之心。 女儿家一辈子能做几次新娘子?这般难得的美人嫁入凌家,新婚大喜日子,哎,搞得什么乌七八糟的。日后回想起来,岂不是终身的遗憾。 三叔母感慨道:“可见名声毁人。从前我还以为凤池会娶个如何厉害的豺狼虎豹回来,当面一看,分明是个难得的佳人。凤池有福气啊!” 章晗玉语气柔和地寒暄。 她缓声说话时嗓音极动听,即不过分热络逢迎,又不至于显出冷淡。偶尔浅浅地一笑,恰到好处,惹人喜爱。 凌凤池立在两步外,目光往下,看她藏在袖中的另一只手。 纤长如青葱的手几次轻轻地抚摸琉璃钗的中段,想掰,又忍住。 话题渐渐寒暄到仲春天气转热,衣裳添减不当,容易引起头疼脑热。 “说起来,”章晗玉闲聊般地撩开发丝,露出一边白玉般的耳朵。明珠耳珰在烛火下闪耀夺目。”三叔母,晗玉耳朵有点疼。许是天气热了,昨晚才穿的耳洞,感觉有些发红肿胀。叔母帮看看,弄点什么药涂上?” 三叔母果然凑近去看,讶道:“哎哟,耳朵眼是有点肿。是不是穿耳洞时蓖麻籽揉耳垂没揉好?” 章晗玉茫然道:“什么蓖麻籽?夫君直接拿金针穿过去了。” 三叔母大为震惊,“凤池给你穿的?哎哟,女儿家穿耳洞的事,怎好叫凤池动手?他自己又没穿过!” 章晗玉笑看一眼身侧的凌凤池,什么也没说。 在场两名凌家小女郎也都吃了一惊,眼神齐刷刷跟随过来,默默地看一眼长兄。 珺娘飞快地瞥一眼长嫂的耳朵便垂下目光。 云娘还盯着长兄,眼神里带出谴责的意味。 凌凤池神色不动地听着。 章晗玉故意在凌家长辈和两位小姑面前露出耳洞时,他已猜出她为什么今晚要主动敬茶了…… 示敌以弱,分而化之。 孙子兵法的精髓,被她用来对付凌家人了。 凌凤池道:“敬茶好了?三叔,三叔母,侄儿告退。” 三叔早就如坐针毡,如临大赦地站起身来道: “好好好,凤池,新婚大喜,记得带新妇去祠堂告知你父母。” 凌凤池应下,又对起身欲走的三叔母道:“三叔母,侄儿有一言。” “新妇狡黠,言语真假参半。还请三叔母日常多留意两位小妹,慧眼明辨,觉而洞察之,莫受新妇误导。” “……”三叔母离去时的脚步都看得出僵硬。 凌家两位小娘子频频回头,一会儿震惊地看看长兄,一会儿难言地看看长嫂。 凌六郎从头哑然旁观到末尾,自己都觉出厅堂里残留的尴尬…… 章晗玉却跟完全没受影响似的,站在凌凤池身后,跟着行礼如仪送走长辈,姿态极娴雅漂亮。 凌凤池离开花厅时,她直接抬脚跟着走了。 两人前后走出花厅,往婚房方向走近,凌凤池这时才开口。 “凌家有我在。你百般哄骗花样,纵然瞒得过三叔母和两个幼妹,依旧无用。日后无需再费口舌。” 章晗玉想的却截然不同。 “我哪是做给你家女眷看呢?分明做给凌相你看呀。” 她晃悠着指尖澄净通透的琉璃钗。 “恭而敬之,逢而迎之。只要我想,天下没有晗玉讨好不了的人。“ “凌相想让我做个怎样的新妇?恭顺服侍凌家长辈,待凌相如夫君,与兄弟小姑相处和睦,视凌家人如亲人,让凌家人视我如亲人……只要稍微给些时日,都不难。” 章晗玉轻声缓语地商量,“只求手下留情,让阮氏姐弟进门……” 不等说完,凌凤池断然道:“不可。“ 章晗玉:“嗤。” 凌凤池当先走出七八步,停步等她跟上。 “已派人去接你家傅母。今晚收拾行装,明日应能接入凌家,颐养天年。” 章晗玉摇摇头,带几分好笑道: “我虽然时常说些假话,但偶尔也有两句真话的。跟你说过,傅母这尊大佛轻易请不动,你不信?凌家去请傅母的人,今晚要吃大亏。” 之后一路两人谁也不言语。凌凤池送章晗玉进婚房,眼看她被仆妇簇拥入内,自己径自转去书房。 今晚她言笑晏晏,其中吐露了几句真话?只有她自己知道。 凌凤池早已学会不揣测。事实真相总能摆在面前。 傍晚派出去的小厮,入夜后捂着鲜血淋漓的额头回凌家,跪倒在家主面前。 “阿郎,小人无能,章家傅母好生厉害!小人才登门提起请人过府的话头,章家傅母冷笑一声,说道:‘好。把老身打死,尸身任你们带去凌家‘,抄起佛龛香炉便砸过来,小人等被追打出门去……” 小厮不必多描述,只看额头被砸裂的伤口足以见惨状。 据他所述,傅母动手狠戾,毫不留情,恨不得把他当场砸死。 好在章家有位跟随傅母的年轻女郎,暗中帮扶了他一把,悄悄指后门方向,小厮才跑脱。 凌凤池从头到尾听完,问:”那女郎生得如何?” 小厮道:那女郎生得雪肤花貌,明艳动人。看眉眼轮廓似乎有点胡女血统。 听几句描述,那服侍傅母的美貌女郎,正是阮氏姐弟中的阿姐,阮惜罗。 凌凤池默想:阮惊春做她的入幕之宾也就罢了。阮惜罗……女子和女子如何成事。 这等惊世骇俗的浪荡言辞,听一听都觉得心神巨震,她却脸不红心不跳,不见得真。 这么多年交道打下来,他被她诓骗的言语不在少数。真假,还是要辨一辨。 思绪忽地又发散出去。 他从未近身女色。新婚之夜是他的头一次,费了许多功夫摸索,他也知道自己生疏。 但即便他生疏,却也察觉对方似乎并不像她之前吹嘘的那般在红尘美色里打滚……三回便爬不起身。 书房和婚房在同一间院子里。这处本就是新婚临时布置的院子,婚房坐北朝南,书房在东厢。 凌凤池站在窗边,心中一动,视线便越过敞开的窗户,望向婚房方向。 婚房卧寝室里点着灯。 章晗玉倚在窗边,正慢悠悠地梳发。 繁复盘起的发髻早解开了。连带外衣裳都脱去床头,身上只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手肘散漫地搭在窗上,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 她一边梳发,搭在窗边的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把玩玉牌。 色泽莹润的玉牌被她勾在手里,似有意又似无意的,在半空里来回地晃。 晃起一道惊心动魄的弧度。 落在凌凤池的眼中,仿佛昨夜洞房花烛,玉牌来回摇晃、在雪白后腰拍打的场面,在眼前重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对于昨夜洞房花烛的经历,章晗玉其实不大服气。 傅母争强好胜,性情严厉,处处都要她做到最好。她被从小教养到大,早习惯了自己处处都是最好的。 读书练字,诗词歌赋,人情世故,容貌穿戴……哪怕削尖了脑袋钻营,她也要把自己削得最尖,钻营出最大的一片天来。 她自己虽是女郎,从不觉得自己比京兆这些出身名门大族的儿郎差了。 凌凤池是当代大族子弟难得的佳才,年纪轻轻便被誉为国之四柱,内定的未来辅国宰臣。 她和他明争暗斗多年,虽被他抓住把柄问了罪,但罪名在哪里?以女子之身假冒家族兄弟入朝做官。 男女性别天生,非她之罪。 她依旧觉得,自己并不比凌凤池差在何处。 但昨夜大出意料。 被翻来覆去地闹腾到后半夜,五尺宽一张婚床,鸳鸯红被如浪,她被按倒在床上,居然死活逃不开。 她是文臣,凌凤池也是文臣,又不是横刀跃马的武将。 平日里也不见他如何的强身健体,肌肉贲张,隔三差五他还病一场……力道怎么能差这么多呢。 章晗玉自从睡醒后就在琢磨这件事。 吃饭时琢磨,走路时琢磨,和三叔母对话的空隙走了下神,还在没忍住琢磨。 事态反常必有妖。 凌凤池昨夜的举动确实反常。 入婚房后对她表现冷淡。她衣裳一件件地褪,对方毫无反应。 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地睡下了,对方反倒突然起了兴致,按着她来了三回。 凌凤池像纵玉的人么? 她看宫里那些爬上去的内廷大宦,她干爹吕钟,干爹手下的马匡、鲁大成,如果不是阉干净了没资本,一个个都比凌凤池还更重欲些。 章晗玉琢磨来琢磨去,觉得她昨夜脱口而出的直觉是对的。 他入婚房喝的两碗醒酒汤里,必然放了药。 连喝两碗下去,药性发作起来,圣人也忍不住。 今晚凌凤池显而易见没喝药。 你看,进了院子连婚房都不入,直接转去隔壁书房了。 这才是她认识的那位光风霁月、坐怀不乱的清正人物。 床笫纵欢,夜里连来三回,搞到后半夜这种事……跟他这个人,说实话,太不搭衬了。 所以,昨夜是个意外。只要对方不喝药,就不会再出现意外。 她这位名义上的夫君是个真正的君子。君子重礼,怎么可能把她按去床上搞到后半夜。 章晗玉感觉自己琢磨通透了。 她感到久违的安全,倒重新升起几分兴致。 凌凤池是她见过最重礼的人。 京兆盛夏酷热,三伏酷暑天里,就连姚相、韩相,都热得在政事堂里敞衣襟扇风,叫她义父吕钟抓住把柄狠狠弹劾了一回。 只有凌凤池官服严整,衣袍纹丝不乱,历经三伏酷暑而无一日失仪。 还记得当时,她暗中盯了七八日,没抓住把柄,倒被熬出了十分的好奇心,当面笑问过: “凌少傅,你不热么?” 当年他还未入政事堂,任职太子少傅,主责教导小天子读书。 自己当时任职东宫舍人,协理小天子起居。 但两人已经道不同不相为谋,连续半个月不曾单独说话了。 自己突然开口询问,不可谓不突兀。凌凤池当时也有些意外,看她一眼,自袖中取出个香袋,放置在她手上。 看似寻常的松竹纹香袋,尺寸略大,入手沉重。散发着丝丝寒气,冰得她一个激灵。 原来香袋里头,放置一个极精巧的铜制小冰鉴,只有拳头大小。 他入宫时随身携带香袋,等冰化融水,凌家亲随再从家中取来新的香袋替换。 炎炎夏日存冰罕见,随身携带冰鉴费事。更何况每日快马替换数次,如此费事费力,只为了维持外表仪态,哪怕政事堂宰相之首的姚相也不做。 只有他,身后有渤海凌氏的大族支撑底气,承宗嫡长子的身份不允许他失仪,京兆三伏盛夏天气,每日如此度过。 章晗玉抓一把玉梳,慢悠悠地倚窗梳发。 想起当年这段往事,嘴角不由地微微一翘。 炎炎夏日里服饰严整、清凉无汗的凌少傅,自宫道缓行而来,远望之而风姿卓然。 在满朝热汗满面、前胸后背官袍湿透的文武百官里,可谓是一股清流。 当时她就起了点不太正派的心思。 想寻个机会,把全身官袍捂着严严实实、白色立领束到喉结的凌家贵公子的衣裳给扒了…… 当然,想归想,掣肘太多,终究没做成。 一晃多年过去,谁能想到今日的局面呢。 哪怕她今晚就上手把凌相的衣裳全扒了,还不是想做就做…… 在脑海里畅想片刻那场面,章晗玉觉得有意思极了。 玉牌在指尖漫不经意地转个圈,烛光映出美玉润光。 无意中一抬头,发现东边书房窗前多了个人影,她新嫁的夫君正在远远地注视婚房这边。 场面更有趣了。 玉牌悬在手里遥遥晃晃。半空来回划过一道道的弧度。明亮的烛火下莹莹反光。 人来不来? 章晗玉荡着玉牌,心想,今夜没吃药,我看你还行不行。 二十八岁不成婚,没有暗中来往的相好,大族出身的郎君,过得像个和尚。 前几年她暗中怀疑过,兴许他不喜女子,更喜爱儿郎呢?但京中有断袖之癖的人也不少,没见过他这么素的。 后来她更倾向于,要么,他天生慧心佛骨,打算出家做个真和尚。 要么,他不行。 今夜他还能和她行夫妻敦伦之礼,那便是她想错了。 凌相克己复礼,守心寡欲,是世间难得的真君子。昨夜失控的意外只要不喝药,就不会再发生。 今夜他要是不行了……哦,那她猜对了,他就是不行。 想起昨夜昏暗帐中,凌凤池鬓角眼睫都汗透的难得场面,章晗玉心里居然升起点惋惜。 如果人不行的话,新婚夜的勾人景象,岂不是每次吃药才能见到了。 把药的分量控制减半,哄他多吃几次药,也不是不可以…… 耳边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往婚房而来。 在手里悠悠荡荡的玉牌忽地被人抽走。章晗玉晃悠的动作一停,睨向窗外。 这就来了啊。 凌凤池把玉牌荡得乱糟糟的丝绦收拾理整齐,放去案上。 回身看了眼散漫搭在窗边吹风的身影,道:“不冷?”走去门边,把房门关上了。 说实话,靠窗吹了半天夜风,是有点冷。 章晗玉今晚既然存了进帐子见真章的心思,当即把窗户也一扇扇的关上,自己倒了两杯温茶,一杯推去对面,主动摆出留客的寒暄姿态。 “凌相怎么不歇在书房里?” 凌凤池捧着茶盏,垂眸扫过茶汤里翻滚的红枣桂子,道:“可以改口了。” “嗯?” “昨晚便说过,可以改口称呼夫君。” 章晗玉装作没听见,抿了口甜滋滋的茶汤,把话题扯开去:“我家傅母这尊大佛请不动罢?” 凌凤池一颔首,道:“请不动。两日后回门,我随你去章家,当面请一请。” 章晗玉有些意外,又有几分欢喜,脸上露出点笑意:“我还能回章家?” 凌凤池道:“新妇三朝回门,你自然可以。” 眼见章晗玉连手捧的茶汤都忘了,目光开始逐渐放空,不知又开始想什么花样…… 凌凤池低头喝了口温茶,默想,她跟傅母关系冷淡如仇雠,总不会在想傅母。不知在想阮家姐弟当中的哪个。 说不清道不明的郁气自心底升起,翻滚不休。 凌凤池把茶盏放下,又把章晗玉捧着未动的满杯茶水从手里抽走,道:“耳垂让我看看。” 章晗玉还在琢磨着脑海里闪现的众多筹划。 对啊,新婚三朝回门,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凌家,回章家。难得的机会要用好了。 上回叮嘱阮惊春送出的两封信,也不知送到了没有,效果如何。 耳垂被缓慢地揉。耳洞娇嫩,有点疼。 她短暂地回过神来,凌凤池握着一个小瓶,里头装半瓶香油,正在替她揉耳朵。 “蓖麻油。问过三叔母了,以蓖麻油擦拭女子新穿的耳洞,可以止血,消除红肿。” 章晗玉心思短暂地落在耳垂上片刻,又闪了出去。 明日回门,她必然要见傅母的。傅母定不会随她来凌家。 但惜罗在傅母身边,她定能见到当面。惜罗聪慧,不需要事先串联对句,眼神即可领会她的用意。 揉抚耳垂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 凌凤池的声线比平日显得清冷,像深秋吹过庭院的风。 “天色不早,安歇罢。” 章晗玉心不在焉,还没从众多筹划中回过神来。 可以让凌凤池见一见惜罗。他当然不会高兴。但回门当天的事多了,肯定有让他更不高兴的事发生。相比起来,见一见惜罗不算什么。 凌相是个务实的人,笃信实证。亲眼见到惜罗后,他便能意识到传闻有大误。 借着难得的机会…… 刚想到这里,她就被推倒在床褥上。 新换的被褥还是大红色,被面绣的还是鸳鸯戏水。鸳鸯不同样,水波荷叶也不同样,但被按倒的姿势还是同个模样。 今晚头一回她就不行了。 走去花厅敬茶时隐约觉得疼,她没当回事,反正花厅离得近,统共也没走出两三百步。 等真上阵才惊觉,昨夜新穿的耳洞的那点肿,相比起来压根算不上什么。 第一回结束时,章晗玉不吭声,裹在被子里装死。 今晚对方没吃药,却依旧和她敦伦。她的猜测显然全猜错了。凌凤池不是不能人道,纯粹禁欲而已。 百年难遇的克己复礼的真君子,除了传说中的柳下惠,居然被她撞到第二个活的…… 黑暗的帐子外亮起烛火。 凌凤池披衣起身,似乎喝了口茶水,又走近床前,站在床边垂眸片刻,抬手掀被子。 手长,直接就把躲在角落的人给揪出来,被子掀开。按着她的后腰,往下压。 被她勾在手里晃荡的玉牌,又系去腰上。 章晗玉:“……“ 这似曾相识的场面让人心底发慌。今晚不是没吃药吗! 堪堪想到这里,她又被按倒了。 今晚的第二回大出她意料之外。相比于身上汗涔涔的又疼又酸,章晗玉心里的挫折更大。 之前的猜测全错了。凌凤池迟迟不婚,不是他不能人道,而是他奉行克己禁欲,乃是世上罕见的柳下惠一般的真君子…… 又搞到后半夜是怎么回事? 哪个柳下惠纵玉成这样的?! 带着甜香的一口温茶渡了过来。 章晗玉出了满身的细汗,浓长的睫毛也缀着水珠,说不清是汗水还是泪花,眼前雾蒙蒙的,渴得厉害,本能地张嘴饮水。 被她暗中觊觎过的男子形状优美好亲的薄唇,如今就在她面前,又带着红殷殷的瑟气了。 每次凌凤池不悦抿起便显出严肃的薄唇,亲起来不仅柔软,而且带着红枣桂子茶的甜香。 章晗玉半醒半梦地被渡了两口温茶,嘴里咬到一个硬物。像红枣。 她本能地就想吐出来。 才伸出去的柔软小舌却被抵上一根手指。 “枣生桂子,婚房里的吉祥八宝茶。” 凌凤池以手指抵着殷红小舌,不许她往外吐红枣,声线却很温柔,哄道:“吃一颗。” 第32章 天光映上窗时,凌凤池醒了。 婚假五日,他比平日多睡了半个时辰。在映亮室内的晨光里,低头注视怀里的动人睡颜。 人醒着时不安分,入睡后的姿态倒乖巧,侧蜷着,仿佛猫儿般,一只手搭在他手臂上,似推拒又似迎合,清浅均匀的呼吸喷在臂弯。 凌凤池悄然起身,借着晨光寻到蓖麻油的小瓶,坐去床边,不惊动沉睡的人,把两边细嫩耳垂涂抹以蓖麻油,依次揉捏片刻。 门外有人敲门,凌长泰的声音道:“阿郎,有事急禀!” 凌凤池起身走出门去。 身后纱帐里的人影动了动。 章晗玉本来睡着,在耳垂揉捏的动静里渐渐醒来,人困倦懒得动,随便他如何揉捏去。 揉着揉着,她精神了。 认识多年,还是小瞧了这位啊…… 藏得深。 接连两个新婚之夜索求无度,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仿佛看惯了的一件精美华服掀开了另一面,显出不同的纹路色泽,令她既惊讶,又觉出有趣,还想再上手摸摸新的花纹。 如果说是刻意报复,她倒不怎么信。 刚刚他还以蓖麻油替她揉耳洞,怕弄醒了她,动作放得轻。哪家的报复手段是这个? 还是说,他本就是个重欲之人,多年不近女色,只是被多年积攒下的高洁清名束缚住了……? 门外的凌长泰带几分紧张嗓音道:“阿郎,凌晨时分,又有贼子窥探婚院,意图潜入。几个护院追了出去,那贼子——” 凌凤池道:“出去说。” 脚步声走远了。 困倦一阵阵的翻涌,章晗玉挣扎着又睁开眼帘,费力地继续琢磨下去: 凌凤池禁欲守礼的外表之下,其实是个重欲之人。 素了许多年,终于合理合法地逮着自己这一只羊,猛薅羊毛…… 这可是她嫁入凌家之前从未想过的局面。 真假还有待验证。 想到这里,睡意浓重袭来,又睡了个昏天黑地。 这一觉直睡到午后才醒。 其实还能继续睡到黄昏的。 但婚院来客人了。 午时前后,两名十来岁的女郎直奔婚院而来,年幼的那个脚步轻快,稍微年长些的腼腆安静。正是凌家两位小姑。 两位小姑站在院门外,云娘吃惊不小,“连我们也拦?” 凌长泰面无表情抬手拦住:“阿郎吩咐,婚院禁出入。” 珺娘一双仿佛会说话的清澈眼睛四下里扫过,道:“长兄不在婚院里。” 云娘,“长兄不在?那我们……还要不要去见长嫂了?” 珺娘低声道:“来都来了,如何能不去见?长嫂会如何想我们?至少把东西给了。” 姐妹二人今日前来探望,原本就是受了三叔母嘱托。 珺娘的衣袖中,正收着一小瓶清热消肿的蓖麻油。 蓖麻油是三叔母给的。 三叔母别别扭扭不肯来。 她在敬茶礼时待新妇太过亲热,被凌凤池不客气地劝止。虽说花厅里都是自家人……但自家人就不要面子了?三叔母气得很。 新妇惹人怜爱,她待新妇热络,还不是看在大侄儿的份上?闹得里外不是人呐。 三叔母便叮自家女儿云娘去婚房送蓖麻油。 “我老啦,老眼昏花,可没什么慧眼,看不清人。让珺娘领着你去,你们两个小的拜见长嫂,顺道近处再看看新妇如何,回来与我说。” 珺娘打定主意,领着云娘站定在院门外,取出装蓖麻油的小瓶,扬声道: “长嫂可在屋里休息?我们带了些清热消肿的蓖麻油来,替长嫂看看耳洞。” 紧闭的窗牗从里打开一扇,露出睡眼惺忪的慵懒美人。 发髻如云,散在肩头,外衣松松搭着,腰间丝带都没系好,显然是刚刚从床上听到动静起身,懒洋洋倚窗看了一眼,道:“两位小姑来了?稍等,我穿衣。” 云娘诧异地脱口而出:“长嫂,都正午了还没起身?” 章晗玉抬手掩住呵欠。睡得半醒不醒的,困哪。本来都不想搭理来人…… 听到凌长泰那句“婚院禁出入”,觉得有点意思,这才奋力挣扎着爬起身。 正午阳光映照下来,亮堂堂的,院里院外的人隔一道院门站着,章晗玉接过两位小姑送来的蓖麻油。 当面问了句凌长泰:“婚院禁出入,我也不能出去?” 凌长泰道:“阿郎的吩咐,主母恕罪。” 云娘又吃了一惊,追着凌长泰问“为什么”,凌长泰抱拳不答。 章晗玉在旁边幽幽地接了一句:“你们长兄素不喜我。把我娶进门来,新婚第二日便关在婚院里,也是正常的。” 云娘:“……”哪里正常了?! 珺娘在旁边始终没吭声,小鹿般的眼睛飞快地瞄一眼长嫂,又低下头去。 珺娘毕竟大了两岁,想得多,心中不由便想起:长兄三月底把人领进门来,名为迎娶,实为看管。三叔母对长嫂亲热几分,长兄便当面告诫了三叔母。如此看来,确实不甚喜爱。 不被夫君喜爱的妻室,关起门来磋磨还少见么?难道长兄真的…… 珺娘想起向来为人清正的长兄,觉得不可能。 但凌长泰杵在门口不许进出,又是确确实实的事。 珺娘心里反反复复,不自觉露出点纠结的神色。 至于进门探望的借口,送蓖麻油,早被她忘去了脑后。 章晗玉嘴角微微一翘:两条鱼儿都吃饵了。 她有心哄人的时候,嘴皮子便如加了蜜糖。 握着珺娘送来的蓖麻油小瓶,温言缓语,感谢两位小姑体贴,感谢三叔母记挂。纵然不得夫君喜爱,有温厚家人关怀,心中甚慰…… 凌长泰从头听到尾,耳听着针对贼子的安排被章晗玉一步步地掰歪,把两位女郎哄骗得团团转…… 凌长泰的额头青筋都忍得绷起,道:“阿郎来了。” 凌凤池远远地自前院廊子走近,春日暖风刮起他的海青色衣袂,神色平静,脚步从容,看不出情绪。 云娘和珺娘齐齐万福:“长兄安好。” 凌凤池点点头,“来探望长嫂?” 珺娘心里莫名有些不安,轻声解释: “三叔母叮嘱我们姐妹送蓖麻油给长嫂揉耳朵,免得新穿的耳洞红肿起脓,说了一会儿闲话。也没说什么……” 凌凤池其实从不会疾言厉色地斥责两个妹妹。 不悦的时候,也只像此刻这般,一双凤眸仿佛寒潭水,挨个看过面前两位小妹,道;“你们该走了。” 珺娘:“……”即刻闭嘴。 牵着云娘的手,两位小娘子心怀忐忑地快走出院子。 章晗玉惋惜地目送。 花了大力气下饵,临咬钩时被惊跑了,没钓到鱼…… 目送两位小妹走远,凌凤池拢了下眉。 今日凌晨,凌家护院发觉,有身份不明的贼子窥探婚院。 贼子一闪便消失了踪迹,护院追出去几百步,始终未看清面容。 但贼人的身形是看清了的。个头瘦而长,身手灵活,有几分像上回潜入酝光院的阮氏阿弟惊春。 凌长泰早晨匆匆来回禀的,便是这桩事。 凌凤池当即下令,敞开婚院,守株待兔。 “来人夜探婚房,意图潜入,想寻的人应不是我。”当时,凌凤池淡淡地吩咐下去, “婚院敞开门户,家里人禁出入,只放贼子进。各处暗桩蹲守好了,听一听贼子打算谋划什么。” “人走时,就地诛杀。” 整个早晨,婚院敞开门户,仿佛一张无影无形的大网张开,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等来等去,没等到贼子,两位凌家小姑却误打误撞地来探望长嫂,和章晗玉单独说了许久的话…… 凌凤池的视线从院门处收回,望向近前。 凌家家训严谨,一言一行皆有法度可循。他向来不大喜欢局面失控。但有她在的地方,处处都失控。 她人还站在院门边。隔十几步距离,遥遥地冲他微笑。耳畔明珠微微闪动,人如连城美璧,耀眼夺目。 她当门而立,等的是自己?是今日的不速之客?两边暗中约好相见?来的又是阮惊春? 心头翻涌起一阵熟悉的郁气,被他压下。 凌凤池走进婚院,握住新婚夫人的手往里走,平静地道:“新婚二日,未曾领你走遍婚院,是我之过错。” 章晗玉莫名其妙被对方带领着逛遍整个婚院。 婚院占地比她想的更大些。 除了坐北朝南的正房,东厢书房,西厢客房,绕过廊子往北走,穿过一道垂花拱门,原来还有个不算小的后花园,石子小径蜿蜒曲折。 只是不知为什么,各处花圃光秃秃的,只剩新土。 花圃旁边倒是新挖出一片浅荷塘,里头几条锦鲤活泼泼地游来游去。 凌凤池道:“闲来无事,你可以来后院喂鱼、观荷、赏月。养鸡养鸭亦可。” 章晗玉蹲在光秃秃的新土面前,叹息说: “凌相,你好歹是个文人!伺弄后花园的雅致呢?你就拿这么一片光土糊弄我?” 凌凤池不答。 这处后花园原本有一小片极精致的湘妃竹林,围拢在假山凉亭周围,依山傍水,竹间观月。 这里确定为婚院后,凌家紧急填土为圃,把假山凉亭挪走,连带着香妃竹林全铲除了。 竹子削尖可伤人,假山高处可坠人。 她从宫里被他直接带入凌家,强娶为妻。这些天该吃吃,该睡睡,表现得过于正常了。没心没肺的表面之下,不知心中如何想。 凌凤池看到竹林便想到她削竹自戕的场面,看到假山便想到她夜里登上小凉亭自坠身亡。 索性全铲除了,覆以新土。 光秃秃的一片后花园,景色难以入眼,图个安全。 章晗玉走出两步,忍不住回身又打量秃头土圃:“实在难看。” 凌凤池从袖中取出一包花种,递了过来。 “土地肥沃,今年洒下花种,明年此时,便能长成一片花团锦簇的盛景。” 章晗玉接过花种,手指捏了捏。 不怎么满意地收入袖中。 砍去竹林的后院,午后阳光再无遮挡,她在金色阳光下边走边打量这半亩光土,拆开花种布袋,抓一把花种,散漫地洒去土圃。 “但愿明年春日,能和凌相来看一片花团锦簇。” 这张能言善辩的嘴里,偶尔也会吐出几句动听言语。 凌凤池的眉眼舒展了七分。 他也取来一包花种,两人并肩走动,随意往四处新土抛洒,偶尔闲谈几句。 眼看难得气氛融洽…… 章晗玉偏偏又扎了一句心窝子。 “贵府酝光院的布置就很雅致。婚院却一片光秃秃,实在罕见。” 她笑问:“我看后花园全是新土,想来想去,是不是紧急改了原本的布置?凌相防备婚院进贼?贵府怎么总进贼。” 凌凤池神色淡了下去。 “凌家早有布置,静候贼子大驾。这次不会轻易纵走了。” 章晗玉琢磨了片刻,越想越不对: “你该不会怀疑,夜探婚院的是我家傻孩子惊春?早和你说过惊春很听话的,上次我劝过他了。这次来的贼子定不会是他。” 凌凤池并不言语,转身往主屋方向走。 他步子大,三五步走去前头。章晗玉在身后喊:“对自家子弟似严实宽,万般宠溺。为何不能善待我家人?” 凌凤池不回头地道:“阮氏子也配称家人?诛杀令已下,自求多福。” “又生气了。越来越爱生气,好好说话也不听。” 章晗玉随手把剩下的花种全洒去池子里喂鱼,掩住困倦呵欠,自己也慢腾腾地往主屋方向走。 走出两步,脚步又一停。 酸啊。 又酸又疼。 刚才只顾着看新鲜,绕着后院走了好几圈,走动太多,身体酸劲上来了。 凌凤池人已走去垂花拱门下,远远地回身看一眼,章晗玉捂着发酸的腰,正在慢慢往前挪。 他又原路走回来,伸手要搀扶。 章晗玉唰一下站直了。 绕开他搀扶的手,摆出泰然自若的姿态,腰板笔直往前走。 扶什么扶?她才不要人扶。 不就是一夜区区两回,两晚区区五回。 她进凌家后院是来叼羊的,不是来做肥羊被人猛薅羊毛的。 新婚才两天就搞得腰酸人虚,面子往哪里搁。房中术迟早要练起来。 凌凤池站在身后,盯她走出几步,又赶上来把她扶住。 章晗玉挣扎几下不让扶,后腰被一只手按住,发力按了按,她哎地一声,腰酸…… 人直接被打横抱起来了。 凌凤池抱着她走过小门,视线却往前直视,并不看她:“逞勇斗狠,有画册豪侠之意气,而无豪侠之健体。” 章晗玉:“……”骂人不吐脏字呢?? 凌凤池把她抱回屋,人又出了婚院。 最后一句留话的语气倒还算温和。 “今日好好休息,安分过一晚,明晨接你回门。” 章晗玉捂着发酸的腰,趴了好一阵才起身,在床头摸索几下,摸出一本簇新的记事簿。 巴掌大小,以白纸对折线装,与常见的卷轴书截然不同。 这种独一无二的记事册子,正好藏于袖中。原本就是为了给小天子绘制连环画册,又不想被凌凤池次次抓到,她琢磨了几个晚上才想出的装订法。 全新未用的一本,被她带出宫来,正好藏于床头夹缝中,用来记录一些秘密事。 第一页白纸上已有记录。 章晗玉翻开第二页,提笔写下几行小字: 【四月初七,晴。 白日逛后花园,景致奇丑不堪入目,取一包花种,画饼哄我。】 【新婚第二夜,两次。索求甚急。 不似报复。本性重欲?】 她提着笔重重画了个圈,想了一阵,又加上最后一行: 【凌相动情时色相迷人,滋味倒也不差。】 第33章 婚院外安静了不到半个时辰,又响起一阵脚步声。 凌六郎站在院门外,质问挡路的凌长泰:“既然嫁入凌家,便是主母。为何把人关押在婚院里,严禁进出,连我都不能入见长嫂?” 又隔着虚掩的院门喊:“长嫂!” 木窗打开一扇,现出章晗玉的侧影,笑应:“六郎。” 傻孩子总是惹人怜爱的。宫里有个全恩,家里有个惊春。 凌家倒是格外有趣,长兄做事滴水不漏,养出幼弟幼妹,春潇云娘,一对傻孩子。 凌春潇,十九岁,去年底才出仕。 出入禁省,侍奉小天子身侧,同属于中朝臣,算是她的下属同僚。 虽说不常见到人,其实她和凌家的小六郎认识已久。 春江潇潇雨未歇,春潇这名字意境极美。 她认识凌凤池的头一年,双方都初涉官场,官职低微,尚未像后来那样撕破脸,彼此还有点惺惺相惜的意味。 当时她便从对方口中听说过幼弟春潇的名字。 认识头半年,她登门拜访,当面见过小春潇,给过见面礼。 当时她还笑着调侃:“小春潇这脸蛋圆嘟嘟的喜庆,和‘春江潇潇’的烟雨空濛之意,差了不少啊。” 小春潇气得跑了出去,她花了不少功夫才把人哄回来。 后来她把阮氏姐弟带回家,“惊春”的名字,其实是她仿着“春潇”起的。 五年过去,记忆里的旧人旧事翻天覆地,这些往事想想就好,不必挂嘴上再提了。 凌春潇被阻拦在院门外,隔着墙大喊,她隔墙安抚几句。 她语气越淡定,凌春潇越愤慨。 凌凤池掌家,似严实宽。 小六郎自己跟她提过,被长兄罚跪凌家祠堂,听着严厉,实则只把人拘在祠堂不许外出而已,在祠堂里还一日三顿好吃好喝的供着。 她自己如果有这么个温厚长兄,梦里笑也笑醒了。 叫小春潇跟他长兄闹去。 她自家那个傻孩子惊春,真的乖巧听话。偷潜入酝光院那夜,她叮嘱过他,新婚这几日不许来。 阮惊春必定牢牢记在心中。 今日凌家又进了贼,来的必然不是他。 章晗玉打定主意,今晚让小六郎去跟他长兄闹。 闹得凌凤池自顾不暇,才不会来婚房闹她。 今晚睡个安生觉,明日回门是个大日子,她要做的事多得很。打起精神才好做事。 剩下的半日凌凤池果然没来。 章晗玉清清静静地用完晚食,天才擦黑,蒙头就睡。 …… 半夜被吵起时,她的起床气大得很。 几扇窗户原本被她关好才睡下,半夜却开了一扇,窗外立着个高而瘦削的人影,身形乍看有点像阮惊春,看不清面目,从敞开的窗缝冲屋里说话。 一开口章晗玉就知道,深夜来访的这位是个阉人。 “中书郎,章宫人,如今要称呼凌夫人了。” 来人阴沉沉道:“吕老祖宗问凌夫人安,送上新婚贺仪。” 啪嗒,一个八角形状小木盒从窗户缝里滚落地上,咕噜噜滚来章晗玉脚边。 章晗玉并不点灯,借着漏进来的月色捡起木盒。 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涌入鼻下。 她打开木盒的瞬间就知道不好,定睛去看,木盒里果然放着一根鲜血淋漓的手指。 皮肤光洁,瞧着像年轻人的食指。整根截断,根茬还在冒血。 看清断指的刹那,章晗玉也没忍住脸上微微变色。她想起了宫里的全恩。 还好屋里没点灯。 微变的神色被她瞬间掩饰过去。全恩如今身份不低,轻易动不得。应该不是全恩。 她把装断指的木盒合拢,走去窗前,啪嗒,原样扔出窗缝。 “哪个阿猫阿狗的脏东西,随随便便往我屋里扔,当我这里乱葬岗呢?” 她满不在乎地把窗缝推大。 阴影里躲藏的一双尖锐眼睛,在暗处紧盯她的神色。 两边打了个照面。 今晚的月色不亮,但来的是个熟人,又未隐瞒身份,看一眼足够认出对方了。 “是你啊。” 章晗玉有印象。来人是马匡手下干脏活的,姓高,人也瘦瘦高高,手如鹰爪,身上有硬功夫。 她去过几次掖庭的老巷子,替吕钟把守前后巷门的四五个宫令,有这么一位。 她假装没留意到对方眼里的咄咄审视,不紧不慢地开口。 “高宫令这声凌夫人,叫的人心里可不大安稳。干爹他老人家可好?” 高宫令嘿了一声。 “章晗玉,你怎么还敢提他老人家?吕老祖宗这两天吃不好,睡不好,伤透了心!” 难怪今日把婚院防备得天罗地网一般。 原来真有贼人啊。 义父不放心,派可信的心腹潜入凌府,试探她来了。 章晗玉点点头:“三月二十八春日宴,他老人家叮嘱我在小天子面前一口咬死凌凤池的错处,我没做。” “如今进了凌家的门,做起凌夫人,干爹怨我了。这才托你给我送来一份重礼,想看看我如何反应,对他老人家的情分还剩不剩几分。” 她这边直截了当地揭开遮羞布,毫不遮掩,对方反倒升起几分惊疑。 黑暗里的一双眼睛闪烁片刻,“吕老祖宗叮嘱你的事,你为何不做?” 章晗玉轻笑:“马匡让你来的?还是干爹亲自让你来?亏得你身手不错,竟能被你潜进婚院。我那好夫君在这婚院布下层层防御,仿佛一张大网,而我便是那网中不得逃脱的猎物。” 高宫令的神色顿时一动。 婚院这处布防外松内紧,他昨夜险些被当场抓捕。好在今夜潜入得顺利。 白天他隐匿监听时,也确实听到几句:”婚院严禁出入,新妇才过门就被拘在院子里……”的闲言碎语。 “怎么说?凌夫人新嫁的这两天,日子不好过?” “你说呢。“章晗玉幽幽地道, “干爹他老人家气性上来,就知道埋怨我。比起干爹恩赏的正三品中书侍郎的位子,难道我会稀罕这表面劳什子凌夫人、实则软禁的空名头?” 说的很有道理,高宫令的神色一下子专注起来,听她的解释。 “春日宴当晚,我被凌凤池拿住把柄,坏了干爹他老人家的好计策。进了凌府我便被他软禁至今。” “我初入凌家,凌凤池看管甚严,尚不得自由出入。高宫令,劳烦你美言几句,求干爹多给些时日,等我这里想法子得他信任,里应外合,必有大用。” “替我带话回去告知干爹,我和凌凤池不共戴天。我活一日,迟早弄死他。我若死在凌家,反倒成了凌凤池身上一桩功绩。” 听到这里,高宫令心里早已信了七分,疑虑却还在,追问: “春日宴当晚,凌相拿捏住你什么把柄,叫你在御前没有按照吕老祖宗的叮嘱做事,却嫁进凌家来?” 章晗玉轻叹道:“家里人。” 高宫令冷笑:“你章家人口又不多!什么人的性命能做把柄拿捏住你?总不会是你家傅母那个老乞婆?你不是恨不得她死?还是阮氏姐弟?他们两个小东西对你竟这般重要?” 章晗玉像看傻子一般地看他。 看到高宫令都开始怀疑自己说错话的时候,她才摇摇头,道:“京兆章氏二十年前获罪,族人流放岭南,又不是都死了。” “凌凤池手里,有我章氏族人在岭南的住处。家中叔伯兄弟的衣食,用药,日常起居,管辖地的官员名称,俱在纸上。” 高宫令恍然想起。 京兆章氏出事前是个大族,剩下的族人确实流放去了岭南。 时隔多年,他差点都忘了。 高宫令也觉得自己说了蠢话,人有点讪讪地,道了句:“小人会如实上报给老祖宗。” 正要走时,章晗玉轻轻笑了声,在身后追问道:“那根断指到底是谁的?高宫令透个底?好奇得很。” 高宫令也不认识是哪个。 老巷子里砍的。 章晗玉目送人影仿佛一道淡烟,沿着廊子灌木几个翻滚,消失在黑暗的夜色里。 她把敞开的窗棂重新关上,细细回想一遍说辞,五分真里掺五分假,听起来唬人,轻易不会被戳穿。 正打算安心回去睡,耳边忽然传来异常的嘈杂声,不知什么兵器交接,铛的一声大响,在夜色里传出老远。 院墙外有人高喝道:“阿郎有令,就地格杀!” 章晗玉心里突地一跳,三两步急去窗前,唰地把窗户打开喊:“别——” 迟了。 羽箭开弓的声响如狂风骤雨般落下,夹杂一声惨叫,院墙外没了动静。 高宫令,卒。 “……” 章晗玉的额头抵在窗棂边,半天没动作。 还真下了诛杀令? 在她新婚的院子外头诛人,都不跟她商量一声的? 白费了半天口舌。 得,一个字都没带出去。 比起她精心构思的一番言语没带回给宫里那位干爹。 更糟糕的是,窗边真假参半的那番对话,会不会被人监听了……? 半刻钟后,婚院大门敞开。无数火把光芒流泻进来。 过于明亮了,坐在窗边的章晗玉,被火把光芒闪得险些眼睛都睁不开。 一个熟悉的颀长身影推门而入,挨个点亮窗边的六枝烛台灯座。 凌凤池手里,握着一个眼熟的八角形小木盒。 “宫里送来的贺仪,我看过了。” 凌凤池把木盒放去桌上。“你想要的话,可以完璧归赵。” 章晗玉自己给自己倒水,抿了口压惊茶。 扔出去又捡回来,一个个的,都当她这里是坟堆吗? “满院精锐埋伏,怎么,诛杀的竟然不是我家惊春?让凌相失望了。”她不冷不热地道。 凌凤池抿了下唇。确实是他心有成见,不信她解释。 确定来人并非阮氏子,他错疑了她,当时他打算便入院来寻她道歉。闻过而改,当面致歉,无甚丢人的。 没想到,人在半途被拦住…… 凌长泰头都不敢抬,原原本本地地复述一遍贼子和主母的窗下对话,递上断指木盒。 【想法子得他信任,里应外合】 【我和凌凤池不共戴天】 【我活一天,迟早弄死他】 【我若死在凌家,反倒成了凌凤池身上一桩功绩】 他握着木盒在风里站了半刻钟才进屋。 凌凤池垂目注视着明亮跃动的烛火。 木盒里血淋淋的手指还在滚动,传出撞击声响,鲜血一滴滴的渗出木盒。 “你宫里那位义父,以杀戮恐吓立威,岂能长久。这便是你追随多年不舍的父子情谊?” 章晗玉今夜完全不想跟他说话。 跟高宫令那一番真真假假的窗边应答,他到底听到了多少? 但她不搭理对方,凌凤池却揪着她不放。 “方才听你在窗边喊了声’别’。别什么?为何不把话说完。” 别什么?当然是别杀高宫令。 她还打算托他带话给干爹呢。 章晗玉叹气:“高宫令是马匡手下一把刀,干爹有时也直接使唤他,手里做了不少脏活儿。你活抓他比杀了他有用。” 说的其实有道理。但凌凤池此刻更在意的,并不是一把刀的死活。 他定定地看她一瞬:“你还唤吕钟干爹?” 章晗玉撇撇嘴:“不喊干爹喊什么。义父?” 凌凤池吸了口气,把目光挪开了。 章晗玉越想越可惜。她费了不少口舌才镇住高宫令,结果人死在凌家,她少了个能往宫里带话的通道。宫里那位干爹要坐不住了。 想起之后可能会引起的一系列麻烦,忍不住地又叹了口气。 “平日也不见你叹气这许多次。” 凌凤池握着铜钎子去拨烛芯,灯光大亮的同时,淡淡道了句:“物伤其类?” 章晗玉嘴角抽了下。 文人损起来,嘴皮子毒得很。凌凤池一年也不见得骂几次人,十有八九招呼在她身上了。 物伤其类,短短四个字,把义父、马匡、马匡手下的高宫令,跟她堆一起骂了。 “高宫令只是一把刀,连东西都算不上。马匡不是个好东西,干爹更不是,跟他们混在一处的我当然也不是个东西,凌相骂得好啊。”章晗玉索性拍两下巴掌: “张网静候,诛杀贼子,凌府今夜震慑四方。但凌相是不是忘了,我们明早要回门。怎么凑在节骨眼上诛人?” 新妇三朝回门。 京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 “狗急了还要跳墙呢,我那干爹比狗……”她想想不妥当,换了个比喻:”我那干爹比起你凌相,无论隐忍待发还是骤然出击,时机都拿捏得同样精准,不可小觑啊——我可没有比喻你们两个急了都很会跳墙的意思。” …… 嘴皮子痛快的结果,第二日新婚夫妇回门,直到马车停在章家门外,两人都没说一句话。 第34章 三朝回门这日,早起天气便不怎么好。 果然,走到半途,雨点子掉了下来,打在马车油棚子子上,高高低低的声响跟随一路。 章家正门大敞开。 惜罗冒雨站在门口张望。 自从章晗玉三月出了事,人人都以为京兆章氏彻底倒了,连带章家新置办的偌大家宅,只怕也要被收没官中。 没想到整个月过去,官府查抄章家又撤走人手,正门贴了封条又撕去,查抄走的大小箱笼物件原封不动又送了回来,章家居然好好地还在。 昨日傍晚,凌家送来消息,章晗玉明日归门。 淅淅沥沥的小雨中逐渐显出几辆马车的轮廓。前有亲随轻骑,后有卫车护送,直奔章家方向而来。 阮惜罗热泪盈眶,不管不顾地拢起长裙直奔下台阶,大喊:“阿郎!“ 凌凤池眉头微微一跳。 章晗玉坐在车里,眼神都没分给他一个,淡定道:“没喊你,喊得是我。“ 说起来,这是自从昨晚不欢而散之后,两人之间说的第一句话。 章晗玉想让人舒坦的时候,待人接物如沐春风。 但她偶尔故意气人,说的言语那是句句不动听。 抛下这句时,正好车在门前停稳,她连伞都未带,起身便冒雨下车。 惜罗正好提着长裙不管不顾地奔来,雨洼里的积水飞溅,惜罗湿漉漉的脸庞上雨水混着泪水,把刚下车的章晗玉抱了个满怀。 “阿郎,这个月,你怎么过的呀。” 章府临街,两边巷口都有不少人远远地驻足,越下越大的雨势也没能阻止围观的人群越聚越多。 章晗玉被惜罗梨花带雨地扑上来抱住的那一刻,不知是不是雨声还是她的错觉,感觉围观的人群都齐齐惊叹了一声,噫——! 章晗玉:“……” 凌家两名长随上前掀开车帘,一个撑伞,迎接凌凤池下车。 凌凤池接过油纸伞,人却不走,就站在车边,静静地打量雨中拥抱的两位女郎。 那边惜罗开始放声大哭。 边大哭边抽噎着快速说话,把家主离家这些日子以来她担惊受怕的委屈倾泻而出。 话语说得太快,又夹杂着雨声,除了章晗玉自己勉强听得见,旁人再听不清楚。 惜罗哽咽着飞快地说:“家里其他都好,钱财古玩被官府查抄收走不少,后来又送还回来了,我都原样放回各处。贵重的都提前藏起,他们没搜到什么。” “阿郎去大理寺自首那几日走了不少仆从。我听从阿郎的吩咐,想走的尽数放走,自愿留的才留下。手中钱财充裕,家里开支用度都不必阿郎操心。但老夫人……老夫人这些日子险些把我们折腾死。” 章晗玉瞥一眼身后。凌凤池依旧撑伞站在车边,似乎他下车后就没挪过地方。 隔着珠帘似的雨水看不清对方的神色,但想必应不会多高兴。 今天自打出门,就没见他个笑脸,神色始终淡淡的,仿佛雨后山林笼罩的雾气,叫人看不清虚实。 但不管对方高兴不高兴,总之,今日回章家,章晗玉自己很高兴。 越下越大的雨把惜罗浇成了个落汤鸡, 她今天穿得单薄,不像自己,从凌家裹得厚厚的翻毛披风出来,至今也只浸湿了个毛边。 见惜罗的长裙全湿,上半身的短襦也淋湿了一半,一阵风裹挟着雨吹过,惜罗缩着肩膀轻轻地打寒战,仿佛个皮毛淋湿的猫儿。 章晗玉替她抹了把脸颊滚下去的雨水,“我们回家再说。看你身上淋成什么样了。”说着把身上的披风脱下来裹她。 凌凤池的眼皮微微一跳。 章晗玉身上的那件披风,是他早晨送去婚屋的。 送去几件,被她挑挑拣拣半日,都不满意,开库房送去三轮。她最后挑中的,是不大合时节的一件翻毛厚披风。他原本以为她雨天畏冷。 马车里其实不怎么冷。她一路都裹在身上,他又以为她偏爱质地厚实的翻毛披风。 没想到下了车,冒着雨,直接脱了递给阮惜罗。 头顶的风雨停止下来。 章晗玉讶然抬头去望,一柄伞面出现在她头上。 凌凤池不知何时在雨里走近她们,她在雨声里专注地听惜罗说话,居然没留意到身后的动静。 伞柄下显出凌凤池的面容。凤眸长秀,平静如湖。 神色自然称不上愉悦的,却也看不出发怒的模样。 他把油纸伞倾斜去章晗玉的头顶,覆盖住了雨线,只道:“进门去说。“ 惜罗像一只炸了毛的暹罗猫,裹着章晗玉的翻毛披风,满眼警惕敌意,试图隔档在主家和凌贼之间。 章晗玉笑哄几句,发现惜罗的敌意太深,言语劝慰无用,只得轻轻推了她一把。 “去佛堂告知傅母一声,凌家贵婿来了。傅母身为家中长辈,好歹出来见个面。” 惜罗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章晗玉客客气气把人领去会客堂:“凌相大度让伞,晗玉承情。你衣裳湿了,去后堂换一身?“ 凌凤池掸了下沾湿水汽的衣摆,收伞放去厅堂外,并不应她的话。 昨晚听婚院回报,凌长泰原封不动地复述主母和贼子的窗下密谈:”比起干爹恩赏的正三品中书侍郎的位子,难道我会稀罕这表面劳什子凌夫人、实则软禁的空名头?” “和凌凤池不共戴天” “我活一天,迟早弄死他。我若死在凌家,反倒成了凌凤池身上一桩功绩” “章家人在岭南。他手里握着章家人性命” “想法子得他信任,里应外合,我有大用” 拿捏章家人性命那几句,他当然听出是她胡诌。 但其他的几句呢? 几分真,几分假?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 真真假假地诉苦,真真假假地交络感情。 对宫里那位干爹尚且如此心机手段,对强娶了她的自己呢?她为何愿意嫁入凌家? 凌凤池并不想听她真真假假的示好。 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眼见为实。 他把雨伞收拢放置整齐,走过门槛,并不接她的话,只问:“傅母人在何处。” 并未特意遮掩的冷淡态度,章晗玉哪有看不出的。 好好好,回门当天,进章家门就开始摆脸色是吧。 她原本想喊人送茶水的,茶也不喊了,起身道:“傅母那尊大佛可不易请,我去看看,稍候。” 你慢慢等着罢。 把人晾在会客厅堂里干等着,她自己径直穿过夹道去后头内堂。 阮惜罗在佛堂外踌躇不前。 一门之隔,整日把自己关在佛堂里吃斋念佛的傅母,于惜罗来说,比洪水猛兽更可怕。 洪水猛兽还可能降服,但章家这位傅母,实在叫她百般为难。 章晗玉走来佛堂前时,阮惜罗鼓足勇气,刚刚敲开了佛堂窄门,站在门外转述“凌家女婿回门”的消息,邀傅母去往前堂会客。 傅母站在门里。 雨天天光不好,看不清傅母的整张脸庞,只见她的眉梢明显地抽动几下。应是看见远远走来的章晗玉,也看清她身上的穿戴了。 章晗玉索性迎着晨光走去佛堂正对面,让傅母看个清楚。 傅母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她挽起的发髻、身上穿的海棠色对襟上襦、妃色长裙,最后尖锐地停在耳垂新穿的耳洞处。一对明珠耳珰在风里微微晃动不休。 “看清楚了?”章晗玉停在佛堂门外。 “傅母看清楚了孩儿,出去见见人罢。国之四柱,政事堂副相凌凤池,论家世门第,官职前程,难道不是傅母想要的女婿?” 雨丝在长檐飞溅,溅去两人衣襟。 傅母嘴唇抖动几下,似乎想说什么,终究忍住没有说,把门拉开,转身当先入佛堂。 “进来。” 惜罗紧张地抓住主家的手。章晗玉安抚地拍拍惜罗,脱鞋进佛堂。 佛堂终年青烟缭绕。 当中供奉灵位的一座佛龛,擦拭得纤尘不染。 佛母站在佛龛前,凝视片刻,不回头地道:“跪下,给你过世的父母敬香。” 佛堂迎门居中供奉一座观音千手玉佛。转去佛堂背后,背对着门供奉的第二处龛笼,上下三层,供奉的全是章家牌位。 章晗玉接过线香点燃,转去佛堂背后,举过额顶,凝望向龛笼中众多灵位。 京兆章氏全族获罪,流放岭南,那是十几二十年前的故事了。 许多族人锦衣玉食地长大,哪受得了流放的罪?不等长途跋涉到流放地,中途便陆陆续续传来死讯。 傅母在京兆附近的县乡住下,隐姓埋名,带年幼的她艰难度日。每个月入一次京城打探消息。回来时,佛堂往往便多一两个牌位。 那时候的她才几岁,四岁,五岁?总之,刚开始记事的年纪,这座伴随她长大的佛堂,简直成了她的童年噩梦。 年幼的她觉得莫名其妙。为什么佛堂里添了新的牌位,她就得跪木牌?为什么活人没吃没喝,却要花大钱给死人做鎏金烫字的牌位? 为什么傅母自己痛哭不止,一边又逼着她哭。她为什么要哭?阿父阿娘人都不在了,她心里记着他们就好,对着木牌哭给谁看? 她不哭,傅母用藤条愤怒打她,骂她不孝。 她反抗过,辩驳过,对骂过。还试图把藤条偷偷藏起来,剪断,扔去院墙外头。 每次的反抗都招来更狠的一顿打。 后来,她学会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势不对就跑。 跑到郊县田埂里躲着,傅母整个白天找不到人,心慌害怕了,大晚上提着灯笼,扯着嗓子喊她的乳名四处寻她。 她蹲在黑暗里看着,就不应。 等傅母找得筋疲力尽,绝望坐倒在深夜漆黑的田埂间哭得死去活来,她才静悄悄地现身,仿佛幽魂一般走近她面前。 傅母自然顾不上打她了,往往会抱住她大哭一场。 年幼的她便知道,这场折腾挨完了。 六岁那年,京中传来了阿弟的死讯。 从此之后,傅母死了心,她终于不再轻易挨打了。 她彻底顶替了阿弟。 章晗玉手握线香,在缭绕的烟气中挨个看过章家牌位。阿弟的牌位在佛龛下方靠右,第三排末尾。 不同于其他章家人的姓名以鎏金字刻于黑木牌位上,阿弟的牌位遮遮掩掩只写了乳名。 “章氏讳小郎之灵位。” 她弯着唇角,给阿弟上香。 小郎,这许多年把大名借给阿姐,感谢你。 你人虽早不在了,晗玉这名字连带着”京兆章氏“四个字,连年不断地被人提起。虽说骂的人多,敬的人少,又有什么打紧,出名就好。 我们姐弟合力,早已朽烂的京兆章氏的旧门楣,如今朽木重生,也算在京兆重新有了一席之地。 阿姐谈不上高兴不高兴,日子凑合着还能过。 小郎,你在天之灵欣慰么? 今日带你姐夫回门,你知道这事便好,人就不必见了,免得你生气。 这注香只敬奉你一位,魂魄归兮,尚飨。 傅母原本肃然站在佛龛边,不知看到什么,忽地喝道:“你笑什么!” 章晗玉道:“孩儿没有笑。”把线香插入香炉中。 傅母厉声道:“你分明就在笑!” “孩儿没有笑。”章晗玉云淡风轻去拿第二注线香。 傅母气得肩膀衣袖都细微发抖起来。 她尚未老眼昏花,她看得清楚,哪怕敬香的肃穆时刻,面前的人分明还是在笑! * 凌凤池冒雨走近章家北面的佛堂。 去请老夫人的阮惜罗久久不至,章晗玉接着去请,又不见踪影。 章家的家事在京城不算秘密,她和家中这位把她养大的傅母,关系不止冷淡,据说经常争执大吵,有时还动手。 说起来,他曾见过一次,前日人还好好的,第二日手包着纱布入宫。 小天子吃惊地喊来御医,是重物击伤。 右手写不了字,改以左手教小天子描红,她没心没肺到了极点,居然还有闲情调侃自己的新伤: “长者赐,辞不得。” 凌凤池在待客堂坐不满一刻钟便起身寻人。 人好找。就在佛堂。 似乎又起了争执,雨声淅淅沥沥,佛堂传来的对话听不清晰。 他才走进佛堂院门,远远的便撞见阮惜罗带紧张神色,把一只耳朵贴去门板上,手指尖攥着衣角,屏息静气地听动静。 他在雨声里走近佛堂,脚步踩过积水,佛堂门外的阮惜罗心无旁骛,竟然毫无察觉。 隐约有个熟悉的嗓音轻柔道:“傅母看错了,孩儿确实没有笑。” “佛堂供奉的都是我章家亲人灵位,孩儿身为京兆章氏嫡支唯一剩下的血脉……都过去二十年了,孩儿还记得给他们上香,还惦记着岭南那群相貌都不记得的叔伯兄弟,侄儿侄女,该笑的是章家先人才对。” 门里忽地一声巨响,震得门板都嗡嗡作响! 第35章 佛堂里传来巨响,下一刻,木门被大惊失色的惜罗发力撞开! 两扇门板砰地撞去墙上,露出佛堂真容。 三足香炉掀翻去地上,香灰散落满地,纷纷扬扬,惜罗咳嗽着捂住口鼻,咳嗽着挥开漫天香灰, “阿郎!你无事罢?” “我无事。”章晗玉站在佛龛前,还在微笑。 “佛堂能伤人的物件只有香炉了,傅母次次以香炉砸我,难道我还学不会躲?” 香灰飘飘洒洒落地,露出对面傅母的身形。 短短片刻交锋,她人都仿佛佝偻下去一圈,撑在香案边急喘着,对佛龛方向沙哑道:“主母,主母,你看看她!你去这么多年,阿闻呕心沥血,倾尽全力供养与她……供养出个什么狼心狗肺的东西!” “她早忘了章家顶在头上的污罪,也早忘了流落岭南的章家族人。主母,去了九泉之下,阿闻也愧见你啊!” 一声声的愤怒呼声里,章晗玉面无表情地在佛龛前站了几息,转身往门外走。 傅母扑倒在佛龛前,还在撕心裂肺的哭诉。 “小郎为何去得那么早!如果有小郎在,章家门楣发扬光大,老身哪还需受她的气?” “小郎啊,你为何没有躲过那场劫难,上天何其不公!” 惜罗忍无可忍,回头呵斥道:“闭嘴!就算你有养育的恩情,但阿郎才是章家之主,你竟恶言咒骂主人,就算阿郎把你赶出门也是你活该——!” 章晗玉冷声道:“惜罗。” 惜罗倏然闭嘴,跟随主家走出几步,眼泪都快掉下来,要落不落地挂在睫毛上。 章晗玉领着惜罗出佛堂,反手关门,走出十几步去,身后还传来一声声的呼喊: “好啊,你是章家之主,把老身赶出章家,我死在外头,你也落个清净!” “章家之主,嫁去别家,还恬不知耻地回来,满京都在看我章氏的笑话,我只恨死后无颜见主母!” “小郎啊,你在何处!” 惜罗急抬手去捂主家的耳朵,“满嘴污言秽语,她疯了。阿郎,你不要听!” 章晗玉却把她捂住自己耳朵的手掰下,无事人般道,“听着。傅母整日在佛堂不言不语的,不听她大怒时漏出的真心话,怎知傅母心里在想什么。” 想了想又笑说:“每次傅母气疯了都喊小郎。我有时也想,我死了,换小郎活着,活到如今,也不知她会不会满意。” 惜罗泪汪汪地大喊:“你何必在意一个老虔婆想什么!她——” 两人正好转过佛堂转角,一眼看到庭院里的人影,惜罗倏然闭嘴,忍着哽咽抹一把眼角。 凌凤池撑伞立在佛堂中庭,目光隔着雨帘望来,也不知听了多久,听到多少。 向来沉静的神色似有些吃惊,又似恍然,带出点罕见的波动。 章晗玉心里一突,低声跟惜罗道:“只怕被他听见了。” 惜罗惊道:“好事还是坏事?” 两句对话的功夫,足够她镇定下来,心底迅速盘算一圈。 “倒也谈不上好坏。运用得当的话……”凌凤池已主动向她走来。 撑开的油纸大伞挪去她头顶。 章晗玉仰头看看,又睨了眼凌凤池淋湿的肩头,没做声,顺着他的动作一步步地下台阶,入庭院。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凌凤池先开口问:“可有受伤?” 这四个字问出口,显然之前佛堂的响动都听见了。 她还是没应声,只摇摇头。 两人并肩走出几步,凌凤池回头道:“阮惜罗。” 跟在后头的惜罗瞬间又炸了毛,表情警惕而防备。 凌凤池道:“你退开。我和你主家有话说。” 章晗玉冲她摆摆手,阮惜罗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回佛堂转角,满眼警惕地远远盯着。 章晗玉语气轻快地提起刚刚发生的不快事,仿佛浮光掠影,蜻蜓点水,只残留几道浅痕。 “听见了也好,免得我绞尽脑汁和你解释。早和你说过,我家傅母这尊大佛,轻易请不动。今日只怕无法叫她出面和你对坐寒暄了。” 凌凤池默然走出几步,也不知他如何想的,忽地伸手过来,把她衣袖里的手腕攥住。 温热干燥的人体触感覆盖住皮肤上湿冷的雨汽,倒把她吓了一跳。 凌凤池声线低沉下去:“在回门的大日子肆意闹事,污言秽语辱骂主家。你随傅母长大,这些年,她都如此对你?” 章晗玉飞快地睨他一眼。 哎,生气了。形状优美又柔软好亲的嘴唇仿佛绷紧的弓弦,目光如寒潭水,笔直望向前方雨帘。 凌凤池生性隐忍,生气含怒也极少当场发作,只一桩桩地记在心里,记账似的,最后来个算总账。 说实话,她觉得这样不好。 心里积得多了,人容易被气死。 再说了,她自己都没傅母气死,安然无恙地走出佛堂,反倒是傅母险些被她气死。 章家积攒多年的糊涂旧账算不清,他一个外人,偶尔听得三言两语,他倒气什么? 两人心中各想各的,章晗玉不习惯被人牵着走,试着轻轻挣一下,手腕却被握得更紧。 凌凤池走在她身侧,单手撑伞,手臂围拢她的肩头,另一只手握住她手腕,这是个不容拒绝的强硬保护姿态。 两人肩并肩地走出七八步,走出佛堂外庭院,章晗玉心里微微一动,停下挣扎。 握紧她手腕的力道果然松开三分,不再像辖制了,反倒像亲密地牵握。 凌凤池依旧直视前方,但寒潭般清冷的眉眼舒展开少许。 耳边听他道:“无需强言欢笑。如今我既然知晓,她再不能伤你。” “……”章晗玉瞬间悟了。 凌凤池虽然软硬不吃,像块难啃的硬骨头,但跟他打交道多年,她早发现这位凌相身上有个小小的毛病: 他怜弱。 所以,这位觉得她被傅母欺负,开始怜惜她了? 怜惜她好啊! 今天回门准备撸袖子做事,佛堂吵得脑瓜子嗡嗡的,一桩正事还没做。 凌凤池不怜惜她,如何从众多凌家耳目监视下寻到脱身机会? 想到这里,章晗玉闭了下眼。 再睁开时,一双清澈动人的秋水眸也跟惜罗似的……泪盈于睫。 晶莹的泪花,要落不落地悬在长睫上,摇摇欲坠。 这滴滚烫的泪花终于顺着脸颊滑落地面时,凌凤池原本平稳走路的脚步一顿,停住了。 他的目光定在面前难得展现脆弱的动人眉眼处。白瓷般精致的脸颊,下颌,眼角,现出点点泪痕。 斜风刮来的阵阵雨丝里,他略侧下身,以身体挡住前后凌家长随的炯炯目光。 章家傅母性情悍厉,凌凤池早有耳闻。章晗玉与这位傅母关系冷淡,在京兆也早不是什么秘密。 但佛堂亲见之前,他原本觉得,傅母既有养育的恩情,章晗玉待她如自家长辈。即使傅母性情有缺,奉养傅母终老,是理所当然之道义。 老人家多固执,言语退让几分即可,何必与傅母处处争执,以至于对骂乃至动手,失了体统? 早几年两人还未决裂时,他曾当面劝诫过两次,读圣贤书之朝臣,仁义之道不可忘。 傅母心有不满,想办法让她满意便是。以章晗玉之能,应不是难事。 两次都被嗤之以鼻。 头一次章晗玉三天没理他。第二次他也有些着恼,两人三天互不搭理。 如今想来,竟是他错了。 君子爱人以德,傅母在主家回门的大喜之日,主家轻声缓语与她说话,她竟出恶言辱骂,满耳“死“字,如此恶事,岂能姑息! 凌凤池在雨中缓缓道:“之前我不知内情,妄言你家事,是我之过。” “既然你傅母信佛,若你不想再见她,凌家在城外山中有一处家庙,远远地把人送去家庙修行便是。过几年人有悔意,再接回城里奉养也可。” 章晗玉眨了下眼,泪花又顺着眼角溢出一滴,道:“舍不得。” 耳边听到一声低低的喟叹。 泪花又被抹去了。 滚烫的泪仿佛残余在指尖,烫得心弦都震颤。 凌凤池默想,今日毕竟是她回门的大日子。傅母如养母,回门日遭到母家人无情冷待,她岂能不伤心。 他本该更温柔些待她的。 但本应温柔抹去泪花的的指尖,在碰触到柔软冰凉的脸颊时,她正好睁开眼,含着泪和他对视。 噙着泪花的眸子,仿佛水洗过的黑琉璃,漂亮得惊心。落在凌凤池眼里,带出某种莫名蛊惑的味道。他本该轻轻抹去泪花的指腹,不知为什么突然用了重力。 章晗玉含着泪才对视片刻,长睫挂着的泪花要掉未掉的,脸颊忽地被重重擦过,一片皮肤火辣辣的,疼得她张了张嘴,这下眼角涌出来的泪花是真的了。 今天一个个的,都什么毛病!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便噙着那点新涌出的泪花,仿佛水洗过的黑琉璃般的眸子抬起,直直对视着提出要求。 “让我再回去佛堂,单独和傅母对坐一阵。她每次大发作过后,便能冷静少许,与我对坐。偶尔还听我说几句。” 凌凤池的手还停留在她唇边。她竟然还在笑。 残留的泪珠,滚落去习惯性微笑露出的小小笑涡里。 什么样的经历,叫她在遭受佛堂劈头盖脸的难堪咒骂之后,习以为常,依旧若无其事的微笑?这份动人的笑容之下,藏着几分真,几分假? 凌凤池心里针扎似地一缩。 心里本该只升起怜惜的。但不知为何,伴随着针扎般的怜惜,见到面前满不在乎的微笑,他的心底却又升腾起更晦暗的情绪。 原本压在脸颊泪痕处的指腹,如今重重地压在她的嘴角边,压过那片口不对心的小小梨涡。 “别笑了。“ 凌凤池以指腹压住殷红水润的翘菱嘴角,指尖几乎探去深处。 雨还在下,伞面外水帘如珠,章晗玉整个人近乎被他拢在怀里,柔软的唇舌在近处被他以长指抵着,沉声叮嘱她: “想哭就好好哭。不想见她不必勉强见。我在院外等你。” 章晗玉垂眼应了声。 凌长泰得主人吩咐,撤走佛堂四周所有凌家护卫,退去前院等候。 章晗玉撑起凌凤池的伞,缓步往回走,过庭院,上台阶,走回佛堂转角。 墙边蹲着的惜罗起身跟上。 主仆二人消失在佛堂转角尽头。 凌凤池远远地立在院门边。 凌长泰新取一把伞飞奔而来。佛堂周围只剩凌家两个贴身亲随,长泰、万安,一个撑伞,一个护卫,当中簇拥的颀长挺拔的身影隔着雨帘清晰可见。 “咱们这位凌相啊,确实是个心底温厚的人。性情温厚,人却又难糊弄。” 章晗玉转了下伞柄,想起耳边被叮嘱那句:“想哭就好好哭。不想见她不必勉强见。” 她低声嘀咕:“怎么就跟他对上了。运气真不好。” 惜罗忿忿地低声骂:“管他温厚不温厚,他欺负阿郎,就不是好东西。” 两人沿着佛堂外墙走动,渐渐走近门边,两人闭嘴不言,蹑手蹑脚走过虚掩的木门,同时轻轻呼了口气,加快脚步往佛堂背面走。 章晗玉小声催促,“动作快些,时间久了,凌凤池会起疑心。” 佛堂背后有道窄门,终日锁闭。 惜罗取出一把铜钥匙,开锁,两人飞快地过窄门,穿过废弃窄巷。窄巷子尽头是死路,只有一堵墙,眼看无路可走。 惜罗在砖墙前立住,一步步地往后退。退到七步时,往左摸索围墙。 砖墙上覆【踏雪独家】盖星星点点的青苔,两人都不嫌脏,合力按住北斗形状的七处墙砖,四只手同时往下压,章晗玉发力推北斗七星之首的天枢。 看似坚固的围墙,居然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 轰隆,机关开启,围墙翻转,露出墙后洞天。 看似四四方方形状的佛堂,背面居然凹进去一块。 紧贴佛堂背面,赫然内藏一个秘密小院! 章晗玉飞快地对暗号,“在外面替我放风。有人走近喊什么?“ 惜罗细声细气喊:“布谷——布谷——“ “别。”章晗玉听到布谷就想起御书房被抓包的经历,脑壳疼。 “换个别的。布谷鸟叫声招他。” “……” 惜罗撮唇发出几声像模像样的蝉鸣。 “这个好。”暗号决定下来,章晗玉挽起长裙,穿墙进入秘密小院。 小院里蹲守的少年郎猛抬起头。 正是消失多日的阮惊春。 佛堂背后的这处秘密小院,除了当中蹲了个少年郎,其他地方挤挤挨挨塞满了木书架,只留出个窄通道走人。 两边目光碰了下,章晗玉冲小院中央蹲着的少年微微一笑,还没来得及说话,阮惊春抢先开口叮嘱: “阿郎,吸气,侧身,横着走。竖着进不来。” 章晗玉:“……” * 佛堂院门外,凌长泰眉头紧皱,低声问询主人:“阿郎,主母进佛堂的时辰,是不是太久了些?” 凌凤池的目光越过越来越密的雨帘,对着远处毫无动静的佛堂,道: “再等等。” 第36章 头顶青瓦雨声阵阵。 隔出来的这件秘密小院,十步长、只有五步方。佛堂青瓦覆盖于上,两根房梁架起的缝隙之间漏出点天光。 除了当中蹲了个少年郎,其他地方挤挤挨挨塞满了木书架,三排横木板塞满了文书卷册,只留出个一尺的通道走过。 章晗玉侧过清瘦的肩,螃蟹似地横着走,才把自己塞进一尺宽的通道里,挪动到中央,跟地上蹲着的少年来个面对面。 “通道越来越窄了。“她边横着挪边抱怨,“迟早有一天我塞不进来。” 地上蹲着的少年抬起头来,正是消失多日的阮惊春。 “没办法,东西太多了。”阮惊春实诚地说:“还有新东西要运进来,这里还得再打个书架。” 他倒不是喜欢蹲着,而是新添了个大箱子,无处落脚。他索性蹲在箱子上了。 这处秘密小院最新的摆设,便是他此刻蹲的箱子。 由岭南郡的绣衣郎,二月末送入京。 遍布大江南北的绣衣郎密报网络,是她义父吕钟手里的一颗重要棋子。每月都有各路密报消息源源不断地送入京城。 负责在京城接洽绣衣郎的,从前是鲁大成。 鲁大成突然倒了台,手下势力被连根拔起,绣衣郎递送消息的网络乱成一锅粥,连她义父都失去了控制。 上回她递交给阮惊春两封密信,就是惦记着这事。 岭南和京师相隔三千里,岭南郡的绣衣郎得消息晚,鲁大成垮台整个月了,这箱子上还贴着给“鲁常侍亲启”的封条。 入京后无处可去,四处倒腾转手,喏,被阮惊春弄来了。 打开箱子,里头塞了半箱密报文书。压箱底的是个小木匣子,沉甸甸的,以铅封死锁孔。 阮惊春掂了掂,当面撬开。 “嚯。”章晗玉没忍住惊叹一声,险些被珠光宝气给闪瞎了眼。 满满一匣子鸽子蛋大的东珠。 “绣衣郎私下送的孝敬。”阮惊春抓起一把东珠,“咱们收了?” “不收你还能送回岭南郡?原样封条贴好,先收着。” 章晗玉舀了把夜明珠,打量片刻,扔回箱子去。 飞快地翻阅过密报,岭南郡平安无大事,章家族人在流放地正常生活。 “送来的密报全烧了。” 这便是为什么要紧挨佛堂修建密室。 佛堂终日香火不断,烟雾缭绕。同片青瓦覆盖下的秘密小院,隔三差五地烧些字纸书卷,谁能分出青烟和灰烟的区别? 章晗玉实在没处下脚,贴墙站着,叮嘱阮惊春,“烧完把箱子扔了,东珠匣子放书架上。我喝茶的蒲团、茶具和小几,给我放回原处。“ “东西烧完你自己出去。” “凌凤池铁了心要拿你归案,被他抓了命保不住。最近别现身。“ 阮惊春不服气。 “阿郎,我东躲西藏整个月了。要躲藏到何时?” 章晗玉叮嘱:“一步一步来。我先想办法接你阿姐进凌府……咳咳咳!” 焚炉里的火势越烧越大,烟灰缭绕,咳得她说不下去了。 阮惊春不等听完就沮丧地蹲回箱子上。 “所以,你和阿姐都去凌府,只有我不能去。” 他低声咕哝:“就不能求求凌凤池,让他高抬贵手放我进门?求他他还不肯,就把他杀了。杀了这罪魁祸首,阿姐和我就能重新追随阿郎了!咳咳咳……” 阮惊春也被呛得咳嗽起来。 章晗玉边咳嗽边猛敲阮惊春的狗头。 这么漂亮个脑袋瓜子,怎么连个弯都不转的,满脑子杀杀杀,砍砍砍。 “杀了凌凤池,咳咳……我就成寡妇了。寡妇称号难听得很。” 阮惊春明显懵了一下。 明火跳跃,纸张在火舌中翻卷,烟灰越来越大,从横梁缝隙冒出去,和隔壁佛堂的青烟混在一处。 “不能一锅焖在他凌家,总得留个人在外头。” 章晗玉自言自语,在升腾蔓延满室的烟雾里思索片刻,捂着口鼻吩咐: “去城外别院住一阵。近期不要公开现身。我不发话,不许踏入凌家一步,免得把小命丢了。” 又揉了下显露出沮丧的少年脑袋,哄他: “城外别院有小溪活水穿过。你不是爱沐浴?可以日日洗,早晚洗。清晨沐浴毕,干干净净地去山里猎捕猛兽,拖着猎物回家后再沐浴一次,干干净净睡觉。多么快活!” 少年的眼睛陡然明亮起来。 听起来,神仙般的日子啊! “平时待在别院。每个月逢十的日子,来京城待命。” 章晗玉最后叮嘱道:“有事的话,我会让惜罗出门寻你。” —————— 雨势转大又转小,变成风中细雨,淋湿衣摆。 凌凤池撑伞在院外等候已超过半个时辰。 凌长泰、凌万安,去了又回。 “佛堂里只有傅母一人。不见主母。” “雨下得太大,脚印都被雨水洗去了。其他痕迹也……主母或许早已不在佛堂院子。” 凌凤池垂眸注视着庭院水洼的点点涟漪。 被雨点激起的涟漪也渐渐小下去的时候,他吩咐下去:“领人去查。莫惊动佛堂里头的傅母。” 凌万安急奔去前院,领回一队护卫,开始有序地四处搜查行踪。 人并不难找,消息片刻便送来。 “主母领着阮娘子,人就在佛堂背面的一条窄巷子门边坐着。” 凌万安绘声绘色地形容找到人当时的场面。 “两人撑一把伞,靠门坐着说话呢。卑职等还未靠近,主母便闭嘴不言,也就未曾听见说了些什么。” “瞧着像冒雨坐很久的样子,衣袖肩头都打湿了。那处巷子是放杂物之地,雨水蔓延,墙角生出许多青苔,主母裙摆蹭得够脏的。” 凌凤池问:“巷子里搜过了?” “细细搜过了。前后都是死路,除了杂物青苔什么也没有。如果说唯一的可疑之处,主母身边摆了个熄灭的炉子。似乎烧了不少纸,炉中积灰甚厚……” 凌万安在主人的骤然盯视低下头去。 章晗玉果然还坐在窄门边,阮惜罗撑伞陪伴。 凌凤池从佛堂背面转过去时,一眼便留意到,她的裙摆衣袖果然蹭得不少青苔。 面前确实摆了个焚炉,地上还散落几张淋湿的手书字纸。 凌凤池走近面前,先看了眼窄木门。 老旧脱漆,以一把生锈的铜锁锁住。透过缝隙可以隐约看到里头巷道堆积的杂物和水洼青苔。 这是个和章晗玉绝对不搭的地方。仿佛夜明珠放置于柴房。 她却以个慵懒随性的姿态,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倚靠在破旧失修的木门上,手里攥着一张未焚烧的纸。 凌凤池把她手中的纸抽走,又捡拾起地上散落的纸张。一张张摞起看过。 都是佛经。 章晗里手里那张写着:“由心生故,种种法生。由法生故,种种心生”。 抄的是楞严经。 笔迹古板,一笔一划的楷书,绝不是她的笔迹。纸张尤新,墨迹干涸,应是近期抄的经书。 在佛堂外等得太久,真正当面追问起来,声线反倒很平静。 “让我等在门外,一去半个时辰之久。不去见傅母,却来此处烧手书佛经?” 章晗玉弯了下唇:“隔窗见了。相见不如不见,索性来佛堂后面走走。”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找个无人的僻静地,烧烧纸,静静心。心静了,自然心情转好。——我心情好,凌相不高兴么?” 这番说辞可信么? 凌凤池不置可否。并不言语纠缠,直接吩咐: “开门。” 生锈的铜锁被砸开了。 他推门而入。 靴底踩入窄巷时,眼角余光留意到惜罗紧张的目光,章晗玉安抚地轻拍她的肩膀,惜罗低下头去。 凌凤池收回视线,慢慢走过这段窄巷。 就如回禀所言,杂乱堆积了许多洒扫旧物,什么也没有。前方一堵墙,是个毫无秘密可藏的死巷。地上雨水横流。 他抬手摸过砖墙,果然摸了一手湿滑青苔。指尖捻了捻,青苔的绿色还在。墙砖上多了一道浅浅的擦痕。 凌凤池抬眼注视外墙头。这墙只有七尺高。 擅长飞檐走壁的人,以手扒住墙头灰瓦,便能一跃翻过墙来。 …… 他开始仔细打量外墙青苔。并无明显擦痕。 下雨天适合做很多晴天做不了的事。 比方说,功夫了得之人,譬如阮惊春,在凌家上百护卫围追堵截之下逃脱的好身手,从墙外跃入跳下,雨天里一点痕迹都不会留。 三十步到头的一条窄道,被他细细地留意过去,临街外墙砖上的一层青苔毫无碰触痕迹。 停步观察间,他无意间一转头,却瞥见紧邻佛堂的内墙之上,五尺高处,有一块墙砖上有道细小的刮痕,少了块指甲盖大小的青苔。 凌凤池:“……“ 他抬手按了按内墙砖上缺失的青苔位置,敲了下墙砖,实心的。 看了眼自己的手,指腹上又留下浅绿湿滑的青苔。 “……” 他正垂目凝视自己指腹的青苔,章晗玉站在门外,冲他的方向晃了晃手指。 “凌相,你也太细致了。那块青苔我抠的。” “地上水滑差点摔跤,我扶着墙才站稳。看我手脏成什么样了。” 纤长白皙的食指尖上,确实有一道浅绿色的青苔痕迹。 章晗玉散漫地挥手:“查完了?查完让我出去洗个手。” 凌凤池转身问:“你进这处杂物夹道做什么?“ 章晗玉露出“这也用问?“的眼神。 屈指敲了下面前的焚桶,发出沉闷声响。 “不进去拿,焚桶哪儿来的?” 理由无懈可击。 凌凤池转身出门去。 路过章晗玉身侧时,他忽地停步握住她的手腕,把沾染了青苔的食指抬起。 指甲缝里也染着青苔绿色。 章晗玉任他查。 凌凤池问她:“刚才你和傅母争执,出佛堂时心情极差,郁郁不乐。但短短半个时辰后,你便云散雾开,怡然愉悦。只因为烧了些纸,心境便翻天覆地?” 章晗玉怡然微笑。 她心情确实好得很。秘密小院藏得深,之前官府也曾上门查抄过,掘地三尺都没发觉异样。 她花了半个时辰细细地盘点小院之物,该烧的烧,该藏的藏,该记的记,该转移的转移。 至于小院中的阮惊春,当然早就冒雨离去了。 阮惜罗正在凌家几个亲随的监视之下,不高兴地摆弄被砸坏的铜锁,试图重新把门锁上。 章晗玉收回目光。 “烧纸,那也要看烧的是什么纸。傅母日日抄写楞严经,焚香净手,花费三个月功夫,从去年冬抄到今年开春,十卷经文,六万余字,郑重装箱……我刚才把每个箱子打开拿走十张,烧了个干净。” 她指了指焚桶,嘴角弯起狡黠弧度,悠悠然又问: “我心情好,凌相不高兴么?” 这番说辞,又都是真的否? 凌凤池当然不会去找傅母开经文箱验证。 他思忖着走出几步,刮起一阵穿堂风,有什么东西闪过视野。 阮惜罗面色大变,惊呼几乎脱口而出,被强行压抑进喉咙里。 一角碎片飘飘摇摇,随着烟灰喷出,在细雨里旋转落地。颜色和焚炉里的佛经手书截然不同。 这不是纸,是一片碎帛! 秘密小院的焚炉里,未焚尽的岭南郡绣衣郎送来的文书绢帛边角,竟然随风飘过房梁,落在了巷子里! 凌凤池的脚步停住了。 这片不知从何处出现的古怪碎帛,被焚烧得只剩个边角。然而,烧焦边角残留的精细云纹,揭示其昂贵质地。 他细细地打量碎帛,或许是一份来自宫中的诏书? 打量的目光从碎帛转去面前的人,在章晗玉面上转了一圈。 “何处来的帛书?为何要焚毁?” “谁知道。去佛堂问问傅母?” 章晗玉向他展示沾染绿色的指尖:“我手脏,赶紧寻个盆子洗手。” 凌凤池道:“你还不说?” 章晗玉浑不在意地反问:“说什么?” 凌凤池的视线定在她面上:“此刻自首,回去禁足整月。拒不自首被查出……” 所有人屏息静气听后半句,凌凤池却沉默下去。 指腹捻过碎帛焦黑的边角。隐约有精美云纹。 这种浪涛云纹并不罕见,许多种类的官府文书,乃至富户人家的衣袍,纸张纹样,都有采用。 沉默形成一种无声压迫。 耳边只有焚炉中纸张碎片的燃烧声响。 章晗玉被他逼问还撑得住,旁边的惜罗心里一阵阵地发虚,又气愤又害怕。 如今主人可是落在死对头的手里了!周围都是凌家爪牙,她不替主人说话,还有谁替主人说话? 惜罗腾得站出来,张牙舞爪地替主家撑腰: “凌相打算动私刑了?岂有此理!你没有证据,怎可以擅动私刑!你敢碰我家主人一个手指头,我——” 章晗玉咳了一声,阻止:“别说了。” 她本来没事。 越吵越有事。 惜罗哪肯让步,仿佛护崽的大山猫,拦在主家面前,不依不饶瞪住凌凤池: “——我拼死也要去天子脚下敲登闻鼓,告发你!让全京城都看穿你的真面目!” 凌凤池静静地看她片刻,道:“并非私刑,乃是家法。你主人是我凌家新妇。” 阮惜罗愤愤地“呸”了声,“我家主人才不稀罕!” 章晗玉:“……?”这两个当众吵架呢? 惜罗气势汹汹地还要吵,好在凌凤池只说了一句便自己停住,回身注视重新锁紧的窄门。 来历不明的碎帛。可疑的焚炉。 一句警告尚未说完,阮惜罗便显露心虚,色厉内荏地跳出来…… 他忽地吩咐下去:“开门,再查。“ 铜锁又被砸开。 凌凤池原路走回,按住被抠掉一小块青苔的内墙青砖,发力往里重重地推! 第37章 阮惜罗的惊呼几乎冲口而出,强行咬牙忍住。 被凌凤池敏锐察觉的那块青砖,正是代表北斗七星的七块青砖机关之一,天璇枢纽。 之前打开秘密小院时,天璇青砖上新生的青苔,被她的指甲不小心抠下来一块…… 阮惜罗忍着慌乱,望向身侧的主家,人却又一怔。 章晗玉神色轻松愉悦,兴致勃勃外加一丝好奇,和看热闹的人群一般无二。 惜罗:“……” 天璇枢纽的青砖纹丝不动。 惜罗这时才恍然意识到,难怪主家每次都叫她搭把手。代表北斗七星的七块青砖,要同时按下去才会启动机关。 只按一块,毫无反应。 惜罗轻轻呼了口气。也在门边探脑袋,仿佛个看热闹的人群般看起里头忙乱。 凌家护院奉命开始一块青砖一块青砖地猛推,寻找机关。 章晗玉在门口看够了热闹,开口阻止:“凌相,三朝回门的大日子,我领你来章家,可不是来抄家的。折腾个没完,瞧,傅母都被你们惊动了。” 傅母站在佛堂转角屋檐下,手持佛珠,冷眼注视窄门里的动静。 凌凤池站在窄巷道中央,目光冷静沉着,并不为言辞动摇丝毫心神。 他站立之处,仿佛鼎立天地的定海针,凌家众亲卫心神大定,又忙碌搜寻起来。 搭一声脆响,青砖机关触发。烟尘弥漫。 墙壁凹陷,露出个洞口。 惜罗猝不及防,惊得肩头都一抖,紧张地攥住章晗玉的衣袖,小声喊:“阿郎!” 喊得当然不是里头那位凌家阿郎。 章晗玉嘴角噙着笑,安抚地拍拍惜罗的手。 被凌家亲卫寻到的第二处机关,在窄道尽头,堵死前路的砖墙上。 青砖往下压,便会露出个小小洞口……至于洞里藏了什么,她自己都忘了。 凌家众护卫如临大敌,一个精悍护卫握刀走近洞口,警惕地以刀柄一掀! ……片刻后,面色古怪地提着个小包袱回来。 “小洞里放置的物件,都是些孩子的玩物。” 年代久远,包袱里外都是灰土,果然只装了些孩童玩耍的小物件。 断裂的竹蜻蜓,破损的陀螺,泥娃娃,小衣服…… 凌凤池翻了翻包袱,皱了下眉。 章晗玉走近过来,探头看了看。 “居然还在啊。多谢凌相替我搜寻,我都快忘了还有这处藏物件的小暗门。” 她怀念地捏起竹蜻蜓。 “八九岁时,我馋别人家孩子都有,只有我没有。自己做了一个。喏,被傅母发怒扯断的。” 又捏了捏泥娃娃。 “还是八九岁?那阵子皮得很。傅母不许我玩,玩物丧志。摔了我所有的泥娃娃。这个丑娃娃是我气得睡不着,半夜起身自己捏的。“ 她如数家珍,挨个清点过去:“这件小衣服……” 凌凤池声线淡淡的:“既是儿时珍物,理应妥善保管。把包袱给主母。”转身走了出去。 章晗玉抱着尘土飞扬的小包袱,在身后追着喊:“不听了吗?我儿时的珍物可不止这几件——” 这场处处显露古怪的三日回门礼,开始在清晨细雨之间,结束于呛鼻的烟灰里。 午食还是惜罗领着厨房几个仆妇张罗了一顿。 直到马车回程,凌凤池坐在车上,烧焦的碎帛放在矮几上,碎帛旁边放着灰扑扑的摆放“儿时珍物“的包袱。 自从上车,他便没开口说一个字,只对着碎帛出神。 章晗玉掀开窗布帘,往车后打量。 阮惜罗冒雨跟车走在车后。 众多带刀护卫当中,就她一个美貌女郎步行尾随,裙摆沾湿雨泥,路人纷纷侧目。 章晗玉惦记着惜罗,车行到巷口时,便主动开了口: “惜罗你今日见到了。传言她如何的心机凶悍,以美色杀人。凌相用自己的眼睛观察,觉得她如何?” “傅母不喜她。惜罗在家中给傅母送餐食,日日挨骂。惜罗跟我说时,哭得泪汪汪的。” 章晗玉好声好气地请求:“我身边就这么个亲近的人。只带阮惜罗一个回凌府,在我身边服侍起居。可以么,夫君?” 凌凤池神色微动,视线终于从沉思中抬起,瞥来一眼。 章晗玉淡定得很:“这称呼不对?但夫君自己说的,婚后可以改口了。” 凌凤池盯她一眼,视线又转开。 撩起车窗,看了眼跟车步行的女郎。 “有求于人,迅速改口。你倒是能折节屈身,忍辱负重。我若不允,你是不是就要大怒了?” 章晗玉觉得大族教养出来的这些士大夫,一个个脑子有坑。不就是喊声夫君? 动动嘴皮子的事,哪来的折节屈身,仿佛她吃多大亏似的。 为了让惜罗顺利进门,她耐着性子好言辩解: “进了你凌家的门,你本就是我夫君,喊声夫君应当的。哪来的受辱吃亏的想法?反正我没有。你晚上弄我那几回,前半夜弄到后半夜,我才叫吃够了亏——” 不等她说完,凌凤池直接抬手,按住了还在翕动开合的形状漂亮的朱唇。 章晗玉:“……唔?” 凌凤池对车外吩咐:“退后十步。” 跟车护卫的凌长泰、凌万安两人齐齐勒马一个急停,拨转马头便往后急退。 但惊鸿一瞥间,两人脸上都露出了崩裂表情。 凌凤池眉眼间露出忍耐神色:“车外听得见。” 章晗玉:“唔唔??”你们凌家亲随听墙角,又不是我的错! 车轴滚动行驶,男子手掌骨节宽大,捂住了半张脸孔,小巧下颌都被捂了进去。 章晗玉说不出话,眨眼示意又不被理会,便抬起纤长秀气的指尖,试探地轻轻搭在捂嘴的手背上,按了按。 凌凤池不为所动,“我只问你一句,你如实答我。” “答得好,放阮惜罗入凌家,不是不可以。” 章晗玉眨了下眼。 凌凤池盯着矮几上烧焦的碎帛残片,缓缓道: “今日回门,你骗我几次?” “……”章晗玉又飞快地眨了下眼。 好刁钻的问题,她还得仔细想一想。 只迟疑片刻功夫,凌凤池的视线便抬起,犀利地盯她一眼。 “若你心中坦荡荡,便会即刻试图分辩,你未骗我。你却目光游移,在想答案……今日你多次骗了我?” 章晗玉:“……”好个凌凤池,你下饵钓鱼呢? 她又示意对方放手让她解释。凌凤池不放开。 他并不想听她辩解。 从碎帛出现,他便清楚地意识到,之前半个时辰的雨中等待,信任所托非人。 意外么,并不意外。 失落么?早有准备。 回府即刻把人禁足?整个月,还是三个月?让他再想想。 男子骨节分明的大手洗得干净,鼻下传来淡淡的皂角香气,以及他身上浅淡的冷香气息。 章晗玉被捂着嘴,说不出话,只有一双灵动明澈的眼睛,无辜地对视。 覆盖住嘴唇的手掌有力而干燥,透出人体的热度。衣袖熏染的冷香透入鼻下。路上颠簸不止,车身晃动,车里端坐的两人也跟随摇晃。 两人都在晃动,按住柔软嘴唇的手掌也挪动了少许。 感觉到掌心纹路的摩擦,她鬼使神差地探出舌尖,舐了一下温热掌心。 凌凤池的手掌骤然一缩。 喉结细微滚动几下,禁锢的力道松开了。 被舔舐的湿漉漉的手掌握拢,藏去袖中。 章晗玉趁机挪开半尺,挣开对方手掌。 她在京城左右逢源地混日子,倚仗的不就是一张脸和一根舌头?像刚才那般捂着嘴,她的倚仗可就去了一半了。 这怎么行? 章晗玉脑筋动得飞快,暗自思索着。 自从刚才出其不意舐了下掌心,凌凤池人便没动过,她挣开也未被阻止。 是喜欢,惊讶,还是厌恶? 马车走到一段泥泞路上,晃动不休,里面的人摇摇晃晃。她借着摇晃力道抬起手,试探着,轻轻扯了下对面晃动的衣袖。 见对方无甚反应,她探入大袖内,寻到对方握紧的手,又试探地勾了一下。 纤长的手指猛地被反握住,倒把她吓了一跳。急忙想抽身,却死活抽不出手。 凌凤池的表情有些奇异。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今日亲眼所见的阮惜罗,无论是门外下车时扑上前来哭诉,佛堂护着主人怒骂傅母的短短瞬间,皆真情流露。 此女确实和流言里心狠手辣的女寇行径截然不同。 对待主人也确实忠心耿耿。 忠心耿耿地协助主人,欺瞒于他,与他当众争执。 他并非心胸狭窄之人,这些都不是大事。 阮惜罗和她那大盗兄弟不同,倚仗的只有美貌,并无飞檐走壁的杀人本领。 按常理来说,松口放她入凌家,做个主母身边的亲随女婢,区区小事而已。 然而,就是这区区小事,叫他心里隔阂深重,不愿松口。 听到名字便厌恶的感觉,于他来说罕见得很。 这份厌恶从何而起? 婚前的某个夜里,她赌气道:“姐弟两个都是入幕之宾,我日日离不开他们“,两人不欢而散。 其实更早之前,章家蓄养一位美貌女婢的传闻,传入耳中几年了。 他知道传言不真。 但这份厌恶,早已根深蒂固。 掌心那点水痕很快消散,凌凤池握住手腕的手自己松开。章晗玉好容易挣脱,又躲去角落里。 凌凤池开口道:“我遣人送她回去。” 章晗玉吃了一惊,转过头来。 凌凤池公事公办地道:“傅母可接入凌府供养。阮惜罗留在章府打理家宅,无人磋磨于她。凌家家规严整,仆从众多。你可挑选几个合意的女婢,放入婚院服侍起居。” 他每说一句,章晗玉脸上的表情便消退一点。 “好,好得很。安排妥当,一言九鼎,百般求情无用。“她嘲讽地鼓掌。 “惜罗步行跟着车呢。你不肯收她,停车,把我也送回章家。” 凌凤池道:“你坐好勿动。我遣人送她回去。” 窗帘子唰一下被掀起,章晗玉冲马车后喊:“惜罗。” 凌凤池道:“马车转弯!坐好!” 马车确实在转弯,从巷口转入长街。章晗玉晃了一下,手腕即刻被攥紧,人扑去对面怀里。 车窗帘子剧烈晃动,视野里骤然闪过什么明亮的东西,亮闪闪地刺目。像铁器反光。 马嘶声响亮,落在马车后头的几位长随轻骑突然加速狂奔而来。 耳边听到凌长泰大吼:“阿郎主母当心,敌袭!!“ 嗖——! 和凌长泰的大吼声同时传来的,是一道锐利的破空风声。 利箭后发而先至,章晗玉才被大吼声震得耳朵嗡嗡响,视野里已经闪过一道冰冷铁光。 仿佛天幕流星,冷箭瞬间撕裂车布帘子,铛一声,笔直扎入车后壁。 尾羽剧烈摇晃不休。 骏马高声嘶鸣。众亲卫大喊! 章晗玉整个人倒在车板上。 异变惊起的瞬间,她就被凌凤池按去地上,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倒去车板,砸得她七荤八素,眼前瞬间冒出的金星现在还没消散…… “敌袭?“她挣扎想坐起身,“惜罗在车后——”她又被按地上了。 “危险!”凌凤池沉声警告,“她有人看顾,你躺下!” 嗾! 第二枝铁箭扎穿车顶板,两人头顶上出现一个小凹洞。 箭矢如雨落下。头顶笃笃之撞击声不绝,车顶板凹下一个又一个小洞。 章晗玉被按在地上起不了身,索性抬头去看, “车顶居然是整块精铁做的?凌相,贵府出行的车马用工奢侈啊。” 凌凤池一只手把人按在身后,隔窗询问车外动向,监听各方。 百忙之中还抽空回瞥一眼:“不喊夫君了?” 章晗玉躺在地上,人给气笑了。 “别跟我说话。” 第38章 暗处对手似乎也察觉箭射车顶无用,密集如雨的铁箭瞬间换了方向。在凌家众护卫的高声呼喝声中,盾牌格挡的笃笃之声不绝。 笃! 章晗玉眼睁睁看着一支铁箭穿破重围,撕裂车帘,仿佛一道迅雷越过两人头顶,扎上车后壁。 笃一声闷响,没能扎进去,落下车板。 章晗玉吃惊地打量她才靠过的车后壁。 外头覆盖木板,原来里头也是精铁灌注……? 不等她打量完,凌凤池扯住手腕把她重重往身后一推:“遇袭危险,专心!” 章晗玉又被推去精铁车壁上,撞得金星乱闪。 各处车帘均被撕裂,露出马车里头的人影。贼子呐喊声都大了起来。 “在车里!”“攻车!” 章晗玉捂着发晕的头,还不忘声明:“凌相看清楚了,冲凌家的马车来的。我和你同生共死,这场刺杀跟我可没关系。” 一只沉重长盾被抛进车厢,凌长泰大喊:“阿郎!防身!” 她从凌凤池身后探出半个脑袋,透过竖盾缝隙,试图去看车外袭击贼子的模样。 这边才动了动,凌凤池仿佛背后长着眼睛似的,直接把她往身后一按。 “藏好了。”在如此紧张时刻,他说话语速居然还是平缓冷静的。 “好奇心太重会死,精铁车也挡不住。” 章晗玉:“……“ “今日遇袭的指使人,事后自会追查。活过这场刺杀,自有机会看到真凶。” 这是一场势在必得的刺杀,想活过去,不容易。 三支箭矢直冲面门而来。 仿佛三道不同轨迹的流光,被目光捕捉到的同时,铁箭已长贯入车,两道往下,一道往上,笔直冲来身前。 章晗玉迎面看在眼里,只来得及“啊”了声,声响被割裂空气的呼啸风声淹没了。 今天出门没看黄历。 针对凌家马车的三只箭,没一支对准凌凤池的,全冲着她来了! 铛—— 几声接连沉闷巨响。 两支铁箭深深地扎穿木盾。 来自下路的铁箭,俱被木盾格挡。 章晗玉的眼帘动了动,睁开一道缝隙。 凌凤池右手握剑,长剑如秋水泓光,笔直格挡在身前。剑中央崩裂一个明显的缺口。空剑鞘躺在地上。 原本直奔她胸膛而来的致命的上路箭,被剑格飞出去,笔直插入窗框。 她低头看看地上的空剑鞘,再看看对方手里的长剑。 剑身还在剧烈摇晃,精铁崩出一个半寸深的豁口,足见刚才被格挡飞的那支冷箭力道之惊人。 “连珠箭。罕见的弓箭好手。” 凌凤池握剑不动,保持直身格挡的防卫姿势,不回头地问:“你无事?” “无事。”章晗玉坐起身,小心地看了眼窗外的动静。 打成一锅粥了。 方才那三支连发的连珠箭,显然是事先埋伏的惊人杀招。凌家好手即刻冲向箭手伏击处,不令箭手再有机会攻击第二次。 双方陷入混战。 章晗玉等了等,见局面不似之前危险,悄悄地挪动几步,在近处观察崩裂的剑身,窗棂边深深插入的冷箭。 三支连珠箭杀招,竟被全数格挡下来,让她大为改观。 凌凤池身为文臣,斗智不斗力,且隔三差五地会病一场。她之前嘴上不说,心里觉得他过于劳心而身弱。 别看身量长得高大,真干起架来,不见得打得过她跟惜罗…… 结果新婚夜当晚,一只手按得她爬不起身。 当时她就怀疑哪里不对劲。 章晗玉观察完毕,又伸手试了试木盾的分量。嘴角抽了一下。 至少四十斤。她亲眼见他单手提来提去。 所以,她这位文臣夫君,不仅不似她以为的羸弱,正相反,身为盛年男子,身体强健得很。 凌凤池今年开春就接连告病了两回,在她面前显露苍白病态。干爹还认真盘算过他病亡的可能…… 谁知对方真病还是假病? 广袖下的男子大手从身后伸来,把她吃力拎起的木盾单手拎去身前。 “贼子未清,护住自己。” 车外喊杀惨叫声不绝,时不时有流矢横穿过马车。 车里两人静坐。前方木盾遮挡,一柄豁口长剑护于身侧。 章晗玉没忍住开了口。 “凌相,你力气大得很啊。平日在家里练臂力?凌府中倒不见有练武场。” 凌凤池倒不避讳答她。 “文臣家中哪有练武场?只有个供凌氏子弟练习六艺的别院。六郎年幼时畏马如虎,我闲暇时,偶尔带他去别院喂喂马草,引他亲近马匹。” 章晗玉不咸不淡地道:“小六郎喂马草,凌相在旁边举石头?” 额头被屈指敲了一下。 力道不大,她吸着气去揉,耳听凌凤池道:“顽劣。” 章晗玉:“避重就轻。喂完马草呢?该不会就领着小六郎回家了?” 仿佛玉做似的人,屈指敲了下,白玉色的额头便泛起一点红。凌凤池垂眸盯着那抹绯红,指腹揉了揉。 “喂马草,熟识马性,领春潇跑马,再练射术。” 耳边听他平淡地道:“君子六艺,先父请蒙师教授于我,我再教授于六郎。身为长兄,分内之事。” 章晗玉没应声,心想,这就对上了。 凌春潇身上领着散骑常侍的职务,日常陪伴小天子身边,小天子几次跑马,都是凌春潇陪着,她见过两次。 凌春潇马上开弓的动作熟谙自然,比起宫里精心挑选的羽林卫也不差,显然是从小练出的骑射身手。 居然是凌凤池这长兄陪练出来的。 章晗玉偏了下头,稀奇地睨两眼。 心想,真能藏啊。日日在宫里对着,可半点没看出来。 车外双方对峙。短暂沉寂的间隙,凌凤池也问起。 “说起来,你也是苦学了一番出仕的,却罕见你骑射。家里让你顶替兄弟,学习六艺,礼、乐、书、数,漏了射、御?” 章晗玉嗤地笑了。 边笑边摇头,“凌相啊……民间有句话道:饱汉不知饿汉饥。说得便是你了。” 凌凤池神色微微一动。 他想起,章家败落,傅母隐姓埋名把她养大,一个妇人带个幼童,想必日子不会好过。 “学习射、御两艺,开销甚巨。家中供养不起?” 章晗玉却还是摇头。 “我与傅母说,私塾只教授课业,诸位同窗都在自家中学习骑射,我要跟着同窗好友学跑马……被关起门打。” 凌凤池露出意外的神色,“为何打你?” 章晗玉抬手指了指马车角落。从章家取来的灰扑扑的包袱还在。 “玩物丧志啊。傅母未听过六艺,疑心我又玩物丧志,编纂谎话骗她。” 交情好的同窗愿把自己家养的马借她学骑射,地方在县城郊外的庄子。相约好第二日早起同去,自备食水即可。 她兴冲冲归家,告知傅母。 傅母当场关了门,取出久不用的藤条打她。 边打边责问,满口谎言,究竟是不肯上进念书,想学那些浪荡儿四处游玩,还是为了骗钱? 那时候十岁,还是十一岁?年纪还小。关门跑不掉,打疼了像个孩子般咧嘴大哭,丢脸得很。 “从前丢脸的事不提了。总之,”她不怎么走心地道: “君子才学六艺,我又不是君子,不学也罢。” 凌凤池陷入了沉默,显然觉得意外又匪夷所思。 相识多年,面前的人从不是吃亏的性子。从前她在朝堂得罪的人还少了?哪怕当面骂她一句,也会被记在心里,找机会整治回来。 为何却忍受家里傅母打骂,多年之后,依旧把人接在家中供养? 莫说只是个养育的仆妇,哪怕亲生母女,被从小冤打到大,只怕也早离了心。 “你不恨她?”凌凤池问。 章晗玉想起旧事,恨?倒也谈不上。 她其实只说了上半段。故事还有下半段。 “你可知那天傅母怎么停的手?” 凌凤池静听。 章晗玉啼笑皆非,“她关门打我。打到一半,自己力竭昏了。” 藤条打着打着,傅母突然一声不吭地往地上倒,昏死过去动也不动,人险些当场没了气。 她吓得魂都飞了,还以为傅母被她活活气死,急忙开门奔出去大声求救,引得四周邻居都来查看。 有邻人一眼看出问题所在,叹息说“饿出来的毛病“。 当中不乏好心肠的婶子,取来热腾腾半碗米粥灌下去,人悠悠醒转,这才救活了傅母。 有相熟的妇人追问傅母最近几日的吃喝。 难得见到傅母这般勤快的妇人,针线活计绣得又快又好,早晚替人洗衣,中午去富户家里帮厨,从早到晚手脚不停,家里只养一个孩子,怎会落到差点饿死的窘境。 傅母一个字也不答,只轰人走。 众邻人猜测来猜测去,最后还是家里同样有幼童读书的邻家妇人猜出了答案。 “她家小郎送的塾学可不便宜!挑中县里最贵的一家,请的先生学问是极好的,门槛也高,笔墨纸砚样样金贵,隔三差五还会请郡里出名的先生来讲学授课,回回都要给束脩!” 那家妇人向来喜欢攀比,傅母家里比她家更穷,章晗玉的学业在县里都小有名气,她家小儿的学业学得跟狗爬树似的,心里早不服气。 眼见傅母争强好胜,险些饿死自己,那妇人当即言语泛了酸,冷言冷语不止。 “我当时便和她说,那家塾学是大户人家才能送的,我们穷家小户,供不起!心比天高,也得有那本事撑着!” 还记得傅母当时把邻人送走,回家关起门来,捡起地上掉落的藤条,她本能地抬手挡。 傅母却没有再打她,把藤条挂回墙上,只冷冷吐出三个字:“供得起。” 章晗玉回想起不怎么美好的一段往事,心境罕见起了波动,情绪比刚才遇刺时还要不好,抿了下嘴角。 她坐直起身,透过破成布条的窗帘打量车外,正寻找惜罗的身影,额头又被揉了一下。 凌凤池以轻柔的力道按揉她的额头,边揉边问,“疼不疼?” 就刚才敲那一下,不轻不重,玩闹似的,怎么可能还疼。 章晗玉没吭声,任温热的指腹揉来按去,心思闪电般转过一个圈。 又怜弱了? 怜弱这毛病好啊。好用。 再卖卖惨,惜罗说不定今天能进凌家门。 她张了张嘴,说:“头晕——” 这波卖惨还没开始,而中道崩殂。 凌家两位亲信长随赶来了。 凌长泰先跳入车里,迎面横着一支扎入车窗的冷箭,冷汗唰得流了他满背: “卑职等死罪!贼子竟然有擅射连珠箭的好手,险些伤了阿郎。” 凌凤池收回按揉的手,稳坐直身:“我无事。贼子可擒获了?” 凌长泰道:“诛杀数十,活擒了那个射连珠箭的。” 凌凤池颔首赞赏:“做得好。传信去大理寺。” 面前横贯入窗的冷箭,精铁表面覆盖的木料被箭头绞个粉碎,足见威力惊人。 他吩咐凌长泰:“把箭完整起出来。连同活口,一齐送大理寺查验。” 凌长泰吭哧吭哧地拔箭。章晗玉和凌凤池同时看着。 做工精良的铁箭,连精铁车壁都能凿穿缺口,不似民间出产的品质。 章晗玉人坐着不动,心念飞转。 贼子当街行刺的动静不小,护卫城防的北卫军却至今迟迟未来。 这场行刺,只怕与京中几处军防,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凌万安也得空赶来。 他比凌长泰细心许多,掀帘子四下一扫便惊道:“阿郎,你手在流血!” 凌长泰这时才察觉,脸色当场变了。受伤的人自己倒不甚在意:“不碍事。” 凌凤池看了眼流血的右手,随意擦去血迹,以布条包裹伤口。 章晗玉坐得近,看得清楚,右手虎口处有裂伤。 应当是持剑格挡冷箭的那一下,发力过巨,崩裂剑身的同时,也崩裂了虎口。 虎口的裂伤其实不大,长而细的一条。 起先不显眼,渐渐地却血涌如注,金疮药也止不住。 章晗玉来回打量裹伤布条渗透的血色。 想起崩裂的剑身豁口,她忽地意识到什么,脱口而出:“看看伤口里有没有碎铁片。” 又一番忙乱,果然从伤口中拣出微细的铁片。流血渐渐止住。 凌长泰反复确认主人无恙,起身欲走,又急转回来:“主母可无恙?” 章晗玉从木盾背后探出半个身子:“我无恙,好得很。什么伤都没有。” 凌万安惊道:“主母的衣襟刮破了。” 衣裳割裂,章晗玉自己都未察觉。 或许是剑身格挡冷箭的瞬间,豁口崩裂,碎片飞溅,割裂了她身上衣襟,里外几层衣裳同时划破。 “哦,只是衣裳破了,我人无事。” 轮到凌凤池皱眉了。“衣裳脱了,我看看。” 凌长泰和凌万安眼皮子同时剧烈一跳,飞快地把各处破破烂烂的帘子往下拉,瞬间跳出马车。 章晗玉扯着衣襟不放手。 两边僵持片刻,谁也不松手,章晗玉越不肯脱衣查验,凌凤池反倒越坚持。逼近的凤眸逐渐带出探究之意。 “你又藏了什么不可说之事?自己解衣,还是我替你解衣?” 章晗玉:“……” 自从成婚后,她越来越估不准对方的反应了。 再坚持不放手,怕不会当场把她衣裳给撕了? 她自己开始动手解系带。手上解衣,嘴里解释。 “昨夜死了个高宫令。他窥探凌府,死有余辜。不过人死在凌府,消息传出去不好听。宫里我那位义父可不算大度的性子。” “正如凌相你提前应对,准备了这辆精铁打造的马车,防备今日遇袭。我这里,也略作了些准备……” 她先脱去精挑细选穿上的,把全身都厚厚裹住、利刃轻易划不破的翻毛披风。 再褪下布料格外厚重、也可以阻挡利器的织锦刺绣外裳。 在凌凤池的注视下,她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客气的微笑: “其实,凌相不必那般紧张地把我往地上按……你看,我也有自保之法。” 中衣也慢吞吞地脱下,露出中衣和里衣之间贴身穿戴的,一个锃亮反光的铜护心镜。 凌凤池:“……” 两人无言对视,凌凤池缓缓追问:“凌家无此物。护心镜哪来的?” 章晗玉:“……” 伤痕累累的马车停在凌家府前,章晗玉刚下车就被领进了婚院,再次严禁进出。 第39章 刺杀现场留下满地狼藉尸体后,城防北卫军终于赶到。 伤痕累累的凌家马车被众多军卫护送着,缓慢驰回到凌府门前。沿路围观人群议论鼎沸,大晚上的堵塞了主道。 章晗玉刚下车就被领进婚院,再次严禁进出的原因么…… 还是那个护心镜。 军中将领才有资格配备的铜制明光护心镜,凌家是文臣门第,自然没有。 章晗玉被凌凤池从宫中直接带回家,随身物件被他亲自查过,当然也不会有。 这护心镜从何处而来? 章晗玉不肯说。 凌凤池连续问了三次。三问而不答,新旧帐一起清算,她被罚了禁足三个月。 禁足在婚院的头一晚,轻松,饱足,清静,寂寞。 食案上放着两肉两菜,一汤一饭,饭后有茶。书案上摆放着文房笔墨,各种经史子集。隔壁水声隐约,几名凌家仆妇在准备沐浴用水。 章晗玉吃饱喝足,洗沐得干干净净出来,换了身绸缎里衣往柔软厚实的被褥上一躺,翻了会儿书卷。 除了没人说话有点寂寞之外,还是轻松,舒服,难得的清静。 一场当街刺杀,凌家上下忙乱成了热锅里的滚水,除了她自己,没人还记得跟车的阮惜罗。 车停在门前时,她坐在车里,透过撕扯成碎布条的车帘,目送着惜罗浑水摸鱼,就这么跟车进了凌家大门……不知人去何处了。 也不知今夜能不能摸到凌家厨房,取点晚食?可别饿着她。 她正想到这处,院门外传来凌长泰的声音,高声喝道: “婚院伺候的诸人听好了!阿郎遇刺,各方官署亲友同僚皆来慰问,前院出入外人甚众。这几日多留意一名面生的年轻女郎,年约十八九岁,肤白貌美,有胡人血统。若此女意图窥探婚院,即刻告知于我,此女乃细作!” 婚院各处洒扫劳作的仆妇纷纷应道:“是!” 章晗玉低声地骂:“胡说八道。谁家细作跟车走一路来你家?惜罗的脚都走得要磨破了。” 隔不久,凌万安的声音又在庭院里响起:“从今日开始,婚院布防从紧,分两班日夜值守。” “是!” 章晗玉人都躺下了,听到这句“布防从紧,日夜值守”。 好好好,你们防贼呢。 她又爬起身点灯磨墨,挽着袖口,运笔如飞,文不加点地写下两句对联: 【胡说八道凌长泰 狗拿耗子凌万安】 再怒写横批:【蛇鼠一窝】 把凌家主仆骂了个遍,扔下笔,满意地蒙头睡下了。 或许遇刺受惊的缘故,这一夜始终睡得不大好。 梦里时而出现一支雪亮的铁箭头,带呼啸风声,直奔面门而来,惊得她转身欲跑,脚步却死活动不了。 时而又被人牢牢按着,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仰头看天上漂浮的羊群,一只只地数:一只羊,两只羊,三只凌家小乖羊…… 耳垂骤然一阵发凉,渐渐地又开始发热。 她从梦中猛然惊醒时,天色将亮未亮,一个身影坐在床边,熟悉的冷香笼罩在周围。 凌凤池身上衣裳熏的是家中自制的调香。加入名贵提神的冰片,每次透入鼻下,都带着一股冬日松林雪地的寒冽意味。 这两日闻得多了,她闭着眼睛也能猜出来人是谁。 耳垂又被轻轻地揉了几下,放开了。 凌凤池把蓖麻油小瓶的瓶盖合拢,擦去指尖上残留的油痕。 “醒了?” 章晗玉睡得半醒,含糊地应了声。 耳洞被连续几日仔细涂抹蓖麻油,几乎不再感觉麻痒。 凌凤池放下帷帐,去桌边点亮灯台。 眼前亮起烛火的同时,耳边听他道:“昨日归门当街遇刺的动静闹得不小。今日三叔、三叔母,家中几个弟妹,得空都会来婚院探望我们。“ 章晗玉抱着被子,懒洋洋地不想动。 “家中长辈和弟妹齐聚婚院,机会难得,凌相正好当众公布我禁足三个月的消息?” 凌凤池站在书桌边,垂目打量片刻,把桌上摊开的纸张折叠收拢,收入袖中,道:“不必。” 章晗玉忽地警觉,抱着被子坐起: “你收什么纸呢?该不会是昨晚的几句涂鸦戏言?纸还我。” 凌凤池不答,走回床边,两人隔一道纱帐对视片刻,他撩开帐子,伸手又揉了揉她柔软的耳垂。 耳洞处微微一凉,两只明珠耳珰重新挂上了。 章晗玉侧过身子去瞄书案。偌大的书案上空空荡荡,昨晚怒写的两张楹联和一条横幅,果然通通消失不见。 “你怎么总爱收没我东西?” 章晗玉昨夜睡得不大好,起床气比往日更大一些,边穿衣边低声抱怨: “献给小天子的十五本连环画册,哪本不是精心绘制而成?被你收走十本!如今都去何处了?扔火炉子烧了?” “兴起的涂鸦之作也收没。随手写几个字而已,又没有指名道姓,凌相不是公认的心宽如海?至于么?” 凌凤池充耳不闻,仿佛压根没听见抱怨,收走的几张纸也不还,揣在袖子里,转身出了门。 章晗玉追着身后喊:“惜罗人寻到了么?送回章家也就罢了,莫为难她。” 凌凤池停在门边,道:“护心镜的来历愿意说了么?你如实交代,三个月的禁足期可以酌情缩短。” 章晗玉散漫地抬手指四周:“好吃好喝,清清静静,凌相,这哪是禁足?这是神仙日子。我做惯了奸邪事,想自我的嘴里掏话,这般善待可不行。怎地不关门闭户,饿我几日再来问?” 凌凤池一哂,什么也未说,走出婚院去。 院门关闭了。 章晗玉才洗漱完,又送进朝食。 厨房新鲜炖煮的粳米粥,配八样小菜,四盘点心。 她吃撑了,饭后起身在院里走了两刻钟消食。 铜制护心镜随随便便地搁在窗棂边。日光反射刺目光芒,每绕着院子走一圈,护心镜便闪几回。 这块护心镜的来历,细说起来,其实没什么不可告人的。 去年升中书郎时,义父赏赐下一面护心镜,一直放在章家未用。 三月底阮惊春夜探酝光院,打算当众杀了凌家家主凌凤池,立威之后再把她抢出凌府,当夜带了这个护心镜给她防身。 一句话能解释清楚的事,章晗玉偏就不想说。 她想试试,自己咬死不说,凌凤池打算如何罚她。 他手里似严实宽的凌家家法,落到她身上,到底变成何等模样。 结果……就这? 章晗玉回望主屋。凌家仆妇训练有素,正在撤走空盘,清扫地面。一个干干净净的主屋又出现面前。 捧着空盘出庭院的几个仆妇撞见了她,纷纷停步垂目行礼道:“主母。” 章晗玉嗯了声,沿着廊子往后院去。 被填平的一大块新土,步量足有半亩地,还是光秃秃的,难看到触目。 新挖开的小荷塘里倒是顶出几支尖尖的小荷,几尾五颜六色的游鱼在碧绿荷叶间躲藏,瞧着灵动可爱。 章晗玉边四处漫走边往新土里散漫地洒花种子。 洒不完的花种,随手又扔进小荷塘里喂鱼。 ——除了没人跟她斗智斗勇,日常无聊了些,还是神仙日子。 两大包花种被她糟蹋完,也不知乱七八糟洒去哪块田圃,她停步在小荷塘边,摘下一片荷叶铺去地上,悠然坐看了好一会儿鱼。 等凌家人探望完毕,再好吃好喝地过两天“软禁”的神仙日子,索性把护心镜的来历告诉凌凤池吧。反正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午食准点送到,她又寂寞地饱食了一顿。 雪白莹润的粳米饭,粒粒分明,香气扑鼻。鲜鱼酢,烤牛舌,碧绿的莼菜羹,炖煮得酥烂的羊蹄,一盘薄切得几乎透光、新鲜雪白的鲤鱼脍。 两人的分量一人吃,她吃撑了。 在光秃秃的后花园散步消食半个时辰,正躺在池边时,婚院的另一位主人去而复返。 听到脚步声疾走来小池塘边,步子大,急得很,不似往日的从容平缓。 章晗玉掀开头顶遮阳的荷叶,递过询问的眼神。 有事? 凌凤池早起出门后,心里始终不大安稳。 他赶在午后回家,打算问一问今日主母在婚院中的情况。 她今日才被禁了足,若她发怒,家人探望的日子可以往后推几日。若她消沉,可以陪她一个下午。 结果一个早晨带中午,婚院静悄悄的,毫无异状。 看守婚院的凌长泰回禀道:主母早起便去了后院,午食也拎去后院吃,人至今在后院未出。 整个早晨消磨在后院,有甚好看的……凌凤池思忖着,往去后院走。 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影躺倒在小荷塘边。 身形纤长,肩背窄瘦。即便隔着二十丈距离,一眼也能分辨出躺倒在荷塘边的身影,正是他寻的人。 凌凤池心底骤然一惊,仿佛脚下突然踏了空。 刹那间,仿佛噩梦变成现实。头顶金色暖阳,周围黑色土圃,青瓦围墙,在视野里都失去了颜色。 许多个曾经徘徊在他心底的模糊影子,削竹自戗的身影,登上小凉亭自坠的身影,和静静躺倒在小荷塘边的身影重合起来。 变成一片空白虚影。 凌凤池神色凛冽。 原本缓行的脚步瞬间加快,大步往前,三两步奔向小荷塘。 新铺的绿荷,一尺深的浅水,怎么会…… 荷塘边躺倒的纤长身形自己翻了个身。 阳光下躺着的人听到脚步声,抬手把遮阳的荷叶撸了下来,精致小巧的下巴抬了抬,递过一个询问的眼神。 凌凤池的脚步骤然一顿,人停在十步外。 章晗玉抬头看看头顶的太阳,诧异起来,以眼神询问,这么早回来,有事? 不得回应。 站在十步外的人以难以揣读的复杂的眼神打量她。谁知道在想什么。 她吃饱喝足,人有点犯困,把新摘的荷叶又挡在脸上,懒洋洋躺了回去。 凌凤池缓缓调匀呼吸。 他走近上前,也在荷塘边坐下,碧绿遮阳的荷叶抓在手里,荷叶下的精致眉眼露了出来。 “不晒么?大日头下躺在池子边作甚。”平静的声线听来和平日并无什么不同。 两边对视一眼,章晗玉把荷叶夺回来,又遮在脸上挡阳光,“听水。” “听水?” “嘘,听。” 周围安静下去。 小荷塘里水波荡漾,涌起咕噜咕噜的水泡声。 池子里的游鱼儿摇头摆尾,偶尔尾巴甩过水面,溅起细微水声。 仲春初夏的日头开始转热,又不是特别热,照在身上只觉得暖。 章晗玉困倦得不想动,听活水细微的咕嘟水泡声响,鼻下荷叶的清香,舒服得几乎忘了身边还有个活人。 就在她几乎睡过去时,蒙在脸上的荷叶又被取走了。 她被阳光晒得睡不着,掀开一线眼帘,凌凤池的面容出现在近处。 他在低头凝视。眉眼间还是那种难懂的复杂神色。他的衣摆覆盖在她膝上,鼻下除了荷叶的清香,又萦绕起熟悉的冷香。 章晗玉半梦半醒,目光盯住面前的嘴唇。心里正想着,嘴唇的形状好看,气色也好看,能不能摸摸…… 形状优美的、泛起殷红瑟气的嘴唇,在视野里逐渐靠近,吻在她微翘的菱唇上。 —— 人被关了禁足,居然还会被抱去屋里从天亮搞到天黑,这是事先完全没想到的…… 下午抱回屋一回,叫了水,全身衣裳都换了,湿漉漉的长发坐在床边擦干,又饿又疲累,晚食两人对着用完,两人都吃撑了。 饭后一起在庭院里消食走动。闲说了些什么,几乎都不记得了。 只要刻意避开不能提的敏感话头,说些闲情逸事,朝野趣闻,两人也算得上相谈甚欢。 章晗玉吃得饱,聊得痛快,新婚这几日搞得太多也渐渐琢磨出些滋味来,只觉得身上处处餍足,人懒洋洋地不想动弹,才入夜就想睡了。 凌凤池看着她睡下,被人喊出去处理急务。 章晗玉躺在床上,眼见灯笼出了院门。 荒废了整个下午,书房堆积的公务怕不要堆成小山了? 处理公务到两更,四更起来上早朝…… 似曾相识的画面,她心里升起点同情,但同情心不太多,感慨两声,自己毫无心肝地睡沉了。 这一觉睡得沉。突然醒来时,眼前泛起亮光,她起先还以为天亮了。 晃了下神才意识到是灯光。 她本能地去看墙角的漏刻。 两更初。 凌凤池站在床边,声音很温和,“把你惊醒了?” 章晗玉抱着被子转了个身,客气地说:“我很安分,不会跑。凌相可以休息了。”泰然闭上眼。 耳边又听他说:“想要什么,尽管与我提。不要藏在心里。” 章晗玉敷衍道:“要惜罗陪我。凌相肯么?” “可以。” 章晗玉自己倒吃了一惊,没想到随口提起的要求居然会被应诺,眼睛唰得睁开。 只见烛台放在床边,一只手掀开了她的被窝。 …… 傍晚才新换的被褥,新沐浴过的身体,擦了半个时辰才擦干的头发,大晚上的,全部重来一回。 章晗玉恹恹地趴在宽阔的肩头上,眼睛睁不开,困的。 一回正好,两回太饱。 吃得太饱,撑到了。 即将睡过去的前夕,她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说起来,昨日似乎该有凌家人来探望……人呢? 第40章 【四月初九,归门次日。 下午一回,入夜后一回。 索求甚急】 【午后回返,还当有急事。 原来为了夫妻敦伦?小看了他】 【凌家饭食好吃。 鲤鱼脍滋味极美】 垂下的纱帐里,章晗玉放下笔,把新婚册子塞回床板下,捂着发酸的腰,慢腾腾起身。 大清早被喊醒时,她躺在床上死活不肯挪动: “日上三竿正好眠。不必喊我,你自己去上朝。” 凌凤池坐在床边,静静地看她一眼,告知: “五日婚假未满。今日我留家中,一起接待前来探望的家人。” ……噩耗啊。 她夜里被薅够了羊毛,早上起来,毫不客气地开始薅凌家的羊毛。”昨日午食送进的鲤鱼脍好吃,再弄点来。” 晨光里饱食了一顿新鲜鱼脍,困倦稍退,凌家探望的人也到了。 脚步声从院门外响起,凌凤池走下庭院相迎。 她站在窗边,笑看六郎凌春潇,领着珺娘和云娘,三位凌家小辈面色严肃地走进门来。 凌春潇进门就疾奔几步,把其他人甩在后头,当先喊:“长嫂!遇刺你可有受伤?可有被吓到?” 章晗玉含笑招呼:“安然无恙。三叔和三叔母呢?” 三叔母听闻了遇刺的消息,心惊肉跳,昨日便要过来探望。 听女儿云娘提过新妇起得晚,午时才起身,三叔母专程挑了下午和三叔领着家里小辈一起过来。 结果人被拦在婚院外头…… 两位长辈越想越后怕,三叔母昨日下午便出城上香拜佛去了。 至于凌三叔,闻讯前来凌府探望慰问的亲友络绎不绝,现在还在前院招呼亲友,脱不开身。 章晗玉在窗边道:“没有长辈带领,只你们三个小辈来?你们长兄定然不高兴。我说话向来没个准数,一不小心便蛊惑了你们。春潇,谢你来探望,我安然无事,带两位妹妹回去罢。” 凌凤池人站在廊下,听得清楚,开口道:”无妨。” 章晗玉笑睨他一眼。 怎么回事?昨天下午回来一趟,人突然变得好说话,有求必应,不求也应,简直不像是他平日的为人。 马车遇刺之前,如何求情也不为所动,坚持要把惜罗送回章家的无情气势呢? 哪怕长兄不发话,凌春潇也不肯走。 昨日意外听到某个消息,他心里便憋着无名火。 凌春潇忍着火气问:“长嫂,长兄罚你禁足?竟要罚三个月之久?归门当日,你到底做下了何等错事,长兄这般严厉罚你?” 两位小姑,珺娘、云娘,之前都未听说此事,齐齐吓了一跳。 当着凌凤池的面,章晗玉不肯详说。 她散漫站在窗边,伸手拍了下亮闪闪的护心镜: “其他都是捕风捉影。只有个护心镜,实打实被抓个正着。你家长兄防备我,应当的。” 她越不肯详说,凌春潇越气恼,转身质问:“长兄?!” 凌凤池也不肯详说。 当着家里小辈的面,他只道了句,”无关防备。身在凌府,而心中诸多隐瞒,何来夫妻一体?” 说罢叮嘱几个弟妹:“你们长嫂受了惊,你们好生慰问,有事寻我。” 转身去了东厢书房。 身后铛一声轻响,章晗玉漫不在意地拨弄护心镜。 连压带哄把她弄进凌家才几天?就想着”夫妻一体”了。 她如果是听几句话就耳根子软的轻信之人,早死不知多少回了。还能活到今年嫁进你凌家? 有本事你自己慢慢地查。 凌春潇满肚皮闷火,又不敢冲长兄发,憋着气道:“你们都当我小,都不肯对我细说,我去问凌长泰和凌万安,他们两个寸步不离长兄,总该知情!”怒冲冲转身走了。 留下两个凌家小姑傻了眼,你望望我,我瞅瞅你。 章晗玉冲两位小姑微笑,温声道:“喝茶么?” * 茶香袅绕。室内清香。 屋里姑嫂三人边喝茶边闲话。 云娘心思浅,几句就被套出话来,小女郎爱吃。 章晗玉便和云娘笑议了一阵宫里的御膳,挨个点评御厨做的菜哪些真正好吃,哪些只有表面光鲜。 “冬日落雪时节,御花园中围炉,炙鹿脯、羊羔肉、鸡心。雪中升火,现炙现吃,滋味极美。吃完心肺暖足。” “夏日凿冰,取鲜果若干,樱桃,西瓜,葡萄,甜柰,取碎冰镇之。浇一层五色果子浆。五色缤纷,色味俱美。” “这便是宫里出名的‘冬夏两至味’。 每逢冬至、大暑两个节气,御厨房才会奉上。小天子最爱这两至味。” 云娘听得眼睛都睁大了,肚皮咕噜一声,馋得很。 “宫里的五色果子浆浇头是如何做的?长嫂教我——!” 珺娘在底下扯云娘的衣袖,轻声道:“时辰不早,我们该走了。” 云娘的谈兴被打断,嘟囔着站起身来。 章晗玉装作未察觉珺娘的提防,笑吟吟送两位小姑出门去,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出冷淡,态度煦暖如三月春风。 珺娘挽着云娘的手走出几步,抿了下唇。 她向来待人谦和,今日打断长嫂的话头告辞,于她来说,是罕见的粗鲁举动。 长嫂对她的冒犯毫无异色,礼仪具备,她却更加心里难安。 珺娘在门边停步,飞快瞥了眼身后的长嫂,垂眼轻声问道: “听说长嫂以女子之身入朝五年,官居中书郎,日日随侍小天子身侧。天子如此信重……长嫂为何要投效阉党,迫害贤良,做下佞幸事?” 章晗玉没忍住,唇角又微微地翘了下。 好奇? 好奇就对了。 对她不生出好奇心,以后如何改观呢? 她露出怅然的神色:“珺娘,这番话,都是你家长兄告诉你们的?” “我以女子身入朝堂,你们长兄将我论罪,身为朝堂对手,本无什么好说的。但他有没有告知你们,六郎春潇几次为我求情,以至于争执受罚之事?” 珺娘当然知道家里六郎和长兄争吵赌气,又被长兄罚去祠堂,却不知为什么。 她没忍住露出吃惊的表情:竟是为了长嫂争执?为什么呢? 章晗玉站在门边,迎风又悠悠畅想了一阵,门外两位小姑目不转睛……她这才继续道: “罢了,不提了。” 继续把两位小娘子客客气气往外送。 珺娘:“……” 云娘:“……” 凌凤池在婚院东厢书房,开窗便可以看到主屋动静,人站在窗前,远远地注目。 珺娘咬着唇正要下台阶,云娘抬手扯了下阿姐的衣袖,小声说:”阿姐,就不能等等长嫂写给我吗。” 她还惦记着宫里五色果子浆的浇头如何做,不舍得就这么走了…… 章晗玉当即取来了纸张,铺去书案上,道:“稍候,我写给云娘。” 珺娘迟疑片刻,和云娘又走回屋里。”打扰长嫂。” 东厢书房窗边的修长身影停留片刻,见姑嫂三人重新落座,在书案上写写画画,注视的目光挪开,人离开窗前。 * 章晗玉把五色果子浆浇头的做法方子在纸上写下,交给云娘。 云娘欢欢喜喜地收入袖中,连声道谢。 从头到尾,并未刻意和珺娘搭话。珺娘踌躇片刻,却主动开口问询。 “长嫂有几篇名赋广为流传,我曾有幸拜读过《旧京赋》,《长思赋》。不知长嫂对如今的时文,有何见解?” 章晗玉唇角扬起愉悦的弧度……鱼儿又上钩了。 珺娘这样的小女郎,一看便是防备心重的。越追问,越退缩。 她不主动,对方反倒会被鱼饵吸引着,自己探出脑袋…… 珺娘虽然主动开了口,但满眼警惕,一副不对劲便走的模样,章晗玉随她去。 对话三四句,便摸清了珺娘的喜好。 珺娘雅好诗赋,不喜时文而崇古文。 她和这位警惕可爱的小姑闲议起古乐府词的古朴天成。 今文多重辞藻,通篇华丽对句,乍看仿佛珠玉满怀、熠熠闪光,再细看一遍呢…… “全是死鱼眼珠子。”章晗玉略促狭地评价一句。 云娘噗嗤乐了。 珺娘抿了下嘴,把笑意忍回去。 “长嫂觉得,为何今文风气如此,竞逐奢丽,不复古风?” 章晗玉嘴角噙着笑,提笔蘸墨,落纸写“上、下“两个字。 “古乐府词之所以古朴天成,在于情真。哀民生之多艰,喜良人之归家。怨征战,伤离别。喜怒哀乐,跃然纸上。古乐府词,写的是红尘之下的衮衮众生。” 她提笔在“下”字画了个圈。 “如今的诗赋呢。”她圈出个“上”字。 “京兆大族子弟,鲜衣怒马,饱食终日,冬日无饥寒,出行有豪奴。站在云端之上,分得清米粟么?看得见民生么?咏出来的,当然只能是一堆又一堆的死鱼眼珠了。” 珺娘细细思索时,章晗玉装作不经意的,又悠悠地道了句: “因为这‘上、下’之别,上不能体察下情,写出一堆堆的死鱼眼珠子而不知,还自以为珠玉。我服侍御前几年,有意让小天子多多体察下情,结果……哎,你家长兄……” 说到这里,她故意顿了顿,两位凌家小姑果然目不转睛。 她叹息一声,“凌相极不赞同,斥我带坏了小天子,为此弹劾我两次。官降一级,罚俸半年。罚俸还是轻罪了。” 珺娘吃惊地脱口而出,“怎会如此!长嫂如何引导小天子体察下情的?可是做法不妥当,这才惹得长兄发怒?” 章晗玉幽幽地道:“我为小天子度身定制、用来体察民间下情之物,并不贵重,但很花了些功夫。从前小天子喜爱的很,每日都要拿在手里翻看一二。哎,只可惜,被凌相收走不少,怕都付之一炬了。” 说到这里,她起身去床边,从床板下翻出一本小小的画册,递给珺娘和云娘。 两位凌家小娘子拿在手里,小而厚的一大本,果然像被人时常翻看,边角都卷起了毛边。 云娘小声念书名:“第五回:豪杰群英会天池,不斩贼首誓不还。” 翻了翻,喜道:“画册?” 章晗玉矜持地点头。 说起来,她从宫中被领入凌家,随身私物只有小小一个包袱。 里头最看重的,就是偷塞给小天子,被小天子换下的几本旧画册了。 物件不贵重,胜在制作精心。 糊弄两位未出阁的凌家小姑绰绰有余。 果然,被她拐弯抹角地一通说辞,把连环画本子和体验下情民生搭上关系之后,珺娘看她的眼神渐渐变了。 珺娘开始问她,以女子之身入朝为官的经历。 章晗玉挑挑拣拣地回她。 珺娘眼里的警惕渐去,浮现起她熟悉的惊叹夹杂敬佩的憧憬光泽。 该怎么说呢。 不愧是一家出来的。 当初她糊弄凌六郎时,起承转折,情形也差不多。 统共来了两回,加起来半日功夫,凌家两位小姑就被策了反。章晗玉心神笃定,把连环画册递去云娘手里。 “你们喜欢的话,只管拿去看。” “对了,别让你们长兄知道了。他向来不喜这些。只怕又要收走毁去。物件本身倒不可惜什么,可惜了对小天子的念想。” 差不多午时,两位小娘子起身告辞。 才下庭院,凌凤池从隔壁书房走出相送。 穿堂风里传来姑嫂三人的交谈声。 女郎柔美动听的嗓音,声若珠落玉盘,落在耳中,只觉心境舒畅。 然而,两边打个照面,不知为什么…… 珺娘迅速低下头去,云娘眼神飘忽。章晗玉若无其事地冲他微笑。 这熟悉的感觉? 他从前在御书房,小天子每当有事瞒他,偷偷瞥过来的,便是这种熟悉的飘忽眼神…… “站住。”凌凤池的视线锐利起来。 “长嫂和你们说了些什么?” 云娘心虚,张嘴就说,“没什么——”凌凤池制止她,道:“珺娘说。” 珺娘过去福身,轻声细语道:“我们和长嫂说了会儿闲话,评点古文词赋。长嫂问了些凌家的事,也说起章家的人。” 凌凤池的目光凝住一瞬。 “章家有污耳之人,她说给你们听了?原话与我复述一遍。” 云娘大为震惊,什么叫做污耳之人? 两家结亲,不就是姻亲了么?怎能如此说长嫂家里人呢。 云娘急忙辩解:“只说起章家的傅母。并无说污耳的言辞……” 她和长兄的年纪差得多,向来既敬重又怕他,越说越小声,珺娘却接过去道: “长嫂言辞和雅,说起傅母当年抚养她的艰辛。人困苦而志不灭,傅母敦促长嫂力争上游……” 珺娘顿了顿,回身看了眼窗边如芝兰的身影,鼓起勇气继续道: “而长嫂确实出类拔萃。以女子身入朝,官居中书郎,诗赋文章,无不精通;温言雅致,宠辱不惊。妹妹觉得,实乃女中豪杰。” 凌凤池不置可否。 神色不动听完,目光转往院门外,示意她们可以走了。 两位小娘子快步走向院门。 凌凤池目送她们离去,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云娘走路的姿势别别扭扭的,似乎藏了点东西…… 刚想到这里,云娘的绣鞋绊在院门槛上,一个踉跄,啪嗒,有个物件从身上掉了出来。 那物件形状不大,分量不轻,掉在地上发出闷声。云娘受惊地僵住了。 珺娘似乎扯了她一下,云娘急蹲下去,以自己身体挡着,飞快把那物件收入袖中。 从始至终,两人头也不敢回,珺娘也帮忙挡着,装作搀扶跌倒的妹妹,把云娘扶起,两人匆匆快步离去。 凌凤池忍耐地吸了口气。 掉在地上的巴掌大小的物件,虽然很快就被云娘捡起,但他曾经翻看过多次,极为眼熟,在正午的阳光下一眼便认了出来。 小天子御案上被他接连没收了十本的连环画册! 靠在窗边目睹了所有的章晗玉:”……” 其实,有时候,她也挺无奈的。 御书房被抓得多了,说不心虚,怎么可能。 眼见云娘露了馅,章晗玉掉头就往后院去了。 头上顶一片遮阳的荷叶,背身侧躺在小莲塘边,装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章晗玉当机立断,把人撇在中庭,掉头就走。 人果然没有即刻追来后院。 按对方的性子,哪怕气头上也能抑住情绪做事,隔一时半刻,足够冷静下来了。 听到脚步声走来小池塘边,不等来人质问,她抢先开口,把护心镜的来历当做护身符抛出去。 “护心镜是义父给的。” 遮挡阳光的荷叶动了动,碧叶下传出柔和动听的嗓音,“去年赐下,至今只穿戴了一次而已,还被凌相给抓个正着。” 说着说着,她自己都觉得委屈起来,“护身防刺的工具而已,换来三个月禁足,合理吗?” “去年你义父相赠给你,必然留在章家,怎么出现在凌家的?关键处避而不答,只和我胡搅蛮缠,倒打一耙。” 凌凤池站在小莲塘边,话音镇定平和,虽在驳斥,不像被气疯的样子。 想想也是。给小天子塞画册,御书房连抓十次而不改,这样都没能气疯他,每次训诫收没而已。 给家里的小女郎塞本豪侠画册,多大的事? 想到这里,章晗玉胆气顿壮,掀开荷叶。 两边一站一卧,彼此目光碰上,动人的眼睛弯成月牙,唇边的小小梨涡仿佛盛了蜜。 “一个护心镜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未害到任何人。彼此留点小秘密,高抬贵手?” 凌凤池的视线落在小小的梨涡上。 什么也未说,把袖中的手伸出来,迎着阳光晃了晃。 赠给云娘的那本连环画册,被他握在手里。 ‘啊。”章晗玉惋惜地叹了声。 落入魔掌的第十一本了。 “虎口的崩裂伤还没好罢?少用右手。”她不怎么走心地关怀了一句。 后面半句才是关键:“东西我帮你拿着。”伸手要把画册薅过来。 凌凤池握书的手抬去半空,不给她。 “你偏爱民间豪侠的故事。单身仗剑,四处游荡,一言不合,血溅五步。不适合小天子,更不适合闺阁女郎。” 他平静地论完,果然把连环画册收没入袖中。 章晗玉试图挽留。 说真的,她觉得自己画得不错。烧了可惜,留作纪念也好。 “游侠四处游历的故事,落在凌相嘴里,成四处游荡了。”她索性挑明了直说: “手下留情。别拿去烧,还我便是。” 白生生的手掌伸在半空里平摊开,什么也没等着,遮阳的荷叶倒被撸了下来。 “天气热,躺日头下容易中暑。” 被这么牵着手走出后院,回到婚房。 什么责罚也没等到,只收没了她的画册子。 凌凤池竟然真的打算守她整天。人坐在窗边,占了她惯用的书案,取过她看一半的游记闲书,自己翻阅起来。 章晗玉拉下纱帐,把床板缝里的新婚册子又往下塞了塞:“今日这般空闲?公务呢?” “公务日日有,明日再做。先把家中事处理了。” 屋里一时没了动静。 安静片刻,脚步声近前来。 帐子被撩开时,章晗玉侧身朝里卧,心里琢磨着那句“家中事……” 家里能有什么事? 刚才表现得风平浪静,难道打算把她拉去床上清账? ……也不是不行。 难怪要给五日婚假,新婚夫妻都这么个搞法? 每天一回滋味还不错,早晚两回有点吃不消。 耳边响起细微的布料摩擦声响,似乎有个物件从袖中取出,放去枕边。 她闭眼捏了捏,睁开眼帘。 收走的连环画本,静静地放在床边。 心里居然升起一点失望…… 今天怎么这么正经?撩开帐子就为了给她一本连环画册?没见她都躺下了? 看到画册就想起小天子,她身为启蒙师,不由自主也跟着正经起来,那点兴致散了个干净,改成困意上头。 就在几乎睡过去时,耳边传来凌凤池的嗓音,道:“阮惜罗寻到了。” 章晗玉瞬间清醒,抱着被子转了个身。 昨夜她被灯光晃醒,对话几句,随口提起要惜罗进凌家门,居然被一口应下,当时她就觉得不对。 松口太轻易了。 怕不是有什么后招等着? 清澈的眸子张开,盯着屋对面端坐的人,带几分试探笑问:“没饿着她罢?惜罗经不起饿。” 凌凤池把手里的闲书翻过一卷,不看正书内容,目光却扫过卷轴边,只看一笔飘逸小字的逐页点评,声线淡淡地听不出情绪。 “你倒是了解她。” 阮惜罗昨夜被发现时,正在凌家厨房帮忙打下手…… 人勤快,动刀麻利,性情又好。几个厨娘对这位新来的小帮厨赞不绝口,还有个厨娘在殷勤荐举自己的两个儿子,随便挑中哪个成家都可以。 本来可以借厨艺藏身的……可惜过人的美貌遮掩不住。 凌长泰通传各处的追缉令,层层下到了凌家厨房。 “搜寻可疑女子,肤白貌美,疑似胡人血统”,阮惜罗半夜被人堵在厨房里。 现在人在柴房关着,凌长泰亲自盯住,等候发落。 凌凤池放下闲书,起身拿过蓖麻油小瓶,坐在床边,指腹揉过耳垂,问她:“还疼不疼?” 耳洞其实早不疼了。 章晗玉偏不说,半真半假地反问:“我喊疼,耳坠子能不戴了?” 凌凤池不语。 轻轻揉捏几下,把明珠耳珰取来,挂在小巧的耳垂上。 今日送来的午食又有鲤鱼脍。章晗玉困倦得不肯吃。 凌凤池夹起一筷子薄到几乎透光的雪白鱼脍,递来唇边。 章晗玉闭着眼,一张嘴边吃边说。 “把我自己的东西还回来,喂几片鱼脍就想哄住我。” “小恩小惠可哄不了我。你打算问什么,拿住惜罗的性命提什么要求?直接提,好商量。” 凌凤池喂了半盘鱼脍,指腹抹去柔软菱唇边的水光,放下碗:“无需多心。” “阮惜罗忠心护主,一路追你而来。昨日便与你说过,放她进门,可以。” 章晗玉眨了下眼。 他刚刚又说可以? 没有条件,没有讨价还价,一口应下,就这么轻易让惜罗进凌家门?? 她都准备好往外吐阉党内幕了……怪不习惯的。 窗户被一扇扇地打开,阳光照进屋里,纱帐挂起,凌凤池催促她起身。 惜罗正在聆听凌家家训。凌家家规三十余条,需一条条地背诵,花费的时辰不会少。 空挡期间,章晗玉需得去前院一趟。 “所有人都到齐了,只差你一个。” “前日街头的刺杀案,大理寺来人录供。” —— 章晗玉不紧不慢穿戴整齐,慢腾腾走去前院。 向来软硬不吃的凌凤池,居然罕见的松了口。 她边走边想,转变从何而起。 思来想去,突然转变的契机,就在昨日下午。 早晨离去时还冷淡地训诫她。 下午提前回来,把她从后院抱回屋里,白天晚上连搞两回,她自己都觉出舒爽了,对方应该更舒爽,夜里就松了口……是这个缘故? 如果夫妻敦伦一回就能换一次退让,好得很啊! 多来几次,是不是能试着提一提阮惊春的名字,把这孩子也接进凌家? 想着想着,她脚下的步子都轻快了。凌家大有可为! 轻快走来前院,一眼望见待客堂里的两张脸,章晗玉随即便笑了。 * 为了彻查这桩震惊朝堂的当街行刺案,大理寺官员和宫中使者联袂而来,在堂上对坐着。 坐法有点出奇,一个脸朝着左面墙坐,一个脸朝着右面墙坐。 大理寺派来一位四品少卿,毫无意外,叶宣筳。 宫里派来一位内常侍,全恩。 她之前去大理寺自首那日,这两位都在场。一个要把她拦在大理寺,一个要把她接进宫里,从清晨对掐到傍晚,两人彻底撕破了脸。 如今倒好,为了桩公务,又凑一处了。 全恩其实挺冤。他讨这桩差事,可没管大理寺来的是哪个。 他只想来凌府看看章晗玉过得如何,尽尽干儿子的孝心。 章晗玉姗姗来迟,全恩极力装作不在意,先捏着鼻子和凌相、叶少卿挨个寒暄几句,最后才问起新婚近况。 章晗玉慢悠悠地道:“凌相这里好得很。吃穿不愁……” 刚开口说头一句,全恩脸就垮了。 当着凌凤池本人,他不好表现出什么,只装作闲谈说笑,干巴巴般地问: “凌夫人嫁入凌家四五日了罢。回门都回过了,怎么……怎么还称呼凌相啊。” “啊,”章哈玉自然地道:“叫顺口了,一时改不回来。全常侍莫怪。” 全恩笑得苦巴巴的。 强颜欢笑的同时,偷瞥凌相的神色。 从凌凤池的神色当然看不出什么。 宫里赏赐了许多压惊的财帛,又传小天子口谕,这次行刺的幕后主使,必定要追查到底。 凌家谢恩撤走香案,章晗玉原路回婚院。沿着廊子没走出几步,全恩在身后急追上来。 “好久不见了章宫人!啊呀我这记性,如今要称呼凌夫人了哈哈哈哈!” 全恩高声念了几句,以气声快速道: “干爹啊,你在凌家这几日,是不是过得不如意?有什么不如意的,单独讲与孩儿听,孩儿去和小天子哭诉!小天子亲自出面,必能帮你压他一头!” 章晗玉好笑地看他唱念做打,一出又一出的。 “我在凌家好得很。吃得好睡得早,清静养心。没什么需要小天子……” 她心里忽地微微一动,瞥了眼远处的凌家之主。 婚院虽然清静,三个月禁足太久了。 人清清静静地在院子里养个十日八日的,养得精气完足,也该出来逛一圈散散心。 把禁足的时间稍微改短点,一次禁足十日。 人清清静静地在院子里养好了,出来逛一圈散散心,再进去休养,啊不,再禁足十日。 章晗玉微眯起眼,盘算着,神仙般的好日子啊! 她低声把情况跟全恩略说了几句。 全恩气得很:“这可是小天子赐的婚,哪有才进门就禁足的新妇!咱回去跟小天子说道说道,下旨申饬,选个嗓门最大的站在凌府外头宣旨,叫他当着满京城丢人!” 章晗玉哐哐地敲他脑袋:“他是小天子的老师。你丢他的人,不就是丢小天子的人?被那些言官参一本,你新升的内常侍的位子还不要了?” 全恩瞪眼:“那就这么等着,禁足三个月?委屈了干爹!” “三个月是长了点。”章晗玉早有打算。 “回去趁无人时,把我的名字稍微提一提,让小天子下道手谕,召我入宫问话——” “万万使不得!”全恩赶紧叫停,“宫里最近去不得。清川公主那边,哎哟,几乎闹翻了天。” 他简略提几句宫里的情况。 章晗玉罚进宫里那阵子,清川公主分明还气得很。几次放下狠话,等着给她好看。章晗玉在宫里那个月特意躲着公主。 没想到凌、章两家婚讯传出之后,清川公主当即便崩溃大哭一场。 “哭了好几日不出门……哎哟,床都不起,吓得穆太妃都亲自去探望。好说歹说,才把人劝下了地。” 宫里这几日兵荒马乱地选驸马。 只求把清川公主安然无恙地嫁出去,莫要辜负了太皇太后的临终愿望。 听完宫里的近况,章晗玉也沉默了。 ……最近确实不适合进宫。 “这事不提了。那就隔一阵,请小天子赐个赏,传个话,你过来一趟。” 她想了想,“凌家眼下风平浪静的,连个响动都没有,十天半个月来一次足够了。对了,替我送点东西来。” 她附耳叮嘱两句。 全恩一惊,有点紧张:“真要把东西送来凌家?您可想好了。万一被凌相察觉,怕不会善罢甘休。” 章晗玉淡定得很:“别让他知道不就得了。难不难办?” 事本身倒不难办。她要的东西也不难弄到,找宫里相熟的御医悄悄托一句话的功夫。 她低声催促,“悄悄地把事给办了。别惊动太多人。” 说到这里,两人也自觉说得太久,周围太清净,同时朝身后望去。 凌凤池站在前院,早停止了交谈,一双凤眸挑起,远远地打量他们。 见他们察觉,他略一颔首,转身继续和叶宣筳对话。 全恩慌得不行,担忧对方起了猜疑之心,关门动家法逼问,章晗玉吃亏。 章晗玉自己倒是一点都不怕,叮嘱全恩回去照办。 她怕什么。 这位凌相关起门来,哪会动家法?只会把她往屋里抱。 被逼问得过不去,大不了她也把对方往床上带。一回不行来两回。 * 说起来,叶宣筳有一阵未登门了。 四月初五凌家大婚,叶宣筳送来重礼,人却未来,送礼的叶家小厮告知凌府:叶二郎君病了。 凌凤池和好友寒暄两句,问起他的病情。 叶宣筳勉强笑了笑,说:“小风寒,不碍事。”把话题岔开。 全恩和章晗玉单独说了许久的话,两人都看在眼里。 “全恩果然和她交好。”叶宣筳盯着全恩的背影:“也不知被银钱驱使,还是被她的如簧巧舌鼓动?跟前跟后,处处卖力。” 凌凤池想得更深:“全恩年纪轻轻,能够升任四大内常侍之一,应当有她在背后助力。” “又一个阉党祸害。“叶宣筳冷冷道。 叶宣筳平时人不怎么正经,说话也随意,今日居然显出几分愤世嫉俗的神态来。 凌凤池额外多看他两眼,问:“心情不好?” 叶宣筳还是避而不答,扯出大理寺公务,公事公办地催促道:“他们说完了。劳烦凌相,把贵夫人喊回来,前院录供。” 居然用上了“劳烦”两个字。 凌凤池又盯了他一眼,没多问什么,遣人把章晗玉喊来录供。 没录两句供,章晗玉也觉得,今日的叶少卿有趣极了。 叶宣筳,凌党门下第一爪牙,今天好像吃了满肚子火药,居然跟他多年好友兼上司赌气别苗头,连呛了凌凤池好几次。 第42章 凌凤池涵养过人,被连呛两回,当着大理寺众官员的面,一句斥责未说。 只在第三回被呛声时,吩咐把叶少卿面前的清茶换走,换一盏竹叶茶来。 竹叶茶性寒,清热解毒,就是味道既苦又涩,难以下咽。 “天热,叶少卿上火气,喝点竹叶茶,下下火。” 凌凤池淡淡道:“喝完还是上火的话,今日请回,明日再来。” 叶宣筳嘴里嚼着新鲜竹叶片。 怎么这么苦,新鲜竹叶子又加了黄连吧! 灌下整杯苦茶的叶宣筳不吭声了。 从火药桶突然变成了哑巴桶,一句话不再说,询问录供都改由手下两个大理寺丞办。 问他,他也只一点头,或者摇摇头。 章晗玉都觉得反常,稀奇地多看他两眼。 看着看着,她琢磨出不对劲之处了。 叶宣筳捧一盏竹叶茶,低头看地,抬头看天,偶尔看一眼凌凤池。 往日最呱噪的人,每次见面免不了一通互相嘲讽,今日却刻意避开她这边。 口供录完,大理寺众官员行礼告辞。 叶宣筳人面对着凌凤池,却把脸转向大门外,摆出一副歪脖盆栽的扭曲姿态,背手肃然道: “凌相、凌夫人两位的口供,已经如数录下,大理寺收录存档。此处事毕,凌夫人请回——” “叶少卿面壁呢?”章晗玉好笑地问: “别再拽脖子了。我是什么穿肠毒药,看一眼能把叶少卿毒死?” 叶宣筳额头青筋突突地跳。 本能地一侧身,目光便扫过对面盈盈弯起的动人秋水眸。 他心里一突,异样的感觉从心底升起。 才几日不见?上回见面还是春日宴当天,她戴一只碧玉簪,施施然走过龙津池边。 脸还是那张蛊惑人心的脸,表情还是那副欠打的狐狸算计模样,人却已换了出嫁新妇的发髻。 再定睛细看,她耳边挂起一副耀眼夺目的明珠耳坠子,动一下,耳坠子在眼前闪个不停…… 叶宣筳自己也感觉心底翻涌的情绪不对,猛地走回两步,举起喝空的竹叶茶盏,喝道:“再添满!” 连饮两碗苦茶,苦的龇牙咧嘴的,感觉竹叶茶起了效果,清热解毒,好茶! 他感觉心里冒腾的邪火压下去了。 叶宣筳看也不看章晗玉,格外冷淡地又往外转半圈,这下头和身体都笔直正对敞开的大门,只对凌凤池公事公办地道: “多谢凌夫人出面供证。大理寺事务繁重,凌夫人可以走了。” 凌凤池一颔首,道:“晗玉,回去罢。” 章晗玉装作没听见。 她清静休养,吃饱喝足,精气神养得鼎盛,觉得叶宣筳今天的反应有意思极了,怎么肯轻易放过。 她笑吟吟地道:“几日不见,叶少卿学会不搭理人了?上回春日宴,我可没害任何人。那天被推进水里的,只有我自己啊。” 耳边提起“春日宴“,叶宣筳连喝两杯苦茶才平静下的脸色,顿时唰得又是一变。 春日宴当天清晨,老师才特意寻过他。原本定下迎娶的人,是他! 他满心烦恼,左右为难,找好友倾述…… 却万万没想到,他这位心思缜密的同窗好友,只怕当时就已打定了主意,与他争抢……! 章晗玉目不转睛盯着叶宣筳。 见他的面色转来变去,开了五色染坊似的,越看越有趣,正要旁敲侧击,打探出这厮心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念头…… 眼前忽地一暗,阴影当头笼罩下来。 凌凤池走来两人面前,挡在她和叶宣筳中间,眸光落下,定定地看一眼。 章晗玉即刻闭嘴,转身就走。 走出几步,身后传来凌凤池对叶宣筳的叮嘱: “元真,你去厅堂等我。当街行刺案的背后主使,我有些想法与你说。” 没听到叶宣筳开口,只听到脚步声。人转身便走了。 这厮果然不对劲。 章晗玉边走边琢磨:往日最呱噪一个人,今天闷得像个葫芦。对她,对凌凤池,态度都不对劲。 这反应,怎么有点像……嫉妒凌凤池成婚呢? 她心里飞快转了一圈,恍然想起,叶宣筳,是个鳏夫啊! 好友新娶妇,领着婚假在家逍遥度日,他自己却苦哈哈地扎在大理寺公务里。 嫉妒,太正常了。 凌凤池的脚步声跟了上来,显然要亲自护送她回婚院。 边走边问:“想什么?” 章晗玉不假思索道:“我刚才够乖了?凌相也该履行承诺。把惜罗领来罢。” 两句对话的功夫,叶宣筳已被她无情地抛去脑后…… 今天有一桩事可比叶二郎重要多了。 她得把惜罗接来身边,免得夜长梦多。 * 凌家之主既然点了头,两日不见的惜罗,很快被领来婚院。 比起前日回门当时,惜罗瞧着瘦了。衣裳也沾染了木枝草灰,像一只灶灰里滚过的灰扑扑的猫儿。 两边远远地打个照面,惜罗忍了几天的眼泪当场便簌簌落下,提着裙摆从院门一路疾跑过庭院,踩上台阶,哽咽着扑上来:“阿郎!” 凌凤池落后几步走进院门来,看着面前的场景,眸子便细微一跳。 章晗玉站在台阶高处,被台阶下奔来的娇俏女郎抱了个满怀。 阮惜罗站在一级台阶之下,趴在主家的肩头哭成个泪人儿,章晗玉低声哄她。 主仆重逢、称得上真情流露的动人场景,凌凤池只盯着章晗玉。 从她擦泪哄劝的动作里,微微蹙起的眉心里,透出罕见的耐心和细致,甚至还有一丝真切烦恼。 如果看成一对共患难的主仆,说得过去。 要说成是缠绵情意,也能说得过去。 章晗玉早换了女装,惜罗视而不见,姿态依赖地抱住她的肩头,至今一声声地喊“阿郎“。 所以,她们的传闻,到底是真是假? 章晗玉把压箱底的功夫都使出来了,连发脾气的小天子都能哄住,居然哄不住惜罗。 惜罗这两日担惊受怕,受惊太过,哭起来不是美人垂泪的哭法,而是孩童般的放声大哭。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她抱成了个粽子,差点给勒得喘不过气。 凌凤池握住她的手把两人分开时,章晗玉起先还很感激。 但接下去就有点不大对劲了。 凌凤池挡去惜罗面前,把抱紧章晗玉肩头不放的两只手拨开,指腹捻了捻肩头衣襟被泪打湿的布料,平静地道: “衣裳脏了,进屋换件新衣。” 章晗玉也觉得身上黏答答的,扭头刚喊:“惜罗,帮我换——” 脚下一空,她被拦腰抱起进屋。 惜罗站在台阶下张着手臂发懵,泪花还挂在眼睫上,本能喊了声:“阿郎!”就要跟进屋里。 房门当惜罗的面关上了。 惜罗砰砰地敲门:“放我进去,不是说了允我服侍我家阿郎的吗!” 门不开,她又转去窗下。 透过半开的窗户,她吃惊地撞见自家主人里外几层衣裳都被解开了,身上只留了件薄纱衣,人被抵在隔断雕花木板上,那该死的凌凤池正在亲自替主家穿衣。 惜罗又急又气,拢起长裙就要从窗户攀爬进屋,“不许碰我家阿郎!” 凌长泰从廊子下赶过来时,惜罗已经爬上了窗。 凌长泰黑着脸把人拎小鸡似的拎走。 “凌府只有一位阿郎,乱喊什么?章家教养出的女婢都似你这般不成体统?” 外头闹腾得厉害,屋里静悄悄的。 凌凤池听若不闻,把干净薄衫拢起,覆盖住新雪色的肩头,放开了手。 章晗玉没多留意眼前,注意力集中盯着窗外动静。 她有点不放心。 “说好了把人留在我身边,你不让她进屋,如何服侍我?” 凌凤池语气疏淡:“凌氏规矩严整。连称呼都喊错的女婢,如何能近身服侍主人?先教她改了口,再入婚院。” 章晗玉莫名其妙被按着换了身衣裳,渐渐也琢磨过味儿来,表情似笑非笑的。 “一山不容二虎,你听不得她喊我阿郎是吧。怎么,章家旧称呼,叫你想起从前的种种不快了?” 凌凤池不置可否,只道:“她入了凌家,应喊你主母。” 阮惜罗打死也不肯跟着凌家喊主母。 才进婚院就被拎出去,从晌午训诫到午后,也只勉勉强强换了个称呼,喊章晗玉:“主家。” 人站在门边,狠瞪着屋里的凌凤池,从牙缝里磨出一声:“阿郎。” 凌凤池坐在书案后,递过一瞥,没说话。 称呼这关算是过了。 阮惜罗仿佛鸟儿入林般地飞奔进屋,跟去章晗玉身边。 婚院添人的事告一段落,凌凤池起身道: “大理寺事未了。我去前院。” * 关于回门之日的这场当街行刺案,幕后主使,并不难猜。 回门前夜,宫里的吕钟派遣高宫令潜入凌府,寻章晗玉密谈,被当场诛杀。 回门当日,凌家早做准备,换上了精铁马车,便是防备路上刺杀。 后来果然遇袭,出现擅使连珠箭的刺客,布下杀招。 刺客意外地留下活口,人在大理寺胡乱攀咬,把政事堂几位宰相,姚相、韩相,甚至他的座师陈相,都挨个攀咬为主谋。 口供绝不可信。 凌凤池这两天思虑的,是负责京城城防的北卫军,动向反常。 行刺发生时不算太晚,未到宵禁,街上还有行人。北卫军接到消息应该不会太慢。 护卫军却姗姗来迟。 不仅来得迟,卫队来得少,来的两个小队还互相推诿责任。 是军中管理不善的疏忽?还是有人刻意作梗,阻挠北卫军及时赶来营救? 他坐在会客堂中,把疑点告知叶宣筳。 “姚相一直怀疑,南北两路卫军中的将领当中,有阉党人物。” 京城的守卫军,分南、北两卫军。 南卫军负责防守皇宫大内,官员们日日出入宫门大殿,时常遇上南卫军的将领。 其中几个可疑人物,政事堂已经暗中圈了出来,心里有数。 “但负责京城各处城防的北卫军,分散在京城几个兵营。其中有没有投靠阉党,暗中为阉党效力的人物……我们并不清楚。” 凌凤池沉吟着,叮嘱叶宣筳。 “你审案时,多留意这一点。” 叶宣筳一口接一口地嚼新鲜竹叶。 苦啊。 清热解毒,苦得他心肝儿凉透,这才能放下芥蒂,冷静地谈公务。 “行刺案背后主使,必定宫里的吕钟。” “怀渊,章晗玉当日和你同行,知你行踪。行刺案会不会和她有关系——?” 不等问完,凌凤池决然道:“不会。” “当日她与我同在车上,亦饱受惊吓。行刺案她不知情。” 顿了顿,他想起了一件事,吩咐凌万安。 “把后院停的尸体领来,交给叶少卿,等下带去大理寺。” 叶宣筳瞪眼对着堂上直挺挺躺的一具白布尸体。 阉人?!宫中内侍? 夜窥凌府,被当场诛杀?! 凌家最近怎么了,跟捅了马蜂窝似的,一窝一窝的出事? “此人姓高,高宫令。背后靠山是宫中的四大内常侍之一:马匡。” 吕钟手下的二门神,马匡、俞奉。 阉党做下的许多恶事都和这两个门神有关,但极少落下证据。 “高宫令替马匡做了不少脏事,有时也替吕钟做事。” 凌凤池神色不动地道:“你把尸体领回去。顺藤摸瓜,查马匡。” 叶宣筳腾得站起身来。 满肚子的无名邪火终于寻到了发泄的通道,他摩拳擦掌,命人拖着尸体便走。 马匡老小子,不把你皮给扒下来一层,他把叶字倒着写! —— 傍晚,凌凤池提着食盒进婚院。 才走进院门,闻到空气里的诱人香味,脚步便是一顿,以目光询问凌长泰。 凌长泰揣着手,无言以对。 婚院有自备的小厨房。阮惜罗一手好厨艺,说主母饿了,自告奋勇给主母做饭食,他能拦? 凌家饭点晚,掌灯后才用饭。阮惜罗忙忙碌碌做了一下午的菜,天还亮着,摆出来六菜一汤,阿郎还没回来,主仆两个自己吃上了! 凌凤池听完没说什么,把食盒放下,径自走入屋里。 才进主屋,脚步又是一顿。 屋里没有人。 食案上摆满了吃剩的残羹,隔壁水房传出哗啦啦的水声。 暖黄烛光夹杂着氤氲水汽,从门缝里透出来。 章晗玉像只慵懒的大猫儿,眯着眼趴在木浴桶上,两只手搭在桶边;惜罗坐在桶边,吭哧吭哧替地主家擦背。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时不时有愉悦的笑声传出门缝。 嘀嘀咕咕,说了两刻钟都未止歇。 婚院里二主一仆,主仆两个挤在水房里,亲密说笑如家人一般。 站在门外的,倒是挤不进去的多余那个。 凌凤池忍耐地闭了下眼,又睁开。 所以,他为什么要松口?为什么把人放进来? 第43章 好久没擦背了。章晗玉舒坦得眼睛都眯起,四肢摊开,整个人几乎浸去水里。 弥漫的水汽里,她带笑回忆几年前的往事。 “还记得我刚带你回家那年,你防备心重,大热天的,捂着衣裳一个月不肯沐浴,熏得我啊……好不容易才给你洗上了。头一次给你擦背,换了五块布才擦干净。” 惜罗脸上一红,当年的糗事才不肯认:“呸,阿郎记错了。” 木桶边搭着的手抬起,摆摆手指:“记得换称呼。一山不容二虎,凌府只有一位阿郎,凌相在意这个。” 惜罗不甘不愿地改口道:“主家。” 章晗玉安抚她道:“才进门,装乖巧点。等你这边脚跟立稳了,想办法把惊春也弄进来。有人才好办事。” 洗得差不多了,她起身穿衣,边穿边招呼惜罗也来洗。 “灶上烧的热水还有多的,把水换一换,你进木桶,我给你也擦擦背——” 话音没落,门外有人屈指重重敲了下木门: “洗好了么?出来。” 惜罗满打满算在婚院里没待满六个时辰,被连夜撵去了厨房。 “禁足期间,身边清静些,有利思过。” 凌凤池坐在书案边,翻过一卷书,缓缓道:“同意让她入凌家,已是极大的退让。只要她不犯事,不作恶,凌家可以一直留着她。” “阮惜罗擅长羹汤。你禁足思过期间,让她暂去厨房帮手。” 章晗玉倚靠在床头,隔一层纱帐,心不在焉擦着头发。 白天才把人领进婚院,晚上回来就把人撵了。 也不知如何得罪了他…… 才想到这里,耳边响起脚步声。原本坐在长案后的人起身走来床边,纱帐被一只手掀起。 章晗玉慢腾腾擦着头发的细布被接过去,凌凤池坐在床边,把半湿不干的长发握在手里,替她擦发。 满头光泽乌黑的长发垂落到床边,擦干就花费了两刻钟,又拿一把玉梳慢慢地梳开。 章晗玉没琢磨出眉目,人先犯起困,眼睛半开半合的,手里本来拿本闲书翻看,看着看着书扔去不知哪处,掩着呵欠趴在床沿。 耳垂被抚上时,她起先没在意,还配合地仰起下颌,卸下两边明珠耳珰。 只觉得微微一凉,耳坠子被卸下,柔软的耳垂却又被指腹揉弄个不住,她从半梦半醒间猛地醒过来,该不会…… 屋里的灯熄灭了。 沐浴后新换的纱单衣才穿不久又脱下,散乱扔了一地。 她的腿,她的腰! 两更睡,四更醒,这种日子哪个顶得住? 天还没完全亮,她迷迷糊糊地被惊醒时,正好四更正。 听到起床动静,她睁开一条缝,看到婚院的男主人已穿戴妥当,白色立领束去喉结,正把犀皮玉钩带系去身上,修长的身影映上纱帐。 房门开着,凌长泰、凌万安两个在门外肃然等候。 她猛地想起,成婚第六日了。婚假只有五日,凌凤池得回去上朝。 等人走后,她自己也睡不着了。 吸着气,扶着腰慢腾腾地起身,从床板缝摸出小册子,翻过几页,添上两笔。 【四月初十,两回。】倒头睡了下去。 吃得太饱,撑了。 * 凌六郎在晨光里探望长嫂。 “云娘托我来。”少年郎站在院门口,往屋里喊话。 云娘上回在庭院里撞见长兄,袖中偷偷揣着的连环画本掉去地上,那场面……吓得她至今不敢踏足婚院。 “长嫂给了她一本画册?云娘说,被长兄收没去了,愧疚得很。” 章晗玉刚起身,推开一扇窗,把连环话册晃了晃。 “跟云娘说无事,你们长兄还给我了。” 凌春潇绷紧的脸上显出点笑意。 为了被收走的画册,云娘还哭了一场,不许他说。 “长嫂这里缺什么?有什么要吃的要用的,我替长嫂买来。” 看他身上衣饰整齐、即将出门的模样,章晗玉神色一动:“春潇,你打算进宫服侍圣驾?你长兄答应你了?” 凌春潇脸色顿时垮了。 都四月了,他家长兄依旧严令不许他入宫! 他才出仕不到半年,身上顶个散骑常侍的闲散官职,不进宫陪伴圣驾,又能做什么? 凌春潇闷不吭声,脚尖在地上来回刨坑。 章晗玉看在眼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穿过庭院,走去院门边。 两个看门仆妇警惕地上前:“主母,阿郎吩咐——” “知道,不出院门。”章晗玉把两个仆妇撵去远处。转头跟凌春潇道。 “嘘,趁你长兄不在,单独说两句,你可别转头卖了我。” 她低声道:“你长兄为你好。还记得三月底的春日宴么?有人打算把你的性命留在御花园。” 凌春潇猛吃了一惊,“什么?谁算计我?” 算计你的人多了去了。你面前就站着一个。 就小六郎这种实心眼的,若不是他家长兄护着,早死十回了。 章晗玉心里腹诽,嘴上云淡风轻道: “阉党打算杀鸡儆猴,以你的性命,示威于你长兄。小六郎,听话,最近别去宫里。真的危险。” 凌春潇惊怒交加之余,又泛起感激。 谋害他的性命,示威于长兄。这必定是阉党内部的机密大事,长嫂竟然私下告知,情分实在难得。他果然没有看错人! 视野有东西在反光。半敞开的窗棂边,铜制护心镜还在明晃晃挂着,被凌春潇看在眼里。 上回他气冲冲去寻凌长泰,询问回门当日遇袭的细节,为何长兄回家就罚了长嫂。 说来说去,就为一只来历不明的护心镜,罚了三个月禁足! 凌春潇心头情绪翻涌,千头万绪,最后化成一句:“长嫂等我。等长兄今晚回来,我去他面前苦苦劝说,解了长嫂的禁足!” 章晗玉嘴角微微一翘。 凌凤池软硬不吃的脾气,你劝他改主意?怎么劝?又扑过去抱你家长兄大腿? 她抬手招了招,示意六郎走近,悄悄道:“我不想你为难。这两天你就在家里待着,也别去求你长兄。我只有个小小的要求,你替我做了。” 附耳说几句,凌春潇心疼长嫂之余,更多了点心酸。芝麻粒大点事,这也要郑重托他? 他拍着胸脯应下:“小事!” * 今日朝堂忙得很。 昨日叶宣筳登门,拖了一具高宫令的尸体回大理寺,验明正身,当天发下拘捕令,火速拘捕高宫令的直属上司,内常侍马匡。 马匡也倒霉,他正好不在宫里。 坐到他这般高位的宫中大宦,不止娶妻认干儿,还纳妾。 马匡在京城安置的私宅里正抱着小妾逍遥时,大理寺官差破门而入,把人锁拿下狱。 前半夜逍遥快活,后半夜被打得嗷嗷叫唤。 为什么他倒霉呢。 高宫令接的活儿,越过他,直接被老祖宗吕钟指派去夜探凌府。 马匡压根不知道手下少了个人。录供时当然一问三不知。 叶宣筳憋着满肚子邪火,亲自审他。 头天夜里蹲大狱,到第二天中午,马匡差一口气就快升天,乱七八糟吐出大堆事,只求停下逼供。 叶宣筳把簇新的两大卷口供展开,示意凌凤池来看。 “马匡供认道:他在阉党之中,主要做的是捕风寻影、监察看管的职责。” “真正做脏活计的,是两大门神的另一个:俞奉。宫中上百起的命案,乃至宫外牵扯到朝廷官员的十几起命案,主要有俞奉动手。” 凌凤池扫一眼便道:“推脱之辞。马、俞两位门神,没一个手上干净的。” 关键大罪,马匡当然不肯认。他还指望着吕钟把他从大狱里捞出去呢。 被打得死去活来,也只肯吐露些边角料。 但这些边角料也足够惊人了。 “看这处。” 叶宣筳引着凌凤池去看某处口供。 凌凤池面色不显,心里咯噔一下。 这段录供牵扯到了章晗玉。 大理寺是凌凤池的地盘,章晗玉刚被娶进凌家门。 马匡带着明显的恶意,把所有他知道和章晗玉相关的事,吐露了个底朝天。 “章晗玉是吕钟认下的干儿,心思机敏,备受信重。有许多密事,连马、俞两人都不知情,每次都只招她一人秘密商议。” “她虽然不亲自做脏活,但她参与的阉党密事,比你我想象的,还要深广。” “再看这处。“叶宣筳指着某处口供,重重地敲了下: “怀渊,你要小心了。章晗玉从今年二月开始,便意图杀害你家六郎。” 凌凤池神色不动地看过,把卷宗合起。 “凌相,最后再看这处。” 几位大理寺官员的神色都极为凝重。 马匡一口咬死,死去的高宫令和他毫无关系。 “马匡供认,当街刺杀案,他并不知情。刺杀案是章晗玉自己谋划,再故意和你同行,贼喊捉贼,摆脱嫌疑——” “不可能。“不等叶宣筳说完,凌凤池斩钉截铁道: “晗玉并不知情。马匡供状,意在攀咬,绝不可信。” 叶宣筳审了整夜犯人,心里那股邪火非但没散,反倒越发心浮气躁。他也不知这股莫名其妙的邪火从何处来,总之,听到“晗玉”两个字就烦。 烦得他恨不得再弄一把竹叶子塞嘴里嚼。 他把冲到喉咙口的刺耳话咽下去,冷冷道:“一日阉党,终生阉党。往后看罢!” 话题转移去审案重点。 凌凤池做下决断:“刺杀案的重点,先查北卫军将领。” “至于内子身上的疑点,”他把第二卷供状收起,并排放去案角,起身道: “我亲自查。” * 章晗玉叮嘱六郎凌春潇,她吃惯了惜罗的菜。 凌府规矩大,采买和厨房的职务各自分开,不许厨房里的厨娘直接出门采买。 她手写了一张菜单,托凌春潇给惜罗,把惜罗带出门买菜。 确实是一桩不足挂齿的小事。凌春潇临出门前,把人从厨房顺手领走,叮嘱阮惜罗买完菜自己回家。 阮惜罗提着菜篮子出了门。 傍晚前后,提着菜篮子进凌府的,是阮惊春。 面容生得六分相似的双生姐弟,弟弟穿起阿姐的襦裙,挽起同样的发髻,低头进门,在暮光里谁分得清? 之前叮嘱过阮惊春,每个月逢十的日子,从城外别院来京城待命。她若有事,会让惜罗出门找他。 今日正好四月初十。 阮惜罗莫名其妙被塞来一张菜单,带出门“买菜”,心知有事,立刻去寻阿弟。 婚房的后窗敞开着。 朝北的几扇窗户面向后花园,清净无人。 少年郎悄无声息地蹲在窗下。 章晗玉站在窗边,无语地看一眼窗下穿着襦裙提着菜篮、半蹲在石头上的身影。 每次他们姐弟两个互换装扮,惜罗还好,惊春这小子辣眼睛。 “你怎么来了?我托你做的事,不都写在菜单里了?写得还不够清楚?” 阮惊春挠了挠头:“看了,没看懂。过来当面问问阿郎。” 章晗玉:“……” 阮惊春从菜篮子里摸出菜单,茫然念了一遍。 【京橙两只,南瓜一份,槐花一份,酒曲五两。 雄黄五两,驱捕毒虫。】 “写的都是做菜的食材,我又不会做菜。天气热了,阿郎可是受不了虫子,要我带雄黄?” 章晗玉捏了捏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这小子替她做事,迟早要被他气死。 每种食材都有一两个关键字。她提笔把关键字挨个圈出。 橙,南,槐花,曲,雄,五,驱捕。 “京城南,有一处槐花巷子。” “北卫军领兵的四位郎将当中,有一个叫曲雄的,家中行五。” “曲雄在槐花巷子有一处宅子,里头安置了外室,他最近常去槐花巷子过夜。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少。” 章晗玉拿硬纸壳的菜单哐哐地敲他脑袋: “但凡你想起京城南的槐花巷子,去问一问呢?就知道往凌家钻!凌家下了诛杀令你可知道?” 人来都来了,骂也无用。 窗下的阮惊春还茫然地蹲着:“北卫军的曲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本来确实跟她没关系。 人都不怎么认识,曲雄在哪处过夜都不关她的事。 章晗玉感慨道:“但他对我动手了。曲雄曲郎将,是这次行刺案的主事人。” 她只有吕钟一个义父。但吕钟认下的干儿子可不止她一个。曲雄,是义父埋在北卫军中多年的一手暗棋。 平时她就当做不知道。 但曲雄敢对她动手,她就敢把这步暗棋给废了。 暮光笼罩后院。夕阳下的窗边现出优美的侧剪影。 章晗玉站在窗边,轻声叮嘱阮惊春。 “你去槐花巷子,蹲曲雄。他是这次行刺案的主事人。只要他在北卫军,迟早有第二次刺杀。我可不想死他手里。” “他和宫里阉党勾结,暗中必有来往。尽快搜集行刺案相关的罪证,扔去大理寺。一举扳倒曲雄。” 这是个明确无误的指令。少年郎蹲在窗下,仰起头,黑色的瞳仁里锐气弥漫。 “阿郎等着听好消息。” “去吧。”章晗玉叮嘱他,“早点换惜罗回来。别让她在外头待到天黑。” 阮惊春蹲在大石头上不走。 他还有桩要紧的事回禀。 “阿郎,佛堂北面的秘密小院塞满了。” 章晗玉有些吃惊,算了算日子:“这么快塞满了?我们只接了岭南郡、巴蜀郡,两地绣衣郎送来的密报而已。” 阮惊春实诚地说:“绣衣郎有彼此联络的人脉网络。鲁大成倒了,我们接了,他们暗中互相荐举,各地绣衣郎都来寻我们。还接吗?” “……”章晗玉都无语笑了。 “接都接了,还能往外推吗?” 阮惊春回禀完起身欲走,又蹲回来。 “阿郎,下回再下令,别写菜单了,看不懂。以后逢十我来一趟。” “……”心累。 章晗玉当即阻止:“别冒险,凌府诛杀令不是玩闹事。以后每逢十,我想法子出去,寻你当面问问近况。” 阮惊春点点头,跳下石头便走,最后留下一句。 “回家看过老夫人了,老夫人一切都好。阿郎勿挂念。” 等人走后,她给自己倒杯茶,在窗边坐下。 才得了三个月的禁足令,逢十得出趟门,一个月出三趟……下令的人会生大气罢? 能哄就哄哄,哄不了也没法子。 章晗玉抿了口当季的新茶,对着暮色四合的庭院,悠悠地道: “没办法。我知道的,真的太多了。” * 凌凤池这日回来的迟。 入夜后才踩着月色归家,沉思着,缓步走入婚院,把睡眼惺忪的婚院女主人喊起身。 只说:“还未用饭。” 第44章 凌凤池心里积着事。 把人喊醒,又挨个把灯火点亮,好一阵子,屋里两人谁也没说话。 五日婚假未去官署,事务堆积如山。 大理寺那边追查马匡,线索繁多,且糟心。 马匡供认,章晗玉意图谋害六郎春潇。 从二月开始,到三月春日宴,连续策划数次。 他下午抽空去了趟御书房,小天子心思不在学业上,嚷嚷着想念“章宫人“,要召人入宫说话,被凌凤池拒绝了。 他道:“如今已无章宫人。晗玉是臣的妻子,陛下无故召大臣之妻入宫,不合规矩。” 小天子怄气得摔了书。 心里桩桩件件积着事,凌凤池什么也没说,只道:“还未用饭。” 热腾腾的晚食送进屋里,凌凤池的面前放一摞纸,边用饭边看。 纸上记录的,是今日婚院种种动向。 六郎前来探望。 主母斥退下人,和六郎单独交谈几句。 六郎出门前,带走了厨房的阮惜罗。 他神色不动地翻过,视线掠起,对着帐子里掩着呵欠的身影。 “今日过得可好?听说六郎来探望你?” 章晗玉不太好。 惊春没看懂菜单闹出大乌龙,惜罗回来得太晚。买菜买到天黑,有点说不过去。被翻出来追究的话,逃不过追查。 心思分了神,说话便有些漫不经意的样子: “我好得很,六郎乖得很。日子除了无聊无趣了些,吃食还不错。” 凌凤池继续翻看手里的记录纸张。看完起身出去。 院门敞开,开始不断地有人进出婚院。 婚院各处灯笼光全点亮,庭院里亮堂得如同白昼。 凌万安领着众人,一摞摞的文书,放衣物的大小箱笼,文房墨宝,送进婚院东厢的书房。 章晗玉原本只当热闹看,直到四人合力抬进一架绣松鹤紫檀底座大屏风,喊着号子抬去隔壁书房…… 她忍不住隔窗问外头,“你们搬家呢?” 凌万安擦着满头热汗在门外行礼:“晚上打扰主母。奉阿郎之命,把外院书房的物件挪来婚院内书房。” 章晗玉揶揄问道:“公文都送来婚院里。不怕凌相明早出门,我偷偷去看?” “阿郎他……”凌万安欲言又止,看看屋里用饭的阿郎,又看看窗边问话的主母,哼唧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章晗玉笑看他为难。 “不能说?家里有事瞒我?” 凌万安干咳两声。 自从阿郎娶了昔年朝堂对手的主母,身边跟着的人各个都成了风箱里头的耗子。说也错,不说也错。 凌长泰那小子,宁愿站在院门口看大门也不愿进来跟阿郎,跟他掰手腕比输赢,他掰输了…… 凌凤池用饭的动作停下,吩咐凌万安,“下去罢。”凌万安如逢大赦地一溜烟跑远。 “告了十日假,我在家中陪你。” 章晗玉:“……今天不是才销假回官署?明日又休假了?” 政事堂最近这么清闲的么? 凌凤池不答。 外头人来人往,婚院当值的人多出两倍,凌长泰在院门口亲自佩刀值守, 她正盯着明晃晃的庭院,凌凤池放下碗,去水房洗沐回来,一扇扇地关上门窗。 “不早了,睡罢。”他平静地道了句。 章晗玉:“……” 带着潮湿水气的男子修长结实的身躯站在床边。她眼睁睁看一只手掀开了帐子,又掀开她的被窝。 她真有点扛不住了。 新婚六日,夜夜春宵。她不知道别家的新婚夫妻是不是夜夜敦伦,但人家新婚都是小夫妻! 京兆儿郎成亲的年纪普遍十七八岁,二十算迟婚了。不满弱冠年纪的儿郎,年轻青涩,仿佛枝头还未完全成熟的青果子,又能闹腾到哪里去。 她这位夫君倒好,熬到二十八岁成亲,早熬成熟透的果子。她怀疑洞房花烛夜是他头一回开荤。 好好好,娶回家不让空闲着,把这么多年欠缺的次数都补上,夜夜来薅羊毛是吧。 今天她本指望着人销假回官署,一大摊子的事压下来,把他给压得难以动弹,最好人歇在官署别回家……晚上还要来? 她压着被子死活不肯放手。 闭着眼装睡,哼唧说:“累了。” 掀了两次被子,她死活压着没让掀开。那只手放弃了。 床上的第二床被子拉开,凌凤池吹熄了灯,在她身侧睡下。 被搅了兴致,他却也并无恼怒之意:“累了就歇一晚。” 两人头一次心平气和地躺在床上入睡。 没有被按来揉去的气急败坏,没有被做狠了的筋疲力尽,听着身边平缓的呼吸声,章晗玉反倒睡不着了。 夜越深,越清醒。 她在心里属羊。数到七百二十头时,身侧的人忽然动了下,侧转过来,轻声道:“晗玉。” 章晗玉才不理他,继续装睡。 隔片刻,凌凤池无声无息起了身。 点起床头一盏小灯,灯光如豆,映照得屋内朦朦胧胧。 他借着这点小灯,从桌案上取来一卷文书,看着像官署带回的公文,坐在床头摊开了阅看。又取来一张白绢,提笔蘸墨,偶尔思忖着写下几个字。 章晗玉睁开一条缝,瞥见文书末尾盖的红色大印:大理寺印。 半夜三更地审阅大理寺文书? 凌凤池握笔在白绢上书写。 沙沙声响中,她静悄悄地张开一线眼帘,眯看一眼。 【头一次示警,二月中。国丧期间。】 思忖片刻,又写下第二行: 【第二次示警,三月末,春日宴前。 与马匡供状分毫不差。】 章晗玉瞥见“马匡供状“四个字就精神了。 托高宫令的福,这老混球终于也蹲大理寺狱了? 装睡不醒的人没忍住,嘴角微微一翘,又迅速拉平。好在灯光微弱,帐子里阴影浓重,看不清晰表情。 她眯着眼睛等,凌凤池却又什么也不写了。 人靠在床头静静地思忖。屋里沉寂很久,章晗玉在等待中几乎睡着,听到一声轻声喟叹。沙沙笔声随即响了起来。 她撑着睡眼去看: 【作恶之前,预先示警,屡次提醒于我,何解? 其中可有隐情?被迫无奈之举?】 章晗玉猛地惊醒过来,意识到什么,装睡紧闭的眼睑细微颤动几下。 二月中……三月末…… 不就是她两次提醒对方,局面危险,看顾好小六郎? 马匡那混账,在大理寺都供出些什么东西! 正想到这里,耳边却又响起微小衣袂声。她迅速闭眼。 凌凤池起身把白绢递去门外,吩咐:“烧了。” 门外伺候的,还是掰手腕输了的凌万安。 凌万安表情发苦,接过白绢后人不走,低头回禀:“六郎来寻阿郎。人就在院外。” 凌凤池皱了下眉。 “这么晚了,叫他明日再来。” “回禀阿郎得知,“章晗玉在屋里听到门边模模糊糊的声响。 “拦过了。拦了好几回。长泰拦着六郎,从外书房拦到婚院门外,咳,动了几回手了。六郎坚持要见阿郎,为主母求情……” 凌春潇确实人就在婚院外。章晗玉隔着整个庭院,在屋里都能隐隐约约听到院外的嚷嚷声。 她恍然想起,小六郎早晨来见她时,提起的:“替长嫂求情,免除三个月禁足。” 自己连哄带骗,他还当真来了。 向来不怎么多的内疚情绪,在心底泛起稀薄的一点点……当然了,还是不怎么多。 院门外情绪激动的嚷嚷声传入耳朵,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再度惊醒时,耳边已恢复寂静。凌春潇走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响,婚院的男主人提灯进屋来,把灯笼放去桌上。 章晗玉没忍住,轻轻地笑了声。 “醒了?” 早醒了。也不想瞒他。 “凌相不该娶我的。“章晗玉翻了个身,抱着被子对床外仰头浅笑:”原本凌家家规严整,风平浪静。自从娶了我之后,夜夜有事,处处失火,把你忙成这样,半夜三更也不能睡。凌相后悔了么?” 话这么说,她可没什么同情心。 被强娶的是自己,又不是对方。 她原本筹划得好好的宫中女官升迁路,大好前途指日可待……当她很想嫁来凌家么? 凌凤池却也稳得很,不为她的话语所动摇分毫。 连话头也不接,只道:“醒了就好。正好有一件事想问询你。” 床头边的小油灯早被风吹灭,又被重新点起,朦朦胧胧的灯光映进帐子。 凌凤池洗净了手回来,重新坐在她身侧。 带着水汽的微凉的衣袖拂过她的脸颊,把一卷文书放在枕边。 “大理寺昨夜拘押了马匡。他有不利于你的供词。关于谋害六郎的几次动作,晗玉,你有什么好说的?” 章晗玉大觉意外,飞快地瞥去一眼。 大理寺机密重案,怎会开口当面和她提起?不都该死死瞒着,寻机会揪出破绽?怎么倒跟她直言不讳起来了。 凌凤池还在平静地陈述。 “刚刚六郎在院门外与我争执。我听他话中的意思,今日你劝说他不要入宫?说局势危险,有人意图害他。” 他的目光注视过来。 “加上之前两次,这是你第三次提醒他危险。” 章晗玉心里腹诽。 小六郎那个漏勺……吵个架都能把早晨的事全漏光了。 卷轴在面前摊开,果然正是她自己偷瞥到的大理寺公文。 凌凤池指着中段口供,示意她看。 “二月中,三月末,马匡供认你两次意图谋害六郎。大理寺对你有疑问,被我压下了。到底是怎回事?其中有什么隐情?” 她这边不吭声,凌凤池语气更加和缓。 “是不是你义父亲自下令?逼迫你行事,你不得不听从?” 其实猜测得八九不离十,章晗玉偏不想如实地告诉他。 老老实实说了,人家不信,那场面可难看得很。 “事既然未成,小六郎活得好好的,我当然会尽力推脱,把自己洗刷干净。凌相问了也是白问。” 章晗玉翻了个身,面孔出现在灯光下。 她翘着唇角,半真半假地反问:“我说的,你就信?” 凌凤池没有笑。 暖黄柔和的灯光下,他的声线镇定沉着: “你只管说。你我已成夫妻,夫妻一体,共同进退。我不信你,谁信你?” 我不信你,谁信你? 简短却有力,落在耳中。 章晗玉心头一震,总习惯挂在嘴角的微笑也不知不觉消失了。 凌凤池还在等她的回复。 对面沉静的注视下,她感慨地抬起自己的两只手,冲他晃了晃。 “看我的手。” 这是一双纤长秀气的漂亮的手。指骨细而长,肌肤如白瓷。 “他们都说我狡猾。马匡也恨我狡猾。恨我把脏活计都推给他们做,自己落个干干净净。当然了,我确实狡猾。” 借着年少文弱的外表,满身书香清贵气,一看就是做不了脏活重活的人。 投靠义父吕钟的头一年,她便理直气壮地把脏活计往外推,并不瞒人。 为什么吕钟会容忍她至今? 还是她狡猾。充当军师角色,几次敏锐地察觉朝堂陷阱,屡屡帮助吕钟逃脱致命圈套。 吕钟猜忌她,又离不开她。 “这双手其实早不干净了。”章晗玉在灯下打量自己纤长如削葱的手,姿态散漫又无所谓,把手搁去床边。 “义父却总嫌不够脏。催促我取了小六郎的性命,倒也不是他多么在意六郎的命,喏,他老人家只想让这双手更脏点……” 摊开的手指尖被握住了。 凌凤池低头凝视白玉般的手指,道:“不脏。” 手指被温热的掌心握住了,握得太紧,章晗玉抽了几下都没抽动,只好任他抓着。 “凌相,你该不会半夜犯困,神志迷糊了?弄清楚,这双手差点害了的,是你家宝贝幼弟,小六郎的性命……”正要再说点什么,手指忽地传来濡湿的感觉。 凌凤池低头吻了她的手指尖。 握住她的手,吻过秀气的指尖,一双长而幽深的凤眼挑起看他。静静地对视片刻,他道: “连续三次,暗中维护春潇性命。这双手比你自己想的干净。” 蜡烛噼剥声响,灯影在夜风中摇晃。他还在亲吻她的手指。 从食指,中指,名指……亲吻地湿漉漉的,又麻又痒,痒去了心尖里。 几根手指被吻了个遍。 章晗玉觉得自己被男色蛊惑了。 其实夜里犯困迷糊的,应该是她自己。否则她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本来抱着被子不肯撒手,坚持不肯再当羊儿被薅毛…… 被抓着亲了一遍手指头,亲得手指尖湿漉漉的麻痒难当,她不去洗手,却莫名其妙地松了手,任凭被子被掀开。 从两更折腾到三更末,纱衣都扯破,水房里水泼了满地,又被薅了整晚的羊毛。 头一次坐上面,滋味回味无穷。 就是有点废腰。 * 【四月十一夜,屋里敦伦一回,水房一回。 坐上面废腰】 隔天睡到天光大亮才醒,她慢腾腾地坐起身,从床板下摸出小册子,捂着腰写下两行后,咬着笔杆想半日,自己也觉得昨夜莫名其妙,又添了两句。 【夜里少和凌相对话,多说易受蛊惑】 【男色误人】 第45章 这一觉睡到天光大亮才醒。 新婚才几日,多少回了?毛再多的羊儿也薅秃了。 章晗玉翻看一遍小册子,自己都看不下去,冲屋外喊惜罗。 “把人从厨房领来,我找她有话说。” 屋外守着的是换班的凌长泰。 相比于细致谨慎的凌万安,凌长泰性子直,态度更强硬些。 “与卑职等说也是一样的。卑职传话给厨房的阮娘子。” 章晗玉好言好语地解释:“女子间的私房话,不好由你转达。你把人领来我当面说。” 凌长泰不肯让步。 来回几遍车轱辘话,章晗玉耐心耗尽,按着发酸的腰,笑了声:“好,你非要听,我就说给你听。” “你家阿郎夜夜春宵,纵情达旦,我吃不住了。嫁进凌家前可万万没想到凌相关起门来是这样的人。告诉惜罗,替我熬些滋养补阴的汤剂来。我急用。” 砰地关上窗户,回去补觉。 自家品行高洁、修身守礼的阿郎,夜夜春宵,纵情达旦…… 凌长泰被震得神志恍惚,脚步发飘地出门。 正好凌万安进来,拦住他说:“当值呢!去哪?” 凌长泰二话不说,把凌万安压地上,连比了三回掰手腕,不赢不撒手。 “我赢了。我又赢了。我第三回赢了。换你接连三天在婚院里伺候。” 凌万安:“……什么毛病?!” * 凌万安本来有事才来婚院。 揉着发疼的手腕去书房寻阿郎回禀。 大理寺叶少卿登门拜访。 凌万安:“不知大理寺出了什么急事,叶少卿瞧着上火得很。” 叶宣筳坐在书房里,面前放两杯竹叶苦茶。 他嚼着满嘴竹叶子冷笑:“京城确实乱起来了,各路人马都在浑水摸鱼。昨日大理寺才定下重点查北卫军,你猜怎么着,北卫军四个领兵郎将,半夜就死了一个!” 凌凤池面前放着大理寺急报。 半夜被杀的北卫军郎将,名叫曲雄。出身不高,为人沉默寡言,并不起眼。 “死在城南槐花巷子,安置外室的一处外宅……” 凌凤池思忖着道,“这等隐私事,非身边亲近人不会知晓。曲雄身边的熟人犯案?” “很有可能。”叶宣筳也赞同,“大理寺正在排查曲雄身边的亲朋同僚。” 行凶的手段干脆利落,一刀割下首级,血都没溅出多少。 槐花巷子的外室供称,半夜没有任何响动,她毫无察觉,直到清晨睡醒才发现枕边人身首分离,几乎吓疯了。 “昨日才定下查北卫军,半夜就死了个郎将。时机也太巧。杀人的动作也狠辣,像做惯的老手。” 叶宣筳的思路倾向于:行刺案真正的背后主谋,杀人以灭口。 “行刺案和曲雄无关的话,为什么会被灭口?” 叶宣筳拍案而起: “所以这曲雄,果然和当街行刺案有关!他说不定就是阉党在军中暗埋的棋子!” 凌凤池一颔首,道:“倒查曲雄。” 紧急公务说完,叶宣筳还不走。 面前添了第二杯茶,嘴里嚼着新鲜竹叶,他心浮气躁地问: “外贼好查,家贼难防。你家里新娶那位,有什么反常异状?可别把你给害了。查收了屋里所有刀具没有?” 凌凤池啜了口温茶,道:“不必。” 叶宣筳冷笑:“确实。她杀人不动刀,动嘴皮子——” 凌万安敲门进来,送一摞白纸给主人,低头出去。 凌凤池边喝茶边翻阅。 就在他书房会客的这半个时辰,婚院有新动向。 章晗玉召来了阮惜罗。 两人关门闭户,在屋里密谈。 凌万安尽职尽责地把密谈内容录于纸上。 【主母道:腰酸疼得厉害。惜罗,替我备些滋养补阴的羹汤,每日送进来一次。】 【惜罗惊问:好好地,怎会腰疼?】 【主母道:滋养补阴,听不明白吗?这婚院又不止我一个住。他夜夜来我这处。】 【惜罗在此骂了阿郎数十句,遂不录】 【二人商定羹汤,聊起众多无用闲话,诸如女子服饰配色,衣裳尺寸,饮食口味等等。惜罗回厨房】 …… 凌凤池把纸张反折,收入袖中。 对还在冷言冷语揣测的叶宣筳道:“我亲自看她。晗玉在家中很乖。” 叶宣筳:……? 乖? 把只狐狸关在家里,当猫儿养了? 叶宣筳心火腾腾地往上冒,竹叶茶也消不去。 把茶杯砰地一放,公事公办道:“马匡供证,凌夫人有谋害散骑常侍凌春潇的嫌疑。劳烦凌相,把人请来问询罢。” 章晗玉被请来了书房。 一问三不知。 “是么?” “竟有此事?” “不记得了。” …… 对着空白一片的录供书,青筋突突直跳的叶宣筳,她最后不紧不慢地道: “空口白牙,指认我谋害小六郎?我可没做过。但马匡和我有多年恩怨,他竟为那点私仇诬告于我,我忍不了。” 哗啦啦供了一堆马匡经手的脏事。 录供书写下整卷。 签字画押时,叶宣筳没忍住,刺了一句,“马匡和你同为阉党,你们之间竟然也有私仇恩怨。你怎么处处得罪人?” 章晗玉轻轻地鼓了下掌。 “说得好。是啊,我怎么处处得罪人呢。” 她噙着笑反问:”敢问叶少卿,我对你做了什么,你这般恨我?” 叶宣筳一怔,收拢供状的动作停下。 他竟然被问住了。 说起来,章晗玉还真没对他做什么恶事。 无非冷嘲热讽几句,朝堂公务使点绊子。 在官场这点算什么?就连他自己的大理寺同僚有时也会对他使绊子。 他为什么对她如此痛恨,以至于听到这个名字就心浮气躁,难以自控 章晗玉淡定喝了口茶:“口供录完了,和叶少卿待在同个屋檐下气闷。你走还是我走?” 叶宣筳抓着供状起身就走。 砰地关门出去。 “哎……”章晗玉揉了揉耳朵,转过头来,对屋里唯一剩下的人无辜道:“他真的恨我。” 凌凤池平心静气地啜口茶。 “何必故意激他?激怒了他,于你并无好处。” 章晗玉似笑非笑,手指尖在桌案上转着茶杯。 谁说没好处?有意思啊。 婚院里休养的日子平静如水。舒坦归舒坦,无聊了点。找点乐子还不成? 她这边心思不正,凌凤池那边看一眼便猜出七分,警告道:“下次再犯,叶宣筳不再与你直接见面。按照寻常内宅做法,男女分坐,由仆妇传书。” 章晗玉:“嗤。” 凌凤池警告一句便足够,重新埋首案牍公文之中,不抬头地道了句:“身上哪里不舒服?若疲累的话,回去歇着。” 哪壶不开提哪壶,她身上疲累怎么来的?章晗玉起身便走。 走两步腰酸背疼,她站定在窗边,吸着气揉了揉腰。 沿着后腰揉搓几下……也不知按着哪处,更酸了。 身后沙沙的纸声响停下了。 书写公文的人留意到她的动静,开口问:“疼得厉害?” 她不怎么想搭理,轻轻吸着气,反手按揉后腰的时候…… 人正好站在窗边,视野对着庭院,一眼瞧见显眼的绯红官袍又绕进门来。 阴魂不散的叶宣筳居然回来了! 瞧着心事重重的模样,直奔书房。 哎?这可有意思了。 叶宣筳,凌党第一爪牙,凌凤池的多年同窗好友,对自己极度痛恨。 如果撞见生平最好的挚友,在给他生平最痛恨的阉党对手温情脉脉地揉腰的场面…… 气得会吐血罢。 她本来站在窗边揉腰,突然哼唧一声,人就趴下了。 动静不小,书案后坐的人果然停笔注视过来。 不止人趴在窗棂边,她还主动地侧了下身,指着后腰酸疼的部位,带些撒娇语气说:“这里疼……” 身后传来木椅挪动的声响。 被她勾了一下,原本在书案后坐着的人果然起身走近窗前,温热的手掌替她按揉后腰。 带薄茧的指腹缓缓抚过喊疼的部位,压了压, “这里?” 章晗玉肯定地嗯了声,“疼。” 凌凤池低头凝视着弧度优美的后背,呼吸深重三分。 被两层单衣覆盖住的雪背腰肢上,隐藏着她本人也不知道的两个小小的腰窝。 喊疼的部位,便是其中一个浅腰窝。 昨夜她坐在身上时,被他发力按住,按出了淤青。 章晗玉眯着眼趴在窗边,眼角余光探见绯红官袍越来越近,叶宣筳仿佛心事重重,低着头往前猛走,直走到书房近前才发现屋里情况不对,脚下一个急停。 章晗玉没忍住,嘴角边露出小小的狡狯梨涡。 暗想,凌党第一爪牙,回家吐血去…… 后腰揉捏的动作忽地停住了。 她原本趴在窗边享受后腰揉捏,被直接抱起转了半个圈,人坐在窗棂边,后背靠去墙上。 “………” 唇边的微笑还没褪尽,震惊的神色从她眼睛里溢出来。这里是堆满公务奏章的书房!凌凤池你…… 凌凤池一只手按住她的后腰,一只手压着震惊而微微张开的红润唇角,低头凝视片刻,吻住了甜美的嘴唇。 章晗玉:“……” 意外发生在堆满奏本文书的书房的亲吻,格外刺激,带出甘美的滋味,仿佛枝头生得太高轻易摘不到的甜果子。 她只吃惊片刻就想通了,欣然接受。 都拜过堂的夫妻了,有什么好抗拒的?凌相喜欢在自己堆满了奏本文书的书房重地搞,让他搞。 眼角里绯红官袍一闪而过,庭院里的人去哪了? 管他呢。回叶家上吊了也没人管。 * 叶宣筳重新回身寻凌凤池的时候,脑子嗡嗡的。 他想了一路,为什么只对章晗玉敌意深重。其他阉党做的恶事更多,也不见自己如何地愤怒。 想来想去,他觉得自己想明白了。 章晗玉出身名门,饱读经学,原本有可能是清流士大夫中的一员,如他一般,如凌凤池一般。叛变投敌,更加可恨。 所以不是私仇。自己对她的痛恨,纯粹是其效忠阉党的痛恨。毫无私怨,只为公心。 这么个简单问题,他居然被问住了。 叶宣筳越想越气,即刻回转,要在那章晗玉面前说个清楚明白——! 结果,他看见了什么?! 刚刚会过客的书房,门窗都敞开,一览无遗。 他才走进庭院几步,迎面撞见书房里的光景! 雕花轩窗边人影纠缠。 他的多年好友,搂着他新婚的发妻,旁若无人地在门窗【踏雪独家】敞开的书房里放肆亲吻,沉浸不知年月。 隔七八步距离,能够清晰地听到女郎鼻音轻柔的动情哼声。 叶宣筳转头疾步冲出婚院。 脑子比进门时更加嗡嗡的。 仿佛当头一桶凉水浇下,透心冰凉,神台却突然清明,把之前一切的掩耳盗铃,都无情揭破。 所有的自欺欺人,所谓“痛恨”,所谓“毫无私怨,只为公心”,全是私怨。 章晗玉不经意的言行笑嗔,让他时而愤怒,时而挂心。 竹叶苦茶都压不下去的熊熊心火,全是嫉妒。 奉姚相和老师之嘱托,迎娶她入门,把她看管在后宅,白日里抱着她亲吻的……本该是他才对! 叶宣筳大白天地打马直奔酒肆去了。 一颗心哇凉哇凉地啊。 想不明白还能凑合着过日子,想清楚了,这日子还如何过。 罢了,什么都别想,去喝酒。 —— 晚上掌灯时分,惜罗亲自捧着一盅热汤进婚院。 上好的阿胶玉竹,熬新鲜羊大骨,在灶上炖足三个时辰,汤色显出诱人奶白。打开盅盖时,浓郁的香气飘得满院子都是。 章晗玉热腾腾地喝下两大碗,出了一身热汗。 白天书房里那个缠绵的吻勾得她不轻,越想越回味无穷。她懒散坐着出神,惜罗想起主家早晨抱怨的那句“腰酸背疼”,体贴地替她揉捏肩背。 边揉边低声骂。 天下男人都是一丘之貉,什么清流士大夫,国之四柱,关起门来也不做人。 章晗玉倒不骂了。 她回味着书房里深吻带来的情动滋味,关闭门窗,和惜罗透了几句私房话。 “难怪男子们沉溺美色。人欲带来欢愉,也算是世间少有的快乐事。” 她懒洋洋地边喝汤边道:“惜罗,你看我。傅母是这世上最看重我之人,她打我最狠;我那义父是最赏识我能力之人,他又想杀我。倒只有这位朝堂争斗了许多年的老对手……嘴上说话真真假假地不能信,身体还是给了些实实在在的欢愉的。“ 她悠悠地回味了片刻:“凌相的姿色,累是累了点,我不亏。” 惜罗又气又心疼,骂更大声了。 “凌贼狡猾,以男色勾引主人!” 章晗玉笑得趴在桌上肩头抖动,半晌止不住: “倒也谈不上狡猾,我也以女色勾引于他……”说到这里,脑海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凌凤池和她多年明争暗斗,没摁死她是他胸襟广阔,娶回家也带着看管的意味。 如今果然才新婚就禁足在婚院里不得出入,她并不觉得意外。 心存防备,把她看管禁足的同时,身体却又容易受勾引。男子都这样? 似凌凤池这般看重名节的士大夫,耽于肉玉,心里也不知会不会矛盾拉扯? 一边自我厌恶一边抱着她夜夜春宵…… 想想那场面,可太有意思了。 她若有所思,惜罗却又急起来:“这档子事总是女子吃亏,男人又不会怀孕生子!主家,你上点心。” 章晗玉回过神来,安抚道:“放心,我有分寸。” 惜罗提食盒出了院门。 当天晚上,凌万安敲门进书房,双手递上惜罗和主母在屋里的第二次单独私语的纸张,从头到尾没敢抬头看凌家之主的脸色。 打开如实记录的纸张,头一句录道: 【凌贼狡猾,以男色勾引主人!】 凌凤池:“……” 第46章 起先屋里太小声的私语听不清晰,后来那阮惜罗突然大声骂了一句,主母笑得止不住,之后的两句对话才听清了。 “凌贼狡猾,以男色勾引主人。” “倒也谈不上狡猾,我也以女色勾引于他……” “这档子事总是女子吃亏,男人又不会怀孕生子!主家,你上点心。” “……”最后一句关键没录到。 凌万安头都不敢抬。 总算知道凌长泰这小子为什么非要跟他换班了…… 婚院值守的差事,难熬啊。 凌凤池默然对着记录上的言语。 【这档子事总是女子吃亏,男人又不会怀孕生子!主家,你上点心。】 章晗玉应是回答了的。 答了什么? 她会说“无妨”,还是会说“早有准备”? 对话声音太低,纸上没有录下。 他沉思着,修长指节按住纸张,吩咐下去:“盯紧阮惜罗。以后她再出门,时刻追踪她的动静。” 第二份记录也被他折起收于袖中。 “从此以后,主母和阮惜罗的私下密语,不必再听了。” 凌凤池起身出了书房,往正屋方向走。 站在门外,却不急着进,静静看了一会儿门里的动静。 婚院的女主人似乎心情不错,脚步轻快地洗漱更衣,又拨亮油灯,放在床头看书。暖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映出来,透出一个秾纤合度的美人侧影。 所以。她嫁入凌家,看似乖巧地住在婚院,任他禁足而不反抗。 ……心里究竟如何想的? 章晗玉刚刚翻开一篇杂文,听到门外脚步声,婚院男主人推门入内。 她看书的动作便停下了。 脚步声停在雕花隔断处,进门的男主人带些打量意味,目光缓缓扫过内室景象。她也带些探究,撩开帐子。 两边视线对上,凌凤池神色不动地一颔首,径自去水房洗漱。 哗啦啦的水声不绝于耳,章晗玉继续看杂文。 流畅有趣的杂文游记,原本是她闲暇爱翻阅的,珠玑字句落入眼底,今晚不知怎么的,她却有些看不进去。翻了半天,直到水声断绝,还留在同一篇。 水房里的人沐浴出来,带着湿漉漉的水汽,换了身深青色绣竹枝纹、近乎墨色的襌衣,走近床边,掀开帐子,居高临下地看进来。 章晗玉仰头迎向目光。 今晚进屋便有些不寻常的意味,站在床边打量她的时间也太久了。 至今未听他开口说一个字。 她心里起了点警惕:“凌相今晚怎么了?可是大理寺的案子进展不利?还是马匡死了?你可别来我这处撒气。“ 凌凤池声线平和而镇定,倒是和寻常没什么不同。 “公务进展不顺,日日如此,习以为常,没什么好迁怒之处。” 章晗玉侧目看他动作。 说实话,除了进门那回过于漫长的打量,看不出太多异样。 眼下才初更,这个点进屋罕见。她一眼看出对方平静外表下的反常情绪。 今日有什么反常处?婚院按部就班,日子平静如水,偶尔几个不相干的闲人出入,答问录供,她配合得很。 唯一一桩不寻常的事…… 章晗玉嘴角微微一翘,该不会被她猜中了。既警惕防备她这个人,又想搞她,心里诸多矛盾拉扯,白天在书房重地把她压去墙上亲吻时,他自己都意识到了? 这么一想……实在有意思。 她也想搞他了。 喝了两大碗滋补养阴汤的身体微微地发热。 被褥被掀开的时候,她没有推拒,反倒迎合上去。 今晚就寝的时间实在太早了。 第一回弄完,漏刻才指向初更末。 章晗玉肤色白而皮肤薄,轻易便泛起动人的酡红。暖黄的灯光下,她浑身都泛着淡粉,拉住身上的人,仰着头问: “书房,敢不敢去?” 凌凤池的脸离她很近,近处可以看到他汗湿的睫毛,平日里总被盛赞“灿如朗星”的一双深黑凤眸里带着蒙蒙雾气。 “书房?” 帐子里轻柔的尾音像小钩子,绯红的含情眼角、浅浅带笑的梨涡,处处勾引。 “把婚院所有人都赶出去。关门闭户,抱我去书房……把白天里想做没敢做的事做了。” 她发誓,她真的只是兴致起来,随口撩拨两句,就像白天激叶宣筳那样,言语激一下他而已。 对于一个修身谨行、严于律己的士大夫来说,白日发生在书房的迷乱的吻已混淆了公务私情,摔得满地的公文卷轴凸显放荡。 随口激了一句,她当即便有点后悔,感觉会挨骂…… 她自己都想不到,凌凤池当真做了。 * 凌春潇带两个妹妹站在灯火阑珊的婚院外。 昨晚他求见长兄,才求情了两句,长兄落下五个字:“此事不必提。”他就被凌万安、凌长泰那两个混账给联手架出去了。 今晚他有备而来。 带来凌家两位女郎,他就不信凌长泰、凌万安这两个混球还敢动手? 白天长兄公务缠身,他不敢打扰。 眼下才初更,总能谈谈家事了罢! 凌长泰面无表情地站在院门边,“阿郎睡下了。” 凌春潇给气笑了。 “长兄什么时候初更就睡了?他一向晚睡!找借口也不动脑子想想?” 云娘很有义气地帮腔:“长嫂自从进门,并无犯下大错。三个月的禁足,罚的太重了。两位通融通融,放我们进去和长兄求个情。这也是我阿娘的意思。” 珺娘向来性子淡,凌春潇原以为大妹妹不会来,没想到珺娘一问便点了头。 此刻,珺娘同样站在院门外,轻声细语地道: “四月即将过半,端午佳节就在眼前。我想当面问一问长兄,端午家宴当日,长嫂能否走出这婚院,出席我凌家家宴?” 凌长泰面无表情,寸步不让,说得还是那句:“阿郎睡下了。” 凌万安也挡着门。但相比于凌长泰一张门神脸,他的表情可就复杂多了。 凌万安避开两位女郎,只对着凌六郎,含糊道:“阿郎确实睡下了。阿郎,咳,和主母一起睡下了。” 凌春潇冷笑一声。 刚才透着门缝,他早看见了。面向院门的一排主屋灯火黯淡,显然长嫂早早地睡下了。但东厢的内书房分明亮着灯,长兄可没睡! 好啊,凌万安、凌长泰这两个混账,连主家都敢瞒骗。 他今晚有备而来,不见到长兄不罢休,回头和两个妹妹对个眼神。 云娘眨了下眼,摆出气势便要上去推院门。 凌长泰果然伸手拦住,“四娘子且慢——” 他的手才伸近前,云娘忽地一个趔趄,“哎哟!”脚下一扭,人当即摔地上了。 凌长泰大惊,本能地弯腰去搀扶。 凌春潇上前一脚踢开院门,疾冲进门,直奔书房而去。 凌万安的魂都要惊飞了,主人下严令,他不敢踏进婚院一步,在院门外急得跳脚:“六郎!回来!” 书房从里面反闩了门,凌春潇砰砰地敲门。 “夜晚打扰长兄,我知你在书房!” “长嫂禁足三个月之事,特来向长兄求情!两位妹妹同在院门外候着,请求长兄,端午家宴之日,可否让长嫂出婚院,参与凌家家宴!” 砰砰砰的敲门声,在寂静的院中传得老远。 书房里灯影晃动。凌春潇持续不绝的敲门声里,房门终于打开了。凌凤池披衣立在门后。 凌春潇怕今夜又没有机会说话,直接冲进门去。 正想走去书房里间的长书案边坐下,和长兄促膝长谈,把昨夜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求情话都倒出来……凌凤池在身后赶上两步,强硬把他拦在外间。 “有话在这里说。” 半敞开的雕花窗边,水色月光透进书房。凌春潇和长兄打了个照面,人一愣。似乎有什么细小的地方不一样,乍看却又看不出。 凌春潇多看了两眼。 兴许……天气热,长兄只松散披了件单袍子的缘故? 额角发鬓有凌乱汗珠,额,还是因为天气热? 声音也有些不寻常的沙哑。 凌春潇关切地道:“长兄,天气热了,伏案忙碌公务记得开窗散热,多喝水啊。“ 凌凤池抿唇不语。 脸上露出忍耐的神色。 凌春潇眼皮子一跳。这是要发火! 在门外砰砰敲门不罢休的气势,在濒临发火的长兄面前仿佛退潮退了个干净,他低头哼哼唧唧地求情: “长兄,给个准话,长嫂才成婚就被禁足,整日拘在这小小的院子里,太可怜了。云娘和珺娘也都如此想。五月初五的端午家宴,让长嫂出席罢。长兄~~“ 凌凤池道:“允了,出去。” 凌春潇:“……啊?” 又惊又喜,难以置信之余,他抓紧长兄难得松口的好机会,赶紧又追加请求: “除了出席家宴,我们也打算带长嫂采买端午节礼,辟邪香料,五色丝绦,清扫秽气的艾草雄黄,还有——” 不等他絮絮说完,又得一句:“允了。” 凌凤池站在门边,加重语气:“出去!” 凌春潇见势不对,掉头就走,边出门边道:“多谢长兄大度!长兄,天气热了,我看你闷在屋里出汗,当心中暑啊——“ 门在背后重重关上。 凌凤池忍耐地闭了下眼,走回书房里间,垂眸往下,视线扫过大书案下蜷坐躲避的人。 章晗玉忍笑忍得肩头都在细细地抖。 两边对视一眼,章晗玉再忍不住,肆意笑出声来。 “小六郎他还真敢来砸门……凌相,你刚才放开我去开门的时候……” 她笑得都喘了,“刺激不刺激?” 她身上从上到下只穿了件薄纱衣,在身上松松地挂着,笑得太厉害,纱衣便滑了下去,露出一截光洁如新雪的肩头。 章晗玉笑够了,今晚也刺激得够了,这辈子也没几次比今晚更回味无穷的场面。 “这下应该再没人进婚院了,抱我回屋罢。” 凌凤池站在书案边,问她:“玩够了,要回屋了?” 章晗玉笑应了声,坐在青砖地上伸出手臂,她真累了。 凌凤池却站着没动,垂眸看她,又问:“你自己提议来书房,撂下这边一摊子,自己要走了?” 章晗玉:嗯?这语气听着,怎么感觉不太对。 她仰头道:“怎么,我都够了,你还——” 书房里的灯影在风中晃动几下,映上窗纸。屋里传来一声小小的惊呼。 蜷坐在地上的纤长身影,被抱起压去黑木大书案上。 纱衣下的雪白后背露了出来。 两枚浅浅的动人腰窝中间,现出浓墨重彩、以工笔精细绘制而成的一朵盛开的滴露牡丹。 * 【四月十二,多云。 婚院清净无事,出入几个无关紧要闲人。 滋补羊汤甚鲜美。 寝屋,书房,各敦伦一回】 累则累矣,欢愉甚多】 章晗玉睡到晌午才起身。 日头照进床边,她从床板里摸出记事小册子,回味良久,散漫动笔记录。 可见人还是活着好啊。 不管日子过得好赖。 活着,总能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新鲜有趣事。 惜罗提着食盒进房时,章晗玉坐在床头,人还是懒洋洋的,不大想动弹。 脑海里时不时回想起昨晚书房情浓时,耳边声声的喘息。 第47章 惜罗提着食盒进房时,章晗玉靠在床头,人不大想动弹。 昨晚书房情浓。 逼着她喊了许多声的夫君。 事后抱她回屋,她穿上衣裳又习惯地喊凌相。 他倒没有发怒,只对她说:“我字怀渊,你知道的。不想喊夫君,称呼我的字也可。“ …… …… 人在屋里,心思不在,用饭时歪歪斜斜地坐着,筷子有一搭没一地拨着菜,饭也懒得吃,整个人从头发丝里都透出一股纵玉过度的模样…… 惜罗看在眼里,又心疼又气急,把早晨新熬好的杜仲羊肚汤热腾腾地盛一大碗,放在主家面前,催促全喝完了。 “滋阴补气的好汤药,主家多喝点。” 惜罗恨恨地道:”当心被姓凌的采阴补阳,熬干了身子!” 章晗玉游荡到了千里之外的神志,硬生生被“采阴补阳“四个字笑回眼前了。 “惜罗,你啊。”她笑看一眼面前气鼓鼓的嗔怒面孔。 “我和凌相是夫妻。夫妻新婚么,敦伦多几回也是寻常事。” 惜罗还是气鼓鼓的:“主家别说了。哪有你们这样的夫妻。” 凌家这场婚事轰动京城,流言如沸。厨房里的厨娘们偶尔都私下议论几句。 家中从不见主母现身。听说人在婚院整日不出。 怕不是借着成婚的名头,阿郎把主母囚禁起来了? 嘘……你们瞧厨房里新来这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哪像干粗活的?听说是主母从章家带来的亲信陪嫁,被打发到厨房来了。 娘家陪嫁女使都不许留在婚院……阿郎果然囚禁了主母? 惜罗手脚麻利地切菜,耳朵竖得高高的,一个字都不错过。 听得差点气死。 “单只说一点,主人,你打算给他凌家生孩儿么?” 章晗玉正在喝汤,呛了一下,咳得止不住。边咳边摆手。 惜罗眼睛都亮了:“不可能?” 章晗玉:“今年不行。” 她边喝汤边对惜罗提起:“你没发现今年春夏,京城有名有姓的大族,几乎没有任何嫁娶婚事?” 倒阉党的风声越来越大,胜败就在今年。 不论哪方胜败,胜者为王败者寇,京城肯定人头滚滚,血光里惊心动魄地清洗一拨。 哪家没心眼的在这个节骨眼上大办婚事,生儿育女? 时机不合适。 “别看今日我们好好地坐在凌家喝汤,谁知道夜里会不会出事,我们得连夜卷铺盖跑路?这种时候怎么能要孩儿。” 章晗玉停下喝汤,想了想捧着大肚子跑路的场面……倒吸了口冷气。 “绝对不行。”她斩钉截铁地道。 阮惜罗听着听着,也长松口气。 主人没打算老老实实被关在凌家一辈子,情况不对,随时会走,那她就放心了。 她起身悄悄地开窗望外头。好在无人监听。 走回来轻声道:“避子汤剂……” “我心里有数。”章晗玉道。 她读书驳杂,略通医术,每回同房后都即刻去清洗。但洗得再干净,也架不住次数太频繁。 她轻声叮嘱惜罗:“子嗣事关键,被凌家知道了会出大麻烦,行动务必谨慎……” 说到这里,心里忽地一动。 想起昨夜书房,两人情浓时,动情地拥抱在一处。 凌凤池平日里声线清如冷泉,哑声在耳边说话的场面,勾人的很。 哄她喊夫君。 自己当时也不知如何地被蛊惑了,居然真的乖乖喊了声夫君。 被抵在大书案上翻来覆去的…… 夜里亲热喊夫君,白天清醒了喝避子药。正常男人都会气疯罢? 章晗玉罕见地迟疑片刻。 下一刻,活动惯了的脑子没忍住,脑海里又飘过大着肚子跑路的狼狈场面……可怕得很。 “尽快弄几副来。先把今年平安过了。” —— 今日婚院静悄悄的。 起先还不觉得,等惜罗收拾碗筷,提着食盒离开后,这份被放大的清静,终于让章晗玉察觉出异样。 提刀护卫主人、寸步不离左右的凌长泰那小子人呢? 大中午的书房门窗紧闭。在家中休假十日的人呢? 凌万安站在庭院里,远远地躬身行礼:“回禀主母,大理寺有急务,阿郎午前离家,前去查看了。” 章晗玉听得有趣:“叶宣筳人呢?大理寺有他这个少卿顶着,什么样的纰漏,需要你们阿郎亲自去官署查看?” 凌万安咳了一声。 大理寺出纰漏的不是公务,是人。 叶宣筳叶少卿,昨天还好好的登门回禀公务,今天居然毫无征兆地告了病。 不是一天两天的告病,告病条子直接挂半个月,把大理寺一大摊子事: 高宫令案,马匡案,街头行刺案,最新的北卫军郎将曲雄被杀案……统统撂了挑子! 凌凤池闻讯便出了门。去的也不是官署。 直接去叶家找人。 屋漏偏逢连夜雨,凌家之主才出门不久,宫里居然也来了人。 号称“奉穆太妃口谕“,召凌夫人入宫回话。 章晗玉看到来人便笑了。 来的是个相熟女官,确实是穆太妃身边的亲信。之前筹办春日宴的那阵子常见面。 小天子学聪明了,自己压不住凌相,借着穆太妃的身份压人? 她接了口谕,借着穆太妃召见的名头,直接就往门外走。 凌万安哪能拦的住? 他想差人急给阿郎报信,报信的人都被凌春潇给按住了。 “长嫂想入宫,我帮长嫂把消息压住。长兄那边我尽量拖时辰,”凌春潇自觉做了大事,表情很严肃: “长嫂快去快回。” 章晗玉上车后嘴角还是翘着的。 小春潇真贴心啊。 比他家长兄贴心多了。 一路上翘着的嘴角,在她见到穆太妃当面、却不见小天子的时候,人微微一怔,笑容收敛起来。 她原以为小天子想念,借借穆太妃的口召她入宫闲话……猜错了? 半个月不见的穆太妃,瞧着气色不怎么好,人恹恹的。 开口头一句话,章晗玉就知道,自己从头到尾猜错了。 今日不是小天子召她,确是穆太妃有事召她。 穆太妃幽幽地道:“凌夫人面若桃花,肌肤光泽,容光焕发,看来新婚过得不错?哀家在宫里,为了清川公主的婚事,日夜睡不着啊。凌夫人不觉得愧疚么?” 章晗玉:“……” 清川公主的婚事筹办得如何,她上回问过全恩,全恩隐晦地提起:“不怎么顺利。” 今日听穆太妃的说辞,何止是不顺利? 精挑细选备下的驸马人选,送去清川公主案上,得到的回复依次是: 太丑。 太圆。 太肥。 太壮。 太高。 …… “文武双全的矫健儿郎,公主嫌弃太壮;文采风流的儒雅郎君,公主嫌弃太高。公主她呀,只怕心里还惦记着某个影子,按图索骥,要寻那位根本不存于世上的郎君。凌夫人,这般的糟心事,你看……” 穆太妃叹息着,幽幽地看了眼面前这位搅动得四处不安宁的凌夫人。 “……”不看还好,一看穆太妃的火气腾腾地上来了。 始作俑者哪有半点愧疚表现? 一边听她絮絮念叨,一边淡定地在吃甜糕呢。 穆太妃拍案道:“把点心撤了!” 章晗玉就好宫里这口吃食,吃到一半,面前的御点盘子被端走了……她惋惜地擦干净手上碎屑。 “太妃娘娘也知道,清川公主要寻的影子根本不存在于世上。公主如今钻了牛角尖,再过些日子,人冷静下来,渐渐就能回心转意。” 她总结道:“无需做什么,等公主自己想开即可。” 穆太妃当即怒了。 “想不开怎么办?公主一年想不开,哀家就得挂心一年,两年想不开,哀家就得挂心两年!章晗玉,这事由你而起,你若无动于衷,哀家喊凌相来商量!” 章晗玉眼皮子一跳,“别!” 她委婉地表示,自己刚嫁入凌家便被凌相禁足了三月。今日入宫都是偷偷来的。 不让凌相知道,还有办法能劝得公主回心转意;让凌相知道了,三个月的禁足变成半年,她出不了门也无法可想。 穆太妃又好气又好笑:“章宫人,中书郎,你在宫里在前朝处处搅动风浪的本事呢?怎的不在凌家后院里使出来?” 章晗玉还是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浑不在意的模样。 “凌家后院是个小羊圈,经不得风浪。” 穆太妃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啊。章家的故事我听得多了,章家夫妇一代刚直人物,怎的生出你这般性子的女儿来。” 章晗玉眨了下眼。 自从太皇太后宾天,宫里果然显出细微不同了。 二十年无人提的章家旧事,太皇太后在时谁敢提?如今穆太妃竟然随口便提起。 穆太妃自己提起了话头,但她随即也感觉不妥,很快带过去。 “章家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怎么说呢,急不得。有些事需得名正言顺地做。眼下时机未到,你可明白?”穆太妃含含糊糊地道。 章晗玉笑了下。最后一块甜糕被她拿在手里,牙齿尖慢慢地磨。 所谓“急不得”,“时机未到”的事,当然是给章家翻案的事。 章家的案子是先帝雷霆大怒裁定的。岁月呈现真相,满天下都知章家无罪,先帝自己后来渐渐回过味来,也知章家无罪。 然而先帝过世时不提。太皇太后知情,她垂帘听政期间却也绝口不提,只当不存在。 二十年一笔囫囵帐,章家几十条人命成了填帐的灶灰。 章晗玉放下甜糕,同样似是而非地回应一句: “皇家的顾虑,章家心中明白。因此不曾要求翻案。“ 穆太妃露出动容的神色。 虽然同情章家,但她是先帝的贵妃,心里毕竟偏向着先帝的。 “识大体啊。”穆太妃轻声赞叹,”如此哀家也放了心。” “你放心,虽然明面不能平反,但公道在人心,大家心里都记着。” “再过几年吧。等小天子长大亲政,这桩事总能提一提了。”喊宫人把御膳房的甜糕重新摆上两大盘。 章晗玉慢条斯理地咬甜糕。 客气话听听就算了。要不是她这几年顶着“章”姓四处活动钻营,谁还记着门柱子都朽烂的京兆章氏? 流放去岭南的章家剩余族人,除了她自己记得,傅母记得,啊,还有义父。义父为了拿捏她特意惦记着,下令岭南郡的绣衣郎时时送消息来京城…… 世上还有几个旁人记得? 章家的旧事,当然得靠小天子翻案。 当年她在京城四处活动,上百张拜帖撒出去,为什么最后拜了吕钟做义父? 不就因为义父愿意安排她去东宫,有机会接近小天子? 穆太妃感慨完了,对章晗玉另眼相看三分,直白地商量起清川公主的事。 “有什么法子,能让公主回心转意,不再留恋一个不存在于世上的虚影?“ 办法多的是。 比如说,以毒攻毒的法子。 章晗玉指着自己,比划一下:“让公主心中的虚幻影像再现身一次。然而,人出现在面前,所作所为却令公主大失所望,幻象破灭,人也就能直面现实了。” 穆太妃原本躺在罗汉床上听。听着听着,坐起身拍掌道:“可行!” 事需尽快了结,才好筹备公主成婚,穆太妃沉吟着问:“你哪日方便?” 章晗玉早盘算好了,应声选定日子:“四月二十。” 难得出一趟门,做一件事也是做,做两件事也是做。 每隔十日入京待命的阮惊春,约好下次见面的日子正好是四月二十…… “凌相那边?” “瞒着。”章晗玉不假思索道。 让凌凤池知道有什么好处? 事情商议定,走在宫门外的玉带桥上,她还在思索着。 想着想着,思绪不知怎的,突然一飘。 设想她穿上男装,假扮世间不存在的章家儿郎,领着公主在京城热闹街头闲逛,她夫婿凌凤池跟在身后盯着的场景…… 那场景,在她二十三年波澜起伏的人生里,都足够尴尬回味的。 等等!她忽地转念一想。 连自己都觉得尴尬的场面,公主岂不是更觉得无地自容? 大失所望,幻象破灭,失望落泪,说不定还会甩她一个巴掌,哭着回宫接受新的驸马人选,一切走上正轨,而她也完成了穆太妃的嘱托…… 这就对了啊! 章晗玉慢慢走在玉带桥上,越琢磨越觉得,索性把事挑明了,知会凌凤池一声。 她自己和公主两人相对尴尬,不如三人一起上街,一起尴尬。 思绪瞬间飞出三千里。 公主甩巴掌的时候,有凌相在,说不定还能帮她挡一下…… 今天出门没看黄历,不知冲撞了哪家大佛,她不主动去找事,事排着队来找她。 人还没下桥,身后又传来脚步声。 第48章 身后传来脚步声。 章晗玉原本不甚在意。申末寅初是官员们散值的时辰,出宫的官员多的是。 但身后的脚步声,越走越近,直走到距离只有两步开外。 她警惕地一回头,身后果然缀了个人,见她察觉,轻声道:“宫中一别,如今是凌夫人了,别来无恙。” 声音倒是耳熟,居然是多日不见的小徒孙。 人消瘦得厉害,清秀的脸蛋瘦得几乎脱了形,一眼险些没认出来。 小徒孙垂着眼只看地,奉命传话:“吕大监问,凌夫人今日得不得空?多日不见,吕大监邀凌夫人酒楼叙话。” * 吕钟今日现身宫外,打扮得仿佛个富家翁,坐在靠窗的雅座自斟自饮。 章晗玉被引上酒楼,坐在义父面前:“多日不见,您老人家万安。” 吕钟回过头来,撩起眼皮上下打量,点点头: “嫁人了。我这做义父的,未能亲至婚宴见证你的人生大事,惭愧哪。” 章晗玉只笑不应,吩咐酒楼上菜。 “说起来,有件事要多谢义父。“她云淡风轻提起回门当日的刺杀案。 “当时孩儿在马车里,迎面三支连珠箭射进车来,险些以为自己这条命要当场交代了……还要多谢义父相赠的护心镜。“ 她意味深长地道:“若不是有这贴身保命的护心镜在,孩儿还险些以为,刺杀案是义父安排的,意图把孩儿和凌相两个一同射死在车上……来,孩儿敬义父。” 吕钟扯出一个毫无笑意的笑容。 “你这孩子,只敬咱家,自己怎么不喝?” 满桌的酒菜,章晗玉一口不动。吕钟自己提起筷子夹菜,边吃边道:“女子嫁了人,心也跟着嫁过去了。打算抛开你义父,死心塌地帮他了?” 章晗玉把玩着酒杯:“义父总喜欢把路走窄。孩儿从前就说过,天底下千百条路,不只你死我活一条路。孩儿嫁了人,却也不一定死心塌地帮凌相。毕竟多年父子情分,义父当年提携的恩情,孩儿还记着。就看义父信不信。” 吕钟冷笑:“多少年了,你还念着从前那点提携的情分?” “干爹念情分,就有情分。” 吕钟扯了下嘴角,不言语,自顾自地喝酒吃菜。 酒过三巡,他又开口道:“鲁大成手里的东西,都落你手里了?不要说义父没有提醒过你,他那些东西烫手,不好拿。” 章晗玉笑而不语。 吕钟斜乜对面:“拿了不认?” 章晗玉悠悠道:“义父猜忌孩儿,却又不肯把事情挑明了说。鲁大成手里什么东西?拿了为何烫手?念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义父说说看?” 吕钟冷笑着饮完杯中酒,把空杯重重抛去案上。 “烫不烫手,你拿了便知。鲁大成手里那些东西牵扯太广,哪怕咱家放过你的命,自有人收你的命!” 章晗玉把倒翻的空杯扶起,若无其事继续倒酒。 “鲁大成信了义父,死心塌地为义父卖命。义父可有给他留一条活路?” 吕钟喝酒的手顿在半空。 垂下的浑浊眼睛陡然抬起,精光四射。 面对面对视片刻,章晗玉毫不退缩。 吕钟冷笑:“好,好个牙尖嘴利的孩儿。看来咱家今日白来了。”起身离席拂袖而去。 几步走到木梯前,他忽地停步,露出个古怪的笑意。 “你夫君在对面酒楼。路上想想说辞,想想回家如何跟凌相解释。” 窗边坐着的章晗玉:“……“ 好个义父,临走还坑她? 她唰一下掀开半卷起的纱帘,往临街的几处酒肆四下张望。 临街斜对面,一座大白天里灯火通亮的酒楼高处,某个二楼靠窗雅座,木窗敞开着,湘妃竹帘刚刚被人放下,晃动不休。 * 日光透过湘妃竹帘,在酒案上落下斑驳阴影。 临街的二楼雅座里,凌凤池和一位醉客对坐,面前翻倒几个酒杯。 酒意浓重,他皱了下眉,把剩下的酒杯酒壶挪走。 “喝够了?回去罢,元真。” 白日喝到醉醺醺的酒客,在他对面歪歪倒倒地趴着,正是大理寺挂了半个月病假条子,号称急病的叶宣筳。 刚才惊鸿一瞥,对面酒楼的景象,不止凌凤池看到了,叶宣筳也看个清楚。 “别想了,就是她。” 叶宣筳人喝得七分醉,舌头大了,神志还清楚。 他懊恼自己的酒量太好,灌了这么多黄汤还灌不醉。半醉不醒的,难受。 半醉的人,嘴巴少一道把门的。他心里难受,想什么,全倒出来了。 “不是说禁足三个月?”叶宣筳醉醺醺地道: “人怎么没看住?大白天的跑街上来,和她那位义父密谋相会……明目张胆,毫无敬畏之心。怀渊,你把人娶回家,却没把她看住啊。” 凌凤池神色不动,“这是凌家内宅事,我自会处置。元真,你喝得太多,该回家了。” 说罢起身,半搀扶半拉扯地拖起叶宣筳往门外走。 叶宣筳不肯走,他还没喝够。 半醉不醉难受啊。 索性再灌几大碗酒,直挺挺地醉倒了还舒坦点。 叶宣筳抱着木柱死活不肯离开,嘴里还在嚷嚷: “能被你凌家的家法治住,她就不会跑出来了。凌家……看不住她,索性让……让给我!我来看住她!” 凌凤池搀扶的动作顿住,目光在大醉吐真言的好友身上转一圈,凤眸锐利起来。 “你再说一遍。” 叶宣筳果然把心里惦记的事又说一遍。 “把人让给我……我来看住她!我……我执掌大理寺多年,有的是手段,我能看住她,让她老老实实地留在内院,哪儿也不去,老老实实地……老师当初嘱托的是我……” 紧闭的木门打开了。 凌凤池扶着大醉咕哝不休的叶宣筳站在门边。 声线有点冷:“即刻把人送回家去。” 外头把守的叶家长随心虚地上前搀扶。 自家二郎不知怎么的,大理寺各处都忙得脚不沾地,他突然告了半个月的病假,引得凌相亲自来寻人。 还白日喝得醉醺醺的,被凌相当面抓个正着! 虽说二郎和凌相是好友,大理寺公务最忙的关键时候撂挑子出来喝酒,场面太难看了…… 凌凤池锐利地扫过叶家神色各异的众长随,吩咐下去: “回家给你们二郎准备醒酒汤。等他醒后,告诉他,即刻去大理寺销假,该审的案子继续审,不该有的心思放回肚皮里。” “明日不见他回大理寺,本官亲自上奏,弹劾叶少卿无病而告假,狂饮烂醉,失责渎职。” 叶家长随大惊失色。 被凌相级别的重臣亲自上奏弹劾,二郎这些年辛苦挣来的仕途就完了啊…… 凌凤池站在窗边,目送叶家众人把自家大醉的郎君塞进马车,迅速离去。 目光收回,改望向对面酒楼。 靠窗的雅座早换了一波客人。推杯换盏,高谈阔论。 那道纤长侧坐的身影不知何时消失了。 凌凤池盯着对面临街的窗口雅座,静静立了片刻,走下酒楼。 凌长泰在身后追问:“阿郎,去何处?” 凌凤池:“回府。” —— 章晗玉被义父吕临走挖了个巨坑,心知不好,赶紧回凌府。 马车钻不了小巷,大街上紧赶慢赶,还是慢了一步,马车停在凌府门前,正好看见门房小厮牵着几匹马去马厩。 “阿郎?骑马回来的,刚回不久。” “阿郎的面色?阿郎每日进出门面色差不多,不见异样,对了,”门房小厮忽地想起什么,回禀道: “阿郎进门后喊了六郎。” 婚院大门敞开着。 门外跪着凌万安,门里跪着凌春潇。 凌春潇还是那副做了大事的模样,郑重道:“长嫂放心,我什么也没说。” 章晗玉:“……” 她蹲去六郎面前,悄声道:“小春潇,如果我是你的话,现在起身就跑。” 凌春潇还不肯:“长兄罚我呢。” “下面该罚我了。你这点芝麻大的小过错也算犯错?” 章晗玉轻轻踢了他一脚:“等下院门一关,你只管跑。” 凌凤池坐在书房里。 凌万安早前把事情前后回禀个清楚。章晗玉奉穆太妃的口谕入宫,按理说,只要她出宫老实归家,倒也没什么可罚的。 问题就出在,她回程半路下车见了吕钟。 书房里没有点灯,凌凤池独坐在大书案后,正对着黑木长案沉思,被他全幅心神思虑的人已静悄悄走进门来。 进了书房不点灯,人也不走近,往外间窗边一站,隔着黑黢黢的屏风和隔断,章晗玉开口为自己分辩: “我从宫里出来,还没走过玉带桥就被盯上了。义父请我去,我还能不去?” 凌凤池倒也沉得住气,只问:“吕钟和你说了些什么?” 章晗玉不肯说,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满不在乎的模样。 “别问了,要罚就罚。你家除了禁足,还有多少样家法?” 凌凤池起身绕过书案,穿过沉重的紫檀木屏风,从黑黢黢的里间显出身形,路过外间隔断时,脚步略一停顿—— 窗边倚着的人影即刻一动。 嘴上满不在乎,动作却仿佛警惕心升起的弓背猫儿,时刻准备好了夺门而出。 凌凤池绕开窗边,往门外去。 清冷嗓音穿过庭院:“六郎,随我去祠堂。” 章晗玉:“……” 她无语地注视对方领着六郎,两人前后出门去。婚院敞开的大门在暮色中关闭。 领走了从犯,把主犯晾在婚院里,这是个什么路数……? 这个晚上格外清静,惜罗陪着用了晚食。 “他竟然没罚我。” 章晗玉边用食边纳闷道:“我时常猜不出他如何想。今日他放过我这主犯,却罚了六郎,为什么?” 转念一想,“该不会是秋后算账?等祠堂罚了六郎,再回过头来罚我?” 惜罗紧张起来。 阉党和外朝臣之间争斗激烈,早摆出势不两立的姿态,私下接洽阉党头子……这罪名可不小! “主家,要走吗?我明早就出城去,喊阿弟准备!” 章晗玉不肯走。 “哪有暴雨还没下,先被山风吓跑了的?我去见的是拜了多年的义父,这件事可大可小,可公可私,单看对方怎么想。要不要挨罚,他打算如何地罚,总得见识了再说。” 揣着心事上床睡觉,好在今夜人没来。 从成婚开始到今,几乎日日未止歇的夫妻敦伦,今夜总算能停一停,让她酸痛的腰歇一歇。 半夜时,她在阑静夜色里醒来。 兴许滋补汤喝多了,夜夜习惯了剧烈活动的身体居然隐约有些发热。 热得她抱着被子在床上翻了半圈。 思绪在夜里发散得厉害。 去什么祠堂? 她抱着被子翻来覆去,心想,把她抱去屋里受罚,弄点花样厉害的肉刑,逼她吐露酒楼的会面过程。 床上罚得太厉害,她熬不过,酒楼跟义父的对话也不是不能吐露个几句…… —— 凌府东南角祠堂。 在父母灵牌前跪着的六郎,脸上还是那副做了大事、守口如瓶的郑重模样。 凌凤池站在灵前,低头看幼弟青涩稚气尚存的面容片刻。 缓缓开口陈述。 “家中长辈不通政务。我不在家时,你便是家中唯一出仕之儿郎。” “你放任长嫂离家,入宫大事,压着不让我知晓。导致阉党抓住机会,重新接洽于她,吕钟与你长嫂酒楼密谈,我亦需要为她证清白。” 凌六郎震惊地转过脸来。 脸上明晃晃都是“怎会如此!”的表情。 “我把她拘在家中,就是为了让她摆脱阉党之影响辖制。阉党近期作恶,她寸步不出家门,足以洗脱身上嫌疑。如今却功亏一篑。” “六郎,你可知错?”凌凤池在父母灵前询问: “可自愿认罚?” 凌六郎低头不语。 隔很久,才闷闷地道了句:“弟弟知错,认罚。” “罚你在祠堂长跪一夜,反思自省。你可愿意?” 凌六郎哼唧:“愿意。” 看守祠堂的凌家老仆送来一个蒲团。凌六郎苦着脸跪上去。 凌凤池却吩咐道:“再拿个蒲团来。” 凌六郎吃了一惊,眼见长兄在自己身侧并排放置蒲团,摆出陪同受罚的姿态。 凌六郎震惊道:“长兄不用陪我受罚!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下次不会了,一定提前知会长兄!天晚了,长兄白日公务辛苦,回房休息罢。” 凌凤池抬头注视龛台两侧的白绢布。 亡父临终前留下的八字遗训,在风中摇摆不休。 “是我一意孤行,迎娶你们长嫂进门。她被迫嫁我,心中怕是恨意未平。种种风波,因我执念而起。” 呼啸穿堂风声中,他平静地对幼弟道: “你为她犯下的错,我亦需承担。” 第49章 到底记挂着小春潇,章晗玉半夜里起身,把穆太妃嘱托她的清川公主相关的委托,原原本本写在纸上,托凌长泰转交给他们阿郎。 事关清川公主的婚嫁大事,她不信凌凤池不答应。 但追问了几次,书信都未交去对方手里。 凌长泰低头道:“主母稍等,阿郎在外院会客。” “这么早有外客登门?” 章晗玉吃惊地打量鱼肚白的天色,“才五更天,大理寺又出大案子了?” 凌长泰低头不肯说。 只含含糊糊道:“并非大理寺叶少卿。” 当着主母的面,他怎么敢说,大清早的…… 阿郎的老师陈相亲自登门,劝说新婚不满半月的阿郎休妻? * 前院会客堂灯火点得通亮。 灯火映照出大堂对坐的师生二人。陈相面沉如水,凌凤池抿唇不语,空气凝固成了石头。 凌万安进去添了一回茶,差点厅堂里的寒冰气氛冻成冰渣子,退出去时腿脚都僵了。 陈相陈之洞沉声道:“凤池,你我多年师生情谊,老夫早视你如子。但宣筳也是我的学生。眼看你们各自成才,老夫心中大慰。” “你们多年同窗情谊,老夫原以为,你和宣筳可以并肩朝堂之上,同气连枝,互相帮扶……谁曾想,为了个狡狯女子,闹到如今这种局面!“ 陈相越说越气,愤然拍桌: “昨夜宣筳醉醺醺的来我家中敲门,醉后胡言乱语,不忍卒听!老夫登门来问你,四月初五成婚,今日才四月中旬,你究竟有没有把章晗玉严厉看管于后宅之中?如何被她抓住机会,蛊惑了宣筳,引得宣筳要与你争妻!这等祸水,你还要把她留在凌家?” 凌凤池眸光半阖,只听,不回复。 等陈相发够了怒火,他才缓缓开口。 “成婚之后,学生便将新妇看管于家中。元真几次登门,均为大理寺公务而来,学生在场陪同,内子并无任何蛊惑言行。无错而休妻,非凌家家风。” 听到那句“内子“,陈相眼皮子一跳,愤然拍案。 “才新婚几日,你就倒向她了?凤池,老夫早劝过你,人可娶,不可留。留来留去,留出祸端!如今你和宣筳为了她生出嫌隙,祸端已露出端倪了!” 凌凤池静静地听完,垂眸对着手中热茶,在愤怒的拍案声里最后道: “即便生出嫌隙,并非内子之错。她既不想嫁给元真,亦不想嫁给学生。” “之前拍板决策,反复劝说元真点头,以迎娶续弦之名义,行看管拘禁之实,令元真心中生出不该有的想法的……正是老师。” 大堂里砰砰的拍桌声突然哑了。 主宾二人对坐无言。气氛更加沉寂,从滴水寒冰变成了万年冰川。 陈相沉默起身告辞。 凌凤池送去门外,陈相停步道:“老夫听说,章晗玉昨日现身闹市,和吕钟在酒楼密谈。此事可真?” 凌凤池并不否认。 “我会严加看管内子。不会再有第二次。” 陈相走下台阶,在晨光中回身打量长身鹤立的学生,叹了口气。 “凤池……你是老夫最得意的门生。老夫悔啊。” 悔什么,陈相未说,神色不悦地拂袖离去。 凌凤池站在台阶高处,目送老师的背影消失在马车里。 向来宽厚大度的老师,不知为何,对待章晗玉一反常态地严苛。 反复劝说他:“人可娶,不可留”。 话虽说得委婉,其中暗含之意惊心。 迎娶新妇不到半月,未有大错而杀妻。 岂是君子所为? 老师暗中催逼甚急,失了名臣气度。其中大有反常之处。 走回前院厅堂的路上,凌凤池始终在思忖着。 直到凌长泰送进一张纸条来。 “咳,阿郎,主母催了几次,要求尽快交给阿郎。” 凌凤池在晨光里展开纸条,看清一笔熟悉洒落行草字迹写的内容……眉心细微一跳。 * 章晗玉这天本来过得很清净。 闲坐到下午,翻了几回书,晒一阵太阳,后院莲花池子逛遍,抓起一把花种,正坐在池子边悠闲喂鱼时,心里突地一跳,活动惯了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昨日被凌凤池抓到和义父酒楼密会,他回家便罚了六郎,却绕过她。 早晨递出去的书信,至今没有回复。 明面上不见家法惩戒,会不会已经静悄悄地开始了? 比如说,他自己从此不踏足婚院,连惜罗也不再放入,让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比如说,书案上的书不再更新,写完的字纸不再添加,今日一遍遍地重复昨日,把她关在婚院无事可做,让无边寂寞把她逼疯…… 想着想着,撒花种喂鱼的动作一顿。 手上这包花种,会不会是送进婚院的最后一包了? 她赶紧把剩下半包花种撒去池子周围的土里,起身绕着院墙走了半圈。 上回惊春摸进婚院,便是从这道院墙最矮的凹处翻出去的。 她看惊春原地一跳便轻松攀上了墙头,动作毫不吃力…… 正对着院墙猛看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一个熟悉的沉着嗓音,仿佛山间清流激石,远远地顺着风传来。 “盯着墙做什么?” 章晗玉稍微悬起半日的心,顿时又安稳放回胸腔里。 人来了啊。 还跟她搭话,应该不会想把她逼疯。 这院墙不看也罢。 她晃了晃手里放花种的小布包,找到个合理借口,解释自己为何会顶着大太阳对院墙看了足足两刻钟。 “想在墙上种爬藤。” 凌凤池走近墙边,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眼院墙凹口。 这处婚院的院墙砌得高,普遍有八尺,随着地势略有起伏,最低矮处的凹口也有七尺高。 “别看了,你爬不上去。” 章晗玉:…… 当场戳穿这种事,太不礼貌了。 人走到近处,她才发现,对方在日头下的气色不大好,眉眼显出倦怠,瞧着像夜里没怎么睡。 她心里又微微一动。 说起来,昨夜他怎么罚六郎了? 凌凤池却也在上上下下地打量对面的人。 也不知她顶着日头对着那堵墙盘算了多久……瓷白色的脸颊肌肤都晒出薄红。 凌凤池从小荷塘里摘了片新鲜荷叶,罩去章晗玉头上。 过来牵手的时候,她没反抗,乖巧任他牵着,两人越过后院走回屋里。 日头还没落山,今日的晚食已热腾腾地备好,只等两位主人落座。 章晗玉咦了声,“今天晚食这么早?” 又早又丰盛。该不会是鸿门宴…… 凌凤池瞥她一眼,“莫要多心。今日回来得早,早些和你用饭。” 今日他回来得早,清晨收到的信笺依旧收在袖里。 早晨他便入宫求见穆太妃,当面询问清川公主之事。两边验证,章晗玉写给他的信笺,居然没有一句谎言,句句都真。 中午他又去趟大理寺,叶宣筳伏案在大堆公务里,忙成个陀螺。 他站在案前,淡淡问了句昨日酒醒了?叶宣筳头都不敢抬,低声咕哝,昨日醉得厉害,醉话都不记得了。 他再问,病好了?不再告病了? 叶宣筳还是死活不肯抬头,手往后一指—— 家里带来的被褥铺盖都安置在值房里。他打算近期住在官署,不破了马匡的案子不回家。 眼看好友回到正轨,他便没有提老师清晨登门、要求他休妻的事,直接回府。 用饭的时辰确实早了些。 凌凤池在食案边坐下,留意到章晗玉一头钻进床帐里,帐子里窸窸窣窣的响动。 他的目光转过去。“怎么了?” 帐子上映出的人影一阵晃动。 章晗玉把床上摊开的新婚记事册子塞进床头板下面,翻出一本游记杂书,拿在手里: “看得有趣,在书页边角写了些评语。” 帐子里不知藏着什么猫腻……凌凤池不戳破,只翻了翻游记杂书,还给她。 “又是豪侠行走四方、快意恩仇的故事。原来你不止爱画,自己也爱看。过来用饭罢。” 章晗玉有意引他说话,带出他心底的打算,打算如何罚她。两人对坐用饭时,她借着杂书故事,半真半假地提起自己的从前。 “小时候被傅母拘束得狠。不做完当日的功课不许出屋子,外头一把锁锁住门,我在屋里赌气,就不做功课,喏,”小巧的下巴冲杂书点了点。 “我就故意用家里的灯油,熬夜看豪侠话本子。看完写下两大张纸的话本子点评,欺负傅母不识字,当做完成的功课,骗她开门。” “你傅母对你着实严厉。” 把小主人锁在屋里的举动,逾越了主仆界限。凌凤池心生几分不悦。 但回头一想,以她的散漫性子,若没有个严厉的傅母督促,怕也成不了才。 然而,对于年幼孩童来说,失去孩童纯真,每日除了苦读便是傅母责骂,日子还是过于艰苦。 纵然督促成才,却也心酸满腹。养成她今日的性子,章家傅母需担责任。 如此默想着,凌凤池嘴上不言,只提筷夹了一筷子新鲜鲈鱼,递去章晗玉碗里。 章晗玉边吃边思忖。 她也想知道,圈养出一群咩咩乖羊的凌家羊圈,是如何养出凌凤池这根硬骨头的。 她若无其事换了称呼:“怀渊,你身为凌家嫡长子,小时候如何过的?是不是穿衣梳头都有人伺候到二十岁?” 听到那声“怀渊“,凌凤池的视线便抬起瞥来一眼。 他成年已久,父母都过世多年了。 童年旧事,早被他收起安置在记忆深处,却被她这有点孩子气的句对话拉了回来,凌凤池露出点怀念的神色。 “我母亲过世得早。父亲看重我,把我自幼带在身边,严厉教诲。哪有人服侍穿衣梳头?都需我自己做。” 打了个岔,原本凝重思索的神色明显缓和下去。放着不动的饭食也用了几口。 所以说,闲谈是个拉近关系的好手段啊! 当面互相聊起起幼年经历,边吃边闲谈得愉快,总不会放下碗就翻脸罚她? 章晗玉满意了,笑意盈盈继续闲说起过去的琐事。 “家里养了只狗。”她比划着。 “这么小一只,黄棕色长毛,叫声巨大,吃得巨多。据说大了能长到五尺长,保家护院的好品种。可惜……” 凌凤池果然连用饭的动作都停住,专心听她说童年事。 “可惜,狗未能养大?” 章晗玉惋惜地道,“家里就傅母跟我两个,县乡里那些游手好闲的浪荡儿整日偷鸡摸狗,早盯上了我们家。狗才长到半大,一日突然不见了。我和傅母找遍各处都未寻到,隔半个月才听说,被浪荡儿偷走炖了。可惜了,那只狗很聪明,养得通灵性了,听得懂我下令……” 原本只是为了闲聊随口提起旧事,说着说着,倒勾起心里那点意难平。 家里口粮吃紧,她见不到狗儿饿得呜呜叫,省下自己的口粮给它。 狗儿也格外粘她,每日到学堂放学的时辰,提前蹲在院子门口,等到她归家,欢喜地跟前跟后,舔得她满脸口水。 狗儿黄棕色长毛,奔过来时仿佛一片黄灿灿的金云,她起名“油菜”。 傅母是世上最看重她的人,却跟她不亲近。 养油菜的那阵子,她才觉得活在世上有些滋味,她有了亲近的家人。 要不然怎么说她记仇呢。 家养的狗被偷走炖了,这等小事在县乡里司空见惯,隔几年还有谁记得?炖了她家狗饱餐一顿的那几个浪荡儿自己都早忘了。 她记得牢牢的。 多年后,她在京中寻到干爹的门路出仕。 顶着东宫舍人的清贵名头,还不忘写一封书信给县乡衙门的县令,指名道姓,暗示寻那几个浪荡儿的晦气。 直把人论罪流放了才罢休。 权势是个好东西啊。 难怪义父把多年积攒下来的权柄牢牢握在手里,丝毫不肯放手,和外朝臣斗得你死我活。眼看要图穷匕见,一方彻底倒台才能罢休。 说起来……自己跟义父见了面,这位到底打算怎么罚她? 章晗玉不紧不慢地夹一筷子菜,递去对面盘子里。 叙完自己家事,话锋一转,转去凌凤池身上,勾着他说话,听他的话音。 “倒不见凌家养狗。家里规矩太大,禁养活物?” 凌凤池吃了她夹的菜,果然顺着话头提起凌家事。 “母亲喜欢生灵。小时候家里养了许多活物,后院有猫,鸟,鱼,也有狗。” 章晗玉听笑了。 “猫,狗,鸟,鱼,怎么混一处养的?听着就闹腾。” 回想起幼年后院,凌凤池也笑了下。 “确实闹腾。猫儿整日扑鸟摸鱼,耳边不得清静。不过没养太久。” 耳边听他平淡地道:“父亲不爱这些。母亲过世后不久,家中所有活物都被扑杀了。” “前院养的看家狗也扑杀了?”章晗玉一怔,“令尊还真不喜欢活物。” 凌凤池不言,夹菜去盘子里。 “先父不喜犬吠。他当家那些年,凌家不养看家狗,耳边习惯了清静。” 停筷片刻,他又继续夹菜给章晗玉碗里,问她:“你想养狗?可以找人寻一寻好品种。” 章晗玉本来没想到这茬。 她只想找个话头闲聊,从凌凤池嘴里多勾出几句话,旁敲侧击他打算如何处罚自己。 但婚院里养条奶狗,听起来不错? 院里多条小狗,下次凌凤池再静悄悄进门,狗儿汪汪大叫,她至少有时间把记录小册子赶紧藏起来…… 她笑吟吟地应下:“好呀。你弄几只小奶狗给我看看,我挑一挑。” 两人闲话着用完晚食,凌凤池放下碗筷,取过清茶,抿了一口。 “你今日话格外地多,主动提起童年往事,示之以弱,有迎合拉拢之意。想问我什么?直接说。” 章晗玉当然不肯承认,“谁迎合拉拢你了?” 凌凤池隐约有察觉:“为了你和义父酒楼密谈之事,拐弯抹角地问我如何处置?” 章晗玉更不肯认,夹了一筷子菜,放去他碗里,“吃菜。” 凌凤池莞尔:“莼菜是你自己爱吃的。我爱吃青笋。” 章晗玉眨了下眼,飞快地夹一筷羹汤里的青笋,连汤带笋舀了一大碗,热腾腾地推过去。 原以为一场鸿门宴,结果两人都吃喝个饱。 半途起点波澜,凌凤池本来都放筷了,被她哄着又用了一碗羹汤,添了半碗饭。 热腾腾的青笋羊肉杜仲滋补汤入腹,滋补的不止她一个。半夜发作起来,帐子里的动静直到后半夜才止歇了。 【四月十三,阴。 睡醒后夜里敦伦一回。 持久,且磨人。 羊肉药汤大补壮阳,不能再给他吃用】 晨光映上窗纸,章晗玉掩着呵欠记录几行。 想了想,又添一笔: 【他喜青笋,不喜莼菜。家中不喜狗。】 第50章 第二天又睡到晌午,彻底清醒过来,她恍然想起…… 关于清川公主之事,送去的信笺没回复! 这两日兴许公务繁忙,白天晚上都寻不到婚院男主人。 问了下,原来人早早便出门,入夜才回,有时深夜还有官员来寻他议事,这两日人在外院书房留宿。 动静听着不寻常。 马匡被抓捕,义父吕钟出现在皇宫外,时机精准地寻她密谈。 桩桩件件,都酝酿着不寻常的气息。 章晗玉心里琢磨着,盖子总有掀开的一天,汹涌暗流总有涌上地面的一日。 从今年开春就笼罩京城头顶的这场暴雨雷霆,难道最近要落下了? 清川公主的事先搁着,她又问起小六郎。 凌万安卡了一下才回答:“六郎他……禁足了。” 章晗玉本来心虚地没敢往下问,想想不对,走回几步追问,“禁足到多久?” 凌万安道:“五月初五,端午之前,阿郎严令六郎不许出门。” 章晗玉顶着新鲜摘的荷叶,坐在后院小荷塘边。 五月初五,端午之前。这是个明确的日子。 京中动荡,雷霆暴雨即将落下。以凌凤池护短的性子,怎会放任小六郎置身暴雨当中? 【五月初五,端午之日】 树枝在深黑色新土上比划着,写下这八个字。 从今日算起,还有不到二十日。 章晗玉心里亮如明镜。 以政事堂为首的外朝臣,必定已经暗中决议,要对义父为首的阉党动手了。动手的日子,多半在五月初五之前。 聚力一击,荡平阉党。五月初五端午节后,解开六郎的禁足,允他重新入宫伴驾。 她起身回屋里,挑挑拣拣,寻了一对漂亮的白蜡烛,顶着荷叶走回后院,就在小池塘边,提前给她义父把蜡烛点上了。 如此想来,她也明白为何凌凤池始终不回清川公主之事。 五月初,或许就在四月底,外朝臣磨刀霍霍,准备向阉党动手。 天家公主赶在这时候出宫游玩,确实时机不对。政事堂必然要反对的。 公主出行,说起来算私事。但落在天家贵女身上,私事和公事向来界限不怎么分明。 两边互顶起来,就不知穆太妃硬气,还是政事堂四相硬气了…… —— 就在章晗玉想起政事堂的时刻,正巧,政事堂主厅里头坐着的姚相、陈相,焦头烂额,彼此相顾苦笑。 清川公主刚才驾临政事堂,梨花带雨,大发脾气。 穆太妃做主,为清川公主和章晗玉安排出游,定于四月二十日。这件事被凌凤池得知后,政事堂所有重臣一致觉得不妥。 今天早晨,一封委婉劝说的奏本递去穆太妃手里,劝说收回凤命。 清川公主中午便来了。 “政事堂四相,国之四柱,好大的名头。你们都当本宫是傻子。” 公主含嗔带怒的声音似乎还回荡在厅堂里,嗡嗡作响。 祖母心疼她遗留的一副遗诏,被姚相拿在手中。姚相和陈相齐齐劝说她,太皇太后祖母丧期未过,守孝为大。让她耐心静候。 她信了。整个二月国丧,果然耐心静候。 三月初,凌相又找上门来,让她挑选合适的驸马人选。 当小天子的面,她含羞带怯写下了心仪之人的姓氏。 【中书郎,章】 谁能想到,她亲笔选定驸马的白绢,却被当做朝堂争斗的利箭! 章晗玉被论罪,她心里耿耿于怀,始终不肯松口挑选驸马。 穆太妃心疼她这份意难平,出面替她邀约,定下了这次四月二十的出游。 “你们都当本宫是傻子。“清川公主站在政事堂偌大的匾额下,忍着泪指向姚相: “政事堂诸公,心心念念的都是国家大事。可曾有一个人把本宫的人生大事放在心上?本宫只想要个合意的驸马,平平淡淡,白头偕老!“ “皇祖母留下的遗命至今攥在姚相手里,不曾对外公布,只一味让本宫忍,等!等你们所谓的时机!你们到底要本宫等到何时?!” “今日本宫来告知你们,四月二十日,本宫定要出宫,定要出行!凌凤池在不在?把本宫的话转给他。四月二十,他不肯放人,本宫亲自登门凌相府请人!” 凌凤池不在政事堂。他人在大理寺,亲自监督马匡案进展。 下午被政事堂急招回,姚相面沉如水,把清川公主的原话当面复述一遍。 “拦不住了。四月二十当日,公主出宫,势在必行。凌相,回家好生准备起来。” 凌凤池哑然归家。 才走进家门,凌万安递来一张字迹眼熟的信笺:“主母催促给阿郎。” 纸上列了张长长的清单。男子服饰,冠帽,鞋,腰带,种类俱全。 他一眼看到腰带边小字列出的尺寸,便知道是章晗玉给她自己准备的。 信笺理直气壮写明: 四月二十日,应穆太妃之请,出门陪伴清川公主。 服饰采购花费不菲,钱财应走公账。 “……” 所以,她打算扮成儿郎模样,陪清川公主出门闲逛? 耐着性子看到最后一行,原本写了“玉佩“,又被划去。小字写:”家里玉牌甚好,不必再添玉佩“。 凌凤池忍耐地吸了口气。 她打算把凌家给新妇的聘礼白玉牌挂在身上,出门会公主…… 无论心底如何波澜,动作神色丝毫不外显,他把清单收去袖中,对凌长泰道: “传话给主母,四月二十当日,我与她同去。不许穿男服。” 半刻钟后,得了消息的章晗玉:……? 还真允她去啊。 不止允了她去,凌凤池自己也去。 想想当日三人同行的盛况,章晗玉脚下轻轻地挪动了下位置。 忍不住的尴尬,已经在从脚底蹭蹭往外冒。 她都顶不住,也不知公主能顶多久…… 平日婚院都不许她出,怎么公主相邀出行的大事,他那边反倒轻易点头了呢? 她想不通,用饭时旁敲侧击地问了几次,凌凤池不接话头,什么也问不出。 追问得急了,凌凤池便反问她:“要什么品相的狗?” “……” 如此被搪塞了两三次,章晗玉的嘴角细微勾起,露出一个只有身边亲近人才能看出的嘲讽笑意…… 她放下筷子,当真详细地描述起来: “黄棕相间,毛长尾巴短,性子亲人,见人便摇头晃脑的扑上来,两个月大的小奶狗,给我弄一只来。” 凌凤池刚应了声“可以”,章晗玉又源源不断地往下提。 “这么大个院子,只养一条小狗浪费地方。再给我弄一只两个月大的奶猫,要纯黑的玄猫。叶少卿上次送我的白凤鹦鹉,我很喜欢,替我弄只一模一样不会骂人的来。劳烦凌相了。” 用狗搪塞是罢。 索性多来几只。 凌凤池停下筷子,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一颔首,应下了。 提出的要求极为明确,送来的速度也毫不含糊。 第二日傍晚,院子里新添了一只性子亲人、狂摇尾巴的小奶狗。 第三日上午,屋里安置了一只小奶猫。 当天下午,白凤鹦鹉的鸟笼子挂在屋檐下。 惜罗中午来送饭,被头顶嘹亮的鹦鹉叫声惊得一个激灵,“鸟瞧着小巧玲珑的,叫起来怎么这般大声!” 章晗玉提一只鸟毛做的逗猫棒,悠然坐在窗边,正逗着屋里团团转的小玄猫上蹿下跳。 “吵得受不了是罢?凌相喜静,他更受不了。” 惜罗在屋里坐了不到两刻钟,院子里养的小奶狗便呜呜叫着扑进屋里。 她眼睁睁看着早晨新铺好的床单被褥,桌上摆放整齐的茶盏书卷,帐子流苏,软枕团扇,被两个月大的小奶狗和小玄猫轮流糟蹋,屋里片刻就乱得下不了脚。 章晗玉把逗猫棒换了个方向,引得小猫儿飞扑,慢悠悠地道: “凌相除了喜静,还喜爱整洁。” 惜罗:“……” 在外院忙碌了两日的凌凤池,这天稍微得空,走近婚院。 人才进庭院,迎面一声嘹亮的鹦鹉大喊:“来客了,来客了!” 耳边汪汪之声大起,精神十足的小奶狗追着小玄猫从屋里狂奔出来。 玄猫喵了一声,飞奔上树,蹲在庭院中央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枝上,冲树下喵喵地叫个不停,小奶狗在树下狂吠。 章晗玉站在窗边,远远地冲庭院里喊: “凌相来了?帮个忙,小狸奴能上树不能下树,这两天我救它三回了。凌相来得正好,劳烦上个树捞狸奴,梯子在墙边。” 凌凤池:“……” * 这天晚上屋里吹了灯,帐子严密放下,屋里屋外隐约都还有动静。 外头的小奶狗时不时地汪一声。 屋里的玄猫倒是不吱声,在漆黑的屋里上蹿下跳,从书案跳去衣柜。时不时响起灯台被撞倒的声响。 纱帐严严实实地放下,章晗玉在帐子里瞧不清晰,激起了一身薄汗,趴在结实肩头,忍笑附耳悄悄地说, “凌家确实太久没养活物了。当初一口应下,可曾想到这场面?” 凌凤池没应声,多用了几分力,身上趴着的人顿时说不出话了。 两人拥抱在一起,大汗淋漓,他这才道: “不碍事。” * 四月二十这日,凌家马车早早地停靠在门外。 宫里凌晨便来了人。 公主出行是大事,处处都要提前稳妥准备。凌家,宫里,乃至维护京城治安的北卫军,为这场出行,提前许多日子做起准备。 辰时初,晨光洒满庭院。章晗玉披着阳光出门时一眼看见了个熟人。 南卫军把守皇城的领兵将领,正经外戚,小天子的母家人,卫将军:邓政和。 邓政和被穆太妃亲自叮嘱,护卫公主出行安危,人早早就来了,查验凌氏随行的人选清单。 但邓政和这脸色,在清早的晨光里,瞧着跟便秘似的。 “凌相……今日,咳,也去?” 凌长泰牵来一匹马,把缰绳交给主人手里。 凌凤池疏淡地客气:“清川公主说我不能去?” 邓政和的表情瞧着更便秘了,“清川公主,咳,公主未曾说。” 章晗玉穿了身绯色窄袖对襟薄衫,拖着花蝶百褶长裙,发髻随意挽起,浓密乌发间只插了根剔透的琉璃长簪,施施然从庭院里现身。 “邓将军,多日不见。现在便走?” 邓政和回头见她这身装扮,面色便呆滞了。 “章……咳,凌夫人,今日怎么穿得这身?不是说好了……” 凌相在旁边盯着,他想说又不敢细说,疯狂地在身上比划几下:士子长袍呢?头冠呢?腰带靴鞋呢? 缺一套儿郎穿戴,如何假扮回朝中那个衣冠风流的中书郎? 不引出清川公主心中的幻影,又如何打破那个幻影,令公主从迷梦中清醒过来? 这可跟穆太妃吩咐下来的不一样! 邓政和一颗心都悬起,章晗玉却压根没什么心肝似的,无所谓地拢着长裙上车去。 “跟凌相要了,凌相不肯给我。无妨,就这样去见公主罢。” 凌凤池仿佛压根没听见她的抱怨,镇定踩镫上马,驱马跟随在车边,道: “邓将军,可以去迎公主了。” 邓政和眼前一黑! 今天这场陪公主出行的差事,只怕要出大篓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出乎预料地,清川公主并没有见面就大发脾气。 上车后,只是沉默而仔细地打量。 章晗玉罚入宫的那个月,她气得很。几次三番去寻她,总被人提前泄密似的,每回御书房都寻不到人。 凌家的婚讯被刻意瞒着。清川公主意外得知,还是因为三朝回门当日,凌家马车当街遭遇一场刺杀,轰动京城,从宫外传入宫里,意外泄露了消息。 清川公主当即大哭一场。哭得停歇不住,她自己都不知自己有这么多的眼泪。 之后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发了整日的呆,连穆太妃都惊动,亲自赶来探望她。 算算日子,也差不多有一旬了。 清川公主客气而疏远地问:“你……还好么?” 说实话,整个京兆,能让章晗玉觉得心有愧疚的,也就面前这位天家贵女了。 从前在宫中见了公主,远远避开的时候多;当面说话的次数,十根手指头数得出来。 她很老实地有问有答:“还不错。日子清静,吃得好,人过得去。” 清川公主却又毫无预兆地生气起来,嗔怒道:“吃得好,你就过得下去?嫁人你也不在乎?凌相不是你朝堂中的老对手么?” 章晗玉轻飘飘地道:“不然呢?” 话头就卡在这里了。 车里沉默弥漫,气氛显出三分尴尬。 清川公主看着快要坐不住了,紧紧抿着嘴角,手指来回摆弄着腰间五彩串玉绦子。但章晗玉觉得还可以忍受。 今日陪公主出行,本来就来寻尴尬的。尴尬够了,心里也就不惦记了。 于是她悠悠地又加了一句:“凌相今日陪我们来,人就在车外。” 清川公主交握的两只手蓦然握紧了。 她早看见了凌相。 只是故意装作没看见,不搭理而已。 凌凤池是算计逼退了章晗玉的罪魁祸首。清川公主心里虽然气恼章晗玉假扮儿郎,但更恼怒这位罪魁祸首凌相,格外地耿耿于怀。 “别提他。”清川公主目不斜视,冷冷道:“当他不在。” 章晗玉侧目而视。 凌凤池在朝野的名声极好,又是小天子的启蒙师,皇家宗室并不反感他。 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皇家有人不喜凌凤池,并且把这份反感当面表露出来。 她没忍住,又细细地打量起清川公主。 从前她避之不及的天家贵女,倒是生了一副出人意料的性情,和她想象中的娇娇富贵公主不大相同。 她噙着笑上下打量几眼,被她打量的清川公主却不知触动了何处伤心,睫毛颤抖几下,垂下头去,眼中浮起一层雾气。 “你不必故意这样,我知道今日你们的打算。” 她咬着唇道,“你也当我是傻子。” 她在政事堂发作一场,才换来今日的出行。 但有些事,她心里其实清楚得很。 清川公主忍着泪说:“从前你处处躲我,又怎会同意和我出游?分明是有人让你这么做,存心让我死心,让我老老实实地回宫挑选驸马。你说,是不是这样?” “唔……”轮到章晗玉无话可说,开始轻轻抚摸腰间玉牌了。 她从前和清川公主接触得不多,只觉得这位天家贵女眼光不怎么好,并不知清川公主是个心思敏锐的剔透人。 才开始出游,便被公主戳穿了今日的安排。 车里静悄悄的,安静滋长尴尬。章晗玉正在想如何接话,才能应付过去这场面…… 右边车窗帘子忽地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掀开。 窗外露出凌凤池清俊端肃的眉眼。 他策马随行,显然听到了车里对话全程,目光直视前方,并不望向车里,声线凛冽如冰泉,开口代答。 “公主聪慧,今日出行,正是如此安排。” “晗玉已为凌家妇。公主之前倾慕的章氏子、中书郎,乃是镜花水月,虚妄一场。臣斗胆,请公主仔细看一看车中的人,直面晗玉是女郎之事实。” 车里尴尬气氛弥漫…… 清川公主原本含在眼眶里努力不掉出来的眼泪,被凌凤池清两句直切重点的应答后,仿佛断了线的珠串子,噼里啪啦地往地上掉…… 声音冷,戳心肺,透心凉啊。 章晗玉久久不出声辩解,倒不是因为她想不出说什么,而是因为刚刚凌凤池掀开车帘子,出声劝诫公主的中途,视野里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她被分了心。 阮惊春站在街边,混迹在看热闹的老百姓人群当中,抬起眼,紧盯街上缓缓行进的华丽马车。 视线对上片刻,章晗玉细微摇头。今日出行阵仗浩大,护卫众多,公主又难哄,不适合见面,不如等下次。 少年郎却重重地一点头。坚持今日会面。 身影往后退,如猎豹矫捷,在人群中闪过,转眼便不见了。 凌凤池掀开车帘,劝诫两句,车里传来了公主的哭声。 卫将军邓政和惊得赶上来询问怎么了,无人应声,凌凤池亦闭嘴不言,只把车帘子又放下了。 章晗玉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停车!” 正在哭的公主惊愕地眼泪都停住了。 “大好日子惹得公主哭泣,是晗玉之错。附近有相熟的店铺,公主稍等片刻,我下车买个有趣东西给公主赏玩。啊,还请下令,让左边护卫的金吾卫网开一面,悄悄地放我出去。” 章晗飞快地说完,冲右边还在摇晃的车窗帘子努努嘴: “拖延一时半会,别让凌相察觉。” 清川公掀开左边车窗帘子,冲外喊了声:“卫将军!” 邓政和赶紧又拨马来左边。侧耳倾听几句公主的吩咐,脸色复杂,瞬息万变…… 马车停在一家胭脂铺子门口。 隐约听到凌长泰在问:“卫将军,为何停在此处?” 邓政和道:“公主叫停,想来要买东西。” 凌长泰拨马奔去禀前方的主人。 章晗玉抓住机会道:“多谢公主,我很快回来。”说着掀帘子下车。 邓政和守在车门边,一脸便秘表情地看着车里这两位不知商议何等秘密的贵女。 清川公主在身后喊:“慢着!” 从发鬓间拔出一支凤头金钗,递给章晗玉。 “我知道宫外处处都要用钱。我不用你的钱。”早在章晗玉道下车买东西相赠,公主便停了泪。 伤心被打了个岔,花季年华的少女好奇心倒升起七分。 带几分期待又带几分矜持,清川公主抿了抿唇,以郑重的称呼交代道: “凌夫人,你打算给我买什么,不必太贵的……” 章晗玉眼前一亮,笑纳了金钗。 神秘道:“公主等着。” 手里握着公主赐下的金钗,仿佛握着护身符,正大光明地穿过护卫人群,走来凌凤池的马前,晃了晃金钗。 “公主想买些市集上的胭脂脂粉。赐下金钗,托我进店铺看一看,有好的便采买些。” 凌凤池扫过凤头金钗,极为精致的做工,凤眼镶宝石,尾翎点翠,确实是清川公主今日戴在头上的发饰。 章晗玉自己似乎不喜欢过于精巧纤细的饰品,从不见她戴零零碎碎的精细发饰。 凌凤池一颔首,吩咐道:“长泰、万安,带钱袋,随主母去铺子挑选胭脂。” 章晗玉无所谓地应下,领着人进胭脂铺子。 半刻钟后,她从铺子后门快步而出,提着花纹繁复的长裙,沿着后门狭长小巷狂奔。 阮惊春从屋顶翻下,莫名其妙跟着她跑。 “快!”章晗玉边跑边急喘着道: “有什么急事见我,直接说!我跟掌柜的说凌长泰、凌万安两个是不怀好意的登徒子,尾随我进店铺,意图不轨,掌柜的信了。但他一个人拖不了太久。” 阮惊春边跑边道:“要紧的急事!很多件,一时半刻说不清楚。我们为什么要跑?” “凌相盯得紧,马上就有人追上来,甩开他们再细说!” 窄巷子是条死路。前方尽头一户人家,左右都是青砖墙。墙身不高,少年不假思索,猎豹般敏锐地单手翻上墙头,蹲在墙头回身搀扶。 章晗玉吃力地蹦跶几下也跳不上去,阮惊春跳下墙来,连拖带拽,发力把主家拉上墙头。 绣工精美的百蝶长裙的织银线在阳光下一闪,消失在墙后。 远远追上来的凌长泰和凌万安在巷子尽头停下脚步。 两人表情复杂难言。 “看清楚了么?” “看清楚了。” “等下怎么回阿郎?” “如实回禀,还能怎么回?” 两人沉默地互看良久,同时举起手腕。 开始掰手腕。 半刻钟后,凌万安回转去街上,把主人引去僻静路边,跪倒回禀: “阿郎,主母给公主买胭脂脂粉只是借口。主母从铺子后门转入小巷,咳,阮惊春蹲在墙头接应主母。两人应是提前商量好的……我们迟了一步,主母不见踪影。” 凌凤池沉默着,回身看了眼马车里还在翘首等候的清川公主,车边懵然不知发生何事的卫将军。 意外么?不怎么意外。 今日出行他为什么坚持跟随而来?不就是早有预感,随时准备应对意外? 他取出随身的鱼符,递给凌万安。 “不要声张,去大理寺寻叶少卿,急调五十名擅长追察跟踪的干吏,在附近十里撒网搜寻。” 第52章 章晗玉自从成亲就清静少动,整日在婚院不是看书赏荷便是吃吃睡睡,今日这场窄巷狂奔差点跑掉她半条命。 被按捺日久的、扎根在心底的某些蠢蠢欲动的本性,却借这场狂奔激发出来,蔓延到四肢百骸。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在陌生冷僻的某处小巷,就连阮惊春也说不清他们到底跑到了什么地方,章晗玉蹲在巷子深处喘匀了呼吸,忽地肆意大笑起来。 “好了。”她笑够了,抹了把笑出来的泪花,对阮惊春道:“多大的急事,非得今天找我?说罢。” 阮惊春蹲在她身边,举起两根手指头。 两件事,急且事大。 第一桩事,当然跟章家佛堂后头隐藏的秘密小院相关。 自从鲁大成倒台,章晗玉接手了岭南、巴蜀两郡绣衣使传入京城的密信。 结果倒好,绣衣郎们彼此传告门路,都把她当做鲁大成的继任者,天南地北的绣衣郎争先恐后把密报传递过来,拦都拦不住…… 消息源源不绝,秘密小院早塞不下,阮惊春一趟趟地往城外别院搬。 “巴蜀郡绣衣使密报,巴蜀郡守贪腐渎职,导致才疏浚不久的岷江堤坝垮塌,水淹了下游几个县乡,流民数千。” 章晗玉听到“巴蜀郡守“四个字就一怔。 随即牙疼地吸了口气。 贪腐渎职,导致堤坝垮塌,流民数千……这罪名可不轻。 大江南北几十郡的绣衣使,为什么她只主动接手了岭南、巴蜀两地的密报网? 接手岭南郡,当然是因为章家流放的族人在岭南。 接手巴蜀郡,因为巴蜀郡的郡守,姓凌。 凌家有个外放做官的二叔。 珺娘的父亲,凌凤池的二叔父,如今人就在巴蜀郡,担任郡守职位。 “赶在节骨眼上,密报凌家二叔贪腐渎职……”章晗玉自言自语。 外朝臣和阉党的争斗已趋明面,眼看就要图穷匕见,你死我活。关键时刻,凌家二叔牵扯进贪腐渎职的大案子,凌凤池必受牵连。 绣衣郎的密报网是她义父吕钟一手建立的,密报上来的消息,几分真几分假,那可说不清。 她蹲在地上,纤长的手指扒拉了一会儿碎石头,问阮惊春:“巴蜀郡密报上来的卷宗,收在何处了?” “城外别院。” “这等重要消息,怎么收那么远?秘密小院连一卷卷宗都放不下了?” 阮惊春挠挠头。 这就是他急着回禀的第二件要紧事。 “佛堂后头的秘密小院,咳,被老夫人发现了。我不敢放那处……” 章晗玉正捏小石头把玩,这句话落在耳里,惊得她手指尖掂的石头都掉了。 “怎会被傅母发现了?不是叫你小心,等半夜无人时悄悄出入吗?” 阮惊春气得很。 “我出入都静悄悄的,老夫人怎么可能察觉!上回听阿郎吩咐,去槐花巷子蹲曲雄。后来京城查得严,我便去秘密小院藏了几天……” 他在秘密小院蹲了三天。 出入小心,以他的身手,傅母当然察觉不了。 但他这个年纪的儿郎经不得饿。白天藏身秘密小院,夜里悄悄去一趟厨房,取点吃食来用。 想起被意外发现的原因,阮惊春憋屈得几乎炸了。 “厨房里堆了那么多食材!满箩筐的萝卜咸菜,满水缸的鱼,一盆盆的卤肉,吊了满墙的风干肉脯!” 他只在每盆卤肉里取了一块肉,在吊了满墙的肉脯里割走两小条,箩筐里捡走几块咸菜,灶上熬煮的一大锅鱼羹里盛走半碗汤…… “老夫人就发现了!” 盯了他两夜,第三个夜里,守在厨房窗下,冷眼目送偷吃得不亦乐乎的少年郎离去,顺藤摸瓜,发现了佛堂背后的秘密小院。 章晗玉再大的火气也听笑了。 厨房偷吃引发的惨案…… 这场意外打击太大,阮惊春至今缓不过来,蔫头耷脑地蹲着。章晗玉反过来劝慰对方。 “你来章家晚,不知道傅母从前十几年日子怎么过的。这事落在她身上,不稀奇。” 一个带幼童的寻常女人,隐姓埋名,靠两只手缝缝补补度日,起早贪黑挣钱。就这样,还坚持供她进县乡最好的塾学。衣裳鞋袜、笔墨纸砚,处处都供好的,丝毫不肯在外落了体面。 “有一年格外艰难。“章晗玉回忆起这段过去,习惯性噙着的笑容也淡了些。 具体如何艰难,她不清楚。当时她在私塾念书。 去同窗家借马学骑射,傅母关门以藤条责打她,打到一半力竭昏倒,被邻人发现傅母几乎饿死的那桩事,也发生在那年。 “每隔几年都有那么一两回险些饿死。换成是你,你也会厨房屯满食材,再每日反复清点锅里灶里,少个一星半点都能立即察觉。这回被傅母抓得不冤。” 章晗玉片刻便想开了,安抚地拍拍沮丧的少年郎: “被傅母发现也就发现了。自家人的秘密,她不会说出去的。” 阮惊春懵了一阵,“以后怎么办。秘密小院被老夫人发现了,还能用么?” 章晗玉告诉他没事。 “以前怎么用,以后还继续用。巴蜀郡送来的卷宗重要,不能放在城外,替我挪回秘密小院书架上。” 阮惊春才放松地笑了下,“听阿郎的……”章晗玉不紧不慢接了下半句, “以后每次进秘密小院多穿件厚实衣裳。会挨打。” 阮惊春:“……“ 要紧事交代完,两人闲聊几句。章晗玉问起城外别院住得好不好,阮惊春竖起大拇指, “有山有水,每天进山猎鹿,早晚洗两次澡,神仙日子!” 章晗玉抿嘴笑了一阵,让他安心。 惜罗在凌家被安排去厨房做厨娘。虽说烟火气重了些,但每日不短缺吃食,眼看人滋润得气色都鲜亮起来,像盛夏枝头饱满的果实。 “惜罗从前练掌上舞那阵子被饿得不轻,和傅母落下差不多的毛病,也爱囤积吃食。让她在厨房做事,我也安心——” 章晗玉说到半截,突然一顿。她蓦然想起一处被疏忽的地方。 “等等,你去槐花巷子蹲曲雄,罪证搜集齐了?大理寺开始查他了?应该严查北卫军才是,为什么京城反倒开始严查百姓,扰得你躲去秘密小院里?” 阮惊春眨了下眼。 这是他今天想回禀的第三件事。 蹲曲雄那夜,原本想搜集曲雄和阉党勾结的罪状,匿名告发,扳倒曲雄…… 但那夜出了意外,他一刀把人杀了。 为什么放在最后才说?因为他自己不觉得是什么大事。 曲雄该死。 该死的人死了,算什么大事?相比起来,秘密小院被老夫人发现了,他觉得更糟糕。 “……”章晗玉已经很久没有被一个消息惊得坐不住了。 “你杀了曲雄?不是让你搜集罪证扔去大理寺的吗!你怎么——” 原本像一只慵懒豹子蹲着的少年郎突然敏锐转头,像听到了不寻常的响动,直视窄巷口。 章晗玉意识到了什么,住口不再追问,轻推一下肩膀,“下次见面详说。你该走了。凌家对你的诛杀令还在,别撞上追兵。” 阮惊春露出不舍神色,飞快地问:“下次还是逢十见面?” “四月三十,入京待命。当日无事你自己出城去。” 两人低声定好日子,少年郎利落地一个攀墙翻越,消失在窄巷砖墙后。 章晗玉拢着长裙蹲在原地。 今天消息太多,一个比一个重要,让她缓缓。 巷口传来人马追击的动静。 她蹲在原处不动,手指拨弄着小石子,偏了下头,注视着大群大理寺带刀官吏涌进巷口,堵死两边,摆出合围的姿态。 当先一名骑马进巷的绯袍官员,瞧着眼熟…… “叶少卿,多日不见。”她抬头打招呼,“巧遇。” 叶宣筳目不斜视。 坐在马背上本来就高,他的目光往前,就望到对面巷子口去了。 他保持着远目眺望的姿态,冷冷道:“阮惊春人在何处?他涉嫌多起命案,在章家藏匿多年,如今你自己都嫁入凌府,以为还能包庇得了他?” 章晗玉斜睨马背上这位的别扭姿势:“脖子挺那么高作甚?当心扭了脖子啊,叶少卿。” 越喊脖子挺得越高,叶宣筳摆出一副凛然不受侵犯的姿态来。 看他那姿势,章晗玉手指正好捏个小石子,手痒…… 啪,小石子划过一道弧线,不偏不倚打在叶宣筳跨马的膝盖上。 叶宣筳猝不及防,目光闪电般落下,正对上阳光下一张灿若桃花的动人面孔。 章晗玉在慢条斯理地擦手上的灰。 “……”叶宣筳憋屈得几乎吐血。 连续多日,他食宿都在官署,专心公务,把私事小情抛去脑后……和好友的多年同窗情谊,不能为个女人毁于一旦! 但亲眼见到了人,他摆出不在意的冷漠姿态,面前这位对他竟然更不在意,言语嘲讽,随随便便拿个小石子掷他,既倨傲又轻慢……如此可恶! 叶宣筳挨了一石头,反倒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瞬间想开了。 他刻意躲她作甚? 今日他领人追来这处僻静小巷,是接了凌凤池的鱼符,受凌相委托,为公务而来!名正言顺,他问心无愧! 叶宣筳高喝一声,“凌夫人寻到了!本官不负凌相所托。来人,牵马来,你们随我护送凌夫人回程,当面交去凌相手里。” 一匹棕色骏马被牵来章晗玉面前,肌腱雄壮,毛色油亮,和她站起身的肩膀一般高。 章晗玉不肯上马。“马太高了,我不擅骑。” 叶宣筳冷笑一声,压根不信。 “好歹是坐稳了位子的前任中书郎。你冒充你家族兄弟入仕,家里不学骑射?刚才跟着阮惊春那大盗,青天白日飞檐走壁,翻墙过巷,也不见你喊不会。” 他高声吩咐下属:“大理寺可没有马车供她舒服地坐回去。把缰绳塞手里!凌夫人再推脱,架上马背。” 怎么说都不信。与其被人提溜上马,不如自己上马。 章晗玉握着被硬塞进手的缰绳,笑了下,拢起长裙踩镫上了马。 叶宣筳在旁边嗤道:“这不是会得很吗……” 马儿嘶鸣,溜溜达达地迈开步子,往巷口奔去。 察觉到缰绳控制的力道不得法,马儿原本碎步小跑的步子越奔越快,开始沿街快奔。 叶宣筳在后头跟着,渐渐察觉出不对,追在背后喊:“控马!你故意的?!” 章晗玉不吭声。 她今天被人硬逼上马背,几十双眼睛都看见了。当街出了事件,谁兜底她可管不着。 握惯了笔管的纤长双手,吃力地握住缰绳,没一会儿掌心便火辣辣的,皮磨破了。 失去控制的骏马还在兴奋嘶鸣,越跑越快,耳边风声呼呼,视野都模糊起来,街上行人惊呼大喊着避让。 章晗玉死命抓着缰绳,往哪个方向跑早顾不上了,只求别掉下去,这速度掉下马不是摔断脖子就是摔断腿。 抽空还想起凌六郎。 从前算计凌六郎的那阵子,她曾想过利用宫里养的御马,摔断他一条腿。 今天被逼上马,该不会也摔断她一条腿……? 身前、身后,几个方向,同时传来奔雷般的快马声响。叶宣筳从身后策马疾奔追上,大喝一声,马上倾半个身子,一把抓住失控的马缰绳。 前方也有奔马直冲而来! 几乎就在叶瑄筳抓住缰绳的同时,模糊的视野里又出现一只指骨修长的大手。 这只手及时出现,从另一侧牢牢地扯住缰绳。 两边同时发力拖拽! 又有四五名快马追来,趁马速减缓的功夫,包抄拦去前方,挡住惊马去路。 长街上烟尘弥漫。嘶鸣声不绝,惊马被逼停在路边。 章晗玉还死抓着缰绳不放。原本趴在马背上,喘口气,缓缓坐起身。 叶宣筳又惊又怒,扯着嗓子大骂:“你故意的?!拿你自己的命赌气?!” 章晗玉一颗心几乎飞出了胸腔,视野至今还模糊着。 前方有轻骑拦路,她只当是大理寺的人,惊魂未定之余,还有心思故意刺叶宣筳一句: “上马玩玩而已。怎么倒把叶少卿吓着了?” 叶宣筳没说话,耳边却有另一个人开口。凌凤池的嗓音不似往日清冽如冷泉,嗓音有些低哑,听来显得压抑。 “她不擅骑射,制不了惊马。” 这句话是对叶宣筳说的。 不该在的人突然现身,把章晗玉着实吓了一跳,闪电般扭头,瞪着出现马前的她名义上的好夫君。 这时她才发现,惊马缰绳,一半握在自己手里,另一半握在凌凤池手里。 这位不是跟着清川公主等候在路边?怎么突然骑马奔来了?何时被他挽住的缰绳? 模糊的视野渐渐清晰,她一抬头便看清了前方挡路的几道轻骑。 看甲胄穿戴,哪里是大理寺官吏?分明是金吾卫! 章晗玉唰地又一个扭头,望向另一侧的街边。 宝盖华丽的公主马车停在路边。卫将军邓政和满脸困惑震惊,冲街这边伸着手,张着嘴,一幅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的复杂表情。 穿街走巷绕一大圈,绕回原地了…… 直到握紧的手指被发力掰开,四处游荡的神志才落回身上。 凌凤池翻身下马,一根根掰开她至今紧握缰绳的右手。 看了眼血肉模糊的掌心,凌凤池握住手腕不放,不让这只秀气的手佯装无事缩回袖中,吩咐凌长泰: “主母受伤了,拿金疮药来。” 人其实没有发怒,波澜不兴地说话。不知怎的,听在耳中,却给人风雨将至的感觉。 章晗玉本来还想辩驳几句,对上凛冽如寒潭的眼神,识相地把嘴闭上了。 她这时才觉出掌心火辣辣的疼。 叶宣筳震惊地坐在马上。 马背上高,他一眼便看得到沾血的惊马缰绳。 他难以置信,想说:你们都被她骗了!怀渊,你也被她骗了!她怎会不擅骑马,她那般狡狯之人,装不会骗你们…… 但对着缰绳沾的一点血,嘴却像黏住似的,僵硬地开不了口,一个字也说不出。 凌家新婚夫妻并排坐在路边。凌凤池握住无处躲避的受伤手掌,取来伤药,就地紧急救治。 边抹药边淡淡地问:“消失在胭脂铺子后门,出现在两里外的偏僻小巷,回程险些坠马。今日这趟出行你忙得很。说给公主买的胭脂呢?” 章晗玉哪还记得胭脂?她连清川公主都忘在路边了。 她张了张嘴,又闭上。 瞬间滑过脑海的十几个借口都咽回喉咙里去。 对着面前神色异常平静、仿佛暴风雨前夕的凌凤池。 她难得实诚地说:“……没买。” 第53章 意料之中的答案。 凌凤池神色不动地听着。实话不好听,至少没撒谎。 刚才,长街尽头烟尘滚滚,惊马在前,大理寺众多官吏追赶在后,叶宣筳的喊声远远传来,惊马上的女郎赫然是今日陪公主出行、本该在胭脂铺子挑选胭脂的章晗玉…… 卫将军人都傻了。 当时他什么感觉? 似乎心脏剧烈抽搐了一下,之后一片空白。 近乎本能地即刻上马发令,紧急调拨金吾卫前方拦截;他自己直奔烟尘而去。 在叶宣筳从后方赶上惊马的同时,两边同时发力勒马,避免惊马撅蹄子侧翻,摔下马背上的人。 一系列行动如行云流水,时机精准。在外人看来,或许是处变不惊、化险为夷的典范。 卫将军邓政和终于缓过神来,此刻人就在面前,赞誉的马屁拍了一箩筐,盛赞他决策果断,防止一场惨剧的发生。 凌凤池只听,什么也不说。 以平日绝不可能的姿态,撩袍直接坐在灰尘弥漫的路边,攥着身侧的纤细手腕不许躲避,一双凤眸垂下,专注盯着面前磨破了皮的掌心。 这对新婚夫妇之间的气氛明显不太对……邓政和很快有所察觉,识趣地告辞回街对面。 章晗玉也隐约觉得,她这位夫君似乎有哪里不对,眼神动作都和往常不大一样。 平日的凌凤池,仿佛一片无边无际的开阔平湖,微风吹拂,涟漪不惊。 今日虽说表面看着也平和。 眉眼沉郁,呼吸深长且压抑,像压着没煮开的滚水…… 但今天不对劲的人多着去了。 比起抛开士大夫的端正行止,直接撩袍坐在路边给她裹伤的凌凤池,下马后呆站着半天不动的叶宣筳,那才叫更不对劲。 危险彻底消除,被忽视的疼痛后知后觉地来了。章晗玉把那点不对劲抛去脑后,捂着磨破的手掌哎哎地喊疼。 刚才在马上还有心思说话刺叶宣筳,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几步路都不肯走了。 人坐在路边清洗包扎创口,凌凤池倒水清洗的同时,开口问她: “你不擅骑马,直说便是。为何赌气不告诉叶宣筳?” 章晗玉如今听到这个名字便嫌弃,“你怎知我没告诉他?我说了,人家不信。” “他不信,你就不说了?” 清水洗去血污,露出磨破了皮的粉肉,耳边一声声吸着气喊疼。 凌凤池换第二盆水来,继续清洗创口。 “你不是很能坚持己见,擅长为自己谋好处?软磨硬泡,向来不达目的不罢休。怎会为了别人的眼光看法,让自己吃亏?不像你平日所为。” 章晗玉居然被问住了。连清洗创口都不觉得疼,摊开掌心,想了好一会儿。 是啊,放软身段、软磨硬泡的事,她做得还少了? 为了让惜罗进门,面不改色地改口喊“夫君”,凌凤池当时诧异得不轻。 更早之前,她还坐在中书郎的位子上,为了鲁大成的案子,也曾放下身段,蓄意接近叶宣筳,吹捧逢迎,言笑晏晏邀约赴宴,险些把他这大理寺少卿拉下马。 今日是怎么了? 她越往深里想,也觉得自己在巷子里像被什么鬼东西魇住了。 居然放弃了一贯的不要脸的坑蒙哄骗的手段,跟叶宣筳当面硬顶,搞得场面难看…… “我怎么突然就要脸了呢。”她喃喃自语了一句。 脸皮是什么东西?能吃喝还是能卖钱?世上最没用的东西。她就不该要脸啊。 软声哄两句叶宣筳又怎样,动动嘴皮子就能把人哄得团团转,又不是没哄过。 搞得差点坠马,险些缺胳膊断腿的…… 掌心突然一阵疼。她哎哎地回过神来。 “轻点。” 凌凤池在给她磨破了皮、粉肉都露出的掌心涂抹上药。 反复涂抹,厚厚涂一大层。 两人坐得太近,她刚才自言自语的那句“要不要脸“的论述,居然被身侧的人听去了。 凌凤池不止听在耳里,视线当即转来,注视片刻之后。 “你如实告知,元真却未信你。你可是觉得委屈了?” “下次不要赌气争狠,有理有据地论说,多说几次。即便被人心怀偏见,一次不信,两次不信,真相摆在眼前,最后总会信的。” 章晗玉听得呵欠连天…… “凌相,你学生在宫里,我可不是你学生,还请收起谆谆教导罢。药膏涂好了么?路边地上不怎么干净,尘土飞扬,你也坐得下去?” 凌凤池不接她抛来的话头。 “刻意转移话题,顾左右而言他。” 章晗玉本就是故意的。起身欲走,又被拉坐回去。 掌心厚厚的一层药膏涂抹好了,开始包裹纱布。 凌凤池取来纱布,层层裹伤的同时,开口问:“没买公主的胭脂,是遇事临时忘了?还是下车买胭脂本就是个借口,意在私会他人?” 当然是借口,下车才好见阮惊春。难不成还真去买胭脂? 章晗玉心里腹诽着。 就连叶宣筳都知道她见了阮惊春,她才不信凌凤池不知情。 故意问什么呢。 想听她怎么说? 她闭嘴不吭声,对方果然也不再问。两人并排坐在路边,视线都对着纱布。 凌凤池一圈圈地包扎手掌,语气还是很平静。 “元真带人撒网寻你,是我下令。他对你素有偏见,今日发生之意外,我难辞其咎。” 章晗玉不动声色地瞥去一眼,留意到对方专注垂下的眸光。 看到自己磨破的手掌,又开始怜弱了? 怜弱到开始内疚自责了? 多内疚点! 眼见对方包扎的动作小心,似有心疼之意,章晗玉心念一转,故意举起同样磨破了皮的左手,把沾染血丝的掌心亮给他看。 “我的手都这样了,哪还记得胭脂?“她带几分撒娇的语气软磨硬泡,死活不肯再回马车上。 “公主那边我不去了,你替我去说一声。” 凌凤池虽然眉眼显出几分沉郁,或许真的内疚得不轻,却还是不吃这套。 “自己应下的事,为何毁诺。需你当面解释,亲自说给公主听。” 章晗玉才不干。 凌凤池坚持让她去马车解释。 “自从你下车买胭脂,公主便在车里坐等。你知道她等了多久?” 章晗玉哪知道? 她领着阮惊春四处钻窄巷,跑得连自己身在城南城北都记不清了。 凌凤池道:“整个时辰。” 一整个时辰。从晌午到正午。 公主出行的宝盖香车停在街边寸步不动。眼看着日头从东边转去头顶,卫将军低声劝了四五次,清川公主坚持在原地等。 “她说去相熟的店铺买有趣物件赠给本宫。” “本宫若走了,她回来找不到车怎么办?” “兴许她买得多了,挑花了眼。再等等。” …… 听到天家贵女居然在原地苦等她整个时辰,章晗玉心里闪过一丝丝的愧疚……当然了,还是一点点,不多。 她不怎么走心地道:“公主想不开。难得一次出宫的好日子,等我做什么?索性直接去游乐。她又不缺这盒胭脂——“ 凌凤池本来在给她掌心涂抹药膏,突然侧头看了她一眼。 章晗玉隐约感觉他的眼神不对,闪电般一回头。 清川公主不知何时下了马车,人就站在街对面,隔七八步,听话清清楚楚…… 她等了整个时辰,结果等来一句“等我做什么?她又不缺这一盒胭脂。”气得张嘴就要怒斥,忍了又忍,在大庭广众之下强忍着未发作。 章晗玉:“咳……公主下车了?可是车里太热?” 随行女官的怒视眼神几乎把她冻死在原地…… 清川公主拿团扇遮住大半张面孔,一步步走近面前。 清川公主忍着气恼道:“本宫不曾跟你提胭脂。分明是你自己提议要买有趣的物件赠给本宫。物件呢?” 章晗玉:“……物件……”她不自觉地开始摸自己腰上系的白玉牌。 玉牌是真正的好东西,赠给公主也不算失礼…… 才摸了下青金色的丝绦穗子,身侧始终在盯她的凌凤池直接伸手,把她还没来得及解下玉牌的手指牢牢按住了。 凌凤池直接道:“公主恕罪,内子不曾买。” 章晗玉:“……” 清川公主心里其实早有准备。 人在惊马背上狂奔过街而来,命都差点跑掉了半条,哪还能记得买礼物赠她? 当面得了句准话,略有失落气恼,她忍得住。 “凌夫人既然不记得,罢了,把本宫的金钗还来。”清川公主绷着脸,摊开手掌。 章晗玉:“……嗯……”金钗?什么金钗? 清川公主大为震惊。 原本手执纨扇,疏淡地侧身注视远方,目光唰得转回,一双美目都瞪大了。 “本宫的金钗,你、你也弄丢了?你丢何处了?” 章晗玉连胭脂都不记得,当然更不会记得金钗。早随手不知扔哪处了。 翻墙过巷丢的?更早之前? “公主派人去胭脂铺子寻一寻?”她不很确定地道:“寻不到的话,再去后巷,沿着后巷寻一寻。如果还寻不到的话,额,隔壁巷子……?” 她神色认真地苦想。 显然公主郑重拔下递交给她的凤头金钗,压根没被好好收起,随手弄丢在她自己都想不起的某处。 把清川公主给怄的,越想越气恼,没忍住,捂着嘴哭了。 随行女官慌忙以团扇遮挡天家贵女的容颜,护送上车去。 章晗玉坐在路边,两只手掌摊开,包裹得粽子一般,哑然目送公主香车卷起烟尘离去。 人走了,空气里还滞留着淡淡的尴尬…… 她自己也越想越气,斜睨路边的叶宣筳。 要不是被这厮逼迫上马,一路奔马惊魂不定,直冲回公主马车这处,连个缓冲的余地都没有。 以她自己万无一失的圆谎本领,送走阮惊春后,她必然会沿路返回,把金钗找回来,再回胭脂铺子细细地挑选几样胭脂…… 都是叶宣筳的错,这厮祸害不浅! 凌凤池包扎完右手,对她道:“左手。” 受伤较轻的左手掌也被厚厚地涂抹药膏。 凌长泰打马回来,快步告知主人: “卑职跟着公主马车,眼见方向笔直往北,公主心情不佳,兴许提前结束今日的出游,回宫了。” 凌凤池一颔首:“京城政局不稳,公主提前回宫也好。” 章晗玉听了个清楚,喃喃自语:“公主伤心得哭了一场,提前回宫,从此死了心。如此说来,我也算完成了穆太妃的交代?” 凌凤池在身侧搀扶她起身。 心里默想,确实。没心没肺,甜言蜜语哄骗在先,随即抛之脑后,伤透公主的心。 和她相比,其他驸马人选都没那么差了。 他搀扶的动作很稳,声线也沉着:“穆太妃的交代,你完成得极好。清川公主以后只怕再不想提起‘章‘这个字。” “……”章晗玉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味。 “凌相这段话,夸我还是贬我呢?” 左手也不能动了,凌凤池握着她的手腕走向凌家卫队,“最近三五日,两只手都不能用。” 章晗玉乖巧地随他走出几步。 叶宣筳至今牵马站在路边发愣。如梦初醒,喊了声:“章晗玉。” 章晗玉斜乜他,“怎么,叶少卿还要逼我再上一次马?” 被凌凤池打断了。 凌凤池挡住章晗玉面前。他肩膀宽阔,身量修长,直接把身后的百蝶长裙挡得不见踪影。 对着路边显露反常的好友,他如常颔首道别。 “有劳送归内子。元真,大理寺公务繁忙,请回。” 凌长泰牵来坐骑。原本的马鞍被卸下,换成不常见的双鞍。 凌凤池转身面对章晗玉,摆出搀扶上马的姿势。 章晗玉受了场虚惊,现在对着高头大马小腿肚子就开始转筋,左顾右盼:“马车呢?” “今日凌府未带出马车。” 凌凤池顿了顿,察觉出面前浅笑下隐藏的细微不安,罕见地当众抬手抚过她的脸颊,带出几分安抚之意。 “马为代步,使用在人,无需惧怕马匹。我和你同行,回程不会有事。”她被稳稳抱上马背,侧坐在马鞍上。 凌凤池随后上马,从后揽住腰。 道:“两只手不能动,用手臂抱好了。” 蝶纹长裙在半空中摇晃。章晗玉在马鞍上坐稳,两只手臂齐张开,抱住面前的宽肩。 侧坐在双鞍上,这个姿势乘马新鲜。 她大半张脸被凌凤池的广袖遮挡,衣袖下只露出小半张侧脸,明澈的眸子斜睨路边。 叶宣筳牵马站在原地,人还在直勾勾地发愣。 自从拦住她的惊马,气急骂了她一通,又被凌凤池澄清:“她不擅骑射,制不了惊马”之后,叶宣筳就开始不太对劲。 看起来不大像总端着姿态的世家子了,倒像个犯傻的大头鹅。 章晗玉看在眼里,心里觉得好笑,回程路上嘲笑了叶宣筳好一阵。 前几句凌凤池只听着,不应声。 第三次提起“叶宣筳”的名字时,凌凤池忽地开口道:“莫提他。” 章晗玉一怔住嘴。 此刻她还在马上抱着他的肩膀。凌凤池拢着缰绳沿街缓行。她本来靠在宽肩上,边数落叶宣筳边低声地笑。 初夏午后的阳光刺目。她仰起头,略过耀眼日光,只看得见凌凤池长眉修目的侧脸轮廓,一双凤眸直视前方,这是个隐忍不悦的神色。 章晗玉撇撇嘴。笑话了几句他的好友,他还不高兴了…… “背地骂他两句,不疼不痒的,你都听不得?也罢,不打扰凌相,下次当面我骂叶宣筳去。” 凌凤池又道:“莫找他。” 这三个字的语气和刚才大不一样。寒冽如冷泉,章晗玉被冻个不轻,瞬间闭嘴。 或许是他自觉语气冷硬,缓了缓,再开口时的语气显得温和多了。 “心情不好,惊着你了。” 凌凤池策马而行,缓声和她解释:“回程只有你我夫妻,无需提及他人。晚上想用些什么饭食?写单子让厨房做。” 靠在他肩头的章晗玉弯了弯唇。 心想,在哄她呢?打个巴掌给个甜枣,再拿吃食哄一哄。凌相这种哄小孩儿的手段是不是有点看不起人…… 心里腹诽着,嘴上毫不客气地连点七八道大菜。 炙烤活虾——要剥壳;鲥鱼鲜汤——要去刺。莼菜青笋豆腐羹——帮忙夹豆腐。 她受伤的两只手当然剥不了壳,去不了刺,更夹不得豆腐。 要么,他自己鞍前马后,处处亲自服侍她洗漱用饭;如果他做不了这些琐碎活计,她当然会抓住难得的机会,提出身边少不得服侍的人,把惜罗调回婚院…… 筹划得完美。 没想到具体施行起来,她压根没机会提惜罗。 两人回府后,凌凤池握着她的手腕进婚院,清退仆妇,反关院门,直接把她抱进了屋。 第54章 【四月二十,晴。 上午出行,下午提前而归。今日也算逢凶化吉。 白日屋里敦伦一回 极为磨人】 【他心情不好,便默然无语,也不怎么听人言语 眼泪无用,嗔怒无用,嘲讽无用 撒娇耍赖有用】 …… 章晗玉慢慢地喝滋补羊汤。 滋补汤是凌凤池吩咐送来的。 下午被抱回屋里,她两只手裹得像纱布粽子,纱布上方露出动弹不得的半截手指头,仿佛剥开的青葱,摊开搁在床边。 本来力气就差得远,这下更是毫无反抗之力。 好在还有一张嘴。 哼哼唧唧地喊手疼。 撒娇要抱要哄,耍赖地喊不行了,迭声地要缓一缓。 全程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另一个从头到尾没说话。 耍赖喊了半日还是有用的…… □*□ □*□ □*□ □**□ 完事后困倦眯了一觉。半梦半醒间,她一个激灵,猛地想起把惜罗调回婚院的筹划。 大好时机不容错过,她当即打算开口提一提,睁眼发现自己在水房…… 耳边水声阵阵。有个不轻不重的力道在替她擦背。 凌凤池见她醒了,缓声说话的同时,把浴桶里飘着的乌黑长发捞起,以干布裹住。”知道你爱洁喜净。”氤氲水汽里听他道: “今日可是太疲累了?未清洗便睡过去。我替你沐了发,身上也用皂角洗过,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章晗玉现在完全清醒了…… 为什么凌凤池以为她爱洁喜净? 因为她每次敦伦过后,无论如何疲累,前半夜还是后半夜,都坚持起身沐浴。 为什么她每次困倦得眼睛都睁不动了还坚持起身沐浴? 不是她爱洁净到难以忍受半点脏污,而是房事后即刻冲洗,有助于避子…… 章晗玉趴在木桶边沿,沾染水汽的浓长睫毛垂下,含糊道:“洗得够了。” 木桶边搭着的两只裹得难以动弹的手,被小心握住,搀扶着她自木桶起身。 窗外天光还亮着,傍晚时分,厨房熬好的一碗热腾腾的滋补羊汤送来屋里。 两只手都用不了,凌凤池以汤匙舀起,一口一口地喂。 吃喝饱足才有力气清账,章晗玉越想越觉得,今天的事得摊开来当面讲清楚。 这趟出行意外频发,凌凤池心思重,嘴上不提,心里不知记了多少笔。 大理寺官差是如何把她堵在偏僻巷子里的?可不是叶宣筳未卜先知。 自己前脚消失不见,她这位好夫君即刻下令,以鱼符调来搜捕官吏,在周围十里撒网搜索,手段老辣之极。 想来想去,他今日心情不佳,以至于罕见地显露于言表,根源还是在于她私下见了阮惊春。 想到这里,她索性把事情掀开明面,两只粽子手在案上一摊,理直气壮地开始质问。 “今日主要还是陪公主出行,顺道见了惊春一面。统共那么一会儿功夫,当面问几件事、说几句话而已,总不能给凌相带绿帽子。你这疑心病要治一治。” 凌凤池不置可否,继续舀起滋补羊汤,喂去开开合合的殷红唇边。 新婚半月,夫妻时时敦伦,最初生疏的房中手段,如今摸索地也熟谙了。 他经常回想起新婚夜。 想她的反应动作,慢上一拍的本能推拒,黑暗里不自觉的惊喘,无处躲避的小舌,处处显出青涩。 她嘴里说话向来真假混杂,之前吹嘘得那些红尘里打滚的艳事,也不知从哪处听来的,只怕一个字都不真。 赶在精锐兵马随行的公主出行之日,冒险和阮惊春相约密会,分明有急事商议。 放阮惜罗进凌家,这半个月来主仆间的相处,他日日看在眼里。 眼见为实。 他本人倾向于,阮氏姐弟两人是她多年的得力下属,彼此知根知底,主仆交心,因而亲近。 她反复提过的“家人”,或许,在她眼里算不得假。她当真把阮氏姐弟两个视作家人。 由此可见,将幼女托付给傅母教养的谬误之处。 遭逢家难的年幼贵女,孤苦无亲,隐姓埋名在乡郡生活,面前只得一个傅母,幼年过得困苦,自然生出相依为命的错觉。 如此长大,免不了扭曲了心性,将身为仆妇的傅母,视作母亲对待。 京兆章氏毕竟是名门大族。沉舟之侧,犹生芝兰。她自己在那般艰苦的幼年依然能够磨砺成才,灼灼耀目,以女子之身振兴门楣。 闻氏傅母,阮氏外姓子,都是门中蓄养的家仆而已,哪算是章家人? 她真正的母亲,也是出身大族的贵女,若知道自己女儿将仆妇视作母亲,家仆视作家人,在九泉之下,不知如何痛悔。 凌凤池默想,还好来日漫长,凌家族人不少,待她亦亲厚,这些自幼扭曲的谬误之处,假以时日,可以慢慢地改正过来。 热腾腾的滋补羊汤喂完最后一口,他放下碗,并不辩驳所谓的“疑心病”,把她两三句转向歪处的话头扭正。 “你和阮惊春多日未见。如何约好相见的?” 章晗玉不肯说。 凌凤池又问她:“见面商议了什么要紧内容?” 什么要紧内容?惊春厨房偷吃被傅母发现了?以后每次再进佛堂背面的秘密小院会被傅母追着打? 啊,巴蜀郡传来的消息倒算个要紧内容。 她笑吟吟问:“你家外放巴蜀郡的二叔父,和京城本家的通信来往频密么?上次互通近况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凌凤池原本提筷给她布菜,布菜的动作在半空顿了顿。 “为何问起远在巴蜀的二叔父?” 章晗玉当做没听见,盯着筷尖,催促说:“夹豆腐,不要莼菜。” 以他的敏锐,提点一句足够了。 凌凤池果然夹起一块软嫩豆腐,放在碗里。 他还在追问,“凌家外放巴蜀郡的二叔父,和你今日密会阮惊春,两者有什么联系?” 章晗玉死活不肯说。 反正惊春逃脱了,她自己被逮回来,床上肉刑也挨过一轮了,还能怎么着。死猪不怕开水烫。 她叼着半块豆腐,含含糊糊地,反过来劝对方想开点。 “俗话说的好,水至清则无鱼啊。人人心怀秘密,追究到底,反而不美。你看,我从不问你政事堂决议讨伐阉党,定下的日期在何时。凌相为何要对我追根究底呢。” “……” 凌凤池沉默着,终于点点头:“说得好。” 接下去很长时间,屋里都没有人再说话。 只有夹菜用饭的细微声响。 对她这种死不悔改的态度,凌凤池早已经习以为常,并没有发怒,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只顺着章晗玉盯菜的眼神,给她布菜舀饭。 两人还算平静地对坐用完晚食,凌凤池起身道:“歇息罢。” 开门走了出去。 心底莫名的郁气从何时而起?说不清。 当他意识到的时候,这股郁气存在已久。 向来神志清明的灵台,最近却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超越理智之外,晦暗升腾。 似乎被她敏锐地察觉了一部分,却又误解了这部分。 哪会是对她红杏出墙的怀疑呢? 他的心还没有那么窄。 下午刚开始敦伦时,他尚不觉得自己异样。 他依然内疚。 内疚升腾,泛起近乎怜惜的情绪,化作绵绵的亲吻。 替她解衣时,还在想着,她意外伤了手,这次归家后的夫妻敦伦,本该有些抚慰的作用,他应多体谅些。 情玉催动本能。渐渐的,被内疚情绪压去下方的,更深的负面情绪释放了出来。 愤怒。 叶宣筳同样心悦她。交付鱼符叮嘱暗中寻人,叶宣筳本不该伤了她的。 却因为叶二郎心底隐藏的这份上不得台面的心悦,扭曲遮掩,反倒意外伤了她。 针对好友的罕见的愤怒,竟然还不是最底层的负面情绪。 仿佛一层压着一层,越往下的地狱罪孽越深重。 愤怒之下竟还隐藏着更深的,对他而言更加罕见,几乎从未在自身察觉过的负面情绪: 占有欲。 面对其他觊觎自己心爱女郎的男子,近乎本能的强烈的占有欲。 她确实没心没肺。回程路上还笑提起叶宣筳,嘲讽今日像吃了犯蠢药,呆站在路边不言不语的,大鹅都比他机灵,朝廷四品命官如今都这个德行?该整顿朝纲了…… 当时他默想,叶宣筳哪是呆? 叶宣筳判断错误,误伤了她,心中正不知如何地懊悔内疚,折磨锥心。 心底难言的晦暗情绪,或许便是那时开始聚集…… 凌氏明媒正娶迎的新妇意外受了伤,他身为夫婿,领夫人归家。一个不相关的外人,有何资格横插进来,有何资格懊悔内疚?! 回程路上,他心情低落,一路沉默无言,她貌似乖顺地坐在自己怀里,思绪却早飘去别处,她连自己的伤势都不在意,更不会多在意他的情绪。 什么事能令她在意? 看似带笑含情的一双动人秋水眸,只有足够接近才会知晓…… 这双眸子浮光掠影,蕴含的脉脉情意仿佛水中倒映的月光,美则美矣,情意浮于表面,转头轻飘飘地便忘却了。 她伤了手,动弹不得地躺在床上,雪白脖颈仰起,显得姿态柔软又孱弱。 本该怜惜的情绪,忽地变了调。 本该更加温柔怜惜地对待她的。 俯身温柔舐去眼角泪光的刹那,他却险些难以自控,指腹重重擦过翘起的菱唇。 想深深地探入唇齿,逗弄无处可躲的小舌,逼迫她发出难以自制的声音,让那双水洗般湿润的动人眼睛里渗出泪花,专注地望向他一个人,瞳仁中只倒映他一个人的面容。 占有她。 让她啜泣。 …… 他不能再在婚院里坐下去了。 傍晚,晚霞漫天,幽静的东南窄门敞开。 凌凤池没有提灯,孤身走进灯火阑珊的祠堂。 微弱长明灯下,守祠老仆取来蒲团,香烛。“阿郎,可要老奴伺候左右?” 凌凤池立在龛台前,注视父母灵牌:“退下罢。” 夜风吹动白绢帛,先父留下的八字遗训微微地摇晃。 【修身、谨行】 【慎言,奉节】 早在迎娶前夕,他便有所准备,在祠堂父母灵位前祝祷过: 若她始终无丝毫悔意,今生将看管于她。 纵不能举案齐眉,百年之后,同穴而葬,心中亦无憾。 如今她果然并无任何悔意,不会为他有丝毫改变。 改变的,只有他自己。 纵不能举案齐眉,心中亦无憾?如今,他已不敢再说这句了。 灯光摇曳。 映照在一双幽深凤眸当中。 至少她表面乖巧。还愿意顶着主母名头在凌家待着,见面客客气气与他招呼一声:“凌相”。 欢好放纵到极处时,那双噙着泪的动人含情眼里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偶尔也能哄她喊一声: “夫君”。 那就先这样罢。 —————— 章晗玉坐在床头,若有所思地目送背影离去。 居然被她顶了两句就走了? 连多一句追问都没有? 凌凤池在朝中难缠得很,遇到廷议决策,轻易不会松口退让。原来在家里这么好说话的吗?? 她遗憾地躺了下去。 两只手都不能动弹,对方心里又压着不知名的火,抱回屋这次敦伦,一开始不怎么搭理她的撒娇求饶,强硬起来格外有滋味。 当然,后面渐渐温柔下去,就是另一番的销魂滋味了。 她刚刚还在浮想联翩,如果按着从头到尾来一回厉害的,她熬不住,巴蜀郡凌二叔的事多吐露一点也无妨…… 趴在床头回味了半日,被纱布裹住半截、难以屈伸的手指头困难地抓握笔杆,在新婚册子上新添一笔: 【四月二十夜。 他竟不多追问。 凌相其人,本性还是过于温柔了】 第55章 叶宣筳挂着两个黑眼圈,幽魂一般站在凌家大门口。 他不想来的。 真的。 四月二十出行当日的惊马事件,虽说侥幸无事发生,章晗玉活蹦乱跳地被凌凤池领走,走的时候还有心思瞪他,一副记仇模样…… 但血肉模糊的右掌心,死命攥紧缰绳、以至于需要一根根掰开手指的场面,粗粝缰绳沾上的点点血迹,时不时地浮现在眼前。 指节纤长的一只握笔秀气手,被磨破了皮肉,触目惊心。 时隔数日,回想起来,叶宣筳心里依旧愧疚无地,仿佛百爪挠心。 凌凤池的鱼符送来大理寺,好友不计前嫌,以重任交付给他,他也顺利寻到了人,本该护送章晗玉安然回返,回报好友信重,君子知耻而后勇,理当如此。 他却在见到人的当时,又陷入小情小爱的纠葛,心里纠结,脑子发昏,嘴不听使唤,也不知怎么几句又杠上了……判断失误,以至于误伤了她! 所谓的“执行公务而来”,“名正言顺”,自欺欺人而已! 季节刚刚入夏,天气其实不怎么热。没奈何叶宣筳自己心火旺热熊熊,才两天功夫,唇角边居然起了个小泡,火烧火燎地疼。 他在凌府门外僵站片刻,被熟知的门房迎进外院书房。进了书房他便招呼小厮,换个茶。 把清茶撤了,换杯苦竹叶茶来。重重地加黄连。 边嚼边想,前两日才得罪了凌家新娶的主母,大晚上地突然登门,吃个闭门羹也无甚好说的,他起身走人就是了。 多大的事,不就是大理寺死了个人。大理寺狱又不是头一次死犯人,天塌不下来,明早去官署回禀也一样…… 正想到他几乎自觉起身走人的时候,门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凌凤池进了书房。 两边落座,面对这位多年同窗好友,凌凤池神色如常地询问: “入夜后拜访,出了紧要事?” 叶宣筳指着嘴唇边撩起的火泡:“知道凌家新婚不满一个月。不是紧要事,怎会在入夜后打扰?” 说完他又自己一愣,在腹内大骂自己,酸溜溜的口气怎么回事! 凌凤池神色疏淡,“愿闻其详。” 叶宣筳板着脸,公事公办地谈起公务: “大理寺出了一起命案。嫌犯暴死在狱中。凌夫人有涉案嫌疑。” 凌凤池道:“这几日她寸步未出凌府。” “两日前呢?四月二十当日,她白日出门,在大批护卫眼皮子下消失了一整个时辰。或许秘密接洽了线人,策划行凶。命案发生在今日,相隔只有短短两日,她有嫌疑。” 叶宣筳嚼着加黄连的竹叶子,这日子一天天过的,苦啊。 “马匡死在大理寺狱。死法和鲁大成一模一样,毒药掺入饭食,毒发身亡。” 凌凤池听到马匡死了,喝茶的动作意外地停了停。 但他跟叶宣筳的反应差不多。一回生,二回熟。 马匡被毒死在大理寺狱,听到这个坏消息,他的反应远没有上回鲁大成出事的那次大。 “具体时辰?” 马匡被毒死在中午。午时前后。 叶宣筳咔嚓嚓地嚼苦叶子:“上次鲁大成被毒死的时候,她人在大理寺大堂上,众多人证证明她不在场。这次巧得很,她人安稳待在凌府内院,同样有众多人证,证明她不在场,和这次投毒案毫无干系。” 凌凤池放下茶盏。“这次不会由她指使。” “证据呢?” “由她指使的证据呢?” 叶宣筳手里也没有实证。 但大理寺办案多年,各种线索聚在同一人身上,这个人往往有重大嫌疑。协助办案的两位大理寺丞做下同样推断,章晗玉有重大犯案嫌疑,催促拘捕嫌犯。 大理寺人人都知叶少卿和凌相多年好友,跟凌府相关的事,哪件不是交给叶少卿手中处理? ……叶宣筳今晚硬着头皮来的。 “从近处说,四月二十当日,她无故消失整个时辰,有主使谋害的嫌疑。” “更远之前的四月中旬,她曾在闹市酒楼,密会阉党之首吕钟。或许当日她就接下密令,毒杀马匡——” 提起酒楼密会当日,书房里突然沉寂下去。 章晗玉密会吕钟的当日,叶宣筳人在隔壁酒楼,醉后吐真言,醉醺醺跟凌凤池道: 你看不住她,换我来看管她…… 书房里对坐的两人不约而同地避开目光。 凌凤池转向窗外,叶宣筳烦躁地拨弄茶盏里的竹叶子。 良久,还是凌凤池缓缓地开了口。 “当日,你于酒楼大醉,我把你送回家……当夜你又去了老师家中?把你心中的不堪心思,都在老师面前哭诉了一通?” 叶宣筳惊地手里的茶都泼了半杯去地上,矢口否认,“没有!” 顿了顿,他又愤然把空杯往桌上一扔。 “喝醉了嘴把不住门的丢脸事,一辈子做一次足够了!那晚我是借着酒意去了老师家中。但见了老师便觉得不妥,闲聊几句,痛悔醉酒误事,我自己回家了!” “那老师是如何得知,当日你酒后吐露的不堪心思?” 叶宣筳反倒大吃一惊,“老师知道了?他如何知道的?!” 两人沉默对视。 凌长泰正好端着新鲜采摘的竹叶茶进屋来,先差点被地上的茶水滑一跤,再后知后觉地被书房气氛冻成了冰渣子…… “叶少卿,这茶,还要不要……?” 叶宣筳抢过去,咕噜噜喝光半盏。 “谈正事!马匡死在大理寺狱,新嫁入贵府的凌夫人脱不了干系。是在贵府秘密地提审,还是交由下官带回大理寺审,给个决策!” 凌凤池起身送客。 “并无实证。大理寺提呈确凿证据之前,内子留在家中,我亲自问她。” * 章晗玉一觉睡醒,意外发现,惜罗已被调入了婚院。 允许她用婚院自带的小厨房做饭食,采买清单交给转交给门外把守的凌万安。 虽说人进了婚院就不许出,两人见面都很欢喜。章晗玉当时没多想,只当自己手受了伤,凌凤池觉得愧疚,把人送进来照顾她。 然而,婚院的男主人接连三日没有出现…… 她开始敏锐地感觉到,情况有些不对了。 “主家,用饭了。“惜罗来回张罗着布菜。 章晗玉坐在床头,翻了翻新婚册子。 “三天没记录了。之前从来没有断这么久的……公务忙成这样?” “哼,不来才好。”惜罗撇嘴,“主家这两天吃得好睡得好,要他来做什么。” 章晗玉思忖着,起身走下庭院,打算抓个路过的倒霉鬼问话,最好是凌长泰,凌长泰性子更直,容易套出话来…… 隔半个院子,她一眼看见院门半敞着,六郎春潇领着珺娘、云娘两位小姑站在院门外,正在跟凌万安争执些什么。 来探望长嫂的凌春潇远远地望见人,见章晗玉气色不错,也很欢喜。 长兄终于松口,同意端午节那日全家团圆,长嫂终于可以走出婚院,不止是他,就连云娘、珺娘两位小姑,都很欣慰。 他们今日联袂前来婚院,打算和长嫂商量一下端午家宴的具体安排,长嫂爱吃什么,可有什么忌口的菜品。 没想到狐假虎威的凌万安,捧着鸡毛当令箭,死活不让他们进婚院! 凌春潇恼火起来,索性放开嗓门,冲着院门里大喊:“长嫂,端午家宴要吃什么菜品,写个条子递出来!” “人不能出入,纸总能出罢?” 云娘也冲婚院里嚷嚷着:“长嫂,我们打算出门采买端午节礼,长嫂可要和我们同去?” 章晗玉原本挽裙坐在中庭的小石桌上誊写菜品,听到那句“同去”,人顿时精神了,扔下笔走出庭院。 “我也能去?你们长兄允我和你们三个一起出门?” 凌春潇满脸晦气。 他自己出不了门,被长兄罚禁足到端午…… 强撑着不让长嫂担心,他拍着胸脯打包票: “我求过长兄,长兄当面应下的。计划有变,我自己不去了。但三叔母会带珺娘、云娘出门,长嫂一起同去。长嫂选个日子——” 不等他问完,章晗玉当即道:“四月三十。” 凌春潇一愣。 “五月初五的端午家宴。四月三十才出门买节礼,会不会有点迟了?” 章晗玉一口咬定四月三十。 “整日子,容易记。” 凌六郎回身和两个妹妹低声商议片刻,隔着院门喊了声: “那就四月三十,和长嫂定好了!当日三叔母领着珺娘、云娘一起出门,买端午节庆礼,包粽子的五色丝绦,辟邪节物,再买些清扫秽气的雄黄艾草!” 章晗玉脸上的笑意不自觉深了些,扬声应下。 “或许是我多想了。”院门外清净无人之后,章晗玉和惜罗私下里道: “兴许这两天政事堂确实忙得脚不沾地?” 外朝臣决策清洗阉党的大日子,或许就定在最近。忙也不奇怪。 朝堂但凡有大事、争斗最狠的时候,三五日不归家,夜宿在值房也有的。 章晗玉把新婚册子塞回床板下头,开始用饭。 凌凤池在第五日的夜晚,肩披星光走进婚院。 这几天婚院男主人不在,惜罗都习惯了睡在寝屋外隔间,掩呵欠开门时还在抱怨:“这么晚了,谁呀……” 凌凤池站在门外,盯她一眼,道:“出去。” 惜罗:“……” 章晗玉也睡得正熟。半梦半醒间见到人,明显懵了一下,平日动人灵活的含情眼难得直勾勾的,显出些迟钝气,半天才眨了眨。 凌凤池的神色和缓下去。 他把灯台放去床边,掀开帐子,伸手揉了一把床头铺散的凌乱乌发,温和地问:“掌心的伤如何了?” 章晗玉抬手给他看两边手掌的伤口。 前几日裹成粽子般的两处伤口都恢复得很好,伤口较深的右手掌心留下淡粉色的疤痕,左手掌心已不剩多少痕迹。 她这时七分清醒过来,仰头笑问了句:“几日没见面了?你再多两日不来,伤口都痊愈了。” 说着,自己往床里让了让,腾出半张床,很自觉地开始解衣。 凌凤池却不脱衣就寝。坐在床边,开始问话。 “马匡死在大理寺狱。”他直截了当地道。 这短短八个字仿佛一道惊雷,把章晗玉的睡意震得无影无踪。 她惊诧地半坐起身,“马匡死了?哎呀,大晚上的,这消息……” 凌凤池在灯下观察她的面色。 乍听到消息,最初的吃惊过去,人显而易见地愉悦起来,脸上的笑意掩都掩不住…… 他特意选了半夜,人从睡梦中乍醒、警惕性最弱的时刻告知消息,就想出其不意,从她嘴里套问出几句实话。 ……出其不意的探查结果。 从动作到表情,章晗玉都相当诚实地显示:很高兴,很满意。 连马匡怎么死的都不问一句。 “马匡死了,你不替他惋惜?”凌凤池把灯台挪回书案。 嘴上按部就班地询问,说实话,他并不觉得如何意外:“毕竟也算多年同党。” 章晗玉才不认。 “不是一路人。”她掩着呵欠,寥寥五个字打发。 乍听到消息的冲击过去,她毫无心肝地躺回去,打算继续睡个回笼觉。 凌凤池注视着眼前纤细的背影。 马匡的死法,和鲁大成几乎一模一样。 会不会又是由吕钟授意,章晗玉行动? 四月二十,陪同公主出游当日,她曾和阮惊春有过短暂的接洽。 可能潜入大理寺下毒的人选,阮惊春算一个。 环环相扣,处处线索都指向她。大理寺几次要求缉捕。至今被他压下的唯一原因,这些线索都是猜测,大理寺拿不出实证。 ……如果寻到实证,她就要下狱了。 章晗玉把里衣都解开了,等了半天没动静。 她困惑地转回身,深夜踏入寝屋的婚院男主人坐在床边,目光低垂,正陷入思索当中。修长有力的手,有一搭没一答地轻抚她散开的长发。 大晚上的,拿她当猫儿撸呢? 章晗玉带着困意翻了个身,面朝着人,睡得温热的柔软脸颊压住他干燥温热的手背。 “你把惜罗赶出去,我还以为你要在屋里睡下……不要睡的话,替我把人再喊回来。” 凌凤池的沉思被打断,目光转回来,扫过面前只穿了纱衣的窈窕身躯,灯下显得格外动人的如画眉眼泛起粉意春色,柔软脸颊压上他的手背。 他压抑地吸了口气,没说什么,抽出手,又揉了下她散乱的长发,起身吹熄灯火。 她深夜失了戒备,他对自己深有戒备。 翌日章晗玉早晨起来,脸上便带着若有所思的神色。 惜罗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朝食,挨个摆盘,见主家盯着食案发呆,纳闷地喊:“主家,想什么呢。” 章晗玉:“替我拿把铜镜来。” 铜镜里依旧显露出明眸皓齿的鲜妍美人。 这几日吃得好,睡得好,养得气色容光焕发,仿佛春日枝头盛开的芍药。 “他昨晚和我分被睡了。” 分明有了反应,却把她抱去床里,用被子把她严实裹成个蚕蛹一般。他自己抱一床新被睡下。 就这么一床两被,各睡各的。 章晗玉揽镜自照,很是震惊。 “才新婚一个月不到,我就开始守寡了?” 惜罗噗地喷了茶汤,赶紧起身拿布收拾。 “凌凤池还活着呢,主家算不上守寡。” 章晗玉把铜镜按倒,开始用朝食。 刚饮了两口厨房新鲜炖好的当归羊肚养气汤,汤匙忽地一停,幽幽地说,“滋补汤停几天。” 日日都补气血,补到气血充盈浑身发热,她昨夜难熬得很。 用完朝食,她从床板下又翻出册子,在刚才“守寡”的形容词里新添加一个准确的字眼,开始记录。 【四月二十五,晴。 同床异梦,一床两被。】 【守活寡第一日。】 摇摇头,把新婚册子扔去一边。 第56章 凌万安被主人叫来问话。 “四月初十,阮惜罗出门。” “四月二十,主母出门。” “主母和六郎、家中两位女郎,相约四月三十出门。” 每隔一旬,逢十整日,章家这对主仆当中的一个,都会想方设法出门一次。其中有何蹊跷? 凌凤池对着白纸记录的三个日期出神。 凌万安解释:“阮惜罗那次出去为了买菜。主母出门约的两次日子……兴许凑巧罢。” “凑巧。”凌凤池重复这两个字。 马匡被毒死在大理寺狱,和鲁大成死法一致,手段相似。也是凑巧? 太多的凑巧,显出刻意。 凌万安反复追问门房,阮惜罗出门买菜当日的情形。 门房有人回禀说,奇怪得很,下午明明看她挎菜篮子回来了,当时天还没全黑。等到天黑掌灯后又有人看见她回家。 当中门房换了一次班。是看错还是时辰记错,总之说不清楚了。 “有蹊跷。”凌凤池吩咐下去: “四月三十不妥当。替我知会各方,让她们提前两日,改四月二十八日出门采买节礼。” 凌万安出门传话。两刻钟后回转。 “三夫人和两位女郎都同意了。但主母不肯。” “不肯的理由是什么?” 凌万安尴尬地猛咳一声。自从在婚院当值,他这个月尴尬的次数加起来比过去十年都多。 “主母道,她、她身上月事来了。四月二十八不合适。四月三十出门正合适。” 凌凤池什么也没说,让凌万安退下。 低声自语:“她月事何时在下半月了?每次不都在月初?” 提笔重重地在“四月三十”画了一圈,写下:“与阮惊春,逢十相会?发布密令?” 心口发堵的感觉挥之不去。 她在做什么?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才退出书房不久的凌万安狂奔回来。“阿郎!不好了!” 凌凤池坐在书案后,提笔瞥一眼。 凌万安急得抬高的嗓音猛地低了下去。 “咳,六郎偷偷养的那只狸奴,跑出来了。刚巧跑去婚院方向。主母不是在婚院新养了许多的活物?一只猫儿一只狗儿一只鸟……” 凌凤池打断,“说重点。” 凌万安言简意赅:“打成一团了。主母在拉架。” 凌凤池边写奏本边问道:“六郎养的狸奴和婚院的猫狗打架?” “不是,是六郎和长泰。打得拦不住。” “……” —— 凌春潇对长兄的态度是敬佩且服管的。 但长兄身边的凌长泰和凌万安两个,凌春潇不满已久:“狐假虎威,拿着鸡毛当令箭,一对走狗!” 今天婚院当值的是凌长泰,再度把凌春潇拦在院门前,重申:“阿郎吩咐,四月加紧约束婚院。端午之前,里头的人不许出,外头的人不许入。“ 凌春潇眼皮子跳动几下,“长兄下的令,我们听着。但我的雪球跑进去了!和里面养的猫儿在树上打架你听不见吗?长嫂和她女婢两个年轻女郎,如何爬树救猫?放我进去,把雪球抱下树我就出院门!” 两边谈不拢。 谈着谈着动了手,打起来了。 …… 面对庭院的木窗打开两扇。章晗玉倚在窗前,笑看难得的盛景。 看了一会儿院门外的热闹,她从院墙边取来梯子,熟谙地架去梧桐树干上,拢起长裙,踩着木梯一步步上去。 仰头问:“小家伙,你叫雪球?” 雪球是一只半岁大的狸奴,通体雪白,受了惊吓,蹲在树枝头凶巴巴地哈气。 凌六郎在院外看见了,急得:“雪球伸爪子很快的!长嫂小心。” 惜罗从后花园小池子里捞出几只手指长的小鱼,章晗玉以小鱼做诱饵,哄雪球吃了,把小狸奴抱下树来。 冲门外招呼六郎:“你养的?别和凌长泰打了,过来接狸奴,毛都炸了。” 凌春潇抱着雪球,当然和凌长泰再打不下去。他索性站在院门和长嫂闲聊几句。 “长嫂别跟长兄说。雪球是我偷养的,长兄不让养。” 章晗玉稀罕地道:“是么?我院子里新近养了些活物,他倒没拦着。”把婚院里新添的猫狗鸟挨个指给六郎看。 “婚院里养了只狗?!!”凌六郎吃惊地喊破了音。 看见猛摇尾巴的活狗,他的眼珠子都几乎瞪出眼眶。 反应不大正常,章晗玉倒诧异起来,“养狗怎么了?” 凌六郎回过神来,“狗在凌家是个忌讳。从先父当家的时候算起,凌家许多年没养狗了。” 凌家亡故的这位前任家主,章晗玉有点印象。为人似乎严厉得很。 “家里连活物不许养。怎么,怕你们小辈玩物丧志?” 凌六郎缩了下肩膀。 背后议论先人犯忌讳。凌家家训自幼入骨,更何况谈起的是过世的父亲。 他低声嘀咕,“我家阿父确实严厉得很。不过他没怎么管我,主要都在管长兄。” 亡故八年的先父余威尚在,章晗玉倒不觉得很意外,还把自家傅母的事例端出来当笑话讲。 “我家傅母管教我也严厉。家里的藤条都抽断过几根。听你说来,跟你家亡故的先父,半斤八两了。” 凌六郎很是不服气,“打断几根细藤条算什么。我小时候有次撞见阿父责罚长兄,我的老天啊,满脊背满地的血,阿兄一动不动地跪在血泊里,我还当他死了!吓得我……” 旁边的凌长泰突然插嘴道:“六郎慎言!阿郎来了。” 不止凌长泰远远地誻膤團對獨鎵看见了,就连章晗玉也瞧见抄手游廊尽头出现的一角海青色衣袂。 凌春潇紧张起来,抱着雪球想撒腿跑又无处跑,回头警告凌长泰:“你在长兄面前多嘴,害了我的雪球,我跟你梁子结一辈子!” 凌长泰也很无奈:“阿郎如果问起,职责所在,卑职不能不说。” 凌春潇眼疾手快把雪球往章晗玉的怀里一塞。 “雪球放去长嫂院中,就当长嫂养的。无人泄密给长兄,他哪有闲心追问猫是不是我养的?他不问,你不说,行不行?” 凌长泰默默点头。 远处那道海青色的修长身影越走越近,凌春潇紧张又担忧地横在院门外,小声提醒:“长嫂,抱进屋。” 章晗玉露出思索的表情,摸了摸雪球背上的长毛。 不许家中兄弟养猫儿么……? 在小处严厉,倒不怎么像他。 兴许是受了父亲严厉持家的影响? 雪球在怀里娇里娇气地叫了一声。她一松手,雪球便奔向屋里。惜罗眼疾手快地把门关上了。 等凌凤池走来婚院敞开的门前,周围安安静静,扭打的痕迹早收拾干净了。 六郎和凌长泰各自站在院门外,齐齐恭谨行礼迎接,章晗玉似笑非笑地站在门里。 凌凤池的目光挨个扫过幼弟凌乱的衣襟、凌长泰绷紧的神色,什么也没问,只道: “打完了?各自散了罢。” 恢复清净的婚院里,男女主人并肩往屋里走。 章晗玉升起几分好奇心,故意招了两个月大的小奶狗来,抱起尾巴狂摇的小奶狗,引对方说话。 “六郎来看我新养的狗。听他说,凌家许多年不曾养狗了?当中可有什么忌讳?” 凌凤池果然绝口不提忌讳,只跟她道:“先父爱清净,不喜犬吠。” 两人进了屋,凌凤池关上房门,这才问起:“听说你来了月事?二十八日不方便出门?” 章晗玉早有准备,笑而不语,并不分辩。 月事怎么查?难不成还能当场把她衣服扒了查验?这种事她觉得凌凤池做不出。 她不急着给自己分辩,还有心思倒打一耙。 “我还当凌相想我了,百忙之中抽空过来婚院探望我一眼。心里高兴,正打算留你用顿午食……原来又是过来质问的。” 她口齿清晰地咬住“又”字不放。 “昨晚半夜三更地过来,把我推醒问供,怀疑马匡被毒死在大理寺狱跟我有关系?今日又为什么事?来问,我接着。” 被她连问两句,凌凤池果然沉默下去。 沉默着在窗边书案坐下,待客清茶敷衍地推来面前时,他仿佛下定决心,抬手握住章晗玉的手,开口道: “未能体谅你的心情,是我的过错。” 章晗玉没忍住,微微地一偏头,嘴角边露出个浅浅的狡狯梨涡。 这些习惯三省吾身的士大夫啊…… 关起门来认不认错其实不要紧,不要继续往下刨根问底就好。”不和你计较了。”她宽宏大量地道,“来都来了,一起用饭罢。” 午食已准备好,在小厨房灶台上温着,惜罗一盘盘地端进屋来。 两人正对坐准备用饭时,里屋忽地传来咚一声可疑声响,似乎翻倒什么沉重物件。凌凤池的长筷停在半空。 “什么声响?” 章晗玉镇定回应:“新养的猫。”和惜罗对视一眼,惜罗赶紧转身进里屋查看。 凌凤池的神色松懈几分,“新养的那只玄猫?” 章晗玉刚说着:“啊对,就是那只玄猫——”屋里忽地喵地一声,惜罗追着一道白光窜出来,小声喊:“别跑!别往那边跑!” 雪球慌不择路,奔出时正撞着凌凤池身前,惜罗险些撞在主家身上。 章晗玉轻轻啊了声,想阻止来不及,眼睁睁看着雪球喵地叫了声,伸爪抓住面前的海青色衣摆缎料,三两下笔直窜上男子肩膀。 “……” 凌凤池微微一怔,坐在原地不动,眸光瞥过自己肩头新添的雪白团子。 隔片刻,放下长筷,抬手摸了摸雪球背上的长毛。 雪球娇里娇气地冲他叫个不住。 小玄猫蹲在里屋门边,冲新来的抢地盘对手猫龇牙哈气。 惜罗紧张地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婚院自养的小玄猫是纯黑的!六郎的雪球是纯白的!这黑白两只团子在屋里打成一团,瞎子都听得出不对劲! 如果凌家之主问起,哪来的白猫,要怎么圆谎过去…… 凌凤池却什么也没问。 似乎压根没留意到婚院里新养的一只玄猫变成了两只黑白团子,把雪球从肩头抱下,又摸了摸柔软的长毛,递还过来。 章晗玉抱住雪球,心里升起一点异样感觉。 他这反应,瞧着眼熟…… 两年前,她意外被撞破以女郎之身冒充儿郎。 之后几个月,从春到夏,每次见面时,对方也都是这副毫无波澜的沉静神色,见面该如何还是如何,同僚共事,毫无异状,倒让她暗自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做了场梦…… 章晗玉摸着雪球的长毛,瞥过对方过于镇定的反应,开口试探。 “自养的小玄猫蹲在门里,这只白猫儿是今天翻墙进来的。” 凌凤池淡定地应了声。 “六郎偷养的雪球,不想我知晓。你莫要告诉他我知道的事。” 章晗玉:“……” 惜罗:“……” 连白猫儿名叫“雪球”都知道! 章晗玉抱着雪球,盯几眼对面端坐的人,气笑了。 好好好,你们凌家兄弟两个,一个央求她瞒着长兄,一个让她瞒着幼弟,这是什么兄友弟恭的新鲜花样? 她当即把雪球扔回他身上。 “你家宝贝弟弟的爱宠,既然你这长兄心知肚明,让门外的凌长泰送回去罢。” 凌凤池没吩咐喊人,把雪球抱去地上,继续用饭。 雪球的事他一清二楚,只装做不知,另一桩事呢? 章晗玉不拐弯抹角了,索性当面直问:“我的月事是不是二十八日,你不是一清二楚?还来问我?” 凌凤池舀起一勺软滑豆腐,放入她碗里。 “你我夫妻,理应同心。有些事你不愿说,我还是需当面问一问。为何一定要在四月三十日出门?” “凌相心思缜密,猜一猜?” “和阮惊春相约逢十见面?” 章晗玉夹菜的筷子都停了停:“……” 凌凤池盯着她停在半空的筷尖。 “被我猜中了?” 停在半空的筷子又动了。拐了个弯,夹起炖羹里的一块鲜青笋,放进凌凤池碗里。 “难得来一趟,好好用顿饭。” 凌凤池微一颔首,不再追问,开始不言不语地用饭。 两人吃喝得差不多,章晗玉先放了筷,捧着茶盏道:“说起来,我也有个问题,想当面问一问凌相。” “听六郎说,你过世的父亲对你极为严厉,有多严厉?” 她似笑非笑地问,“比我家傅母对我还严厉?我和傅母关系不和闹得满京城都知晓,你家的事怎么捂得这么严实?” 凌凤池正在舀汤,他手稳,一滴汤水都未漏下。 还是那副无需多谈的平淡口吻,道:“六郎被家里宠惯了,偶尔见父亲请一次家法便印象深刻。其实并无出奇处。” 章晗玉不怎么信。 六郎说起亡父严厉责罚的家法,她当即想起,夫妻新婚欢好频繁,她贴身穿的抱腹小衣都解了无数回,凌凤池从不脱最后一件单衣。 她似乎总被抱在怀里,视野里记得的,不是晃动的床板,便是面对面近距离注视的眼神,额头鼻尖落下的汗滴,她情动时伸手抓住他身上的单衣,用力捏出皱褶…… 她低头看一眼雪球。 雪球也不知怎么盯上了凌凤池,娇里娇气地绕着他的小腿打转,边蹭边娇娇地叫唤个不停。 凌凤池起先视而不见,淡定地用饭。 被雪球蹭来蹭去,坚持不懈地蹭了半刻钟,最后他还是莞尔,夹起一筷子鱼放在小瓷盘里,递给雪球。 雪球蹲在食案下大吃特吃。 小玄猫也喵喵地叫着蹭了过来,蹭另一只腿。 起劲地蹭了半天,换来第二盘小鱼。 章晗玉起先也装作看不见。 但凌凤池端端正正地直身坐着用饭,俨然食不语的大家之主的气度。下方两只绕着他腿蹭来蹭去的猫儿,撒娇地瞄瞄叫个不停。 茶水喝着喝着,她笑得呛起来,趴在食案上缓了好一会儿。 六郎怕什么呢。 她想,哪怕自家嫡亲兄弟,长兄威严笼罩之下,小六郎也不见得清楚,看似严厉的长兄,压根不会扑杀他的狸奴爱宠。 她慢悠悠地啜茶,心想。 迟早哄他脱了身上最后一件单衣,看他后背有没有家法留下的旧伤。 【四月二十六,多云。 雪球和小玄猫见面就打,正所谓一山不如二虎。 被两碗小鱼各自安抚。】 【他不喜狗儿,颇爱狸奴。】 第57章 “什么?” 第二日清晨传来消息时,章晗玉才起身,很是震惊。 “四月三十不许我出门了?他昨天当面可什么也没说!之前不是应诺过六郎的吗?才几天就变卦了!” 凌长泰不言语。 站在院门外传完口信,拱手便走。 惜罗也惊呆了,追在后面喊:“端午节呢?说好的端午家宴,难道又不许我主家出婚院?” 凌长泰远远地答:“这个倒不曾听阿郎说。” 所以,临时变卦,只针对四月三十出门采买节礼这桩事。 “临时不许出门……”章晗玉思索着,突然想起,昨日他问起月事。问她四月二十八当真不方便? 又在用饭中途寻常般问起,“可是约好了,跟阮惊春逢十见面?” 猜得真准啊。 “这是要彻底掐断内外联系了。”章晗玉喃喃地道。 隔片刻又自言自语:“这个月才见了干爹。或许还在怀疑,马匡死在大理寺狱,和我有关系。” 惜罗关好门户,安慰道:“不出门就不出门。四月三十阿弟见不着人,自己会出城的。” 章晗玉觉得不行:“最近是极关键的时刻,人出不去,消息递不进来,耽搁了要紧事不好。” 阉党和外朝士大夫的争斗,一触即发。就连清川公主在大批金吾卫保护之下出游半日,按理来说极安全的事,都引发外朝臣的忧虑。 显见,决战阉党的日子迫在眉睫了。 章晗玉用着朝食,边吃边想。 惜罗陪着用饭,自己都吃完了,眼见主家还在拿筷子尖挑一根莼菜,莼菜停在嘴边,眼神飘在半空,许久也不知吃进去几根。 “主家!”惜罗最见不得人不吃饭,嗔道:“再大的要紧事,吃饭最大。吃完了再想。” 章晗玉回过神来:“倒不是极要紧的事。但想着想着,有些困惑。你说我如今的情况……” 她叼一根莼菜慢腾腾地咀嚼着:“吕大监是我义父,凌相是我夫婿。如今的我……到底算阉党门下,还是外朝臣家眷?” 惜罗应答得半点不迟疑。 “人在哪处,就算哪边呗。”她抬手比划周围: “主家看,这里是凌府婚院。主家愿意留在凌家,我们便是外朝臣家眷。主家不想再跟凌凤池一路,从这里走了,回去投靠吕大监,我们便算做阉党门下——” 章晗玉听得糟心,打断说:“谈崩了,回去投靠义父这条路走不通。” “……啊?!”惜罗震惊了。 回去投靠义父这条路既然走不通,章晗玉的思路清晰起来。 她边吃边道:“你说得对。留在凌家这座婚院,我是外朝臣家眷。不想再跟凌相一条路了,我们就走。走去哪里不要紧,反正京城留不得了,得跑远点。“ 打定了主意,专心地吃喝完毕,她从床板掏出新婚小册子,翻了翻。 【四月二十八。 又守一日活寡。】 自从四月二十当日把她抱回屋温存了一场,之后连续八天没夫妻敦伦。 前日人倒是来了,用一顿午饭,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还严禁她出门。 “这是新婚?日子越来越无趣了。” 她把小册子扔回床里,弯腰抱起喵喵叫的小玄猫,打开房门,放狗进屋。 “拿几只猫猫狗狗就想打发我?无聊啊。” * 六郎是晌午前后过来的。 人还是进不来,隔着院门往里喊话。 “长兄怎能出尔反尔呢!”他气得不轻,“长嫂等着,等长兄今晚归家后,我找他理论去!” 章晗玉在庭院里遛狗。 才两个半月的小奶狗,激动狂奔起来人几乎牵不住,她气喘吁吁地扯狗绳: “多、多谢六郎好意。不过你家长兄定下的事,劝说有用么?你自己的禁足解了没有?” 凌春潇哑了。 他一个有官身的散骑常侍,为什么大白天地在家里无所事事?当然因为长兄的禁足令未解。 少年憋闷地脸色发红。 “……我现在就去外院书房守着,长兄一回来,我便寻他理论!“愤然欲走。 小奶狗一个疾冲,把遛狗的章晗玉直接扯出十几尺,从庭院中央扯来院门边。门外站着的凌长泰看不下去,伸手拉了一把狗绳,她这才站稳了。 章晗玉轻轻笑了声,趁凌长泰抓着狗绳欲交给她的空挡,那边一松手,她这边也直接松了手。 “汪、汪!”小奶狗得了自由,激动地拖着狗绳狂奔出去。 凌长泰目瞪口呆:“……” “还不去追?”章晗玉这个肇事者丝毫不慌,站在院门边老神在在。 “我又出不去这院子。啊,狗往前院跑了。听说凌家从前老家主在的时候,就有禁狗的规矩……?” 凌长泰领着两个护院狂奔追狗而去。 凌春潇还没走远,同样瞠目盯着跑远的狗,忽地反应过来,回头看了眼长嫂。 把人故意引走的? 两边视线对上,章晗玉含笑冲他摇摇头。 把看守支走,抽空跟六郎说两句大实话。 “回去罢,小六郎。你家长兄软硬不吃,极不好糊弄。既然下了禁令不许四月三十出门,找他商量无用。好意心领,算了罢。” * 当晚,凌凤池披着星光踏进家门。波澜不惊的表面下,桩桩件件压着事。 对阉党的决战已经暗中拉开帷幕,牵一发而动全身,事事牵动心神。姚相今日私下里提醒他,看好后院人。 马匡死得蹊跷,又成了一桩悬案。 众人嘴上不说,心里都把马匡毒杀案,当做鲁大成毒杀案的翻版,嫌凶直指凌府后院。 凌凤池为了避嫌,已连续数日未踏足大理寺。 “政事堂相关决策,凌相,莫要在家中提一个字。” 姚相意味深长地道,“枕边风厉害啊。多少大事,功败垂成,俱是从枕边漏了风声?” “牵扯越少,人越安全的道理,无需老夫多说。想保她,把人看守好了。” 凌凤池默然踏进家门。 凌万安提着灯笼迎上来,回禀道:“今日家中诸事顺遂,婚院太平无事。” 他立在中庭,听凌万安道:“中午跑出来一只小奶狗,长泰领人追来前院,把奶狗抓了回去。” 凌凤池拢起的眉心舒缓下去。 跑了只小狗的小事也报上来,显然今日家中确实太平。 走出几步,他忽地想起清晨出门前传下的禁令:“四月三十主母不能出门。六郎没有领着两个妹妹闹事?” “没有。六郎去婚院见了一趟主母,被主母安抚下来,之后便回自己院子了。” 凌凤池接过灯笼继续往前。 她嘴上不说,心里是维护着六郎的。之前被吕钟百般逼迫,她始终不曾对六郎下手。能劝说六郎不要生事,很好。 习惯地往婚院方向走出几步,将上廊子时,脚步忽地一顿,抬头看看尚早的天色,又原路走回,转往前院书房。 人归家,公务也跟着带回。书房卷宗堆积如山,初更时分还不断地有各部官吏进出书房,送来急报。 更深人静,凌府闭门谢客。凌凤池在高悬中天的夜色下走出书房,重新踏上廊子,走进婚院。 婚院里静悄悄的,女主人早睡沉了。 他推了下门,房门反闩,把他关在门外。必是阮惜罗的手笔。 身后跟随的凌长泰气愤起来,想上去踢门,被他拦住。 凌凤池沿着窗下走了一圈。 天气热了,西边两扇窗半敞着,昏暗的内室纱帐低垂,睡着的女主人睡姿不老实,一只纤白手腕从帐子里伸了出来。 他站在窗下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悄无声息离去。 * 【四月二十九。阴转小雨。 又守一晚活寡。】 天气阴雨闷热,章晗玉站在窗外灰檐底下,逗弄架子上的鹦鹉的姿势也漫不经心的。 “头一日中午来吃饭还好好的,连声交代也没有,第二天直接下令不许我出门,人也不来。把我干晾在这处。打入冷宫吗?” “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鸟架子上一只玲珑可爱的白凤鹦鹉,嗓门却大,“嘎——过——过——” “咦,学说话呢。”章晗玉抓起一把南瓜子给鹦鹉,逗它:“来说,日子过不下去了。” 说整句的难度太大,白凤鹦鹉张嘴:“嘎——” 章晗玉终于找到点乐子事做,打起三分精神,又抓了把瓜子,饶有兴致继续逗弄: “跟我念,守活寡。” “嘎——寡——” 丝线般的小雨里,她领着惜罗,两人摘了两片新鲜荷叶,并排顶在头上挡雨,站在后花园凹下最矮的院墙处,仰头上望,苦苦琢磨。 明日就是四月三十。心底的打算不能跟六郎提,只能靠她们自己。 七尺高的院墙,连个踮脚的石头也无,如何能翻出去? 惜罗抿了下嘴角,下定决心道:“主家,踩我肩上墙头。” 章晗玉死活不肯。 “屋里有的是高案矮几,木箱架子。挪几个来,不就踩上去了?” 说起来容易,但只靠她们两个,挪动家具的动静不小,还得走门…… 院门外轮流值守的凌长泰、凌万安两个,又不是聋子,瞎子。 章晗玉绕着后花园走一整圈。 主屋的两扇后窗对着后花园,少有人来,清清静静。上回阮惊春潜入婚院,就蹲在后窗下…… “走后窗搬家具?” 两人关门闭户,先试着走后窗运出一条长凳。 后窗开得高,这处婚院的家具色泽古朴典雅,一整套都是实心黄梨木,四尺长凳至少五十斤。 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后窗扛出去一条长凳,喘得气都不匀了。窗下无人接应,长凳落地砰地一声闷响,声响巨大,惊得院中的小奶狗汪汪大叫起来。 远远地有凌长泰的声音问:“主母,屋里怎么了?” 章晗玉喘着气,推开面朝庭院的南窗:“开高处衣柜取衣裳,摔、摔了个凳子!” 凌长泰高喊回来:“主母当心。可要卑职进屋替主母拿高处的衣裳?” “不必了!”章晗玉砰地关了窗。 一条长凳扛出去险些费了她们两个半条命。这些实木家具显然行不通。 得找空心,轻便又好踩的。 她的目光上扬,越过沉重的七尺黄梨木大衣柜,落在衣柜顶上靠房梁摆放的一排木箱柜…… 惜罗喘着气说:“单我们两个……太高了。不行……” 就在屋里两人盯着头顶木箱的当儿,院外忽地响起一阵清脆的女郎嗓音。 云娘被拦住门外,焦急地嚷嚷:“长嫂明日出不了门了!我们寻长嫂商议节礼单子,节前需得送去章家。长兄婚后第一次和姻亲走动送节礼的大事,岂能耽误?” 珺娘的声音也远远传来,道:“节礼事关凌氏颜面,两位还是送个消息去长兄那里,就说三叔母的意思。她老人家马上到。” 章晗玉的眼睛渐渐地亮了…… 惜罗悄声道:“不能吧?” “怎么不能?”章晗玉慢悠悠地数:“三叔母,云娘,珺娘,三个人六只手,可比我们两个人四只手强多了。” 惜罗惊道:“三夫人一把年纪了,还要她扛木箱……?” “都是凌家自家人,出点力。扛木箱的活计轮不到女郎,外头不是还有凌长泰?” 章晗玉理所当然道,拍了拍手上的灰,推开房门施施然走了出去,愉悦地招呼。 “珺娘,云娘,好久不见。” 珺娘心细,隔老远就瞧见长嫂。 多日不见的长嫂,气色红润养得极好,但不知怎么的,鬓发凌乱,细汗淋漓,喘息不止,细看裙摆衣袖上也处处沾灰。 “忙着呢。”对着两位小姑吃惊的眼神,章晗玉坦然地掸了掸身上薄衫的浮灰,大开门窗,招呼她们看花梨木大衣柜顶上的箱笼。 “天气热了,家里带来几套当季的新衣裳,似乎装在衣柜上头的木箱里?每天都想着拿出来,但院子里只有我跟惜罗两个,试了三四日都取不出。想找你们长兄提一提,许多日不见人。说起来也就几件衣裳的小事,耽搁到现在……” 三叔母人才赶来,还没进院门,庭院里传来的对话让她瞳孔巨震。 嫁进凌家的新妇,新婚不到一个月,人被大侄儿拘束着不许出婚院一步也就罢了…… 换季了,新妇想取两件新衣的小事,竟也耽搁了好几日都不行?生得耀眼如明珠的美人,穿这身脏兮兮的衣裳! 凌家是京兆出名的诗礼大族,婚院的事若传出去,岂不成了那等随意磋磨新妇的乡野寒门? 三叔母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大侄儿犯了做大事之人常见的通病: 眼里只有朝堂政务,对内宅小事处置得不好。 她不好埋怨当家的侄儿,埋怨话直冲把守院门的凌长泰去了。 “主母要拿柜子顶的衣裳,院子里就她们两个年轻女郎,够不着,拿不动。你生得人高马大的,整日守在婚院,耳朵聋了,还是眼睛瞎了,不知道伸手帮一把?” 一番话数落得不客气,凌长泰憋屈得不轻。他性子直,开口顶回去了。 “卑职早上还在问,主母说不用。” 三叔母当即便火了。 “主母说不用帮你就叉着手不帮?老身说叫你让开,你怎么还挡着门不让呢?!” 凌长泰:…… * 当晚,凌凤池踩着夜色归家。凌万安上前道:“今日家中无大事,就是婚院……呃……” 他默默地递过一沓纸,上头如实列出争执起源,各人的对话言语。 凌凤池一目十行扫到末尾,“后续如何了?” 凌长泰赌气,把大衣柜顶上放的所有箱笼全扛下来了。大的小的,长的方的,屋里摆得满地都是。 凌万安道:“主母领着阮惜罗收拾了整个下午,晚上还见她们在点灯收拾。” 凌凤池的思绪从政务里抽出片刻。不算大事。但家中伤人的都是小事。 他思忖着道:“我去看看。” 往婚院的方向走去半刻钟,下了廊子,他脚下一顿,停在婚院门前。 婚院添了新物件。 庭院中央新立起一块硕大的木牌。 为了防止夜归人看不清晰,还特意在木牌上方挂起照明灯笼。 入眼熟悉的字迹,在木牌写下一行飘逸行草: 【凌姓男丁不得入内】 凌凤池:“……” 凌长泰尴尬地过来行礼。 头都不敢抬:“主母下午立的牌子。” 凌凤池压抑地吸了口气。凌姓男丁不得入内。 连向来跟她关系好的小六郎都被波及。 被他疏忽的衣柜箱笼之事,果然挫伤了她,令她心中怀怨? 凌长泰命手下抱出呜呜叫唤的小奶狗。 他怀疑这是主母的嘲讽,但他不敢说,只低头如实回禀: “主母瞧着像生了大气,连婚院里新养的小公狗都扔出来了。说是凌家男丁……” 凌凤池:“……” 小奶狗呜呜地叫,乌黑的圆眼睛懵懂注视面前众人。 他低头看片刻,摸了摸小奶狗柔软的黄棕色长耳。 “她立木牌当时,可有说些什么?” 第58章 停在敞开的院门边,凌凤池注目远处,寝屋方向漆黑一片,人显然早早地睡下了。 “她立木牌当时,可有说些什么?” 凌长泰如实回话,主母倒没说什么。但鹦鹉学了主母几句话,整个下午都在嚷嚷:过不下去了。过不下去了。 凌凤池心里咀嚼着这句“过不下去”,穿过庭院,站在主屋门前,抬手推门。 门又从里反闩上了。 “……”他抿了下唇。 人站在屋门外好一阵,默不作声地走回院门口,道:“衣柜箱笼之事,是我的疏忽。今日她睡下了,明早替我传一句话,有什么要的节礼,我亲自替她采买。” “是。” “还有几句。”凌凤池斟酌着字句。 “明日不能出门之事,望她莫多心。端午家宴,会让她出席。” “等五月事态稳定之后,我亦可携她出门郊游。最近局势动荡,愿她安稳留在婚院中。这些话,明日替我带给她。” “是!” 院门外的动静彻底消失后,漆黑的寝屋里才传来两句轻声对话。 “走了?” “走了。” 章晗玉松了口气:“赶紧的,继续。” 今晚怕惊动了外头护院,忍痛把狗儿都抱出去了,一定要把事办妥。 屋里堆满了大小箱笼,衣裳乱七八糟地扔去四处。被清空的木箱,一个接一个地运出后窗。 —— 四月三十。阴转雨。 京城入夏的天气不大好,清早又绵绵地下起了小雨。 潮湿又闷热。 凌长泰频频往张望。 主屋门户紧闭,女主人显然尚未起身。 “怎么起这么晚……”他嘀咕着。 但主母起身向来没个准时,高兴时天不亮起身,有时候又直接睡过午后。 凌长泰心里惦记着阿郎昨夜的叮嘱,隔一刻钟张望一次,只等主母起身,他好传话。 等来等去,等到晌午,眼看午食饭点都快到了,还不见人,他终于感觉有点不对味了。 “阮娘子!” 凌长泰站在院门口问:“主母还未起身?都快午时了!” 阮惜罗蹲在小厨房灶台前,头都不回:“没起呢!” 凌长泰喊:“主母没起身,门窗都关着,屋里的猫儿怎么出来的?” 阮惜罗没好气地道:“这么热的天气,你睡觉不开窗?对着后院的北窗开着呢!” “哦……”凌长泰讪讪地退下。 又等了半个时辰。 午时了。人还不起身。 绕弯过来的凌万安顿时觉出不对劲了。 “今天可是四月三十。逢十的日子……” “逢十怎么了?“凌长泰瞪眼道。 凌万安醒悟:“不好!怕是要出事!进去看看!” 凌凤池在政事堂议到半途,家里紧急递来一封快信。 八个字落入眼底: 【主母失踪,阿郎速回】 他无言地坐了片刻,把信纸对折,收入袖中,起身道: “诸位,今日商议之议题,凌某以为,大事不宜缓。徐徐图之,不如快刀斩乱麻。还请姚相斟酌。” “家中有急事,告辞。” 今日政事堂从早晨商议到下午的议题,其实就是一个选择。 马匡在大理寺狱又被毒死,显然阉党在朝中的渗透影响,比想象中还要深远。 政事堂四相都同意,倒阉党刻不容缓。 分歧就在于:要逐步击破、挨个拔起的倒法;还是摧枯拉朽、全力一击的倒法。 姚相主张:摧枯拉朽,全力一击。 把阉党上下,从宫中藏匿的首恶吕钟,下面数百徒子徒孙,朝臣当中投靠阉党的官员,守卫皇宫的南卫军当中被重点圈出的阉党将领,守卫京城治安的北卫军中的几个可疑将领,京城里圈出的几处绣衣使的据点,一夜之间,全部连根拔起。 凌凤池的老师陈相反对。 他主张逐个击破,稳步清洗。 “阉党数目众多,一夜之间,连根拔起,谈何容易!混乱之中必然纵走许多,说不定又冤杀许多。起事之夜,京城必然大乱,若是动摇到了国本根基,如何是好!” 韩相支持陈相,觉得稳妥些办事,逐个击破的办法比较好。免得影响太大,京师动荡,动摇国本。 凌凤池是最后一个发表主张的。 他支持姚相的意见。 摧枯拉朽,全力一击。不给阉党任何反应时机。 陈相眼皮子剧烈一跳。 政事堂群相议事,以姚相为首。按照不成文的惯例,如果一对三,姚相多半要听取其他三相的意见;但如果二对二,姚相就要决议推行了。 凌凤池才走出政事堂,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陈相追了上来。 “凤池!” 陈相并肩走在身侧,压低询问:“突然起身离去,家中有何急事?可是和你新娶进门的那位相关?” 凌凤池不答,只道:“老师,此乃家事。” 陈相问不出究竟,又道:“你为家事心急,那就先办妥了家事,再细想公事!牵扯朝廷根基的大事决策,岂能胡乱言之?你现在回去寻姚相,收回你刚才所言,告他你要细细地想,明日再决策。” 凌凤池脚步停下,回身转向老师。 他身形比陈相还要高出一个头,面对面注视老师时,视线低垂,显出几分肃然静默的神色。 “学生拜入老师门下多年,学生的性情,老师当早知晓。牵扯朝堂根基的大事,从来不会胡乱言之。政事堂里字字句句,学生在心中斟酌已久,出言而无改。” “倒是老师。”凌凤池抿了下唇。 “最近数月以来,老师私下相劝的字字句句,失却一代名臣的分寸气度。老师心中有何事积压?以至于急躁外显,欲以师生多年之私情,妨碍政事堂之公务。老师请直言,学生愿为老师解忧。” 陈相脸上微微变色,欲发怒又压下。 几次开口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语气沉重地道:“凤池,你变了。为了个投效阉党的红颜祸水,竟不顾念多年师生情谊,和为师反目,值得么?”拂袖回政事堂。 凌凤池目送老师的背影离去。 思忖着,缓步走下台阶。 老师最近几个月确实急躁外显。欲制止他发声而不能,最后竟然抛下狠话,以多年师生情谊要挟于他,意图令他愧疚从命。 又把政事堂的政务分歧,归结于嫁入凌家的晗玉身上。 不似老师平日宽厚为人。 越想越疑点重重。 但眼下的急迫事,还是袖中短短八个字。 送急信入宫的是凌万安,凌长泰压根不敢来。 主母在自家丢了,消失在重重看守的护院眼皮子底下,看痕迹应是踩着一摞木箱子攀爬过墙头,木箱子……是凌长泰昨天亲手从大衣柜顶上一个个扛下来的。 送信入宫的凌万安忐忑不安,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凌凤池自己倒镇静得很,见面便吩咐下去: “取我鱼符,去大理寺。急调百名擅长追察跟踪的干吏,以凌、章两家为核心,附近十里撒网搜寻。” “内子身边必有阮惊春的踪迹。告知大理寺,可酌情加派人手,务必当场缉捕。” 凌万安:“……”听得耳熟!同样的事十天前才做过! “卑职这就去寻叶少卿!” 他被喊了回来。 “今日搜查事交给大理寺,不见得交给叶少卿。先问他,心稳不稳。心不稳,今日无需他出面。” “是!” 凌凤池对着天边翻滚的雨云出神片刻,又加了最后一句。 “备马。大理寺寻到人,我即刻过去。” * 轰隆一声,秘密小院打开了。 章晗玉装作没看见傅母在身后冰冷审视的视线,领着惊春进了小院。 秘密小院塞满了。 来自南北各郡的密报堆得里三层外三层,这还是筛检过的。更多的密报堆在城外别院。 章晗玉吸气缩肩,好不容易才把自己塞进狭窄的书架缝隙,费劲找了半天才找到巴蜀郡送来的、指认凌家二叔贪赃渎职的密报,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 “三月初封装密报,四月送来京城。路上花了一个月,巴蜀郡绣衣郎的速度堪忧啊。” 阮惊春蹲在墙边道:“其实三月中旬就送来了。” 无头苍蝇般在京城转了半个月,鲁大成家宅被抄了,他们寻不到接线人。 三月末,当时章晗玉还未成婚,住在酝光院。 阮惊春夜里潜入凌府,章晗玉递给他两封密信,催促他尽快联系上巴蜀郡的绣衣郎。 “我拿着阿郎给的密信接洽他们时,巴蜀郡绣衣郎激动得眼泪都崩出来了。” 章晗玉握着密报出神。 巴蜀郡的这件密报影响深远。指证凌家二叔渎职犯法,必然牵扯到凌凤池,震动朝野。 “绣衣郎当面可有说什么?” 阮惊春自己险些忘了。想了半日才想起: “巴蜀郡绣衣郎确实提起一句,事关重大,不敢擅自行动,等京城掌事人回复。哎,他说不定人还在京城,还在等回复!” 章晗玉笑了下,说:“好消息。今天出来一趟值得了。” 当即取笔墨写了一封回信,取出随身带的小荷包,从里头倒出一只精巧的鸡血石小印章,信尾落印。 “尽快交给巴蜀郡绣衣使。当面交代他,京城动荡,最近容易出事。催促即刻启程。” 最要紧的事做完了,开始算旧账。 四月二十当日见面,话问了一半,今日正好问个清楚。 “让你去盯着曲雄,查出罪证,扔去大理寺门外。说说看,你怎么直接把人杀了。” 阮惊春想起曲雄那货色,冷笑一声,“他该死!——”话音未落,章晗玉抬手哐地给他脑袋一下。 阮惊春捂着脑袋,老老实实地从头交代: “我去梨花巷子蹲曲雄的当夜,他就来了。他压根不把那外室当人,小女子哭喊到半夜,吵的我头疼……” “你就把他杀了?”章晗玉瞪他。 “本来还没想杀的。但后半夜来了个宫里的阉货,尖声尖气的把曲雄叫出去……” 阮惊春不认识那内监身份,但两人谈起了凌家三朝回门日的那起当街刺杀案。 曲雄果然是知情人。 利用军中职务便利,故意延误救人的时机。如果不是凌家早有准备,带领大批精锐,又以精铁马车出门,抵挡住头一波的刺杀,这场行刺多半要得手。 阮惊春当时就想宰了这俩货色。忍着没动手。 宫里内侍话锋一转,又提起,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已经打草惊蛇,索性近期再做一次。 凌府出行用精铁马车防备遇刺,那就制造机会,让凌相来不及慢悠悠地坐车,必须上马急奔入宫,机会这不就来了…… 那外室小女子运气不好,半夜睡醒了,听到外头响动,问了句‘谁来了?’惊动密谋的二人,宫里那内侍嚷嚷着要杀她灭口,曲雄当即提刀往屋里走。 阮惊春道:“我忍了半夜鸟气,那小外室又吓得直哭,听得我头疼,索性一刀一个,把屋里的曲雄和屋外的内监都杀了。小外室原地吓晕过去,我就没理她,直接走了……阿郎,我做错事了?” 章晗玉听完半晌没说话。抬手缓缓地按揉太阳穴,有点头疼。 把曲雄扔去大理寺,让他把罪状吐出来,是最好的做法。 如今曲雄成了个死人……死人可没活人有用。 算了,人都杀了,死了就死了罢。 “曲雄死了也好。至少不必担心出门被刺杀。”她安抚沮丧起来的少年郎。 想了想又问:“死了的内侍,尸身呢?和曲雄扔一处了?” 阮惊春连连摇头。尸身被他装麻袋扛走了。 “那就好。”章晗玉悬起的心放下一点。不见尸首,不会落下铁证。 “你千万莫要告知第三人。有人问起当日你在何处,一口咬死,你在城外别院。” 大事谈妥,她又取过岭南四月新送入京的密报,拆开细细读到尾。 “平安无事。远房大伯父年头得了个大胖孙子。家里族学请来了当地的名师,给几个小侄儿开蒙。都算是好消息。” 同样写了一封信,信尾落印,递交过去。 “这封信连同上次那盒夜明珠,交回给岭南郡绣衣使。跟他们说,无需孝敬,把章家人看顾好了。” 阮惊春揣着明珠盒子转身欲走,走出两步忽地脚步顿住,人又急奔回来,往地上一蹲。 “阿郎,老夫人恶狠狠守在门外,手里抓一根长木棍,出去得挨打。” 章晗玉也很无奈:“你能蹲着一辈子不出去?这顿打迟早得挨,迟挨不如早挨,我们一起出去,一起挨打。” * 商议定,两人直接出去了。 当真一起挨打。从佛堂一路被追打到前院。 阮惊春本来能走脱的,护着主家的缘故,后背挨了不少木棍,龇牙咧嘴的。 傅母边追打边痛骂,“叫你们不学好!叫你们不学好!又折腾什么见不得人的花样!都嫁出去的人了,你还不学好!” 章晗玉边跑边回嘴,“我都嫁出去的人了,傅母还打我作甚?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把我当做一盆水泼了就是!你何必想不开!” 傅母打得累了,气喘吁吁拄着木棍停在门后,眼睁睁看两人跑远。有阮惊春扶着,章晗玉拢着长裙跑得比以前穿男服还快,肯定追不上了。 傅母面无表情拄着木棍转身,关上佛堂院门,把敞开的废弃后巷重新锁上,痕迹扫除干净。 * 章晗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出佛堂时还觉得今天运气不错。 和阮惊春说笑着迈进前院,“你挨了多少棍?我只挨了三下。傅母她老人家年纪上来,跑不动我了。” 阮惊春龇牙咧嘴地揉肩膀:“老夫人跑得可不慢!主家挨的少,全打我肩膀上了——” 说话间两人走下长廊,迈进前院。 脚步才跨进前院,面前显露的景象,叫正低声谈笑的两人倏然一静。 甲胄齐全的上百持刀官兵,黑压压摆出阵列,堵死前路。 叶宣筳坐在路牙子边,捧一杯新泡的竹叶茶,心浮气躁地打招呼。 “两位肯出来了?” “凌相在门外,本官在前院,静候两位多时。” 章晗玉心里一突,抬手推惊春,“走!”阮惊春瞬间往后一个弹跳,原路窜回了后院。 叶宣筳没理会奔逃的阮惊春,只盯着章晗玉。 “他对你不好?才十天,从凌家跑出来两回。” 第59章 眼见阮惊春的身影消失在后院,章晗玉安稳了。 秘密小院藏得深,她自己不说,傅母不说,想要破除机关,除非把佛堂给整个拆了…… 心里一松,她当即恢复淡定。 “谁说的?凌家好得很。有吃有喝,猫狗齐备。” 叶宣筳瞪眼看她说瞎话:“这不是端午快到了?回家探望傅母。怎的惊动这么大阵仗?我那夫君处处都好,就是太在意我了。” 她有心拖延时间,索性坐去叶宣筳对面的路牙子,寒暄两句。 “叶少卿最近总上火?整天看你喝苦竹叶茶。” 叶宣筳无言地摸了摸嘴角新起的上火小燎泡。 凌家有吃有喝,夫君处处都好,新妇十天私逃两回。这次还是翻墙逃出来的。 他为什么想不开,非得夹在这对夫妻中间? 叶宣筳从怀里取出一张油纸包打开,揪起一把黄连粉末簌簌地倒进竹叶茶里,当面喝下半盏。 “日子苦啊。” 他幽幽地说:“嘴里喝点苦的,心里就不觉得苦了。” 章晗玉没忍住,当着重兵包围的黑压压景象,笑了场…… 清澈眼神带出点探究,在叶宣筳脸上转一圈。你别说,十天不见,人瘦了不少。 “话里大有深意啊,叶少卿。谁让你吃苦了?” 叶宣筳闭嘴不答,咕噜噜自己把剩下半杯茶给喝了个干净,茶杯扔去地上,起身道: “请罢,凌夫人。凌相在门外等候。” 章晗玉坐着不动。和叶宣筳商量:“人手撤了。放惊春走,我随你回去。” 叶宣嚼着苦竹叶子道:“今天一个都不放走。这次我带出两百好手,长枪短刀,弓箭手齐备。阮惊春束手就擒,给他留条生路;负隅顽抗,当场格杀。” 章晗玉定定地看他一眼,笑了声,说:“官威好重啊,叶二郎。行,一个都不放走,你们两百人慢慢地搜。” 阮惊春仿佛泥牛入海,无影无踪。 整个下午都在搜索,来回盘问章家后院的每个仆妇,佛堂里的傅母也被反复盘问。问到第三回,傅母冷笑一声,抄起香炉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不知,不知,要说几遍不知!” “你们索性把老身带去大理寺逼供!老身死在你们大理寺也还是两个字,不知!” 叶宣筳抖着满衣袍的香灰,满脸晦气走出佛堂。 章晗玉坐在路边没挪窝,仰头笑看他,“怎么弄的灰头土脸的?还未找到惊春啊?天都快黑了,不找了罢,我随你走?” 叶宣筳冷冷道,“我们是找不到他的人,但凌夫人肯定知道人藏身在何处。请罢,你出去自己誻膤團對獨鎵对凌相解释。” 凌凤池人就在章府门外。 章府里头查问得人仰马翻,他亲自坐镇在外,封锁街巷,从下午等到傍晚,静候结果。 章晗玉冒着细雨走出门外时,一眼便看见眼熟的凌家马车静静地停在路边。 她走近时,凌凤池正好撑伞走下车来,什么也没问,伸手搀扶上车。 叶宣筳留在后院搜索,派人传话道:“阮惊春藏匿于章家后院,死活找不到人。凌夫人必然是知情的,佛堂那位傅母说不定也知情。” 凌凤池一颔首,还是什么都没说,自己上了车。 马车起步时才吩咐下去:“把后院围了。把守住厨房井口。人渴饿了,自然会现身。” 章晗玉原本掀开另一侧的车窗帘子看街景,唰得回头。凌凤池正好吩咐到最后一句。 “加派人手,重点看守佛堂周围。” 章晗玉想了想,放下车帘子,起身坐近凌凤池身侧,柔声细语地跟他商量: “高抬贵手,放一马?我保证再没有下次了。以后老实待在婚院,哪儿也不去。” 凌凤池还是不吃这套,道:“现在说出阮惊春的藏匿地点,生擒不杀。” 章晗玉:“放他走,我就说。” 马车转弯驶出小巷,在宽阔大街上缓行。路过长街边几座出名的酒楼,明亮灯火映进马车,把黯淡车厢都映亮了。 凌凤池端正坐在车里。眸光半阖,看摇晃的马车木板。 街上忽明忽暗的灯光映进车来。 他此刻的神色,相比于下午调派精锐大肆搜索、几乎把方圆十里地犁过一遍的搜索举动来说,过于平静了。 “第几回了?” 他在摇晃的车里开口道:“你是不是总觉得,从我这里可以讨价还价?” “天下没有不能商量的事,凌相觉得呢……”话音未落,章晗玉隐约感觉气氛不对,当即改口: “夫君觉得呢?” 凌凤池还是那副过于平静的态度。有些事,他反复思虑也想不通,以至于生出困惑。 “和阮惊春逢十相约,出逃后哪里都不去,直奔章家,在后院共度半日,傅母替你们遮掩。清晨到午后的时间不短,你们在章家后院做什么?” 他慢慢地追问:“章家后院,隐藏了什么秘密?你知情,阮氏姐弟知情,章家傅母也知情。只刻意瞒我。” “……“对着凌凤池看不出情绪的长眉修目,章晗玉片刻没说话。 秘密小院的事,知情人当然越少越好。 但如果实在瞒不住的话,用秘密保下惊春一条命,倒也划算? “惊春在替我做事。最新给他的差事,说起来,对凌家大有好处。” 章晗玉再次试图商量,“他和惜罗都是从小被当做货物倒卖的可怜人,好不容易走上正途,又何必苦苦追究过去不放?今日放他一马,章家的小秘密,也不是不能说给凌相听……” 凌凤池目光对着车外。明亮灯火映进车厢,凤眸清醒而锐利。 今日她第二次出逃,两人被堵在章家。他没有当场逼问,选择把人带回家。他给足了耐心,等着她自己如实相告。 但她还在试图讨价还价。 以情动之,以利诱之。 两人虽成夫妻,彼此缺乏互信。哪怕夜晚做一对交颈鸳鸯,耳鬓厮磨,闲谈风月……不能有丝毫涉及关键之处。 只要稍微涉及关键矛盾,肉玉交融带来的浅薄的表面融洽,仿佛清晨枝头的摇摇欲坠的露珠,第一缕晨光下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的表情淡了下去。 “你果然觉得,总能在我这处讨价还价。” “是什么让你有错觉?” “即便你不肯说,阮惊春归案之后,有的是办法让他开口。晗玉,你真当我是你夫君,心里藏的许多秘密,总该吐露一些。” “……”章晗玉给无语笑了。 前几日她确实有点错觉,还当他本性温柔,在家里好说话…… 来来回回绕几个大圈子,他一句承诺不肯给,却只压着她吐露实情。 软硬不吃的硬骨头,难啃啊。 她心里堵得慌。 也不愿在这位好夫君身边继续坐着了,索性坐回另一侧窗边,撩开车帘子吹风,不冷不热道: “反正我说什么,凌相都不爱听。那就按你心里想的招认罢。我跟阮惊春是一对苦命野鸳鸯,逢十相约,干柴烈火,见面难以自制,滚去了一处。我家傅母气得半死,但又毫无办法,只能替我们遮掩……” 凌凤池的声线里带出忍耐之意。 “如实地说,不必故意气我。” “谁故意气你了?”章晗玉撩起手腕,露出被木棍打出淤青的小臂,故意晃了一晃。 “瞧,傅母打的。边打边骂我们败坏家风,但她老人家也无可奈何。总不能家丑外扬罢?凌相看到实证,可满意了?” 街头灯火明明灭灭,映得车厢里时而光亮,时而黯淡。面前横着一截玉色的小臂,新浮现出的一道淤青极为显眼。 凌凤池凝视那道淤青,隔片刻,抬手按住。按的力道不小,指腹重重地揉过淤痕,顿时换来一声抽气,“疼疼疼……” 傅母发怒打下来的一棍子力道不轻。凌凤池揉开淤血的力道更重。揉散了淤血,抓过她的小臂,厚厚地涂抹药膏。 章晗玉闻着鼻尖下的梨花药香气味。 似乎是上回惊马磨破手掌心时,给她用的同一种药膏…… 她在近乎凝滞的气氛里忽地感觉出三分好笑,指尖掂起点乳白药膏,捻了捻。 “这不是金疮药膏?也能治跌打淤伤?” 凌凤池盯了她一眼。 很久之前他就察觉,也不知是忍耐程度异于常人还是过于没心没肺,总之,寻常人难以忍受的相敬如冰的冻结氛围,对她毫无影响。 两人相识多年,道不同不相为谋,哪怕是他自己,也曾有过那么两三次心灰意冷,想彻底与她割席绝交。 但每当两人十天半个月互不交谈,彼此连眼神都避开,关系冻结得彻底……因为某个莫名其妙的缘由,她会突然凑近过来,丝毫不顾忌两人关系已成冰川,主动开口搭话。 某一次,似乎是因为他盛夏随身携带的小铜冰鉴,身上未汗湿?引发她的好奇。当时他们已经连续半个月未交谈,他以为两人早已断交。 炎炎夏日,她忽地凑过来笑问一句,“凌少傅,你不热么?”他足足怔了片刻才回应。 人之心性各不同,她把不痛快的遭遇抛去脑后的速度,他扪心自问,自己都做不到。 凌凤池无言地注视着车里这位似乎完全忘记了她刚刚被抓捕回来,开始饶有兴致地把玩药膏,把乳白色的药膏涂得满胳膊都是。 压抑地吸了口气。 和她计较什么?如何计较? 他在车里说的最后两个字是:“回家。” 婚院房门紧闭,人被直接抱进了水房。 * 水气弥漫。水声阵阵。 阮惜罗被赶出婚房,在外敲了半天门,无人理会。又蹲到脚麻,屋里才开了门。 满地都是水,从水房淹过门槛,蔓延到寝屋里。 惜罗掂脚绕过水洼,往放下的寝帐方向奔出两步,又回头震惊地打量婚院男主人修长的背影。 凌凤池开门便走了出去,并不曾交谈一言。 惯常沉静不显情绪的面容之下,隐藏着某些令人压抑的东西,让她无端感觉不安。 惜罗不敢掀帐子,在床边喊:“主家!你、你可好?他如何对你了?怎么关了这么久的门,又弄的满地水?” 喊了半天,帐子里才伸出一只手,撩开半截纱帐。 章晗玉躺在床上,身上穿了件湿透的单衣。夏日纱制的单衣沾水几乎透明,紧贴在白皙肌肤上,把床单被褥都打湿了。 她招呼惜罗拿件干衣裳来,扶着腰,慢腾腾地坐起身。 “没什么,他来算账。把过去几天欠的旧账都清了一遍。” 整整十天没有夫妻敦伦,一做就是三回。 心里压着火气,把她按去浴桶壁压着的动作比平日强硬许多,滋味格外的…… 就是腰酸。 其实彼此都心知肚明,她在马车里全是胡扯。 凌凤池也不怎么信她随口胡诌的那几句。起初心底压的火气,只是气她故意刺他的那句“苦命野鸳鸯”,“干柴烈火”。 两人的第一回其实还算平和。车里涂抹的药膏沾得满胳膊都是,凌凤池进房前吩咐开库房又拿出一罐。 宫里御医的名配方,药膏里放了昂贵的冰片和滋养肌肤的珍珠粉,抹在皮肤上冰凉清香。 两人边温存,他替她细细地抹药膏。 木棍打出的青淤,不止手肘上有,肩背上也有两道。形状漂亮的一对蝴蝶骨中央,多出一道长而细的青痕。 凌凤池看在眼里,问她:“你傅母到底为何打你?照实说。” 为什么?因为在傅母的佛堂眼皮子地下安置了一座秘密小院,把人瞒在鼓里,傅母气得半死…… 章晗玉当然不肯照实说,只笑应:“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別问了。” 凌凤池平日听到这句也就不再问。 今日却不知怎的,他非要追根究底,从她嘴里问出一句实话,章家到底有何难处,以至于身为仆妇的傅母以木棍追打主家,而她自己不予追究,竟也不许他这夫婿追究。 她随口胡诌了几个借口,都被识破。 凌凤池深深压抑多时的情绪,似乎就是从这时开始逐步发作的。 章晗玉换了身干衣裳,湿透了的床单被褥全换去,惜罗边换边骂。 章晗玉自己倒是躺着回味了许久。 “凌相算是少见的胸襟宽广的人了,居然也有压不住火的时候。”她毫无心肝地啧啧感慨了半天,“可见爱生气是人的天性。” “凌相的心火发作起来,有点吃不消。” * 深夜。 凌家祠堂木门敞开,烛光映亮风中飘荡的两道白布长幅。 老仆手持蜡烛,站在龛台边,劝慰他自小看到大的主家。 “阿郎,夜深了,回去歇着罢。这个时辰,老主人在天之灵都歇下了,何况活人呢。” 凌凤池坐在蒲团上,抬头注视父母祖先的灵牌。 “今夜陪陪母亲。” 他的心不静。 逢十相约,她被堵在门里,阮惊春不见踪影,章家傅母和她两个异口同声,死活不愿吐露阮惊春的下落,这些于他来说都不出奇。 或许正如她所说的,章家早把阮氏姐弟当做家人。 亲亲相隐,隐瞒也属正常。 然而,她对他隐瞒的远不止这些。 四月即将过去,他们成婚整月了。 夫妻本为一体。章家人却自成一个体系,牢牢守住只有他们自己知晓的过往和秘密,而他仿佛融不进的外人,始终被排斥于外。 今日抱她入水房沐浴,替她的伤处涂抹膏药。夫妻敦伦,合二为一。 亲热无间的中途,他见雪白脊背上一道触目新伤,生出心疼怒意,追问起:为何傅母身为仆妇,肆无忌惮追打主家,而她这主家竟然任她追打? 章晗玉并不是吃亏隐忍的性情。被傅母拿捏至此,必定有原因。 她却不愿告诉她。 如果说阮惊春的下落牵扯到性命大事,她不肯说情有可原;家中傅母小事,她竟也不愿告诉他。 看守祠堂的老仆又来劝说:“二更天了,阿郎。四更就要起身,你还能睡多久?老夫人在天之灵见阿郎深夜不睡,也会心疼地不安宁。” 凌凤池不应声。 婚前,他在父母灵前祝祷:若她无丝毫悔意,他将今生将看管于她。 他以为,自己会始终保持清明从容,不惊不怒,不偏不倚,引而教之,约而束之。 成婚整月,她从约束她的婚院里逃出去两回,被他调动兵力,抓捕回来两次。 两次,他都压不住心底晦暗压抑的情绪,把她抱回屋里,与她行夫妻敦伦事。 毫无教引,心火难抑。置身情玉之中,岂剩半分清明? 这才一个月。 一年呢。 十年呢。 “母亲,与她夫妻结发,百年后同穴而葬,我心中固然无憾……对于女子来说,被强娶,被管束于后院,被迫生儿育女,她会不会深恨我。” “她会如何对待我们的孩儿?” “夫妻结发,百年同穴,会不会被她当做镇压她终生的桎梏牢笼?” 深夜的祠堂无人回应。 凌凤池久久地注目着母亲的灵牌。 * 三更天。 婚院寝屋半夜也亮着灯。 章晗玉困倦地眯了一觉。半夜突然醒过来,睡不着,索性从床头缝下摸出新婚册子,开始记录。 【四月三十。雨转阴。 出门不慎,露了行踪,被堵在后院。 厨房被查封,也不知惊春如何吃饭。】 转念一想,悬着的心顿时放下,提笔继续书写。 【家里有傅母在,惊春饿不死。】 【一别十日,凌相前来清账。 清算太狠,腰腿吃不消】 她轻声抱怨着记下最后一笔: 【守活寡十日,而一日三次。 旱涝无定数,就不能匀一匀?】 第60章 第二次被带回婚院,凌家之主瞧着像生了大气。章晗玉原本以为婚院的看管会更加严厉。 居然毫无变化。 门外看守的,依然是两个老熟人,凌长泰、凌长安。两人轮流看守,偶尔忙起来,两个都不在,只由凌家护院轮班值守。 问起外院事,一个个露出茫然的眼神。 惜罗又问起端午家宴的安排,同样一问三不知。 “闹了这一场,端午家宴肯定不成了。”章晗玉跟惜罗私底下道:“委屈了你,端午佳节只怕得跟我关在院子里过。” 惜罗自己倒无所谓:“没有短了我们吃喝就好。” 后园种的花出苗了,白天她侍弄侍弄花草,再做几道色香味俱全的菜。 一天天过得有滋有味。 提起后院的花苗,章晗玉就忍不住扼腕: “丑啊。” 之前散漫地四处撒花种时倒是惬意…… 等各色花苗齐齐冒头,有的高,有的矮,有的粗壮,有的纤细。还有爬藤,青苗没两天弯弯曲曲爬得满地,仿佛小青蛇。 苗圃挤挤挨挨,花苗奇形怪状,丑得不堪入目。 惜罗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主家别急。等花苗再长长,连土移植,爬藤架子搭起,苗圃分养就好了。明年花开时,后院百花齐开,肯定好看。“ 章晗玉轻轻笑了声,没接话头。 “对了惜罗,之前让你想办法弄点药来,怎样了?” 惜罗惋惜地摇头。 她在厨房帮厨那些日子,人被盯得紧。有一次借着采买的借口拎篮子出门去,身后被凌家小厮跟了一路。哪能入药铺? 章晗玉倒也不觉得为难。 “早就猜到,人在凌家难办事。还好之前让全恩帮忙,从宫里弄了点药。” 小天子想念她。宫里时时赐赏,绢帛、书卷、时令鲜果,一箱箱地往凌家赏赐。 宫里的赐赏,凌家向来不查,直接搬入婚院。 有回的赐赏里出现一个小白瓷瓶,外写“跌打损伤”,瓶内装十二颗药丸,又正经地附了张医嘱:“化入水中,事后外敷”。 章晗玉看到这八个字,不动声色地把医嘱拣出来,递去烛火上烧了。 全恩写字是她教的,看一眼就认出全恩的笔迹。 “宫里送来的药,每次事后用一丸,化入水中外敷,可以避子。”章晗玉从床板缝里掏出小瓷瓶,数了数剩下的药丸数目。 送来一打药丸,用得差不多了。 “十二颗有些少了。还好他最近不怎么来。” 晃了晃瓶子,重新收去床板缝里,跟新婚册子夹在一处。 院门外传来访客动静时,她实在意外。 木窗推开半扇,章晗玉侧立窗前,若无其事地招呼: “珺娘,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珺娘单独来了。婚院门外无人拦她,她畅通无阻地走进庭院,直入房中。 仿佛会说话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注视过来。 “见过长嫂。” 珺娘谢绝了忙碌端来点心的惜罗:“长嫂,说两句便走。” 安静的室内传来少女软糯的嗓音。 “过几日便是端午家宴,长嫂来罢。” 章晗玉还立在窗前,手抓着一把瓜子逗鹦鹉说话,偏了下头:“问过你家长兄没有?他不点头,我可出不去。” “那日长兄不在。宫中设端午宴,遍邀重臣赴宴,长兄也会去。家里可以托三叔父做主,让长嫂一同用家宴。” 章晗玉一怔。端午何时有宫宴的规矩了?不是向来给朝臣发下节礼,晌午便各自回家过节么…… 她忽地意识到什么,吸了口气。 两边动手的契机,难道定在端午当日? 宫中设宴,一场准备诛杀朝臣的鸿门宴?! 等等,宫中设端午宴,义父固然占了地利,但政事堂四相为首的外朝臣早有准备,岂有不提前应对的? 这哪是鸿门宴? 这分明是两军对垒,互下战书,各自击鼓应战,打算正面交锋了! 章晗玉边想边问珺娘:“端午宫宴,设在中午对不对?你家长兄可有提过,下午何时回家?” 珺娘摇头。 长兄提起,公务繁重,端午当日怕不得回,让家中不必等他用饭。 她听在耳里,才打算起把长嫂接出婚院的事宜。 章晗玉心里雪亮。 即将到来的端午宫宴,只怕是一场双方心照不宣,各自提前筹划、准备送给对方的鸿门宴。 说起来,两边火并,又没她的事。 连婚院都出不去的人操心什么? 她当即把端午宫宴这茬抛去脑后,把爬上窗抓鹦鹉的小玄猫抱在手里,笑吟吟应下珺娘: “好啊。自从新婚进门,似乎没和家人用过饭?端午家宴必定出席。可惜四月三十当日我出去见人了,没能和你们一同出门买节礼。如今手里什么也没有。” 她说得并不遮掩,珺娘也抿嘴笑了下。 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信笺,放去桌上。 三十日当天早晨,这封信笺留在婚院里,一式三份: “六郎亲启”。“珺娘亲启”。“云娘亲启。” 珺娘离开父母借住京城本家,向来善于观察各色人等,在她看来,长嫂实在是个少见性情的人。 明明失约,偏又毫不遮掩,连个借口也不找,坦荡荡地写信告知她们,她有事不去了。 失约失得直截了当,叫人起不了责怪之心。 “我和云娘出门买了粽叶和五色丝。长嫂有心的话,这两日家里自备糯米和各色馅料,我们来长嫂这处,亲手把粽子包起来,端午宴上充作节礼,长嫂觉得如何?“ 章晗玉听得也觉得是个不错的主意,当即笑应下来:“好啊。” 又道:“不问过你们长兄同意?” 珺娘原本起身要走,听到这句脚步停下,回头递来复杂一瞥。 “前日下午,长嫂使唤我们搬木箱时,可有提前问过长兄同意?” 章晗玉正倚窗撸猫儿,没忍住笑了下,唇边露出个小小的梨涡。 这位小姑,平日安安静静的,差点小看了她。 她半真半假地揶揄:“我要做的事,你们长兄必然不同意。但于我来说,势在必行。我问他作甚?” “但你们不同。你们长兄是凌氏当家作主之人,几个年幼弟妹,为了我这新进门的外人触怒了自家兄长,岂不是划不来?” 珺娘若有所悟。 “所以长嫂当日借我们之手搬动木箱,而不告知我们实情。我们既不知情,也就不会被罚。” “但长嫂故意隐瞒,显然既不信我们,又小看我们。觉得家中弟妹年幼,不堪交付重托。” 珺娘立在门边,神色显出几分复杂。 “我固然敬爱长兄,但长兄将长嫂日日拘束于婚院,仿佛看管人犯一般。我心里觉得,不妥当。” “长嫂下次再想出门,做你所说的‘势在必行’之事,可否提前知会于我等?我和六郎觉得长嫂有理的话,可以暗中协助长嫂——” 不等说完章晗玉便喊惜罗送客。 珺娘吃了一惊,又觉得委屈,咬住了下唇,默默行礼告退,转身往院门外走。 穿过庭院走到半途,忍不住停步问:“长嫂为何撵我走?不信我们,还是小看我们?” 章晗玉笑而不答,只和她说:“我这里日日有空。你们有空带粽叶过来包粽子。” 关门之后,悠悠地评了句:“瞧着比云娘和六郎都精明些,还是个傻孩子。” 她身上那堆破事,这几个傻孩子卷进来,可别想轻易脱身了。 —— 【五月初二、初三。 接连两日,六郎,云娘,珺娘,惜罗齐聚,围坐包粽子。 言谈甚欢。 婚院男主人是哪个?别提他,早忘了】 凌春潇心不在焉地裹粽子。 长兄昨晚回来得早。 前院敞开,他听到动静去门外迎接,才两三日不见,人瘦了一圈。气色也明显地差了。 当时他吃惊追问,最近怎的突然忙成这样,人影都不见,可有什么他能帮忙的地方…… 长兄什么也未说,清瘦而显得深邃的一双凤眼落在他身上,只问: “长嫂这两日在家中可好?” 凌春潇想到这里,手里裹粽线的动作不知不觉停下,试探着开口。 “长嫂,长兄昨晚回家——” “糯米漏了。”章晗玉不咸不淡地打断他,“仔细看你手上的线。” “……”凌春潇闭嘴,低头裹线。 长兄两个字,还是不能在长嫂面前提…… 相比于察觉几分不对的凌春潇,避开不谈的珺娘,云娘年纪最小,说话可直爽多了。 她边裹粽子边道:“长嫂,长兄把你拘在婚院,你跟他闹呀!” “我阿娘前两日还跟我说,哪有这样新婚的。再不和的夫妻,起初也有三两个月蜜里调油的日子。长嫂四月初五嫁入凌家,今日五月初四,满打满算才一个月,长兄又开始早出晚归,过和尚般的日子了——” 珺娘轻声道:“云娘,慎言。” 云娘果然听话放轻了声音,悄悄继续道,“我娘的原话,我有什么不能说的?” 三叔母跟自家女儿关起门来的原话还不止这些。 云娘今年也及笄了,眼看要开始议亲,三叔母跟女儿透了两句贴心话。 才新婚的小夫妻,关起门来能有什么大事? 无非是你一言我一语,话赶着话,顶上了。 双方互相不了解性情,一方委屈了另一方,通常是夫婿委屈了新妇。 新妇能忍,事就过了。 新妇不能忍……两边岂不是又顶上了。 “我阿娘的意思,长嫂该忍让些。但我觉得,才新婚就拘在院子里禁足了,还如何忍,该闹!” 云娘边往粽叶里灌糯米,嘴里说着:“等长兄回来,长嫂留他一宿,再跟他闹一闹。长兄不是不听劝的人,说到他理亏,他自然就同意解开禁足了……” 话没说完便停下,云娘奇怪道:“你们做什么都看我?” 珺娘、六郎两个,齐齐瞠目瞪她。 章晗玉神色似笑非笑,复述一遍云娘的原话。 “我留他一宿,再跟他闹一闹?小云娘,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三叔母的原话?” “我娘说的原话,怎么了?” 其实是三叔母和凌三叔关起门说的话,被云娘听到两句。 云娘自己也觉得阿娘的话很有道理:”长兄白天都不在家。不趁晚上留长兄一宿,怎么跟他闹?” 章晗玉放下粽叶,洗干净手,抬手敲了下云娘的脑袋瓜子。 “年纪小,少掺和大人的事。” 珺娘羞窘得耳朵尖都红了,头也不抬,装作专心地包粽子。 六郎咳了声,视线游移,心里暗想,三叔母说得其实有道理。新婚夫妻么…… 他出仕几个月,自认早不是一张白纸,人情荤素都略通一些。 听几个成婚的同僚私下调侃,夫妻间定期敦伦,重要的很。但凡离心的夫妻,都是从分院别居开始的。 长兄心里还是关爱长嫂的,只是人不肯进婚院。 两边面都见不着,哪怕长嫂原本只有三分火气,日日积累,岂不是变成七八分的怒火? 如果能想法子让长兄入得婚院,如三叔母所说的,留一宿,闹一闹,把心头淤积说开了…… 长嫂不必想方设法地逃离,也就不会激怒长兄,把人大费周章地抓捕回来,眼看着越来越僵…… 耳边又传来章晗玉轻柔动听的嗓音,“小六郎,想什么呢?糯米又漏了。” “……”凌春潇飞快地扎线。 手指缝里漏下去的不止糯米,还掺杂五花肉丁,奶狗循着气味奔过来,一口叼在嘴里,尾巴狂摇。 小奶狗长大了一截,眼看着有三分像从前乡县家里养的那只,看人的眼睛也是黑葡萄般、水汪汪的。 章晗玉怜惜地摸摸小奶狗,又扔一块五花肉给它。 凌春潇心里一动,指着小奶狗,替长兄说起好话。 “长嫂也知道,我们家向来不养狗。京城大族哪家没有蓄养几只猎犬看门犬?进门犬吠一片。只有我们凌家,前院清清静静的。长兄为了长嫂破例,在婚院里重新养起狗,实属难得。” 章晗玉觉得他小题大做。为凌凤池说好话也得找个好由头。 不就是养条狗?说得仿佛多大的事一样。 她随口漫应:“听说你们过世的父亲爱清净,不喜活物的缘故?但你父亲都过世八年了,你长兄受得了吵,院子里养只狗也没什么。” 凌春潇居然急眼了。“不是!没这么简单!” 章晗玉有些惊讶,凌春潇为了往下说家里养狗的事,起身严肃地清了场。 不止惜罗,连凌家两位小姑都被请走,庭院里清净下来。 凌春潇坐回来继续道:“长嫂不知,狗在凌家,是个忌讳。我听家里老仆偷偷提起,凌家从前其实也蓄养了十几只猎犬,曾经还有个犬舍。” 章晗玉上上下下地打量小六郎难得的严肃表情。 “后来怎么了?狗吃人了?人吃狗了?天狗食日了?” 凌春潇的表情绷不住,裂开一瞬。“正经说话呢,长嫂!” “狗在凌家是个忌讳。”章晗玉漫应:“听着呢,继续说。” 凌春潇神色黯淡了几分:“父亲一心想要个虎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十二生肖,人人有属相。凌父身为大族嫡长子,家中对他期待殷切,他自己年轻时也颇为自负。 然而,仕途不顺,门楣难兴。渤海凌氏交给他手里,眼看着一年不如一年。 凌父年轻时,曾特意入山寻访一名京畿有名的真人,算出: 他命中自带紫袍贵气,惜乎被属相压住了。 祖父数虎,父亲属狗,岂不是“虎父犬子”?这是生来的命格,无法化解。 凌父郁郁不乐,当场便欲下山去,那真人喊住他,额外指点了两句。 虽然无化解之道,但有破解之策。 想破解“虎父犬子”的命格,重新振兴家族门楣,最好的办法,便是生出一个虎子。 “我听家里的老仆说过,阿父当场赠给那真人千金,回来便四处求医,一心想要个虎子。” 章晗玉似笑非笑,心想,这才叫人在山中坐,元宝进山来。 动动嘴皮子,半日不到,骗了大傻子一千金。装神弄鬼的生意真好做啊,她也想做。 等等……她心念一转,算了算。 凌凤池还当真是虎年的。 “你家长兄果然生在虎年,你阿父该高兴才对?怎么反而扑杀了满院的狗呢。” 凌春潇叹了口气。 他凑近过来,小声道:“我听家里老仆说……长兄是催生的。” 母亲自然知道父亲对嫡长子的看重,对凌氏虎子的期待。 四处求神拜佛,终于赶在虎年,如愿一举怀胎。 这一胎承载了父亲无尽的期待。 这一胎也承载了母亲对嫡子的殷切盼望。 怀胎的喜悦持续到腊月……眼看虎年就要过去,马上就是兔年,腹中孩儿迟迟不发动…… 具体如何情况,凌春潇自己也不清楚。 家里人瞒着他们小辈。他只隐约听到两个老仆慨叹着提起几句。说起当年的事,都是猜测,并无实证。 “总之,长兄生在虎年腊月二十九,除夕前夜。 据说生下来哭声微弱,瞧着不像足月儿那般健壮。” 凌父在一举得男的短暂狂喜过后,对着瘦弱安静的嫡长子,渐渐起了疑心。 他怀疑这孩儿根本不是真正的虎子。 而是催生出来的,不足月的假虎子。 盼望已久的的嫡长子,还未知其心性便先带不吉阴影,对于一心振兴门楣的父亲来说,无异于当头一棒。 父亲极为不悦,和母亲屡屡争吵。这孩儿是个假虎子!你们这些妇人,背地里到底弄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药汤,欺骗于我,使手段催生了他! “听说母亲眼睛不大好,年纪轻轻就做不得针线……” 凌春潇叹气说:“我不记得她。但家里老仆们都说,母亲生长兄坐月子那阵哭得太多了。” 凌家备受质疑的虎子,在父亲挑剔的视线里逐渐长大。 性子随了母亲,温和,体贴,安静,细致,喜爱活物。 却和父亲想象中的,能够扛起家族门楣的英雄儿郎的气质,完全不同。 父亲仕途始终不顺,不得父亲喜爱的长子,自然经常遭受责罚。心疼儿子的母亲,委屈夹杂愤怒,免不了和夫婿对峙。 “不知哪次争执当中,母亲和父亲彻底闹翻了。” 具体的凌春潇也不知道内情,只听老仆含含糊糊地说,似乎还是和那句“虎父犬子”的箴言相关,夫人情急之下失了言,似乎骂了老家主,凌氏家门不振,与其责罚小小的孩儿,为何不责罚自己? 孩儿无论生肖品性都是真正的虎子,他这父亲才是“无用犬子”。 凌家原本也同其他高门大户一般,前院养十几只护院狗,猎园养七八只猎犬。 那句失言的‘无用犬子’引得凌家家主暴怒。 “狗彻底犯了父亲的忌讳,家中养的狗全被扑杀,我自己从未见过狗舍……”说到这里,凌春潇小心地挪脚,避开小奶狗呜呜吃肉疯狂乱摇的尾巴。 乳母曾经叹息着提起,夫人极为后悔失言,强撑病体,反复喝药求子,意图为夫婿再生个孩儿,挽回夫婿的心。 但春潇的出生,也没有挽回夫妻间逝去的情谊。 “母亲郁郁寡欢,生下我第二年便走了。” 凌春潇自己当然没有印象。但长兄当时已满十岁,应记得很深刻。”长嫂,你如今知道了?长兄同意在婚院里养狗,触犯了父亲的忌讳,又叫他想起母亲。长兄日日见着这狗儿,也不知心里如何想。” 章晗玉有些吃惊,又有些意外,垂眼瞧着疯狂讨肉吃的小奶狗,伸手摸了摸狗耳朵。 凌春潇见长嫂隐约有触动之色,心里一喜,赶紧打蛇随木棍上: “长嫂把小狗挪走罢。不见了小奶狗,长兄心里舒坦点,婚院进门时不易堵心——” 话音未落,章晗玉便起身招呼远远坐着的两位小姑,“说完了,回来罢。” 凌春潇脸色顿时垮了。 他显而易见说错了话,惹得长嫂不悦。 他急忙补救:“长嫂喜爱小狗,不想送走,留着便是!就当我没说过!” 章晗玉轻轻笑了声。 “小六郎,多谢你费心,绞尽脑汁为你家长兄美言。但他不肯进婚院,哪是因为一只毛都没长全的小奶狗堵心呢?” 她抬手悠悠地指向自己: “让你家长兄日夜堵心的,是我啊。” 凌春潇:“……” 今日来了趟婚院,粽子倒是包了一大堆提走,提前苦想的劝说辞一句不顶用。 隔老远还能看到小六郎沮丧垂下的肩膀。 惜罗边收拾石桌,委婉地说:“凌家小辈人都不错……” “是啊,”章晗玉也赞同。 “下面弟妹都养得不错,就上头这位凌家长兄,气性太大。自从四月三十把我领回来,又几天不进门了?” 她提着粽子进屋,悠悠感慨了句: “不来也好。免得他看我就堵心,活活气死在二十八岁,倒让我年纪轻轻做寡妇。” 这天晚上人果然又不来。 章晗玉坐在床头,翻开新婚册子,懒洋洋记上一笔: 【狗在凌家多年禁忌。 原来是因为‘虎子’、‘犬子’无稽之言。 凌家亡父,沽名钓誉之辈,胸襟远不及他。】 合上册子想了想。 为了所谓“虎父犬子“、“生出虎子可破解”的箴言,才出生便被父亲猜忌,母亲郁郁而终,家中扑杀了所有的狗,禁忌持续到今日。也不知他幼年怎么过的。 她忽地又想起六郎提起的,他们父亲曾以家法严厉责罚年少的长兄,血流满地,被他撞见一次,险些吓死。 也不知他之前每次进婚院,对着汪汪摇尾巴的小奶狗,心里是个怎样的想法? * 凌凤池当日回来得早。 宫里今年突然办起端午宫宴,吕钟巧言劝动小天子和穆太妃,广邀重臣赴宴,来意不善,被视作阉党公然下的战书。 线报也传来消息,宫中频繁调动守卫,把守宫禁的南卫军中几个和阉党勾结的将领都有异动。这场鸿门宴,危机四伏,或见血光。 政事堂紧急商议,去不去。 最后一致议定,应战。 “国逢乱时,碎身糜躯,慨然以赴而已。岂能避忌宵小手段,惜自身而退让之?” 前日、昨日、今日,紧急部署了三个整日。 调动兵力,筹措各方,静等端午决战到来。 凌凤池思索着,刚走进家门,凌万安奉来一张信笺。 看凌万安头也不敢抬的模样,他心里便有些猜测,抬手接过。“主母送来的?” 果然是婚院送来的信笺。 拆开封皮,里头装的不是书信,居然是一幅简略的线条画。 绘画之人显然随手几笔,想画什么便画什么。 画中的女郎五官都是空白的,却细细描绘了两边圆月形状的明珠耳珰,抱着只小奶狗,在月下包粽子。 细看那小奶狗,却又不是狗,额头三横,画的是只小斑纹虎。 画里扎好了三只小巧粽子,放在石桌上。每只粽子上写一个字。 “来?” “不?” “来?” 凌凤池这几日始终拢起的眉心舒展开来。 他收起画纸,往婚院方向走去。 第62章 婚院亮着灯。 【凌姓男丁不得入内】的木牌被挪走了。 凌凤池远远地停在院门外注视。 连个人影也不见。 章晗玉领着惜罗在后院。 忙着挪土,搭藤架,移接花苗。 凌长泰原本也在后院帮手,帮到一半,人转身走了。 惜罗边堆土边骂凌长泰,长得人高马大的,倒像一副得力能干的样子,做事只肯做半拉,花架子搭到一半,人居然抬脚走了,怎么喊也喊不回来…… “别骂了。他倒也不是躲懒。”章晗玉笑望一眼凌长泰消失的背影。 “我们的花架子快搭去院墙边。凌长泰怕我借着搭花架的名义,再次攀爬逃走……他肯定请示他家主人去了。” 下面几柱爬藤花苗已经攀上花架,必定不能半途而废,惜罗抓着木架,章晗玉蹲在苗圃边绑木架。 木架沉重,几次捆绑都绑不牢,放手即倒。两个女郎都渗出细汗来。 惜罗赌气不肯喊凌长泰,放声喊:“凌万安!别躲懒,来干活!” 章晗玉喘着气说:“别、别喊了。这两个一丘之貉,要来一起来,要不来,都、都不来——” 耳边传来脚步声响。还真被惜罗喊来了人。 章晗玉轻轻咦了声,心想,凌万安那小子心眼更多几分,不该来啊…… 沉重的木架被扶正了。 骨节分明的男子有力的手扶住木架,发力往下按,木架几个脚笔直扎入土中。 凌凤池吩咐惜罗道:“扶好。” 章晗玉侧了下脸,斜睨来人。 怎么,惜罗那一嗓子,把凌家之主给喊来了?凌长泰喊来的?还是自己那副画儿给招来的? 凌凤池拢袍蹲在她身侧,接过她手里的绑绳,把木架牢牢绑住,从苗圃尽头搭去围墙边。 章晗玉抹了把额头的细汗,扶着腰直起身,满意地查看夜风里摇摆的爬藤花苗。 折腾半个晚上,乱糟糟的苗圃终于被打理得齐整了三分。爬藤归爬藤,花苗归花苗,看着舒心。 她满意了,脸上也带出点笑意,开口问身侧的人。 “今晚怎么不忙了?” 凌凤池从袖中取出那幅粽子上写“来不来”三字的涂鸦画,在灯笼光下展开晃了晃,又重新收起。 章晗玉嘴角微微一翘。 问他“来不来”,人接到画便来了。 还不算没救。 “多谢搭手,爬藤架子总算搭好了,去了我一桩心事。”她随意地拍拍手,径自往主屋方向走。 “来洗个手。” 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凌凤池虽然未应声,却随她而来,两人前后入了主屋。 多日不见,两人之间显出生疏。无形的隔阂看不见,却能感觉得到。想必他也同样感知得清楚。 章晗玉仿佛什么也未察觉般,客客气气地沏茶待客。 两人在书案边对坐,热腾腾的茶水升腾,各自把茶盏抱在手里……谁也不先开口。 屋里气氛冰冻三尺,惜罗被冻成了冰渣子。 “瞄~”屋里打盹的小玄猫被惊动了,娇娇地叫了声,从梨花木大衣柜上跳下,绕着凌凤池转两圈,闻了闻气味,开始猛蹭小腿。 凌凤池低头看了片刻,摸了摸小玄猫的耳朵,开口打破室内沉寂。 “阮惜罗,出去。我和你主人有话说。” 惜罗三步一回头地退出门外。 关门时没想起院子里的狗,动作慢了片刻,小奶狗汪地一声,直冲进屋里,在书案下追逐小玄猫。 章晗玉拍了狗脑袋一下,对门口的惜罗道:“狗留着,把门关好了。” 室内一猫一狗热闹得很,章晗玉笑看片刻脚边狂摇的尾巴,又想起六郎白日里说的,凌家求虎子的故事。 为了所谓的破命格谶言,被他父亲耿耿于怀多年,格外严苛地教养长子,导致他母亲郁郁而终。对他本人的影响有多大? 表面当然看不出。 毕竟是多年前的旧事,凌家老家主都过世八年了。 章晗玉把小奶狗抱起,放在书案上,摸摸柔软的耳朵。小奶狗黑亮的眼睛水汪汪的,仿佛通人性般,尾巴狂摇,扑上来要舔她的脸,她失笑往后躲。 凌凤池伸手替她挡了下,狗舌头舔在他掌心。章晗玉看在眼里,抱起小奶狗,作势要递过去。 “说起来,凌家似乎多年不养狗?”她边塞狗边闲提起,“只见你抱狸奴,从不见你抱奶狗。这么大的人……该不会怕狗罢?” 凌凤池冷不丁被塞了满怀的毛茸茸,人怔了下,把小狗抱在手里,低头看了片刻。 带几分怀念神色,也抚摸过柔软的狗耳朵。 “六郎怕狗。我却是不怕的。” “记得么?我母亲生前爱养活物。她院子里养过一只长毛短腿、黑白两色的拂秣狗,很是贪吃,养得圆滚滚的。” 那时他十岁,已记事了。 从小养在母亲院子里的狗儿,贪吃又亲人,被喂养得圆滚滚的,见人就亲昵地猛摇尾巴,大难临头都不知道躲。 父亲下令扑杀时,他被特意喊去,目睹全场。 那是母亲灵柩出门的第二日。母亲生前钟爱的狗儿被打死在庭院中央,乌黑的圆眼睛睁着,血溅到他鞋面上,当时他把目光移开了。 被父亲察觉,严厉训斥。 “这些玩物害了你母亲。”父亲站在身侧冷冷道:“家里早该清理了。凤池,男儿丈夫当目光远大,以振兴门楣为重,岂能养于妇人之手,沾染妇人习气?今日做个了断,以后为父亲自教养你。” 下令乱棍打死狗,父亲还不解气,那一日扑杀了母亲院中养的所有的活物。 他从头到尾看完,被父亲领去前院。 事后回想,父亲气得哪是这些小小的活物呢。 是母亲顶着凌家之主的严厉家训,在凌家奉命拆除了前院犬舍、扑杀所有猎犬之后,母亲在后院坚持留下一只小狗,养在身边,借以表示对谶言的无声反抗,对长子的无言教导。 母亲根本不信所谓的方士谶言,原本在意的,只是父亲心愿而已。 凌凤池垂目望向怀里猛摇尾巴的小奶狗,又摸了摸柔软的耳朵,把小奶狗放下地。 “你听到家里禁犬的旧规矩了?那时父亲在时的旧事了。如今已无碍,这只狗儿亲人,继续养着罢。” 奶狗追逐小玄猫的汪汪追逐声里,原本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无形无影的坚冰,不知何时消融了大半。室内气氛松快起来。 凌凤池提起第二日的端午家宴。 他今晚过来,原本就为了当面说这件事。 “明日我有公务在身,只怕不得空回。家里的端午宴午后开席,你睡起身便可赴宴。人去即可,不必带礼。我让六郎领你去。” 章晗玉捧着热腾腾的茶盏听着。 “明日家宴,你真不得空来?” 凌凤池微微颔首,又说一次:“明日入宫赴端午宴,整日不得空。” 章晗玉冷不丁问:“为了我义父?可是阉党内部传出线报,我那义父打算借端午宫宴的机会,将赴宴政敌一网打尽?而政事堂打算将计就计,明日和阉党决战一场?” 凌凤池不置可否,视线在她身上转一圈,良久才反问:“你自己猜的?打探来的?还是身边藏有线人,泄漏给你?” “猜的。“章晗玉望着他笑:“猜的丝毫不差,对不对?” 凌凤池默然喝了口茶。 人在婚院,终日不出。她如何猜到的? 但章晗玉今天要说的,远不止这句。 她抱起满地乱窜追猫的小奶狗,悠然地摸脑袋。 “别问我如何猜的。我只知道一件事。在端午佳节的大日子,遍邀群臣赴宴,堂堂正面决战,轰轰烈烈收场,不是我那位好义父的作风。线报有诈。” 吕钟是个极精明的人物。 这场拖延数月的所谓对决,其实从今年开春的变数开始,早已注定了结局。 “其实,早在二月初,太皇太后娘娘崩逝前夜,没有召我义父去身前侍奉遗诏,反倒召了三公、姚相等几位顾命大臣入宫,留下遗诏,由外朝臣敲钟发丧。当时义父便已意识到,大势已去……” 章晗玉悠悠地回想片刻。 义父的心思藏得深。 她自己当时都未察觉,隔了好一阵才逐渐觉出异样。 “义父被太皇太后娘娘用了许多年,被她老人家临终前像扔根打狗棒似的扔开了。”她显出一点嘲讽的笑意。 “依附皇家而来的权势,一旦被抛弃,还能落个什么好下场?义父为人精明,不会想不通这处关键。留下来和你们决战的可能,不大。” 她自从加入义父吕钟的阵营,一直以军师身份,负责在后方出谋划策,查漏补缺。 自从太皇太后宾了天,吕钟却开始把她当枪使,处处逼迫她站去前头冲锋陷阵,吸引对面注意力。实在反常。 只怕吕钟自知大势已去,早起了逃遁的心思。 “如果我是凌相你的话,今夜会重点留意京城城防。阉党透露的线报,很有可能虚晃一枪,意在吸引你们全幅精力,准备应对明日的决战大事……” 她抿了口茶,做下结论:”按照我和义父的多年父子情谊推断……我那位好义父,今夜要逃了。” 凌凤池沉默地饮茶。 喝完整杯茶水,放下空盏,起身离开婚院。 夜风传来凌长泰领众多亲随疾步跟去的凌乱脚步声。 院门沉重地关上了。 章晗玉在屋里继续慢悠悠地添茶。 茶香四溢。 她坐在书案边,抱着小奶狗自言自语:“替我搭了个木架子,换走我一个活的义父。” “今晚这笔买卖,到底赚了还是亏了?” 惜罗走进门来,模模糊糊听到一耳朵,诧异问:“什么赚了亏了?” 章晗玉越想越惋惜。 “花了不少笔墨功夫,画一副画把人勾来,说了半天废话,对坐喝杯茶他就走了。” 刚刚脑子进水啊,进屋和他说义父。 欠了好多天的夫妻敦伦呢? 既没有夫妻敦伦,又没能解了他衣裳,看看后背到底有什么旧伤…… 越想越亏,亏了亏了。 第63章 京城深夜兵马出动! 东西南北九座城门,连带西南水门,处处戒严。金吾卫精锐尽出,满京搜捕。 陈相被半夜惊动,赶来城门下,扯着马缰绳怒道:“凤池,你做什么!政事堂部署已定,只等明日,你为何连夜打乱部署,扰乱大局?!如今这局面……” 他四顾周围。 火把照得城门下亮如白昼,今夜领金吾卫戒严京城的军中首领,正是小天子的母家外戚,卫将军邓政和。 邓政和在马上发懵。本能地抱拳行礼,赶紧转开马头。 他是按令行事。 政事堂这两位怎么了?居然内部反了水,老师和学生吵起来了…… 凌凤池坐在马上。 身为今夜主事人,对老师的当众质疑,他早有准备,回应得从容不迫。 “事急从权。今夜紧急调动各处,已提前禀明姚相,得到姚相首肯,军中调令已下。老师静候结果。” 陈相原本还在马前惊怒苦劝。 听到“调令已下“四个字,突然冷静下去,松开缰绳,一言不发地拂袖离开。 凌凤池目送陈相离去的背影。 他并未告知老师,今夜为何提前戒严,满城抓捕何人。之前去见姚相,姚相都诧异地细细追问了他小半个时辰。 老师却连静候什么结果都未问,像是早有预料一般,确认今夜行动不可阻止后,直接离去…… 凌凤池垂目思忖片刻,转身对邓政和道:“今夜事关重大,还望全力缉捕阉党贼首归案。” 邓政和虽然奉命照办,人还是将信将疑的。 “吕钟当真不在宫里?他果然会今夜私逃?内臣私逃宫外是大罪啊。凌相的消息来源可靠吗?” 凌凤池平静道:“宁信其有,静观其变。” * 全城搜捕持续到后半夜,终于有了突破。 严整有序的金吾卫精锐躁动起来。声浪如潮水,一波波传递消息。 “东门擒获贼首!” “贼子反抗拒捕,格杀随邑十八人!” “格杀北卫军阉党余孽百二十人!” 几名寻常士卒打扮的俘虏被捆绑押解近前。 卫将军邓政和举着火把下马,把统一制式的北卫军士卒头盔挨个揭起,众俘虏当中,露出众人眼熟的一张老脸。 也不知在地上滚了几回,闹腾灰头土脸,一双眼皮松散下垂,掩住仇恨精光。 岂不正是多年盘踞宫中的阉党大患,吕钟? 为了这次的出逃,吕钟密谋筹划多日。 舍弃了南卫军中深埋多年的所有棋子,频繁调动宫中防卫,精心做出一场端午鸿门宴的布局,又把消息故意泄露出去。 引得外朝臣严阵以待,把端午宫宴,当做决战之地。 然而,端午前夜,把守城防的北卫军,才是他这次出逃的关键。 秘密联络北卫军中心腹,伪作北卫军卒。 端午前夜,人就在城门楼上值守,只等天明开城门即逃逸出京…… 功亏一篑,他恨啊! 如果他另一个干儿子曲雄还活着……曲雄身为北卫军四郎将之一,必能助他安然逃离京城。 哪至于像今夜,东躲西藏,还被人揪出! 如果更早之前,三朝回门当日的刺杀顺利,把这凌凤池连带他另一位不省心的干女儿乱箭射死在车里……哪至于今夜局面! 吕钟目光阴冷如蛇,挨个扫过在场众人。 金吾卫麾下精锐郎卫。 今夜领军将领:卫将军邓政和。 今夜主事人:副相凌凤池。 凌凤池坐在马上,远远地监看动静。吕钟忽地从卫军围拢当中转过头,尖锐地直盯住今夜的主事人。 “天底下千万人可以拘捕我吕钟,唯独凌相不该拘捕咱家。” 吕钟露出一个森然笑意。 “毕竟,凌相也算是咱家的干女婿。俗话说得好,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哪。” “等咱家入了狱,吐露起实情来……哪怕你贼喊捉贼,妄图把所有脏水泼在咱一人身上,替你凌家后院那位夫人遮掩,替你自己免罪。凌相,你手眼通天也遮掩不干净啊。” 邓政和越听越不对,大喝道:“好个老奸巨猾的贼子!才落网,你转头就攀咬起凌相来了?来人,塞嘴带走!” 吕钟冷笑不止,“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凌相,你娶进家门的夫人可不简单!她藏的秘密,你自己知道多少?等着瞧——!” 嘴被堵上了。 直到人被带走,阴狠目光始终落在凌凤池身上。 凌凤池从头听到尾,对言语威胁毫无反应,等吕钟被绑缚着推过马前时,才淡淡道了句: “静候吕大监入狱吐露实情。” —— 凌家婚院今夜毫无动静。 章晗玉半夜睡醒,惜罗在隔间酣睡,估摸着时辰,四更初。正是夜色最深时。 她开窗远眺,不出意外地发现漆黑的天幕隐约现出几处红光,东南西北都有。 今夜京城处处不太平。 在窗边闲看了一阵火光,她点亮灯,开始翻找荷包。 小小的一枚鸡血石印章很快被翻找出来。印章细润艳丽,只刻了一个篆体“吕”字。 这印章原本是她义父吕钟的私印,各地绣衣郎见印而接令。 印章被义父交给鲁大成代执行。 年初鲁大成倒台的那阵,她费尽手段捞了整个月也没能从大理寺狱把人捞出来。 但这个月的功夫也不算白花,鲁大成后期对吕钟绝了念想,自知无生路,把印章交给她手里。 出于什么心思,存心报复义父吕钟?还是指望这小小的印章搅动一场腥风血雨?她管不着。 反正印章落在她手里,就是她的了。 这物件要紧,她把鸡血石印章和宫里送来的避子小药瓶放在一处藏好。 不管这个端午前夜如何闹腾,即将到来的端午家宴当然更重要。 她准备睡个回笼觉,养足精神赴宴,吃自己和两位小姑、惜罗、六郎,五人连包了两天的粽子。 运气最好的能吃到惜罗包的粽子;运气最不好的吃六郎的漏米粽子。 临睡前又摸出床头的新婚册子,信手闲笔几句: 【五月初四,夜。 凌相携画而来,搭个花架,又匆匆而去。 一个花架,几句闲话,换走一个活的义父】 【义父此人,老奸巨猾。 逃走也就罢了。活捉留下一张嘴,甚是麻烦。 睡醒想来,还是我亏】 第64章 五月初五这日,凌家风平浪静。 内宅由三叔母带领着,从早晨便开始有条不紊地筹办家宴。 章晗玉睡醒起身,天光大亮,不止凌春潇前来婚院迎接,珺娘、云娘,也都来了。 “长兄最近公务繁重。昨晚才归家不久,大晚上地又出门去,现在人都没回。凌长泰、凌万安两个小子也不在。” 凌六郎怕长嫂多心,路上特意念叨,疯狂暗示长兄不在端午节庆的大日子归家陪伴,不是他故意怠慢长嫂,因为他忙! 章晗玉轻轻地笑了声,“他确实忙。昨夜刚回来便走,衣裳都没换一身。只怕整夜不得合眼。今晚也不知会不会归家。” 六郎惊愕问,”昨晚长兄去婚院见长嫂了?” “见了,怎么着?” 六郎突然振奋起来,一拍掌,“好哇!” “……”章晗玉瞥了这小子一眼。藏藏掖掖的,兴奋又带点心虚的小眼神,琢磨什么坏事呢? 云娘今日也兴奋地很,拉着长嫂的衣袖卖关子: “只有长兄忙,我们都得空。今日家里不止备了新酒,还做了一道难得的新菜品,长嫂猜猜看是什么菜品?” 章晗玉瞥了眼小姑的期待眼神,想起上回誊写的宫廷御膳方子。 “宫里的冬夏两至味,五色果子浆?” 云娘拍手笑道,“猜对了!” 三叔母在花厅里忙碌,时不时地让仆妇挪动食案,添个花瓶。 “难得啊。”三叔母跟凌三叔感慨道: “新妇进门整个月了,今天头一回参加家宴。传出去还当我们渤海凌氏如何地苛待新妇,叫我出门如何见人?等凤池忙完了归家,你找个机会跟他好好地谈一谈,劝劝他。哪有把新娶进门的媳妇总拘在婚院里的,这不是幽禁吗?难怪新妇要跑,换我我也得跑。” 凌三叔没好气道:“妇人之见。凤池是有大主意的人,他拿定的主意,是我能劝得动的?你怕出门没脸见人,你自己去劝——” “人来了。”三叔母略紧张地道。 两位长辈正襟危坐,严肃地道:“新妇来了,别站着,家中不拘虚礼,都坐下。” 仆妇穿梭来往,食案面前摆放粽子和今年家里自酿的新酒。 小巧玲珑的甜咸粽子,五种口味,以五色线绳捆扎,长辈面前每样一个,新酒两杯,小辈面前粽子三两个,按口味自取。 章晗玉身为新妇,格外优待,五色粽子整整齐齐码了一盘,新酒两壶。两位长辈热络地寒暄,“别客气,多吃点。” 章晗玉升起几分好笑。 多日不见,怎么感觉更客气了…… 客气里带一份小心翼翼,生怕她当场掀桌似的。 她在凌家长辈眼里,是个悍妇? 三叔母心头带几分紧张,怕新妇在婚院里拘束太久,生出怨怼心思,格外热络地招呼。 “凤池今日忙得归不了家。昨日带话说,今日要入宫赴宴?让我们不必等他。你看家里包了这么多粽子,多出他那份,便给新妇了。” 章晗玉温声道谢,随手把整盘子五色粽子推给惜罗。 惜罗眼睛都亮了。 “我都能吃?” “吃一半,留一半。” 她自己随手剥开一个红色丝绦捆扎的蜜枣粽,沾以红糖,咬了一小口,清香扑鼻。 就着新酿的酒,看家里请来的端午驱除邪祟的百傩戏歌舞,临时搭建的戏台子上锣鼓玄天,下面家宴热热闹闹,惬意地很。 酒过三巡,身上喝起了热气,章晗玉和凌家几个小辈相约起身敬酒。 凌三叔也喝得上头了,带几分醉意和她絮叨。 “心里别怨凤池。我这大侄儿啊,身上担子重,心里积压的事不知多少,我们做长辈的也不得知。有次我起得早,瞧见祠堂四更天开着门,我只当老仆忘了关门,结果进去一看,凤池不声不响坐在祠堂里,跟他过世的父母说了一宿话……” 章晗玉噙着笑听完,问:“哪天的事?” 凌三叔喝高了,张嘴就说,“嗐,不就是四月三十,你被逮回来那夜……” 章晗玉:“哦……” 三叔母劈手倒了一杯酒,酒杯塞进三叔嘴里。 “整壶酒还不够你喝的?多喝酒,少说话!” 除了喝高了的凌三叔自己不觉得尴尬,其他人都尴尬得坐不住。 章晗玉抿口酒,随意问起:“家里新酿的酒味道中正醇和,可有名字?” 新酒果然尚未起名,借着众人你言我语地起酒名,把话头轻飘飘岔开了。 她无事人般地继续喝酒,心想。 四月三十,白天把她逮回来清账,大晚上的去凌家祠堂坐了一宿。 娶她进凌家,他终于后悔了? 当初早和他说过,迟早会后悔。 惜罗捧着一盆小巧的五色粽子,吃不下,眼睛馋。 越看越馋,悄悄地提起青线包裹的肉馅粽子,打开挨个剥开咬一口。章晗玉拦住,“先吃我的。他那份留着。” 惜罗嘀咕,“人又不回来。留着也是留着。” “难说。” 章晗玉抬头看看偏西的日头,慢悠悠地道:“昨夜开始闹腾,至今差不多十个时辰,多少事也该办完了。他说不定能提前归家,跟我们一起吃个粽子。他那串五色粽不要动。” 台上的戏班子正演到正邪大战、仙人降服邪祟的高潮,锣鼓锵锵,饰演伏魔天神的傩面伶人大喝: “开天门——!” 凌家正门方向传来了洞开声响。 远处传来大片凌乱的奔跑脚步声,许多嗓音喊道:“阿郎回来了!” 三叔母又惊又喜,猛掐一把凌三叔,“醒醒,凤池回来过节了。” 凌三叔摇摇晃晃起身,嘟囔着说:“凤池回来了?回来好啊。把你媳妇领回去,有过错私下教训两句,婚院留一宿。新婚小夫妻都是床头打架床尾和,哪家把新妇关起来的……” 云娘震惊地扭头,悄悄问身侧坐的珺娘: “……什么床头打架床尾和?长兄这样的人,也会打架……呜呜呜!” 凌春潇越过珺娘,给幼妹的嘴里塞个红豆粽,“你闭嘴。” 珺娘羞窘得脖颈都红了,低头装没听见。 章晗玉淡定地给头几乎贴地的害羞小姑剥了个甜栗粽。 “一人一个,珺娘也吃点。” 不知是不是天光的缘故,凌凤池从外院走入中庭时,肩背仿佛笼罩在一层山林雨后的薄雾当中,看不清神色,只能看到缓步走近的身影。 越过家中弟妹的坐席时,几个小辈齐齐起身行礼,“长兄。” 凌凤池微一颔首,“家宴差不多了?散了罢。”越过几人身前。 三叔母扶着摇摇晃晃的凌三叔,尴尬地额头青筋都在抽搐。刚才那番胡言乱语的醉话,可别叫这位掌家大侄子给听去了! “凤池,你三叔醉了,醉话你别在意,我扶他回去……” 凌凤池还是一颔首,“叔母请回。” 几步走来宴席前,惜罗感知到了某些难以言喻的气氛,不安地站起身来。 原本热热闹闹的家宴,长辈小辈各自散去,席间还坐着的,只剩下章晗玉自己了。 章晗玉仰头望去。傍晚的天光原本偏金色,等他走到近前来时,金色里多了点偏紫的暮色,映照在紫袍广袖衣襟上,仿佛添加一层金光,更显得色泽厚重。 “心事重重的。进门就驱散家人,只留我一个。” 她仰头略打量两眼,笑问,“昨夜捉拿事不顺利?” 凌凤池的眉眼间其实并无泄露多少情绪,催散家宴的语气也平缓,和平日无太多不同。 连幼弟六郎都没有察觉异样。 只是瞒不过面前人。 一口道破关键。 他凝目注视着言笑晏晏的面容,开口道:“抓捕很顺利。吕钟于凌晨落网,协同逃亡的阉党帮凶、北卫军内奸等数百人尽诛。” 章晗玉的目光带出点探究。 “一切顺利的话,凌相怎么……”很难以言语形容,她随手沾了点茶水,涂抹几下,划出一只大鹰的姿态。 眼神像猎隼,进门便紧盯不放,把她当做猎物似的? 她带几分好笑指自己,“我在婚院关多久了?早就是你凌家叼进窝里的猎物,今日又怎么了?” 凌凤池不答。看了眼章晗玉身侧,珺娘空出的座位,吩咐下去:“收拾一下,重新摆盘。” 几个仆婢匆匆上前,撤下吃食,重新摆上新酒。 凌凤池撩袍坐下,自己倒了一杯酒。 惜罗满眼警惕地站在主家面前,摆出护卫姿态。凌凤池并不看她,平静吩咐:“给你主家倒酒。” 两边食案上美酒倒满,章晗玉觉得有点意思,举杯各自喝完,目不转睛地等对方的动作。 凌凤池把家里的新酒挨个喝了一杯,又平淡问:“今日端午,可有吃到粽子?” 这风雨前夕的不寻常的平静…… 有七分像傅母当年在外头听说她犯下的淘气事,回家兴师问罪的感觉了…… 章晗玉胸腔里心跳加快,人却有些反常地兴奋,仿佛旷野之中直面暴雨,又仿佛回到幼年时,人奔跑在漆黑的田埂间。 不确定,紧张,重压,等待,未知的危险。这些才是她二十三年以来的人生底色。 危险令她兴奋。 有活着的感觉。 重压之下,她反倒淡定下来,摆出闲话日常的姿态,提起一大串五色粽子递过去。 “家里都吃过了。喏,留给你的。” 凌凤池沉心定气地剥粽子。 他的手骨节长而动作灵活,修长的手指剥起粽子来赏心悦目。 五种口味的精致小巧的端午粽子,自己吃了一个,剩下四个放回章晗玉碗里。 “你也吃。” 章晗玉当面挨个咬了一口。 “吃完了,然后呢。” 凌凤池洗净手,站起身来,握住她的手。 “等结果。” 等什么结果,他不说,她也不问。 两人仿佛寻常的新婚小夫妻一般,手挽着手踩着斜阳回婚院。 走进院门时,章晗玉也想通了。 “所以,昨夜抓到了义父,想必即刻开始审讯了?我那位好义父,可是攀咬了我什么,引得凌相提前回家盯梢?” 她站在庭院中央,不肯在往前走,云淡风轻道:“到底攀咬了些什么要紧事,说说看?” 凌凤池站在对面。 暮色里的金光淡去,烟紫色越来越浓重,映在他宽阔的肩膀轮廓,凤眸沉静半阖,看地上影子。 他开口道:“城外章家别院。” 吕钟指认,章家在城外暗中布置一座别院,用作阉党接络各方的秘密据点。 章晗玉当即承认下来。 “是有这么一座别院。依山傍水,风景雅致。我原打算接傅母出城小住几日,透透气,散散心,她老人家不肯去。别院就闲置了……哪家没几个别院,凌家在城外也有几个庄子,怎么轮到章家,就成了所谓‘阉党秘密据点’了?” 凌凤池静听她分辩。 从头到尾听完,又道:“吕钟供认,章家把这座别院,当做联络全国各郡绣衣使的秘密据点。密信朝夕来往,络绎不绝。” 章晗玉淡定地听。 “义父说的?他老人家一手创立的绣衣使消息网络,嘴皮子开合几次,就这么栽赃给我了?他说什么你们信什么?凌相,你们政事堂四位宰臣,国之四柱,不应这么好糊弄啊。” 凌凤池目光还是看着地上的影子。晚霞消散,影子越来越淡。 清晨录供,大理寺当即派出快马,赶往城外章家别院搜寻证据。 快马来回需一整日。 言语真真假假,只有说话的人心里自知。 他在等的,是实证。 他在暮光里抬起手,递来一枚三角形状的小物件。 章晗玉接在手里,捏了捏,意外地咦了声。他居然还留着? 正是三朝回门当日,不慎被发现的烧焦的一角碎帛残片。 “这片云纹碎帛,是绣衣使送达京城的密报?被你阅后烧去?” 在心中推论已久,真正问出口时,凌凤池的情绪反倒并无太大波动。 “除了章家别院,你在京城章氏大宅,北面佛堂附近,也同样修建了一处秘密据点,用来存储绣衣使密报,是不是?” “消失在章家后院的阮惊春,至今寻不到人。他藏身的地点,正在佛堂附近的那处秘密据点,你和章家傅母均知情,是不是?” 提起隐匿佛堂的阮惊春,章晗玉反倒格外显出镇定。 推测至此,瞒不住了。 她轻轻笑了声,承认下来:“对。也不对。” “章家在城外确有一座别院。你们派人搜查别院,就会发现,别院书房里摆放着各路绣衣使密报,九百余封——” 她顿了顿,在对方瞬间犀利起来的目光里,不紧不慢接下去道:“皆未开启。” “章家别院,只用来存放密报。至于密报的内容,谁知道?该报给谁,你们找谁去。” 凌凤池静听完,道:“如此甚好。” 转身欲离开时,轮到章晗玉伸手拦他了。 她心里也藏了几句话。 今日是个追根究底的好机会,既然对方开始追究,索性一起吐出来干净。 “你昨夜拦阻了义父的逃生路。生死大仇,我那义父岂能容忍?他含恨报复于你,想拖你下水的最好途径,当然是把我拖下水。” “正如你经常所说,凌氏和章氏结下姻亲,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被栽赃落下大罪,你身为夫婿,当然逃不过从犯的罪名,免不了受追查,削官罢职,门楣黯淡……” 章晗玉噙着笑,在黯淡下去的暮光里,悠悠地问: “凌相,娶我进门……你后悔了?” 后悔了么? 凌凤池微微一哂,“我做事从不后悔。倒是你……”后悔嫁入凌家么? 他闭嘴不言,未出口的后半截随风消散。 凌凤池在暮光里走近几步,抬起手来。章晗玉目不转睛地看他动作。 他却只捡去了一片风里落在她肩头的新绿叶片,叮嘱:“早点休息。” 转身去了书房。 章晗玉目送颀长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书房门关上了。 半刻钟后,惜罗被放进婚院。 她原本以为,在凌家的头一个端午佳节,早晨清清静静开始于婚院,中午热热闹闹全家吃席,傍晚各怀心思地言语交锋一场,入夜后又会清清静静地结束在睡梦中…… 她居然猜错了。 “长兄!长嫂!” 凌六郎在夜里色砰砰地敲院门,”我给你们送夜宵来!” 第65章 昨夜缉捕阉党,整夜未睡,凌凤池在书房小睡了一两个时辰。 入夏天气渐渐热了,夜风都显出燥热,睡得不大安稳。凌春潇入夜后在院门外喊第一嗓子,他便醒了。 在这般燥热的夜晚,自家里见到一盘冰镇的五色鲜果盘,五颜六色,色味俱美,望之口舌生津。凌凤池也显出些意外神色来。 他吩咐撤去防卫,放六郎进书房。 “似乎是宫里的做法。”他有些印象。 每到夏日,小天子贪凉,经常嚷嚷着要五色果盘。他坚持等大暑节气,御厨房才允许进奉这道冰盘。 示意幼弟把冰盘放去书案上,他随口问起:“家里厨娘怎么会做?” 并非厨娘的手艺。 是云娘亲手调制的冰盘。 云娘提前回禀了母亲,原本打算大展拳脚,把这道“冬夏两至味”之一的御膳名作,当做今日端午宴的压轴菜式献上。 还没来得及献上压轴,长兄回来了。 开口第一句,直接把他们几个小辈全撵走,家宴提前散席。 云娘:“……” 云娘气得泪汪汪的,走出花厅就没忍住哭了。 她都跟长嫂打过招呼了!又提前跟阿娘炫耀过,学会一道宫里御膳……让她的面子哪里搁? 长兄不爱吃冰盘,让家里其他人吃啊! 云娘抹眼泪的动静不小,凌春潇原本都走远了,又转回来问。 问清楚究竟,一抬眼,正好看到长兄领着长嫂出花厅,两人手牵着手,姿态亲密地往婚院方向并肩走去。 凌春潇当即便精神一振。长兄今晚入婚院! 和长嫂有机会和好! “多大点事?也值得你哭。你只管去厨房做那什么‘冬夏两至味‘!做好了,我替你把冰盘送给长兄长嫂!“ 云娘在厨房里亲手调制五色果子浆,做给家人的七个冰盘一字排开。 凌春潇抱臂靠墙,不停地催小妹,“动作忒慢。快点。” 云娘起先还纳闷:”你杵在厨房里做什么?出去等。” 凌春潇不肯应声。 眼看五色果子浆按照方子调制好,冰盘铺以一层晶莹碎冰,果子浆温热鲜甜。 一热一冷搭配,果然色味俱美。 云娘把温热的果子浆挨个浇在洒满碎冰的鲜果冰盘里,浇好六盘,马上要浇上最后一盘…… 凌春潇抬手拦下,道:“最后这盘特殊,再掺一样在果子浆里。” 云娘吃惊地看他取来一小碗红色液体,也不知什么血,闻着腥气扑鼻。 “血哪能掺在果子浆里!” 云娘捂着鼻子问:“到底是什么血?你要捉弄家里哪个?” 凌春潇不肯说。 云娘死活不肯做,他亲自动手,把暖呼呼的一小碗血往剩下的果子浆里一倒,取木勺搅合几下。 温热的血混进同样温热的果子浆里,血气被掩住了。远远闻着还是果子浆的扑鼻酸甜,近处闻,有点怪。 凌春潇端起第七盘特殊调制的冰盘,又从剩下六盘里取一盘,抬脚就走。 “今晚厨房的事不许跟任何人说!” 云娘:??? 凌春潇把特殊调制的冰盘放在长兄书案上,忍着一点心慌,故作镇定道: “都是云娘亲手调制的冰盘。原打算做端午家宴的最后一道冰品,献给家人赏鉴。长兄不知情,提前散了家宴,云娘在花厅外哭了一场。” “我便自作主张,给长兄长嫂送来了。云娘一片心意,还望长兄长嫂收下。” 凌凤池听到云娘哭了一场时,眉眼间便浮起浅淡的愧疚,道:“我确实不知,耽搁了小妹心意。” 说着取来瓷勺,当面舀起五色果子浆浇满的鲜果,吃了一口…… 动作微微一顿。 凌春潇紧张问:“不好吃?”酸酸甜甜的果子浆,掺半碗腥甜的鹿血,味道或许确实不太好…… 凌凤池忍着不知何处而来的腥甜气息,把果子浆咽下,道:“尚可。” 顿了顿,继续食用冰盘,把鲜果连同五色果子浆尽数用完,道:“冰盘拿回去给云娘,跟她说,用完了,多谢她的心意。” 起身去倒茶。 凌春潇心虚地提来茶壶,给长兄斟了满杯清茶。 平常这时,凌春潇就该告退了。但今夜他有备而来,不肯轻易走。 又咳了声,道:“家里自酿了两种新酒,滋味醇美悠长,长嫂今日试饮很是喜爱,分别命名:‘玉液’,‘醇梨’。长兄尝尝看?” 说着殷勤取来酒杯,每种酒倒一大杯,放去书案上。 凌凤池拧了下眉,从案牍中抬起目光:“书房重地,放满公文奏本,怎可放酒?……” 凌春潇事情办妥,掉头就跑。 身后的话音没落地,人已奔出书房。 三叔和三叔母两位长辈说得话很有道理。 床头打架床尾和。 新婚夫妻,感情尚浅,就得住在一处,夫妻时时敦伦,早晨吵架晚上和好,才不会轻易离了心。 长兄的做法处处反着来,大谬也。 长兄掌家,两位长辈只敢私下里议论几句,连当面劝一句都不敢。 他们不敢做,那就换他这个嫡亲弟弟做。 半碗壮阳鹿血再加两壶助兴美酒,全送来婚院! 凌春潇奔出院子的同时还惦记着冲书房喊:“长兄早点休息!” 床头打架床尾和,夫妻敦伦,早日和睦! * 凌凤池饮了几杯清甜的美酒。 自家酿的酒量浅,他起先没在意,只把六郎倒给他的两杯喝了,空杯放去窗前。 透过东厢书房的窗户,可以清晰看到对面主屋的情形。 入夜了,人还未睡。 坐在窗前,灯台点亮,似乎在看书。 纤长的侧影映在窗纸上,她在悠然翻阅书卷,或许是书案上那本游记闲书? 提笔写下几句注解,偶尔取用冰盘,看姿态只觉得怡然自在。 似乎不管身在何处,她处处都觉得自在。 漫不在意,因为心里不在意? 月色寂寥,映照于肩。凌凤池心里升起久违的郁气。 手里有酒壶,窗前摆着空杯。他立在窗前,凝视主屋方向那抹映上窗纸的身影。 等他意识到情况不对时,整壶美酒已入了腹。 * 入夏天热,夜风里带燥意。章晗玉只穿一件纱衣坐在窗前。 隔壁那位自从归家便仿佛鹰隼盯上猎物般地盯上了她,言语试探,针锋相对。 人留在婚院,肯定为了就近看管她。 不必多想,今夜必然留在书房,不会过来了。 章晗玉把新婚册子从床板缝里取出来,光明正大地摊在书案上,提笔蘸墨,边吃小六郎送来的五色冰盘,一边闲散记录。 【五月初五,端午佳节】 【粽子滋味甚美,冰盘滋味极美】 【云娘小姑乖巧可爱,六郎贴心,凌家人甚好,家宴……】 她掩住呵欠,咬住笔杆。 往下还怎么写? 该怎么写就怎么写。 撇撇嘴,继续写: 【端午家宴热闹尽欢,惜之,虎头蛇尾,尾声扫兴】 惜罗关紧门窗,正在急匆匆地收拾箱笼。 衣裳用具都舍弃,把少量值钱的珠宝细软收拾成一个小包袱,带几分紧张神色放来书案上: “准备好了,主家,我们随时可以走。” 惜罗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直觉敏锐,早就察觉情形不对。 被放回婚院后,她反复苦劝主家,今夜便走,还走后院翻墙。 章晗玉不肯。后院翻墙的招式,四月三十当天用过了。同样的招数不见得有用。 再说了,她为什么要跑? “大理寺无人登门,他在婚院亲自盯着,显然手头没有实证。” 她抬手指了指东厢方向,“今夜跑了,岂不是显出我们心虚?放宽心,只管继续住。” 惜罗还是觉得不安,抱着细软包袱不放。 章晗玉唇角的笑意淡了些,想起了被一口揭破的佛堂秘密小院,小院里藏身的阮惊春。 凌凤池虽然还不知秘密小院的具体位置,如何打开机关,但位置圈定在佛堂附近,迟早被他掀出来。 有点头疼…… 她抬手按揉几下太阳穴。 指尖无意间搭在昨夜记录的最后一句上。 【……睡醒想来,还是我亏】 她喃喃地道:“现在想来,果然是我亏。我什么要提醒他?直接装聋作哑,任义父跑出京城,逃去天南海北无影无踪,我不就没事了?” 惜罗低头又收拾了片刻,忽地露出震惊神色,指着窗外,小声道:“主家!” 章晗玉在写今日的新记录,有些心不在焉。“嗯?” 惜罗瞳孔震颤,指着窗外映进窗纸上的一道颀长身影,又喊:“主家!” “嗯。”章晗玉还有些心不在焉。 她从刚才便在琢磨一件事。 难怪凌家后院圈出这么多只傻羊。凌家的饭食是不是有问题? 吃得多了,竟连她也开始犯傻,昨夜竟然主动提醒了对方。 抓捕义父对她自己有甚好处?毫无好处! 吃力不讨好啊。从前自己可从不会犯这种错…… 耳边听惜罗又喊:“主家!”她漫应了声:“把细软放回去罢。我们不跑。今夜跑不脱。” 手里还在散漫地写: 【凌家羊圈,名不虚传。 可是饮食有毒? 吃一日而发痴,吃两日而犯愚,连吃整月,我亦显傻气。 明晨开始,一日三餐,只用惜罗的饭食……】 惜罗瞳孔疯狂震颤,以气声喊:“主家,门外!人在门外了!” 章晗玉一惊,本能地一扭头,透过内室雕花隔断,看向房门方向,瞳孔也开始震颤。 虚掩的房门不知何时从外推开。 她以为今夜无论如何也不会过来的婚院男主人,肩头披着星光,颀长身影立在夜色中。 视线和她对上的下一刻,踏进门来。 走进内室时,开口道:“阮惜罗,出去。” 人进门来的瞬间,章晗玉闪电般抓起新婚册子,塞去桌案大堆的书卷底下。 堪堪藏好小册,装作困倦模样趴在书案上,掩饰地抬手捂呵欠,才说道:“这么晚了。有事明日起来再说……” 温热到近乎发烫的手臂从身后揽住了她的腰。 她被从书案边抱起,抱去了纱帐里。 * 今晚第一回就感觉不对。 她起先还有心思琢磨,人在屋外听了多久墙角?漏出去的对话被听去几句? 对方的呼吸太过炽热了。 炽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肩头颈侧,激起肌肤本能的细细战栗。耳边的呼吸比平日急促许多,他身上的气息包裹了她,惯常熏的冷香气息里夹杂浓郁的酒气甜香。 她便以为他喝多了自家的新酿酒,喝醉了。才会忘了刚刚不久前的争执,醉酒寻她行欢。 跟个醉鬼计较什么?章晗玉顿时想开了。放弃质问挣扎,安然躺下,享受久违的夫妻亲热。 但今夜被摆弄得太狠了。 她吃不住睁开眼,这时才赫然发现,他确实喝了酒,但人压根没醉。眼神清醒得很! 章晗玉震惊地眨了下眼。 没喝醉啊。 没醉来找她作甚? 两人傍晚才言语交锋得几乎撕破脸,转头就来找她敦伦,她不要面子的? 她又挣扎起来。 但人都躺下了,纱衣掉落去地上,鱼水交融到一半,再想要挣扎起身,太迟了…… 这晚上格外不寻常。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呼吸和心跳,也确实比以往还要更炽热,更激烈几分。 中途得了短暂喘息的空隙,章晗玉想坐起,又被按下去,膝盖酸软,身子往下滑,又被拎起…… 她喘着气扭头问:“你……你今晚吃了滋补药汤?我都这样了,你还用滋补药汤?你给我留条命!” 凌凤池整个晚上没说一个字。 一双凤眸仿佛深秋寒潭水,情动时也始终保持清醒,不见往日雾蒙蒙的景象,汗水从睫毛眼角散开,落于枕间。 他没有醉。一壶清酒还醉不倒他。酒里不知添了些什么,浑身发热,或许加了大补的催发之药,但神志确实完全清醒。 他整个人仿佛割裂般,一半清醒地审视,一半纵情占有。 被他按在榻间的,是他明媒正娶迎进家门的发妻,夫妻敦伦,天经地义。 她是极聪明的人,聪明的人都识时务,所以被他牢牢按住,她挣扎得并不激烈。 微弱的挣扎很快也消失了。她摆出一副随便宰割的姿态,直接趴去了床上,随他摆弄。 纵情的那一半沉迷于情玉欢愉,清醒的那一半在质问自己,他在做什么。 六郎送来的酒里肯定有问题,不知掺了什么助兴的药物,令他情动难以自抑。 但那药物并不猛烈,他真的难以自抑? 他在窗下站了一刻钟之久。 她说得很对。 她本不该提醒他。本该装聋作哑,置身事外,任由吕钟隐匿逃亡去天涯海角,这辈子再也抓捕不到。她自己也就安全了。 当时,他在窗下静静地听罢,原本走去门边,只是想提醒她早些休息,莫要多想,无论她在阉党案中牵扯多深,他会尽力保她。 但她下一句又云淡风轻地提起,“我们不跑。今夜跑不脱。” 原来她又打算逃走。 这次连细软都收拾了?包袱就摆在案上。 当时他已站在门外。想要装作未听见,未看见,他亦躲避不得。 窗边散漫闲坐的纤长背影听到动静,突然受惊般地转过身来。那双漂亮动人的眼睛,露出吃惊且意外的防备神色。 他踏入门内的同时,她瞬间趴去了书案上。 这是他们的婚院。 他的结发之妻,在他到来时伪作困倦,趴去书案上,对他避而不见。 多日以来,心底长久压抑淤积的种种情绪,仿佛山洪海啸,被一道高墙阻挡泛滥。 高墙千仞,坚不可摧。是他二十八年以来立身的信念,做人的根本。 这道高墙,原本可以阻挡住更多翻腾汹涌的心头海啸,让他无论面对何等危机情况,都可以放下情绪,保持平和,理智行事。 今晚的情况谈不上危急。她身上被指认的种种罪名,尚未被证实。 她的反应也远远谈不上激烈。 她只是眼神忽闪,神色吃惊,动作躲避,打算逃走,尚未逃走……两人还没有走到图穷匕见的地步。 今晚,他本该平心静气地说一句“早些休息”,走回自己的书房,独自度过这个难熬的夜晚,静候快马传来章家别院的搜查消息。 实证如山,无论是对她有利的证据,还是不利的证据,都是明日天亮后的事。 然而,在这个充满意外的夜晚,借由一壶不知加了何等催发物的酒,再被她的躲避动作所激发…… 心志动摇,高墙崩裂。 被强行压抑了多日、心底反复冲刷激荡的情绪山洪,在这个酒后的端午之夜,毫无预料地冲出了禁锢高墙,一发不可收拾。 …… …… 成年男子不收着力的后果显而易见,后半程章晗玉彻底趴下了。 好好好,许多日子不来,一次清总账是吧。有本事你把五天欠账都补上。 腰酸,腿酸,处处都发酸,难以形容的酸里带着头皮发麻的舒爽。人都耍赖不肯动了,还被拖起身…… 平日还是小看了这位…… 第66章 晨光照亮墙头,婚院依旧静悄悄的。 不止被拦在婚院外的惜罗人快疯了。凌长泰、凌万安两个也快疯了。 阿郎误了早朝! 只要不是病得起不来身,不论寒暑雨雪,阿郎入仕五年,从不误早朝! 凌长泰和凌万安互看一眼,提起嗓门,同时扯着嗓子往婚院里高喊: “阿郎!五更了!” 紧闭的屋门终于打开,凌家之主服饰整齐,迈下台阶,穿过庭院。 凌万安长出了口气,捧着官员入朝需佩戴的金鱼袋几步奔上前,“阿郎。” 凌凤池却未接鱼符。 吩咐道:“替我告病一日。” 凌万安吃了一惊,抬头去看阿郎的面色。 人倒不显出憔悴病态,或许早晨睡得久,气色看着比前两日都要好一些,只不知为何,眉眼间显出几分明显的郁色。 凌万安不敢多打量,看一眼便低下头。凌凤池走出婚院,笔直往前院方向去,凌长泰佩刀跟随护卫。 走着走着,凌长泰也琢磨出几分不对来。 大清早的,阿郎径自往东南角的祠堂方向去了! “不必跟。“祠堂虚掩的窄门里传来简短吩咐,凌长泰一个急停,留在窄门外。 清晨的阳光映下墙头,阿郎缓步沿着窄巷往祠堂门里走,看似和寻常并无不同……但武人对危险的直觉敏锐,能感觉到,看似风平浪静的表面之下,隐约显露出压抑之极的气氛。 凌长泰抱臂琢磨着,昨夜……阿郎和主母,又吵架了? 凌家之主进去没多久,看守祠堂的老仆疾步走出窄巷。 半刻钟后,凌长泰瞠目看着老仆引来凌家另两位主家。 凌三叔唉声叹气,领着垂头丧气的凌六郎,也走进祠堂窄巷。 凌春潇清晨被长兄喊去祠堂就知道大事不好。陪同的还有三叔父……他沮丧地拖着脚步,一步一步在窄巷里挪。 夏日燥热的穿堂风,刮在他身上,他居然觉得凉飕飕的,前方敞开的祠堂大门,仿佛一张血盆大口。 身为长辈的三叔父都被喊来了,长兄该不会要给他上家法?他感觉自己今天得横着出去。 不就是果子浆里掺了半碗鹿血…… 凌凤池长身立在祠堂灵前,并不回身看幼弟,只令他跪下。 果然问起昨夜送来的宵夜。 不等问话落地,凌春潇张口全招了。宵夜里掺了什么,有何用意,无人指使,都是他自己的想法。 凌三叔瞠目结舌。 凌春潇很有点仗义赴死的意味,把责任大包大揽在自己身上。 “云娘不知情,都是我一人的主意。长兄气我也不打紧,只要你和长嫂夫妻和睦,多见面,多敦伦几次,把心里气话都当面说开了,再生个小侄儿,家里和和美美的,死我一个也无妨……”他还昂着头死谏上了。 凌三叔赶紧喝止,“你给我闭嘴!春潇,你身为家中幼弟,竟敢插手到长兄的房里事?谁给你的的胆子,兄弟纲常还要不要了。按我说,该打!” 见凌凤池始终未出声,凌三叔又赶紧打圆场,“凤池,念在六郎初犯的份上,可否酌情减免?他还未加冠,还在长身子的儿郎,打坏了可不好。按我说,少少地打个几杖,警示即可……” 凌凤池却不知在想什么,立在灵堂前,人在出神。 在凌三叔的迭声求情里,他终于回过神来,依旧不回头看跪倒的幼弟。 “看着三叔父求情的份上,春潇,加罚你禁足半月。五月底之前,不许出门。每日做两篇策论,交给我过目。实在闲着无事,去马厩洗刷马匹。” “若有再犯,加倍严惩。” 凌春潇一呆,又是禁足?今天不打他了? 一怔之后大喜,他从地上直蹦起身,嚷嚷着:“多谢三叔父求情!多谢长兄手下留情!“麻利地飞奔出祠堂去。 凌三叔也高兴得很。 做弟弟的插手去长兄房里,助力兄嫂同房,这种私事么,传出去当然难听,关起家门来,却也不算什么大事。 春潇也是怕兄嫂不睦,一片好心么!新婚才一个月的小夫妻,本来就需要房事和睦,再尽早生个孩儿…… “不打也好。”凌三叔念叨着,“家和万事兴,凤池处置得宜。禁足这半个月,我得空再去训诫训诫小春潇……”抬脚也打算走了。 凌凤池却阻止道:“三叔父留步。今日请三叔父来,乃是为了见证家法。” 凌三叔一愣。 六郎都跑得无影无踪了,还见证家法?难道禁足半月的处罚是开胃菜,还要把人抓回来请家法……? 询问还未问出口,却见凌凤池走来父母灵位前,抬头凝视片刻,撩袍端正跪下。 “凤池心智不坚,犯下违逆本心之大错,自请家法五十。有劳三叔父见证。” 凌三叔瞠目结舌,眼睁睁看着这位大侄儿不知为了何事,又要自罚,已在吩咐祠堂老仆:“请出家法。” 上回半夜开祠堂请家法的场面,凌三叔记忆犹新! 记得还是三月里?大侄儿连夜请了他来祠堂,也跟今日一般无二,一个字不肯告知为什么,犯了何错,开口就请家法,要他这长辈见证。 五十木棍沉重打去脊背上,皮开肉绽,鲜血蜿蜒流淌青砖,惊得他差点当场厥过去! 祠堂里尾音回荡,“请出家法”,“家法——”祠堂老仆奉命才往堂后转,凌三叔掉头就走! 撩袍三两步就跨出门槛,沿着窄巷疾步狂奔,一把老胳膊老腿跑得也不比六郎春潇跑得慢多少,瞬间消失在窄巷尽头不见了。 凌凤池:“……” 祠堂老仆原本遵从家主吩咐,去后堂取家法,见凌三叔人狂奔出去,脚步一停,人又走回来了。 “阿郎。”老仆垂目道:“老家主在时的规矩,祠堂请家法,需得长辈见证。如无长辈见证,则家法不可行。” 凌凤池沉默一阵,道:“替我去请三叔父回来。” 祠堂老仆出门去。 这一去便是漫长的两刻钟。人回来时,果然并没有凌三叔跟随。 老仆如实回禀:“人不肯來。” 长辈不肯回来见证,家法显然不可行。 空气几乎凝滞。 凌凤池抬头注视灵位。 老仆悄无声息地开始洒扫。洒扫完毕,捧一盅清茶回来,“阿郎,喝茶。” 凌凤池把茶盏放去旁边,并不用,只吩咐:“你去罢。不必送饭食,留我独自待一会。” 祠堂木门悄无声息地关上。 凌凤池低声道:“母亲……” 成婚之前,他在祠堂告知双亲,取出母亲遗留的玉牌信物,用做新妇聘礼。 如愿将人聘回家中……却发生昨夜事。 以后如何面对她。 他长到记事时,父亲已厌了母亲,家中大小事多加苛责,母亲当面忍耐退让,背后默默垂泪。 年幼的自己看在眼里,孩童天然偏向母亲,他曾心疼地替母亲拭泪。 母亲抱着他啜泣。 当时母亲边哭边说的话,他记得很清楚。 “女子天生势弱,嫁入夫家,仿佛田圃中的花苗连花带土移去新地。什么也未做,根茎便先折了一半。若被夫家磋磨,定然活不长久。我应活不了多久了……池儿,等你长成之后,千万莫学你父亲。” 那时候母亲刚刚生下春潇不久。一心想给父亲再生个孩儿,借家里添丁的喜讯,挽回一点夫妻情分。 父亲倒是喜爱壮实的小儿子。转过脸来,对母亲依旧不假辞色。 那年秋冬母亲便郁郁而终。 满打满算,他在母亲身边十年,后来又被父亲带在身边教养十年。 他终究还是学了父亲。 父亲多年的严苛训斥,对他的过高希望,对家族门楣的振兴期待,早已根植入骨子里。 只不过,父亲的苛责对外,向着家人;而他的苛责向内,对着自己。 多年严苛守正,修身,谨行,父亲的八字遗言,执行到近乎完美。 然而,昨夜借着那点助兴物滋生的欲望,前所未有的反常放纵,早脱离了夫妻敦伦之道,不问她如何想、她愿不愿意,连她的微弱挣扎也按住,放纵到近乎欺辱,仿佛洪水冲破堤坝,一泻千里…… 身为士大夫,更当守心。 昨夜欺辱她事,有违二十八年以来安身立命的本心。 他不能原谅这样的自己。 温热的清茶逐渐放冷。老仆无声无息走进屋来,换一盏新茶,又放冷。 凌凤池坐在蒲团上,久久地仰头注视着父母灵牌。 —— 惜罗在屋里骂个不停。 痛骂天底下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走出去高矮胖瘦,各式各样,关起门来都是狗货色。 章晗玉:“……” 太激动了,惜罗。把你自己阿弟也骂进去了…… 她把床边的蜜水倒给惜罗,“歇歇再骂。喝一口,润润喉咙?” 骂声停了。惜罗接过蜜水连喝几大口,气得声颤手抖。 “主家,你、你怎么都不难过的呀。”惜罗带着鼻音问,“他都欺负你欺负成什么样了……” 什么样了? 章晗玉低头看看自己。手脚齐全,好胳膊好腿,除了身上多点淤青,后腰发酸……油皮都没破。 啊,嘴唇被咬肿了。这也叫伤?傅母打的那几棍子伤得重多了。 她回味了片刻昨夜的场面:“他喝了酒,谁知酒里放了什么药,总之人有点不对,跟平常确实不大一样。” 惜罗痛骂:“卑鄙贼子早该杀了他——” 章晗玉回味完了,意犹未尽地吐出几个字: “喝了药就是够劲。” 两边言语撞在一处,彼此都有些吃惊,互看一眼,齐齐沉默了…… 屋里安静很久之后,章晗玉的声音再次响起,试探着问,“惜罗,给我擦点药?” 惜罗沾着药膏,抹后腰。浅浅的腰窝附近,有按出的淤青印。 漂亮的蝴蝶骨,肩胛,后颈,乃至小巧的肚脐,腿弯,都有痕迹。 想起早晨进屋时,主家满头乌黑的长发都弄脏了,惜罗越抹药越气,“主家,他就是欺负你,哪有夫妻敦伦搞这般花样的?他把你当什么了。” 章晗玉有所察觉,侧睨过来。 “我外貌生得柔弱,看来容易被人欺负,身上淤青了惹人怜爱……惜罗,你也被外貌蒙骗了?” 惜罗一怔。 章晗玉翻过身来,指着自己:“看看我。我从三四岁便假扮小郎,十八岁入京,四处钻营入仕,我是娇弱可欺的女郎么?” 惜罗摇头。当然不是。 章晗玉轻声带笑感慨道:“不愧是多年对手,还是凌相了解我啊……昨晚进院吵了那一场,句句勾心斗角,话里藏话,听得脑壳疼。嫁入他凌家,难道是为了跟他吵架来的?我在朝堂那几年还没跟人吵够?本来我无趣地都想走了。” “夜里突然过来一回,才叫人觉得惊喜。” 她往床上一躺,回味了良久,“再多留一阵。” —— 凌长泰把守祠堂窄巷,无论谁来了,一路拦阻不放。 政事堂传来急信:“城外章家别院有消息了。搜出大量证物,请凌相即刻入朝。” 凌长泰把人拦住。信使好说歹说,他死活不放进去。 中午,陈相亲自来了一趟,也要进去祠堂寻人。凌长泰沉默地拦在门外。 陈相无可奈何,叹气走了。 叶宣筳下午匆匆赶来,人进不去,在虚掩的祠堂门外冲里头高喊, “怀渊,听到赶紧出来!有急事!” “城外章家别院果然是绣衣郎秘密据点,书房搜出证物九百余封,俱是各地绣衣郎送来京城的密报!你再不声不响,后院那位好夫人保不住了!大理寺的拘捕令今日就要下——!” 凌凤池的身影出现在祠堂门口。 两边隔着长巷,远远地打了个照面。 穿堂风声夹杂着清冷沉静的话语声,传入叶宣筳的耳朵。 “九百余封密报,俱未拆封。章家别院只是临时存储之地。任何一个城外别院都有可能成为存储地。绣衣郎据点之事,缺乏实证。” “元真,大理寺拘捕令,还请帮忙压下。” 叶宣筳得了准信,掉头就走。 凌凤池目送好友的绯色官袍衣角消失在木门尽头,转身又进祠堂。 外务繁杂,他更需静心。 暮色渐起,刺目阳光变成晚霞金光,渐渐又转成浓郁的暮紫色。 老仆来回数次,送来饭食。 凌家之主依旧坐在蒲团上,静默观心。 他越想越觉得,昨夜之错,难以容忍。 他依旧不能原谅自己。 所以他久久地思索着,自己向来行事守正,为何会步入歧途。心里何时淤积了那许多的情绪之山洪,从何而起,压抑日久,以至于连自己都不能轻易察觉? 又为何会突然挣脱束缚,冲破高墙,以强迫欺辱她的方式放纵而出,一泻千里? 如果他想不通……迟早会有第二次。 第一次的意外,尚可推脱给小六郎送来的那半碗鹿血上。 如果再有第二次,如何推脱?有何颜面再见她? 老仆撤走原封未动的晚食,叹了口气。 “阿郎,从早到晚整日了,何必如此自苦啊。老奴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 凌凤池没有应声。 老仆叹着气往后堂去了。 从早到晚不进食水,外加时时扪心自问,精神难免疲惫。眼看天色渐黑,身体本能地支撑不住,困倦如潮水般袭来。 凌凤池凤眸半阖,在灵堂里眯了片刻的觉。 或许只有两刻钟,他突然惊醒过来。 燥热的晚风吹入祠堂,迎面摇晃的依旧是那八字白绢。 短暂的片刻睡梦中,他竟又置身在放纵极乐之中,抛却外物烦扰,怀中抱着他钟爱的女郎,颠鸾倒凤,两耳不管窗外,不知天地晨昏! 凌凤池闭了下眼。 再睁眼时,决然起身,走出祠堂! 直奔婚院而去。 他犯下大错,心中愧悔。他欺辱了她,被他欺辱之人只怕此刻还在屋里哭泣。他如何能不寻她,当面认错? —— “这么快天就黑了?” 章晗玉一觉睡到下午,起身用过晚食,居然就到掌灯时分了。她慢腾腾地把屋里所有灯盏挨个点亮。 昨夜过分餍足,人到现在都打不起精神,从头到脚一股纵玉后的慵懒满足气息…… 床上摊开的小册子新添了两行。 【五月初五晚,不请自来,清帐两次。 酒后放荡纵情,不似寻常拘束,欢愉甚多】 就是腰酸。 纤长的手指尖按了按后腰。他到底有多喜欢自己的腰?又按又捏的…… “昨晚才来清过账,今晚肯定不会再来了。” 她把新婚手册塞去床头板下,四下摸索半天,摸出全恩从宫里弄来的小药瓶。 早上太困倦,洗着头发直接睡过去了。防止万一,今晚洗沐再用一丸。 第67章 掌灯时分的婚院悄无声息。 院子里趴着的小奶狗听到脚步声,猛地一个原地撑起,摇着尾巴迎上来,汪地一声。 来的是熟人,汪的声响不算大。凌凤池抬手摸了摸小奶狗柔软的长耳,特意在庭院里多留了一阵,让狗儿多传出些动静,让主屋里的女主人提前准备。 走近主屋时,他心里默想,也不知屋里听到他来,会不会把他拒之门外。 屋门虚掩着,并未反闩。 主仆都不在屋里,隔壁水房响起断续的水声。 凌凤池默不作声地走进屋里,她当然是要洗沐的。 瞧着性子懒散的人,却爱洁净,每次事后无论多困倦,都要撑着困意去水房洗沐,带一身干干净净的水汽回来。 潮湿水汽,混合她身上浅淡的香息,掺杂成一股只属于夜间的诱人的气息,有点像甜甜的栀子香气,却远没有真正的栀子花香那么浓烈。 有时候他回来得晚,夜里不做什么,只抱着酣甜沉睡中柔软的身躯,诱人的淡香笼罩在鼻尖,便是令他沉醉的温柔乡。 如今,却不知,这片令他依恋的温柔乡还在否…… 水房里哗啦啦的水声安静下去。 她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出,语气听来倒还和缓镇定,不像他想象中崩溃哭泣的模样。 “水不能再添了。药瓶附的医嘱说道:水过多,药力会散。” 惜罗气鼓鼓地道:“水太少怎么洗干净。要不然,水里再添一丸?” 章晗玉道:“本来就没剩几丸。全恩下次送药来也不知几时,省着点用。” 凌凤池的目光骤然转向水房。 药瓶?水中添加一丸?全恩送药? 婚院的事,他不论大小皆亲自过问。她身体康健,除了进一些滋补药膳,并未曾服任何药。 婚院里身体康健的主母,绕过凌家人,绕过他,偷偷从宫里弄来使用的药,掺入水中化开起效………… 电光火石间闪过脑海的念头,几乎是下意识的。 她曾和惜罗关门秘密商议过,关于要不要孩儿的议题,他原以为她搁置了。 如今想来…… 凌凤池本能地视线转向床头板。 他曾有几次突然进门,撞见她拉下纱帐,在帐子里窸窸窣窣地做事。落在他眼里,她瞒着不说,他亦不曾捅破。 向来清明的神志,此刻由于缺眠少觉和整日过度思虑,一阵阵的轻微晕眩,有点像酒醉后的微醺状态。 他的脚步仿佛自己有意识般,直接几步走去床边,撩开纱帐,掀开瓷枕和几层被褥,往床板下伸手探去。 床板缝里塞了不少书。她似乎很喜欢往床板下塞书。他避开书册,细细搜寻。 触手冰凉的长颈小瓷瓶,果然也压在床板缝下,就藏在层叠摞起的书卷当中,不留意便会疏忽过去。被他反复搜寻第三次时寻获,握在手里取出。 搜寻到了想要之物,凌凤池脸上连表情也失去了。 站在床边,指尖微微用力便拔开瓶塞,倒出里头所有的药丸。 剩下的药丸确实不多。 三丸黑色圆润的小药丸,静静地躺在掌心。 半刻钟后,水房反闩的木门打开。惜罗嘀嘀咕咕地出来拿药。 “主家听我的,多拿一丸药!子嗣事大,多费一丸药,总好过怀上了。” 掀开床褥,在床板缝里费劲地摸索了半日,指尖好容易才勾着出小瓷瓶,心里嘀咕着,今天怎么藏这么深,险些摸不到…… 她拔开瓶塞,数了数剩下的最后三丸,留下一枚,把瓶塞又塞回去。 “主家别起身,来了。” 章晗玉趴在热腾腾的浴桶里,闭目道:“嗯。” 她那位好义父蹲了大狱,还不知如何地攀咬她。被牵连入狱倒不见得,但一轮轮地过堂问供肯定少不了了。 不小心在这个节骨眼怀上了,捧着大肚子一步三颤地过堂……堂上堂下都是熟人…… 脑海里飘过那场面,可怕得很。 水房里又响起了哗哗的水声。 赶紧洗干净点,最近俩月千万别怀上。 —— 婚院从早到晚清净无事,只剩猫狗闹腾。 惜罗出去问了几次,答案千篇一律:阿郎不在家。 阿郎忙于公务,自从前几日离家,已经三四日不曾回返了。换洗衣袍都送去官署值房。 章晗玉听完“嗯”了声。 清账越狠,间隔越久。果然又不来了。 翻了翻册子记录,最后一次记录在六天前,端午夜。 她估算了下。 一旬十日,从天天来婚院,到两三天来一次,四五天来一次,现在变成十日来一两次。接下去几天应该都不会再来了。 廊下挂的白凤鹦鹉在扯着嗓子学说话,她随手抓了把瓜子喂鸟。 凌万安那小子是个人精,说话有水分。 人昨夜其实来了一趟婚院的。 天气越来越热,开窗通风也无用,她昨夜被热醒,懒洋洋地不大想动弹,便躺在帐子里假寐。耳边听到院门深夜打开的声响时,她没吱声。 小奶狗汪了一声便被抱走了,似乎不想被屋里听见。她侧耳听着熟悉的脚步声逐渐走近,停在敞开的窗下,心里想着,今晚过来玩什么花样? 上次玩得够花的,她腰腿酸疼了两天。但四五日过去,再酸的腰腿也养好了。 正越想越兴奋,胸腔里习惯刺激的心脏都忍不住跳快了几分时……脚步声原路远去了。 “……” 她后半夜翻来覆去,一半是热的,一半是气的。 章晗玉往鸟笼子里投喂南瓜子,自语道: “来了也不进屋,养的猫儿狗儿都不多看一眼,对话没一句动听的。我为什么嫁进他凌家?这日子无聊地简直过不下去了。” 白凤鹦鹉兴奋地猛磕瓜子,张开嘴呱呱地喊: “守活寡!守活寡!” 章晗玉喃喃地道:“惜罗,要不然,我们还是走了罢?” * 大理寺,慎独堂。 入夜后,堂上依旧灯火通明。 大理寺最近日夜审讯,加紧抓捕阉党余党,众多口供,一一录供在册。 “请凌相过来,乃是为了令夫人之事。” 今晚接待凌凤池的,并不是大理寺少卿叶宣筳,而是执掌大理寺的一把手,大理寺卿本人。 大堂里气氛凝固,大理寺卿干咳不止。 前几日拘捕令都发下了,又被硬压回大理寺。叶宣筳说他做不了主。 这尴尬事,嗐,只能他亲自出面了。 “凌相新婚不久,伉俪情深,我等皆知。但是,咳,众多线索全指向章、令夫人身上。凌相,你看……” 簇新的卷宗一卷卷在长书案上展开。 城外章家别院,搜出各地绣衣郎密报,九百余封。 吕钟供证,绣衣郎密报网络,早已被章晗玉纳入麾下,供其驱使。吕钟自己早已被架空,不过是个傀儡而已。 马匡生前供证,三朝回门当日的街头行刺案,他并不知情,章晗玉才是主谋。 吕钟供证,同样一口咬死,章晗玉为主谋。 被一刀斩首的北卫军郎将:曲雄,乃是被章晗玉事后灭口,行凶杀死。 “凌相看这处,吕钟的供证详细,和曲雄谋害案的线索,条条对上了。” 吕钟供证:曲雄,确实是阉党埋伏在北卫军多年的一步暗棋。他花费了不少心血提拔曲雄。 没想到被章晗玉察觉,她狡猾多端,早就把曲雄拉拢过去,背叛了自己。 曲雄被一刀斩去头颅,一看便是章晗玉蓄养的阮氏大盗:阮惊春的手笔。 吕钟供证,曲雄被杀当夜,他曾经派了个宫里内侍去寻曲雄,质问他为何背叛自己,替章晗玉做事,意图刺杀谋害凌相。 结果,被派出的内侍也从此消失,再没有回宫。 “这两天夏汛,各处护城河水高涨,那名内侍的无头尸身,前日从水底浮出,寻到了。” 大理寺卿取出全新的一卷卷宗,指向死因。 “确实一刀斩下首级。刀口利落,和曲雄死因相似,显然凶手出自同一人。” 大理寺卿指着书案上摊开的众多卷宗。 “桩桩件件,各条线索全对应上了!人证物证俱全。下官以为,理应即刻拘捕阉党之首章晗玉,通缉同党阮惊春!若非证据确凿,下官也不敢打扰凌相——” 凌凤池忍耐地闭了下眼,又睁开。 抬手按住大书案摊开的众多卷宗,一条条辩驳,卷宗一卷卷地收拢卷起。 “其一,城外章家别院,九百余封密报,皆未开封。章家别院无人看守,只需一辆马车,即可运送密报,前往栽赃。 前日我便说过,绣衣郎密报据点之事,只有嫌疑,查无实证。不可拘捕。” “其二:水中浮出的尸身无头,如何判定乃是宫中失踪的那名内侍?吕钟信口雌黄,供词不可信。” 大理寺卿瞠目道:“尸身验明乃是阉人——!” 凌凤池打断道:“宫中内侍三千,各个都是阉人,失踪人口甚多。如何判明正身?尸身无头,查无实证,不可拘捕。” “其三,吕钟奸猾,供证多有不实之处。他指认内子筹划街头行刺之事,指使曲雄犯案。曲雄已死,如何判明供证真假?查无实证,不可拘捕。” 接连三卷卷宗被收拢归去角落,长案上只剩下最后一幅摊开,赫然便是曲雄谋杀案的卷宗。 凌凤池凝视这张卷宗。 按住卷轴的修长指骨,缓缓收拢,把卷宗收入袖中。 “曲雄谋害案,嫌凶阮惊春,擅长用刀,出没京城,身上确有嫌疑。大理寺可发下拘捕令。本官会亲自过问此案,追问内子,纠察线索。” * 章晗玉这两日懒散,睡到午后才起身,慢腾腾用过午食,去后院继续捣鼓花架。 把最近几天新发出的爬藤花苗全都缠绕去花架上,时不时地把长得半大的小奶狗抱出后院,免得狗儿兴奋踩踏了花苗。 傍晚得了空,还在和惜罗念,又守一天活寡,这日子越来越平淡如水了,没滋没味的…… 多日不见的凌长泰肃然走进门来,躬身行礼,传达阿郎口信。 章晗玉连衣裳都来不及换,莫名其妙被喊出了门。 多日不见的凌家之主,身上连官袍都未换下,紫绶悬剑,长身鹤立,等候在门外。 一辆马车停在凌家门口。 听到门里的动静,他侧过身,视线扫来一眼,平和神色看不出什么,只略一颔首,道: “今日有事,上车再说。” 上车他什么也没说。 车帘拉下,不知去往何处,车身摇摇晃晃,驰行甚急,车里两人安静对坐。 惜罗不许跟车,人都快急疯了,追在车后远远地大喊:“主家,你去何处?你们要把我主家带去何处?!主家——”喊声随风散去。 黑暗的车厢里,章晗玉试着掀帘子。车帘被钉死在木窗上。 对方早有准备,她放弃再掀,索性直问:“说说看,去何处?” “去了便知。” 马车居然停在章家角门前。 这处角门朝北,供家中仆妇采买的用途,章晗玉自己都极少走北边角门。下车时,她稀罕地往四周打量半天。 等两人前后走进角门,众多亲随簇拥着往章家佛堂方向走近几十步,踏进佛堂院门的一刹那—— 看清佛堂里的景象,她的瞳孔微微地收缩。 佛堂被拆毁了半边。房梁、屋檐瓦当、屋顶灰瓦、墙面青砖,散落满地。 四处都是飞扬的灰土。 佛堂正门敞开,两扇窄门倒了一扇,傅母横眉怒目,伸开双臂挡在门前,看模样,僵持有一阵了。 傅母气得胸膛不断起伏,看见来人,暴怒高喝一句:“章家主人来了!你睁眼看看,这就是你带回家的好夫婿!你看看他做的好事!” 章晗玉蹙起眉,对着眼前景象,问身侧的人。“你做什么?“ 凌凤池的神色居然还很平静。 他上前两步,冲傅母一颔首,道:“叨扰。” 绕过傅母以身把守的佛堂,往佛堂背面走。 章晗玉紧追几步上前,同样绕过转角,耳边声响大了起来。 佛堂背面的废弃窄巷子木门敞开。 许多工匠忙忙碌碌,在废弃窄巷子里敲墙拆砖,掘地三尺,拆下的青砖整整齐齐摞起,连接佛堂的内墙已拆去一大半。 章晗玉心里顿时一片雪亮! “这几日都在加紧审讯罢。义父又攀咬了我什么?”她抬手往年久落漆的窄门前一挡,云淡风轻道: “不必再拆章家了,凌相想问什么,我直接告知便是。四月初八归门当日,我确实在章家烧了几封密报,烧焦的一个边角被凌相搜到,漏了马脚。” “实话实说,要紧的东西,当场便烧完了。今日把章家拆成平地也寻不到什么。” 她抬起下巴,点点傅母的方向。 “看在老人家的份上,高抬贵手,给章家留个宅子?” 凌凤池站在佛堂背面的废弃窄门边,沉静地倾听。大风吹起紫袍衣袂,围墙压下的阴影同时笼罩在两人身上。 她口中吐露的,依旧还是真真假假,真假难辨。 至少他自己今日说的,俱是事实。 “吕钟攀咬你之处,比我告知你的种种还要严重得多。” “可以告知你的,我都说了。下面的,你该告知于我。” 比如说—— 他注视向拆毁了一半的废弃窄道。 “烧毁的绣衣郎密报,曾经放置在佛堂附近的密室。阮惊春依旧藏身在密室里?唤他出来自首,可酌情减罪。” “何必苦苦相逼呢。”章晗玉拦着门不放手: “没有我提前示警,你们能顺利生擒义父?他早逃之夭夭了。凌相,你自己说,算不算恩将仇报。” 凌凤池抿唇不语。 吕钟收押入大理寺,日夜审讯。政事堂诸相、三公九卿俱在场。 苍老而狡诈的面孔,满怀恶意,吐露大段不利于她的供词。 去搜。城外章家有个别院。 凌相,你日夜亲近的枕边人,她藏的秘密,你知晓几分? 你们都说咱家是阉党之首,你们都错了!咱家不过是个无用傀儡罢了。她精心谋算多年,把咱架空。绣衣郎密报网络,早落在章晗玉手上。南北卫军埋藏的暗桩,皆听从她调令。她才是你们要找寻的阉党之首! 先毒死鲁大成,再毒死马匡,皆出于她的手笔。这二人都是咱家心腹,咱无力阻止。 凌相,你们街头遇刺,也是她的精心谋划。你是想不到,不知情,还是装聋作哑,故作不知?呵呵呵…… 眼前仿佛浮现吕钟癫狂的眼神。 凌相,你枕边之人,才是你要寻找的阉党之首!她藏身凌府,野心勃勃,意图搅动天下大乱!咱家垂垂老矣,只想保命而已!你不杀她,有何理由杀我!! “查清真相,方能惩奸除恶。你若清白,亦可还你清白。” 章晗玉拦路的手腕被握住压下。凌凤池越过她的阻挡,走入废弃窄道。 耳听他吩咐下去:“拆。” 第68章 围墙青砖一段段拆除,连地面也掘起,今日必然不能善了。 章晗玉站在窄门看了一阵,走进灰尘弥漫的废弃窄道。 “搞成这幅鸡飞狗跳的样子。罢了,我说给你听。” “机关定为北斗七星形状。险些被你们拆到机关了。” 她抬手按住北斗机关当中的天枢,斜睨身后:“我需要一个人与我合力开机关。凌相?” 凌长泰道:“卑职去!” 凌凤池道:“我去。”自己走上前,并肩站在内墙下。 “确实需要凌相自己动手。”章晗玉握着他的指节,搭去机关青砖上: “就是这四块青砖,你需和我合力往下按……刨根究底,逼迫得章家最后一点秘密都吐出来,凌相可满意了?” 机关启动,轰隆闷响,院墙翻转,露出里头凹进的秘密小院,扬起大片灰土。 窄巷里众人本能地往后退避,凌长泰惊喊:“阿郎!” 窄巷里工匠蜂拥往后退,凌家亲随持刀涌上前护卫,两边撞在一处,在窄巷里挤得动弹不得。 说时迟,那时快,章晗玉抓住机会冲里头喊:“跑!” 一道身影仿佛淡烟,直冲向外墙而去!精钢飞爪闪过,瞬间翻过墙头! 章晗玉的目光追随着,眼见人攀上外墙,才呼了口气,只听墙外一声大喊,一张大网从天落下! 章晗玉:“……” 被网兜住的少年郎:“……” 阮惊春怀里还揣着个没吃完的鸡腿,被墙外蹲守的大理寺官兵一拥而上,压在网底下,鸡腿都挤掉了,边挣扎边愤怒道:“让不让人吃饭了?一整天只有一个鸡腿!” 刹那间,情况又突变!被牢牢网住的少年郎一个灵活翻转,反手拔刀,一道雪亮刀光映入视野,罩在他身上的粗绳网寸寸断裂! 掉在地上的鸡腿不知被多少只脚踩过,阮惊春愤怒地眼睛都发红了: “你们这些恶官欺人太甚——” “补你十个鸡腿!“章晗玉见势不妙,扬声大喊:“别动刀,跑啊!跑出去才能补你鸡腿,蹲大狱牢饭顿顿掺沙子!整个月洗不得澡!” 阮惊春明显噎了一下,满身杀气散了。 铛铛声响不断,精铁长刀一连串地拨开众多长枪长矛,众多呐喊惊呼声中,少年郎的身影仿佛山间灵活豹子,冲出重围,高高跃起,再度翻过高墙。 “你们还有网?有本事再来网我!” 叶宣筳冷笑着从墙角下蹲起身。 没网了,有弓箭。 “大理寺众人听令,上硬弓!不论死活,射中——” “叶宣筳,慢着!”章晗玉在身后喊道。 叶宣筳下令的手都已经高抬起,准备往下压,听到这声“叶宣筳!”不知为什么,心里蓦地一酸。又酸又涩。 叫她眼里能看见他,嘴里吐出他的名字,可真不容易…… 众多大理寺官差瞠目直视着叶少卿的手。就这么高高举着,不动了…… 章晗玉转身走去凌凤池面前,视线相对。 她轻轻鼓两下掌。 “凌相好大的本事,章家人的性命如今都捏在你手里了。如果今天一定要死一个,你索性杀我。” 凌凤池答得很平稳,极度冷静。 仿佛放在心底反复锤炼过上百次,把每个字都打磨得坚实。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晗玉。你我才是夫妻一体。阮氏子和你有何相干?和我又有何相干?” “大理寺按律拘捕杀人嫌犯。若查实阮氏子确为案犯,杀人者偿命,他咎由自取。” 章晗玉嘲讽地鼓掌。 “反驳得有理有据,一番大道理压下来,哪怕朝堂廷议也不会输了。但我这人向来不讲理。我既收了惜罗和惊春进章家的门,他们姐弟就是章家人。” “还是那句话。今日死了章家任何一个,却留下我的性命……凌相,咱们以后只能不死不休了。” 从头到尾,凌凤池静默地听着。听罢抿了下唇。 大理寺众官员快急疯了。拆去章家半个佛堂,终于逼迫人犯现身…… 叶少卿不知吃错什么药,拒不下射杀令!人犯嚣张地当面跑了! 几个官员壮胆求到凌相面前,凌相今天也不知怎么了,充耳不闻,同样拒不下令! 大理寺众官吏张弓搭箭,瞠目注视着那阮氏子越跑越远,消失在远处…… 秘密小院激起的烟尘落尽,显出全貌。 里头塞得满满当当,全是木架。木架上摆放着上百卷轴。 凌凤池撇下围拢过来的大理寺众官吏,只径自穿过院墙,往秘密小院里走。 随手抽出木架上摆放的一副卷轴,打开。 果然是来自岭南郡的密报。 取证官吏快马来回,从城外章家别院递回来的急报,九百余封绣衣郎密报,来自天南海北,唯独少了岭南、巴蜀两个郡的。 实证就摆在眼前了。 他忽略了耳边大理寺官员的众多焦急喊声:凌相,贼子跑远,再不下令就追不上了…… “查封此处,登记造册。” 凌凤池略过众多喊声,只吩咐下去:“诸多绣衣郎密信,分开造册。开过封的,与未开封的——” 火光闪过视野。 青红色的火苗毫无预兆窜上墙壁,从佛堂方向燃烧过来,顺着共通的房梁,熊熊火焰一下子窜起,迅速蔓延,一发不可收拾。 外头把守的官差飞奔查看灭火,几个嗓音大喊:“章家傅母纵火!她往火里浇油——” 轰隆!火势瞬间扩大,从小火苗变成大火团。 浓烟滚滚。 呛人口鼻。 刚刚搜查出的上百封密报证据在火里燃烧。 凌家护院大惊失色,纷纷拔刀劈倒木架,清出通路,护卫主人退出浓烟火焰窜出的火场,凌长泰大吼: “阿郎!小心!” 凌凤池冷声道:“护卫主母!” “咳咳……” 章晗玉早冲出了废弃窄道,奔向佛堂,边咳边喊:“傅母,把油桶放下!你下手没轻没重的,当心不小心把自己烧了!” “焚了老身,章家从此少个讨主家厌的老婆子,岂不正好令人高兴?”傅母冷冷地道:“你少管我。” 她抱住油桶,往自己肩头又哗啦啦浇下半桶,半个身子都被菜油淋湿,当着显露惊恐的众人面前,横身挡在浓烟滚滚的佛堂门前。 “谁敢救火?都退出去!再敢闯进一步,老身把自己焚了。” 众官差惊得目瞪口呆,哪还敢上前?这是个不要命的! 叶宣筳闻讯大骂:“她人老不要命,你们办案办出人命,这身官袍还要不要了?都退下!章家人的事,让凌相拿主意。” 凌家护卫同时飞奔报信,大喊:“阿郎,章家傅母取了油桶,把半桶油泼自己身上了!” 凌凤池深深地吸了口气。 章家一脉相承的好传统。遇事掀桌。 “主母人在何处?” 章晗玉人在佛堂庭院里,冲傅母喊话,试图让她离开火焰熊熊的佛堂。 她的脸上沾了灰,黑一块白一块的。向来动人含情的眼角也蒙上一层浮灰。 凌凤池走近时,她正拿手随意拂去烟灰,眼角揉得发红,手指尖也灰扑扑的,被人墙拦在外头。 凌家护院如临大敌,组成两层人墙,把主母严密地挡在人墙后头。不让主母靠近泼满了菜油的章家傅母。 章晗玉心情不怎么好,嘴里就开始放狠话:“你们不让我过去,我也弄点油泼自己身上——” 凌凤池走过面前,凌厉地盯一眼,章晗玉即刻改口:“说说而已,别当真。赶紧把傅母带走。” 凌凤池取来浸湿的帕子,擦干净她沾染了灰的眼角,又把食指、中指灰扑扑的手指尖挨个擦干净。 同时吩咐下去:“不必救火,带走傅母。” 身上滴滴答答滚落着菜油的傅母被强行带离火场。 火势已不可阻挡,整个佛堂,连带着背后的秘密小院,小院存储的木架、上百卷轴,在熊熊大火中燃烧殆尽。 章晗玉松了口气,一句客气道谢的话滚在唇齿间,还没来得及出口,手腕被强硬握住了。 挣了几下挣脱不开,就这么被握着手腕带出门去,直到两人进马车也没松开。 这个难以形容的初夏日,开始于清清静静的凌家婚院,结束于大火黑烟滚滚的章家佛堂。 去凌府的备了一辆车,回程备了两辆。 第二辆车里塞了傅母。 两辆车停在凌家大门前,章晗玉当先走进大门,手腕还被凌凤池紧握住,后头跟着面无表情淋了半身油的傅母。 进门时,她回身看了眼傅母,忙里得空,居然还有心思说笑。 “折腾一大圈,也算把傅母接来了。不知在凌家后院,她老人家能不能安心颐养天年?” 凌凤池的眉眼神色看不出情绪。 在门边吩咐下去。 “章家傅母安排入后院看管。” “主母回去之后,婚院禁出入。” 他步子大,章晗玉走到半途就追不上,追着小跑了一路,喘着气商量,“慢些。” “慢些慢些。裙摆窄,步子快了走不稳当……啊。”说着脚下就绊了一下。 凌凤池扶着腰把她捞起。 章晗玉脚下站稳的同时,心思急转了好几圈。 今天为了救惊春,当面把人得罪狠了。 【我和凌相以后不死不休……】啧,伤筋动骨的言语,轻易不能说啊。 狠话当面放了,对方也听进耳,果然放过了惊春。 既然她得了好处,嘴上说几句软化,想办法转圜回来三分也是好的。 连带傅母被救下的事,她打算甜言蜜语地道谢,天花乱坠地哄。 哄他多说几句,把心里积的火气散出来。 如果实在言语不能够,那就只能把人往床上带,挨几次肉刑清账了…… 甜言蜜语她擅长。更擅长的是甜言蜜语里掺马屁。她干爹那种老奸巨猾的精明人都抵不住。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她开口就来:“今日章家种种,凌……夫君的心意忍让,我都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心中岂不知?傅母也不知如何想的,险些焚了她自己!回头我骂她去。总之,今日化险为夷,傅母安然无恙,还要多谢夫君,在危难时决断得力——” 这番甜言蜜语加马屁还没拍完,被凌凤池开口直接打断。 “阮家姐弟是章家人,傅母也是章家人。只我不是章家人?” 声调听着冷冽,比平日低下去不少,仿佛山间秋冬时节覆盖了厚厚一层冰雪的寒潭水。 章晗玉试着轻轻抽手腕,被攥得更紧。这就来算账了? 她停下挣动,任由他攥着自己,语气反倒更轻快,仿佛闲聊般地谈起。 “你又跟我计较。渤海凌氏的门楣,京兆章家拍马也赶不上。你当然不是章家人,我们章家主仆,如今都是你凌家人了。” 凌凤池握着她的手腕往前走,脚步还是大,人走在前头半步,不回头地道:“言辞敷衍,一个字也不真。” 顿了顿,声线带出忍耐:“只有你章家人,才是你的家人。凌家人从来不是。” 章晗玉张了张嘴,又闭上。咳…… 怎么说呢。 心思重的人察觉敏锐。这位凌相犀利起来,往往一语中的,没得反驳。 章晗玉被牵着往前走,去哪里她也没留意,反正不是婚院就是酝光院,凌家关她也就那几处地方。 她心想,废话,你们凌家人当然不是章家人。 凌家长辈人不错,两位小姑都心地良善,凌家六郎对她更是没话说。她倒是愿意接纳凌家人,但凌家人可从来没接纳过章家人。 就说你凌相,哪怕私下里多问一句,惊春为什么会一刀杀了曲雄,其中可有隐情? 我也当你开始接纳章家人了…… 站在庭院中段,对着前方不远处显露轮廓的婚院,章晗玉死活不肯走了。 “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凌相,你娶我进门,如果想的是夫妻一体,却又指望我靠向你那边,心甘情愿做起凌家妇,夫唱妇随……这样的夫妻一体,我可做不来。” “早和你说过,你不该娶我的。”她笑指自己。 “我哪能做凌家新妇?你家父母在天之灵,过年祭拜时见了我,怕不是要气得要从地下跳出来?” 提起过世的父母,凌凤池又抿了下唇。 没接话头,迈步当先往前走。 走出去七八步,发现身后的人不见了。章晗玉停在路中间不动,他又转身走回。 面对面地对视良久,他开口道,“不甜言蜜语哄人了?” 章晗玉并不退缩,仰着头,小巧的下巴抬起,无所谓地道:“你要听实话,就给你实话。但实话通常都不怎么好听……看,你不高兴了。” 她死活不肯去婚院,凌凤池握住她的手腕拉着往前走。走两步停一停,等人拖拖拉拉地走近,继续拖着手走。 这场面有点眼熟。她忽地想起成婚当日,两人青庐对拜,送入婚房的那条路上,也是类似的景象。 当日,她同样拖拖拉拉不肯去婚房,半途停下步子就被拉去前方,系在两人当中的同心结晃了一路。 越想越觉得场景相似,如今倒好,连同心结都省下了……她好笑地打量左右。 只有她在笑,凌凤池没有丝毫笑意。 凌长泰、凌万安两个脸色都很难看,沿路护卫左右,驱离仆从。 接下去的半截路,凌凤池一个字都未说。 过于沉默了。以至于并不算长的一段路,忽地漫长起来。 章晗玉走着走着,突然有种错觉,仿佛这条沉默的路永远走不到头,她面前永远走着一个不言不语满腹沉郁、不知心里想什么,不肯回头看一眼,只拉着她往前走的背影。 大白天的,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好在婚院毕竟没多远。百来步也就到了。 惜罗迎上来的追问声里,凌凤池压抑又隐忍的,领着她入婚院。 前方拉她走了一路的背影,终于转过身来,让她重新看到了对方的眉眼轮廓,眼神清寒的一双凤眸。 “你既嫁我,便是凌氏宗妇。” 这是他当日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留下这句,凌凤池转身走出了婚院。 大门关上了。 章晗玉留在庭院里,难掩震惊地望向关闭的门:“他走了?他就这么走了?” 惜罗心急火燎地嚷嚷:“出去一趟怎么弄得满身都是灰?衣服都烧出洞来了?哪里起火?” “他就这么走了?”两人鸡同鸭讲,章晗玉还是难以置信的表情,瞠目注视关上的院门。”五六天不见面,见面拆了我章家半个宅子,又烧了半个宅子……” 他就不言不语一转身,没有致歉,没有解释,不交代后续,连夫妻间一场大吵都省下……直接走了? 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第69章 两人一路磕磕绊绊地回婚院,前半程拌嘴,后半程沉默,心里都憋着暗火。 人来人往的路边争吵难看,哪怕对方不要面子,她自己也是要面子的。 她都准备好进婚院后,关起门来大吵一场。不管两人之间怎么个吵法,动嘴吵还是上床吵,都可以。她都奉陪。 ……人就这么走了? 失望啊。 仿佛打擂台选定对手,台子搭好,气势也架上,对手却自己跳下台走了。 气势汹汹的准备架势落个空。 章晗玉在清净庭院站了一阵,弯腰抱起绕着她汪汪大叫、狂摇尾巴的小奶狗,摸了摸狗脑袋。 【五月十二,章家大火。 先被拆去半个佛堂,又被烧去半个。也不知还留下几片瓦? 无处索偿,凌家欠账一大笔】 “傅母也被带入凌家,章家无人留守,修缮都难了。”章晗玉翻阅几篇过往记录,放下笔。 最后一篇记录的是六天前的事。 她抓了把瓜子,随手洒给笼子里的白凤鹦鹉。 “今天五月十八,守活寡的日子又多一天……” 鹦鹉欣喜地猛磕瓜子,边磕边应景地大喊:“守活寡,守活寡!” 惜罗过来拍了鹦鹉爪子一下,没好气道,“闭嘴,呱噪鸟。”黑布蒙上鸟笼,惜罗忙忙碌碌端上饭食,开始布菜。 章晗玉随手把新婚册子扔去书案上,动筷。 自从她怀疑凌家饭食吃多了人会犯傻,她就只用惜罗煮的饭食了。 你别说,有用的很。这几日脑子越来越清醒。 那日凌凤池把她送来婚院,并不和她辩驳多一个字,抛下大堆乱麻般纠缠不清的疑问隔阂,转身便走了,屋门都没进,她居然还伤了心。 回想起来,那一阵果然脑子像进了水似的。 凌家羊圈的饭食可怕得很。 她边用饭边提醒:“收拾包袱记得轻便二字。我们两个都跑不快,甩开凌家护卫已殊不容易,再被累赘物拖累了腿脚,被逮回一个,事便难成了。“ 惜罗惋惜地道:“主家精心绘制给小天子的几本画册,都留在凌家?可惜得很。不如我们带走。” “死物而已。”章晗玉不怎么在意。 “都被他烧去十本了,再烧几本也无妨。只要我人好端端地出去,以后漫漫岁月长,想绘制多少连环画儿,还不是随我心意。” 惜罗脸上露出了笑。低头扒了几口饭,又惋惜地摸了摸食案下来回转圈、使劲蹭她腿脚的小玄猫。 她可不稀罕廊子下挂的呱噪鸟。但这些日子喂养小玄猫,喂养出几分感情来,有些不舍得。 “猫儿不能带走么?“ 章晗玉弯腰摸了摸小玄猫的黑耳朵,也有点舍不得。 “猫儿黏他,留在凌家无妨,他应会好好地养大,不至于跟他父亲那样,恨之欲其死。” “但狗留在凌家,不知能不能活。”她抱起冲来挤开小玄猫的半大奶狗,掂了掂分量。 养这么久了,也没给狗儿起个名字,整天小奶狗、小奶狗的称呼。快要四个月的小奶狗,其实长得很大了。”狗儿我们带走……也不知能不能顺利带走?” 两人低声商量良久。 商量得差不多了,章晗玉伸着懒腰起身,一扇扇地开窗。 “我嫁的好夫婿,婚院天天见不着人。非得大理寺来审讯了,才能见一面。这么有意思的事,抽空说给叶少卿听听。” 说话没瞒着门外的凌长泰。凌长泰黑着脸道: “主母,自家家务事,何必说给外人听!” 章晗玉轻笑:“婚院的事算凌家自家的家务事?你家阿郎当我是凌家人?” 凌长泰不敢再应声。 吕钟的案子果然把她牵扯得深。比她自己想的好一点,不必去大理寺过堂。大理寺的人登门录供。 一趟趟地录供,同样的问题翻来覆去地问,耳朵都起一层老茧。 她索性也一遍遍地重复供词,仿佛鹦鹉学舌,语气都不带变的。 “阮惊春的下落?不知。他当众逃走,我可没和他一道走。叶少卿不知道,我更不知道。” “章家别院为何会成了存储绣衣使密报的地点?不知啊。成婚之后,我连凌家大门都少出,更没出过京城一步。城外别院的事,我怎会知道?” “义父的供词对我不利?显而易见。自从我嫁给凌相,义父视为背叛,他恨不得我死。供词当不得真。” “我暗中做了什么?冤枉的很,自从出嫁,我日日循规蹈矩,被看管在婚院后宅里。叶少卿不信我的话,去问凌相。” 半敞开的雕花窗边,始终缄默不语的修长侧影背身向室内,面向庭院方向。 看都不想看她一眼了? 章晗玉莞尔。 她嫁入凌家,给渤海凌氏带来说不尽的麻烦。凌凤池他啊,嘴上不提,心里必定还是后悔了。 等自己顺利走脱,从此海阔天空,再不受看管拘束,对方也松了口气罢。 她没什么心肺地想,还好成婚不久,满打满算还不到两个月。这位向来胸襟广阔如海川,朝堂那么多破事也没能把他气死,后院跑了个夫人又算多大的事。 清算阉党的重要关头,他从众多社稷大事里抬抬手,把自家婚院空了这件小事漏过去。 以后人空闲下来,把婚院修整修整,上不得台面的秃头后花园好好侍弄几日,修缮得像模像样了,再娶进个真正的大家闺秀做凌夫人,京中无人提起,这场小风波也就过去了。 可千万别学那些想不开的愚夫,天南海北地下追缉令,弄得彼此难看…… 叶宣筳拍桌砰砰响,“章晗玉,供状!眼神躲闪,含糊其词,你非要被拘去大理寺大堂上才肯吐露吗?” 章晗玉靠在书架边,小指勾着白玉牌的长丝绦,玉牌表面在阳光下反光,她转着圈儿摇晃。 边漫不在意地晃着白玉牌,边悠然浅笑,“好,如实供状。有要紧内情吐露给叶少卿……还请凌相回避。” 窗边始终未出声的人转过身来。 两边视线对上,她这才发现,五六日不见,人似乎清瘦得多了。 凌凤池本来就生得高挑,又瘦了,向来清隽丰雅的眉眼轮廓都显出锐利。 一双点漆凤眼,眼神仿佛隆冬季节结冰的深潭,被盯一眼都觉得寒凉…… 她心里腹诽着,表情当然不显露,还是笑盈盈的,歪了下头。 “真的有要紧内情。不方便回避?” 凌凤池还是一言不发,转身走出了书房。 人站在庭院中央,背影在阳光下拉得老长。 叶宣筳在发愣。 他怎么也没想到,例行公事,问着问着,居然和她单独相处了?! 他掩饰地举杯喝了口茶水,不知为何,茶水却又呛在嗓子眼里,剧烈地呛咳起来,呛了半天说不出话,狼狈得很。 偏偏就在难得的狼狈时刻,章晗玉隔一道书案坐近半尺,身上浅淡熏香气息幽幽传入鼻下。 两人面对面,她递来一张帕子,趁叶宣筳收拾身上茶渍的空档,轻声细语地道: “叶少卿,最近你态度反常,表现怪异,进退失据,不似你平日为人。晗玉心中疑惑……叶少卿,叶二郎,你到底有何心事,瞒着我呢?” 震惊的神色从叶宣筳眼睛里溢了出来。 他本能地抬起目光对视,又带几分罕见的心虚,视线偏移去旁边,嘴硬道:“你想多了。东拉西扯,想拖延录供?” “不,我正在如实供认。”章晗玉轻声地笑, “叶少卿,深藏心底的隐秘暗事,你当然藏藏掖掖不肯说。但你忘了?我那义父的密报耳目何其多也?上回义父与我酒楼相会当日,他老人家啊,全告诉我了。你还不认?” 叶宣筳心头一震,猛地抬头! 章晗玉脸上带着笃定神色,淡然坐等对方反应。 好个叶二郎,心里果然藏着见不得人的暗事呢?诈你一回,我看你说不说…… 叶宣筳早就破罐子破摔了。 先被凌凤池察觉,后又被老师陈相知晓,他心底的那点所谓隐秘事,哪还是隐秘事? 原来连她也早知道了……认与不认,又有什么打紧? 索性撕开那层窗户纸,当面认下,叶宣筳心里既绝望又痛快。 “大丈夫顶天立地,有何事不敢认!不错,是我鬼迷心窍。但追本溯源,春日宴前,姚相和老师定下和你成婚、看管你的人选,本该是我!他抢——” “叶宣筳。” 声线沉而清冷,从门外传来。 庭院里那道修长的背影不知何时已站在门边,凌凤池出声制止。 “够了。” 叶宣筳倏然闭嘴。 目光猛转开,和面前的动人秋水眸光相对。 章晗玉:…… 叶宣筳原本豁出去了,才说出那番近乎争抢的言语。 但他把狠话甩过去一脸,四目相对,他猛地发现—— 对面章晗玉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透露出跟他自己相似的,极度震惊。 “……” “……” 两边打交道又不是一两回了,叶宣筳瞬间转过弯来。 这狡狯如狐的女郎,又花言巧语诓骗于他! 她压根不知他深藏心底的隐秘爱意,一番似是而非的言语,诈出了他的心里话! 无尽的懊悔气息笼罩了叶宣筳全身…… 章晗玉大为震惊之余,忽地又有所察觉,目光在叶宣筳身上滴溜溜转了一圈,没忍住,带出点明晃晃的嫌弃。 他也想看管自己? 也想借着成婚看管的名义,跟她夫妻敦伦、鱼水交欢? 也不拿把镜子照照自己,就他这带着俩小拖油瓶的鳏夫,想得美。 第70章 书房里的空气令人窒息…… 叶宣筳再待不下去了。 他霍然站起!起身时不慎翻倒了长凳。 轰然大响里,叶宣筳快步走出书房,不敢看门外好友此刻的表情,脚下急奔向院门,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章晗玉很少被意外震惊得说不出话。 即便是叶宣筳深埋心底的不能言说的秘密,也只让她怔了片刻而已。 然而,等她渐渐回过味儿来,被脑海里瞬间闪过的另一个念头给震的,一双动人的翦水秋眸都瞪大了。 对于叶二郎脱口而出的非分之想,凌凤池阻止的话语不是:你敢!而是一句:够了。 他早就知道了? 章晗玉瞳孔震颤。叶宣筳对自己的心思,她这位好夫君早就知道了?! 等等!其中有一点点问题…… 凌凤池走回书房。 从容地扶起翻倒长凳,捡拾地上的卷轴,挨个放回书案上。 果然开口问她:“所以,你早知道他的心意?何时知道的?” 章晗玉:……刚才。 凌凤池显然不这么想。 她以几句似是而非的言语,成功地诈开了叶宣筳的口,也让凌凤池以为,她其实早就知晓对方的心意。 凌凤池把书案上的文卷奏本归类整齐,平静地转身看来一眼。 “你早知他对你的心意,装作不知,直到今日才揭破。利用他?还是玩弄他?” ……这可解释不清楚了。 章晗玉想了半天,叹了口气,白皙秀气的手指着院门口,指尖如削葱,指向叶宣筳的绯色官袍消失的方向。 “把他叫回来。” 对质。 凌凤池不动。 他的目光打量得很慢,从上到下,在她身上慢慢转了一圈,道:“今日我不想再看到他。” 章晗玉心里一跳。 来自她名义上的夫君的这道奇异打量眼神,与平日不大相同。 似乎带了强烈的隐忍情绪,又似在压抑着什么。看似水波不兴的一片平湖,谁知道下面压着的是不是火焰岩浆? 眼下的感觉,跟端午夜那晚上,他站在门边盯来屋里的眼神,有点像。 她心里细微一跳,升起点兴奋。 端午之夜,他站在门边,便是以同样奇异的、难以形容的复杂眼神盯了她一会儿,迈进屋里,直接把她抱去了床上…… 今日也不知他如何地想。 凌凤池走近过来时,她胸腔里的心莫名其妙地一阵急跳。 面前的身影笼罩下来,章晗玉仰着头,压住有点发涩的嗓音,维持镇定。 “叶宣筳说,本该是他以成婚的名义看守我?怎么后来变成了你?该不会是我猜想的?” 凌凤池静静地看着她。 “正是你猜想的。” 章晗玉心里飞快地打了个转。 顺着叶宣筳的话音推论下去,结果显而易见: 原本定下由叶宣筳娶她,将她看管于后院。后来,姚相和陈相都觉得叶宣筳那厮不够可信,怕泄露了大理寺机密,这才改而由凌凤池接手。 难怪之前他承诺,“你既嫁我,便是凌氏宗妇。” 为公务鞠躬尽瘁,为朝廷而舍小家。完成姚相和老师的嘱托,连渤海凌氏的宗妇位子都腾出来了…… 想到这里,她自己心里也升起几分对凌相的唏嘘同情…… 当然了,这点同情还是稀薄得很,不怎么多。 要不然怎么说凌凤池大度能忍呢。 被临时塞过来的一块烫手山芋,滚烫地捧在手里,灼烧伤手。他忍了这么久而不发作,算难得了。 想清了前因后果,章晗玉的眼前豁然开朗。 之前仿佛一叶障目,如今那片叶子被挪开,露出前方明晃晃的坦途。 她跟惜罗还跑什么跑?压根不必私逃! 更好的脱身之法,已经摆在眼前了。 只要面前这位点个头。 彼此都有更好的前程。 “凌相,打个商量。”她心念急转,即刻提议, “我们和离罢?还好婚期短暂,不耽误凌相寻找下一位夫人。听说凌家有座家庙……” 凌凤池原本已经打算走出书房,听到“和离”两个字,脚步倏然一顿,站在门边不动了。 一番发自心底的诚挚商议说到半途,凌凤池在门边回身盯她的眼神,难以形容。 那眼神…… 仿佛寒冬腊月里被塞了满脖子的冰,扎得人透心凉啊。 章晗玉其实还有半截没说完。后半句话见势不对,咽回去了。 她原本打算情真意切地劝说凌凤池,她这样的性子,哪能占了渤海凌氏的宗妇位置? 按照姚相和老师的叮嘱,把她迎娶进门,看管至今,阉党大势已去,吕钟束手就擒,凌凤池做得足够了。 看在她帮忙擒获吕钟的份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两人不如体面合离。 凌相可以抛开她这段不愉快的过去,另聘新妇,把乱七八糟的日子走上正轨。 至于她自己么,仿佛大梦初醒,懊悔投阉党啊!不如把她挪去凌氏家庙,青灯古佛相伴,清净度过余生…… 凌氏家庙,在城外山中。 等惜罗和惊春姐弟汇合,前来寻她。只要一个晚上,她就可以逃之夭夭…… 寻找机会,东山再起。 可惜凌凤池压根不给她把话说话的机会。 听到半途,他便走下庭院,吩咐下去:“婚院关闭。任何人不得入内。” 婚院仆妇脚步匆匆,鱼贯走出院门。 沉重的院门从外关闭了。细心的凌万安出去时还顺手提走了小玄猫小奶狗和鹦鹉笼子。 片刻后,偌大的婚院里只剩下男女主人两个。 清净得树叶落下都能听见。 “……” 章晗玉眼睁睁看着庭院里的人转身走回,一步步拾阶而上,走进书房,走近面前,大片身影重新笼罩过来。 一言不发地把她抱出门。 她被抱去主屋,寂静的白日天光里,纱帐没放下,门窗也敞着,明亮的日光从窗外映进地面。 许久不用的白玉牌,今天亮堂堂的天光里,又用上了。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上的薄衫被撩开,玉牌系去腰上,她抬手推拒,又被压着按趴下。 推拒几下的功夫,玉牌晃悠得仿佛秋风里飘摇的落叶,拍得后腰疼。 这番挣扎其实并不很激烈。对方此刻情绪仿佛压抑的滚水,却不知究竟是怒火多一些,还是玉火多一些。 怒火太强烈的话,怕折腾得吃不消,她得大声喊人来。 如果玉火强烈,那就不反抗了…… 谈不上激烈的挣扎也被牢牢按住。 这种时候,凌凤池说话的声音终于不再如书房里那般平和,不再仿佛波澜不兴的湖面了。 烟波动荡,风浪涌起。 “你想合离?” 章晗玉心里如明镜般,“合离”这两个字必定碰触了他的逆鳞。 心里腹诽不止,嘴里应景地道:“不合离,随口说说,别当真……” 小巧的下巴被抬起。 身后的一双深黑色凤眸在近处对视。 握着她的手臂,把已经完全偷懒趴下去的人又拉起身,她的后背贴去他的胸膛,两人气息交融,交换了一个称得上缠绵的吻。 章晗玉被这个缠绵的吻勾引得不轻,不上不下的,浑身发热。她主动仰起头,探出小舌,任由浅吻加深,逐渐带出侵占的意味。 凌凤池在近处凝视着她。瞳孔里倒映出粉若桃花的含情面孔。婚院女主人白皙的肌肤泛起了粉。 他垂眸对她道:“说,刚才那番言语并非本心,日后再不提这两字了。” 哪两个字?再不提什么?章晗玉哪还记得。她现在上头得很,满脑子都是不可言说的内容,谁要跟他说废话。 她回身反勾住宽阔的肩头,哼哼唧唧地催促:“磨蹭什么?” “又在敷衍我。“凌凤池道。 语气过分平静了。和眼前火热的场面形成强烈对比。 ……真的不太对劲。 章晗玉起了点警惕之心,按下追逐刺激享受的心思,进了帐就抛去三千里外的神志扯回来一点,打算说几句听不出敷衍的美妙言语把人稳住。 才张了张嘴,被男子的手掌捂住了。 “……唔唔?” 修长的指节缓缓反复摩挲脸颊泛粉的细嫩肌肤。 直接被捂住了半张脸,指缝上方的眸光诱惑又无辜。 削葱般纤长的手指尖搭在男子青筋分明的手背上,轻轻地敲了敲,示意他放开,她有话要说。 凌凤池没有给她开口说话的机会。 柔软而灵活的狡狯唇齿,被一张同样柔软的丝帕堵住。 他凝视着,指腹揉过吃惊而被迫张开的嘴角,在细微挣扎的唔唔声响里,俯身吻过殷红唇珠。 章晗玉:…… 敦伦就好好敦伦,又捂嘴。她在京城四处混饭吃,不就靠着一张脸和一张嘴?捂着嘴不让说话,混饭的倚仗可就没了一半。 她不满地挣扎起来。还不把帕子拿开? 四处乱晃的手臂在半空中摆动几下,无意中一抓,也不知碰到什么冷冰冰的东西,落在床头,当啷一声大响。 屋里的铜镜,原本搁在月牙墩子上,被四处乱抓的手刮到,镜面倒在床头,一低头便能看见铜镜里的两个人影。 她又被按倒,铜镜里的景象也就逼近眼前。 她身上只剩个摇晃不休的玉牌。面容泛粉,唇齿被迫微微张开,眼角噎出一点泪花。 她的夫君,此刻却还几乎衣冠整齐,按着她的腰,低头俯视着她。两人的目光在铜镜中相对。 夫妻两个关门敦伦,怎么搞得这么银乱呢。 简直像花楼似的…… 章晗玉盯着铜镜多瞧了两眼,心里一跳,小巧耳垂泛起情动的粉。 挣扎的力道越来越轻,她趴着不动了。 凌凤池此刻的反应却很奇异。 人分明早已彻底情动,对着铜镜里的银靡景象,他却不自觉地拢起眉心,一双凤眸直视铜镜,带出尖锐的审视之意。 如果说上回端午之夜,家中自酿的一壶美酒,半碗助兴的鹿血酒,让他坍倒了高墙。 今日,他在完全清醒的白日里,清醒地感觉到心底那堵碎裂多处、勉强拼合的高墙,如何被漫溢的山洪水再度冲得寸寸倒塌,溃散千里。 理智溃散,本能抬头。 好在,就在他再度犯下大错的前夕,仿佛冥冥之中的提醒,这面翻倒的铜镜,让他直面自己的溃败和失控。 辖制双臂和后腰的力道松开了。 软帕也被抽了出来,湿漉漉地扔去地上。章晗玉趴喘了几声,耳边听到一声房门响。 她撩开帐子,瞠目注视着把她大白天抱回屋里、又摆弄了半天,让她情动得浑身发热,满心期待一场干柴烈火的人…… 再次抛下她,头也不回地整衣走了出去。 “……” 门缝里传来一声怒骂:“混蛋!” ———— 夜深了。 凌家东南角的祠堂木门敞开着。老仆挨个点亮灵前火烛。 边点边叹气。 “阿郎,今晚又来了?” 凌凤池淡淡地道:“又来了。” 老仆取来蒲团,他坐去蒲团上,仰头注视灵堂两边被风吹动的白绢。 “三叔父还是不愿来?” 老仆无言地摇摇头。 凌凤池道:“取戒鞭。” 老仆无声地叹了口气。 戒鞭无需长辈在祠堂旁观,只需家主下令,即可执行。 沉寂的祠堂里,除了风声吹起绢布,只有老仆来回的脚步声。 老仆捧着两指粗细的戒鞭站在龛台前:“阿郎,老奴不知发生了多大的错事,惹得阿郎如此自责。但天下没有迈过不去的槛,只有熬不下去的人。阿郎,一夜夜的思过,足够了。” 深夜敞开的祠堂里,凌凤池抬头久久地凝视风里摇摆的八字家训。 回荡在祠堂的轻声言语,与其说回应老仆,不如说独自剖心。 “反复犯下的过错。” “不能原谅。” —— 【五月十八,燥热多云。 混账,混账,混账】 章晗玉气得写不下去,扔开了笔。 她罕见被气得坐不住,在屋里来回走了七八圈。 半碗冷茶水灌入腹中,冷静三分,这才提笔继续记录。 【合离二字为逆鳞,不可碰触。 白日敦伦一半,人披衣而去。 翻脸无情,疑似报复提起合离之事? 气煞人】 翻了翻册子。一旬十日,上旬只敦伦了一回。 这旬倒好,白日未成事,算不上敦伦,一回也没有。 章晗玉随手抓一把瓜子塞给鹦鹉。在喀拉喀拉的嗑瓜子声,和高亢的:“守活寡!”“守活寡!”的大嗓门嚷嚷声里,感慨着写下最后一笔: 【不可合离,好聚好散已无可能。 留下无趣,只会白白气死在凌家。 走了走了】 边写边叮嘱惜罗:“猫儿留下,带走狗儿。” —— 凌长泰、凌万安两人屏息静气地进外院书房,把一摞急报送去书案,分门别类放置。 凌凤池披衣坐在书案后,面前放着摊开的文书,手执笔管,写了一半,停住。 盛夏近午的阳光洒进室内,亮堂堂的,映亮了凌家之主苍白缺乏血气的嘴唇,沉静而显郁气的眉眼。 凌万安心细,进门就察觉不好,低声问询:“阿郎身体不适,这都几日了?要不要请个郎中……” 回应的还是那声:“不必。” 凌凤池翻阅过几篇红线捆扎的急报卷轴,又随手翻了翻不算紧急的各方公文密报消息。 翻看的动作忽地一顿,视线凝住。 “婚院内务事,怎的夹带在公文中送来?” 凌万安低头不敢直视。 把婚院传来的消息夹在公务卷轴当中,递送进书房这件事,是他拿的主意。 严格追究起来算渎职。 但事态严重,阿郎身体不适,连续两三日歇在外书房,未踏足婚院一步,自然对婚院的动向并无察觉。阿郎不知情,他不能知情不报。 凌万安跪倒回禀:“阿郎,婚院动向异常。”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第71章 怎么察觉异常的呢。 婚院里自从养了一只小奶狗、一只小玄猫和一只白凤鹦鹉,白天黑夜吵得很。值守婚院的护卫们都听习惯了。 忽地有个白天,追逐吵嚷声消失了大半。护卫们察觉,精力旺盛的小奶狗居然在大白日的趴在窝里,从早晨睡到了下午。 主母轻描淡写地道:“狗儿没个定性。白天里多睡一阵,有什么可惊诧的。” 护卫们深以为然,没当回事,只例行记录报了上来。 但凌万安、凌长泰两个,在主母手上吃够了亏,如今婚院里一丝风吹草动,就能引发他们的极端警惕。 盛夏烈日炎炎,精力旺盛的狗儿怎会趴得住? 两人翻出过去一旬的婚院记录,逐条比对,查看不寻常之处。 还当真被凌万安抓到了异常。 “三日前,阮惜罗递出的采买单子里,加了一味‘酒曲’。号称滋补药膳里需要添加酒曲,我等采买了半斤酒曲送入婚院。” “假如这半斤酒曲并未用于药膳,却掺入肉食,喂了狗儿……狗儿当然会昏睡不醒。” 凌万安谨慎地回禀:“阿郎,主母会不会又筹划逃离?怕狗儿夜里大叫误事,打算把狗儿迷晕。第一次试手,不小心放多了酒曲,导致狗儿昏睡太久,才被我们发觉……” 凌凤池的目光落在婚院的每日膳食记录上。 三日前送进婚院的食材,清清楚楚记录:酒曲半斤。 凌万安的推测,很有可能。 他的气色在正午阳光下着实不太好。凝神片刻功夫,便侧头低低地咳嗽起来。 凌万安站得近了,不知是不是错觉,主人身上衣袍除了家中自配的调香,咳嗽时,竟然隐约掺杂一丝血腥气…… 凌万安大惊,阿郎身上到底什么病症! 凌长泰都察觉出不对,苦苦劝谏,“阿郎!眼看要进三伏天,酷热不利休养,好歹请个郎中看看?” 凌凤池并不回应,收拢婚院密报,递还给二人。 无视凌长泰焦急的话头,出了一阵神,闲聊般地提起婚院中的女主人。 “她嫁入凌家,算算时日,也将近两个月了。” 凌万安仔细算了算日子,“月底了。主母嫁入凌家,约莫五十余天。“ 凌凤池此刻的表情有些奇异。 似乎带着些感怀,又仿佛喟叹,最后重归本该如此的理智平静。 点点头,道:“难为她,忍这么久。” 凌万安一怔,不知如何接话。 耳边听主人镇定如常地询问凌长泰:“婚院最近的防卫如何?” “奉阿郎之命,除非阿郎点头,否则谁来也不放入内。” 凌长泰摩拳擦掌道:“日夜两班,分班值守巡逻。尤其主母上次出逃的后院围墙,乃是巡查重点,儿郎们不定时巡值——” “后院巡查撤下。” “啊?” 凌凤池神色不动地吩咐下去:“日夜两班值守巡逻,撤走一班,改为早晚定期巡查两次。” “阿郎,”凌长泰耿直地劝谏:“这样看守不住主母……!” 凌凤池锐利地扫过一眼。 凌长泰顿时闭嘴低头:“……遵命。” —— 章晗玉坐在书房。面前肃坐一位面色板正的大理寺官员。 五品大理寺丞,叶宣筳的下属官员,今日抱着卷宗登门例行询问。 书房里回荡着章晗玉的悠悠嗓音:“不知。” “不知。”“不知。” “说不知就不知。” 大理寺丞忍着气道:“凌夫人为何拒绝配合本官询问?难道凌夫人想去大理寺堂上才愿意开口?” 章晗玉笑问:“今天怎么派你来?凌府相关事宜,不是向来由叶少卿亲自过手的么?” 大理寺丞板着脸道:“叶少卿公务繁忙,不得空。” 话音未落,章晗玉几乎同时开口道:“他心虚不敢来?” 大理寺丞瞠目。 四品少卿登门询问嫌犯,要心虚,也该是嫌犯心虚才对! 但面前这位嫌犯心神笃定,压根没有半点心虚模样。 身为嫌犯,竟然在教导他如何引导上官,接替他的苦活计。 “叫他来。”章晗玉悠然道:”替我转告你们叶少卿,他不来,我一个字不供。他若来见我,我有重要线索供认。” 大理寺丞正皱眉思索,眼前却递过来一个香囊。 式样寻常,针线寻常,绣香囊的人似乎连精细绣工都懒得出,大差不差地做个形状出来交差,所谓香囊也半点闻不到香。 倒只有香囊开口处,以针脚密密封死。 章晗玉笑盈盈指着扁香囊:“好说歹说,叶少卿坚持不肯来的话……替我把这个香囊给他。他拆了香囊,自然会同意来凌府,接替你录供。” “大理寺丞,你手上积压的案件不少罢。与其一趟趟地白跑凌府,在我这处空耗时日毫无进展,无法向诸位上官交代,不如回去送个香囊?” —— 惜罗在屋里紧张地收拾。 离开的日子迫在眉睫。前夜她试着酒曲掺进肉食,喂小奶狗吃下,试试看能不能醉倒带走…… 不小心剂量下多了,小奶狗一夜睡到天光,又从早晨睡到午后才醒。 凌万安蹲在小奶狗面前猛摇的时候,她惊得呼吸都停了! 窗边站着的章晗玉倒是淡定地很,“这次如果不行,还有下次。俗话说得好,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当然我们不是贼。” 视线越过庭院,眺望门外把守的护卫,习惯性地数数人数。 “咦。”她自语,“怎么还是这几个?今日没换班?” 惜罗也凑过来数了数,眼前一亮,“没换班!早晨守到入夜,不打瞌睡才怪。主家,天助我们!” 今天不知是个什么好日子,不止值守护卫没换班,凌长泰、凌万安两个也未现身,午后,顶着烈日头值守了大半日的护院明显懈怠下去。 后院已整个时辰无人经过。 所以,就在今日? 惜罗快速清点包袱,带几分紧张道:“带了点换洗衣物,细软珠宝、笔墨砚台拿了几件,其他都丢下了。今日逢十,阿弟在外头接应。老夫人呢?” “傅母带不走。”章晗玉惋惜地翻了翻几本喜爱的游记杂书,收拢放去书案上。 惜罗:“啊?!老夫人留在凌家?” 章晗玉更正:“傅母留在京城。” 傅母是个倔性子。隐姓埋名奔逃去县乡生活多年,历尽千辛万苦才重回京城,她宁死也不肯再出京的。 惜罗震惊地连包袱都放下了,“老夫人留在京城,我们逃出京去……那以后……” “以后长着呢。” 章晗玉想象中的以后,跟惜罗想象中的以后,还是很不同的。 京城是根基。她入京活动多年,费尽心思把早被人忘得差不多的京兆章氏的门楣重新抬起,岂能就此放下,湮灭尘土?她自己也不甘心。 “出去躲一阵。等清算阉党的风头过去,凌相自己想开了,章氏跟凌氏两家顺利合离,我们还要回来的。” 章晗玉笃定地道,“抛开阉党,也不再是朝臣。想些法子,以京兆章氏后人的身份,重回小天子身边。” 主家打定主意,惜罗也终于露出点笑意。抱着包袱,推开后窗,看日头照耀下的后院。 “我们现在做什么?” “等。” 章晗玉沏了两盏茶,一人抱一盏,对着后院墙:“等人扔绳子。把我们挂上去。” 今日是个骄阳天,盛夏日光由正午炽白转向傍晚的金色。 漫天夕阳金光里,院墙外终于传来动静。 章晗玉放下抱了整个下午的茶盏,走向后院墙,冲外头拍拍手,换了个她自认为亲近些的称呼: “叶二郎,多日不见。” * 叶宣筳站在婚院的后墙外。 夕阳影子映上地面,他的脸色极为难看,又臭又硬,还带几分不明显的纠结。 “你嫁入凌家两月,他对你有多不好?”叶宣筳硬邦邦地问,“以至于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私逃?” 大理寺丞今日去了趟凌府,当众带回一个香囊给他,声称:“凌夫人嘱托叶少卿亲自拆看。重要线索,凌夫人只愿说给叶少卿一人听。” 他能做什么? 当着大理寺众多同僚的面,他只能当众拆看,展示众人。 香囊里只有一张信笺,写下两个日期,八个字。 【四月二十 四月三十】 乍看还确实像供状线索。 但叶宣筳看在眼里,脸色当即难看起来。 四月二十。四月三十。大理寺谁能比他记这俩日子记得得更清楚? 递送香囊之人,在这两个“逢十”之日,接连逃走两次!他接连两次奉命抓捕! 今日正是□□月末尾……又是个逢十之日! 章晗玉赶在今天递送给他香囊,言外之意,分明是: 她又准备出逃了! 中午接到香囊,他顶着盛夏的烈日头下午赶往凌家。 章晗玉果然在院墙边上等候。 * 院墙外的询问,章晗玉还当真想了想。 实话实说,除了不能自由出入婚院,秃头后花园敷衍了点,日子无聊无趣了点。日常起居,吃吃喝喝,其实还不错? 但是拘着她守活寡这点受不了。 凌凤池对她的态度反复,她在凌家的脾气也不如从前在自家时好。 这位好夫君上回撩拨到一半抛下她走了,险些把她气死。至今回想起来,依旧牙痒痒的。 既不肯放了她,又干晾着她。 最近连闭门吵架都不吵了……后头还有什么?如果落到一片死寂,可怕得很。 赶紧走赶紧走。 至少这两个月的新婚日子回味起来,还有不少床笫间带给彼此的真真切切的欢愉。 站在院墙下,她答得似是而非: “看这八尺高墙,你觉得呢?” 今日准备出逃,她自己如何想不重要,跑出去就好;重要的是外头接应之人如何想。 她可不想千辛万苦地攀墙出去,被叶宣筳这厮当做一件重礼,转手交给她夫君…… 用话钓一钓,把墙外之人的想法钓出来才好。 墙外静了好一阵,叶宣筳果然开口道:“你当然不甘心。” “你并非寻常求婚嫁的女子。你渴求权柄,一心钻营,怎会甘心被困于后宅方寸之地?你当然想私逃。但你怎会想到求助于我?我和怀渊多年好友,你怎会以为,我会冒着和渤海凌氏决裂的风险,出手帮你?” “不错,我心里确实对你有爱慕之意。但你若以为借着这点爱慕,你便能够拿捏于我,挑拨我和怀渊的多年同窗情谊,你错了!” 章晗玉心想,本性难改,叶二郎还是呱噪…… 为什么想到求助他叶宣筳?当然是因为面前突然多出条新路,试着走走看。 走不通的话,大不了继续在凌家婚院多吃几天闲饭,继续摆弄后院的花花草草…… 心里腹诽着,嘴上当然顺着叶宣筳的意思说下去。 “没错!困于凌家后宅,于我仿佛囹圄囚笼。困之则死,脱之则生。我虽已心存死志,但面前有条生路,我当然要不惜一切走走看。” 听到那句“心存死志”,墙外瞬间沉默了…… “助我出去。”章晗玉抓紧时机。 如果叶二郎不为所动,他就不会来了。此刻人既站在院墙下,不管嘴上如何放狠话,对方心里显然早已动摇。 “我受困凌家,婚院日夜看守,凌相夜夜宿在书房。我占了凌家宗妇之位,凌相这么大年纪了,膝下没有半个子嗣。这桩婚事于我,于他凌凤池,皆是折磨……” 嘴里说到这处,活动惯了的脑子没忍住,心思分了个岔。 全恩弄来的避子药统共只有一瓶、十二粒。一旬十日不进婚房一次,十二丸药整个月都没用完。 凌相他接近而立的年纪没子嗣,也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 ……荡出去的神志又拉回来。 嘴上继续说:“等我出了凌家,自会留书信与他合离。我重得自由,凌相亦得自由。我在凌家之外睡得安心,凌相在自家亦睡得安心。这是彼此安好、互道珍重的好局面啊。” “叶二郎,你觉得呢。” 叶宣筳站在墙外,又思索沉默了好一阵。 其实这段沉默的时间并不太久,半刻钟都未到。但因为不知值守护院何时会巡逻过来,惜罗面色显出焦灼,几次想要开口催促,都被章晗玉抬手按住。 墙外问了最后两句: “我知他把你约束在婚院,自成婚后,你始终不得自由。” “顶着凌夫人的身份出逃,京城虽大,再无你容身之处。放你出逃,你会投奔何处?会不会继续作恶为祸??” 章晗玉轻轻地笑了。 隔着墙,虽然看不到彼此神色,只听笑意尾音,仿佛人就在面前。 她声线柔和地道:“叶二郎,叶宣筳。京城不是还有你么?” “出去后,你可以看管于我啊。你在大理寺任职多年,精通刑狱,最擅长看管人了。不是么?” 叶宣筳的衣袖微微一动。 衣袖下的手,不知不觉握紧成拳。 院墙外传来略沙哑的嗓音:“好!只要你洗心革面,叶家不缺你一口吃食。就按你所说的,出去之后,留书与凌氏合离,给彼此一个珍重安好!” 叶宣筳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不会后悔,总之现在,此时此刻,他不后悔。 墙外传来一阵声响。 早准备好的粗麻绳越过墙头,抛进了婚院。 “快。”叶宣筳催促道,“扯住绳子,攀墙过来!” 院墙内侧响起窸窸窣窣的攀爬响动。粗麻绳绷紧了。 叶宣筳发力扯住麻绳。院墙另一侧传来的拉扯力道竟比他想象沉重得多。 他以脚跟死命顶住墙角,两边胳膊肌肉隆起,咬牙扯紧麻绳不放。 一个身量纤弱的女郎,怎么这么重……! 其实只过了短短片刻,但于墙外使尽全力拉拽的叶宣筳来说,时刻漫长。那抹清贵纤弱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墙头。 两个女郎,抱着一只狗…… 叶宣筳的手背爆出青筋:“……!!” 都不提前商量一声的?难怪这般重!你们拿我当驴?! 第72章 轮到章晗玉催促:“快些,扯稳了。” “年轻健壮的儿郎,力气去哪儿了?不就是两个人,拽这么吃力!” 叶宣筳额头的青筋爆出好几个。一声招呼不打,带走阮惜罗也就罢了。 “……你逃走……还带……狗……!” 路口把风的叶家亲随眼见情况不对,赶紧冲上来帮手。两人合力,好容易把攀上墙头的两位女郎加一只狗给拉过墙来。 章晗玉领着惜罗平安落地,掸了掸身上浮灰,举起怀里昏头昏脑、满嘴酒气的小奶狗:“谢了。它叫油麦。” 叶宣筳呼哧呼哧地喘大气。 谁管狗叫什么名字! “快些。”他喘匀了气,整理表情,带七分矜持三分冷酷道: “你无需多心,我今日助你逃离,并无任何挟恩求报答之意,也不会逼迫于你!我身为外客,不能拖延太久,快走。” 叶家把风的亲随忽地惊呼一声:“二郎,前头似乎有人——!” 暮色里看不清晰,隐约有个人影闪过,再定睛细看,前方路口却什么人也没有。只有几处灌木丛在风中不断摇晃。 —— 凌长泰急奔入书房回禀:“阿郎,事态紧急,还请阿郎尽快定夺!” 他飞快地复述一番,婚院后墙的景象。 “阿郎,主母要随叶少卿走了!” 凌家新婚不久的主母,和叶二郎一个鳏夫……!! 他压根不敢提“私逃“两个字,“阿郎,眼下还来得及拦阻!叶家的马车停在门外,等主母登了叶家的车就再也——” 暮色里的书房没有点灯。光影黯淡,凌家之主颀长身影站在窗边,凝视天边灿金色的晚霞。 凌长泰不敢说话。 他以武人的直觉,感觉书房里气氛压抑到近乎凝固,主人情绪罕见地消沉。 低落,却平静。 “她想走,让她走。””但她不能跟叶宣筳走。” 凌凤池在暮光里回过头来,吩咐门外的凌长泰。 “领人跟上叶家马车。跟随主母,看主母打算去何处。” 凌长泰屏息静气地听主上的话语。声线很低,与其说在下令,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她多半不会老实跟叶宣筳走。””不知她如何哄骗的他。” “叶宣筳助她脱逃,以为会得到她的感激,他会失望的。” 凌长泰不敢说话。书房里静了一阵,凌凤池又自语道: “如果她当真跟随叶家的马车,打算去叶家躲避……” 凌长泰两边耳朵都竖起,不漏过一个关键字。 凌凤池注视着窗外的暮色,吩咐下去。 “叶家门前拦停马车。告诉主母,脱逃之路千百条,叶家这条不行。让她另选他法。” “把主母领回来。” 凌长泰紧张地直身问:”如果主母半路甩脱了叶家马车,自己奔去别处呢?!” 回答他的依旧是那句听不出情绪波动的: “她想走,让她走。” 天边最后一抹晚霞也消散了。 书房恢复安静。 * 暮鼓响起。行人在鼓声里纷纷加急归家。 叶家马车飞驰在空旷长街上。 叶宣筳一颗心砰砰地跳,热血上涌,几乎难以相信自己在二十七的年岁,身入朝堂多年,居然做出仿佛未加冠的五陵浪荡少年郎才会做的冲动事。 亲信长随愁得不知如何是好,还在苦劝:“这下得罪狠了凌相!二郎啊,趁现在不算晚,赶紧把人送回去罢。” 叶宣筳不应声。 胸腔中的熊熊烈火,烧得他神志亢奋。 他十七岁便奉父母之命娶妻生子。 和过世的亡妻相敬如宾,两人虽然说不到一处,爱好不在一处,饭食口味都吃不到一处,周围人劝说,天下夫妻大抵都是这样的。 娶妻娶贤,绵延子嗣。 如今二十七了,仿佛一场大梦初醒,他终于读懂了六岁开蒙便读过的诗经。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被他喜爱的女郎,却锁在心底成为禁忌,提也不敢提一句。看她一眼就觉自己可耻。 越压抑,越躁动。 仿佛飞蛾扑火,明知前头是焚身烈火,忍不住往前冲。 马车飞奔,夜风呼呼地吹过脸颊。叶宣筳心里默想,之前二十七年,原来他没活过。今日冒天下之大不韪,原来他才活了。他决非趁人之危之卑劣小人,救人决不图报! 他冲身后的车厢说话。 “你和怀渊的这桩婚事,原本因我大理寺的献策而起。功利掺杂,并非一桩好姻缘。” “我不知他为何坚持迎娶你,但婚后仅仅两月,你一心逃离,他郁郁寡欢。显而易见,这桩婚事对你、对怀渊,都有伤损。” “京城内只怕会大肆搜捕,你留不得了。我已安排人秘密在城外采买新的别院。依山傍水,清净无忧。你只管放心去住。” “拆散你和怀渊的婚事,是我对不起渤海凌氏。放心,不会牵连到你身上。等你们顺利合离之后,我自去凌府负荆请罪。” 又心酸,又快慰,故作镇定地叨叨半日。 说着说着,他突然感觉不对:怎的身后毫无反应?她向来反应伶俐,从来不会安静地听他说太久…… 叶家长随也感觉出几分不对,赶紧回身撩起车帘子,惊得他倒抽一口凉气,大喊:“二郎!” 马车里空荡荡的。 里头坐着的两位女郎和一只狗,不知在叶宣筳念叨哪句时,便已消失无踪影…… 叶宣筳:…… 仿佛晴天霹雳,青天白日里一道惊雷掀开他的天灵盖,冷风直接刮过脑髓。 冰飕飕,透心凉啊。 亲随还在急问:“是不是车赶得太快,拐弯时把人落下了?要不要回去找找?” “找什么找?你当她半途走丢了?” 叶宣筳回过神来,对着空荡荡的车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气得心肝儿都喷火:狗都带走了! 原路回程也必然找不到人。她早有准备,肯定会故意躲开他们。 “一而再、再而三,用完我就扔!!” * 天渐渐黑了。 掌灯时分的凌府,看似风平浪静。 然而,前院人来人往,脚步匆匆,表面的平静下却又带一股令人压抑的莫名气氛。 书房点起了灯。 只一盏,勉强照明而已。 凌万安急奔进门,匆匆回禀:“阿郎,果然不出意料!长泰那边传来消息,主母半途甩开叶家马车,领着阮惜罗,抱着小奶狗,滚了一身的草灰,直奔城门下去了!看方向要出城!” 窗边的人影动了一下。 正因为影子动了动,才赫然凸显出,之前等待线报传来的大半个时辰之久,窗边停驻的身影似乎动也未动过。 书房的灯光映去窗边,越过雕花隔断,显出大片阴影。凌凤池的眉眼笼罩在明暗交替的斑驳阴影之中。 即便跟随主人多年的凌万安,此刻也难以揣测,外表看似千尺平湖的凌家之主,心里是否和表面同样的宁静无波? 这可是主母私逃的大事…… 大半个时辰不言不语的凌家之主,终于开口询问细节。 问的却不是主母私逃的方向,而是主母领着阮惜罗和小奶狗,从叶家马车跳下的细节。 “她滚了一身的草灰?马车车速不会慢,跳下时可伤着了?” 凌万安绞尽脑汁地回忆凌长泰送来的细报。 “不曾提起主母伤着了。长泰送回的消息说,似乎有阮惊春在路边接应。” 趁马车拐弯减速时,主母和惜罗挨个跳下,路边有个瘦瘦高高的少年郎接应,疑似阮惊春,把自己当做肉垫,主母和惜罗都压他身上,又在路边滚得一身的草灰…… 额,人应当安然无恙? 窗边的人似乎无声地笑了下,暮色里看不清。 凌凤池低声地喟叹:“家人。” 她终归还是只认那两个外姓姐弟做家人。却将凌氏家人弃在身后。 “章家傅母呢?她不曾带走?可有书信留下?” 凌万安头也不敢抬。主母在婚院留下的书信,他在手里捏了半个时辰,信纸都快捏碎了。 “主母有……有留下书信。信中将章家傅母,交给阿郎照顾……” 声如蚊蚋地应答着,奉上书信。 书信里一笔熟悉行草字迹,文不加点,流畅写意。七分吹捧内容里夹带三分客气。 章家傅母誓死不肯离开京城。强行带走傅母,只怕她发狠抠下自己眼珠。 渤海凌氏,名门高第;凌氏家主,品行高洁。 兹留下章家傅母一人,本性节俭,吃穿用度,花费不甚多。以凌氏之富,供给一人饭食,想来应无难处。 还请日常多多看顾章氏傅母,春秋添衣,早晚加饭。 凌万安默默地腹诽,主母自己跑了也就罢了,还把傅母这尊大佛留在凌家! 章家傅母那爆裂脾气,岂是好看顾的?谁知道她哪日想不开,又往自己身上泼菜油! 凌凤池看完这封留言,却并无愠怒之意。 相反,看到信尾那句“多多看顾章氏傅母,春秋添衣,早晚加饭”的嘱托…… 沉郁已久的眉眼,居然显出一丝多日不见的浅淡笑意。 通篇留言,并未提及合离,只是托付傅母…… 他的目光重新落去开头。 开头客气而规矩地称呼他:“夫君敬启。” 她临别留书给他,信中未提合离,还愿意称他一声“夫君”。 “看顾好章家傅母。”凌凤池的眉眼舒展开少许,吩咐下去。 “每日的吃穿用度,如同婚院一般,逐条记录报上。” “是!” 凌万安心神不宁,再度提醒:“主母那边……直奔西门而去。怕是要趁天色将黑,城门尚未关闭的空隙,急奔出城。阿郎,要不要封锁城门严查——!” 凌凤池思忖着,取下鱼符,交给凌万安。 吩咐的却是:“传我鱼符,知会西门守将,今日城门多开启半个时辰。” “放她出城。” “交代凌长泰那边,随主母出城。沿路护送,至安稳地界再回禀。” 凌万安更加地心神不宁,人已接令,却罕见不肯走。 他噗通跪倒。 “主母她……她留下的,不止一封信……” 凌凤池沉默着,接过凌万安奉上的,一沓书信。 今日这场逃亡,她显然精心准备,酝酿已久。以至于提前备下了五封之多的告别信。 每封信都是同样的路数。 开篇客气而规矩地称呼:“夫君敬启。” 中间一段段不重样的吹捧。先吹捧人品,再吹捧家世,把他高高地捧去天上架起来。 最后话锋一转,提起她托付给他做的事。 “以夫君之大才,定不负晗玉嘱托。” 凌凤池:…… 夜深了。 篇篇词藻精心,却因为路数极度相似、而显出敷衍的五封告别信,挨个摊开在书案上。 书房灯火通明,夤夜未熄。 第73章 六月盛夏。 入夏后的京城天气始终不大好。 三伏天气,几乎每天都下一场暴雨,潮湿闷热,路上行人要么汗流浃背,要么被大雨淋成落汤鸡。 今日午后又在酝酿大雨。乌云翻滚,还未到申时,天色黑得仿佛锅盖一般。 书房早早亮起了灯。 凌万安快步走进门时,后背也热得汗湿了。 “阿郎,叶少卿又来负荆请罪,人在门外不肯走。” 凌凤池坐在黑木书案后,翻过一本急报,一目十行地扫过,目光未抬起半点。 “说不必,让他回去。” 凌万安后背的一层汗不止热出来的,也有急出来的。 “阿郎,叶少卿这次负荆请罪和之前几次都不同!” 叶宣筳当真脱了衣裳,赤膊背来两根荆条,木桩子一般杵在门外。多少人都瞧见了。 御史台两位御史正好路过,惊得不轻,围着问怎么回事。叶宣筳不应声,一副不让他进门他就站到天荒地老的姿态。 凌凤池的目光终于从急报上转开,看了眼窗外。天边滚雷阵阵,眼看又要下暴雨。 “把人迎去花厅避雨。” 他声线淡淡地吩咐下去:“给他身齐全衣裳。先正衣冠,再来说话。” 五月到六月,将近整个月了。五封离别书信日日摆在案头,他无事时,便取过一封,默读一遍。 第一封书信,叮嘱他好好照顾傅母。 他照做了。 不止亲自过问章家傅母的饮食起居,还请匠工重新翻修失火后的章家。 章家宅子占地不小,被大火烧毁的只有北面佛堂附近的一片院落。 整个月的精细修缮,佛堂焕然一新。被拆毁的废弃窄道原样修复。 就连佛堂背后隐藏的秘密小院,也请来巧匠,恢复机关,尽量修复成原貌。 但一场大火毕竟带走了不少东西。 秘密小院中原本存放的众多卷宗,连带着十几排木架全部付之一炬。 清漆刷过许多遍的房梁之上,还残留火焚痕迹,难以消去。 修复当日,他曾去过一次,当面重启机关,重新打开秘密小院。 相似的布局,新刷的粉墙,空荡荡的密室……物是人非的秘密小院。 他什么也没说,走出空旷寂静的章家。 凌凤池放开第一封书信,取过第二封。 这封书信里嘱托他,替小天子问好。 她离京之事,无需告知小天子。只需对小天子道,多日未见,心中挂念。 婚院书案上遗留一本近期绘制的全新的连环画册。看在这段露水情缘、彼此也曾短暂欢愉的份上,还请凌相完成嘱托,把画册交付小天子手中。 他照做了。 向小天子转达她的挂念,替她把画册交付给小天子手里。 小天子甚为想念她,捧着簇新的画册,在御书房里红了眼眶。 “凌相,朕给你们赐了婚,但御书房从此再没有陪朕读书的中书郎,朕再也见不到她了。为什么天下会有这样不近人情的道理呢。” “每年除夕宫宴,百官可以携带女眷进宫赴宴。凌相就不能把她带进宫来,让朕见见她?朕想当面赏赐她几件节礼。” 他沉默良久,道:“若内子想见陛下,臣自会带她前来觐见。” 小天子听得欣喜,不假思索道:“她怎会不想见朕?那就说好了,除夕宫宴,带她来见朕。” 指节压在洁白的新纸上。 她离开京城,也不知去往何处? 以她的性子,天下各地,只要想去的地方,山海河川,她都会去。 放她出京当夜,凌长泰领人远远地跟随出城。 连夜回报道:主母身边有阮氏子同行,极其敏锐,容易跟丢。还请阿郎紧急调派大理寺追缉行踪的老手,人还未出京畿地界,还能跟得上。 他当时吩咐下去:不必跟。 多年修身养性、心性信念铸成的高墙,既然抵挡不住晦暗欲念,坍塌了一次、两次,便会坍塌无数次。 他对自己深有戒备。 放她走,不必跟。 她潜伏忍耐,和他虚与委蛇,一次次地试图逃离。 成婚两个月,或许是她的忍耐到了极限。 终于下定决心,头也不回地逃离京城,彻底离开了他。 一声声客气的“夫君敬启“之下,不知暗藏多少恨意。 放她走,不必跟。 不知动向,无处追索,也就不会在未来的某个夜晚,深夜欲念涌动、难以自制的时刻,下令追捕她,无视她的意愿,将她捆束回身边,铸成第三次大错。 指腹摩挲着第三封书信的“夫君敬启”。 这封书信,提起了凌家的两位长辈,六郎,珺娘和云娘。 叮嘱他,替她报个安好。 她离开之事,家里当然瞒不住。 替她报个安好,免得长辈担心。若六郎问起自己去何处了,如实告知便好,无需隐瞒。 人都走了,难道还不能提?若她的名字成了凌家禁忌,那才叫做笑话。 “凌相胸怀广阔,自能容纳百川。 吾离去区区小事,既非生离死别,又无深情厚谊。坦然面对而已。 还望如实告知家人。” 凌凤池的目光凝在字纸上。 【吾离去区区小事】 【既非生离死别,又无深情厚谊】 【坦然面对而已】 每当看到这几句,无论看多少次,心底沉郁之气,涌动不休,仿佛滚沸之水,难以自制。 他深深地吸几口气,把心底那股难以言喻的郁气重新压下。 他按照她的嘱托,把她离开凌家之事告知了所有家人。 把这封书信如实展示给六郎。 信尾录下的三篇宫廷御膳食谱方子赠给云娘。 她落笔评点过的两卷河川游记赠给珺娘。 人跑得无影无踪,她居然还记得以长嫂的身份,认真地提醒,珺娘的婚事需慎重。 “珺娘这般女郎,话少而人静,心中自有主见,有其长兄之风范。 若择选得当,夫妇琴瑟和鸣,可为一代佳偶。 若择选失当,心绪淤积不畅,恐会郁郁而终。 珺娘夫婿人选,需她亲眼见过,多方考较,由珺娘自己定夺。” 凌凤池握着字纸,喝了一口冷茶。 她自己呢。 算计她成婚,从宫中把她直接带入凌府,严密看管,数日后便拜堂成婚。 从未曾问过她的意见。 她对自己的恨意,是不是从最初的春日宴当日,被他拉下龙津池,又当众抱出水面当时…… 在她表面的浅笑盈盈之下,漫不经意的语气之下,恨意是不是那时便开始积攒了? 心底淤积良久的一股郁结之气还是直冲上来。 他起身去窗前静气,片刻后才走回坐下,取过第四封书信。 第四封书信,以玩笑的语气提起了凌长泰、凌万安两人。 戏谑地提醒他:婚院值守的差事辛苦,这两位整天焦头烂额,仿佛风箱夹板里的耗子,两面受气。 她有时自己想想,对这两位的遭遇也颇有几分同情。 书信里叮嘱他,之前随手写下的嘲讽凌家人的一幅对联,如果还留着的话,烧了罢。 这两位任劳任怨,重压之下,坚守不退,称得上勤勉尽责。 俸禄可以补一些,职务也不妨往上提一提。免得这两人年纪轻轻,在她手里折了寿,倒教她觉得内疚。 凌长泰、凌万安两人六月初接下厚赏,名下各自添置了一处宅子,职务也都升了一级。 两人当然感动不已。 联袂前来拜谢凌府之主时,他什么也没说,把书信给他们看过。 得知这些实打实的好处是主母提议赐下的,两人当时的表情难以言喻。 最后一封书信,安静地放在案头。 她离开的这个月,其他几封书信都被他反复翻阅。 看内容,看笔迹,有时还会互相对比不同书信里同样的字,试着从拆解还原她写信时的心情,哪封信写得稍微认真些,哪些内容明显敷衍。 只有最后这封信,他看了一遍便折起。 之后保持折起的状态,被玉镇纸压着,始终停留在案头。 这是一封单独写给他的书信。 —— “夫君敬启,见信如唔。” 同样是一封客气里夹杂吹捧的书信。 或许是写到第五遍的缘故,这封信里的吹捧文字格外敷衍。 他的视线飞快略过中间几行。 合离。 刺目的两个字出现在面前。 接到第一封信时,他以为她只是人走了,并未打算合离,当时还颇为欣慰。 单独给他的最后一封离别信里,提起合离事。 其实也就寥寥几行而已。 【性情不谐,久无和洽。 日久生嫌,徒增烦恼。】 凌凤池的目光久久地落在十六个字上。 性情不谐,久无和洽。她也会情真意切地为夫妻间的不合烦恼? 他感觉不会。 烦恼不见得有,对凌家的嫌弃不会少。 其后又寥寥八个字,表达了两家合离的意愿。 与其说文字敷衍,不如说离去的时辰将至,时间紧迫,越写越仓促。挥笔匆匆写就,字里行间都看得出解脱之意。 【日久生嫌,徒增烦恼; 不如两散,各安其命。】 提出合离这段统共只写了十二个字。 最后倒又花去不少的篇幅,给叶宣筳说好话。 她给叶宣筳说好话的手段别具一格。 夸赞他“品行憨直,未脱纯真”。 形容一名坐镇要害衙门的四品高官“憨直纯真”,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人了。 又嘲笑他如何地被自己利用,她打算如何地甩脱他。 当然,她也确实如此做了。 拐了个大圈,绕过十里八弯,明里嘲笑,暗中隐晦地恳请他放叶宣筳一马。 不要追究叶家责任的意愿,其实还是明显。他一眼便看破。 这封信被他看过一次便压在案头,没有翻阅第二次。 原因就在这里。 五封书信,陈述她的不同请求,他都尽力去做。 只有最后一封。 虽然他默许她离去。整个月了,他始终难以原谅协助她逃走的叶宣筳。 这个六月,叶宣筳多次登门,有私事有公务,凌家照常接待,只是见不到凌家之主当面,叶宣筳都快疯了。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的举动,叫做迁怒。 既然默许她离去,就不该迁怒于他人。 其实,早在她离去的第三日,他便传信给叶家,道:章晗玉离京之事,他早已知情,和叶家并无牵连。 书信里理智地书写文字,心底晦暗的念头挥之不去。 迁怒于叶宣筳,把她离去的原因归罪在他身上,和叶家愤怒割席,便可以缓解他自己心底持续烧灼的痛苦。 可以麻痹自己,她离去的责任,并不完全在自己身上。有第二个人和他一起承担。 从五月到六月,这股晦暗的念头在心底纠缠不去,姚相私下里都委婉劝过他:“公私分明”,他始终避之不见。 耽搁了不少公务正事,他自己也心知。 整个月过去,凌家开始习惯空置的婚院。 完成了其他所有她留下的嘱托之后,他终于准备好,完成她留下的最后一项嘱托了。 窗外瓢泼般的暴雨声里,凌凤池吩咐道:“请叶少卿来书房。” 对着坚持背着两根木刺荆条、一脸认杀表情走进书房的好友,凌凤池把案头的信纸推了过去。 “早与你说过,内子离去之事,责任在我一人。她使用你,仿佛用一根木杖。身为木杖,何必愧疚?”他淡淡地道。 “她留下的信。自己读。” 叶宣筳纠结地取过书信。 开始还满脸愧疚神色,抓着请罪的木荆条不放手;读到一半,震惊地甩开荆条,抓着信纸反复细读,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品行憨直,未脱纯真??她这封信里提的是我?我在她眼里……” 凌凤池始终注视窗外落雨的目光转回来。 和整月未见的好友对视一眼,他罕见地不留情面指出: “她对你毫无旖旎之心,而有戏谑之意。她眼中看你,与看我家六郎,大抵是一样的。” 叶宣筳表情既苦又涩。张了张嘴,又闭上。 凌六郎那咋咋呼呼的毛头小子…… “多日未见你。一来,我心中郁结未除,不便见面。二来,”凌凤池的目光又转回窗外。 “你身为大理寺重臣,等我和你再见面时,关于朝中潜藏至今的阉党同谋,有一些可疑之人选,便不得不和你提起了。” 谈起公务,叶宣筳的表情也凝重起来。 阉党之首吕钟逃走不成,锒铛下狱,阉党四散,朝中正在抓紧追捕党羽。 阉党的势力范围远远不止内廷宦官。军中将领,乡野暗探,乃至于朝臣当中,也有不少投靠阉党的人物。 平日就表现扎眼、不要脸逢迎的那一批当然即刻抓捕。但暗中潜伏的应该还有一批,如何判定,头疼得很。 叶宣筳郑重问道:“你觉得,哪些朝臣行止可疑,或与阉党暗中勾结?” 风雨声中更显寂静。 静谧的书房里,凌凤池凝望着窗外暴雨,缓缓吐出他的推测: “你我之老师:陈相,陈之洞。” “老师”二字传入耳中的瞬间,叶宣筳当场惊得站起! * 与此同时。 八百里外。 浩浩荡荡的牛车队在山道中冒雨行进。 “主家,下雨了!”雇请来的保镖护卫纷纷喊道:“雨天路滑,车容易滑下坡,硬走山道要不得!主家,前头有石吊桥,躲雨歇一歇!” 牛车帘子从里掀开,露出一只戴满了玉石的显露富贵的手。 指骨细而纤长,仿佛削葱的五根手指上,套进大小色泽各不同的玉蝉扳指、墨玉扳指、纯金扳指…… 县乡土员外的暴富气息一览无遗。 套在这只手上,居然也不显得难看。 “下雨了?“土员外身穿的当然是一身福字回纹的绸缎长袍,显露的半边侧脸轮廓却极秀气。 土员外一只手大喇喇抱着随行的美人和爱犬,另一只手扎开,伸出车外比划一下,五根手指上的金玉扳指晃荡个不停。 人年轻,说话倒是老练得很。 “各位都是常走巴蜀山道的老手。什么样的雨能赶路,什么样的雨必须停下,各位心里有数。” “天黑前顺利走出这段山路,赶到巴蜀郡地界,本人保证,住镇子上最好的客栈。每个人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吃食宵夜敞开供应!” “本人还为各位每人准备了两贯辛苦钱,等到镇子上,拿去随意花用!” 汉子们群情振奋,纷纷大赞,“章员外这单护镖生意,做得爽快!” 山道落雨声和小奶狗汪汪的叫唤声里,汉子们自发吆喝起来:“弟兄们,加把力,牛车推起来,箱笼扛起来,走过山沟沟道!” “天黑之前进巴蜀郡喽~” 第74章 夜深了。 凌凤池的书案头放着一个小瓷药瓶。 瓷瓶的形制常见,稍微昂贵些的配药都会附赠这么个小瓷瓶。里头的药丸已不剩下,扒开瓶塞只闻得到淡淡的苦药香。 手里只剩个瓷瓶,但有心追查的话,其实并不难查。 药瓶夹带在宫里的赐赏里送进婚院。 全恩人在宫里,能接触到的御医统共也就那么几个。 允诺不予追究,很快便套问出实情: 全恩重金托御医开了一小瓶避子药,自称带给宫外的亲戚用。 追查的口供放在书案上,凌凤池从头到尾读过一遍,以烛火点燃,付之一炬。 怎会是全恩的主意?分明是她自己做主。 婚后不久,她和惜罗在屋里密谈,当时便谈起了子嗣相关事。 她心里早拿定了主意,不愿诞下凌家子嗣。使用这避子药,还被他撞见一回。 何必再追究其他人?罢了。 婚院自从她五月底出走,便封锁起来。整整一个月无人踏足,也就无人打扫。 凌万安昨日报上来道:盛夏雨水充足,婚院的庭院中生出众多杂草,看着景观不雅。可要清除? 他便吩咐下去,清除各处杂草,余物勿动。 不料在清除杂草的时候,仆妇们意外从后院荷塘边翻捡到一个装药的小瓷瓶。看着像被挖坑埋进土里。近期大雨冲刷地面,拔除杂草又松动了土壤,土里埋的小瓷瓶被意外翻了出来。 小药瓶在凌凤池的书案上放了两天。 等追查清楚,意兴阑珊地烧了录供纸,当日午后,他握着小瓷瓶,踏上廊子,走近久违的婚院。 看门小厮吃惊地给阿郎开门。 只当他来查看杂草清除的情况,殷勤道:“各处新生的杂草,前庭后院,廊下树丛,都清理得干干净净……” 凌凤池笔直穿过庭院,走向后院。 小瓷瓶被她临走前埋在小荷塘边的土里。 成全她的愿望,再埋回原处罢。 他已经很久没有踏足这片后院了。 早在她决意离去之前,两人新婚情谊转淡,分歧日生,他不想造成难以挽回的局面,越来越少踏足婚院的次数,当然更少来后院。 五月有个夜晚,他来后院寻她。当时她忙着搭花架,发鬓凌乱,气喘吁吁,谈不上仪态地蹲扶着木架,长裙沾得全是土,仰头望向他的眼睛亮得仿佛头顶星辰。 想起当晚她的姿态,至今觉得可爱。 凌凤池停步在苗圃边,微微地笑了下。 当晚搭好的那根木架,一个月之后,花苗四处攀爬,新生的翠绿枝叶伸展,从苗圃蔓延到围墙边,有几分花架的影子了。 凌凤池沿着苗圃,一处处地观看过去。 蔷薇,月季,杜鹃,紫藤,迎春……种花人把花种洒得随心所欲,新生出的花苗也半点都不齐整,高的矮的,壮的瘦的,四季花苗挤挤挨挨地长在一处。 凌万安见主家停步默看花圃,不知想些什么,看了两刻钟之久…… 他自己也觉得,这处乱七八糟的后花园,实在配不上凌家主人。 凌凤池盯看了良久才发话:“这般杂乱生长,秋冬只怕难活。” 凌万安也如此觉得,提起凌家几个擅长园艺的家仆: “后院的苗圃其实大得很。阿郎可要分门别类,把四季花分开移栽?其实五月已经着手开始做了……” 原本盯着花苗出神的主家忽地回身望过来。目光带出罕见的凌厉之意,凌万安心头一颤,低下头去。说错话了! 五月确实着手开始做了。已经圈定出一片肥沃新土,打算先把娇贵的花苗移植过去。 为什么搁置了? 因为打算移植花苗的,是婚院的女主人。 商议没过几日,她就不告而别,抛下阿郎而去…… 凌凤池因为意外而显露锐利的眼神,很快恢复了平日的内敛平和。 “原来她也曾有过打算。甚好。” 他自语道:“那就按她的打算去做。” 凌万安接令,即刻出去寻找园丁家仆,准备移植花苗。 人急匆匆地走去后院门边时,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浓重,阿郎最近实在有些反常…… 他在后院的垂花门下停步,想回身再看一眼阿郎,确保阿郎独自无事他再出去。 不料一眼望去,向来风姿朗彻、如月下松竹的阿郎,居然蹲在小池塘边,连小铲子也不用,一双握笔动风云的文臣手,就这么徒手挖起雨后潮湿松散的泥土,挖出一个坑洞来。 “阿郎!”凌万安魂都快惊飞了,即刻飞奔回来,又惊又怕,冷汗渗了满脊背! 主母私逃整个月,虽然消息压了下来,外头没有多少人知晓……但凌家上下哪有不知道的? 起初,阿郎的反应镇定如常,既不显露伤心,又不显露愤怒,照常上朝,照常公务。 他和凌长泰私下里嘀咕,都以为阿郎和主母多年对手,虽然把人明媒正娶进门来,主要还是看管目的,私情并无几分。 直到三四天后,阿郎的气色越来越不好,他们多了个心眼留意起居,这才赫然发现,人整夜整夜地不睡! 坐在书房里看主母留下的书信,一看就是一通宵! 凌三叔听到消息快疯了,紧急寻来郎中,当面盯着大侄儿喝下一碗静心助眠的药汤。人睡了一天半,二十个时辰才醒。 从那以后,凌万安跟凌长泰就时刻紧盯着阿郎了。 眼看今日主人的表现又极为不对,凌万安忍着焦灼,站在荷塘边小心翼翼地问: “阿郎可是打算挖坑?这等庶务哪用劳动阿郎亲自动手。卑职即刻喊人来挖。阿郎可要净手?卑职取盆水来——” 凌凤池没应声,骨节分明的指节沾上湿泥。凌万安问完时,坑洞也挖好了。 在凌万安的瞠目注视下,他把空瓷瓶放置回坑洞里,填回了土。 手在小荷塘里洗净,他又叮嘱一句,“按照主母的安排,把花苗移植去新圃,务必度过这个秋冬。” 凌万安仔细打量主人的神色:“……是。”目送着恢复正常举止的阿郎缓步离去。 凌三叔在院门外站着,刚刚跟大侄儿打过照面,凌凤池神色如常地寒暄两句,凌三叔露出喜色。 看到凌万安跟出来,凌三叔低声问:“今日如何?我看凤池精神不错,言语也沉着。听说叶二郎和他见了面,两人把话说开了?好兆头啊!” 凌万安神色纠结。 在他看来,阿郎还是那样…… “刚刚在后院,阿郎徒手挖了个坑洞……把主母留下的一只小瓷瓶埋进土里,跟种花苗似的,又把坑洞填平了……” 凌三叔:……?? 他大侄儿刚刚做什么去了? 凌三叔眼神发直地走了。 一路长吁短叹,回到后院,关门跟三叔母私下里议论,“还是不行。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得想法子让他跟朝廷告个长假,人缓一缓。” 三叔母惊道:“这般严重,需要告长假了?早上我起来见了凤池一面,他穿戴好了正打算上朝,我看他妥帖都很。” 凌三叔叹气个不住。 “我这大侄儿啊,从小心思重!你看他表面风平浪静的,事全搁这儿呢。”他戳了戳心脏位置。 “前阵子我就看他不大对劲……” 也不知为了何事想不开,非要自罚家法。入夜后,一趟趟地差老仆寻他,意图让他去祠堂监看。 血肉模糊的家法场面,他这辈子监看一次就够了。 那几晚他听到祠堂老仆又过来寻他,不管在用饭还是在洗脚,撒丫子就跑…… 凌三叔越想越心焦,又焦急又气:“这孩子小时候他母亲在时性情极好的。也不知阿兄带在身边如何教的,教成现在这模样!人是成才了,什么都憋心里,跟家里人一个字不说!” 新妇一走了之,大侄儿表面上什么也不显露,家人都被瞒骗过去,以为大侄儿其实不怎么在意。 直到人熬了四个日夜不睡的事揭露出来,凌三叔险些吓死。强行喂药下去,人睡了二十个时辰不醒,又把凌三叔吓得半死。三叔母求遍了京城几处大庙。 后来人醒来,又若无其事地去上朝。夜夜得盯着喝药才能睡一阵。 凌三叔夫妇关起门嗟叹了许久,这才恍然察觉,大侄儿心里对这位想方设法迎娶进门的新妇,只怕比每个人以为的都要在意。 三叔作为家中辈分最大的长辈,当即拍板。 “明日我去官署一趟,亲自替凤池告假。” “人又不是弓,哪能一直绷着弦?政务再忙,朝廷再缺不了人,也得要有命忙公务!我替他告个假,让凤池在家里缓上十天八天,把他心里堵的这口气缓过来。” * 轰隆—— 滚滚江水从上游涌下,这段河床悬而陡急,上下游落差大,发出巨大如雷鸣的轰鸣水声。 发源于西部高山峻岭之中的岷江河道,最近上游持续大雨,引发几处山洪。 位于中游的巴蜀郡官员严阵以待。 自郡守以下的大小官员,这几日都亲临江边,盯紧堤坝,防备洪水冲破堤防。 “凌郡守!” 轰鸣江水声中响起一道清越嗓音,带着斗笠的人影翩然如鹤,踩着石头走近堤坝边。 酷暑天气,江边人人都带遮阳斗笠,人人都穿轻便透气的苎麻袍。来人也穿一身士庶不分的苎麻素袍,却格外显出衣带当风的轻盈意境来。 前方监看水情的凌郡守应声回头。 凌郡守是个四十余岁年纪的中年文官。凤眼,美髯。凌家家传的冷白肤色,抵不住在外多年的日头,晒得黑里透红…… 看清来人,凌郡守抬起斗笠,晒红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欣喜迎上几步。 “张先生,今日怎么来水边了?当心日头,严防中暑啊。” 对面的斗笠掀起,露出一张白皙精致的面孔。 在三伏天的大日头下果然肌肤也隐约泛红…… 巴蜀地界湿热,把章晗玉给闷得不轻,她白天轻易可不会来江边。 但今日不寻常。 她早晨收到了郡守府文掾的任命书。 以后她就是巴蜀郡守麾下的众多文掾之一,虽然不上品级,但毕竟吃起了公粮嘛。 来拜谢顶头上司,必须的。 她一拜还没拜下去,凌郡守赶紧扶起。 “受不得张先生的礼。” 两人离开堤坝,寻了处避阳的僻静处单独说话。 左右无人之处,凌郡守心怀感激,长揖拜下: “张先生大义,揭破阉党密谋,避免渤海凌氏一场劫难,理应由凌某拜谢!” 他外放为官多年,一步步从县令做到郡守,自觉在巴蜀地界颇得民心,政绩卓然…… 谁知道,就在他忙着四处修建堤坝、疏散防洪的这个春夏,巴蜀郡绣衣郎一封密报,早已悄然送去京城,把他头顶扣上贪腐毁堤的污名,意图把他扳倒! 不止如此,阉党恶毒,把他扳倒只是个引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剑指渤海凌氏当代最杰出的儿郎、身为朝堂副相的大侄儿凤池。 还好危机关头,面前这位外表孱弱秀气的年轻人挺身而出。 身为巴蜀郡绣衣郎众多爪牙之一,身在阉党,深明大义,弃暗投明,传递线索给他…… 巴蜀郡的绣衣郎据点,线人,京城送回的密报,皆已查获。 凌郡守昨夜在灯下细细阅读绣衣郎送去京城的密报,罪名构陷之恶毒,牵扯之广,惊出他一身冷汗。 末尾一方朱红小印,以篆体刻了一个:“吕”字。 竟然是那阉党首恶吕钟,亲自回复! 凌郡守真心实意地感谢面前这位叫做‘张玉’的年轻人。 身为绣衣郎,不顾自身被报复的危险,坚决和阉党划清界限,大义啊! 区区一个文掾的职务,不足以表达感激! 凌郡守诚意询问:“文掾的俸禄不甚高,一份俸禄供养家里两个弟妹可吃力?张先生大才,何必只做个不入品级的文掾?本官可以向朝廷荐举张先生入仕,谋个正经官职……” 这就是章晗玉今天为什么一定要面见凌郡守。 “多谢府君好意。卑职有过一段身为绣衣郎的不堪往事。虽脱离阉党,弃暗投明,过往不堪提。” “卑职领着弟妹过活,不求出人头誻膤團對獨鎵地,只求存身而已。恳请府君,万万不可在人前泄露卑职的过往,也勿向朝廷举荐卑职。只当卑职是一名寻常文掾,为府君效力。” 凌郡守叹息着应诺下来。 又提出从自己的俸禄里补贴一部分,在普通文掾的俸禄之上,额外加俸五成。 “你家中有地有财,是你自家的事。以后在本官麾下做事,你不肯任高职也就罢了,老夫一点心意,只管拿着。” 章晗玉毫不客气地笑纳了。 远在千里的这位凌二叔,她在京城素无来往,没想到人还不错吗。 当晚,凌郡守回到家中。 低声和老妻提起张玉这个年轻儿郎。 “外柔而内壮,决断有魄力。老夫前日试他的文采,七步可成诗。今日试了他的人品,对家中情况,既不夸大,也无羞愧。如实相告,坦然受俸。仿佛青竹立于山岗,随风而动,本心不动。” “老夫不会看错,这张玉,乃是难得一见的佳儿郎。年岁也正好,二十三,珺娘今年十七……相配得很。” 他扼腕道:“当初怎的没想到,巴蜀也有佳儿郎?把珺娘千里迢迢送去京城,托付给那边寻找夫婿。如今如何是好?” 凌二夫人性子爽利,可不像夫婿思虑那么多。 前几日凌郡守下帖宴请,叫做“张玉”的年轻人来了一趟郡守府,她坐在屏风后,一眼就相中了人。 长得俊俏,有潘安卫玠之貌!风采过人,说话又讨喜,她当即就想起了女儿珺娘。 男方家里县乡豪绅的身份是低了些,只要女婿人品可堪托付,也不怎么要紧。以后女儿女婿都在身边,他们夫妻也安心。 “京城那边也未寻到合适儿郎。上回老三写信来,说什么时机不对,要我们等下半年。索性去一封信,把珺娘接回来。就说合适的人选寻到了。” 夫妻商议定,凌二叔当夜便动笔。 连夜修书一封,写明情况,送往京城。 凌二叔心潮澎湃,又加一封信,专程写给身居高位的大侄儿凤池,把巴蜀郡绣衣郎密报京城、险些害了渤海凌氏的密事详细转述,并极力夸赞他看中的张氏后生。 他承诺不泄露张玉的过往,信里果然一个字不提张玉的绣衣郎经历,只把张玉的性情,年纪,家世,形貌,品性,详尽描述。 满意地写道:“佳偶天成,张玉与珺娘相配,可为我凌氏佳婿。” 第75章 轰隆——天边紫电闪过,暴雨雷鸣。 凌凤池凝视窗外瀑布般的雨帘。 两日前,三叔父先斩后奏替他递了长假条,之后才来找他商量。他有些意外,却并未和三叔争执,当日便留在家中。 今日是告假的第三日了。 凌府书房有贵客。 政事堂四相之首:姚相,冒雨前来拜访。 “怀渊,各家内务私事,老夫本不该过问。但老夫倚老卖老,当面问你一句:你果然病了?还是心中有郁结,以至于耽误了公务前程?你可知最近是清扫阉党的紧要关头?紧要关头你缺了席,之后朝廷论起功绩,百年青史记录,你都要欠缺这一笔了。” 凌凤池站在窗边,依旧凝视着天地间的暴雨景象。 “多谢姚相好意。”他的声线听来稳定如常,和平日没什么异样。 “告假是家中三叔父的意思。于我来说,告假的时机却也正好。手中有桩公案,正委托大理寺秘密调查。调查期间,我宜避嫌。等十日长假结束,结果,也该查出来了。” 姚相思索起来:“你族中何人犯了重案?以至于要你避嫌,告假闭门不出?” 凌凤池转过身,和姚相对视一眼。 “姚相可知,大理寺少卿叶宣筳,这两日也告了长假?” 姚相倏然一惊。连叶宣筳也要避嫌……? 大理寺正在秘密调查的人选,呼之欲出。 姚相不再相劝,喝完整杯清茶,起身告辞。 凌凤池送贵客出庭院。 姚相一路沉思着走到凌家门外,直到上了马车,思绪忽地一顿,陡然回过味儿来,回头瞪了眼凌家门外撑伞相送的年轻家主。 凌凤池是他看好的下一代栋梁才。罕见告了十日的长假,他专程登门询问病情。 两人看似有问有答,绕了半天弯子,他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生病,近期隐约耳闻的那桩凌家内院私事,到底有没有妨害了他……一个字未说啊! 凌凤池回书房的路上,门房报信,“阿郎,巴蜀郡又快马来信了!” 巴蜀郡二叔父的来信,以往三五个月一封,互报平安而已。四月的某天,当时婚院女主人还在,毫无预兆地提醒他,多留意巴蜀郡凌二叔的近况…… 他当即快马去信,叮嘱凌二叔多多留意官场人事变动,有事急报,无事也多传家信。 自从四月,巴蜀郡的来信变成一个月两封,报的俱是平安无事。 凌二叔最新这封来信,开头依旧报平安。 后头倒是写了许多内容,略扫了眼,似乎和珺娘婚事有关,满满写了五张信纸。 他最近心思烦乱,管不得珺娘的婚事,更无心推荐人选。 二叔父的书信被他原样装入信封,叮嘱送信人:“交给三叔父定夺。” 平日公务缠身,忙得仿佛个陀螺,白日倏然而过,只有漫漫长夜难熬。 这几日卸下公务,陡然清闲下来。 闲居家中,就连白日也开始难熬。 他站在窗边闲看落雨。 以为过了很久,看了眼漏刻时辰,不到半个时辰而已。 他又开始整理书房。 书房有个顶天立地的大书架,放置了不少凌家历年收藏的孤本珍品。有些孤本太过珍贵,他叮嘱所有人,洒扫不许动书架。他得空时亲自整理。 凌万安搬来长木梯,他踩着木梯去最上方。从书架最顶端取下一个木盒,在书案上打开。 十本小而厚的连环画册,整整齐齐摞成两摞。 有些被小天子翻看得多,边角卷起毛边。有几本成色新一些,明显是新画的,插图和注解都绘制得精心。有山川风貌,乡土人情。当然,少不了处处拔剑的豪侠。 他怀念地翻看了一阵。 “婚院无人收拾?” 突兀的一句问话,回荡在书房。 门口当值的凌万安隔片刻才反应过来,阿郎在和他说话。 他赶紧斟酌着答:“无人收拾。处处皆是原样。” 婚院早上了锁,严禁出入,小玄猫和鹦鹉抱出去养。庭院里杂草都疯长到两尺高。 主家不发话,哪有人敢进去收拾? 主母逃走当天,婚院什么样,现在依旧什么样。 逃走太急不小心踢歪的长凳至今还歪着呢…… 凌凤池捧起木盒,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边想边走出书房,往婚院方向走, 凌万安心里一跳,赶紧撑伞跟上。 上回主人去婚院,挖坑埋了个药瓶,这次的木盒可比药瓶子大许多!这得挖多大的坑?可再不能徒手挖了。 看守婚院的家仆开锁引主人入内。 凌万安正在庭院里乱转,试图找个铲子铁锹之类的利器好干活……耳边听凌凤池吩咐下来: “打一盆水,送进屋。” 今日不挖坑,做洒扫活计。 洒扫得极为仔细,婚院女主人出走当日撞歪的木凳,被凌凤池静静地打量半晌,问,“平日怎么放的?” 凌万安比划了个横放的姿势:“一字横放。” 他按着记忆把长凳摆回书案边,横放整齐。 凌凤池的目光又盯上了书案上堆积如山的书卷。 平日打开的时辰多,还是卷起放置的时辰多? 她性子散漫,似乎没个定数。 凌凤池走近书案,收拢起一半,分门别类地放置在案角。 把婚院女主人偏爱的几本游记,文赋精选,原样打开放在书案上。 做完这些,把携带来的木盒子打开,翻了翻盒底,取出一张小小的字纸,打开摊在书案上。 墨迹不算新了。 凌万安有些好奇,探头看了一眼。 【闲闲荡荡,三三两两】 【疏星落天外,野涧风自流】 主母的字迹好认,一看就是主母在婚院时随意书写的小字。 凌凤池把这幅小字放回半边整齐半边杂乱的书案上,似乎把书案收拾得满意,终于停了手。 凝视小字片刻,笔下的风流闲散之气扑面而来。 他的目光带出几分怀念。 短暂的婚院岁月,仿佛美梦一场。不论早晚,只要踏入婚院,人时时都在;闲谈也好,打趣也好,争吵赌气也好。 和她纵情欢愉的美好残留至今,时常要细细地回味几日。 然而,梦总归有醒的时候。 他逼迫她成婚,没有问过她的意愿,将她拘在婚院不得出入。抓捕她的义父,追究她的秘密,以至于章家大火焚毁佛堂。他和她之间的分歧,从哪一步开始尖锐到无可挽回? 自己终究做得太过了。她既无法忍耐和他生活,以至于出逃。 强留在婚院做一对怨偶,不如放她归去,闲闲荡荡,做一颗山野疏星。 她在婚院忍耐了两个月,成全他一场绮梦。 如今换他成全她的悠游闲荡,也算公平。 凌万安捧一盆清水,跟随主人洒水扫尘,把屋里四处拾掇了一遍。 凌长泰听到动静,紧张地奔进来,“阿郎今晚宿在婚院?婚院多日未住人了,怕有蛇虫出没,阿郎明日再来住可好?卑职这就带人四处找一找可疑孔洞……” 凌凤池打定主意做的事,旁人拦阻不得。 凌长泰闭了嘴,跟凌万安一起吭哧吭哧地换帐子被褥。 他手劲大,一下掀起几层被褥,露出下面的床板。 凌万安眼尖,瞧那床板缝里似乎有东西,伸手掏了掏,费劲地掏出一本小而厚实的画册。 “哎?” 他举着画册转向主人,“主母留下的……” “这本也留下了?很好。”凌凤池立在窗边,目光扫过封皮,一眼便看出是当初她赠给云娘、被自己收没,重新交还给她的连环画册。 淡淡地说了声好,视线便又转回,看庭院里的雨。 “她留下的所有东西,都原样放置。放回去。” 凌万安摸摸鼻子,把连环画册又塞回去床板缝里去。 出去时两人低声嘀咕。 “婚院里的物件什么都不许动,原样放置。阿郎肯定想要怀旧,睹物思人。” 凌长泰实诚地说:“人都不在了,看物件有什么用。阿郎当真想念主母,把人寻回来啊。主母只是人跑了,又没跟阿郎合离,跑到天南海北她还是凌家主母……“ “嘘……”凌万安赶紧示意他小声。 他们都能想到的事,阿郎能想不到? “阿郎不去寻主母,必然有他自己的思虑。” 回头看了眼静悄悄的雨中婚院,凌万安悄声道:“婚院住几日也好,睹物思人,想起主母在时的点点滴滴,想得受不了,或许就下令寻人了?” 歇在婚院的头一夜,睡不着。 哪怕三叔父追过来,亲眼盯着他喝完一碗助眠汤药才走,汤药的药力也只能让他短暂地睡了一个时辰。 二更初,凌凤池在雨声里清醒地起身,提灯走出婚院,径直走向祠堂。 老仆原本都要睡下了,听到雨中的脚步声,惊得肩头都震颤。 “阿郎……”老仆苦涩道:“大雨天,留人夜。阿郎不在屋里安睡,何必又来祠堂呢。” 凌凤池此刻的神色清醒而镇定,“睡不着。” “如今喝药也睡不着了。” “请出戒鞭,后半夜才能安稳睡下。” “去罢,今夜请戒鞭二十。” 老仆脚步沉重地转往后堂。 片刻后,双手托出一支血痕斑斑的细长藤鞭。 * 凌三叔隔天早晨刚刚起身,迎面对着院子里拜倒的凌万安、长泰两人。 两人奉上的物件,惊得凌三叔眼角都跳动几下。 “哪里拿来的血衣裳?” 凌万安手捧的血衣,是阿郎今早新换下的贴身里衣。 斑斑点点的血色在暗色缎料上并不明显,乍看仿佛深青色缎面上绣的深深浅浅的暗花。阳光直射下才看的清楚是血迹。 凌三叔惊得声音都抖了:“昨晚我、我亲眼看凤池喝药睡下了!他怎的半夜又起身去祠堂罚自己?这次又是为什么?” 凌万安面色凝重。 他跟随阿郎超过十年了。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内情。 “老家主过世后,阿郎结庐守孝那三年,偶尔还召来祠堂老仆,自罚戒鞭。自从出仕之后,阿郎入东宫教导小天子,自罚的情形倒是罕见了。” “没想到最近……”凌万安哑声道:“已是六月第二回了。头一回阿郎严令不许我等泄露出去。但短短期间又有第二回……无论如何,我等也要回禀上来,免得阿郎继续自伤。” 凌三叔瞳孔巨震,难以置信身为凌氏顶梁柱的大侄儿,那般稳妥一个人,竟从年少起就有自伤的习惯! “怎会如此?”他茫然又困惑地道:“好好个人,怎会如此啊!” 凌万安多多少少知道缘由,但他不太敢说。正犹豫时,凌长泰忍不住脱口而出:“还不是老家主他——” 凌万安赶紧一个肘击示意闭嘴。 但根源也就在这句话里。 老家主在时,责罚太甚,动辄得咎。年少的阿郎习惯了责罚。 还在长身体年纪的少年强撑着困意日日早起晚睡。睡得早了,父亲推门查看时,会把他推醒斥骂荒废学业。 反倒是被责罚过的晚上,确认今日的责罚已经受过,父亲不会再来,反倒能安稳早早入睡。 日子久了,竟养成了习惯。戒鞭之伤轻微,有疼痛而无损第二日行动。 自领戒鞭的疼痛中,人反倒睡得安稳! 凌万安委婉解释给凌三叔,道:“只怕是药效不够,阿郎不能睡,又想起从前的老法子了……如何是好?” 凌三叔坐立不安。 侄儿换下的里衣,沾染斑斑血迹。落在他眼里,眼角突突地跳动。 如何是好? 如何阻止大侄儿夜里自伤的举动? 凌三叔忽地醒悟过来,想起一个关键人物,“祠堂老仆!” 祠堂里的刑罚,不管是家法还是戒鞭,都由祠堂老仆请出执行。如果老仆人不在了……大侄儿想自罚也罚不成。 凌三叔跳起来就往外走,“把人调走!即刻调走!” * 炎炎夏日又入了夜。 这一天过得漫长。到了夜晚,人更清醒。 凌凤池在二更末准时醒来。 婚院有不寻常的气息,仿佛有浅淡的香气萦绕在鼻尖,浅香混合着水汽,是入夜后的帐中气息。 他理智地想,被褥纱帐都新换过了,应是寝屋熟悉的环境带给他的幻觉。 短暂沉醉于幻觉也好。 床头的雕花木板,刻有大片的并蒂莲花。白皙纤细的手腕曾被他握着,抵在那块雕花板上难以动弹。最为难耐时,她的指甲在雕花上留下浅浅的刮痕。 婚院里的几床被褥都是鸳鸯戏水图案。鸳鸯的形状细看各不相同。他注视着今晚被褥,朱红被面上一对栩栩如生的交颈鸳鸯。 他有点印象。 她曾不止一次地仰倒在这片交颈鸳鸯的刺绣上,纤长的脖颈扬起,漂亮动人的眼睛有时带狡黠笑意,有时噙着泪花。 他忍耐地闭了下眼。 婚院这两个月丝毫没有改变她,只改变了他自己。她带给他无尽欢愉,美妙滋味深入骨髓。 他曾以为,和中意的女郎结为夫妻,举案齐眉,白头偕老,便是他想象中的无憾。 不是的。 把心爱的女郎拥在怀里,和她颠鸾倒凤,在凌乱的喘息和淋漓汗水中紧紧相拥,才是难以言喻的满足。水乳交融的欢愉,可以直达灵台。 理智上他放了手,身体却不听从理智下令,依旧牢牢地记着她。 如果不能剥离这份刻骨铭心的迷恋,迟早回有一日,理智镇压不住欲望……他会抛去理智,抓捕她回来。 就比如现在,深夜情玉涌动。只要想起她,想起她在的夜晚。眼神,姿态,气味……身体又隐约发热了。 凌凤池披衣起身,深夜里提灯走出婚院,走向东南角祠堂。 今夜应请二十戒鞭。 今夜的祠堂门锁住了。 ……三叔父下的令?暂时关闭祠堂? 沉默了好一阵,他开口问新拨来的小厮:“老仆人在何处?” 老仆年纪太大,被送去城外别院荣养了。说是重阳节后再请回来。 “……”凌凤池撑伞在夜雨当中,无言久久望着祠堂的铜锁。 第76章 巴蜀郡的盛夏湿热难熬。 章家……不,现在对外的称呼是“张家”,张家三姐弟正聚在院里,热汗淋漓地捞辣锅子。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本地人习惯吃辣解湿热,讲究的人家用茱萸粉,不怎么讲究的人家用花椒。 章晗玉顶着“张玉”的名头,给自己捏了个齐鲁之地:东海郡,县乡土绅之子的身份。家里有钱有地,不讲究。 今晚弄来一两花椒粉,热腾腾地撒锅子里,撒得满锅子山菌羊汤都滚起红色,招呼惜罗、惊春两个一起吃。 三个人辣得东倒西歪。 惊春眼泪鼻涕都辣出来了。惜罗一边擤鼻涕,一边骂阿弟没出息。 惜春捂着通红的鼻子回嘴,阿姐也没好到哪里去。都辣哭了,装没事人,当他看不出? 章晗玉边喝汤边笑看这对双生姐弟你一言我一语地互怼,笑着笑着咳起来……辣到喉咙眼,差点咳出了肺管子。 惜罗急忙倒几碗冰凉清冽的甜井水。 “张家三姐弟”一人一碗,庭院里热趴下的狗儿也猛喝井水。 “把傅母留在京城了。”章晗玉摸着狗儿柔软的长耳朵,望向北面方向。 “傅母不能吃辣,没跟来也好。那么大年纪,口味难改,来巴蜀郡只怕吃不进东西。“ 提及京城,说笑声都安静下去。 毕竟是多年长居之地,京兆算半个故乡,说不怀念京兆的章氏宅邸,怎么可能。 惜罗问:“主家,我们打算在巴蜀郡多久?凌郡守的手下当差,拿那么丁点俸禄,虽说日子还算清闲,但,毕竟是凌家人。万一……” 章晗玉早有打算。 “当差三五个月。等这阵风头过去,再寻个借口请辞。” 三五个月,足够京城掀起的扫荡阉党的狂风暴雨余波平息。 她在凌二叔麾下做事,受郡守府庇护,本地官府再如何地追捕阉党,也不可能抓捕到郡守府来。 这是主要的考量。次要的考量么…… 靠凌家人近一些,她也想套点消息。留在婚院的那封和离书,不知后续到底如何了。 “说起来,京城那边至今没动静……”她思索着,挑起一根红汤里翻滚的菌菇,在冰井水里涮了涮。 “也不知办成了,还是被压下去了。” 关于合离的书信,她留下两封。 一封留在凌家婚院,第二封托人递交给卫将军邓政和,动用两人不深不浅的那点同僚交情,托他把书信转给穆太妃。 邓政和性情谨慎,托他递送宫里的书信,他不会压在手里,一定会送。 除非被人拦截取走。 想着想着,她也有点不确定起来。 “章家在京城只剩个傅母。家里没叔伯兄弟,没法把事闹大。该不会真的被他强压下去了……?” 阮惊春自告奋勇,“阿郎,我回京一趟,探听消息。” 章晗玉不许他去。“回京作甚?瓮中捉鳖,正等着你去呢。” 打定主意,还是她去郡守府,时不时地找凌家二叔套个话,问问京城那边情况如何了。 和离之事不解决,章家和凌家绑在一处,她依旧顶着凌夫人的名头,以后想再回京城,重回小天子身边,麻烦得很。 惜罗也有主意。 “主家去寻凌郡守套话。最近不是才回来一批去京城快马送信的人?我和阿弟去寻他们套话。两边都问问,总有收获。” 商议定,“张家三姐弟”继续斯哈斯哈地喝冰水吃辣锅子。 及时行乐,涮锅吃肉。 * 京城。 夜深人静,凌三叔坐在书房,拼命揉自己的脸。 “凤池,你二叔前日送来的书信提起,打算接珺娘回去。他们在巴蜀郡当地寻到了合意的后生。你可知晓?” 凌凤池的视线从窗外雨帘收回。 “是么?替我恭喜二叔父,觅得佳婿。” 凌三叔没忍住,打了个呵欠。 二更末了。年纪大的人都重养生,平常早睡下了。这两天还不是担忧他大侄儿?亲眼盯着。 一天天地熬到三更半夜,一把年纪,折寿啊…… “凤池,”凌三叔含糊道,“你还不困?” “习惯了。三叔父不必管我,自己去睡。” 凌三叔死活不肯。强打精神,扯着大侄儿继续闲谈家事。 “你二叔父单独写给你的信,拆看过没有?沉甸甸的一大封,里头封了秘卷。兴许他要荐举……”凌三叔呵欠连天: “荐举他看中的年轻儿郎,似乎叫做,张玉……” “章玉。”凌凤池重复一遍,露出几分意外的动容神色。 和她同姓,名字也重了一个玉字,算是难得的缘分。 人果然富有才能的话,荐举入京,替他这位准妹夫觅个官职不难。 “信在何处?我看看。” 凌三叔哎哟一声,“你还没拆看哪?两日前就送来书房了。” 凌凤池的目光转向靠窗的小长案。成堆的信件堆成小山。 他最近在家中闲居,当真彻底闲了下来,连书信都懒怠拆看。三四日,堆起五六十封。 他起身走向信堆。 凌三叔一个激灵,急忙起身阻止。都两更天了,拆信看得人更清醒了怎么办! “你坐回去,什么都别做!专心酝酿睡意!” 专心酝酿睡意的两刻钟后,三叔父躺在罗汉榻上呼呼大睡。 三叔父的鼾声连天里,凌凤池挑拣出二叔父单独给他的家书,目光扫过两行。 原来是张玉。 心底涌起浅淡的失望。 他把这封没看完的家书原样折起,连同附送来的一卷密卷,放去书案上。 窗外还在下雨。人没有撑伞,直接走入庭院。 雨水冲刷肩头,冰凉水汽自后颈滑下,尚未痊愈的戒鞭伤处隐隐作痛。 他睡不着。 老仆走时带走了戒鞭。 深夜竟然有访客。 寂静庭院响起一阵踩水脚步声,凌长泰急匆匆走近:“阿郎,叶少卿拜访。” 叶宣筳号称急病,也挂了十日长假。 夜里看到人,气色却也不怎么像好好休养生息的模样,眼睛熬得通红。 “怀渊,深夜打扰你入睡了。” 凌凤池站在雨里,极度清醒的凤眸转向来客。 “不打扰。老师今夜有异动?” 叶宣筳抹了把脸颊的雨水,沉重地点了下头。 吕钟身为阉党之首,大理寺头号重犯,政事堂除了告假的凌凤池,其他三位宰相轮流值夜,入驻大理寺亲自看守。 前夜是姚相,昨夜韩相,今夜轮到陈相。 前半夜一切正常。 刚刚大理寺快马传来急报,陈相支开了协同看守的大理寺丞,单独和吕钟相处。 叶宣筳接到消息,焦灼得睡不着,索性带着消息来凌府寻人说话。 “按理我当回避,不该多打听。但老师他……有没有可能,我们都多心了,误会了老师……” 凌凤池的嗓音落在声声夜雨里,带出几分深秋凛冽寒意。 他说的是抓捕吕钟当夜,同样的八个字。 “宁信其有,静观其变。” —— 大理寺重犯石牢里弥漫一股难闻的气味。 阴湿的稻草被褥气息,掺杂着血腥气,伤口化脓的腐烂气。清水冲洗过三遍地面,这股气味始终弥漫室内。 “咱家入狱这么久,终于能跟陈相单独说几句,不容易。” 吕钟的声音有气无力的,招呼陈相看他的腿:“咱家两条腿,夹棍都要夹断了。” “陈相啊,你今夜再不来,咱家打算着,明早索性全招了,哪怕留不住这条命,至少能保住腿。” 陈相的脸色极为难看。 今夜被他支出去的大理寺丞,由他的得意门生凌凤池一手荐举提拔入大理寺,又是他另一个学生叶宣筳的下属,对他向来敬重。 即便如此,把人支出去,单独和吕钟对话,他心中不安。 “你我见面,越少越好!”陈相沉着脸坐回书案后。 “今晚老夫轮值,看守于你。你可别起攀咬的心思!” 吕钟仰头哈哈笑了几声。 “陈相,陈之洞。政事堂宰相的位子坐稳了,你如今胆气也壮了。” “章晗玉逃出京城,人不知跑去何处,章家烧了,章家别院搜出的都是今年的新密报,以前的旧把柄一封也没搜出,你心怀侥幸,以为自己又干干净净了?” 吕钟仰头大笑几声,忽地笑容一敛,森冷道:“你不干净!” “你当年和咱家来往的密信,不在章晗玉那里。咱亲自收着!” 陈相霍然站起,疾步走去石牢门外,透过门上小洞四处打量。 好在大理寺丞信任他,被他支走休息去了。石牢附近无人,只有几名狱卒在监牢长道尽头看守。 陈相慢慢走回书案落座。 吕钟还在半威胁、半恳求地跟他讨价还价。 “咱保住一条命,陈相保住大好前程。 咱家这条贱命保不住,好歹得拉几个垫背的一起下黄泉。” 陈相眼角剧烈一跳,两边对视片刻,吕钟冷笑。 “陈相盘算什么呢。别指望跟毒死马匡似的,轻易毒死咱家。” “三日之内,把咱家弄出去。” “三日不见动静。咱家就忍不住要开口,把陈相往来密信的存放地点交代出去了。想当年,陈相心心念念想入政事堂,可惜死活入不了啊。求到咱家面前,信里的语气可谦卑得很……” 陈相咬牙道:“三日太短,如何成事?政事堂并非老夫一人说了算,老夫上头还有姚相!” 吕钟冷笑,“那可不管咱家的事。” 四月下旬,政事堂定下决议,摧枯拉朽,全力一击,剿灭阉党。陈相连夜密报给吕钟。 吕钟自知大势已去,起了遁走之心。 两人原本商议好金蝉脱壳之计,利用宫里举办的端午宫宴吸引注意,虚晃一枪,放吕钟走脱。 谁知被凌凤池提前察觉,连夜戒严京城,把他拘捕归案! 吕钟至今想起深恨。 他阴阳怪气地刺了两句:“陈相的得意门生挡住了咱的生路。不想玉石俱焚的话,只能陈相自己弥补了。多想想,肯定有法子。” 石牢门从里打开。 陈相面沉如水,抛下重犯出门去。 正是深夜,监牢长道两侧点亮火把,烟气缭绕。 陈相心事重重地沿着长道往前走。 吕钟身为阉党首恶,哪怕他一口咬定他自己是个傀儡,章晗玉早架空了他,夺走势力,他只是个无用老朽,看在服侍太皇太后娘娘一辈子的份上,自请看守皇陵…… 朝野群情激奋,各个盯着吕钟的人头。他这颗人头不落地,如何平息众怒? 三日哪够他四处活动,替吕钟保命? 陈相的脸色沉了下去。吕钟这条命保不住。 与其留着他这张嘴四处攀咬,不如送进一副毒药,就像当日毒死马匡那般,把人毒死。 再把毒杀罪名推去逃之夭夭的章晗玉身上,公示于众:章氏女才是阉党之首。 之后,下四海缉捕令,追捕论罪,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陈相心里升起一点惋惜。 把章晗玉列为阉党之首,公布四海,他的爱徒凌凤池必受牵连,大好仕途只怕要毁于一旦。 可惜了…… 他身为座师,仁至义尽。不能怪他无情。 他早就反复提醒凤池,人可杀,不可留。若他早听从自己的告诫,和章氏女划清界限,又如何会被她牵连? 陈相边走边想,上次的砒霜,再弄点来。 大理寺上下官员都信重他。三日慢慢筹划,足够成事了…… 大理寺狱监牢的铁门就在前方,以铁索关闭。 陈相吩咐道:“开门。” 几名狱卒纹丝不动,目光望向他身后。 陈相诧异起来,又道:“没有认出老夫么?开门。” 身后长道传来脚步声。 大理寺丞的面色,在周围火把光芒映照下,难看到近乎铁青。 他手里捧着一卷新录的墨迹淋漓的供状。 陈相大惊! 今夜和他一起当值的大理寺丞,不是早被支出去休息?他亲自送对方出了大理寺狱! 为何人又出现石牢附近?! 大理寺丞背后的阴影里又走上一个人。 来人身形清瘦,越走越近。 看清来人面貌的时候,陈相浑身发冷。 竟然是本不该出现在大理寺的姚相…… 姚相取过大理寺丞监听的供状,沉重地叹口气:“陈相涉嫌勾结阉党,意图纵脱重犯。把人拿下。” *** 大理寺深夜送来确凿消息,陈相事发,已缉捕入狱。凌凤池静听无言,叶宣筳闷哭了一场。 送走叶宣筳后,凌凤池吩咐道。 “今夜歇在婚院。” 凌万安眼皮子剧烈地跳动一下。阿郎歇在书房还能睡半宿;歇在婚院,哪怕服了助眠的药,也只能睡一个时辰。 凌长泰憋得实在受不了,耿直地提议。 “京城里烦心事太多。阿郎,要不要索性去城外庄子住两天?” 主母跑了,留下一封和离书,日日压在案上。阿郎不知如何想的,既不肯合离,又不肯下令把主母寻回来。就这么拖着,日夜折磨。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阿郎情同父子的老师陈相,竟然勾结阉党!大理寺今夜抓捕,叶少卿半夜睡不着来寻阿郎,阿郎难道就能睡得着?! 眼看又要熬整夜! 对于去城外散心的提议,凌凤池不置可否,还是往婚院方向走。 凌万安叹了口气。 手肘杵了一下长泰,示意他闭嘴,熬药去。熬两倍的药汤,阿郎多睡一个时辰也好。 —— 漫漫长夜,孤寂煎熬。 凌凤池坐在床头,对着垂下的纱帐,清醒地睁着眼。 老师勾结阉党之事,他早有察觉,事发也并不意外。 无非是心事加重一分。半夜多清醒一分罢了。 反正他睡不着。 她留下的所有东西都被他在夜里反复翻阅。几封书信,画册里的文字、注释,他都可以倒背如流。 早两日婚院意外发现的一本被她遗留的画册,他留到今日未动,依旧放置在床板下。 他刻意留着。 日子一天天地过,仿佛往下坠的秤砣,总得有个念想,把他往上拉一拉。 今夜是个合适的时机。他有新的画册可以翻阅,足以把他往上拉十天半个月,抵过审讯老师这段日子的艰难。 凌凤池把油灯挪近床边,起身掀开层层被褥,露出实木床板。 伸手去床头板下取画册。 床头板下的缝隙细而深,里头藏的东西居然还不少。 他做事向来仔细。沿着床板,从外而里,从上到下,细细地翻找一轮,感觉指尖碰到的画册应该不止一本。 心里升腾起久违的喜悦。 他先取出前日凌万安铺床时找到的画册。这本画册藏在床头靠外的位置,不难寻。 略翻了翻,书名写道:“第五回:豪杰群英会天池,不斩贼首誓不还”。 七八成新,厚厚一大本,边角卷起毛边。正是她嫁入凌家不久,赠给云娘,又被他查获收回的那本。 他把画册放去书案,又去床里侧靠墙的位置,从床板缝隙里取第二本。 这本画册藏得深。贴着墙面,或许是不慎掉落床角落里。 同样小而厚的一大本,封皮没有写书名,纸张簇新。 略翻了翻,居然也没有任何图画。开篇几页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凌凤池诧异起来,随手翻过一篇。 灯下清晰地映出眼熟的字迹。墨迹已不太新,书写得很随意。 【四月初七,晴。 白日逛后花园,景致奇丑不堪入目,取一包花种,画饼哄我。】 这本并非画册,竟是一篇私密日志记录。 凌凤池手握书册,人停住不动,视线却本能地往下追索。 【新婚第二夜,两次。索求甚急。 不似报复。本性重欲?】 第二行重重画了个墨圈,代表记录之人心头疑惑。 凌凤池隐约察觉到什么,向来平稳的胸腔心跳,在这个静谧的夏日深夜,竟然激烈地跳动起来。 越跳越快,几乎跳出胸腔,人已屏住了呼吸。 四月初七,新婚之初…… 当日记录还有最后一行。 【凌相动情时色相迷人,滋味倒也不差。】 握着这页记录,他立在床边,目光凝视纸页,一动不动良久。 向来稳定的手,在试图翻阅书册时,居然细微抖动了一下,书页哗啦啦翻回第一页。 一笔熟悉的舒展行草字迹落在眼前,写道: 【凌府新婚手册】 【录笔者:章】 第77章 巴蜀郡。 今早下了一场雨。天气难得不燥热,章晗玉穿一身清爽的雨过天青色苎麻袍,身姿翩翩如青鹤,领着“二妹”惜罗、“幼弟”惊春,轻快地去郡守府走马上任,顺便打探点京城消息。 结果…… 她坐在会客花厅当中,被惊天消息给呛住了,捂着嘴剧烈忍咳,形状漂亮的眼睛里崩出点泪花。 “不,府君,咳咳,多谢厚爱,这事不成,万万不可……” 凌郡守捻须微笑不语。 面皮薄的年轻人么,乍得喜讯,意外乃至被惊吓,都是正常的。 屏风后也递来怜爱的目光。凌二夫人看不下去,吩咐仆妇送出一张面巾,给张玉擦擦脸。 凌二夫人隔着屏风嗔怪夫婿:“姻缘大事,说那么急作甚?惊吓着后生了。” 又笑着补充:“家中只得一位小女,年方十七,品性贤淑,才貌俱全。人在京城本家,打算把人接回来长住。如今两边未见过面,说什么都太早,张玉你也无需慌张。以后你在府中做事,多的是机会见面。小女品貌性情如何,一见便知。呵呵呵……” 凌郡守也捻须微笑:“呵呵呵……” 章晗玉:“……呵呵。呵。” 珺娘这位小姑的品貌性情,当然是一等一的。但她真的不是良配! 京城那边怎么回事? 合离没个动静,被她扔在京城那位,现在到底算夫婿还是前夫! 任由事态发展下去,她难道要以妹夫身份和前夫见面了……? 一路从京城奔向巴蜀郡,逃亡路上,她尚且怡然自得,闲看风景。 今日坐在郡守府花厅,煎熬得仿佛热锅上乱蹦跶的蚂蚱…… 章晗玉撑着笑容不散。 不能放任事态发展。如果不加阻止,任由凌二叔接珺娘回返巴蜀郡,她就得跑路了。 “晚生家世微末,不敢攀附高门。”几句极客气诚恳的敷衍之后,话锋一转: “远在京城的凌相,似乎正在追查清算阉党?晚生曾经身在阉党之列,每日过手之密报,不知可有害到忠良义士。每当想起,惭愧无地……” 凌郡守露出恍然之色,极力劝慰一通,君子知耻近乎勇也。弃暗投明,即为义士! 拍着胸脯承诺京城的大侄儿凤池不知他的过往,不必害怕大侄儿。更不必为了绣衣郎的过往舍弃一段良缘。 章晗玉不动声色地抛出话头,“但晚生听闻凌相的夫人,也曾是阉党门下……听说近期已合离了?” 凌郡守大为震惊:“什么?竟有此事?老夫从未听说!凤池新婚数月而已!张玉,你如何得知的?” “……” 章晗玉和凌郡守面面相觑,她的眼睛也震惊得微微瞪大了。 “沿途听闻,或许不真。”她低头抿了口茶,掩住瞬间的失控表情。 凌二叔可是凌家嫡亲的二叔父!竟连自家长辈也蒙在鼓里…… 好你个凌凤池,递送去宫里的合离书,你还真敢压啊! * 老天又在哗啦啦地下雨。 据说上游又有洪峰过境,凌郡守亲自去堤坝守护。 章晗玉当即递了个假条子,留家一日,关起门来重新思索去路。 凌二叔给了她一个大惊吓,原本的计划全盘打乱。 她想起聪慧懂事的小姑珺娘。 珺娘是送去京城本家待嫁的。 如果因为自己的缘故,被她父亲召回巴蜀郡,一来,自己得跑;二来,珺娘无辜被牵连,来回跋涉,耽搁了婚期。 “不行。”她自语道,“不能放任凌二叔把珺娘召回。得趁早拦住。” 惜罗同样心事重重。 她领着阿弟,以新来的“张先生“的家眷身份,在郡守府混个脸熟,也探听来了京城的消息。 郡守府每个月送信往返京城两次。上一批信使刚刚风尘仆仆地回返,闲聊起京城最近的出名事迹。 京城的凌府本家,正在出巨资给姻亲:京兆章氏,修缮宅子。 章氏傅母的名声,传到巴蜀郡来了。 “满京都在流传说,章氏傅母好大的脾气!一言不合泼自己满身的菜油,号称要把自己焚了!凌家供不起这尊大佛,加紧修缮章家宅子,打算把傅母挪回去。” 章晗玉正在吃涮锅子,把筷子啪的一放。 好啊,她特意留了书信,请托凌家照看傅母。 就这么照看的?打算把人扔回章家自生自灭? “两家合离的事呢?” 不曾听说。 不止两家合离的事没动静。凌家主母出逃这种石破天惊的大消息,竟也被压下去了。 满京街头巷尾不曾传出流言,郡守府送信的信使压根没听说。 章晗玉牙疼地吸了口气。 捡起筷子,重新慢腾腾地就着冰井水涮肉片。 压下去了啊。 表面佯装无事发生,他背地里打算做什么。 如果两家不能顺利合离,她一辈子都是凌夫人的身份。 等等,两家不能合离,她占着凌氏宗妇的身份,人又跑了……岂不是轮到凌凤池守活寡? 章晗玉神色微妙地抿了口冰水。 虽说她自己跑了的最大原因,就是因为凌凤池拘着她守活寡,婚院日子无趣。 但叫对方守一辈子活寡,倒也不至于。 两人毕竟没结下深仇大怨不是。 还得找个人劝劝他。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放她一条生路,也放他自己一条康庄大道。 与其两边被迫守活寡,不如他那边主动放手,两边都不用守寡,各自都有美好的前程。 “凌三叔父性子太软,劝不动大侄儿。不是还有个做郡守的二叔父吗。” 凌家这位二叔父在官场混迹多年,性子可硬可软,前一阵捣毁绣衣郎据点的手段雷霆硬气,劝起人来肯定比凌三叔顶用。 章晗玉盘算许久,定下对策。 “必须尽快让凌二叔知道京城的事。再让他以长辈的身份插手,劝说京城那位同意合离。” 惜罗紧张道:“珺娘那边怎么办?不能让珺娘来巴蜀郡看到我们呀!” “珺娘不能回来。必须让凌二叔看清楚,张玉不配珺娘,并非良人,让他趁早打消婚配的念头。” 章晗玉抿了口冰水,幽幽地说:“惜罗,我们私奔的事瞒不住了。” 惜罗:??? 当天入夜后,章晗玉领着惜罗,布衣免冠,两人身背鼓鼓囊囊的大行囊,眼含泪花,拜倒在郡守府会客花厅里。 “之前言语隐瞒,张玉愧对府君信重!” “晚生身后这位,并非家妹……而是晚生私下定情的青梅竹马。” 花厅里传来一阵情真意切的哽咽。 “张玉”含泪叙述,家中苦苦逼迫抛弃小青梅,另娶门当户对的豪绅之女。但两人早已互许终生,发誓今生不负。 “晚生便带着内子私奔千里,啊,还有小舅子,一起来到巴蜀郡安身立命……” “晚生已有妻室,不堪相配凌氏贵女,羞惭无地。晚生已收拾好了行囊,退回宅舍,文掾任命书归还府君,晚生今晚就带内子离开巴蜀郡!” 身后的惜罗也梨花带雨。 两人抱头痛哭。 凌二叔目瞪口呆。 手里的茶水泼了满地。 “啊不不不,且慢!”凌二叔赶紧起身拦住提着行囊就要走的一对苦命小夫妻。 “张先生对凌氏有大恩,婚事……哪怕婚事不成,何至于逼迫张先生离开巴蜀,重新漂泊啊!” 章晗玉泪汪汪地拜倒:“都是晚生隐瞒的过错。府君若为了晚生,千里迢迢从京城召回贵府千金,晚生万死难辞其咎,再也无颜留下……” “没没没,还在打算,尚未行动!” 章晗玉顿时把眼泪收了回去。尚未行动啊。珺娘还好好地住在京城,那就好。 凌二叔一番苦劝,死活把任命书又塞了回去,目送这对私奔千里的苦命鸳鸯离开。 凌二叔今夜是彻底睡不着了。 怪他自己,手比嘴快!没和张玉商量好,自作主张,先写了信进京! 这下好了,又得连夜写信,快马加急入京,告知大侄儿,巴蜀郡看好的女婿不成了,珺娘继续留在京城待嫁…… —————— 京城。书房灯火透亮。 小而厚的一本画册摊开在黑木书案上,凌凤池在灯下翻阅。时而沉思,时而微笑。 凌三叔死命搓脸,强打精神,“凤池,看了五天了。媳妇留下的画册子放一放罢。” 八岁小天子观阅的豪侠画册,十五岁的云娘看得津津有味也就罢了,凤池他…… 十岁治经学,十五岁文赋轰动两京,十八岁献策论于朝廷,二十三岁初出仕的起家官便是小天子的启蒙师…… 看小儿的豪侠画册看得手不释卷!边看边微笑! 前几日中元节,全家祭祖的间隙,他也从袖中取出画册翻看两页; 姚相、韩相,昨日联袂登门拜访。书房会客的空隙,他还神目不转睛地看画册! 落在凌家人眼里,委实惊悚的场面。 不等三叔走近,凌凤池果然又把那本宝贝册子收入袖中,不让他有机会多看一眼。 叔侄两人哑然对坐。 他这位大侄儿今晚翻看了一页新的画册。微笑之后,他又是沉思的表情了。 凌三叔在灯下狐疑地打量大侄儿。 这几日凌府会客,他都腆着老脸陪坐旁边,生怕大侄儿突发异常。但整日观察下来,待人接物一切正常? 除了抽空就看画册,边看边微笑沉思……饭食睡眠都恢复了正常。 所以,人到底好转没有? 还是病得更重了?? 二更末,凌三叔还是撑不住,又躺在罗汉榻上鼾声大作。 凌凤池给睡死过去的三叔父加了件薄被,添亮灯油。 从袖中取出整日随身的小书册,摊开书案,往后翻开新页。 【四月二十。夜。 凌相还是过于温柔了。】 她竟如此想他。 四月二十,陪同清川公主出行,她半途溜出去偷会阮惊春,被他缉捕抓回,人抱回婚院。 他们在屋中白日敦伦,她惊马时两只手掌都受了伤,躺着动弹不得,他记得自己当日并不很温柔。 之后,婚院加派防卫,严防进出。她被彻底看管起来。 在他自己的印象中,四月二十日那场缉捕,归家之后算不上温柔的夫妻敦伦,是他们关系转向冷淡的原因之一。 被抓捕回婚院,被惊马伤了手,他以为她会深恨下令缉捕的自己。 那张嫣如春风、看不出真实心意的的盈盈笑脸之下,即便不深恨他,也会忌惮他。 怎会是这种意犹未尽、甚为遗憾的口气…… 他思索着,又往后翻。 眉心细微一跳。 【四月二十五。 同床异梦,一床两被。 守活寡第一日。】 四月二十五,发生了什么? 他沉思良久,是了。马匡在大理寺狱被毒死,她身上有嫌疑。 自己半夜入婚院,深夜推醒她,询问情况。 他原以为,事关朝堂争斗、阉党成败的大事,被当做嫌犯深夜推醒询问,从此,不论白天黑夜,他再进婚院时,她心里都会升起忌惮。 哪怕没有忌惮那么深重,至少也有七分防备。 结果,当夜她心里惦记的……一床两被?守活寡? 凌凤池掩上书册,在灯下沉思良久。 完全出乎意料。 她心里哪有阉党?她半点不在乎朝堂上的党争,更不在乎那些所谓同党。 深夜被推醒,看到床边的自己,嘴里应答着马匡之死,她当时心里想的,或许只有“色相动人”四个字…… 凌凤池哑然失笑。笑里带细微的感慨。 从头到尾都想错了她。 难怪她时常以微妙的眼神投递过来,偶尔听她嘀咕一句:“不是同类人。” 她说得对。那身气质清贵的骨皮之下,她和朝堂上家国天下的士大夫们压根不是一类人,和争权夺利的阉党也不是同类人。 她没心没肺的程度,不止他想不到,她义父吕钟肯定也想不到。 快速往后翻动几页,果然寻到了关于吕钟的记载。 【五月初四,夜。 凌相携画而来,搭个花架,又匆匆而去。 一个花架,几句闲话,换走一个活的义父】 【义父此人,老奸巨猾。 逃走也就罢了,活捉留下一张嘴,甚是麻烦。 睡醒想来,还是我亏】 凌凤池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这页。 反复揣摩咀嚼,短短三五行字里泄露出的调侃意味。 吕钟被捕当夜,她安然入睡的浑不在意的态度。 细细读完这页,不得不说,他心头对吕钟的厌恶情绪都消散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对吕钟的几分同情和怜悯。 她和吕钟多年积攒下的父子情谊,只怕还比不过她带走的小奶狗…… 书房鼾声停下。凌三叔眯了一觉,忽地惊坐起身:“几更天了?凤池,你还没睡啊!” 凌凤池把书册又收入袖中,起身相送:“三叔父,回屋休息罢。” 凌三叔狐疑地盯着大侄儿,“我走了,你会去睡?” “会。“凌凤池送三叔父出门,指腹缓缓摩挲袖中的书册,道: “我和晗玉之间误会深重。许多隔阂,直到近日才想通。侄儿思来想去,还是要把人请回,当面才能解释清楚。侄儿今晚睡下,明早便想办法寻人。” 凌三叔嘴角抽搐几下,心想,多大的误会,需得花这么多日子去想?想到今日才想通?媳妇跑了快两个月了! 五月底人消失不见,如今七月底了! 跑到天南海北都有可能,去哪儿寻人? 凌凤池嘴上说睡下,人还不睡。 如果说前些日子意志消沉,以至于辗转难以入睡;那最近几日,他显然走向另一个极端,以至于深夜还精神奕奕。 今夜又熬倒了凌三叔。恢复寂静的书房里,他起身取来巴蜀郡的密信,以及随信附送的一封秘卷,撕开封条,在书案上摊开翻看起来。 张玉。 事关珺娘的终身大事,准妹夫人选,还是要把把关。 第78章 二叔父单独给他的书信里详尽描述了张玉的籍贯、出身、年纪、相貌、家中情况。 一方面,二叔父显然喜爱这位年轻佳婿,笔下不吝夸赞。 另一方面,凌凤池身为凌氏掌权的大侄儿,人在京城中枢,凌二叔也有托付他探查底细的意思。 张玉,东海郡人士。出身乡绅大族,家有良田八百亩。 凌凤池把灯油芯拨亮,提笔写下一封公文信,召来凌万安: “明日安排官驿,递交东海郡郡守府,让那边详查。” 出身齐鲁地,东海郡,家有良田八百亩的张姓大族。年二十三岁,风仪过人,谈吐清雅,有潘安卫玠之貌。 二叔父描述得详细,虽然相隔千里,有意追查起来,并不难查…… 凌凤池提笔写信的动作忽然顿了顿,取过凌二叔的家书,重新翻阅一遍。 确实是二十三岁。 二叔父信中的原文也确实写道:风仪过人,谈吐清雅,有潘安卫玠之貌。 远在巴蜀的张玉,年纪竟也和她同岁。 她在朝中任中书郎时,也时常被人盛赞“当世卫玠”…… 这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凌凤池边写边思忖着,二叔父膝下只有珺娘一个女儿,挑选女婿极为用心,想来长得丑的、年纪太大的,不能入二叔父的眼。 天下之大,二十三岁的儿郎何其多也。 【风仪过人,谈吐清雅,有潘安卫玠之貌】 巴蜀郡的张玉,想必是个俊俏儿郎。二十三岁的年纪堪配珺娘…… 他细微皱了下眉,再次停笔。 桩桩件件,巧合实在太多了些。以天下之大,也难有这么多巧合撞在一处。 凌凤池垂眸对着书信。片刻后,把寻常公文改为加急公文。 密封好书信,吩咐凌万安即刻送交官驿,京城急查。明早便安排快马,六百里加急直送东海郡。 六百里加急送去东海郡守手中,两三日便到。 东海郡加急查证送回消息,也就五六日的功夫。 例行查证做完,凌凤池依旧毫无睡意,把凌二叔单独写给他的家信从头有看了一遍。 凌二叔这封信的写法跟以往不同,显露出几分不寻常。 笔法隐晦,提起张玉帮了凌家一个极大的忙,渤海凌氏感激张玉。 又不提起前因后果,显然用了春秋笔法,意在掩盖某些事实。 他在朝中见识得多了,一眼便识破,凌二叔顺利捣毁巴蜀郡的绣衣郎据点,张玉或许在其中出了力,不想被提起,笔墨掩盖过去。 凌凤池的眸光警醒三分。 当场取过随信附送的密卷,细细阅读起来。 果然,这是一卷巴蜀郡绣衣郎秘送京城,构陷凌二叔“贪腐毁堤、流民数千”的大罪名的密报。 密报三月便送往京城。四月末,被京城的掌事人查阅批复。 末尾一方朱红小印:“吕。” 凌凤池一目十行地扫过密报。早在四月,晗玉便提醒过他,凌二叔可能出事。应就是这封密报相关,被她知晓了消息。 翻阅密报全文,虽然惊心,却并不出乎意料。 凌凤池沉思着,无意中扫过末尾的朱字批复……扫过去的目光瞬间凝住,人在灯下坐直身! 书案明黄的灯光映亮密报。 他的目光凝在末尾,久久不动。 密报末尾,来自京城掌事人的批复……一笔潇洒灵动的行草笔迹,他闭眼也能认得。 批复之人,并非吕钟,竟然是章晗玉! 密报批复写道: 【兹事体大,暂且压下。 尔等原处蛰伏不动,静候时机,以京令为准。】 构陷凌家的密报,被她压住了。 原封送回巴蜀郡,下令“蛰伏不动”。 密报传入京城之时,正是外朝臣和阉党激烈争斗的关键时刻。 这桩密报,原本可以在京城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二叔父贪腐毁堤的大罪名,可以大做文章,借着叔侄血亲,把火引到身在京城中枢的他自己身上。 追究他的包庇渎职之罪,把他拉下马,把朝中一批和他走得近的同僚好友拉下马,大理寺换上一批阉党人物,拘捕朝臣,严刑拷打,制造冤案…… 局面不堪设想。 凌凤池瞬间便回想起了熊熊大火中的章家秘密小院。 五月十二当日,他毫无预兆把她领出婚院,乘车带入章家。 当着她的面拆毁佛堂,砖瓦满地,试图挖出章家隐瞒至深的秘密。 他至今还记得,自己拨开那只拦路的秀气手,走入佛堂背面的废弃窄道,下令拆毁。 满地灰尘砖瓦,她被逼迫得无路可走,握着自己的手,搭去青砖机关上,轻飘飘地落下一句: “刨根究底,逼迫得章家最后一点秘密都吐出来,凌相可满意了?” 小院中一排排的书架,密密麻麻摆放着巴蜀、岭南二地的密报卷轴。 章家隐瞒到最后的秘密。 小院中蹲守的阮惊春。 章晗玉曾笑说,阮惊春替她做事,请凌相高抬贵手,放惊春一马。说惊春在做的事,对凌家大有好处…… 她说话向来真假参半。当时他听在耳里,其实不怎么信。 时隔漫长的三个月后,这封来自巴蜀郡、足以搅动一场腥风血雨的密报,连同她把密报压下去的批复,清清楚楚地放在他的案头。 密信三月便送进京城,四月末才被她批复,五月原样送回巴蜀郡。直到七月被捣毁绣衣郎据点,始终没有兴风作浪。 是了,整个四月她都在凌家,几乎寸步不离婚院。只在两个逢十之日,短暂出逃,接洽阮惊春。 批复的日子,是在四月二十?还是四月三十? 在他调兵搜捕的空隙,她是不是就藏身于章家秘密小院之中,查阅密报,写下批复,压下凌家一场劫难? 所以,被他下令拆毁章家佛堂,暴露出秘密小院当时,对着满地灰瓦残垣,她如何想? 凌凤池的心细微收缩了一下。 仿佛被秤砣扯着,沉甸甸的往下坠,又仿佛浸透了湖水,呼吸都有些不畅。 他从书案后起身,把几扇窗打开,让盛夏雨后的庭院夜风吹进来,吹散书房里近乎凝滞的空气。 他确实从来不知晓章晗玉的心思。 她嫁入凌家,嘴上言语真真假假,难以捉摸。 凌家人对她尽心,她却常有戏谑举动,哄得三叔母和两位幼妹团团转;哄骗六郎帮忙做事、为她求情;言语激得凌长泰赌气搬下满地箱笼,助她逃走。 种种落在眼里,凌凤池嘴上不说,心里时常想着,劝阻她,看管她,教导她。 俱是自以为是。 她哪需要他的劝阻?看管?教导? 她一颗心仿佛明镜般透彻。 对凌家人的心意,尽在案头这封密报的批复小字中。 夜风吹过书案。 凌凤池翻开新婚手册。五月十二,烧毁章家佛堂,一定有记录。 【五月十二,章家大火。 先被拆去半个佛堂,又被烧去半个。也不知还留下几片瓦? 无处索偿,凌家欠账一大笔】 被误解,被逼迫,目睹家宅拆毁。 笔下淡淡的自嘲,她心中介怀。 无处索偿…… 是了,当日把人带回婚院,晗玉似乎要争执,自己一言不发,撇下她走了。 章家查获秘密小院,自己下定决心追根究底,却为了那句“我和凌相不死不休”的狠话,动摇了坚定心志。 放任阮惊春走脱,又未尽力救火,秘密小院连同证据被大火焚毁殆尽……桩桩件件,违背了自己的为官立身之道。 他同样心情低落。 不愿争吵,躲避而去。 后来她终于决意离开凌家,或许两人真正的分歧,要从当日算起。 夜深了。 凌凤池依旧坐在黑木案后。 相隔三个月之久才递送面前的密报摆放在案头;被遗留婚院的手册摆放在手边。他久久地凝视着当日记录。 章晗玉亲笔批复的密报,出现在巴蜀郡,被捣毁的绣衣郎据点。 她此刻人在何处? 巴蜀郡的这位张玉,或许协助二叔父,捣毁了巴蜀郡的绣衣郎据点。 张玉和她之间,是否曾有过联系…… 书房外响起脚步动静。 这么晚了,居然还有人送急报。 凌三叔呵欠连天地站在门外。 大晚上的,他都睡下了又被喊醒,意外地收到一封千里加急信。 居然又是从巴蜀郡快马送来的家书。 “你二叔父不是每个月送两封家书?上一封才送来几天?怎么又送来了?” 马都快跑断气了,送信人说十万火急。 凌三叔不敢耽搁,当即来书房,当着大侄儿的面拆信查看。 看到一半,凌三叔脸上诧异的表情更浓,招呼凌凤池也来看。 “来信说珺娘不必回了!继续留在京城议婚。叫做张玉的年轻人不可为婿!” 凌凤池也有些意外,二叔父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怎会朝令夕改? “为何缘故?” 凌三叔边看信边猛拍大腿。 “那张玉有妇了!他原来拐了自己的青梅竹马,从东海郡老家一路私奔去巴蜀郡……私奔还拖个小舅子,你说他这是害人不浅呢,还是有情有义?” 凌凤池皱了下眉。 私奔还拖个小舅子……又是一对姐弟? 之前的种种古怪巧合,倏然闪过脑海,快得连他自己都抓不住。 仿佛撕碎的图纸,纷纷扬扬洒了一地,又一片片地拼接,最后的关键碎片,落在“姐弟”两个字上。 他当即起身,走去书案后,提笔快速写下: 章——张。 名字都带一个玉字。 都是二十三岁。 风仪过人,谈吐清雅,有潘安卫玠之貌——有口才有美貌。 身边都带了一对姐弟…… 以天下之大,也难有如此多巧合! 凌凤池洋洋洒洒写满整张纸,站在长案后,俯视墨迹淋漓的文字。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思路一旦打开,所有“巧合”都可以解释了。 他的面前仿佛出现一张路线图。 带着阮氏姐弟从京城出走,一路往巴蜀,示好于凌二叔,藏身郡守府中,借郡守势力躲避追寻…… 凌凤池忽地问起凌三叔:“书信里有否提到,张玉身边可有带一只狗?” 凌三叔翻来覆去也没在家书里看到“狗”字。 “嗐,家书值千金,你二叔父怎么可能花笔墨写一条狗……” “巴蜀郡送信的信使人在何处?”凌凤池当即开门喊来凌长泰,吩咐下去。 “详细地问,张玉形貌如何,他身边私奔的夫人形貌如何,何时抵达巴蜀郡。他们身边可有带一只棕黄色的半大奶狗。” 凌长泰听到“棕黄色的半大奶狗”,嘴角就一阵抽搐…… 强忍着什么也没问,抱拳领命,匆匆而去。 —— 巴蜀郡快马赶来京城的两名信使风尘仆仆,正在凌家厨房里吃宵夜。 这两名信使都是凌二叔心腹,当年从京城本家带走的凌氏家生子。 好不容易回京一趟,和凌家相熟的管事边吃边闲聊,聊着聊着,两名信使瞳孔巨震。 他们临行之前,张玉张先生悄悄透露的几句流言……居然都是真的! 新嫁进门的章氏主母,果然已不在凌家多日了! 外头瞒得严实,他们一路上京,连风声都未听说! “嘘……”自幼相熟的凌家管事还在悄声比划:“阿郎吩咐压住消息。对外不可说啊。” 两名信使心里嘀咕着,家丑不可外扬,对外当然不可说……自家人也瞒着? 要不是张先生消息灵通,隐约听到了流言,额外叮嘱他们一句,他们多问一句,巴蜀郡没人知道! 回去赶紧回禀郡守! 凌长泰追来厨房问话时,两名信使都还心不在焉的。 “狗?对对,张先生身边养着一只看家护院的狗,棕黄双色,长毛,张先生时常坐院子里给狗儿梳毛。不过那狗可不小,叫声也大,吃得巨多。” “家中私奔的娘子?对对,张先生新来巴蜀不久,原本还想瞒着,兄妹相称过一阵,后来瞒不住了才承认。张先生清贵文气,娘子美貌,一对璧人啊。” 凌长泰眼皮子狂跳,没忍住问,“那娘子是不是肤白貌美,有点胡人血统?” 两名信使恍然大悟,“啊对对对,确实像有胡人血统。难怪张先生家里不答应,闹得要私奔……” 雨声时大时小,在窗外下了整夜。 凌凤池一觉睡醒起身,吩咐整顿行装,准备远行。 —————— 巴蜀郡,郡守府。 从京城快马回返的信使带来惊天消息,凌郡守心神巨震。 张玉耳边隐约听到的流言,竟然不是虚假消息。 大侄儿虽然未和新妇合离……但迎娶不久的新妇竟已私逃离家! 他坐立难安,即刻招来麾下几名信得过的心腹文掾,叹息道: “我那大侄儿,他如何想的?这可是新妇私逃的大事!他竟也压下,都不跟家里长辈商量的?我那三弟来信也不提,老夫险些蒙在鼓里。” “各位,凤池的婚事非同寻常,乃是天子赐婚。处置不当得话,恐会影响凌氏前程。还请各抒己见。” 章晗玉捧着清茶,一言不发地听在座的各位文掾,亦可以称作谋士,有时也叫狗头军师……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众人议论完毕,达成一致意见: “属下等愚见,堵不如疏。新妇私逃大事,迟早压不住。与其被朝堂对手揭破,不利于凌氏,不如凌氏抢先上表章,奏请于天子面前: 请求放妻,合离两散。” 凌郡守抚掌称赞道:“深得我意!” 章晗玉唇角噙着笑,等在座诸人散去后,从袖中慢悠悠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以渤海凌氏口吻请求合离的上奏表章,献给凌郡守。 满身轻松归家去。 静候京城好消息,夫君变前夫。 第79章 步入八月,巴蜀郡入了秋。 秋后天气明显转凉。 中午还不觉得,早晚山里风吹得冷。 “汪汪——”张家院门才打开,油麦狂摇尾巴大叫起来。惜罗追出门喊:“早晚凉,带件外衣!” 惊春才不理会阿姐的唠叨,嘴里叼个鸡腿,往后挥挥手,牵着马就走。 他在家里闲不住,刚来巴蜀郡的那个月几乎闷疯了他。 还好主家找了事给他做。 章晗玉刚起身,坐在窗边梳头,目送少年郎骑马消失在山下。 惊春如今是张玉小舅子的身份,走出去很能唬人了。 这次南下巴蜀,带来大批古玩字画,都是京城入仕那几年攒下的家底。 初来乍到,起先不敢露富。 但巴蜀郡治下富裕的很。民富则财安,不敢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罢,确实少见大盗悍匪。 章晗玉老实了一个月,等张玉的名头渐渐传开,州府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认识了郡守府这号新人物,出入有人客气见礼,开始称呼一声:“张先生”……她就不再藏富了。 先斥巨资,在城郊山腰买下一座大别院,山院正对着瀑布,有山有水,景致极为壮美。 然后在府城里买食肆,买商号,买当铺。 闹腾的动静不小,前日凌郡守看到她时,眼神微妙地道了句:“张玉,带出来的家当不少啊。” 张家半个家底都搬来巴蜀了罢?现在年轻儿郎私奔都这么大胆?难怪不敢回东海郡,回去怕不会被家里人打死…… 章晗玉只当没听懂,无辜微笑。 出京走得急,这才搬了多少……嘴里客套道: “巴蜀富裕,地产丰饶,价廉物美,价廉物美。” 买下的食肆交给惜罗打理,商铺扔给惊春。 倒不是指望赚钱。 他们身在异乡,人生地不熟,又随时可能被追捕。耳边的消息当然越灵通越好。 万一有个风吹草动,州郡大城里消息传递最快的地方:一个是食肆酒楼;一个是当铺。 章晗玉把两类铺子都买了。 买个心里安稳。 她最近在巴蜀郡的日子,安稳的很。 这天骑驴下山,慢悠悠晃去郡守府点卯,进门时已经快到晌午。 府中空荡荡的,小厮见怪不怪地过来牵驴,寒暄说,张先生来晚啦。有一位贵客过境,郡守清晨一大早便领着众文掾出府城迎贵客去了。 又传凌郡守的口信,道:今晚有接风宴。张先生住得远,人不在就罢了,人来郡守府的话,还请多留一阵,晚上一起赴宴。 章晗玉多了个心眼,当即追问:“贵客从何处来?官场上的贵客还是私人交络的贵客?” 小厮一问三不知,只道郡守早晨接到一封急信,当即便整装出门迎接,车马仪仗齐备,贵客来头不小。 只是不知为何,郡守脸上喜色不多,瞧着颇为疑惑,喃喃道了句“怎么突然来了”。 不知来历的接风宴,章晗玉当然不去。客气告辞,牵着驴原路回家。 当晚她没赴宴。 第二天一大早,凌郡守特意派人爬了半个山来喊她。 “昨日接风宴,张先生为何未去啊?” 来接她的是郡守府的另一位文掾,惋惜道:“昨晚的贵客了不得!龙章凤姿,金玉之相!千里远道而来——” 听到“千里远道而来”六个字,章晗玉整理衣冠的动作都顿了顿;惜罗唰得回头,目光带出几分警惕。 千里远道而来的贵客。 京城多贵客。距离巴蜀千里。 京城至今不见动静,压制消息,事态反常,章晗玉关起门来,心里时常犯嘀咕。 京城那位前夫,做事沉心有定气,会不会不声不响给她个大动作? 如今听到“远道而来”四个字,都会暗地打听来历。 难道是从京城来抓捕他们的? “远道来客啊。”章晗玉装作不在意地问:“到底从何处来?哪方人物,何等的来头?” 那文掾尴尬一笑。 贵客来头极大,从外到里重重把守,只放进凌郡守一人。他们几个陪客被挡在外头,压根没能见到人…… “来历……不清楚。反正是了不得的贵客。” 想想昨晚贵客的来头,朝廷六品都尉郎将亲自持刀把守门外,那文掾肯定道: “是凌府君的知交故人,过境拜访而来。凌府君极看重来客。” 章晗玉沉吟着,和惜罗交换一个眼神,去院子里牵驴。 渤海凌氏是大族,凌二叔有几个高官旧友路过拜访,不算稀奇。不至于为了这等小事心虚气短,露了自己马脚。 今日的郡守府依旧静悄悄的。不像有贵客入住的模样。 凌二叔在花厅里召见章晗玉,迎面也问:“昨日都来了,为何又走了?” 凌二叔惋惜不已,“昨晚的接风宴吃得冷清啊。几个陪客不够资格,全被挡在门外。你若在场的话,老夫便把你喊进去引荐几句,你又不来!” 章晗玉垂下眼睫,语气谦卑:“不知贵客来历,不敢贸然作陪……” 凌二叔却又叹了口气,似乎想起了什么,道:“罢了。不好提。” 身居高位的大侄儿轻车简从,风尘仆仆从京兆直奔巴蜀,人到城外才递交信函,惊得他不轻,当即出城去迎。 多年不见的大侄儿,和凌二叔想象中的扳倒阉党、朝堂扬名,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模样,差得有点多。 远道而来,风尘满肩,他这位大侄儿却不显疲惫,应对从容有礼。举手投足自带沉稳气质,比少年时显得更加沉静雍雅,显出一代名臣风范。 即便是嫡亲叔侄,多年不见,被大侄儿的气势一压,凌二叔心里也有点不大安稳。 身为政事堂副相,突然离开京城,现身于千里之外,信函中督促他严格保密,陪客一个都不见,接风宴席众多持刀护卫把守,只放他一人入场。 凌二叔当场便想歪了。 他觉得,位高权重的大侄儿,必然带着极为重大的机密要务前来巴蜀郡。 或许亲自坐镇,抓捕某个巴蜀本地的阉党人物?! 昨晚的接风宴,凌二叔花了半个晚上,苦苦解释自己不是阉党,大侄儿不要生出误会,不要急着大义灭亲抓捕自己…… 哎,叔侄多年不见,见面闹这一出大误会。 尴尬啊。 凌二叔摆摆手,把这段尴尬经历扫出脑海。 “贵客的来历,咳,不好说,他不许老夫说。不过张玉,你也无需过于自谦,老夫和他提起过你。在他面前落下好印象,于你的前途大有好处!” 章晗玉:“嗯?” 她心里有了揣度。这位贵客,官职只怕不小。 她如今可不想跟官场中人打交道。 章晗玉开口便谢绝。 多谢,不必,张玉一介闲云野鹤,绣衣郎里打滚一圈,早已看破官场,不愿汲汲营营往上爬了! “慢着慢着慢着……”凌二叔连连叹气。 他这大侄儿不知带着何等的秘密任务而来,到底打算拘捕何人,对外宣称的身份,神秘得很。 连他也猜不出究竟。 “你无需多想。贵客提出的要求很简单,和官场亦无关系。只想找个清谈陪客,游山玩水而已。” “老夫这郡守府中虽然人才济济,满足贵客要求的,想来想去,却只有你一个。你若推拒了,老夫急切间去哪里寻人?再说了,贵客住得离你近……” 章晗玉眨了下眼。 她住的可不近! 自从把家搬去了城郊山里,每天对着山头瀑布醒来,风雅当然是极风雅的……进城一趟远得很。 新买的大青驴慢悠悠地下山入城,进郡守府点卯,路程少则半个时辰,多则一个半时辰。全看驴当日心情。 “贵客前来拜访府君,怎未入住郡守府?卑职家附近可没什么热闹市集,山中冷清啊。” 凌二叔摇摇头。 大侄儿这次急入巴蜀,处处显露神秘。他也想不通,为何放着城里好好的郡守府不住,非要搬去城郊偏僻的山脚下住。 想来想去,只能和他身上背负的朝堂机密有关了。 “贵客他……咳,损伤了喉咙,身有哑疾。不愿住在人多嘈杂之处,选取城郊山下清净之地。说来也巧,挑中的清幽落脚地,距离你张家不远。” 章晗玉一怔。身有哑疾?那就不能做官出仕了。 她竟猜错了。这位贵客不是官场中人,多半也不会认识她。 不是官场中人,身有哑疾的贵客……难怪把所有陪客都挡在外头不见。 如此想来,应该是和凌家世代交好的,同样大族出身的郎君,凌二叔的私交好友之类。 她恍然道:“贵客雅兴。拙居附近冷清了些,但景致确实是极好的。” 府城附近几座大山她都踏遍了。只有一处山上有大瀑布,有山有瀑偶尔还有彩虹,景致最好的山宅被她买下。 对方如果是个风雅之士,当然会选中她家附近。 远行来巴蜀游玩的风雅贵客,身患哑疾,只能听不能说,不喜人多,或许性情有些孤僻,却又想有个熟悉巴蜀风貌,谈吐和雅,年轻一些的文人作陪,也是理所当然。 凌二叔再次提起,你新家离郡守府那么远,骑驴入城当值,写两道文书,吃个午饭就得往回赶。日日路程辛苦,老夫亦不忍心。 倒不如你就近去贵客暂住的山脚别院,作陪个十天半个月,游山玩水亦可,写诗作赋亦可。 若贵客想休息,你亦可骑驴归家,一刻钟就到了,热腾腾地吃饭! 章晗玉怦然心动…… 这次想了想,便应承下来。 第二日早晨,她又在山顶轰隆隆的瀑布声响里醒来,估摸着贵客喜好,选了一身素淡的浅青色袍子穿上,骑着青驴去山脚下寻贵客。 贵客落脚地容易找。 山脚下占地最大的一间别院,她自己买宅子时也曾盯上过。后来一打听,主人姓凌。 原来是凌郡守自己置办的别院,遂惋惜放弃。 今日倒好,借着陪客的身份,直接抬脚进了门。 贵客人在后院。 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 听着指法生涩,似乎许久未弹了。琴音混在水声里,倒也不难听。 等她走近时,一支曲子反复弹了几遍,指法渐渐连润起来。 琴音本身极清越动听,落在耳朵里,章晗玉暗自点头,这才像山中别院该有的悠然意境。 半山新买的章家宅子布置也雅致,怎么说呢。 曲水流觞的庭院当中,时不时昂首阔步走过一只雄鸡,再奔跑过几只母鸡,带几列唧唧叫唤的小黄鸡崽。惜罗领着惊春奔过小桥流水抓公鸡炖汤,鸡毛和晚霞齐飞…… 烟火气是足够的,少了个会弹琴的风雅人。 贵客人在竹屋。 竹影斑驳,窗格雕满五福图案,把屋里人影挡了个严实,她使劲看了几眼也看不清。 初次见面,看不清贵客的脸无妨。 惊鸿一瞥之下,她已经观察到,这位远道而来的贵客,立身暗处,见外客而即刻停弦,人却迟迟不现身,显然性情内向。 要么孤僻自傲,要么腼腆羞赧,总归不是爱笑好动的类型。 心里有了少许印象,她噙着浅笑,往后退两步,退回秋阳灿烂的竹影庭院当中,确保让对方看得见自己,躬身长揖: “晚生张玉,见过贵客。” 屋里静默无声。 章晗玉:? 下一刻,她猛地反应过来,哦,这位有哑疾。 无人跟她说不用拘礼,她是不是该自己起身? 刚想到这里,屋里忽然铮然一声,琴弦断了一根。 她顺势直起身来,带几分恰到好处的关切,温声问询屋里,“贵客还好么?” 看守竹屋的两名小仆童才七八岁上下,其中一个进屋,片刻后,取了一张白纸出来,躬身道:“贵客回复。” 哦……不能言语,改以手写。 【无妨。】 看清字纸笔迹,章晗玉嘴角微微抽了一下。这笔字写得……可不怎么像大族出身的郎君。 字写得倒是横平竖直,但字的骨架不正,笔锋略有歪斜。 怎么说呢,比惊春的一笔狗爬字好看,跟宫里苦练了三四年描红的全恩的落笔水准半斤八两。 望着“无妨”两个字,她心里默想…… 高门大族里未被好好教养的郎君?身患哑疾,被排挤出家族自生自灭的儿郎? 嘴里当然一个字不提。笑吟吟闲话几句,又随意问起: “不知贵客自何处来?巴蜀多高山,来一趟不容易啊!贵客可是来访友?” 屋里侧立在暗影中的贵客动了一下,小童飞奔取新的白纸。 窗外看不到的暗处,贵客右手笼在袍袖中,提笔蘸墨,执笔在左手,垂眸写下回复。 【远道跋涉而来。】 第二张纸上写的是:【心绪不宁,入蜀寻访故人。】 小童飞奔出屋。章晗玉握着信笺,“哦……” 远道跋涉而来。说了跟没说一样。 不肯泄露底细。只肯告诉陪客,入巴蜀游玩访旧友而来。 很好。那她这陪客也随便说两句应付。 窗外庭院阳光明亮,新来的陪客站在庭院中央,嗓音清越,目光灵动。 她伪做儿郎时会刻意压低嗓音,肩头尺寸垫高半尺,鞋似乎也做了手脚。 风采掩不住,依旧还是气质清华,翩如青鹤。 人站在阳光里浅笑,嘴角久不见的小小梨涡显露在阳光下,正在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晚生携内子、妻弟,隐居此山深处。鸡鸣而起,日落而歇。山中虽僻静,吾心归处便是乐土。不知贵客觉得,此山如何?” 窗外庭院明亮的阳光移动,屋里靠窗侧立的人影也动了动,深深地往外看一眼, 提笔写道: 【甚好。吾见此山亦欣喜。】 第80章 山脚别院。 大青驴昂地叫唤。门房熟谙地牵过缰绳,引客入门。 章晗玉这几天趟了个熟门熟路,不必接引,自己往后院去。 远道而来的这位贵客,身有残疾,只能听,不能说。性情孤僻喜静,人不出别院一步,偶尔落笔几句送出屋外,字不怎么好,笔下言辞倒是文雅。 对于章晗玉而言,好应付得很。 自从接下陪伴贵客的差事,她连早起去郡守府点卯的功夫都省下了,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慢悠悠地骑驴下山,伴着山涧水声一路晃进山脚别院,午后回家…… 这才叫神仙日子! 几日相陪下来,她也发现这位远道而来的贵客,为人虽然孤僻,不喜露面,性情并不自卑自傲,颇为平和。见识也广阔。 这就很难得了。 这天顺着泠泠琴声走入竹林掩映的后院,正好琴师迎面走出院门,两边撞上,那琴师还是她寻来的,当即抱琴行礼:“张先生。” 章晗玉便停步问了句:“贵客学琴进展如何?” 琴师大赞贵客悟性过人,学一两遍便能记住新曲指法,实属难得。可惜年少时耽误了,否则学到今日,琴艺必有大成。 章晗玉又问:“今日可见到贵客当面了?年貌如何?” 琴师咳了声:“贵客还是放下竹帘……” 又无人能见真容的一天。 每次见面,不是压根看不清人影,就是坐着会客。至今连个头高矮、年纪少壮都认不清。 她脖颈都拽长了,也只能依稀看出个轮廓,肩背挺直,气质不俗。 一天天的,章晗玉心头积攒的好奇心,几乎快要满溢出来。 今日贵客在水榭,四面落下竹帘,朦胧现出身影。 人坐在水榭抚琴。 水榭比竹屋好一点,半卷竹帘遮挡住贵客的上半身,腰部看得清楚。腿又遮挡在木案后。 贵客的腰…… 章晗玉抓紧机会飞快地瞄两眼。腰线流畅的一截窄腰,贵客身段不错,不是个胖墩。 远道而来的神秘贵客,凌郡守亲自出城迎接,又入住凌郡守的山脚别院,在府城惊起的动静不小。不少人暗中关注,猜测来历。 要不然怎么说在府城里开铺子消息灵通呢。 惊春昨晚回一趟,带来当铺同行的大消息。 “确实像是大有来头的出身。但不知为何,贵人手头似乎有些窘迫。” 当铺同行传来的消息,贵客身边仆从入城,当了一只成色贵重的玉珏。 “同行掌柜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玉。”阮惊春伸出五只手指头,“这个价就当了。掌柜的脸都快笑裂了。” 章晗玉猜:“五十两金?” “五十贯铜钱。” “嘶……”倒不是五十贯铜钱如何地少。寻常人家,够用五六年了。 但以贵客的身份,入巴蜀带来的仆从护卫不止十个,身上一件锦袍织进去的金丝差不多要半两。 为了区区五十贯铜钱,当了一只玉珏,手头着实紧张啊。 “贵客的玉珏是一对。五十贯钱当了一只凤头玉,全城的当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收第二只龙首玉……” 耳边想着阮惊春的话,章晗玉莫名琢磨出一点好笑,沿着九曲木廊走近水榭时,特意放缓脚步,多打量一眼贵客的穿戴。 说来也巧,贵客的腰间蹀躞带上,正好系着一只玉珏。 成色水润,在阳光下莹莹闪光。半卷竹帘未能遮挡住贵客的腰,清晰地露出一对龙凤玉珏中的龙首玉。 章晗玉笑看一眼,心想,也不知是贵客自己做主当的,还是仆从瞒着主人偷偷当掉的?龙首还在,凤头没了,贵客可知么? 嘴里例行问好:“贵客又学新曲了?空旷烟波里听琴音,山光水色,动人心魄。” 水榭里的琴音划过一串尾音,渐渐止歇。 贵客隔着竹帘,又取来纸笔,开始书写。 服侍小童一猫腰,从竹帘下方钻出来。 章晗玉起身接过纸张,表面云淡风轻,心里像猫儿爪子挠似的,瞥过纹丝不动的卷竹帘。 钻什么钻,掀帘子啊!哪怕掀开一瞬,也能看清贵客的长相…… 纸上写了不少。 这位贵客性情虽然喜静,但渐渐熟识之后,意外是个话痨。 先谢过她寻来的好琴师。又细细解释了自己为何如今年纪才学琴。 少年时,家父严厉,督促学业甚急。君子六艺,琴棋礼乐之道,他喜琴。 只可惜,操琴鼓笙之乐技,于先父眼中,雕虫小技也,无用之学。 【无用之学,无益于家族门楣】 纸上那笔略显凌乱的笔迹写道:【粗通声律,琴技入门,学雅曲三五首。家中遣散琴师,自此不复抚琴。】 【抱憾至今】 章晗玉瞧着最后那句【抱憾至今】。 这些大族出身的郎君,怎么都有个差不多严厉的父亲? 凌家心胸狭窄的老家主,打着玩物丧志的名头,扑杀了满院的活物。凌凤池嘴上不提,看着活泼泼的猫儿狗儿,心里多半也是这四个字: 抱憾至今。 想起那位牵扯不清的京城夫君,也不知现在算不算前夫……人便有点心不在焉的。 巴蜀山光水色引人懈怠。她心不在焉,另起话头时一个不留神,扯出心里最感兴趣的话题: “贵人身上一对玉珏当了一只……呃。” 话才出口就感觉不妥,后半截赶紧咽回去了。 但帘后的贵人显然听得清楚。 隔着一道竹帘,看到笔直端坐的人影动了动,修长的手指抚摸上腰间龙首玉珏…… 开始书写。 小童又捧出一摞纸。 【消息传得如此之快?】 【出来太急,未准备足够碎银散钱。欲购米面盐茶,商家不收金玉。】 【一对龙凤玉珏,当去凤头珏。收铜钱五十贯,应是亏了些。】 章晗玉嘴角抽了抽。 看得出是大户人家了。出游只带金玉,散钱没准备够,上好的一对玉珏拆了换铜钱。 “手头缺散钱这等小事,贵客为何不告知?晚生不才,愿代为转达府君。” 水榭中的贵客摇了摇头。继续书写,送出水榭。 【不必】 这对玉珏不知勾起贵客什么心事,眼睁睁看写满字的纸笺一张接一张送出水榭。 【龙珏凤玉,龙凤成双。】 【吾形单影只,何必留一对玉珏?】 【留下龙首珏,当去凤头玉。与吾正相配。】 原来这对龙凤玉珏,引得贵客伤怀,想起旧人。龙凤成双成对,索性当去一只,眼不见心不烦。 章晗玉看着字纸,心神微微一动。 龙凤成对,多半隐喻夫妻。 想起旧人,不愿见凤头,只留下龙首。难道贵客的姻缘不顺,因此才来巴蜀散心访友…… 她想到贵客的夫妻姻缘,贵客正好也想起她。信笺末尾最后一句,果然问起她的姻缘: 【听闻张郎新婚燕尔,夫妻相携千里,情谊甚笃?】 章晗玉笑看这句“夫妻相携千里”。 贵客太客气了,少写了“私奔”两个字是吧。 区区“私奔“,有什么不敢提的。她当即坦然应下: “惭愧。千里私奔入巴蜀,夫妇情谊甚笃。” 话头扯到了夫妻姻缘,再不顺势问两句,对不起这几天积攒的好奇心。 她也客客气气地回问:“晚生今年二十三,算是迟婚。听闻大族风气早婚,贵客应当早有家室,娶妻生子了?” 竹帘里的人影动了动。小童飞奔过去,铺纸研墨。 章晗玉翻了翻手上一沓字纸。 这才短短几日?眼看贵客笔下的字比第一日好了不少。 所以,平日没有机会练字?最近终于清闲下来,练字练琴,进步神速? 平日做什么? 操持家族外务?四处奔走交谊各方?以贵客的孤僻性情,如何操持? 还是弃文从武,仗剑天涯的游侠? 无处安放的好奇心,越想越旺盛。 秋风刮过水榭。 坐在竹帘外的陪客摇着大蒲扇,嘴角挂一抹习惯的浅笑,人盯着竹帘出神,也不知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竹帘里坐的凌凤池左手握笔,收回目光。 她这陪客做得散漫,相当地不走心。仗着天高地远,无人认识,本性毕露。 好一句毫不顾忌的“千里私奔入巴蜀”…… 视线落在白纸上。 借着一对龙凤玉珏,他费了几日功夫,终于把话头引上正轨。 为了今日这番对话,他已耐心等待多时。 凌凤池提笔写道:【大族多早婚,吾亦有家室。发妻——】 留下一只鹦鹉,一只玄猫,抱走奶狗,撇下夫家。 【——发妻携犬子而去。 思之念之,寤寐伤怀。 中庭月半,孤影寥落。】 小童又弯腰钻出竹帘,递过信纸。 章晗玉接过纸,一把扯住要走的小童。 来历神秘的远方贵客,又哑又孤僻,人不肯露面,只能看腰……她日日相对,好奇心已经满溢出来了。 “弯腰钻来钻去的,你累不累?我都看累了。” 章晗玉悄声指点小童,”竹帘往上掀一点,侧身进去嘛。” 小童茫然道:“贵客吩咐,竹帘不能动。” 章晗玉眼珠子一转,把手里的大蒲扇塞给小童。 “里头不是有两个小童服侍?秋阳暖热,你只管给贵客扇扇子。跑腿的活计,留给另一个做。” 小童大喜,果然高高兴兴地捧着蒲扇一猫腰,又从竹帘下钻过去。 章晗玉抬起信纸,掩住一点狡黠笑意。 扇扇子有风流动,几下扇猛了,说不准能掀起竹帘,让她有机会一睹神秘贵客的真容…… 趁小童扇蒲扇的空档,她心不在焉地翻了翻贵客手书。 【大族多早婚,吾亦有家室】 【发妻携犬子而去】 【思之念之,寤寐伤怀。 中庭月半,孤影寥落。】 贵客早婚,有妻有子。他和凌郡守交好,说不定是同辈人。或许年纪四十往上了。 发妻携犬子而去???这句颇有深意。 极为委婉的表达伤怀,章晗玉琢磨了好几遍。 难道是发妻带着儿子跟野男人私奔跑了? 又或许是难产?母子皆亡,一尸两命。那就极为不幸了。 当然,对于男人来说,这两种可能,也不知哪个更不幸一些…… 章晗玉略想了想,便把乱糟糟的念头抛去脑后。 不过一点萍水相逢的交情,面都未见过的远客,在秋光水影间起了谈兴,双方浅聊几句,触景生情,怀念起发妻爱子。 归根到底,跟她有何相干呢。 眼风扫过竹帘后端坐的沉静身影。 小童为了不要再来回钻竹帘送书信,果然开始狠命地扇蒲扇,竹帘已经微微地摇动起来了。 她更感兴趣的是眼下。所以,里头这位贵客到底长了个什么模样? 全部的心神都被好奇心勾动,她目不转睛地瞧着竹帘被风吹得微微翻转,显露出一点缝隙,缝隙当中露出贵客衣袂,骨节分明的宽大的手掌搭在矮案几上。 贵客今日穿一身海澜色的蜀锦外袍,内搭白色衬里,束起的领口上方显露出喉结…… 喉结上方,被一片黑布笼罩住了。 幕篱? 大族女郎出行,用来遮挡面孔,阻挡风沙的幕篱?? 这位不寻常的远方贵客,独坐在水榭抚琴,把四面竹帘都拉下还不够。一个年岁不小的成年男子,居然戴幕篱?? 长相有多不能见人…… 章晗玉心里正腹诽着,面前有身影疾步走过。 水榭中一名护卫察觉了摇动的竹帘。 被风鼓动而摇晃的竹帘,被护卫的手牢牢扯住了。 缝隙里刚刚显露出一点真貌的身影,又消失在湘妃竹帘斑驳的光影后。 竹帘后响起几声训斥。侍卫压着嗓子,听不清声音,小童鼓风的蒲扇被扔了出来。 章晗玉惋惜地看了眼竹帘。 捡起蒲扇,若无其事又扇起风。 小童扁着嘴从竹帘下钻出,递来贵客的最新手书。 【中午吃食,可有打算?】 章晗玉摇了摇大蒲扇。 贵客看来并不在意两人略过界的交谈。还打算跟她用饭? 用饭好啊,好机会。 她笑吟吟地望向竹帘里的身影:“巴蜀辣锅子,贵客能食否?” 秋阳天吃辣锅子,汗如雨下的当口,她倒要看看,对方是不是还能戴得住幕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90 第81章 热腾腾的辣锅子端进水榭。 竹帘分隔内外,宾主两个食案,面前各自放一盏汤水通红的铜锅子。辣肉锅子配甜酒。 章晗玉才夹吃了两块肉便忍不住咳嗽,斯哈斯哈地猛喝酒。 竹帘里头也传来低低的咳嗽声。初入巴蜀的贵客,果然也辣得不轻。 隔着一道竹帘,从她这处看不到贵客的上半身,只能看到食案。从头到尾,幕篱就没放去食案上。 也不知贵客如何一边吃辣锅子,一边稳稳当当戴着幕篱…… 红通通的涮肉入腹,不知不觉,她面前一壶清酒空了瓶。 竹帘里送出贵客的新手书。 【听闻张郎家在半山,正对瀑布。 山涧野风之地,果然乐而忘返?】 章晗玉抿了口酒。说话吐气时带出美酒的甜香。 “贵客问对人了。” 吃喝尽兴,酒喝得多了点,她也不介意漏几句心里话。 “好水好风好寂寞,对花对月对空山。怎么说呢……” 竹帘里的贵客放下酒杯,开始提笔书写。 小童跑进跑出地递手书。 【怎么说?】 【此间山水妙处,并非张郎想要的乐土?】 章晗玉笑睨一眼微微晃动的竹帘。 “贵人想必从繁华之地来?入山头一个月,必然觉得处处山水绝妙。我当初也——”我当初也从京城繁华地来,也觉得山涧野风处处绝妙。 想想不对,后半截咽了回去,抬出“东海郡”的所谓老家。 “我幼年在县乡里长大,远不如大城车马繁华,夜晚显得寂寞。但还是烟火不绝,人声相闻。” 等人真的住在深山,对着山涧野风……风吹得头疼。 白日壮观的瀑布,夜里吵得耳鸣。 初来乍到的贵人、眼看要跟她踩进同一个坑,她难得真心实意地劝了句。 “山中寂寞,贵人游玩一个月足够了。切莫起了长居的心思。更不必花大价钱买山中别院。” 她指自己,“看看晚生。自从住进山里,日日被瀑布吵醒,起身先数一遍家中鸡崽,驱逐四处打洞的野兔,下山途中再和青驴说一阵话——空山不见人,山中寂寞啊。” 竹帘后传来一声轻轻的气声。 似乎是贵人在笑,但气声下一刻便消失,也有可能是喝口茶的动静。章晗玉怀疑地盯了竹帘几眼。 小童又猫腰送出一张字纸。 【山中寂寞,吾亦闲人。 家中闲居无事,可来寻吾说话。】 章晗玉捏着信笺,心想,寻你说话,两人对坐,她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还是无趣了些。 压下纸笺,问竹帘里的人影:“贵人来别院七八日了罢?这座山并不甚高,也无险峻山道。贵人有意四处走走散心的话,晚生家宅不远,就在半山。” 随即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山中瀑布挂彩虹的盛景。 力邀贵客来家中做客,用个便饭,山亭赏景。 贵客似乎意动,执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 片刻后,小童猫腰送出手书: 【可】 章晗玉心满意足地骑驴回家,进门时笑意掩不住。惜罗听到动静迎出来,稀罕地问:“今天怎么了?这般高兴。” 章晗玉当然高兴。山里日子待久了无趣,终于寻到一件有趣事了。 “山脚别院的贵客,明早登门拜访。” 人走山道上山,总不能还搭起四道竹帘围着? 她叮嘱惜罗,明晨大清早就把她喊起。她要伸长了脖子守在门外等着看,山脚这位神秘贵客,到底是个高瘦子,还是个矮冬瓜? 把惜罗给无语得……转头喊阿弟。 姐弟俩当晚一起清点了一遍占领各处跨院的母鸡和鸡崽,顺便把倒霉的大公鸡逮一只回厨房,准备明早杀了待客。 贵人第二日果然来得早。 秋日晨光里,贵人领八名亲随护卫,沿着山道缓行上山来。 章晗玉站在半山腰的山院大门边,跃跃期盼,目光越过蜿蜒石阶山道,越过半边苍翠半边泛红的松枫林,一眼看到贵客的高个头。 高个,宽肩,身披一件从头到脚的大氅,身形严严实实裹在氅衣里,看不出身材壮实还是麻杆。 头上依旧顶着幕篱。黑布垂落,严严实实挡住头肩。 不止他一个头戴幕篱,身披大氅。 随行八个壮实持刀亲卫,各个头顶幕篱,身披大黑斗篷…… 今天还是个暖洋洋的秋阳天,阳光普照山道。 一眼望去,山道上鱼贯上行的一串黑斗篷,场景着实诡异。 章晗玉入眼便是一怔,目光转动,挨个打量过去。 这身打扮……知道的是应邀登门做客,不知道的还以为来寻仇的。 出身名门大族的郎君,有怪癖者甚多,登门做客不肯露面也就罢了。连身边亲随都藏头露尾,生怕被认出相貌…… 她轻轻地吸了口气。 情况有些不对。 向来转得快的脑子瞬间想起第二个可能。 贵客号称来巴蜀郡访友,谁知是不是真的来访友? 不肯暴露容貌年龄。身为男子,整日戴幕篱,垂帘遮掩行迹,不肯现身人前。声称哑疾,至今不曾出声说一个字…… 真哑,还是装哑? 贵客入巴蜀郡,当真来访友?还是改头换面以避祸? 猜测有点惊悚,以至于连好奇心都压下去了。 她低声叮嘱惜罗: “贵客来历不明,刻意遮掩行迹。身上或许沾染了不得的大案。“ “也不知真哑还是装哑。总之,我们不知他的来历,彼此还能相安无事;一旦被我们猜出对方来历身份……” 章晗玉朝下方山道努努嘴,示意惜罗去看簇拥贵客上山的众多黑色大斗篷:“或许会被当场灭口……?” 把惜罗给吓得不轻。 这哪是贵客上门做客,分明是夺命阎王登门啊! 章晗玉倒是淡定的很。 “贵客应邀登门,客人尚且不慌,我们做宾主的倒慌张什么。至少眼下对我们并无恶意。” 低声叮嘱惜罗,别盯着贵客的幕篱看,去奉茶。 登山而来的贵客显然对这身装扮独有情钟,进了门也不卸下幕篱,始终戴着。 章晗玉装作看不见,寒暄着把贵客迎进庭院,宾主朝对面山头轰鸣的瀑布山景坐下。 贵客带来的几名亲卫迅速行动,就地搭起一座青纱帐,把贵客迎进青帐后,只露出腰部以下,上半身严实遮住。 章晗玉:…… 两人在轰鸣的瀑布声中下棋。 章晗玉略有些心不在焉。 今年风声最紧的案子,莫过于阉党大案。这位贵客是不是牵扯进阉党案里了?因此逃亡来巴蜀,求凌二叔庇护? 他不可能来自京城,否则怎会不认识她。 难道是地方乡郡豪族出身? 连下三盘,互相胜负。 贵客似乎也有些心绪不宁。 瀑布声响震耳欲聋。贵客下棋中途顿了顿,侧身瞥向瀑布方向。 虽然带着幕篱,又隔着青帐,看不清贵客神色,但从他一侧身的动作也能感觉出微妙…… 章晗玉抿了口茶。 这间山中别院修建花了不少心思,回廊山道,处处精致。前任主人为何轻易愿意脱手?她报了个价钱对方一口便同意卖了? 当然是因为,太吵。 刚住进山院不觉得,等住上半个月,日日夜夜地吵耳朵。她现在也想脱手转卖了…… 贵客喜静,应比她还怕吵。 “贵客见到了?”她放下茶盏,指了指对面山头的瀑布。 “真正的山涧野风,偶尔感受几回叫做风雅闲趣,却不能日日相对。靠得太近,生出烦恼。” 她不动声色地借话头试探:“贵客可有长住巴蜀的打算?山脚别院住上一个月足够了,不如搬去府城繁华地长住。” 贵客放下棋子,提笔书写。 片刻后,信笺递出青帐。 章晗玉留意到,对方连手也严实藏于袖中,只露出食指中指的指节,递出纸张。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阳光下一晃而过,又消失在微微晃动的青帐后。 【此山甚好,再住几日】 回答了问题,却又没正面答复。 纱帐里递出第二张纸笺,反问她。 【张郎觉得山中寂寞,有离开之意?】 章晗玉当场否认,并且抬出了凌二叔。 “凌郡守对晚生有知遇之恩,岂会轻易离开?晚生打算长留巴蜀!如无意外的话,打算携妻儿在此终老了。” 青帐后的贵人食指中指掂着一枚黑子,正要放去棋盘上,动作微顿,幕篱下传来一声极轻的气声。 又笑了? 刚才表忠心的言语确实不太走心……章晗玉怀疑自己被嘲讽了,但她没证据。 第二盘棋下到半途,惜罗急匆匆过来,小声道:“饭食还在做,厨房柴火用完了!” 章晗玉一怔,放下棋子。“阿弟昨天没劈柴?” 惊春昨晚劈了不少柴,整整齐齐堆在厨房院子里。但今天贵客带来了八名亲随,各个膀大腰圆,一看就能吃。 惜罗估摸着分量,烹煮起十二人份的饭食。 柴火就不够用了。 章晗玉告罪起身,正要去寻人想想法子,身后追来一名亲卫,捧着贵客最新的手书。 【让他们随你去】 护卫里走出个魁梧汉子,同样头戴幕篱,看不出面貌,瞧着像领头的。 这位也不吭声,抬手在一排护卫里点出三个,四人跟随惜罗去厨房。 四个汉子劈柴动作利索,一会儿便劈出大摞柴火,足够今天做饭的了。 动作利索,就是跟主人一样的毛病:举斧子劈柴的同时,不忘牢牢按住幕篱。 领头那魁梧汉子毛病更重,秋阳天里裹一身大斗篷,生怕叫人看清他的精壮身材。生生捂出一身的热汗。 惜罗稀奇地蹲旁边盯着。看猴戏似的,从头看到尾…… 领头那汉子被盯得发毛。 劈完柴火裹紧斗篷,粗着嗓子喝了声:“还看什么?做你的饭!” 午食热腾腾地送上一大锅的山鸡炖菌菇。 贵人在青帐里用完饭食,起身去后山亭,对着瀑布近处观景。 八名护卫簇拥主人而去。 趁短暂空闲的当儿,惜罗凑近过来,悄悄嘀咕。 “主仆都不像正常人。大晴天里裹斗篷劈柴,捂出一身大汗。这里……” 她抬手指指脑壳,“都不太正常罢?是不是脑子坏了,自家待不住,被家族驱赶来外地?” 但章晗玉今天旁观了半日,越想越觉得,贵客应是遮掩行迹、逃亡而来。 来自何处不清楚。反正不认识她。 那就行了。 管对方正常不正常呢?她只是个清谈陪客。章晗玉叮嘱惜罗。 “与我们有何干系?贵客在山亭里抚琴,琴音不错。惜罗,你也听听。” 琴音悠扬,轰隆隆的瀑布声也没能掩盖过去。 “好听啊。什么曲子?”惜罗问道。 似乎是一首出名的琴曲,章晗玉在京中肯定听过。至于何时听的,何人抚过这曲,曲名什么……谁还记得? 小时候家里供她念书已经艰难,傅母恨不得一文钱掰两半花用,想学骑射都被傅母追着打,怎么可能花钱找琴师,让她学华而不实的琴技? 她自己读过几本琴谱,仗着耳力好,京中出名的曲子听识得一些,附庸风雅够用了。 反正高门大族出身的郎君女郎,各个都会弹几曲。 你看山亭里的贵人,叹息自己少年时被父亲拦阻,不许多学,还不是信手成曲,弹得颇为动听。 对着山涧流水,耳听着琴音,她掂一颗葡萄放进嘴里,悠然道:“有人爱弹琴,听着就好,何必追根究底。” 瀑布隆隆,琴音阵阵。山亭中传来的悠扬琴音换了调。 章晗玉轻轻咦了声。这首曲子更出名,她知道的。 《凤求凰》。 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拐走贵女卓文君的典故,她记得很清楚。 “贵客触景生情,想念起他的亡妻和爱子了。” “啊,”惜罗吃惊而惋惜地道:“妻儿都过世了吗?” 章晗玉含着葡萄,含糊道:“应该是罢……” 发妻携犬子而去。 如果夫人没死,而是抱着爱子跟野男人跑了,对出身大族的贵客来说,可能还不如夫人死了…… 半山亭之中,骨节分明的修长指节顿了顿,拨弦换调。 《凤求凰》。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1] 琴音悠悠,尾音渐渐止歇。 “阿郎。”凌长泰在半山亭才敢摘下幕篱,紧张地道:“刚才去厨房劈柴,阮惜罗盯着我看个不住。是不是漏了破绽。主母会不会猜出我们来历了?” “让她猜。“凌凤池的声线稳得很。 东海郡的密报昨日快马送来。东海郡张姓的乡绅,良田八百亩以上大户,共计十七家。 挨家盘查,没有“张玉”这号人物,更没有一个私奔的儿郎。巴蜀郡这位“张玉”,身份来历没一个字真的,全系捏造。 好在及时南下追来巴蜀,既见到了真人,他有的是耐心。 “她一日不揭破,我们便一日当做不知。” 章晗玉吃了半盘葡萄,眼见贵客抱琴下得山来,从头到脚依旧捂得严实,只广袖当中露出抱琴的半只手。 手掌宽大,指骨长而分明,指甲剪得整齐。贵客今日穿的又是接近玄色的深海澜色锦袍,深色衣裳衬得肤色冷白。 看起来像一只习惯握笔的文人手。 章晗玉起身迎接,目光不知不觉落在贵客的手上。 第82章 贵客很快便察觉了她的注视。 把琴递给身后长随,阳光下露出的半截修长的手又消失在广袖中。 人重新坐回青帐后,递出一张字纸。 【兴之所至,半山抚琴。 庭院中可听到琴音?】 章晗玉当即吹捧一通。好一曲情深意切的《凤求凰》啊! 贵客心中之情谊,仿佛清泉凤鸣。山谷回荡,流水相闻。 却不知哪位佳人有幸得贵客钟情?相隔千里而情意不灭。感人至深,感人至深。 纱帐后的贵客默然听着,也不知是不是被尬住,半晌没应答。 章晗玉故意的。 来客遮掩行迹,她升起警惕之心,表面奉承几句,把人高高地吹捧去云上。高门出身的郎君都烦这套,吹捧到受不了,人自然也就走了。 不管对方真哑还是装哑,反正不能阻止她吹捧…… 但章晗玉这边行云流水的吹捧,却不知触动了贵客的哪根心弦。 青帐里沉默地倾听一阵,贵客居然开始提笔一张张地书写,传递出来。 【心之所感,思念发妻】 【如琴之音,如水之鸣】 【相隔千里之遥,山水重重,而思念之情越甚】 【思过去短暂相处之种种,吾心怀偏见,多有误会,心中自苦而加束缚于她。屡生争吵,皆无益也】 【妻与吾结发,欢愉少而争执多。思之愧疚,多有抱憾】 …… 章晗玉猝不及防,捧着一整摞的信笺,嘴角抽搐…… 她把贵客给吹捧上头了?? 竟然把他自己跟发妻的过往,白纸黑字书写下来,塞给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手里? 好了,她不想知情也被迫猜到真相了。 贵客和发妻婚后生活不睦,发妻携爱子而去,人还活着,相隔千里,不知跟哪个野男人跑路…… 章晗玉向来心大,今天也有点坐不住。 烫手山芋般的一摞字纸被她扔去旁边,极力撇清关系,眼睛滴溜溜的转一圈,扫过青纱帐周围。 带刀精锐护卫,八个。 家里只有惜罗跟她两个。 贵客突然向她这个陌路人敞开心扉,吐露心事。等尽情得吐露畅怀之后,会不会又后悔起来,一声令下,把她们两个杀了灭口?? 她跟惜罗两个细胳膊细腿的女郎,扔进山涧里,连声响动都不会有……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敏锐地感知,目光转向领头的魁梧护卫时,那汉子的反应明显也不对劲。 她多盯了两眼,那汉子带着幕篱,看不见表情,但人却本能地一侧身,做出个心虚的躲藏姿态…… 这厮在偷偷摸摸做什么? 他想拔刀砍人还需要避开她跟惜罗吗?当面拔刀,难道她们躲得开? 还好,赶在贵客吐露尽兴,下令把她们两个灭口之前…… 惊春回来了。 赶一辆牛车,采买了满满当当的家当上山来,柴米油盐俱全。嚷嚷着惜罗领几个仆妇出门,跟他一起搬。 章晗玉长松口气,趁机委婉送客。 贵客见到阮惊春便停了笔,两边喝一盏茶,贵客起身告辞。 章晗玉客客气气把人送去大门外,烫手山芋般的一摞纸原样塞回去。贵客要命的心事,她可不敢收! 贵客居然也不肯收,摆摆手,示意她留下。 章晗玉坚决地追下山道塞给他。 贵客本来拢着大氅,步履从容地往山下走,被扯住袖子往手里塞信笺,两边手指无意间碰触,又不知被拨动了哪根心弦…… 他转回身来,竟然反握住她的手。 温热干燥的掌心覆盖住整个手背,人体温度传过皮肤,章晗玉一怔。 她微微怔了下的功夫,那摞信笺又塞回手里。 紧握她手的力道松开了。 贵客站在两步石阶之下,视线和她平齐,隔着黑纱幕篱,似乎深深地看了一眼,转身下山。 捧着一摞纸笺站在石台阶上的章晗玉:…… 有时候,真的,挺无语的。 贵客落于纸上的满腹心事,不止没能塞还回去,还额外多出一张。 【感谢盛情。 半山景致风雅,乐而忘返,吾心向往之。 两日后再登门】 章晗玉:??你还来? 目送贵客一行下山,山道边的阮惊春不知何时停下搬运物件的动作,抱臂盯着下山的一行人。 “阿郎,阿姐。“阮惊春道:”领头那个带刀的护卫,身形看得眼熟。” 领头那个带刀护卫,不止带了幕篱,还裹上一件大黑斗篷,学他主人一样,把全身从头裹到脚。 “都裹成粽子了,你还能觉得眼熟?”章晗玉稀奇地问了句,“觉得像谁?” 阮惊春张嘴就道:“看着像京城凌府那个叫凌长泰的。” 阮惜罗噗嗤乐了,抬手拍了阿弟一巴掌。 “你到底有多恨凌家那个凌长泰?他领人追了你几回,天南海北的,你看谁都像凌长泰。凌长泰身上有官职的,轻易出不了京城。” 阮惊春挠挠头。阿姐说得有道理。 但他看人不止看形貌,还看动作脚步。领头那汉子虽然从头裹到了脚,看不出身形,但走路时微微前倾、方便随时拔刀护卫的脚步姿态,确实像凌长泰。 “兴许生得像?“他小声嘀咕。 章晗玉不知想到什么,人本来已经往回走,又唰地一个急转身,久久地盯着下山众人,被护卫簇拥在当中的贵人的身形。 阮惊春提起一句凌长泰。 她突然也觉得,这位从头裹到脚的神秘贵人的身高个头,和京城那位前夫隐约相似…… 她又想起了阳光下抱琴而来,海澜深色广袖中露出的半截修长冷白的文人手。 “什么时辰了?” “未时。”阮惊春眼睁睁看章晗玉牵出大青驴,追上去问:“主家,都下午了,你还要出门?天黑了山道不易走。” 章晗玉引着驴下山道。 “有急事去一趟郡守府。晚上山道给我点几盏灯笼。” —— 她去郡守府寻凌二叔,其实并没什么急事。 只是想看一看其他人的手。 凌郡守的一双手也生得骨节大而分明,细看食指中指有茧,同样是一双执笔的文人手。 当然,手背肤色晒得发红,这双手往黑木案上一搁,黑里透红……看相就差多了。 堂上正好有两位陪客,都是郡守府文掾。 那位年轻些的文掾清秀斯文,一双文人手生得细细白白,仿佛女子般秀气。章晗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你别说,有点像。 年长的那位文掾,相貌生得粗犷,一双文人手的骨节也生得大。手掌宽阔而指节长,乍看和她那位前夫的手,倒有五六分相似。 她在阳光下多盯看几眼,就看出差异来。这位皮肤粗糙,青筋毕露。是少年时下地劳作过的一双手。 章晗玉盯着在座的几双文人手出了神。 大族出身的郎君,从小开蒙练字,不用风里来雨里去,生得像凌家人那般肤色冷白的不少。 你看凌二叔的手,如果不是日头下晒得太红,跟凌凤池的手,其实有七分相似。 那么多名门大族,生出一双相似的文人手,不稀奇。 相似的手,再加上相似的个头。以天下之大,生亿万人,或许也……不算稀奇? “张先生。”凌郡守客客气气地唤她,“下午突然而至,可是有什么急事啊。” 章晗玉含蓄地示意和山脚别院贵客相关。 凌郡守神色顿时一凛,屏退左右。 等其他陪客都退下后,章晗玉压低嗓音,摆出关切的姿态。 “府君,这位远道而来的贵客,来历过于神秘了。晚生斗胆问一句,贵客身上可背负着某桩大案?长居巴蜀郡,会不会不利于府君?” 凌郡守脸色微微一变。 他这几日反复揣摩,大侄儿亲自赶来巴蜀郡的用意。 想来想去,多半还是和阉党案相关。 以大侄儿的身份,微服亲自前来,怕不是要抓捕刺史级别的官员? 大侄儿自从来了巴蜀就深居简出、不见外客,只点名要求张玉作陪。 他打算抓捕的官员,会不会和张玉相关? 说起来,张玉曾经是巴蜀郡绣衣郎,认识不少阉党人物…… 凌郡守心里懊恼不已。 他曾经拍胸脯打过包票,过往不究,帮忙隐瞒住张玉的绣衣郎过往,甚至还想把张玉引荐给大侄儿凤池,给个好前程。 但多年不见的大侄儿,身居高位,威严日重,不苟言笑时令人心惊。初次接风的宴席上,他差点以为对方是来抓捕自己的! 如果凤池决意抓捕张玉,再顺藤摸瓜,清扫巴蜀郡阉党余孽……能不能保得住人,他自己也不确定。 凌郡守纠结万分,又觉得愧疚。越想越觉得,自己一念之差,或许保不住面前这年轻人了。 愧对啊! 他叹息着,似是而非地透出一句,给张玉提个醒。 “他……或许不会长居巴蜀。贵客这次来巴蜀,咳,和阉党案有关。之前把你荐举给贵客,老夫事后着实懊悔,危险啊……” “张先生,你自己多多留心,绣衣郎的过往切莫泄漏于贵客,老夫这里也尽力帮你遮掩。” 章晗玉眨了下眼。 凌郡守暗示贵客来历危险。这位神秘贵客果然身上不干净,果然和阉党案相关。 也不知什么来头的人物,为了躲避朝廷清扫阉党的风头,逃亡来巴蜀郡? 她心里微微一松。 只要贵客不是她那位好前夫,一切好商量。 稳妥起见,她额外多问一句:“敢问府君,贵客入巴蜀之事,可有知会京城那边的凌相?如此大事,不提一句,是不是不大好……” 凌郡守嘴角抽搐,勉强道:“我那大侄儿知道,知道。” 既然提到京城的前夫,章晗玉顺便问起,之前递呈朝廷的合离奏表,可顺利送入京了? 凌郡守咳了声,道:“奏表递呈上去了。快马入京,在等消息。” 奏表快马递呈入京,半个月应能送到。 问题是大侄儿人不在京城…… 两家合离,新妇跑了,大侄儿秘密公务来巴蜀。夫妇两个没一个在京城主事的! 合离之事啊,只能拖着了。 接风宴那日见面,他还特意告知了大侄儿。 当时看凤池那凛然神色,他本来想劝两句,硬生生咽回去了…… 当然,这些家事不方便告知外人。 章晗玉听道:“奏表快马递呈入京”,非常满意,起身告辞。 来时还有几分忧心。 回程路上骑着青驴,悠然自得。 神秘贵客是逃犯,不是她前夫。 凌二叔以长辈的身份劝说合离。她的好前夫坐镇京城,或许已经接到凌二叔的合离奏表,正在处置两家合离事宜。 郡守府听到的都是好消息啊! 当晚,听着轰隆隆的瀑布水声,带着轻松的笑意入睡…… 这一夜,她却极罕见地失眠了。 * 深夜。山中多露水,八月天气,夏被早早换成秋被。 章晗玉抱着秋被,睁着眼睛,听耳边雷鸣般的瀑布水声。 诸事顺利。 只等两家合离,她摆脱凌夫人的身份,又是章家女郎。 之后呢。 她当然不会在凌二叔的郡守府长留。按照筹划,三五个月后,等朝中清扫阉党的风浪止歇,她就要离开巴蜀郡了。 重回京城,想方设法钻营门路,以京兆章氏嫡女的身份,重新搭上宫里的路子,穆太妃,卫将军,甚至清川公主那边,都可以试试门路。 京城恨她的人多如牛毛,对她抱有好感的贵胄人物却也不少。只要搭上一两条线,便可以助力她重回小天子身侧。 直接入宫做个女官也好,隔三差五被穆太妃召入宫里陪读书也好,小天子必然欣喜。 东山再起,重振门楣。 只要她在满京权贵当中占据一席之地,京兆章氏的门楣就不会倒塌…… 按理来说,筹划到这一步,她可以安心入睡了。 半个时辰后,章晗玉在黑黢黢的屋里依旧睁着眼。 东山再起,重振门楣。 耐心等待小天子长大亲政,给章家平反旧案,把流放岭南的族人接回京城,赎回章家祖宅,恢复旧日荣光。熬到那时,她三十余岁,半生耗费在京城。 平反之后呢? 她三十多岁,半大不小的年纪,二嫁? 章晗玉轻轻吸口气,翻了个身。 嫁人的经历,一辈子一次就够了,她可没打算二嫁。 初婚嫁入凌家,凌凤池是朝中性情最好、胸襟广阔能容人,她也最合意的郎君……尚且合离收场。 二婚嫁给谁?叶宣筳那鳏夫?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不打算二嫁,就得留在章家终老。 但那时,京兆章家可不止她一个。 岭南一大家子族人都接回京城了。 所以,平反之后,她三十余岁,留在章家做个老姑子,和岭南一大家子族人生活,和和美美过一辈子……? 岭南那一大家子热热闹闹接入京城,同住一个屋檐下,叔伯兄弟、侄儿侄女外甥,各个都是生面孔,对彼此二十年来的过往经历一无所知,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生疏而客气的找话题寒暄…… “我才是那个外人吧?”黑黢黢的屋里,章晗玉自语道。 睡在外间的惜罗被惊醒了。 披衣起身时,听到主家自言自语道:“十多年后,油麦还活着,也是条走不动路的老狗了。家里会不会有不懂事的小儿欺负它?” 惜罗一愣,问:“哪个家里?怎会有小儿?” 章晗玉不答。 还没等惜罗想清楚究竟,耳边又听章晗玉喃喃地道: “惜罗和惊春是我的家人,却不是他们的家人。他们倚仗自己姓章,把你们当做奴仆,呼来喝去,我是把他们赶出门去,还是把他们赶回岭南呢?” 惜罗越听越糊涂,他们分明在巴蜀,怎么冒出个“岭南”? “主家是不是睡糊涂了?”惜罗嗔道:“才三更天,赶紧闭眼再眯一会儿。” 章晗玉半点困意都没有,她越想越清醒。 筹划一切顺利,章、凌两家即将合离,她恢复章氏女的身份。 继续筹划未来十年……章家平反,重振门楣。 京兆章氏恢复旧日荣光,赎回祖宅,接回章家族人,一大家子和和美美地住在一处,仿佛二十年前,章家尚未遭难时的繁盛景象重现…… 黑暗屋里人影晃动,她唰地一下坐起身来:“不对!这是傅母想要的!” “不是我想要的。” 她想要什么? 直到贵客两日后再度登门,她还在想。 第83章 这两日,就连向来心粗的阮惊春也觉得,主家不大对劲。 “昨晚似乎做噩梦了?”惜罗在厨房里边切菜边跟阿弟道: “说一大堆梦话,出了一额头的汗。问她要不要换床被子,主家说跟冷热无关,心里有事没想明白。我看昨晚她没怎么睡。” “主家大早晨起来问我一堆话!” 阮惊春蹲在厨房外,边啃鸡腿边问惜罗,“阿姐,主家今天问你了吗?” “以后想留巴蜀还是想回京城?在巴蜀想做什么营生?回京城想做什么营生?几时打算……打算……” 阮惊春脸一红,“打算娶个什么样的娘子?贤惠的还是美貌的,温婉的还是泼辣的。我才几岁,还没加冠呢!主家问我这些作甚!” 阮惜罗使劲扇火,不冷不热道:“问了,全问了。问我想嫁个怎样的郎君。想在巴蜀出嫁,还是想回京城出嫁。我跟主家说了八个字,这辈子不嫁狗男人!” 阮惊春:…… “阿姐不想嫁就不嫁,以后我养你就是。我是要娶妇的。” 阮惊春蹲在门口很认真地琢磨了会儿:“平时温婉贤惠,偶尔泼辣一点;相貌不用太美,也不能太丑。个头不必高,但也不能太矮。出身不拘巴蜀人士还是京城人士,合意的就好……” 惜罗直接把想入非非的阿弟给轰去外头。 “天天舞枪弄刀的,长个头不长脑子。主家心里有事,人在犯愁,你不能给主家解忧,自己还想得挺美!” 阮惊春莫名其妙被阿姐轰出去八尺远。想了想,拔腿就走。 * 章晗玉在屋里坐着,继续扪心问自己。 她想要什么? 她假冒了十几年的小郎,半夜惊醒时,时常分辩不清自己是儿郎还是女郎。 就连这辈子做男人还是做女人?这种惊世骇俗的问题…… 她觉得,随便选一个顶上,自己都可以。 似乎什么都可以。 可以做儿郎,可以做女郎。可以读书,可以嫁人。可以清贵,可以钻营。可以投效阉党,可以卖了义父。 可以说真话,可以说谎话。可以在京城附庸风雅地品评御膳,也可以在巴蜀热汗淋漓地吃辣锅子。 她自小早慧,似乎做什么都可以。 旁人做不来的困难事,够不着的高门槛,她勉强自己去试试,似乎也都能做的到、够得着。无非有的轻松一些,有的困难一些。 傅母也习惯了,越催逼越狠。反正以她的闲散性子,不逼迫不做,逼急了她都能做。 都能做。哪个是她想做的? 人生几个重大节点,似乎都不是她真正想做什么,而是必须去做,不能不做。 拜了阉党干爹,高兴么?假扮儿郎出仕,高兴么?升官加俸,青云直上,朝堂上斗得你死我活,高兴么? 想来想去,只有陪小天子在东宫读书的头一年,日子还算快活…… 想到这里就被吵得想不下去了。 被嚷嚷声灌了满耳朵的章晗玉:…… 阮惊春站在窗下喊:“主家有什么心事?别闷在心里,说出来商议商议!是不是有人让主家心烦?可是山脚下那贵客?惹主家烦心,我去把他杀了!” 章晗玉:?? 她一把推开窗户,把气势汹汹走出院门外的少年郎大声喊回来。 “你一刀把人杀了,你厉害。然后呢?贵客带来的众多护卫上山报复,把我跟你阿姐杀了?你再去找他们拼命?两伙人全死光?动动脑子,平日多读点书!” 阮惊春被喊停,人走回窗下,还很不服气。 “谁知道是我杀的?京城一刀杀了曲雄,至今好好的,也没查到我头上。” 把章晗玉给气笑了。 窗边矮案正好摆着早晨新炖切的半只鸡,她随手抓起鸡腿,塞进不省心的少年嘴里去。你小子闭嘴。 “你早被盯上了。章家秘密小院被扒出当天,侥幸被你逃走,真当自己运气好?那是凌相放了你一马!” 她站在窗边,手里抓书卷,说一个字,在惊春脑袋上敲一下。 “你阮惊春的尊姓大名早在大理寺挂上号了,至今想不出如何带你回京。我都愁得不行了,你还笑?” 阮惊春压根不在乎脑门上挨那么多下,边挨敲边淡定地啃鸡腿。 “那就不回去了呗。巴蜀郡过日子也不错,辣锅子好吃。阿郎,别打了,打得手疼。” “汪,汪——”院子里的油麦循着肉香冲进屋来,猛摇尾巴。惊春把鸡腿骨扔给油麦,一人一狗吃的欢快。 “……”章晗玉敲累了,把书卷扔去旁边。 这日子,糟心啊。 还没等她想好以后的日子到底如何过。 惜罗又小跑进门来。 “主家,我们家门口多出几大捆柴!也不知谁送来的!” 惜罗震惊地道:“还有酱油米面,整整两车,停在门外!” 清晨推门出去,门外还空荡荡的。 短短半个时辰,有人神不知鬼不觉送来两大车物件,都堆在张家大门外。 章晗玉对着满满当当的两辆大车清点了一阵。 惜罗惊呼:“还有鸡笼!半车竹编的鸡笼舍!谁整夜不睡觉,替我们把鸡笼都买好送来了?我们家正缺这个。” 说来也巧,不论柴火酱油米面还是鸡笼舍,都是神秘贵客登门那天,家里用度吃紧的物件。 按常理推论……送礼的就是贵客本人。 阮惜罗还挺高兴:“主家,是不是你的名声传扬出去,山脚下的贵客看中了你?打算三顾茅庐,请你出山辅佐呢?” 章晗玉掀开木桶,舀起一勺菜油看了看。 又饶有兴致地翻了翻鸡笼。 哪家三顾茅庐,送的不是金银字画古籍,而是米油柴火竹鸡笼子?这也太接地气了。 “东西多归多,都不怎么贵重。张家笑纳了。” 章晗玉毫无歉疚之心地往门里挥挥手,“就当贵客提前送上门的饭钱。收他两车礼,明天留个饭。找人往家里搬。” 当晚,阮家姐弟花了半个晚上追鸡,跑得漫山遍野的公鸡抓了三只健壮的扔去厨房待杀。 第二日清晨,秋日晨光里,贵客果然又沿着山道缓行登山而来。 章晗玉依旧站在山门外等候。 这回看清来人,她眼皮一跳。 贵客还是戴黑幕篱、裹玄色大氅,从头到尾包裹得严实,一身黑黢黢的上山来。 身边随行持刀护卫还是那八位。 领头的黑斗篷护卫,看走路姿态,确实越看越像凌长泰…… 宾主落座,依旧在庭院中搭起青纱帐,贵客递出一张纸条。 【吾有一位旧友。姻缘不遂,夫妻失洽。 其中多有不明之处。 还请张郎赐教】 章晗玉抓着纸条,怀疑地看两遍。 哪里突然冒出的旧友?说的就是贵客你自己吧。 人既然来了,登门之前还客客气气送来两车好礼,章晗玉倒也不揭破,收起纸条,同样客客气气道: “不敢。贵客请问。” 她渐渐琢磨过味儿了。 大族出身的郎君,性情傲慢得不少,生出许多眼高于顶的人物。 她如今的身份,乡绅土豪之子,郡守府一名不入品级的文掾……或许在对方眼里,连个正经人都算不上? 算作这片山光水色里一个散心的物件?能开口对话的树洞? 总之,对方心情不畅快,全往她这儿倾倒。说完了,人也就畅快了,哪会管树洞如何想? 为了能继续倾倒,还给她送了两车礼。 至于倾倒出来的秘密,对方都不在乎,她在乎什么? 两人有来有往。 贵客问:【何谓家人?】 章晗玉把字纸扔去水里,道:“同居一处,青瓦屋檐之下,日夜相对,心中长念,便是誻膤團對家人。” 贵客写道:【并无血脉亲缘,哪算家人?师生情谊深重,同窗好友日夜相对,心中常念,却并非家人。】 章晗玉把字纸又扔去水里,起身喊:“油麦呢?把油麦抱过来!” 惜罗抱着半大不小的狗儿走近庭院,章晗玉接过爱犬,摸了摸柔软的长毛。 “油麦也是我的家人。如何与它有血脉亲缘?贵客眼里的家人,难道只有人配得?贵客狭隘了。” 青帐里书写的动静停顿良久…… 油麦冲着青纱帐汪汪大叫起来,不知闻到了什么气味,几次想往里扑,章晗玉几乎抱不住,惜罗赶紧接过去抱走。 章晗玉掸了掸身上的狗毛,从容落座,继续刚才的清谈话题。 只要不动刀,只动嘴皮子,一切好说! “如果有一批血缘至亲,相隔天涯海角,彼此不曾来往,相貌都不记得,但身边有人时时刻刻提醒于你,需要供养这批血缘亲人……敢问贵客,这样的血脉亲人,贵客想要否?” 贵客很快递来一张字纸。 【可供养,却谈不上情分。远房族人,大抵如此】 章晗玉轻笑:“可见贵客家中富庶,不缺供养。但如果自己过得窘迫,跌跌撞撞才长大成人,还时刻被人提醒,有这么一批血缘至亲,虽然从未见面,不知相貌,却需要看顾,需要供养,需要一辈子记挂着……这样的家人,贵客想不想要。” 青纱帐中又安静下去。 章晗玉噙着笑,摸了摸惜罗怀里的狗儿,悠悠地想:血脉于她有何益处? 为了所谓的京兆章家血脉,她从小被傅母追打了多少回?跪过多少次牌位?被锁在屋里逼写功课多少回?村子里的狗尚能悠闲晒晒太阳,她过得连狗都不如。 “家人不必是人。狗儿做家人也不错。哪怕不能看家护院,日日见了它,摸一摸长毛,被它伸舌头舔一舔,看它尾巴狂摇的欢喜劲头,我心里也欢喜。” 青纱帐里又好一阵没有动静。 章晗玉几乎以为贵客问完了,正打算起身,纱帐后的身影又开始书写。 【原来如此】 【同居一处,青瓦屋檐之下,日夜相对,心中长念,便有牵挂】 【于你而言,起居共处而生情谊,耳鬓厮磨而生牵挂,如此才是家人】 章晗玉看到最后一句,嘴角抽了抽,把纸条子扔进水里。 还耳鬓厮磨…… 只有夫妻爱侣才会耳鬓厮磨。 亲人相关的清谈话题,也能让贵客想起他那位带着儿子跟野男人跑了的夫人?看得出,心里真的很放不下了。 贵客开始问她第二个问题、 【何谓夫妻一体?】 章晗玉一脸“果然”的神色,把纸条扔去水里。 “所谓夫妻一体,便是你体谅我,我体谅你。你不会用你的秘密要挟害我,我亦不害你……”顺口说到此处,她忽地有些警觉,话锋一转。 “当然,晚生一人之谬见,不登大雅之堂。夫为妻纲,这世上绝大多数的夫妻,还是夫唱妇随,夫人体谅夫婿的!晚生夫妇便是如此——” 贵客写得飞快,她这边找补的话音还没落地,下一张字纸递过来。 【夫妻多有分歧,难以化解。 如何化解?】 章晗玉:…… 抓着纸条往水里一抛,任由众多游鱼龟鳖一拥而上,争抢分食。 心想,这个也要来问?贵客他是不是年纪太大,人不行了?夫妻间难以化解的分歧,天底下有几对夫妻,能比得上能她跟京城那位前夫的分歧? 床上滚两圈,凌相气消了,她自己也好说话,两人有商有量的,什么事不能解决? 归根究底,她那位好夫君之所以变成前夫,两人矛盾越积越多,很明显从他不肯来婚院开始…… 若有所思的目光往青帐里去,清凌凌地转一圈。 带出一点细微的嫌弃。 跟凌二叔同辈的人,四十上下年纪了罢,还能问出这种问题来?跑了夫人不冤。 惜罗抱着狗儿坐在身边,有些话不好明说。 她索性提笔刷刷写下两行,递进青纱帐。 隔着青帐,男子半截修长的手接过字纸。 章晗玉没忍住,又盯着手背看了几眼,直到消失在纱帐后才收回目光。 这双手,有八九分像了罢。 说起来,旁边提刀站着那汉子,她反反复复地打量,体格形态还是越看越看凌长泰。 但凌长泰的性子爽朗的很,可不像这汉子别扭。被她多看两眼,人扭扭捏捏地恨不得躲去角落里,瞧着像脑子有大病。 ……但身形姿态还是像。 越看越像。 盯视的目光渐渐带出狐疑。 就在她盯着酷似凌长泰的护卫猛看的当儿,青帐后的人影也打开纸笺。 这是两人在巴蜀见面以来,她头一次落笔写字。 一笔极为眼熟的写意行草跃入眼底。笔墨腾跃,一气呵成。 关于夫妻分歧,如何化解的问题,潇洒写下七个大字回答: 【床头打架床尾和】 凌凤池:…… 第84章 对着手上直白的七个字,凌凤池一阵哑然。 他沉吟着,提笔写下:【许多分歧,非情爱所能解决。】递了出去。 青纱帐外,那双清凌凌的眼睛扫过字纸,又往纱帐里递来一瞥,看似颇为无语。 片刻后,一张新纸递进青纱帐。 【夫妻无情爱,哪怕人前琴瑟和鸣,也非真夫妻】 【夫妻有情爱,哪怕日日争吵,处处分歧,还是夫妻】 递进去后,里头的人握着字纸定看良久。 章晗玉添了两遍茶,贵客还在盯着那张纸。 青帐后那双骨节分明的文人手递出回复: 【多谢赐教】 章晗玉不肯戴上“赐教”的名头。她对着这双八九分像前夫的手,再时不时地瞥一眼酷似凌长泰的护卫。 心里隐约泛起警惕。 凌二叔那边得来的定心丸,也不怎么管用了。 郡守府的消息会不会有误? “晚生资历浅薄,闲谈而已,谈不上解惑。中午了,吃饭罢。”轻轻把话头扯开。 吃饭罢。给贵客加壶酒。 吃饭是个好机会,边吃边喝酒,细小处可以泄露许多秘密。 早晨杀的三只公鸡,六只鸡腿,此刻全堆在食案上,香气弥漫。 宾主两人对坐吃鸡。 乡野山间自然没有京城那么多精致餐具,每人一双长筷,一只汤匙,一把小银刀。拆鸡去骨用银刀不得劲,偶尔用手。 章晗玉漫不在意地用手拆鸡。 她一双手生得秀气,在庭院阳光下拆鸡吃肉不亦乐乎,姿态不仅不难看,自带一股悠然闲适的风致。 贵客在青纱帐后,试了几下便放下小银刀,居然也和她一样,直接用手。那双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也开始拆鸡。 章晗玉瞧得稀罕,边吃边笑看。 她在京城时虽然也讲究仪态,那是讲究给外人看的,在自家里并不讲究。 但她清楚知道,京中大族出身的郎君,以外表仪态分贵贱。人前人后处处讲究姿态,规训几乎扎根到骨子里。 这位怎么回事?追求山间野趣,返璞归真了?瞧着不怎么像京城那位前夫。 她想多了? 两人对坐,各自拆了半只鸡,配一壶清甜的新酿酒,对着瀑布喝酒吃肉,也算痛快。 章晗玉去水边洗净了手,走回来时,正好看到一盘鸡骨头整整齐齐码好,大骨排列在下,细碎小骨排列在上,从青纱帐后送出来,被随身亲卫接走。 章晗玉:“……噗。” 看起来不讲究,骨子里还是讲究。这位贵客实在有意思。 脸上笑着,心里又升起一丝警惕,细细地扎在心底。 表面装作若无其事,扫一眼挪开。 贵客的酒壶半空,又递进一壶新酒,催促贵客多喝点。 “说起来,贵客和凌郡守交好,晚生斗胆猜测,应是四十上下的年纪?” 她举杯冲青帐敬酒, “人生四十不惑。晚生活到二十三岁的年纪,疑惑丛生。” 如果贵客果然只是个逃亡巴蜀的贵客,活到四十来岁,娶妻生子,妻儿又撇下他跑了。也算是经历丰富,人生起落都有过。 半辈子有没有自己做过主?还是也和她相似,仿佛涛涛流水当中一根浮木,随波逐流,飘到巴蜀郡来? 她敢问,贵客敢不敢答? 借着那点酒兴,她一边喝酒,一边提笔书写。 也学贵客那般,把写好的纸张递进青纱帐边,晃了一晃。 敢不敢接? 把她当做山间树洞,吐露一堆莫名其妙的心事,又问一堆莫名其妙的问题。 她也有疑问,贵客敢不敢接她的纸条子,给她答疑解惑? 晃了一下,两下……贵客抬手接过去了。 【娶妻生子,出游入仕,人生大小诸事。 贵客随心而抉择?由家族长辈抉择?由箴言命数抉择? 人生之路万万千,天定也?命定也?家族定也?己身定也?】 贵客边喝酒边动笔。 写的很快,答复详尽。一张张的字纸送出青纱帐。 头一张纸写道:【家族期待,如重担压肩,不可卸下。】 毫不意外的一句答复,她继续往下翻看。 下一句却和她想象的不大相同了。 【娶妻生子,个人事也。吾自拿定主意。】 章晗玉握着字纸,出了一会儿神。 【吾自拿定主意。】 瞧着又不似前夫了。 凌凤池为了公务大义,在姚相和老师的劝说下,舍出一个凌氏宗妇的位子,借着成亲名义把她看管在婚院。虽说是自愿迎娶,毕竟不算情投意合。 猜错了?或许贵客只是生了一双相像的手。 有些事她自己都几乎忘了。 和前夫这桩婚事,她心里其实默许的。她若不愿,凌凤池娶不到她。 嫁给凌凤池,算是她这辈子罕见的自己拿定的主意。 但即便嫁入凌家的这场婚事,事先无人和她商量,而她察觉默许。她的默许……在押去成婚的路上,有什么区别? “难。”她带出点感慨,“我有个……京城旧友。” “我这位京城旧友,乍看风光无限,左右逢源……仔细想来,却是左边事不成了倒向右边,右边危险又倒回左边。左右逢源,趋吉避凶。譬如这涛涛流水当中的浮纸,随波逐流。” 青帐内传来沙沙的书写声。 贵客递出来满满当当的一张字纸。 开篇写道: 【所谓左右逢源,立身不稳,心志不定也。 以天地之大,不知如何安身立命,当有此惑】 章晗玉嘴角抽了一下,开篇就骂我呢?把纸条揉吧揉吧,扔水里去了。 贵客倒也不介意,她这边才扔了纸,下一张字纸又递出青帐。 【吾亦有京城旧友……】 章晗玉没忍住,才绷起的嘴角微微一翘,笑了。 学她说话呢?该不会也是说他自己? 往下看第二句,描述的明显不是贵客自己,当真有这位旧友。 【京城旧友,年——】这里把年纪涂抹了。 【成婚多年,忽癫狂如少年郎,狂蜂浪蝶,追逐人妇,做下种种匪夷事】 【这便是年轻时诸事不能自己做主,年长还债】 章晗玉仿佛看话本子一般,啧啧感慨。贵客的旧友,成婚多年,家中想必有妻有子,年纪也不会小了? 一把年纪了还狂蜂浪蝶,抛妻弃子追逐人妇,什么人哪。 她随手把纸扔水里,笑说: “贵客说得有理。年轻时诸事不能自己做主,而年长了需还债。如此说来,我现在就在还债了——”说到这处,尾音忽地一顿。 贵客这位京城旧友,说的该不会是……叶宣筳那厮?? 以天下之大,京城的浪荡儿何其多也,没那么巧罢?! 嘴角微微抽搐几下,追逐人妇…… 青帐中递出一张新纸:【还请细说】 细说什么?夫婿如何变前夫? 心底细细的警惕陡然升腾翻涌,警铃大作,章晗玉全副注意力都聚集,盯视青帐人影的目光带出锐利审视。 她一字一句、慢慢地道: “比如说我——夫人,有位京城旧友。身为女郎,年纪不小,挑挑拣拣今年出嫁。那夫婿说来也是难得的君子,人品端方,性情大度,我——夫人那好友,甚是中意夫婿……” 青帐里传出酒杯翻倒的声响。 无形无影的绷紧气氛消失了。 她停下话头,“贵客如何了?可要进去服侍?” 幕篱护卫紧张地窜过来,几人把青纱帐围得密不透风,为首那个小心翼翼地掀开青帐,查看片刻,送进布巾,捧出翻倒的酒杯和酒壶,又送进一壶新酒。 刚刚说到何处?她自己都忘了。 一番忙乱止歇,青帐里再度递出字纸。 章晗玉低头打量字纸,依旧还是贵客略凌乱的字迹。 【京城好友,挑挑拣拣出嫁,甚是中意夫婿。后来如何?】 后来如何? 被打了个岔,章晗玉有些意兴阑珊,失去了应对的心思。 “后来,”她很是敷衍地道:“婚后不和洽,她那夫婿不甚中意她,合离了。” “……” 章晗玉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这辈子罕见的自己拿主意定下的婚事,有始无终。 她略感慨地喝完酒,放弃继续提问,把笔扔开。 自己的疑惑问别人有何用?徒增烦恼。 这段半真半假的姻缘故事,似乎又戳中了贵客的心事……之后连续递出五六张纸,满满都是贵客对发妻的怀念和赞美。 【吾之发妻,朱唇皓齿,娥眉如黛。 盈盈如泉下月,洋洋若山涧风。吾心甚悦之】 【初始尚不觉,结识日久,而爱慕之心生发。 今生同心结发,吾不胜欣喜】 几乎把发妻捧做天上明月……青帐贵客显然不可能是她的好前夫了。 天下追逐人妇的浪荡儿不知有多少,京城也能找出上百个,哪可能恰好是叶宣筳呢。 章晗玉心情有点低落,一目十行地翻过满纸相思,看完一张扔去水里一张,边扔边腹诽。 纸上写满爱慕有什么用,夫人还不是抱着儿子跟人跑了…… 她把相思纸全扔个干净,递进一张字纸: 贵客思念发妻,为何不追寻?当面叙述相思之苦? 贵客在青纱帐后喝酒,良久不见回复,只见空杯递出。 接连送进三杯酒后,终于提笔写下几行,递出纱帐。 【原以为她不愿,吾亦不想勉强,任她离去。 最近才知,另有隐情。】 【想当面问过,促膝相谈。 却又近乡情怯,惟恐相对无言。】 章晗玉抓着新的一摞字纸,无语之极。 这位当真四十岁往上了?情爱上的见识,还不如二十三岁刚成婚就合离的自己。 “嘴上说什么,很重要么?” 她借着几分酒意,把字纸全扔水里,顺流飘走。 “贵客在我家弹奏《凤求凰》当时,心中的所思所想,会当着令夫人面前尽数倾倒而出么?晚生觉得,难。能落笔写下五分,已不容易。” “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往往对不上。促膝相谈,谈什么?你对我错?我对你错?到底谁的过错?说着说着,只能相对无言了。” 青纱帐里安静下去。连喝酒的动作似乎也停下了。 隔片刻后,帐子里递出一张字纸。 【如何破解?】 章晗玉好笑地瞥过“破解”两个字。又不是九章算术题,何来破解之道? “当然是……”她比划了一下。 贵客显然不能揣摩明白,又递出字纸。 【何意?】 章晗玉又放慢动作比划。先放床帷啊,再放纱帐。 鸳鸯戏水,夫妻同房。 “一看尊夫人的反应便知。” 尊夫人愿不愿意和贵客同房?宁死不愿,那就再勿勉强,从此天涯不见。 若半推半就成了事,尊夫人的心意也就显而易见了。 章晗玉含蓄地比划几下。 “夫妻情谊,耳鬓厮磨,喜爱与否,本就不是言语交谈说出来的……难以形容,贵客懂否?” 贵客坐在青纱帐后,也不知他懂否,总之,再没递字纸出来。 边思索边喝完了整壶酒。 空酒壶递出时,章晗玉也吃喝得差不多了,各自上茶。 宾主还算融洽地用完午食,问题又来了。 贵客不走。 再次登门拜访的安排和第一次差不多,饭后去半山观赏瀑布,正弦弹琴。下山来摆棋盘,宾主手谈两局。 下到第二盘时,阮惊春提着两只新买的公鸡回家来。 章晗玉抬头看一眼西斜的日头,放下棋子,客客气气道:“天色已晚,再耽搁些时辰,只怕日落后难下山。贵客觉得呢?”你该走了! 贵客在青帐后递出一张字纸。 【天色已晚,下山不便。借住贵府一晚可否?】 章晗玉:……………… 阮惊春很不情愿外人住家里,张口就赶客:“不行!” 章晗玉瞥了眼持刀护卫的八个黑斗篷,把惊春拉去后面。 贵客清晨送来两车礼,难道晚上就不能砍了他们一家三口? 山里大宅别的没有,院子多的是。 章晗玉噙着笑留客,客客气气地把人领去去瀑布最近、景致最好的一处跨院住下。 这处面对瀑布的清幽跨院,除了景致最好,声响也最大。 早晚轰鸣,吵的人睡不着觉。 水汽繁盛,虫蚁甚多,是满地散养的公鸡母鸡们最喜爱的跨院。 母鸡们领着鸡崽健步如飞,他们抓了几个晚上也没抓完。 附送空鸡笼半打,贵客的护卫们闲着也是闲着,进去抓鸡! 惜罗在厨房犯愁。 她只准备了一顿丰盛饭食的食材。贵客却出人意料地留住一晚。 晚饭多出十张嘴,各个都是能吃的健壮儿郎,叫她仓促之间如何准备? 章晗玉站在厨房门边,让她准备简单的一肉一菜一汤一饭,不要短缺了贵客的吃喝即可。 “厨房门敞开。护卫们晚上不够吃,让他们自己生火做饭。” 她叮嘱阮惊春护卫好阿姐。山中别院地大人少,入夜后灯火零落,借住家中的都是精壮汉子,惜罗做好晚食后,去后院关门休息,切勿再露面了。 惜罗不放心,“主家你呢?” 章晗玉淡定地掸了掸身上的士子袍衫。 “身为主人,当然要去贵客院子里走一圈,询问起居,尽地主之谊,再看一看贵客的护卫们满院抓鸡时,会不会也戴着幕篱。” * 松涛院。 极风雅的小院名,极风雅的景致。 满院咯咯叫的母鸡,带着几十只鸡崽扑腾乱飞。 凌长泰奋力抓住一只扑腾的母鸡,塞进鸡笼子里,抹了把额头的汗,直身吆喝众人: “抓鸡是小事,重点查看虫蛇!这院子也不知多久没住人了,四处偏僻角落都要清理干净!” 众护卫挥汗如雨…… 花费整个下午,草木修剪过了,鸡笼子也塞满了,庭院清理得焕然一新。 晚霞彤云挂在天边,瀑布山景最美的时刻——门外响起笃笃的敲门声。 此间主人踩着木屐悠然而来,温文雅致地询问:“贵客在松涛院住得可好?” 凌长泰嘴角抽搐,站在窗下,对屋里道:“阿郎,主母故意的。她是不是早已察觉我们了?” 凌凤池思索着,摇摇头。 “应只是不喜我们留住而已。” 凌长泰搓了把脸,招呼众人戴上幕篱,挑一个跟主母接触最少的护卫开门。 院门外响起对话声。 晚霞光映进西边竹窗,灿烂如七色锦缎的彩霞为背景,一道瀑布如白练挂川,松涛阵阵,水汽如烟如雾。 此刻的西窗,仿佛一副画卷之卷轴;而窗外鲜活美景,仿佛镶嵌在画中。 忽略轰鸣的瀑布声,再忽略外头格格叫唤的几笼母鸡,单凭景致而言,确实美得惊心动魄。 此间主人安排松涛院给他,略带促狭心思,倒也不算失礼。 凌凤池在震耳欲聋的水声里,居然还能沉心定气,打开一张字纸,放在书案上。 正是晌午两人对谈时,他收到的几副小字。 【夫妻无情爱,哪怕人前琴瑟和鸣,也非真夫妻】 【夫妻有情爱,哪怕日日争吵,处处分歧,还是夫妻】 【床头打架床尾和】 他提笔蘸墨,思索着,又添上最后一句: 【夫妻情谊,耳鬓厮磨,喜爱与否,不在言语】 第85章 窗外的对话声还在继续。 纸上几句灵动行草显然随手而写,并未思索过多。 凌凤池的目光落在纸上,却不由自主想起他早已过世的父母。 他的父母,正是人前琴瑟和鸣的典范。 他从记事开始,便是父亲独居一个院落,母亲独居另一个院落。他随母亲住。 每个月的初一、初十;十五,二十。父亲固定前来探望母亲四次,顺带考教他的学业。 所有的争吵,都在夫妻私底下关起门时发生。 无论吵成什么样子,父亲如何地摔门而去,母亲深夜如何地哭泣。白日里站在人前时,又是相敬如宾、琴瑟和鸣的模样。 【夫妻无情爱,哪怕人前琴瑟和鸣,也非真夫妻】 他的指节按在这字句上。 年少的他其实早已敏锐地察觉,父母之间隔阂如深冰。但父亲每个月固定四次探望母亲的举动,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让幼小的孩童觉得,父亲对母亲还是有情意的。或许母亲也是如此觉得。 温情脉脉的“探访”两个字背后隐藏的千尺深冰,被纸上字句无情揭破。 凌凤池的视线落在简短直白的【非真夫妻】四个字上,慨然,怅然。 说起来,她记录的凌家新婚手册,落笔自在,抒发随性。语气多有调侃,极少表达愤怒。 从头到尾,他几乎可以倒背如流。 唯一的一次表达愤怒的记录。也正是他最难以理解之处。 【和离二字为逆鳞,不可碰触。 白日敦伦一半,人披衣而去。 翻脸无情,疑似报复提起合离之事? 气煞人】 记录的是五月十八,他们在婚院的最后一次见面。 她轻描淡写提起“合离”二字,激起洪水滔天,他心底的高墙再度崩裂。 幸好床头一面翻倒的铜镜,照亮婚帐内的乱象,让他清醒过来。压抑隐忍,强压下燥热火焰,在真正欺辱她之前抽身离去,他以为她会庆幸逃过一劫。 ……她反倒气得要命。 觉得他的中途离开,是刻意报复。 甚至,她决意离开凌家,也是由这次半途而废的敦伦引发。 为何如此? 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和她之间的分歧,从显而易见的表面种种:立场,争斗,秘密,喜好,开始逐渐往下,接触到之前未提起的深处。 何谓亲人。何谓夫妻。何谓分歧。 【夫妻有情爱,哪怕日日争吵,处处分歧,还是夫妻】 【夫妻情谊,耳鬓厮磨,喜爱与否,不在言语】 修长的指节按住字句。 或许,答案就在这两句中。 窗外的对话声越来越近。此间主人“张玉”闲谈说笑,开门的护卫早顶不住了。 短短几十步,换了两拨的人应答。 章晗玉睨着庭院里这些藏头遮面的大汉:抓鸡都不忘带戴幕篱啊。 她的视线转向领头护卫,也就是外形姿态酷似凌长泰的那位。 “这位领头兄弟,贵姓?” 她的目光才落在身上,那位领头兄弟倒好,嗖地往后退出去三尺。 人群里踉跄冲出一个护卫,被领头老大推出来应答的…… “我们头儿姓,呃,姓……”被推出来的倒霉护卫搜肠刮肚,“林,双木林!” “原来是林兄弟。”章晗玉唇角翘了翘,唇边浮起小小的梨涡。 支支吾吾的,一听就是假姓。 活该你们今晚没饭吃。 她客客气气告知众人来自厨房的噩耗。 “突发意外,内子身体不适……各位放心,不会短缺了贵客的晚食,内子正在强忍不适给贵客烹煮!等下便送来松涛院。” “至于各位么,呵呵呵,厨房食材具备,同样短缺不了各位的晚食。只是要辛苦各位自己动个手。厨房的位置在西边,在下指路……” 凌长泰嘴角抽搐。 阿郎还说主母没有察觉他们的身份?整个下午抓鸡除草清扫庭院也就罢了,晚食都没有! “啊,对了。这位林兄弟。”他突然又被点了名,本能地肩头一缩。 章晗玉客客气气地越过护卫人群,往最后头喊人。 “家中有水有柴,可惜人手不足。贵客今晚可要沐浴?劳烦林兄弟,领几个得力儿郎去厨房,生火烧热水之事,有劳各位了。” 阿郎当然要沐浴。主母吩咐生火烧水,义不容辞。 凌长泰拎起一笼活鸡,沉默地点出三个厨艺最好的护卫,四个幕篱大汉直奔厨房而去。 章晗玉收回打量的目光。 气势瞧着凶悍,人还挺听话? 晚食问题顺利解决,她直奔屋里,身为主人,慰劳贵客。 凌凤池正在提笔书写。 一场漫长别离,日夜思索,他的心头积压众多疑问。如今当面见到了人,若能问一问,从她口中得到答案,是最好的。 【夫妻敦伦,发乎于情,止乎于礼。有情无礼,纵情以至乱性。床帷之内,男子身强,女子弱势,肆意妄为,岂非欺辱——】 写到这里,不自觉微微皱了下眉,笔墨停住。 她眼下还顶着“张玉“的身份;自己在她眼里,只是暂居山脚的无名贵客。 这张字纸问得露骨,递交给对方,过于孟浪了。 耳边听窗外的对话声走近,他思忖片刻,还是把字纸收入袖中。 人转身走去纱帐后坐下。 章晗玉走进门时,迎面又看到一面熟悉的青纱帐。 “……” 屋里还拉帐子,捂得严严实实的。贵客到底有多担心身份泄露? 实在担心露了身份,又何必留下住? 直接走啊…… 心里腹诽不休,嘴上客气得很。 闲话拉扯,表面热络暗藏敷衍。也不知贵客有没有看出敷衍,总之,有来有往,还算得体。 两刻钟后,惜罗送晚食进松涛院。章晗玉身为山院主人,感觉差不多了,领着惜罗告辞。 人已出了院门,又被喊回。 贵客依旧坐在青纱帐后,似乎取下了幕篱,正在用晚食。晚霞余晖消散,屋里光线黯淡,隔纱帐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章晗玉忽地留意到,屋里青帐挂得匆忙,比之前高出半尺,露出了贵客腰部以上,手肘以下的部位。 贵客取筷用晚食,用的是右手。 所以,既能弹琴,又能用饭。……好好的一只文人手,为什么不能用心练一练潦草字? 心里腹诽着,嘴上当然一个字不提,在门边笑吟吟地问:“贵客还有什么吩咐?” 凌凤池停筷,从袖中取出纸笺。 这是横亘两人之间的重要问题,他今晚不发问,何时再有机会? 今晚强留山中做客,她已表露出不喜。以后再想留住,只怕会被她想法设法推拒。 所以,今晚当发问。 然而,问题过于露骨,以两人如今的身份,确实不适合问。 指腹按着薄纸,他罕见地踌躇片刻。 微微一叹。 落在章晗玉的眼里,便是贵客一言不发地留下她,瞧着不甚愉快,还叹气…… 客人叹气,菜不满意。所以,一菜一肉一汤一饭的晚食,贵客嫌弃简陋了? 她主动取过笔墨,递去纱帐后。 “贵客想要加菜?写在纸上无妨。只要厨房有的食材,晚生尽力筹办。” 把贵客点的菜单交给林兄弟手里,让他们自己想法子去。 纱帐后的贵客不接笔墨,摆摆手,示意不用麻烦。 章晗玉继续殷勤地往纱帐后塞。不麻烦,反正是你自己的护卫做…… 两边正隔着一道纱帐无声推拒时,忽地有风从西窗刮来,卷起旋儿刮起纱帐,帐后端坐的男子身形露出半截。 长筷放置于右手边,左手按着一张纸笺,海青色的衣摆也被山风刮得飘动不休。 窗外的晚霞光早已消散殆尽,光线黯淡的屋里没有点灯,青帐后黑魆魆的,贵客在黑暗里隐约露出一点眉眼轮廓,章晗玉猝不及防,目光刚刚撞上便急忙转开。 贵客那双眼瞧着有点像凤眼、但天生丹凤眼的人多如牛毛,她没看清! 别对她动杀心! 山风阵阵,纱帘被吹起片刻又晃悠悠地又落下。 屋里一片寂静。纱帘两边的人一站一坐,谁也没开口。 坐着的那位没开口因为他哑;章晗玉也不开口,因为她觉得贵客隐在暗处的眉眼轮廓熟悉,虽然惊鸿一瞥,撞上的只有那双凤眼,但强烈的熟悉感觉…… 院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似乎是某个和她应答过的护卫的嗓音,高声喊:“阿郎,不好了!” “头儿在厨房烧水时,和那阮惊春打起来了!” 听到明明白白的“阮惊春”三个字,章晗玉一惊,连屋里陷入凝滞的局面都顾不上了,唰地转头,望向屋外! 惜罗和惊春在巴蜀郡用的都是化名,既不姓“阮”,又不叫“惊春”。 神秘贵客身边的护卫,为什么能一口道破惊春的本名! 刹那间,心思如闪电白光劈裂天际。之前众多被她忽略的古怪巧合,仿佛掉落在草丛中的一颗颗珍珠,洒得满地都是,来不及捡拾。 护卫口中的头儿,据说姓林。身形体态酷似凌长泰。 林……凌,凌长泰! 凌长泰和惊春在厨房里打起来,那可太正常了! 酷似凌长泰的领头护卫当真是凌长泰本人…… 那面前这位贵客?? 带幕篱,穿大氅,高个头。写字潦草,声称哑疾,处处遮掩行迹。 和京城前夫九分像的一双文人手…… 念头万千如熔石崩裂,溅洒出满地火光,其实闪过脑海,也就刹那间的功夫。 屋外那护卫还在高声喊“阿郎”,庭院里其他惊呆了的护卫忽地有人反应过来,扑过去捂嘴, “人还没走呢!在屋里!!” 但“阮惊春”三个字入耳,仿佛一根丝线,把之前种种丛生的疑窦,不确定的猜测,仿佛散落在草间的一颗颗珍珠,唰地一下全串起…… 西窗外山风再起,晃悠悠吹过青纱帐,纱帐后的身影再度显露在风中。 这次无人拦阻,无人转开视线。 黑魆魆的屋里,章晗玉借着屋外那点微弱的月光,凝神定气,仔仔细细打量“神秘贵客”的长眉修目,一双熟悉凤眼。 气极反笑,说的就是现在的场面了。 她莞尔招呼:“贵客?” 纱帐后端坐的男子身影动了动。 和她前夫越看越相似的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解开遮掩身形的大氅系带,在月光下站起身来,显露颀长身形。 号称哑疾、沉默至今的贵客拨开纱帐,在“张玉”面前首次开口,唤道:“晗玉。” 山间夜风不小,纱帐在昏暗室内飘飘摇摇,眼看飘在半空,青帐后的贵客就要掀开帐子走出来—— 章晗玉眼疾手快,把帐子一扯,硬生生扯住,挡在两人中间。 贵客脚步一顿,被拦在纱帐后。 “贵客喊错了。”章晗玉现在的笑容,真切地诠释了“皮笑肉不笑”五个字。 嘴角上扬,勾起一个略带嘲讽的微笑。笑容压根没进眼底,眼光如飞刀,刀光四射。 “这张家山院当中,哪有叫晗玉的?晚生张玉。” 转身走出庭院外,跟惊呆了的护卫们客客气气道: “贵家林头儿在厨房烧水,可是跟我那小舅子打起来了?几位也喊错名字了。我那小舅子姓应,应金春。” 凌氏护卫:…… 主母说什么,就是什么。阮惊春改名应金春,就叫应金春! 众护卫的表情都有点发懵,不清楚屋里发生什么情况。他们伪装的身份被扒掉了还是没掉,主母是在嘲讽他们,还是在警告他们? 比眼前的局面更糟糕的是,厨房那边还在打…… 院门外又传来一阵更急促的奔跑步声。 第二个护卫从昏暗的暮色山道远处急跑过来,冲院门里嚷嚷: “阿武没来报信么?人在山里跑丢了?阿郎!头儿在厨房和阮惊春还在打——” 门里又冲出去一个护卫捂住来人的嘴。 章晗玉人已出屋,正穿过庭院,在满院咯咯咯的母鸡叫唤声里往松涛院外走。 听到第二声“阮惊春”,心平气和地提醒,“又喊错了。应金春。” 众护卫:……主母你…… 众护卫面面相觑。冲上去捂嘴的那个也不知该继续捂着,还是该松手。 他们伪装的身份确实掉了?这幕篱还要不要戴了? 众护卫的目光带茫然无措,纷纷转向正屋方向。 黑黢黢的屋里点起了灯。 窗棂上映出阿郎的身影。阿郎把灯台放去书案,颀长身形出现在门口。 主母察觉身后灯光便停了步,似笑非笑地回瞥。 众护卫齐齐长松了口气。阿郎出面就好…… 说时迟,那时候,院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众护卫齐刷刷扭头,这次的脚步声细碎,来人是女子,阮惜罗! 但“阮惊春”三个字引发的惨案摆在面前,这次谁也不敢喊“阮惜罗”了。 众护卫沉默扭头,五六双眼睛直勾勾盯向门外—— 一只脚刚跨进院门的惜罗被看得汗毛倒竖,保持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的姿势,脚下一个急停,不敢动了。 “我、我家张郎呢?”惜罗提起灯笼,鼓起勇气往院门里探头张望,“天色都黑了,人还在贵客这处?妾身来接张郎。” 众护卫谁也不敢说话,只瞪着阮惜罗。 落在惜罗眼里,仿佛五六个头戴黑色幕篱的人形木桩子,齐刷刷对着院门口,这场面,极为瘆人…… 章晗玉瞧够了热闹,从草木葳蕤的枝叶下走出两步,笑说:“我在这儿呢。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早点闭门休息?应金春人呢?” 惜罗脸上露出喜色,“你果然还在贵客这儿?快去看看罢。惊、金春,他在厨房外劈柴,不知怎么的……” “跟贵客手下的林侍卫打起来了是不是?”章晗玉打断说:“听说了。这么一会儿功夫,听到三回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平稳而沉着,步大腿长,几步便追上来。 章晗玉没搭理身后动静,正边往门外走边跟惜罗说话:“你回去休息,我去厨房看看……啊!” 她忽地被从后一把抱起,落入温热有力的怀抱之中。 第86章 视野剧烈晃动,从院门口转向夜空。惜罗担忧的脸庞消失在视野里,下一刻,她看到了深色天幕上摇晃的星河。 章晗玉:…… 过于失礼了贵客。 她现在还穿着男子长衫,扎发髻绑束胸呢! 惜罗惊呆了。 原本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一惊之下跨进了松涛院,“主家!” 人体温度自后背传来。章晗玉整个人被抱在臂弯里,初秋衣衫单薄,后背薄衫贴着男子衣襟,在怀抱里挣扎几下,布料磨蹭皱成一团。 “贵客”没戴幕篱,垂眸盯她一眼。 两边视线对上,谁也不躲开。 章晗玉心想,她尴尬什么?这是她的山院,远在京城的前夫乔装打扮追上门来,被当场拆穿身份,论尴尬,当然是前夫更尴尬才对。 他都不躲,自己躲什么? 想到这里,章晗玉理直气壮地仰起头,摆起山院主人的架势,很威严地说:“放我下来。” 凌凤池抱着她不放,脚步不停,回身往屋门方向走几步,手指拆开她的发髻。 叮的一声,松石簪子扔去地上。 章晗玉:…… 柔软乌黑的长发在夜风里被吹起,披散在身上,发尾落在“贵客“的衣襟肩头。 试着挣了挣,“贵客”把她抱得更紧,抬手揉了一把夜风里散乱的乌发。 这一下揉得不轻,带忍耐的压抑意味,算不上温柔,却也远远不至于让人疼。 指节埋入浓黑长发之中,温热掌心擦过头顶,猝不及防之下,尾椎骨都泛起一阵酥麻。 章晗玉吸了口气,抬手去挡,手腕也被握住了。 凌凤池在夜风里再次开口唤她,“晗玉。” 山中久不说话的缘故,嗓音不如以往清冽,有些低哑,尾音那句拖长的“晗玉“两个字带着感慨…… 这句轻声话语里的感慨之意还没发完,章晗玉抬手捂住他的嘴。 “贵客。”她呵呵假笑。”你今晚你实在失礼。如果在京城赴宴,抱着主人不放,又喊错主人的名字,早被赶出门去了。晚生张玉,还不快放我下来。” 贵客:…… 她按住对方的嘴,不许这张形状好看的嘴里说出不想听的话。另一只手哒哒地敲贵客抱住自己的手肘臂弯,无声催促,放她下去! 贵客的反应跟设想截然不同,他居然抬手又脱下她的鞋。 尺寸大了两号的男子宽口鞋,啪嗒,扔去地上。 章晗玉脚下穿的白袜悬在半空,晃晃悠悠…… 她还牢牢地捂着前夫的嘴。 不许对方嘴里吐露她的真名。 也不肯承认对方的身份。 对方倒也不逼迫她松手。 两人停在屋门边僵持片刻……庭院里一片安静,似乎没有旁人了。 章晗玉抬起目光,打量久违的前夫。对方并不急于解释,也没有逼迫动作,任由她的手掌捂在嘴上。章晗玉发力绷紧的肩头放松几分。 再次对视的目光里少了些争斗意味,开始看对方的眉眼轮廓,嘴唇气色。 凌凤池敏锐地察觉了动作里显露的细微松动。 再次试图开口:“晗——” 章晗玉毫不客气,直接抬手把贵客的嘴又捂上了。 不许喊。 就不认。 假冒远道而来的陌生贵客,点名要她做陪,耍的她团团转,又哄又骗,从她这里哄走不知多少句真情实感的心底话,想起来就满肚子火。 发妻携犬子而去,呸! 嫁进凌家两个月,从不见他摸一次琴弦,身为枕边人压根不知这位好夫君会抚琴。 人跑了,追到巴蜀郡来,对着山野瀑布一遍遍地弹《凤求凰》,呸! 吾之发妻,吾心甚悦之。 结识日久,而爱慕之心生发。 …… 把她关在婚院守活寡的爱慕吗?呸! 章晗玉摆足了被冒犯的主人架势,仰着头,捂住贵客的嘴,冷冰冰道:“贵客,今夜冒犯得够了。再不把晚生放下去,今后这张家山院,还请贵客止步!” 捂嘴的半截皓白手腕悬在半空,晃了晃,被攥住了。凌凤池反握住她的手腕,垂眸看一眼怀里的女郎。 明显不高兴的眉眼,咄咄的话语,放了一箩筐的狠话。 被他抱在怀里,按着手腕,没有剧烈挣扎。 夫妻情谊,耳鬓厮磨,喜爱与否,不在言语。 章晗玉仰着头,瞪视近处形状好看的嘴唇。心底一簇簇的暗火丛生,死也不认。 你再开口喊?再喊一声“晗玉”,还给你嘴捂上! 凌凤池却没有再坚持戳破她的身份。唇线抿起,没有再说一句。 两边对视片刻,她被抱进屋门。 护卫们提着鸡笼子早出了松涛院,顺便把惜罗像提小鸡崽似的提出去,“松涛院关门了。你回去劝架,厨房还打着呢。” 惜罗不肯回,也不肯松涛院关上,还在不依不饶地试图冲破护卫往院门里冲。几个来回,原本在屋门边的两个人影不知何时消失了,惊得她远远大喊:“主家!” 章晗玉也被这声大喊惊吓得不轻,肩头都颤了下。人还在呢? 天都黑了,还不回去? 庭院昏暗得分不清人影树影,她看不清惜罗在哪处,冲院门方向喊,“我没事,天晚了,你回去!” 就在她开口催促惜罗离开的瞬间,仿佛某个信号被发出,又被敏锐地接收,“贵客”反手关上了屋门。 拥抱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屋门里显露的最后一个场面,是章晗玉身上浅色的士子外袍衣角在夜风里凌乱地飘来荡去…… 院门还敞开着,惜罗在院门外瞥见这一幕,吃惊地又大喊:“主家!” 屋里传来章晗玉的喊话:“说没事就没事!听话,回去休息!叫应金春也别来!” * 瀑布哗啦啦的水响声中,天亮了。 主家整夜没回屋,惜罗翻来覆去没睡好。东边天光微微泛亮,她便拉着阿弟,蹲在松涛院门外。 松涛院门紧闭,贵客带来的八位侍卫也蹲在门外。等开门。 就这么一边院墙下蹲一排,大眼瞪小眼。 阮惊春昨晚才跟对面领头的汉子厮打了一场,斜眼过去,身材酷似凌长泰的人高马大的汉子,头上戴个幕篱,藏头露尾,鬼鬼祟祟,实在令人厌恶。 阮惊春蹲着道:“这是我家院子,看什么看?” 凌长泰昨晚在厨房动手吃了亏,满腹恼火压不住,压粗嗓门回嘴:“住在这处,还能不看?” 阮惊春道:“贼眉鼠眼,不许看!“ 凌长泰冷笑一声,“小贼无礼!“ 阮惊春火冒三丈,腾地站起身:“谁是贼!” 惜罗一个没拦住,两边又打起来了…… 院门外砰砰拳脚风声不断,夹杂着惜罗的大喊和众护卫呼喊拉架的动静,盖过了山头隆隆的水声。 片刻后,院门后传来一声带着浓重睡意的嗓音,“吵死个人!惊春停手,回家去!” 惊春收手跳开,冲院子喊:“主家,你可还好?昨晚怎么睡在松涛院了?” 院门后却又没了动静。 隔片刻后,又传来一声困倦地:“都回去。” 惊春喊了几声都不得回答,挠挠头。惜罗听到主家应答,人显然好好的,悬在半空的一颗心安稳放回肚皮,领着阿弟原路返回。 回程路上,惊春还在疑惑问阿姐:“主家怎么回事?自己的屋子睡得好好的,怎么挪去松涛院睡了?松涛院吵得很。” 惜罗不吭声。 她心思比阿弟细。昨晚主家被抱进屋里那场面,虽说暮色暗光里看不清晰,但贵客关门当时,似乎主家的衣袍都散了? 刚刚主家应答那两声,困倦里夹杂着不明显的慵懒沙哑,听起来,有点像。 从前在凌家婚院里,夜里纵玉过度,第二日早晨起身时的模样…… 主家跟贵客……? 惜罗从昨夜就在琢磨,问阿弟:“你觉得贵客人怎么样?” 惊春觉得不怎么样。 藏头露尾,面都见不着,还赖在自家不走,不像个好人。 “但贵客心细啊。送来的两大车米面油外加鸡笼,都是家里急需的物件。门第出身也配得上主家。” 惜罗越想越觉得,主家和贵客相处最久,下棋弹琴,诗文应和,或许主家昨晚去松涛院,见到了贵客的相貌,看上贵客了…… 把惊春吓得,嘴巴半天合不拢。 “主家看上贵客了?留留留宿贵客房里过夜?那那那京城的凌凤池呢?” 惜罗撇撇嘴,“还留在京城呗。” 主家看上了贵客,谁管前夫? 惊春一路唧唧歪歪的。 他还是个纯情少年,至今没和女郎拉过手,满脑子幻想一见钟情,迎娶回家,从一而终。主家给他上了成年人的一课。 主家看上了贵客,人留在松涛院。那,除了早晚饭食,其他就别管了罢? * 松涛院。 正对瀑布的院落,真吵啊…… 屋里的两人睡得都不大好。 贵客习惯了少眠,晨起开窗,对着瀑布壮丽景观驻足观赏良久。 留宿贵客屋里的主人家,起床气大得很。 骂走了院外打架的惊春,又闭着眼喊:“窗户关上,吵死个人。” 窗户关上的同时,贵客的注意力也被吸引回来。 床帷垂下,遮住满帐春色,里头探出半截雪白的手臂。昨晚他很小心,久违的一场敦伦,酣畅淋漓之余,没有落下多少痕迹。 山院主人又睡着了。 帷帐从外掀起,露出一张恬然睡颜。 贵客坐在床边凝视良久,终究还是没忍住,伸出手去,从眉眼轮廓描画下去,抚过柔软脸颊,指腹按住微微张开的殷红的唇,反复摩挲。 主人家困倦地睁不开眼,偶尔有点反应,反应不多。 只在贵客俯身亲吻的间隙,唇齿间泄露出一点哼声。 散落满床的乌黑长发撩起一束,露出小巧的耳垂。 一别数月不见,新扎的耳洞消失了。 贵客仔细地观察片刻,发现耳洞其实还在,用蜡封住。除非像他这般在近处打量,轻易看不出。 婚院的一对明珠耳珰,连同白玉牌聘礼,都被她带走。 如今也不知扔去何处。 两边小巧耳垂在反复揉捏之下,逐渐泛起淡粉。山院主人抱着一床新被酣睡,被贵客揉弄得抬手挡住耳垂。耳垂挡住了,身上拢的被褥却被掀开,露出一大片雪色肌肤。 久未敦伦,昨夜很小心,但还是落下一点痕迹的。 仿佛雪地新绽的片片粉梅,轻易看不见端倪,需要仔细地入雪寻梅。 落入贵客眼中,比窗外的瀑布盛景,更加动人心魄百倍。 章晗玉在越来越浓烈的亲吻当中彻底醒来。 醒来时的姿势不太对,仰倒在床幔被褥间,被褥在身下,贵客在身上。 章晗玉:…… 她抬手推了一把。做什么呢!恶客又欺负山院主人呢! “行了,凌相。昨晚一次还不够?我可不欠你什么。” 凌凤池此刻的反应却出乎意料之外。 并不应答她的那声“凌相”。 两人在近处凝视片刻,他握住她的手,捂在自己唇上。 章晗玉一怔,忽地反应过来。 昨晚他喊了两声:晗玉,自己不肯承认,还捂住他的嘴,不许再喊。 今日她喊凌相,他也不认? 掌心传来痒痒的亲吻。她吃不住痒,小声吸着气挪开手。手刚挪开,悬空的手腕就被压去枕边。 原本落在掌心的亲吻,如今落在唇上,脸颊,耳边。 两人气息渐乱,她又喊了声“凌相?”对方始终不言语。 她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继续顶着张玉的假皮。对方也不认,也要继续顶着贵客的名头。 所以,眼下是个什么场面? 两边都披一层假皮?彼此都心知肚明对方的假皮,互不承认?装作不知? 章晗玉难有点混乱,但对方此刻也不见得有多清醒。 垂落的帷帐流苏不断晃动。 这回的动静,比起昨晚久别重逢的小心谨慎、似乎怕弄伤了她……激烈很多。 朝食就在这时送来。 惜罗敲了半天的门,又往门里喊了好几声,院门里始终无人应答。 等朝食吃进嘴时,粥都凉了。 凌家护卫小跑送去厨房,重新又热过一遍。 章晗玉提着筷子,裹着贵客的大氅,没骨头似的懒散靠坐在窗边,斜睨疑似凌长泰的领头护卫走进屋来,顶个黑幕篱,一声不吭地把热粥送来面前。 她接过粥,笑问:“林护卫?” “林护卫”一哆嗦,差点把粥给摔了。 她不肯轻易放过这位。至今还顶着黑幕篱,骗鬼呢? “怎么听不到你说话,林护卫?你主人有哑疾,你也有哑疾?” “林护卫”无处可躲,向主人递去无助的视线。 贵客淡然用饭。 他身有哑疾,说不了话。 “林护卫”只好粗着嗓子,发出公鸭似的声音:“可以说话。小人嗓音难听。” “确实够难听的。“章哈玉嫌弃道:”少说两句。” 凌长泰:…… 凌长泰走出屋外,人快疯了。阿郎和主母到底怎么回事! 昨晚主母都留宿了,怎么可能没认出阿郎! 如果没认出阿郎,主母昨夜又留宿……那不是给阿郎戴绿帽子吗? 所以主母到底认出阿郎了没有?自己还要不要继续伪装“林侍卫?”?? 哎,这趟苦差他就不该来。 凌长泰满面纠结,蹲在院门外不动了…… 屋里的章晗玉也在边吃边想。 很好。 前夫换个身份,赖在她家不走了。 昨晚她理应坚决推拒,连踢带打,大声求救,誓死不从,再连夜把前夫赶下山。 结果倒好,被他抱紧不放手,揉了把头发,再抱进屋把门关上,她就莫名其妙的…… 可怕啊,简直像被下了降头。 人都已经留下一夜,再誓死不从,是不是不大适合了? 所以,下面该怎么办? 第87章 用完朝食章晗玉回自己院子。 昨夜发生的事留在昨夜,今早起来谁还记得? 至于今早帷帐里又发生一次的事……什么事?留在松涛院了。 松涛院的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等贵客再来寻她下棋清谈,她又是那副不冷不热的待客态度了。 惜罗欲言又止,直到傍晚无人时才悄声问了句:“主家,以后贵客长住我们家?松涛院太吵,还是挪个地方罢。" “挪什么挪。”章晗玉不客气地道:“不请自来,谁想留他。” 不但不给贵客挪院子,还叮嘱惜罗,今晚做最后一顿晚食给贵客。明早起来,就当家里没这号人。 惜罗:“啊……” 连饭食都不送?赶客之意很明显了。 第二日一整天没搭理松涛院,当做那十来号人不在。章晗玉早晨起身就骑驴下山,去府城里闲逛了一圈,顺便看看铺子。 当日傍晚回家时,果然听说,贵客自己下山了。 贵客虽然识相地下了山,但章晗玉满腹恼火久久不散。 她入巴蜀才多久?直接被前夫堵在山脚。他如何发现自己的?想来凌郡守那边漏了口风。 嘴上跟她保证不跟任何人提起张玉,转头把她给卖了。 她顺带连凌郡守都骂上了。 好你个凌二叔,联合你家大侄儿,两个姓凌的哄骗得她不轻啊! 这天晚上,屋里点灯。章晗玉把新盘下的府城几个铺子,连带这处山中别院的地契,一张张摊开在书案上,估算价钱。 惜罗被清算的架势吓到了。连声追问,是不是贵客不善,他们躲避贵客,要离开巴蜀郡了? 章晗玉道:“走什么走?才买的铺子花了不少钱,还没回本。贵客在巴蜀留不久,他忙得很,熬不过我们。” 嘴上如此说,但当天夜里,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又失眠了。 模糊而不确定的未来,原本就够让人头疼的。 现今又添加了前夫的变数。 她这位好夫君千里跋涉追来巴蜀郡,只为了守在山脚下,日日和她闲谈?她不怎么信。 再过几日,图穷匕见,凌凤池撕下温柔面孔,她会不会被抓捕回京,关押回婚院,仿佛这几个月的出逃从未发生过,继续做起凌氏妇? 所以,她之前设想的模糊前路,三十多岁留在京城,和一大家子陌生的章家人和和美美地住在章家祖宅,每日客气而生疏的寒暄,做个章家老姑子…… 这并不是她想要的前路。 但即使这条她不怎么想要的前路,或许也会落空。 所以,她真正的前路,是一辈子关在凌家婚院?凌凤池把她领回京后又不搭理,严防死守婚院,让她守一辈子活寡? 黑灯瞎火的,她从床上猛坐起身,脖颈渗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大半夜的提灯出门。 沿着穿过庭院的流水,一路往下游走,追着走过几个院落,在每处流水拐弯处提灯映亮水面,仔细地来回搜寻。 同屋的惜罗被惊动起身,披衣匆匆追了出来。 “主家,你在水里寻什么?我帮你找。” 章晗玉不应声,蹲在水流平缓的转弯处,从石缝里掏了掏,掏出卡在鹅卵石缝的一张字纸。 前日和贵客对答的字纸都被她随手扔去水里,还能寻到一张已经算运气不错。 在灯笼下展开,纸上墨迹被水打得模糊,又被游鱼龟鳖咬得坑坑洼洼,勉强还能辨认出几分。 【吾之发妻,口口如黛。 盈盈口口吾心甚悦之。 口口结识日久,而爱慕之心口口。 口口同心结发,吾不胜欣口】 白日庭院漫不经意翻看过的字句,仿佛又在眼前了。 “盈盈如泉下月,洋洋若山涧风。吾心甚悦之。” “初始尚不觉,结识日久,而爱慕之心生发。 今生同心结发,吾不胜欣喜。” 掩藏身份携琴上山,当她的面,在巴蜀山水间一遍遍地弹起《凤求凰》,他心里真正想些什么? 人之通病,心口不一。满腹不能见人的心思,说出口来冠冕堂皇。 心里真正所想,笔下能写出五分,已经算罕见的清正君子了。 “结识日久,爱慕之心生发。” “吾心甚悦之。同心结发,不胜欣喜。” 所以,她这位好前夫,朝堂上跟她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心里爱慕? 不胜欣喜娶她进门,干晾在婚院,让她守活寡?? 章晗玉盯着这片模糊的字纸,暗想,我信你才有鬼…… 惜罗弯腰沿着水道细细搜寻,片刻后,喜悦捧来字纸,“主家,又寻到一张。” 同样是被鱼鳖咬得坑坑洼洼的一张。 【原以为她不愿,吾亦口口。 口口,另有隐情。】 【想当面口口,促膝口口。 却又近乡情怯,惟口口无言。】 章晗玉盯着满纸坑洞,当面口口,口口无言。 两人可不就是当面无言? 见面直接抱上床去,夜里一次温存缠绵,早晨一次激烈酣战。对坐用完朝食,两人对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全是毫无意义的废话。 想起她这位前夫,只想起温热的皮肤温度,耳鬓吮吻的麻痒,鼻尖浅淡的男子气息。 惜罗还提灯蹲在水边,细细摸索水草卵石下残留的字纸,却见章晗玉站起身来,把手里两张残纸揉吧揉吧,往水里一扔。 “不找了。回去罢,惜罗。” 惜罗莫名其妙跟着主家回屋去。 重新吹熄灯火入睡,惜罗倒是很快又睡着了。 浅淡星光映照的屋里,只剩下山院主人翻来覆去,翻个身,想起残纸上一句口口。 果然人就是烦恼。 山中不见人,也没这么多烦恼。 如今被烦恼找上门来,躲也无用。 耳边哗啦啦的瀑布水声里,她又唰得坐起身来。 轻手轻脚坐去书案后,点起一盏豆灯,以手掌掩住光线。 在灯下飞快地翻阅一遍铺子地契。投进不少钱财,还不至于伤筋动骨。 纸上言语,是故意写给她看的。 前夫心里想什么,只有天知道。 趁他现在还有耐心守候在山下,和自己玩欲擒故纵的把戏,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想起联合大侄儿哄骗她的凌二叔,章晗玉细微地磨了磨牙。 第二天大清早她就骑驴下山,直奔府城而去。 求见凌郡守。 当头一句不客气地质问:“府君!凌相微服入巴蜀郡,府君为何瞒着晚生?晚生在凌相面前露了破绽,无处奔逃,死无葬身之地也!” 凌郡守大惊,既惊又愧,脱口而出:“何至于此!” 懊悔神情看在眼里不似作伪,章晗玉倒诧异起来。 所以,凌凤池微服入巴蜀,真正的来意,连他自己二叔也瞒着?? 两边你来我往地对话,一个有心,一个无意,凌郡守果然入了套,扼腕长叹,泄露了几句交心的言语: “老夫就知道他必然为了查办阉党要案而来!但张玉,你对渤海凌氏有大恩,他如何地查办,也不该牵连到你啊!你只是个绣衣郎,又不是阉党首领人物!” “都是老夫一念之差。早知凤池铁面无情,老夫不该在他面前提起你!” 章晗玉心里微微一动。 所以,凌二叔知道凌凤池微服入巴蜀。 却不知真正目的,以为他家位高权重的大侄儿为了查办阉党案而来? 只要这对叔侄并非联合起来蒙骗她一个,当中就有转圜的余地…… 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里噙起泪花。 “府君!”她哽咽拜倒,郑重托付起后事…… 跟随私奔来巴蜀的小青梅成婚不到半年,自己去后,不忍心她守寡啊。还有妻弟,自己年少狂妄,私奔携来了小舅子,等自己一去,小舅子无处可去,如何是好! 看在张玉曾经帮助渤海凌氏的份上,恳请府君,高抬贵手,自己身死之后,切勿牵连家人,放内子和妻弟离去罢。 凌郡守坐立难安,心中大为愧悔。 以怨报德,坐视恩人陷入死地,违背了渤海凌氏百年立身之道。 “罢了!”他一咬牙,做出决断。 “我和凤池毕竟是嫡亲叔侄。今晚老夫邀他入城赴宴,他不至于连老夫的面子也不给,必定会来。老夫想法子多留他一阵。张玉,你……你赶紧回去,收拾收拾家当,携你那爱妻和妻弟,就在今夜走罢!” 章晗玉伏地不起,含泪道:“家中还有爱犬一条,府城新购入的商铺若干,如何带走?府君对晚生有知遇之恩,晚生原打算长留巴蜀一辈子,携妻儿终老的啊!” 凌郡守掩面羞愧不能言。 叹道:“你那新购入的商铺,折算银两,老夫买下了!你……你带着钱财爱犬,连夜走罢!” 章晗玉哽咽:“还有晚生新买的半山别院……” “老夫一起买下了!” 章晗玉等的就是这句,满眼泪花瞬间消失,“多谢府君!晚生这就去账房结算。” 起身就走。 凌二叔:……………………… 现在的年轻儿郎啊…… 凌二叔摇摇头,提笔写下一封请帖,吩咐急送城郊山脚别院,邀贵客今晚入城赴宴。 快马急送请帖,半个时辰来回。 到了傍晚相约时分,凌二叔亲自等候在郡守府外,正门敞开,迎接宾客。 一众文掾也满怀期待,翘首盼望,等候面见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贵客—— 等来一匹快马。 马上一位浓眉大眼的魁梧武人,正是接风宴当日,持刀守护贵人的朝廷六品都尉郎将,凌长泰。 凌二叔当然是认识凌长泰的,当即一愣:“怎么是你来了?你家阿郎呢?” 凌长泰跳下马背拱手道:“阿郎今夜不能来。遣卑职转告府君一声,张玉张先生今日入城,可是对府君说了些什么?还请府君如实转述,卑职回去转述给阿郎。” 凌二叔眼皮子狂跳,心想,大侄儿果然铁了心要抓捕张玉! 渤海凌氏怎能恩将仇报? 不说,坚决不说! 凌长泰拱手道:“府君不肯转述张玉言语,也算是府君的回复。卑职这就回去告知阿郎。告辞。” 凌二叔目瞪口呆,眼看着人才下马又上马,一骑绝尘狂奔而去…… 所以,他大侄儿没来赴宴,张玉今晚出逃怎么办?! —— 入夜了。 半山别院一切如常,灯火星星点点,分散在各处跨院。 十几个鸡笼敞开,母鸡领着鸡崽咕咕咕跑得漫山遍野。 “以后就是山鸡了。便宜了附近百姓。”章晗玉隔窗笑看一眼,把郡守府折算来的几根金条卷进包袱,掂了掂分量,比第一次出走京城时的包袱略沉。 如果说第一次出走还有几分慌急,今晚的第二次出走,轻车熟路。 她还有闲心看惜罗收拾。 衣裳细软,笔墨首饰,聘礼白玉牌,明珠耳珰,一件件清点装盒。 “等等。”她忽地察觉出几分不对,“私密物件全都在这儿了?惜罗,我还有本册子呢?” 她比划一下尺寸。 “巴掌大小,画册装订。京城婚院经常拿出来记录的那本册子。” 惜罗四处翻了翻,“没有带出来,主家。所有画册子都留在凌家了。” 章晗玉震惊地“啊”一声,坐原处半晌没言语。 惜罗紧张起来,“落在凌家婚院,很要紧么?” 要紧,倒也不是性命相关的要紧。 但那本册子记录得随心。里头写了许多不能诉诸言语的记录。 如果说心里真正转过的心思有十分,挑挑拣拣写出来四五分,那本新婚册子记录的,都是原本不能落笔的那五六分。 留在凌家婚院,如果被凌凤池翻到那本册子……脚趾头不自觉地动了动。 【凌相动情时色相迷人,滋味倒也不差】 这是什么尴尬场面…… “主家?”惜罗还在担忧地追问。 章晗玉回过神来,抛之脑后,继续查看包裹。“没带出来也罢了。不碍事。” 临走时仓促,她也想不起那本册子藏在何处。说不定至今还静静地躺在床板下呢? 人都不顾上了,谁管册子。 今夜先走为上,把追来山脚下的前夫甩脱了再说。 二更初,山中寂静,鸡鸣声都停下,耳边只剩瀑布哗哗的水响。 惊春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袱打头阵,惜罗走在中间,章晗玉殿后。 三人走后山道下山。 走着走着,惊春脚步忽地一个急停,“主家,阿姐,情形不对!” 不止打头的惊春看到了,后面的惜罗和张晗玉也同时看个清楚。 前方蜿蜒的下山道,从半山腰到山脚下,每隔五道石阶,亮起一盏灯笼。 不知被何人点亮、又放置在后山道边的许多盏灯笼,在山间星星点点,数百盏灯笼连成一条绵延灯龙,映亮整条下山路。 章晗玉眼皮子一跳,转身往回就走。 不止她即刻往回走,前方的惜罗、惊春,也哑然回头上山。 这回换了条山道下山。走前山道。 往下走出几十步,转过一个山弯,从半山腰到山脚下,蜿蜒的下山道边,又清晰地亮起一条灯笼长龙,指向山脚。 惊春还要回头换路,“后头还有一条山道!” 章晗玉扯住他,“不必了。对方早有准备。” 对方早有准备,今夜显然走不脱了。 大晚上提着包袱连走两条山道,肩背渗出点热汗来,她索性不走了。 把包袱往石台阶上一搁,坐等人来。 山脚下灯影憧憧。隐约有人影晃动。 不多久,几个星星点点的光点沿着山道移动。 有人提灯上山。 不等来人走近,章晗玉就把惜罗和惊春撵去远处,叮嘱他们不要靠近。 坐等山脚下的贵客走近面前。 贵客今晚依旧披着大氅,头戴黑幕篱,夜风吹动海青色的衣袂,从头到脚都是深色,在黑黢黢的山里几乎看不清轮廓。 “走夜路当心啊,贵客。”章晗玉坐在石阶上,扬声道:“贵客夜里穿这一身黑,山林里的野猪野兔看不清人影,当心从林子里冲出来,笔直撞贵客身上。” 两句话的功夫,贵客提灯站来她面前。 夜风吹起幕篱边角,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轮廓,严密束起的白色衣领。 “山里容易一脚踩空。”贵客把灯笼放在石台阶上,拢起衣袍坐在她身侧,温和地开口劝说: “即便点起灯笼,走夜路也不见得安全,回去罢。” 章晗玉斜睨身边人。 幕篱黑布被夜风刮起,刮来手边,蹭得手痒痒的……她抬手把贵客的幕篱给掀了。 贵客丝毫没有拦阻的意思。 黯淡的灯笼光下,露出凌凤池清隽的长眉修目。 一双深黑色凤眸里倒映着灯笼光。 灯笼光影里又显出她自己的身影。 对视一眼,章晗玉莞尔转开目光,唇角边露出小小的梨涡: “从前也不见你牛皮糖似的粘人。现在怎么变成膏药似的?日日贴人身上?” 凌凤池此刻的目光,确实像粘在她身上。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几日未见了?仿佛横跨数个春秋。 “之前是我的过错。”他居然开口便认错,章晗玉意外地转过头来。 “之前重重误会,皆由心生。我在来路上便已想透彻,以后不会再重蹈覆辙。你无需急着走,多留几日,当可见到不同。” 章晗玉不答,捡起地上的灯笼,提灯上山。 身侧坐的人也跟站起身。 “晗玉。”夜风里又传来一声呼唤。 “这些日子纸上书写的言语,字字是真。爱慕……”身后的人似乎不大习惯当面说这些直白言语,顿了片刻,才继续往下说。 “爱慕之心,有如琴音。一曲《凤求凰》,琴如我心。” 章晗玉提着灯笼,往身后瞥一眼。 这些士大夫啊,总喜欢含蓄隐喻,仿佛直白言语丢人似的。 爱慕之心,有如琴音? 弹琴便可以说爱,还要嘴做什么? 她故意不接他的话头。 “装哑巴装了那么多日。今晚愿意说话了?” 凌凤池坦然道:“今夜你做回你自己,我便也是我。明日你做起张玉,我依旧是哑客。” “说得好。”章晗玉似笑非笑的拍手,“但话不可以说满啊,凌相。我可以做一辈子的张玉,你能做一辈子哑客?” 凌凤池缓步上山道,停在下级石阶处,两人视线几乎持平。”你当真愿意做一辈子张玉?” 章晗玉提灯便走。 踩着石阶上几步,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停步回望,只见身后那人重新戴上幕篱,不远不近地随她上山。 惜罗和惊春一左一右迎过来。 惊春按住了刀柄,黑亮瞳仁带尖锐警惕,护在身侧。惜罗回身看了眼身后贵客,小声问主家:“他怎么跟来了?” 章晗玉摆摆手,示意惊春松开刀。 “让他跟。” 第88章 出门三人,进门四人。 不,进门十二人。 贵客身后又跟来八个幕篱大汉,黑黢黢一整排…… 贵客领着护卫,依旧歇在松涛院。 章晗玉进了门又做回张玉,继续不冷不热地尽主人之力,安排住宿热水。 空闲下来的间隙,她想起流水里捞起的处处坑洞的湿纸。纸上残缺的文字。 爱慕,心悦。 心里所想,能落在纸上五分给人看,已经算是端方君子。他今日当面认错,说重重误会,皆由心生。 又道:书写在纸上的那些爱慕、心悦,字字都是真。 如果爱慕和心悦都是真的……章晗玉弯了弯唇角。那就有意思了。 爱慕多年,心悦于她,强娶回家没多久,就越来越少搭理她。从两三日来一次,到五六日来一次,十天八天都不探望……日日把她拘在婚院里守活寡。 重重误会,皆由心生。所以,他心里剩下那五分不能诉诸言语的误会…… 那些不够体面的,不够雅正的,不能堂堂正正书写出来的,甚至阴暗的心底想法,只怕不会少。 顶着国之四柱、栋梁名臣的的盛名,敢不敢把暗藏于心底的这五分展示出来,说给她听? 所谓的‘误会重重’,心底对她到底生出怎样的误会? 凌相凌凤池? 第二日依旧是个秋阳天。 轰隆隆的瀑布声响里,章晗玉接待了凌二叔特意派来探望的文掾,客客气气道: “一路爬山辛苦。我这里?好得很。” “劳烦回去告知府君,一切正常,无事发生。” “昨夜?昨夜当然也无事发生,呵呵呵呵。” “啊对了,这处山宅现在是府君的产业了。晚生携内子多住几日,叨扰叨扰。” 文掾对着庭院里三三两两蹲着的黑斗篷大汉,脸色都发绿,强笑几声。“无事……无事就好。” 张玉张先生,这是被贵客就近监管了呀!拘捕就在这两日了。 回去赶紧告知府君! 客客气气送走文掾,章晗玉关门,回来继续用朝食。 贵客和她对坐。 章晗玉边吃边道:“昨晚才说你变成一块膏药,今早又粘上来了?” 贵客如今只戴幕篱,不搭青纱帐了。 右手握着筷子,左手提笔蘸墨,写下四个小字:【夫妻一体】 章晗玉嘴角抽了抽。 难怪写得一笔难以恭维的潦草字,叫她认不出笔迹。原来左手写的,可见蓄谋已久。 “又写这四字,什么意思?” 凌凤池把小字递去对面:“夫妻一体,于我来说的含义,是你不躲我,我不躲你。遇事有商有量,可谓夫妻一体。” 章晗玉接过看了一眼,随手把纸条揉吧揉吧,扔去水里。 “一笔丑字不堪入目。”她嫌弃道:“右手再写一遍。” 凌凤池:…… 无言提笔,依旧写了【夫妻一体】四字。 这次用右手写的隶书,字体端雅大气,拿出去直接糊裱了高挂在明堂也用得。 章晗玉看得满意,悠悠然把字纸折起收入袖中。 “之前谁躲谁?夫人日日留在婚院,十天半个月躲着不见面的夫婿又是哪个?” 凌凤池道:“以后不会了。” 嘴上说的简单。章晗玉听在耳里,并不怎么信。 当然,她嘴上什么也不说,自顾自地喝粥。 这幅“任由你吹得天花乱坠、我自吃我的”冷淡态度落入凌凤池眼中,他如何不明白?却也不多加解释。 夹起一块新鲜爽口的葵菜放入章晗玉碗碟。她爱吃鲜菜。 继续提笔写字,边写边道:“多说无益。以后日子久了,当可见到不同。” 章晗玉边喝粥边看他笔下的第二副字:【家人】 “写这两个字又是何意?” 凌凤池放下笔,仪态端正地吃用起朝食。 回复的还是那句:“多说无益。” 惜罗端着碗从厨房走近庭院,原本想跟主家一起用饭,半途瞧见了贵客,脚步硬生生一停,便想躲开。 贵客并不回头,却仿佛知道她过来,抬手往长凳上一指,示意惜罗坐下。”坐罢。”章晗玉也招呼惜罗坐下,“我们自己家里,难道还要躲着客人。” 惜罗别别扭扭跟主家坐在一处。 贵客独坐对面,似乎隔着幕篱打量她,惜罗嘴里嚼的饭都不香了。 家人。章晗玉隐约察觉到这两字暗藏的深意。 她心里微微一动,又瞥了眼面前的“贵客”。 惜罗在狐疑地上下打量贵客的身形,觉得有点眼熟,宽肩长腿似乎有点像……但京城那位不待见她,向来入了婚院便把她驱离。惜罗远看得多,近看又不敢确定。 就这么狐疑地看一眼,又一眼。 章晗玉若有所思地打量允许惜罗同案而食的贵客。 “多留几日,当可见到不同”…… 她给惜罗碗里夹了一块炖羊尾,开口道:“惜罗的来历,贵客是知道的。但你所知的应不是全部。” 她边用饭,边简略地把惜罗的出身叙述一遍。 阮氏姐弟祖上有胡人血统,肤白而眉眼深邃,姐弟俩自幼便显露出不寻常的美貌。 出身低微而貌美,仿佛手持玉璧招摇过市,姐弟俩从记事就被不停地转卖。因为是一胎双生的姐弟,品种稀罕,卖价高昂。 “惜罗学过三年的掌上舞。怕长壮了不好跳舞,每天只许吃一顿。” 章晗玉指了指惜罗,“你看她天生的骨架并不小,为了舞步轻盈,硬生生饿的皮包骨头。我头一次见她时吓得不轻。那么大一双眼睛,生在那么小的脸上,还以为白天见了鬼……” 惜罗并不想提那段过去,放碗嗔道:“多久前的旧事也翻出来说?不提了。主家,吃饭!” 章晗玉噙着笑,慢悠悠夹一筷子炖山笋,递去贵客碗里。贵客果然侧耳专注倾听。 “贵客想听,说几句无妨。” 同为女郎,章晗玉见到瘦到皮肉包骨的惜罗,惊得筷子都掉了。 赴宴的众同僚却浑然不觉跳舞的小女郎太瘦,只觉得身段纤弱如柳,腰细肤白,掌上舞曼妙动人。 尚未及笄的小女郎,一曲舞罢,气喘吁吁地下场敬酒。在座同僚顾忌着颜面身份,手脚倒还干净,只嘴上调笑几句,哄小女郎喝酒。 敬酒到章晗玉面前,她看看小女郎满头的细汗,近处看更显得大得吓人的眼睛,也举杯做出哄酒的模样,递了块甜点过去,悄声问了句:“饿不饿,吃块糕。” 原本娇笑连连的小女郎瞬间变了脸,一口咬住甜糕,三两下囫囵吞下肚去。 “我手指头都被她咬着了。” 回想起初见面,章晗玉感慨说:“对所有人都甜甜地笑,我给了她一块糕,她反倒嚎啕大哭。哭得惊动了老鸨,喊人把她拖出去。当时我想坏事了,这小女郎怕是要挨罚。” 凌凤池侧耳听着。 阮氏姐弟如何进的章家,这段故事流传甚广,他其实早听过的。 但口耳相传的流言,经过无数人的添油加醋,变成姐弟共侍一主的香艳段子,真实的故事本身,反倒被埋藏在香艳话题之下,无人在意。 真实的故事,既不香艳,又不旖旎。 “见到他们姐弟第二面,惊春刚杀了个人,提着血淋淋的刀上来,险些把我也一刀砍了。” 章晗玉笑指惜罗,“还好她还认得我。刀下留人。” 提起阿弟杀人的往事,惜罗明显有些不安。 用饭的动作都停下了,捧着碗轻声道:“阿弟杀的那人……” 章晗玉打断道,“先说说惊春第一次动手罢。” 惊春第一次动手才十五岁。杀得是买了他们姐弟的买家,京城有名的大商贾。 “我们被倒卖了那么多次,所有买家里头,阿弟只杀了这一个。阿弟恨他。” “死的商贾有点名头,专门在大江南北搜寻稀罕物件和美人,运来京城贩卖。跟京城几家大姓有来往。” 章晗玉接口道:“该死之人,死后还给惊春找麻烦。” 惊春身上背的通缉令,就是一刀斩杀了那商贾,头一次杀人,痕迹没抹除干净,被大理寺立案追捕。追的姐弟俩无处可去,几乎要上山落草为寇。 贵客用饭的动作停下了。 章晗玉看在眼里,慢悠悠又夹一筷子笋,递去贵客碗里。 “是不是在想着,杀人偿命?寻仇不可动私刑?继续用饭,在座的都是家人,听听家人的底细。” 那商贾在京兆有个兽苑,前几年颇为出名。 兽苑养着虎豹熊狮雕等稀罕猛兽,投喂生食,猛兽扑食,供贵人观赏玩乐。 但给猛兽喂食是个危险差事,每年都有仆从被咬死,开高价也聘不到人手。 商贾灵机一动,从自家采买的人口里,挑选出性情桀骜难驯的,关去兽苑,以兽苑仆从的名义,逼迫他们给猛兽喂食。 如此,既不用出高价聘人手,又可以把“关去兽苑”作为威胁,要挟其他少年少女乖乖听话。 “惊春喂了三年的猛兽。” “和他一起被关去兽苑,被迫给猛兽投喂生肉的少年,每年都死几个。新面孔来来去去,三年下来,还活着的只剩他一个。” “兽苑主人起先只当他是个死人。等惊春渐渐长大,兽苑主人意外发现,有贵人游玩兽苑,点名要看惊春投喂猛兽。” 惊春成了兽苑的活招牌。 每当他被猛兽袭击,血淋淋地攀爬逃出兽苑,亦或是凶猛反击,和猛兽扭打成一团,满身鲜血地走出兽苑,围观贵人兴奋地漫天泼洒赏钱,金银玉不要钱似地砸下来。 与猛兽搏斗活下来的少年,身价百倍地往上翻,兽苑主人赚的盆满钵满。 开始专门有人训练惊春拳脚,指望他这个活招牌多活两年,给主人多赚几年钱。 头戴幕篱的贵客静了片刻,放下筷子,提笔就要书写。 章晗玉摇摇头,按住贵客的手背。 “什么都不必写。都过去了。惊春自己报了仇。” 兽苑主人虽然只有一个,来往“供货”的商贾可不少。 这些源源不断地给兽苑主人“供货”的商贾,来自大江南北。惊春见过几个,短暂关在兽苑的少年们生前指认出几个。 惊春逃出去后,一刀杀了兽苑主人,领着阿姐四处藏身奔逃。 一边奔逃,一边按名录寻找“供货”商贾,看到一个杀一个。 “连杀三人。鸳鸯大盗的名声,就是这半年内传出去的。” 章晗玉转头问惜罗,“你们当时怎么想的。才及笄的小女郎,瘦得一把骨头,怎么想到色相引人上钩的招数?跟贵客说说看。” 惜罗脚趾头都扣地了…… 脑袋几乎埋进碗里,羞窘得死活不肯细说,吭哧吭哧道:“从小没人教我这样不对……主家,别问了。再不做了。” 凌凤池停了筷,自己倒一杯酒,慢慢喝下。 不必细说,也能还原当时的情况。 自小在花楼跳舞的小女郎,耳濡目染只有卖笑谋生的手段。阿弟要报仇,她本能地以色相引仇人入圈套。 惜罗小声说:“其实引来了五个……有两个也觉得我太小太瘦,全身只有骨架子,没动手动脚,放我走了。我们没杀那两个。” 章晗玉还要问,惜罗捂着脸起身,生若蚊蚋道了声:“我去厨房盛汤……”急匆匆跑远。 山风刮过庭院,章晗玉也悠悠地喝了一杯酒。 “要不然怎么说,我跟马匡不是一路人呢。马匡那混球,告知我有风雅乐事,一本正经下帖邀我去。我当时年纪小,真当是什么风雅事,乐颠颠地去了……这才撞上他们姐弟。” 四年前的旧事了。那也是个秋天。 所谓“风雅乐事”,原来是包个城郊大宅子,里头请一群妓子,打扮成大家闺秀模样,装模作样地吟风赏月。 再请来一群自诩风流的浪荡儿郎,进门戴傩戏面具,扮做历代王公大臣,院门一关,光天化日胡天胡地。 马匡那贼阉货,男人物件没了,心里还想做男人,在宅子里四处观赏活春宫,不亦乐乎。 章晗玉一脚踏进去就被惊到了,院门紧闭,跑都无处跑…… 好在一群浪荡儿里头混进一个商贾,居然在满院子春宫图景里四处转悠找贵人做生意。 章晗玉赶紧扯着这位去谈生意。 谈到一半谈不拢,商贾是卖人的,章晗玉不想买。商贾不死心,提起手上有一对双生姐弟的绝顶好货,现在就在院子里,领来给贵人看看? 想起这几乎丢了命的第二次见面,章晗玉印象至今深刻。 “别笑话我。双生姐弟四个字,被我听进耳里了。我还当真起了买下的心思,让商贾把人领来看看。” 结果倒好,惊春一刀宰了那商贾,杀气腾腾提着滴血的刀走近,想给她补一刀。把她给吓的…… 好在惜罗认出了人。 “酒宴随手递的一块甜糕,隔几个月救我一命,顺带还捡回姐弟俩。” 当日费尽了唇舌,好说歹说,才让姐弟俩同意跟她回家去。马匡宅子里的命案,当然让马匡自己想办法填平,她可不认。 “马匡从此恨上我了。” 章晗玉悠悠地喝了第二杯酒,“马匡插了手,这桩命案被打上阉党记号。过两年我手上有了权,再想给阮氏姐弟翻案,递了几次话给大理寺那边,都被叶二郎压下去,还冷嘲热讽的。我也没法子。” 沙沙树叶响动声里,更显得庭院寂静。 章晗玉看看四周,惜罗跑远了,只剩对坐用朝食的自己和贵客。她抬手把对面幕篱又摘下,笑喊了声凌相。 “章家人的故事,听得满意否?” 阮氏姐弟的经历,凌凤池确实听得差不多了。 他深深地看一眼对面笑意盈盈的动人面容,当即提笔写信,调派亲卫快马回京,调阅阮氏姐弟相关几卷人命大案的卷宗。 笔下书写的同时,心里闪动的,却是章晗玉无意中随口而出的一句话。 “双生姐弟四个字,被我听进耳里了。” 章晗玉自己也是双生子。 章家出事之前,她有个双生的弟弟。入朝堂这几年,顶替的便是她弟弟的身份。 不出意外的话,她的双生兄弟应早已过世了。 心弦隐约触动,心音嗡鸣。 对面这张终日言笑晏晏的仿佛暖日春花的面容之下,有些年代久远、藏得极深的部分,终于被他碰触到了一小块。 家人。 第89章 同胞双生的阮氏姐弟,被她救下,被她供养,追随于她。 她日日对着阮氏双生姐弟,心里是否升起些欣慰,仿佛自己的双生弟弟还在人世,也像阮氏姐弟这般和她相依为命,互为家人? 心中沉吟时,指腹不自觉地搭在纸条上。反复摩挲他自己写下的【家人】二字。 章晗玉看在眼里,又抢过纸条揉吧揉吧,扔去水里。 “写公文信知道用右手了。写给我的字故意用左手,一笔丑字扎我的眼睛。” 她嫌弃道:”用隶书重新写一遍,好好地写。” 凌凤池:…… 依旧以隶书端正写了【家人】二字。 章晗玉看得满意,把第二张字纸收入袖中。 “看在一笔好字的份上,再跟凌相说两句家人于我之意义。” 秋风里悠悠地回荡她的嗓音:“我把他们姐弟带入章家,差不多是四年前。四年前的秋日……当时我日日怎么过的,还有印象么?” 凌凤池沉思起来。 四年前的秋日。庚辰年秋。 彼时,小天子四岁。她人在东宫,任职东宫舍人一年有余。小天子依赖她。 他自己也在东宫,任职太子少傅刚满整年。 那个秋日……他清楚记得,两人刚闹翻。 同僚共事多日、彼此生出惺惺相惜情谊的章舍人,竟是阉党门下爪牙。记得自己当时颇为困惑不解,日夜堵心。 “似乎吵得厉害……?”凌凤池自语道。 章晗玉抬起手指,带几分感慨,在他面前摇了摇。 “凌相忘了。你生气时哪会吵?脸色一沉,人掉头便走了。你当时啊。” 她的手指笃笃笃地在木案上敲。 “抱着书卷,目不斜视进东宫,按部就班教授小天子,上课时把我当副手,放课后把我当石头,路过时绕开走。” “被人视而不见的滋味可不怎么好过,我就一天天捱着。” 凌凤池的眸光颤动片刻,抬起注视对面。 她也会觉得不好受? 他原以为,以她没心没肺的程度,别人都受不住的窘境,她却能浑然不觉……这是天生的本领。 章晗玉从对面的目光里也读出些什么,当即震惊了:“你觉得我不在乎?你觉得你一言不发漠然相待看见我就绕路走大弯,我心里都不会觉得难受?” 凌凤池哑然想,他确实觉得如此。 “你做事向来跳脱……”他说了半句就打住,顿了顿,“是我的过错。” 章晗玉睨他。 怎么说呢,两人分歧日久,积累多年的坚冰,三两天是说不清楚的。 她忽地又想起水里捞起的两张字纸,纸张上被啃得坑坑洼洼的凹洞。 越想越觉得……怎么可能。 四下里无人,她索性凑过去,直接附耳轻声地发问;“果然爱慕于我?” “初始尚不觉,结识日久,而爱慕之心生发?” “凌相,我越想越觉得不可能。哄我的吧?” 凌凤池垂眸对着案上酒杯。 在她抽身欲离开时,反握住她的手:”当时只是失望。” “心中越看重,而失望之心越甚,追责之心越切。” 父亲多年苛责,终究还是在他身上烙下痕迹,这份苛责又落去她身上。如今回想起来,实属不该。 “当年出仕不久,心中定气不够。”凌凤池缓缓道:“将苛责加诸于你,是我的——”过错。 过错两字尚未吐出口,章晗玉眼疾手快,夹起一筷山笋堵上那张嘴。 “行了,知道你不同了。上山来处处说是你的过错。”听得她头皮发麻,可怕的很。 年纪尚轻的两人闹翻,互相赌气,谈什么过错不过错,都过去那么久的事了。 “说起来,我似乎也没让你好过?有次放课后的宫道……” 她一提,凌凤池即刻便想起宫道之事。 也发生在四年前,庚辰年的某个秋日。 教授小天子功课完毕,两人自东宫走出,走的是同一条宫道。 他心中引为知己的年少同僚,竟是阉党门下,拜吕钟为义父,被吕钟安插来东宫。 凌凤池心中烦闷,对阉党厌恶之心升腾,对身侧并肩之人视而不见,目不斜视沿着宫道直走。 章舍人步子走得慢,以往,两人走几步便错开。 那日不知为何,章舍人却走得飞快,三两步赶上他的步子,坚持和他一路前行。 起先还不觉得。 那条宫道笔直贯穿东西,在宫中也算是最长的几条宫道之一。 前后都寂静,耳边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清晰地彰显对方存在。 待人如三月暖风、令人生出舒适暖意的章舍人,向来处事圆融。他的冷淡避让,似乎在对方身上毫无影响,该见礼时见礼,该寒暄时寒暄。他看在眼里,冷淡更甚。 但那日章舍人追上来,忽地一反常态,冷若冰霜。 五百步,一千步,一千五百步。 走过无数次的宫道,头一次漫长地看不见尽头。 其实更早之前,差不多五年前了。两人初进东宫不久,彼此还惺惺相惜、互相登门做客的那段日子,她便恶作剧地玩过类似的花样。 并肩而行,故意不搭理他。 第一次遭遇当时,凌凤池起初愕然,几次以目视询问,不得回应。 于是他便沉心定气,安安静静地走这段宫道。直走出两千两百步,眼看宫道尽头就在前方,身侧之人噗嗤一声,乐了。 “凌少傅,世间罕见的端方君子,还真不言不语地走了这么久?你也不问我一声为何。” 五年前第一次被她捉弄当时,他口吻淡然地道,你若想说,自会开口。你不想说,我问亦何用? 身侧之人抿着嘴笑,露出浅浅的梨涡。 一本正经告诉他:“其实也没什么缘由。突然兴起开个玩笑,想试试凌少傅的耐性。——果然宠辱不惊,定力惊人,世间罕见。换个人,半路上早发疯了。” 当时他哑然失笑,对着那俏皮梨涡又骂不出什么,最后只警告一句:“不好笑。别吓别人。” 第二次的宫道之行,两人近乎决裂,却又再次沉默并肩,走过漫长宫道,凌凤池这才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做“无边寂静”,什么叫做“难熬”。 两千二百八十步,走到宫道尽头,身侧之人毫不含糊地分道扬镳,把他甩在身后。 凌凤池当日在宫道尽处默立良久。 隔日远远地再见面时,他本又想绕开,脚下不知为何却难动弹。 眼睁睁看那道轻盈如鹤的身影走近身前,仿佛从未有过芥蒂一般,笑吟吟如常打招呼,“凌少傅。” 他站在原地不动,垂眸“唔”了声。 两千余步的静默宫道,令他印象深刻之极……原来竟发生四年了。 “就是四年前的秋天。“章晗玉提起那段不大好过的日子,已经可以谈笑风生,乃至于洒脱地自嘲。 “两千余步宫道走回去,当晚你睡下了?我哭了一场。” “边哭边发狠,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第二日见面你再绕着我走,我从此也把你当石头。” 第90章 那晚,她在屋里哭,傅母在外头骂。 骂她认贼作父,丢尽了京兆章氏的脸。她说谁想姓章?这腐朽姓氏谁想要谁捡去,和傅母又大吵一场。 那几日烦闷。隔天马匡那阉货给她下请帖,一本正经说风雅盛会,她想着散散心也好,便去了。 “自从家里有了惜罗和惊春……”章晗玉怀念地回忆一阵。 家里不同了。跟前跟后的一对小姐弟,捧来热腾腾的饭食,笑说每日的平淡日常,商量明日早起买什么菜,明晚吃什么,最近有什么好玩的去处,休沐日去哪里游玩闲逛。 她越来越忙,休沐日往往还得处理紧急事务,姐弟俩跟她一起骂对手混球…… “凌相莫怪,他们偶尔骂你,并非有心。总之,日子总算有了盼头。” “家人。盼头。”这四个字在舌尖滚了一圈,带出些罕见的柔和意味,她笑瞥过始终默然无言的凌凤池。 “这四个字的重要之处,凌相明白么?” 凌凤池重新写过一遍【家人】,收入袖中,起身走近她身侧,道:“听得很明白。” 章晗玉带几分回忆感慨的意味,仰起头注视时还有些心不在焉的。 “听明白了,以后还请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吧。” 话音刚落地,人已被抱起,拦腰抱坐在长木案上。 “别笑了。”凌凤池抬手按住面前女郎微微上翘起的唇角,“那时都太年轻。都过去了。” 自以为是,以己度人。是不是人之通病? 他默想。 这张总是在微笑的动人面容之下,藏起的情绪太多,以至于她自己转头都忘记了。 再回想起那段凝滞无言的两千余步宫道……自己只记得当晚思虑辗转,久久难以入睡。却决然想不到,相隔不远的章家宅邸里,有泪水打湿枕巾。 他从来只当她没心没肺。 心里泛起密密的疼,替她疼痛的时候,被他心疼的人反倒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还嘲笑他此刻的神色过于郑重。 “好了凌相,只是想起一段不太痛快的过去,又不是怀了凌相的孩子。一副严肃表情做什么呢?” 说到末尾,章晗玉自己都觉得好笑起来。 被按住的唇角有点麻痒痒的,她仰头往后躲避,脚尖轻轻踢了对方一下。 “我可不轻易说这么多废话。打个商量,看在今日坦白的份上,他们头顶的缉捕令去了可好?” 凌凤池没有笑。 也没有趁势和她讨价还价的意思。 他往前俯身下来,又按住她还习惯性翘着的唇角,重复一遍:“别笑了。” “笑为欢愉之本,不该用作掩饰伤怀。” 章晗玉的微笑骤然消失。下一刻,又无所谓地抬手拨开对方的手指: “实话实说,你还是做回那个身患哑疾的贵客比较好。比起处处教导人道理的凌相来说,只送东西不说话的贵客讨喜多了。” 这句本是故意气他的,凌凤池却丝毫不怒。任由她拨开自己的手,维持着拥她的姿势不放,平静道:“我可以做哑客。” 他握起章晗玉纤长的手指,注视着她,缓缓把手放去自己嘴唇上:“换你说。” “就像今日这样。你有心事,放开心怀与我说,不必顾忌什么。” “实话实说,有商有量,此为夫妻一体。” 章晗玉的指尖松松地点了点凌凤池的唇。习惯性地想笑,唇角才弯了弯,却又很快抿住,色泽动人的菱唇绷得平直。 她从少年时的气质就偏清贵文气。相貌生得太好的人容易生出一种无形压迫,一旦她不笑便显得难以接近。 初入东宫的那一阵,干爹时常找她谈心,劝说她“把那身清高气收一收”。 “你这孩儿登上了青云梯,可别忘了背后是谁扶着你乘风直上,送你入东宫做什么。还真把你自己当小太子师了?整天装什么样呐。小太子的启蒙师只有一个,太子少傅凌凤池。” “记住了,你这东宫舍人的正经职务,是陪玩、陪哄,陪热闹。伺候得小太子高高兴兴的,一日也离不得你。再把东宫上下百十号人都笼络住了,挨个拿捏住要害,这才是你的正经差事。” 出仕不到一年,浅浅的微笑在她脸上挂成了习惯,撕也撕不下。 浑水里打滚几年,趟成现在这样子,难道还能变回去?谁还记得四五年前自己什么样。 章晗玉的手指蹭过面前郎君温热的唇,轻佻地来回厮磨,耳听对方平稳的呼吸渐渐乱了,又满不在乎地缩回了手。 “我又不是个正经人,装什么正经样子。凌相追着我讲道理,最后只能变得跟我一样不正经。”拢起裙摆就要跳下木案。 身子才一动,后腰却被牢牢箍住,把她拉了回来。 男子骨节分明的手重新压上了吐露狡黠的柔软菱唇。这次没有收着力道,带薄茧的指腹划过始终抿住的唇角,麻痒的感觉更浓重了。 凌凤池一只手按住试图躲避的腰肢,一只手按在饱满的唇珠上,重重地揉了揉。 凝视着面前微微张开的殷红唇瓣,吻了下来。 惜罗捧着两盏清茶磨磨蹭蹭回来时,面前的景象吓得她漆盘都险些掉了。凌长泰见识不好,一把冲过去抓住。 青纱帐又围起。 急切间只围了一层,不像之前都是四五层围得严实,薄薄地透进日光,虽然看不清里头的面孔,但轮廓确实看得清晰。 贵客的幕篱摘去旁边,把主家抱在木案上,光天化日地吻在一处。 惜罗瞳孔剧烈震颤,捧着漆盘等了片刻,青纱帐里两个人影还没分开…… 领头的“林护卫”把她拎小鸡似的拎去旁边,粗声粗气的公鸭嗓喝道:“看什么看,看墙!” “……”惜罗被迫看了半天的墙。 等那领头的林护卫终于松开手时,她唰得转身,一眼看到主家被贵客抱出了院门,在众多黑斗篷簇拥之下直奔松涛院而去…… 惜罗端着原封不动的两杯清茶,飘回了厨房。 跟院子里劈柴的阿弟商量,“你觉得主家会二嫁吗?” 惊春觉得不可能:“京城凌家还没合离呢。没有和离书,怎么可能二嫁。” 惜罗觉得阿弟的想法太孩子气:“主家想二嫁,就在巴蜀这里嫁了。谁管京城那位。有人问起,就说前夫死了。” 惊春都听傻了,“这也行?” 有什么不行?天高皇帝远,就算凌凤池是政事堂宰相,也管不了主家二嫁。 惜罗正嘀咕着,惊春出言惊人:“主家只是看上了贵客,又不见得想嫁贵客。不是说贵客在巴蜀留不长久?说不定那时候一拍两散。阿姐想太多了。” “但是主家今日跟贵客提起了我们。” 惜罗轻声道:“贵客应是听说过我们的。我们如何认识主家的过往,从前在凌家都没提起过,怎么跟贵客提起了?” 惊春大为震惊。 难道主家,当真想二嫁了? * 山院主人在松涛院。 贵客约她下棋。 向来雅正又含蓄的一个人,最近不知打通了什么关窍,突然变成了粘人的膏药。处处粘人外加甜言蜜语,可怕得很。 “章家佛堂翻新过了。”凌凤池边下棋边跟她说:”你留下的五封书信,能做到之处,我都竭力去做,尽力办妥你的嘱托。若能让你有三分开怀,我亦欣喜。” “章家佛堂当初是我下令拆除,自然要尽力弥补过失。佛堂一日不修复,我无颜见你。” 工程图纸摊开在两人面前。 凌凤池一处处细细地指给她看,佛堂用工用料选用原砖瓦,请来山西巧匠修复机关,尽量把一切恢复原状。 “修复的佛堂和之前有九分相似。修好之后,你家傅母闹着要搬出凌家,回章家佛堂院子住。我见了她两次,听她阐述原因之后,允了。” 傅母在凌家住得不安稳。她习惯守着厨房才能睡,每日早晚清点厨房食材。 但凌家厨房的规格比章家大许多,进出人手甚多,早晚清点食材总对不上。 “傅母在凌家睡不好。搬回章家,独居佛堂之后,她老人家总算能睡安稳了。”凌凤池掂一枚黑棋子,放去棋盘上。 “你把傅母托付给我,我尽力照顾于她。但对傅母最好的安排,并不符合你的托付。我以为,需得当面和你说一声,听一听你的想法。” 章晗玉对傅母的安排没有多余想法,对凌凤池很有想法: “从哪儿学的?一套一套的哄人。” 凌凤池垂眸盯着棋盘交错的黑白双龙。 足够用心,足够体谅即可。 他爱慕于她,迎娶心仪的女郎进门,却又想着管束她,教导她,纠正她。 何为夫妻一体? 只要扔开管束她的念头,不再试图纠正、教导,不再试图把她拉近自己,换自己靠近对方一点……之前许多矛盾迎刃而解。 啪,落子声清脆。 “之前重重误会,是我自苦。以后不会再犯。” 凌凤池把工程图纸往对面推了推:“现在的我,可有资格做章家人了?” 章晗玉瞥他一眼,“凌相想到哪儿去了?连油麦都可以。做章家人,从来都不是一件困难事。” 啪,又一声落子清脆。 “首先,莫害我。” “其次,莫防备我。” “第三,住同一个屋檐下,互通声气有无。你高兴了来寻我,我不高兴了想自己待着,都无甚好遮遮掩掩的。” 棋盘对面,凌凤池指间掂一枚黑子,目光专注,正在聚精会神地听。 章晗玉本想说:“没了”,话到嘴边,心念忽地一转,尾音带出点笑意,“最后一条——把你衣裳脱了。” “身上最里头那层单衣也脱下,让我看看你的后背。” 凌凤池显然不能苟同最后一条。 眸光在她脸上转过一圈,明晃晃的一句“捉弄人”,嘴上忍着没说。 嗒,又下一枚黑子,把棋盘上围死的白棋一颗颗提起,放回玉盒。 “其他三条很有道理。最后一条,和做章家人有什么关系?” 章晗玉今天打定了主意使坏,一口咬死做章家人的四条规矩,缺一不可。 “你不防备我,为何不肯把最后一件单衣脱了让我看背?” 她扔下棋子,散漫地比划几下,“你看我。从头到脚,从前到后,都给你看过了。你脱我衣裳的时候也没问过我是不是留一件——” 凌长泰正捧着热腾腾的茶水往屋里端,主母的虎狼之词毫无预兆冲入耳朵,他脑瓜子嗡嗡的,手一抖,滚烫茶水险些泼去脚趾头上。 凌长泰木着脸原路端茶往外走。 今天这道茶水是上不了了。 身后传来一连串清脆的棋子声响。凌凤池伸手拂乱了棋盘,开始收拾棋子。 同时吩咐:“长泰,去厨房烧水。准备多些热水沐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0-100 第91章 凌长泰大步往厨房走。 主母显然认出了阿郎,也认出自己。阿郎在主母面前喊了自己的名字。 在阿郎和主母面前,自己不用装“林护卫”,也不用戴幕篱了。 阮家姐弟面前呢?“林护卫”的一层皮还得捂着?打架时还得戴幕篱? 幕篱碍手碍脚,怎可能打的赢阮惊春! 他今天运气着实不大好。厨房院子外才抱起一摞柴火,阮惊春拦在厨房门口,冷冷道:“自己去山里砍柴!” 凌长泰换了公鸭嗓,粗声道:“厨房现成的柴火为何不能用!” “厨房这些柴火是我劈的,给阿姐晚上做饭用,你们不许动!” 凌长泰恼火起来,“才中午你就惦记晚上了?阿郎急用!”抱着柴火欲进厨房烧水,阮惊春抬手抢柴火。 等惜罗听到动静冲来厨房,又打起来了。院子碎柴满地…… “别打了!”惜罗火冒三丈:“一根好柴都没剩下,全给我上山去砍柴!” 等一大桶沐浴热水烧好,天都黑了。 松涛院里用过晚食,山院主人和贵客闲极之余,每人手提一盏灯笼,沿着松涛院的院墙慢悠悠走了个遍,看到庭院廊下的石灯座便点燃。 松涛院占地不小,分布各处的石灯座有二十四座之多。全部点亮,再加上廊子上方的灯笼,对着天幕星子,夜晚庭院光影交织,竟然十分好看。 远处瀑布轰隆隆的声响不绝,水汽映上光影,如梦似幻。章晗玉停步望了一会儿,“是不是彩虹?” 对面瀑布激起的水汽散在半空中,映着四处光影,隐隐约约地瞧着像彩虹,细看又不是。 “难怪松涛院里这么多灯座。原来是观赏夜景准备的。” 章晗玉撑坐在石桌上,鞋早踢掉了,脚上只穿白袜,悬在半空一晃一晃的,仰头望疑似彩虹的水汽晕光。 “真好看啊。” 对着天幕星子,山间瀑布盛景,又有机会观赏美男子入浴,不亦乐乎。 送进的大浴桶就搁在庭院里,热腾腾地显出白色水汽,凌凤池站在桶边,修长指节探进浴桶,试了试水温,略烫手。 他走近石桌边,把女郎柔软的身体抱入怀里。 章晗玉仰头观赏夜景的注意力被拉了回来,美男子入浴的期待显然更吸引她,开始催促: “都怪凌长泰拖拖拉拉的,从中午拖到夜里。还不快脱衣。” 先落在地上的却是她自己的外衣。 衣襟敞开,男子制式的衣裳宽大,在夜风里来回地晃荡。 山里夜风不小,山风刮过肩颈露出的一截光滑细腻的肌肤,刮出细微寒战,“冷冷冷。” 贵客屋里的灰色毛皮大氅裹去了山院主人的身上,带来一阵暖意。 贴身的裹胸细布也扔去地上。 山院主人不乐意了。 “说好你脱衣裳,怎么又来脱我的?” 贵客转身去浴桶边,此刻水温正好。 章晗玉裹着大氅目不转睛,眼看着织金厚重的蜀锦外裳搭去浴桶边。 规制严整的中衣,贴身穿起的深墨色里衣。 宽阔的肩膀,结实窄腰。 后背的大片旧疤痕袒露在夜色下。 深浅不一,来自于成长中途被多次加诸于身的刻印,随着年岁久远逐渐淡去。 但即便多年之后,还是能窥见当初的狰狞。 “我未想到,你会对后背的伤疤好奇。” 这些伤疤于凌凤池是过去事。 结庐守孝那三年,他反复思虑,自书中寻答案,自过往经历中寻答案。自古往今来、同一片浩瀚星辰之下轮回往复的人性中寻答案。 年少时他曾经反复追问为什么。 真正成长成人的转变,便是停止追问为什么,对过去释怀。 对亡父,对亡父留下的这些疤痕,他都不甚在意了。 “真的?”一双白袜在半空里蹬来荡去,章晗玉裹着灰毛大氅好奇地探头打量。 “实话实说,我在凌家见你时刻裹得严实,总不肯脱最后一层单衣,还当藏了什么不能见人的大秘密。” 凌凤池不言语,以行动证明,后背疤痕于他来说并不算什么秘密。 深色单衣搭去浴桶边沿,庭院打着旋儿落下的树叶又落在单衣上。 “不是秘密。” “一段已经过去的过往而已。” “不算秘密,却也无甚好提的。多说无益。” 这段谈不上体面的过往,如今在夜色星空之下,坦然袒露在她的面前了。 章晗玉露出触动神色。 她跳下石桌走近,试探着伸出一只手,指尖抚摸过那些斑驳的旧疤痕。 浴桶水声阵阵。 * 指尖微凉,抚摸过水汽腾腾的温热的皮肤,激起细微战栗。男子紧实的肌肉在她的指尖下划过。 “你我今晚也算是坦诚相对了。”章晗玉起了点感慨心思: “说说看,爱慕起于何时?为了什么缘故?凌相写在纸上的多年爱慕,我总觉得,不像真的。” 凌凤池拨了拨浴桶中的水面。星光散碎。 “你我认识多年。爱慕之心……” 不知起于何处。 当他自己意识到时,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注意力,目光时时刻刻落于她身上。耳边时时刻刻听她的声音。 当时还不知她是女郎。 疑心自己性情大变,成了传说中的断袖…… 章晗玉笑得几乎摔去浴桶里。 被凌凤池及时抬手扶住,总算避免一场栽进浴桶的惨剧,但还是泼得满肩的水,拉扯时水波摇晃,溅洒了满地。 有些事她本来都快忘了,突然又想起,越想越好笑,附耳过去悄声道: “有段时间我也觉得你像断袖。表面不怎么搭理,随口说句什么你都清清楚楚。显然暗中盯着我……我试过你两次,你知道么?” 凌凤池不答,把她已经浸去水里的半截衣袖湿淋淋地捞出来。 “不冷了?换身干衣裳。” “少避重就轻。”故意不让他有机会转开话题,章晗玉把衣袖湿淋淋的拢起,半截白皙手臂就搁在闪着水光的赤裸宽肩上,在凌凤池耳边念叨:”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被她故意试探的两次,凌凤池记得很牢,印象深刻。 “当时便知是你做的。” 他反握住她的手臂,扣在手里,从上到下捋一遍。“还不去换衣裳?手臂冻得冰凉。” 章晗玉有点失望,还是不肯应答啊…… 原本只是风吹有点凉,被他摸了一圈,手上的热水沾湿在手臂上,凉飕飕的。 她直接把半截袖子湿透的中衣也脱了。 里头只穿一件单衣,外裹灰毛大氅,笑吟吟地蹲在浴桶边,仰头看美男子入浴。 “我才不信你心里只有这么一点不能明说的暗事。今晚我们闭门夜话,都谈不上衣冠体面,看看我这身。” 凌凤池闻声转过头来,她当面把大氅打开一点,叫他看见里头衣衫半敞的雪峰春色……原本松松搭在浴桶上的男子坚实手臂倏然绷紧了肌肉。 下一刻她唰地又合拢大氅,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 “我们也算是坦诚相对了?凌相,平日严实藏于心里的话,再吐露一点?抛砖引玉,我先说。” 凌凤池的一双深黑色凤眸沾染了水汽,在星光灯影里忍耐地半阖着,灯影下又显得雾蒙蒙的,仿佛深山当中涌动的雾霾。 再开口时,嗓音有些哑。 “你说。” 门户紧闭的这个夜色庭院里,伴随着阵阵水声雾气,章晗玉不知怎么的,想起留在凌家的那本新婚小册子。 似乎有一页记录过:【色相动人】 她白天才被劝诫了一场,并不想笑。但心底念头转得太快,想着想着就想歪了……含情动人的一双漂亮眼睛不自觉地弯起。 “我其实相当中意凌相……的身体。我们新婚那阵,日日颠鸾倒凤,倒也快活得很。” 凌凤池开口道:“我亦中意你。” “后来凌相不知为什么不肯再来婚院了,又不许我出去。天天对着猫儿狗儿,清净之余,甚为寂寞。” 凌凤池垂眸晃动的水面。 “误会深重,怕伤了你。” 第92章 大有深意的八个字。 “误会深重,怕伤了我……难道是气得忍不住想罚我?”秀气指尖轻轻地拨动水面,饶有兴味地追问。 君子心中不能诉诸言语的晦暗处……隐约被她抓到一点小尾巴,又不确定。 “想祠堂动家法罚我,又怕伤了我?我既是凌相爱慕已久,费心算计才娶回家的夫人,怎会舍得罚我?啊,难道是……” 秋风里传来故意拖长的带笑意的尾音:“那种罚?之前气势汹汹领我回去,罚了几场,都不怎么厉害。” 凌凤池盯着晃动的水波。 家法见血,他连六郎犯错都轻易不会动用,更何况落在她身上,如何舍得。 那几场含着怒气的夫妻敦伦?却也称不上罚。他察觉到自己情绪不对,忍耐着起身走了。 “舍不得。”他抬手拦住拨动水面的不老实的纤长手指,“所以才不能去婚院。” “如果去了,怕你哭。” 哗啦一大声水响。章哈玉不以为然地拍散了水面,水珠飞溅点点,“看不起谁呢。你让谁哭。” 她说话时正趴在浴桶边沿,那对凤眸忽地转过来,她仰头对视一眼,雾气水汽当中却未看清对方的神色,只听得水声涌动。 原本松松扒着木桶边的纤长手指被攥住了。 攥着她的手腕往水里压。 章晗玉猝不及防,半截衣袖浸了水。手腕没入水下,手指相扣,热水从指缝流走。 她半个身子都歪去他身上,额头抵住眼前线条优美的宽肩,浸湿了热水的肩窝温热。 此刻他们的姿势,倒有点像婚院被褥绣的交颈鸳鸯。 就着过于亲昵的姿势,水中赤裸而结实的后背暴露在眼前。章晗玉一抬眼便可以看清这片不轻易袒露的后背了。 水珠沿着肩背滚落,在月光下映出一道道水痕,滑过一道道记载过去的旧疤痕,她试探抬手摸了摸。 凌凤池任她抚摸。 她盯着后背疤痕,凌凤池盯着她。 水波动荡,她的指尖轻轻地抚摸过后背皮肤的疤痕……水面下的手腕被紧攥不放。 凌凤池的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按在她的后脖颈处,不轻不重地抚摸着。 她整个人都被圈住,额头还埋在他的肩窝里。 她似乎真的摸到了君子不能落于笔墨的那五分晦暗心思的踪迹了。 整个人被圈住,她急着不挣脱,反倒更靠近几分,唇角贴近着沾湿水汽的耳廓:“心里到底如何想的?想如何地让我哭?说说看?” 凌凤池果然闭嘴不答。 仿佛个蚌壳,越戳越紧闭。 被连续追问,却只道:“我洗沐得差不多了。你也要洗沐?屋里有个干净浴桶。” 缓缓松开握紧的女郎手腕,从木桶中起身。 章晗玉趴在木桶边,若有所思看他的动作。 湿淋淋的发尾捋干,中衣披去肩头,遮挡住后背深浅交错的疤痕。 凌凤池披衣进屋,路过章晗玉身侧时,停步欲拉她起身。 她直接一抬手,把四处都是湿痕的男子结实腰背给搂住了。 费心思钩了半日,自己都抛砖引玉了……他还不肯吐露分毫。章晗玉心里的好奇心四处满溢,仿佛猫儿爪子挠。 她耍赖地抱着人不放。 “都追来巴蜀了,还有什么秘密不可说?今晚的松涛院只你我两个。两个都衣衫不整,谈不上体面,正适合说些不体面的话……难得的坦诚机会,你都不说?” 凌凤池仿佛没听见,继续往屋里走。 身后耍赖的手臂压根拖不住他,他反手把人抱在怀里。 分明沐浴的是自己,章晗玉身上却也湿了一大片,到处都是水。他以大氅重新把人裹住,半湿不干地往屋里抱。 章晗玉任由他抱,轻轻地笑,“婚院时你便瞒着我什么都不说,搞得误会重重……我跑来千里之外的巴蜀。以后还想再来一次?下次我去漠北?还是闽南?” 原本抱着她往屋里走的脚步一顿。她整个人被埋在温热的胸膛里。 才还未走进屋的身影站住不动了。 章晗玉攀住他的手臂,也攀住自己的直觉。 不能写于笔下的那五分人性阴暗处,就在面前了。 敢不敢说? 误会深重,怕伤了你。造成种种矛盾的根源,都来自于这片见不得光的阴暗地。 笔下一直陈述钟情,对她爱慕日久。君子心底最阴暗处生长的晦暗毒花,会如何地伤她? 今天最好的机会,敢不敢说? “我再抛砖引玉,给凌相说个自己的小秘密。”她现在的声音不知为什么,有点哑。心脏激跳。 “新婚夜是凌相头一次罢?也是我第一次。之前那套都是随口说说气你的,没想到被你当了真,半点都不留情啊,疼得要死要活的……” 凌凤池回应的嗓音不知何时也哑了,道:“我知道。” 轮到章晗玉大为意外,“你怎么知——” 凌凤池却出乎意料地松了口,“想知道我心里想什么?” 他低头看她一眼,“附耳过来,如实说给你听。” 章晗玉虽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起先闭嘴不提,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只要肯说就好。 她扬起头,自己拨开发丝,露出小巧白皙的耳垂,带几分愉悦期待,侧耳等人靠近说话。 等来的却是两人又回返庭院当中,她被重新抱去石桌上坐着。 章晗玉一怔,“凌相?” 身上的大氅走动时松开,露出松散的雪白单衣。 凌凤池站在她面前,两人的眼瞳倒映出彼此的面孔。 夜风有点冷,章晗玉细微地拢肩膀,很快被察觉,大氅重新密实裹住她的身体。 凌凤池替她整理好肩头系带,又仔细地抹平大氅各处皱褶。 松散里衣泄露的腻雪春色,被严严实实地遮掩在玄色氅衣里头。 他心底淤积了太多情绪,如山洪激荡,导致那场意外崩塌。端午之夜,借着半碗鹿血和一壶助兴清酒,他把她抱入帐中,整夜颠倒纵情。 那夜的敦伦放肆,早已超出周公之礼的界限,积蓄已久的情绪山洪寻到了发泄口。在床笫间肆意侵占柔软的身体,压制到近乎欺辱,却又毕生难忘。 他理智地知道这样不对,不该如此对待发妻,却又时常在梦中回忆起这次情玉激荡的崩塌。 越阻止,越回味。 越回味,越难以阻止。 之后又有了第二次…… 光天化日,他关门闭户,把她再次抱入寝屋。翻倒的铜镜映出床笫景象,仿佛一面照妖镜,映照出心底不堪。 他明媒聘娶进门的发妻,他爱慕的女郎,眼角噙着泪花,被他压制得难以动弹,柔软的舌也被堵住,呜呜咽咽说不出话,如此的可怜可爱……他却只想让她哭得更多些。 “晗玉。”他低声道:“白日和你下棋清谈。你清贵雅貌,执白子的一双纤长秀气手,仪态闲适若画中人……中途耍赖悔棋,提走我一个黑子。” “后来谈起如何做章家人,又一本正经戏弄于我。当时我心里想……”他微微地俯下身,贴住面前小巧的耳垂,低语几句。 几乎不可闻的耳语传入耳廓,章晗玉的眼睛微微瞪大了。 这…… 这张形状优美的嘴里,怎么吐出这几句来的? 她裹着大氅正发怔,凌凤池按住她的肩膀,不轻不重往下压。 她失了平衡往后倒。好在大氅垫在身下,后背倒在石桌面倒也不冷。 “半山亭对着瀑布奏《凤求凰》。水声隆隆,眼前有琴无人。当时我想,你就在下方庭院。只想放下手中的琴,把你抱上山。” “今晚。“站在面前的颀长身影在灯光里泛起光晕。 他俯下身来,深黑色的凤眸幽深,两人在近处彼此对视。男子骨节分明的手沾湿着水汽,指腹微凉,手掌覆盖在她肩头,慢慢揭开大氅。 “和你并肩提灯,四处点亮灯火,你拢着大氅坐在石桌上,踢去鞋,只穿一双白色足衣半空晃荡,回头笑喊我。 当时我便想把你抱上石桌,如此刻般,只穿我的大氅,你的足衣……” 章晗玉瞳孔震颤。 身上最后一件松松垮垮的单衣也落去地上。 事态发展急转直下,她至今躺在石桌上回不过神。 如今身上果然只剩下一件大氅,一双白色足衣…… 凌凤池轻声道:“我心里不能告人的暗处……如今你知道了?” * 灯火处处点亮的庭院当中,春色撩人,声响高高低低,尽数淹没在轰隆隆的瀑布水声里。 大氅脏了个彻底,又弄得湿透。 凌长泰劈了整个下午柴火才烧好的几大桶热水,晚上用了个干净。 闹到半夜才睡下,瀑布又吵得后半夜睡不好。 …… 章晗玉第二天早上被窗口晨光晃醒时,起床气大得很。 费了不少心思,终于钩出了君子心底不能诉诸于口、更不能落于笔下的晦暗心思…… 还不如不知道! 昨晚被折腾得翻来覆去。 凌家车队出京备了些伤药,全拿来堆在床头,凌凤池细细挑选出一罐宫廷御用的跌打伤药,在替她涂抹手肘膝盖被磨红的细嫩处。 屋里弥漫起似曾相识的梨花药香。 章晗玉睁开眼帘,看一眼晨光笼罩下的郎君身影,又困倦地闭上。 凌凤池今早里外换了一身。 他偏爱深色衣裳,今日穿的又是一身近乎墨色的海澜色广袖锦袍,金线织海涛云纹滚边,交领露出白色衬里,一丝不苟地束在喉结下。 视线专注,目光平静俯视,即便在做洗手抹药的服侍小事,也让人生不出轻慢之心。 看清床边抹药的是哪个,章晗玉闭着眼把两只手伸过去。 昨晚手腕被拢去身后压着,石桌面磨得手心好疼,要清洗,要抹药。 其实昨夜沐浴全身上下都洗净了,手心只磨红了一片,油皮都没擦破。她今天故意折腾人来着。 反复摩挲掌心的麻痒触觉里,章晗玉渐渐清醒过来。 人醒了,依旧闭着眼不肯睁开,翘着唇角,悠悠地道了句:“见识了。没想到凌相是这样的人。所谓爱慕,原来是这般的爱慕。” 凌凤池擦干她的手,把水盆端去远处。 他早已反复扪心自问多次,如今被当面问起,神色倒是坦然得很。 “多年爱慕,压抑深久。时而喜悦,时而低沉,时而怒气升腾,时而歉疚四起。心中撕扯反复,以至于生出些不妥当。” 轻描淡写的一句‘不妥当’,含义深远啊。 章晗玉睨窗边的背影:“果然爱慕?不是故意折腾我?” 窗边那道颀长背影转过来,两边对视一眼。凌凤池肯定地道: “多年爱慕。” 这天中午饭食的地点在中庭。 章晗玉领着贵客落座,又喊来惜罗作陪。用饭到中途,故意提起“远在京城的前夫”。 “前日做梦忽地想起,前夫曾说过对我爱慕。惜罗,说说看,我那位前夫对我的相处,能不能看得出他心底深藏的爱慕?” 惜罗吃了一惊,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四个字脱口而出后,惜罗又低头仔细地想了一会,撇撇嘴。 三五七天才见一次面,多半夜里来,白天不见人影。十天半个月坐不到一处用一餐饭。 “这般冷淡也能叫爱慕?我觉得满院子公鸡还更爱慕母鸡。” 当着主家的面,惜罗说话半分不客气,“活该被主家扔在京城做前夫。” 章晗玉似笑非笑的。 贵客突然出人意料地开了口。 “阮惜罗,你觉得怎样才是爱慕?” 哑巴贵客突然开了口,把惜罗给吓得……啪嗒,筷子都惊掉了。 瞠目半晌,主家似乎早知道贵客不是真哑巴,淡定地取来一副新筷子。 惜罗强做镇定,认认真真地思考。 冥思苦想了一阵,开口道:“送东西。” “比方说贵客送来的两车物件,虽然不甚贵,胜在处处实用,都是我们家里短缺之物,显然用了心思。” 惜罗认真地道:“有心意在,便显出爱慕。” 章晗玉不置可否,翘着嘴角,“惜罗,我的白玉牌收哪处了?吃完了替我拿来。” 凌家婚院带出的聘礼白玉牌,被她勾着丝绦来回晃荡,在阳光下润泽闪光。 贵客看了眼白玉牌,依旧淡定地用饭。 “没扔?留着就好。” “这么好的玉牌,当然得留着。”章晗玉至今想起还觉得好笑,来回晃荡玉牌。 “留着这聘礼,睹物思人,便会想起我那位前夫。把我罚去宫里做苦役的当日,居然相赠以玉牌,想我接下这聘礼……这份深重爱慕,寻常人可消受不起。” “是不大妥当。”贵客接过白玉牌,怀念地摩挲片刻,又托在手掌送回。 “生母早逝,无人教导如何对待爱慕的女子,如今回想起来,确实自以为是。“ 章晗玉不急着接玉牌,瞥过一眼,只问,“还是爱慕?” “多年爱慕。“ 贵客笃定地又说一遍,玉牌稳稳地托在掌心。 “这块玉牌是生母遗留的旧物。为了相赠爱慕的女郎,焚香祷告父母之后方才取出。取出之前,在祠堂摆放多年了。” 竟是亡母遗物……章晗玉微微动容,伸手把玉牌接了过去。 托在手上摆弄几下,“早不说?几次险些被我砸了。” 阮惜罗早忘了吃饭。 一双乌圆的大眼睛吃惊地看看主家,再疑惑地看看贵客。 两人闲谈口气怎地如此熟稔? 不像初相识的情人,倒像是认识多年的旧识。 那玉牌可是凌家带出来的前夫聘礼!两人却毫无芥蒂地说笑谈起…… 说起来,贵客开口嗓音平缓清冽如山泉,无论口吻还是声线,越听越像……被主家扔在京城的前夫!! 耳边哗啦一声大响,惜罗手里的碗筷全翻倒,半碗汤泼去食案上,她惊得头晕目眩,本能地站起身。 章晗玉早有准备,淡定地收拾食案,哄惜罗坐下,起身拿来一副新碗筷。 “没吃饱罢?继续用饭。” 惜罗麻木地趴在食案上,死活不抬头了。 主家和贵客还在继续用饭,你一言我一语的。 “你也不问我为什么把前夫家的聘礼带走?” “为何?” “别多想,当然不是为了怀念。主要这玉牌成色好。上好的值钱家当,万一路上手头紧,可以当个三五百两银救急。” “甚好。” 主家噗嗤笑了。 “好什么好。亡母遗留的玉牌聘礼被当了换钱,你不气?” 贵客一边用汤,淡然道:“爱慕在心,不在玉牌。危机关头可以用来救急,甚好。” 惜罗再也听不下去了。 这位幕篱贵客,他,他分明就是凌凤池本人啊!! “我吃好了。”惜罗再好的胃口也吃不下了,把碗一推,匆匆起身往外走。 迎面一个魁梧黑斗篷往院门方向走进,两边一个进一个出,正好卡在窄门边,那汉子脚步一停,惜罗混乱之中却未察觉,迎头撞上。 “哎哟!”惜罗被撞得仰倒在地,高挺的鼻梁几乎撞断,泪汪汪地捂着鼻梁坐在地上,怒目而视: “走路不长眼睛的憨货!在别人家里做客还——” 那斗篷大汉的幕篱也被撞得摇晃不休。 从惜罗坐倒的角度仰视,正好从飞起的黑布幕篱下窥见壮汉的半截面庞…… 惜罗:!! 壮汉:??!! 魁梧汉子慌忙去捂幕篱,哪里来得及?阮惜罗连鼻梁的疼都惊忘了,抬手指那壮汉: “你……你……凌长泰!!” 第93章 厨房小院划出一条无形界限,两边剑拔弩张,泾渭分明。 阮惊春独自蹲一边;八名凌家护卫除去斗篷幕篱,一声不吭地蹲另一边。 大眼瞪小眼。 阮惊春护着身后堆积如小山的柴火,冷冷道:“不许动我家柴火!要烧水,去山头上自己砍木!” 凌长泰怒道:“这堆柴火是我们送来的!” 阮惊春:“送进章家门,就是章家的!” “都让开。”阮惜罗捧着食盘走出厨房,目不斜视走过一群饥肠辘辘的大汉。 凌长泰拽着脖子看厨房里,灶台空荡荡的,锅勺都洗刷过了。 再伸长脖子打量食盘,六盘精致小菜,却只有一只饭碗,一双筷子。 他忍气道:“阮惜罗,你不肯给我们做饭食也就罢了,你总得替阿郎再做一份。” 阮惜罗的白眼翻去天上:“谁管主家前夫用饭?厨房里不缺食材,自己做去!” 秋风卷起落叶,飘飘荡荡刮过中庭。山院主人自住的主屋里传来饭香。 章晗玉坐去食案,面前摆放四碟热菜,两碟冷盘,都是她爱吃的。孤零零的一双筷,一只碗…… 她举筷夹一块酢鱼,冲窗边晃了晃:“我先吃了?” 靠窗的书案后,凌凤池“唔”了声,翻过一篇卷宗。 年代久远的卷宗边角泛黄,在书案上摊开三四卷。案角还压着七八卷未打开的卷宗。 这些都是快马从京城大理寺调阅来的旧卷宗。鸳鸯大盗相关几宗命案的记录,都在此处了。 早晨起身之后,凌凤池开始逐字逐句地审阅卷宗,翻查字里行间的线索,略过主审官员的落笔倾向,试图还原当年真相。 章晗玉走去门边,冲惜罗的背影笑喊一声:“再送一副碗筷来。家里不缺贵客一口吃食。” 惜罗噘着嘴走了。 章晗玉边吃边打量窗边凝神阅卷的身影。 人瞧着倒似用心,时不时地提笔圈出两行,又在洋洋万言的卷宗记录之间反复查阅比对。 打量的眼神太明显,窗边的人很快便察觉。 “既是家人,自当用心。“凌凤池提笔圈出一段记录,平缓地道:“如果换做六郎涉案,我也会调阅卷宗比对核查,尽力摈除主审官员的偏向,还原事实,给个公正处置。” 阮惊春案发时年仅十五岁。年纪,自小遭受经历,是否自卫而行凶,是否为他人复仇,死者有罪否,这些都可作为酌情减罪的依据。 第二副碗筷迟迟未誻膤團對獨鎵送来,章晗玉端着碗站在书案边看了片刻,回去食案夹起一块山笋,递去凌凤池面前晃了晃。 “你爱的笋。吃不吃?” 凌凤池不在意用她的筷子,张嘴吃了。 章晗玉回身又夹一筷笋,边投喂边道:“吃饱了好干活。你可别觉得我在贿赂你。” 凌凤池的目光并未离开卷宗。 “两块笋贿赂不了我。调阅卷宗只求尽量公允处置。阮惊春年纪幼小、又被死者摧残数年而侥幸存活,死者害死的少年数量众多。之前判劫杀,罪名显然过重。可以考虑以自卫伤人的条例减罪,从轻处置。” 章晗玉“嗯”了声。 阮氏姐弟所求的,也就是个公允二字。 投喂了三四块笋,两块肉,再要喂时,凌凤池不吃了。 他喝了口清茶,反手抱住面前晃来晃去的细腰,把人抱坐在膝上,筷子搁去书案。 阮惜罗送一双筷子一碗饭进屋时,进门的景象又吓她一跳。 窗边坐着拥吻的两人都没有察觉屋里多出第三个人,偶尔泄露的鼻音显出缠绵旖旎的意味。 阮惜罗蹑手蹑脚地贴着墙走,把筷子和碗搁去食案上,屏息静气出门去。 边走心里边嘀咕,难道主家真的要二嫁? 才合离,又嫁前夫? 主家现在不得空,回头再问主家去…… 窗边拥吻的人影终于分开。 章晗玉抿了口茶,遮盖住唇边湿漉漉的水光,问面前重新审阅起卷宗的正经人,“刚才惜罗进屋又出屋,没看见?” 凌凤池边查阅边道,“看见了。” “看见你还不松开?” “舍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章晗玉啼笑皆非,“现在家里人都知道你不正经了。饭送来了,吃饭。” 书案角压着的,除了七八卷旧案卷宗,还有京城随卷宗送来的一封急报。 凌凤池边用饭边提起这封急报。 “二叔父不知从何处听闻了我们的事,自作主张,给朝廷上了一封奏表,请求两家合离,凌氏放妻。” 来自凌氏的奏表在姚相手里压了五六日,压不住了,姚相急信催他回京。 “最近便要启程。”凌凤池道:“晗玉,随我回去可好?” 章晗玉装作头回听说奏表这件事…… “哦。”她咬着筷尖道:“竟有此事,令人吃惊啊。让我想想。” 两人用完午食,又用完晚食,直到天色全黑,凌凤池离开主屋回松涛院,临去前停步深深回望一眼。 章晗玉装作没看到,依旧没有正面回复。 要不要回京这件事后果深远。 章晗玉本以为两人少不得一番拉扯,才转向温情脉脉的一段关系说不定又要闹得撕破脸…… 没想到,隔天大清早,凌二叔居然亲自登山拜访,砰砰砰地敲响章家山院大门。 这可稀罕的很。 城中郡守府距离张家山院远得很,还得爬山。凌二叔喘得不轻,显然有急事。 章晗玉客客气气把客人请进门来。 还未落座,凌二叔劈头就问,“张玉,山脚贵客最近都暂住在你家?” 章晗玉示意凌二叔自己看。 贵客今日穿了身苍青色麒麟纹的交领锦袍,腰间挂一对龙凤玉珏,在凌长泰佩刀护卫下,正踏入院门来。 凌二叔眼角抽了抽。 他这大侄儿不仅强住进张玉家宅,把人软禁监管,连形貌都不加掩饰,显然把张玉当做阶下之囚了! 张玉对凌氏有恩情,他好歹得再试一试,能把人保下最好! 好在最近被他缉捕到一名逃窜来巴蜀的阉党要犯,献给大侄儿,若能换回张玉的自由身,足可缓解他心中愧疚。 凌二叔还在沉吟着,该如何婉转开口,保下张玉…… 凌凤池却已走近过来,在庭院的秋阳下端正长揖。 “二叔父今日登门,可是为张玉求情而来?” 凌二叔眼皮子又是一跳。他还未开口,大侄儿居然直接挑明了。 长嗟乎!只怕保不住张先生了…… 但来都来了,总要试试。 凌二叔强打精神,挤出点喜色:“凤池,有个好消息要告知于你!” “自你微服前来,老夫加紧搜查各处阉党行迹,果不其然,被老夫查获了蛛丝马迹,一举捕获潜逃巴蜀的阉党关键人物!” 章晗玉:“嗯?”该不会是我…… 凌凤池:“嗯?”二叔父该不会上门抓捕晗玉…… 两人互看一眼,目光又齐齐转向凌二叔。 突然凝滞下来的空气里,只听凌二叔捻须笑道:“正是阉党首恶吕钟麾下作恶多端的伥鬼,号称‘俞、马’两门神之一的——俞奉!” “哎呀,此人狡猾,改头换面从京城逃来巴蜀,之前捣毁巴蜀郡绣衣郎据点时,又被他逃走。好在最近露了行迹,被老夫抓捕归案!” 章晗玉:“哦……”原本不是我啊。 凌凤池也微微露出点笑意,道:“甚好。二叔父费心。” 凌二叔见了大侄儿脸上这点笑意,精神一振,当即趁热打铁,替张玉求情。 “这次捕获了俞、马二门神之一的俞奉。凤池,你立下大功,可以风光回京了。至于张玉,他不过是个小小的绣衣郎,又助力老夫颇多,何必为难于他?高抬贵手啊——” 章晗玉听到一半就感觉不对,咳了声,试图打断凌二叔的求情。 “府君盛情,不胜感激!府君头一次来晚生的家宅罢?晚生带府君四处走走,观赏瀑布山景。“ 又大声招呼小舅子“应金春”,杀只鸡招待贵客。 不等把凌二叔从庭院支走,凌凤池瞥来一眼,对上一本正经自称“晚生”的章晗玉。 目光在她身上顿了顿,只差挂上两个字:“顽皮”。 “二叔父误会了。侄儿怎会为难于她?” 章晗玉越听话头越不对,拉着凌二叔就往院外走。 奈何这山院占地太大,庭院走百来步都摸不到院门。她离院门还远,风中已经传来凌凤池的平静话语: “京城和巴蜀相隔千里,侄儿四月成婚当日,不能请二叔父前来观礼,遗憾至今。好在今日终于能够携妇拜见。 二叔父,她便是晗玉,侄儿娶的新妇。” 章晗玉没能跑脱,在静可落针的庭院里无奈转回身来,正对上凌二叔剧烈震颤的瞳孔,合不拢的嘴…… 两家既然没能顺利合离,婚姻红线未断,迟早有这一遭。 想到这里她就心平气和下来,索性换了称呼,客客气气道:“两家尚未合离,府君自然还是晗玉的二叔父。” 凌凤池道:“晗玉性情跳脱了些。侄儿这次入巴蜀,便是为她而来。二叔父不必多心。” 凌二叔在风中凌乱…… 发僵的舌头半天才捋直,勉强回应了侄儿媳妇这声“二叔父”。 大侄儿媳妇,性情是跳脱了些。 女扮男装,从京城一路跑来巴蜀,捏了个假身份,把自己哄骗得找不着北! 才应下“二叔父”,勉强接受张先生忽地变作个女郎,成了自己侄儿媳妇的事实…… 凌二叔的眼神忽地又发了直。 他猛想起,自己递呈上去朝廷的合离奏表,似乎就是侄儿媳妇起草撰写的?? 自己十分满意,原样呈交朝廷,还跟夫人称赞张玉的文采了得,一个字都不必添改…… “凤池,侄儿媳妇,你们都从京城来巴蜀,好,好。”凌二叔艰难地说了两声好。 想起侄儿媳妇亲手递交给自己,又经自己的手送去京城的那封合离奏表,再看看追来巴蜀、显然不同意合离的大侄儿…… 笑容隐约发苦。 “如今你们夫妇在巴蜀郡再相逢,你们、你们还合离吗?” 还合离吗? 凌凤池直截了当道:“不合离。” 章晗玉笑而不语。 当天送走凌二叔,凌凤池也短暂下山,去府城验明重犯,抓捕到的是不是俞奉本尊。凌长泰跟去了。 惜罗趁着留家的凌家护卫数目不多,悄悄问了句:“主家,你怎么想的。到底打算跟凌家合离到底,还是随他回京啊?” 章晗玉对着山头瀑布出神。 自从“张玉”的身份揭开,以尚未合离的凌家媳妇身份拜会了凌二叔,她也一直在想。 凌凤池留在山院这些日子对她坦诚,隔阂消弭,两人间显出罕见的温情。 她倒不怕回京继续被关着了。 然而…… “惜罗,说说看。” 章晗玉幽幽地道:“我带着你们从京城出奔,千里迢迢来巴蜀,改头换面转一大圈。如果又随他回京,继续做起凌家妇,一切回到原处……” “你说,我当初为什么要跑呢?” 直击心头的尖锐提问,叫惜罗从傍晚到入夜都苦苦思索,在床上翻来覆去。 还是章晗玉起身坐去床边,看着惜罗入睡。 做回凌家妇,当然做不成章氏女。 做回凌家妇,虽说夫婿心底藏着多年爱慕,当面说开了,回京对她会比从前更好些。 但凡事都有两面。为了这份说开的爱慕,回去就要给凌家生育儿女了。 那时,一个两个年幼孩儿拖拽着,还怎么谋算将来?还怎么陪伴小天子? 之前设想的一番打算,躲避风头回京,和皇家重新搭上线,如何地接近小天子,如何地重振章家门楣,耐心陪伴小天子长大,给章家人平反……显然又不成了。 这番打算其实也不是她期待的前路。 但怎么说呢。 “总是不成。”章晗玉在山间夜风里站起身,打开半扇窗。对着日夜奔流的瀑布,自语道: “总有人拦着,总是不成。” 小到念书累了,想和乡里的孩童玩耍一阵也不成,这种不起眼的小挫折。 到十八岁入京投文引路,虽然文章轰动一时,声名大噪,但“章家子”的身份敏感,无人愿意引荐入仕的茫然失措。 好不容易拜干爹入了仕,挂上阉党名头,想做点什么,前有政敌处处拦阻,后有自己人使绊子,回家还挨傅母骂,处处都是挫折。 后来身份被揭穿,反倒无甚好责怪的。凌凤池帮她隐瞒了两年有余,仁至义尽了。 既然被罚入宫,谋划女官的升迁路罢,还是不成。还是处处有人拦着。 天上掉下一位夫君,她成了凌家妇。 改头换面入巴蜀,买食肆买当铺,想给惊春惜罗练练手,又急匆匆卖了。 前夫原来心底爱慕她,千里迢迢从京城追来巴蜀,她就该随着前夫回去。 啊,对了。合离奏本压在姚相手里,凌凤池还不算她前夫。 你看,就连夫君变前夫的筹划,折腾了许多时日,也没成。 章晗玉的记忆力其实惊人。很多忘了的事,是她不想记着。 此刻,对着轰隆隆的瀑布,脑海里闪过的,是某个秋阳灿烂的晴日,青账后骨节分明的手递出的一张字纸。 【所谓左右逢源,立身不稳,心志不定也。 以天地之大,不知如何安身立命,当有此惑】 她当时一眼就觉得被骂了。 记得清清楚楚。 “我想做点什么,总有人拦着。都说我不该做,都劝我回头。” “走一步退两步,如何能立身稳固,心志安定?如何能泰然立身世间而无惑?” 夜风里传来低低的自语声。 “凌相凌凤池,夫君。你帮我解解惑?” * 第二日晌午,凌凤池踩着秋阳入院门来。 巴蜀府城收押的重犯验明正身,确实是俞奉。 京城五月大乱,阉党人物被接连拘捕,俞奉居然能趁乱混出京城,奔来巴蜀藏身至今,也算有点本事。 催凌凤池回京的第二封姚相手书也到了。 他于七月中旬离京,挂了一个月长假。如今已是八月初,姚相问他,为何还滞留巴蜀不回? 昨日询问章晗玉愿不愿跟随他回京,不得回答,凌凤池心中有不太好的预感。 但两人最近融洽,他觉得,应该再问一次,至少知晓她心里想什么。 “姚相来信甚急,这两日就要启程。晗玉,昨夜你想得如何?随我回京,你可愿意?” 章晗玉站在窗边。她在轰隆隆的瀑布水声里出神。 昨夜想了半夜。 越想越觉得,凌凤池那张字纸虽然骂得狠,但写得对。 她立身不稳,心志不定,习惯了夹缝里左右逢迎,逼仄处寻生路。无人在身后催逼,她就能凑合着日子往下过。 最近山中生活惬意悠闲,她又开始觉得,这样的日子不错,可以一直过下去了。 只可惜山中短暂悠闲岁月,仿佛水上浮沫。凌凤池决意回程的那一刻,眼前的宁和岁月便显露出泡沫本质,轻轻一戳便消散。 逼仄困境中待惯了,她并不习惯做长远决策。 无论做什么决策,似乎总失去了一部分。 但生在人世间二十三年,年纪既长,困惑丛生。 如果始终由别人在身后推着走,她这辈子都会像水中浮纸,随波逐流地飘去不知何处。 章晗玉从思绪中猛地回过神来,侧身回望。面前的郎君神色沉静,依旧在等答复。 她冲他微微地笑了下。 凌凤池,爱慕她的夫君。 他想带她回京,仿佛这场出逃从未发生,想她接着过出京之前的日子,继续做凌氏夫人。 她却不想回去从前的日子了。你听得见么? 你又会阻止么? 凌相,替我解解惑。 第94章 “随你回京,当然可以。” 阳光照上唇角浅浅的梨涡,阳光照亮轮廓柔和的面容,仿佛三月春山,柳絮暖风。 “晗玉当然愿意。” “但奔出来一场,见识了天地广阔,反倒困惑丛生。我想换个活法,不想再像从前过得那么随意,想过得讲究些……凌相明白么?” 凌凤池并不总能理解她天马行空的想法。 但他的定力和耐心都很好,沉稳地道:“继续往下说。你愿意随我回京,但想换个活法,不想过得太随意。你打算如何过得讲究些?” “比如说,你我这场婚事,缔结得太随意了。越想越觉得随意。” 昨晚想了半夜。这段仓促开始的婚事,不能细想。细想令人心志动摇。 她越想越觉得,比起凑和着往下过,不如早日结束更好。 章晗玉在窗边慢慢地道:“只要凌相同意跟我合离,我便随凌相回京。” 凌凤池心里一沉。 “晗玉……”他吸了口气,把瞬间涌上来的诸多念头压了回去。 “或许是我追问太急。这两日尚不会走,不必急于回复,你再想想。” 章晗玉倚在窗前,目送那道颀长背影离去。 * 巴蜀府城,郡守府。 凌二叔迎来清晨登门拜访的贵客:大侄儿凌凤池。 想起经由自己手递交朝廷的合离奏表,凌二叔额头青筋突突地跳,悔啊! “不能放人!” 凌二叔想也不想道:“侄儿媳妇狡猾……不,老夫的意思是机敏。” “你今日放了她,信不信她明日就遁走?从此茫茫人海,再无踪影。凤池,好容易找到了人,不能放啊。” 凌凤池不置可否地听。 他今日拜访的来意,想和凌二叔商量,以抓捕俞奉的名义,把回京的日期拖延十日。 “侄儿想在巴蜀和晗玉过完中秋。” 凌二叔大为赞同。 “好啊!难得的中秋佳节,正适合你们小夫妻团团圆圆的过个节。” “老夫被侄儿媳妇哄骗了,那封奏表就不该呈上朝廷。毕竟是天子赐婚,能不合离,还是不合离为好。合离对你的仕途有影响啊。” “既然人寻到了,哄一哄,过完中秋把人带回京去,继续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岂不更好?” 凌凤池捧着茶盏不言语。 他打算在巴蜀过中秋,把两人决定的日期往后拖一拖。借着佳节气氛,能消弭分歧最好。 能不能顺利,他亦没有把握。 凌二叔这两天翻来覆去地想不明白,趁大侄儿单独拜访,索性问起: “凤池,你和侄儿媳妇新婚没多久罢。我看她对你也不像恨得咬牙切齿的模样,你们相处有说有笑的……她为何坚持要合离啊。” 为何坚持要合离? 凌凤池的脑海里闪过前日阳光下冲他扬起的盈盈浅笑。 “凌相算计娶我,我其实提前得了消息。当时想了想,觉得也可以。” “我身上的老毛病了。只要不伤筋动骨的折腾,日子过得下去,都可以,都不讲究。” “我默许成婚,凌相以为强夺了我,弄出后面好大的误会。日子过得太随意了就会这样。当时不觉得,回想起来,处处都是遗憾。” “她说,”凌凤池缓缓地复述章晗玉当日的最后一句话: “见识了天地之大,突然想换个活法,没那么随意,过得讲究些。因此想合离。” 凌二叔瞠目结舌。这是什么歪理?难以理喻。 但之前以长辈身份插手婚事,反被侄儿媳妇算计地递交合离奏本……大侄儿夫妇之间的事他不敢再掺和了。 “你们年轻人的事,老夫搞不明白。趁中秋过节这几日,你再好好问一问侄儿媳妇罢。” 凌凤池岔开话头,和凌二叔简短商议几句,起身告辞: “俞奉已验明正身,不必等中秋,可立即押解回京待审。姚相那边,我会写信回复。” * 章晗玉在洒满阳光的秋日庭院里悠闲烹茶看书。 凌凤池坐在对面,翻过最后一卷案件卷宗,把众多大理寺快马送来的陈年卷宗收去牛皮袋里。 “阮氏姐弟的案子,我心中大致有眉目了。” 凌凤池道:“中秋节后返京,我会督促大理寺官员重查旧案。你无需过多忧虑。” 无需过多忧虑,即暗示会从轻处置。 章晗玉当即道谢,起身给他手边递去一杯热茶。 话锋一转。 “惜罗和惊春的案子要劳烦你多督促,中秋节后随你回京也可以。但不好听的话还是要说在前头,合离的事,我不会松口的。凌相如果想借着案子压我一头,催逼我打消合离的主意,只怕不行。” 凌凤池抿了口温茶:“不会。想多了。” 既然提起中秋节后回京,顺带也就提起中秋节在巴蜀如何过。 章晗玉不紧不慢地道:“我们还未合离,我依旧是凌家妇,按理来说,我当随你去郡守府和二叔父、二叔母相聚过节。但实话实说,见面尴尬,我不想去。” “当然了,”她话锋又一转,不怎么在意地道:“凌相一定要我去,我也能去。” “不必勉强自己。”凌凤池道:“不想去就不去。给二叔父、二叔母送一份中秋节礼,心意尽到了,我们自己在山院过中秋也可。” “凌相最近着实体贴啊。”章晗玉翻过书卷,悠悠地感慨一句, “晗玉心中感动。给二叔父、二叔母的节礼,我自己动手做一份,聊表孝敬之意。也算是对之前瞒骗的赔礼。” 说到这里话锋又一转。 “——但不好听的话还是要说。凌相再温柔小意,也难以软化我的合离之心。” 院门外传来惜罗的脚步声。 晌午时分,她送来四碟热气腾腾的糕点,放在主家面前,推荐自己的新手艺。 “新出锅的菊花长寿糕,枣泥平安糕,桂花富贵糕,南瓜吉祥糕。主家都尝尝。“ 四色糕点散发着甜香,卖相着实不错。章晗玉随手把金黄色的桂花富贵糕往凌凤池面前推了推,“今日份的试毒,来,尝尝看。” 惜罗嗔道:“哪里毒了?今天放的糖减半,保证不会像昨日齁甜。” 惜罗最近沉迷做糕点。采摘山里盛开的桂花、菊花,山涧里取清泉水,自己琢磨方子,打磨卖相。每天出锅四小碟,惊春都不给碰,兴冲冲地端来给主家试口味。 昨天也是卖相极佳的四碟细点,不小心放多了糖,齁甜。也是先给凌凤池试吃了一块,他什么也没说,波澜不惊地用完。 章晗玉还以为好吃,咬了一大口……齁甜得她喝一整杯浓茶才压下去。 今日四碟糕点的口感比昨日大有进步,凌凤池咬一口桂花糕,实事求是道:“不错。有七分宫廷御膳的糕点品相了。” 章晗玉把剩下三块甜糕都吃个干净,不吝夸奖,“何止七分?我觉得有九分了。清甜不腻,滋味绝佳。” 惜罗大为高兴,抱着空盘蹦蹦跳跳地走了。 被惜罗的甜糕打了个岔,庭院里的气氛明显松弛下来。 对坐两人互看一眼,不约而同抬手指了指,提醒对方嘴唇上落的糕粉位置,各自擦拭干净。 凌凤池起身把两杯茶添满。 清香茶水沁人心脾,脑海里闪过的,是刚才那句带着笑意的: “凌相再温柔小意,也难以软化我的合离之心。” 借着眼前难得的悠闲气氛,他语气平缓地问询:“为何?我哪处做得不够,引来你的不满,可以直说。若是我的过错,自当改正。若是为了之前的误会,我会尽力弥补。” 章晗玉低头啜口清茶,想了想,莞尔摇头。 “做得足够好了,凌相。既温和又耐心。从前还藏着心事不说,最近也能敞开心胸,畅所欲言。章家把我养大的傅母对我的态度,比起凌相来说都差得远。我最近过得很快活。“ 轰鸣的瀑布声响显出庭院寂静。 凌凤池并未试图打断,也未开口质疑。只在近处安静地注视着,听她继续往下说。 章晗玉又陷入思绪里,思索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该如何说呢,凌相最近对我实在太好……” 她笑指自己,“把我宠坏了。“ 她本习惯了随波逐流的墙头草日子,东边危险就倒向西边,哪边有利可图便倒向哪边。 “落在凌相手里,你若从一开始便软硬兼施地压制我,我审时度势,自然会服软顺从……找个机会跑得无影无踪,过段日子改头换面重回京城。” “你若从一开始便对我太坏,我饱受折磨,也会假意顺从,再狠狠地坑你一把,找个机会跑得无影无踪,叫你这辈子再寻不着。” “你却对我越来越好……”章晗玉的目光从瀑布远处收回近前,落在对面仪态端雅、眉目疏朗的郎君身上。 自从巴蜀重逢以来,便不再隐藏他的钟情,袒露心迹,示以爱重,把她高高地捧去天上。 “凌相之对我,让我有种错觉。仿佛我不是个假冒兄弟的西贝货,真是天上明月般的人物——” “不要贬低自己。”始终聆听的凌凤池打断她淡淡的自嘲。 他从这句罕见的自嘲当中敏锐地抓住了什么,握住章晗玉的手,指尖交握。 “无需贬低自己。身为京兆章氏嫡女,独自支撑起门楣,你无需假冒任何人,你自己便是灼灼耀光的人物。” 章晗玉任他握着自己的手。 “我知道自己斤两,谈不上贬低自己。说句不自谦的话,哪怕明月高悬的天幕,我若真想上去,尽力也能攀一攀。” “但凌相这般的人物啊。”她转过头来,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地打量。 今日的气氛太好,周围太静,以至于本该深藏心里的言语,情不自禁地浮上嘴边。让她忽地有一吐为快的冲动。 后面这句,她本不该说的。 “凌相这般的人物,在我心中,是从认识之初便高悬天幕的明月。我攀尽全力,站在和凌相并肩的位置,哪怕只有短短几年……” 凌凤池原本沉静地倾听,听到那句“在我心中,是从认识之初便高悬天幕的明月”…… 他忽地意识到什么,垂下的凤眸骤然抬起,盯在她面上。 章晗玉并不躲避,大大方方地任他打量。 毫无顾忌地继续往下说。 “能和凌相并肩站在天幕高处,哪怕短短几年就掉落下来,毕竟也曾并肩过,这辈子无憾。凌相却说,爱慕我多年……乃至于为了这份暗藏爱慕,心中饱受撕扯。受宠若惊啊。” 章晗玉起身走去凌凤池的面前,张开手臂。凌凤池伸手把她抱坐入怀中。她没有拒绝拥抱。 “继续说。“耳边听到凌凤池沉静的嗓音。 章晗玉把脸颊靠在男子宽阔的肩头,带悠悠感慨,吐出最后一句。 “受宠若惊,以至于生出本不该有的心思,似乎我真的值得这份珍重……现在,我也想和你一样了。” “想寻到立身之根本,不会动摇,心志坚定……不想再做涛涛江水当中的浮纸。” 凌凤池心中澎湃汹涌。 从那句“高悬明月”,他隐约摸到了面前狡黠女郎埋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但他细细思索,又不大能跟上她跳脱的思路。 “你说的这些,我都听到了。你本就值得爱重。” “但这些,跟你坚持合离有何关系?” 有何干系? 章晗玉想起了叶宣筳助她逃离京城当日,坐在马车前辕说了一大堆废话。废话早忘了,单单只有一句被她记到今日。 【你们这桩婚姻,因大理寺献策而起。功利掺杂,并非一桩好姻缘】 功利掺杂的一场仓促婚事。 才有众多仆妇虎视眈眈、她被押入婚房的局面发生。 当时只觉得刺激。 她原本压根没把这场临时凑合的婚事当一回事。 “如今想起你我成婚当日,同心结在前头扯着我走,被如临大敌地押入婚房。” “章家人一个都不在,凌家长辈也不在,全是看管我的陌生仆妇,拴手腕的细绳直到凌相入洞房才剪开……这便是京兆章氏和渤海凌氏的大婚。” “回想起大婚当日的狼狈。叫我如何心志坚定?立身之根本如何不动摇?” 这句话轻飘飘落下之后,庭院里便没有了其他声响。 耳边除了彼此的呼吸心跳,只有落叶被秋风刮过衣摆的声响。 两人都不再说话,彼此保持着相拥的姿势拥抱了好一阵,直到惜罗再次提着提盒,热腾腾的饭菜香气踏进庭院……脚步猛地一停。 凌凤池率先察觉,握着章晗玉的手走回食案落座,转开话头:“先用饭罢。” 惜罗似乎察觉了什么,飞快地放下菜肉碗碟,瞅瞅两人,直接出了庭院,还体贴地关上了院门。 两人安静地用饭,期间谁也未提起话头。 用完饭后,章晗玉才抿了口茶,凌凤池起身走来面前,垂眸打量。她若有所觉,放下茶盏。 又被揽住抱入屋里。 纱帐扯下一半,半垂半悬着。两人倒在床里缠绵拥吻。 绵密的吻落在耳边,发鬓,脸颊,沿着敞开的衣领一路吻下光洁肩头。 章晗玉并不阻止,她也同样地渴望对方。 细密的吻激起身体里的情欲,情欲涌动如潮水,她难耐地扬起脖颈,抬起的小腿贴上去,带催促之意,蹭了蹭。 把她亲吻得不知东南西北的好夫君不知在想些什么,被她贴过来亲又蹭的,居然撇下四处如烈火燎原的汹涌情玉…… 把面前已经露出雪色肩头的衣襟又合拢。 居高临下注视过来,冷静地和章晗玉开始一轮清谈。 “我们之间分明深有情意。晗玉,按你的说法,哪怕日日争吵,处处分歧,我们依旧是真夫妻。” 章晗玉:……脑子呢?入了床帷就被她扔去三千里外的脑子在哪里? 她要捡回来请谈了。 “我们本就是真夫妻。”急促喘息的呼吸还未平息,水润亮泽的唇瓣,翕动开合时仿佛饱满多汁的桃子,引人采摘。 “如今有分歧,卡在合离这处,好好商量便是了。” 有情意的真夫妻,为何还要坚持合离? 他们的婚事确实开始于错误,但眼看彼此之间敞开心怀,误会消弭,渐入佳境。 他们本就登对,理应百年好合,做一对山间翔舞的龙凤。 为何? 凌凤池不赞同地拧起眉心,俯视身下喘息微微的女郎。 “所谓商量,只是让我一人让步。” 章晗玉奇道:“难道每次都都该我让步?” 凌凤池:…… 这轮清谈有始无终,毫无结果。 “谈完了?”章晗玉又把脑子扔去三千里外,满脑只剩下不可言说,主动伸出手臂拥住身上还在沉思的郎君,小腿抬起,粉润的脚趾头划过对方的膝盖内侧,轻轻地蹭了蹭。 凌凤池忍耐地吸了口气, 半悬半放的床帷帐被扯下,严严实实地遮住帐内春色。 商量毫无结果,分歧依旧。只试出了不浅的情意。 章晗玉浑身都餍足,人懒洋洋地不想动弹,翻了个身便没心没肺地睡了过去。 凌凤池睡不着。 久久地凝视着身侧的动人睡颜。 他爱慕她多年。一笑一颦,举手投足,处处牵动心弦。他的情绪起伏向来不大,几次剧烈起伏都为了她。 她今日出人意料地道,“从认识之初便高悬天幕的明月”…… 她心中竟然如此高看自己。 忽地又想起,为了拜阉党为义父之事,自己曾经不搭理她。 多年之后,她带着洒脱的自嘲语气笑说,当晚回家哭了一场。发誓第二天给他最后一个机会,再绕着她走,她从此再不搭理自己。 都是四年前的旧事了。 自己当年的心性定力远不如现在,她当年也还残存些年少稚气。 一路纠缠着走过来,也不知算互相磨砺还是互相成就,上千个日夜一晃而过。 枕边人睡相不好,翻了个身,露出半截雪白肩胛,舒展伸开的手臂毫不客气搭上他的手肘。 凌凤池注视良久,握住秀气的指尖。 一路纠缠着走到如今。 叫他如何肯放手。 耳边回想起一句句带着笑意的言语。 “凌相,你把我宠坏了。” “现在我也想和你一样了。想寻到立身之根本,不会动摇,心志坚定……不想再做涛涛江水当中的浮纸。” “回想起大婚当日的狼狈,叫我如何心志坚定,立身之根本如何不动摇?” 凌凤池在轰鸣的瀑布声中久久睁着眼。 第95章 中秋一天天地近了。 山院起了秋风,刮过满地黄叶。 庭院当中的石桌清理干净,众人围坐,惜罗挨个发面粉,模具,盆,就连几个留守的凌家护卫每人也领到一份,满手面粉,一脸困惑地扑腾。 “主家说,今年中秋做些蒸饼做节礼。”惜罗示意所有人跟着学和面:“不怎么会做的话,就一步步跟着做。如果自己有巧思,也可以做些不重样的。” 午后,凌凤池从府城回返,领着凌长泰走近庭院时,第一笼蒸饼热腾腾地刚出锅,远近都能闻到香气。 一大锅的肉馅蒸饼,以模具压成正圆,面皮压上祥云纹和“中秋月圆“四个吉祥字,章晗玉以朱笔挨个写上“凌”字,整整齐齐码在竹提盒里,准备送去郡守府。 凌长泰试吃了一个,皮酥鲜香,三两口吃个干净,吮着饼屑意犹未尽,“一个哪够?再来两个。” 章晗玉冲他招招手,“长泰吃了一个?来,坐下。惜罗,面粉和模具加一份,叫凌长泰也做一蒸笼,把他吃的那个补上。” 凌长泰:…… 章晗玉自己也在捏蒸饼。凌凤池走近身后,看了片刻,洗净了手撩袍坐下,吩咐惜罗:“给我也添一份模具。” 章晗玉把自己手上的蒸饼都扔下了,只顾笑看身侧的郎君如何捏饼。 凌凤池试做了一块,模具压上祥云纹的“中秋月圆”,发力把饼压圆,再提笔写一个朱红“凌”字,卖相居然不差。 他自己的写的“凌”字用了隶书,笔意古朴端雅,和章晗玉笔下潇洒飞扬的“凌”字大不相同。 章晗玉起了几分玩笑心思,故意出言激他:“循规蹈矩的捏蒸饼有甚意思?一整锅都一模一样。来,我们来捏两个不一样的。” 凌凤池停了手,看她如何捏不一样的蒸饼。 章晗玉取过发酵的软面,边裹肉馅边问:“你家二叔属相什么?” 凌凤池想了想,“二叔父比我父亲小三岁,应是属牛。问这个作甚?” “属牛啊。”章晗玉四下揉搓面团,搓出两只角来。 凌凤池:…… 惜罗和惊春都站在章晗玉身后,兴致勃勃地看主家捏出一只像模像样的牛头饼。 章晗玉捏起了兴致,又追问:“二叔母属相什么?” 凌凤池道:“属马。” 章晗玉又取过一团软面,裹进肉馅,试着捏马耳朵。 一口气捏了两只牛头饼、两只马耳朵饼才停手,她拍拍面粉催促:“该你了。” 凌凤池取过一团软面,学她的样子裹进肉馅,也开始捏耳朵。 章晗玉嫌弃道:“不许学我。马和牛都不能再捏了。” 凌凤池说:“不是这两个。”修长手指往上一提,揪出两个小尖尖。 “这不还是牛耳朵吗。”身后看的惊春咕哝着。 起先确实像牛头,但捏着捏着,看起来不大像牛了。 凌长泰也扔下满手面粉,跟众护卫弟兄拥过来站在阿郎身后看热闹。 蒸饼被捏出一只小羊,圆头圆脑,憨态可掬,头上两个小小的羊角。 凌凤池停手打量片刻,提起朱笔,在蒸饼中央写下一个小小的“章”。 “这枚饼不送去郡守府。”他把小羊饼递给惜罗,“留在山院,明日中秋蒸了吃。” 惊春还在嘀咕,“为什么不能送郡守府?那么大的府邸里头总有几个属羊的可以吃羊饼……” 惜罗瞪了眼没眼色的弟弟。没见到蒸饼中央都写上“章”了?主家属羊! 章晗玉看到一半就琢磨过味儿来,抿嘴无声地笑了下。 凌凤池动手捏了个小羊饼给她,嘴上一个字也不提,她嘴上也不提。 在场众人又各自捏了些圆蒸饼,数了数,百二十只饼,足够做节礼了。 这天的山院四处飘荡着浓郁饼香。 庭院傍晚收拾干净,章晗玉邀凌凤池一起用了晚食。 谁也没有提起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分歧,只在天幕接近正圆的月色下,对坐说了些闲话。 说着说着,也不知谁起的头,提起东宫初见当日的场面。 “那时听到你来,我可不大服气。”章晗玉边吃边提起那段初出仕的日子。 入东宫伴驾读书的头一年,职务清贵而不繁忙,年仅三岁的小天子懵懂可爱,傅母满意、在家里不闹腾;义父尚未要求她做事。结识了几个年轻友人。 如今回想起来,那段短暂的东宫岁月,才是她这辈子过得最为悠闲、值得反复回味的好日子。 凌凤池以太子少傅的官职入东宫。当时她已给小天子启蒙几个月。陪伴得尽心,处处被称赞,身上东宫舍人的官职却不见往上挪一挪。 凌凤池初进东宫,官职就压了她一头。 “听说你来了,我惦记着看你一眼,看看盛名在外的渤海凌氏子有何过人之处。给小天子下了课,急匆匆往往外赶。结果不巧,迎头撞上了……还记得么?” 时隔多年,凌凤池却记得清楚。 “当日你穿了一身浅青。” 仿佛飞过云端的青鹤,衣袂飘扬如惊鸿,在白玉阶下闪过便消失了踪迹。 当日他远远地站在拱桥高处便看见了人影,却未等看清,视野里便只剩下一角浅青衣袂。 彼此虽未见面,闻名已久。他当时心中也猜出,多半是最近名动两京的那位京兆章氏子了。 两人既成东宫同僚,共同给小天子开蒙,日后相见的机会多的是。 想到这里,他便下了拱桥,在宫人的接引下,沿着宫墙往寝殿方向走,想去拜见当时还是东宫太子的小天子。 却不料,才转过宫墙角……那道浅青色的身影也正从宫墙另一面转来,前方领路的宫人啊哟一声,忙不迭往旁边一让—— 迎面而来的她跟宫人身后的他自己撞了个正着。 想起当日那场面,章晗玉气得很。 被撞上的人稳稳地站在原地不动,她自己险些撞去宫墙上,怀抱的卷轴散了满地。 宫人都知道忙不迭地蹲下帮她捡拾,这位倒好,退开两步,无事人般地退去宫墙转角后等着。 等满地散开的卷轴收好,重新被她抱回怀里,四处拍打灰尘时,这位才走上前,淡淡地一颔首。 “可是章舍人当面?在下凌凤池。” 章晗玉悠悠道:“当时我就想,给同僚帮把手都不肯,可真是眼高于顶的大族儿郎。” 凌凤池抿了口茶,道:“初入仕第一日,过于谨慎了些。怕满地散开的卷轴涉及东宫机密,被我看到不好。因此避开。” “小天子那年才三岁,东宫有什么机密?”满地散开的都是她给小天子准备的描红卷。 “后来才知道。” 后来,等两人稍微熟识,凌凤池了解了东宫状况,再看到她一人捧着大摞书卷便会接去手里。 但这次谈不上顺遂的第一次见面,“心高气傲的渤海凌氏子”给章晗玉留下深刻印象。之后开始的同僚日子,她起先对凌凤池不冷不热的。 但凌凤池每次在东宫见面都主动走近寒暄,着实让她惊讶。 她的冷淡态度并未逼退对方的主动接近。 而对方又不是个自来熟的性情,对东宫其他同僚有的疏远,有的客气,分明极有主见。 对她一人的主动接近,叫她觉得莫名其妙。 干爹吕钟不知从何处听说消息,特意把她招去,叮嘱说,凌凤池有意和你交好,你冷着他作甚?热络起来啊!此子非池中物,跟他交好,多多刺探此人弱点性情,日后有大用! 第二日再见面,她主动过去行礼,浅笑道声:“凌少傅”。 想起这段几乎被遗忘的旧事,再看看眼前人,章晗玉突然起了点追根究底的心思。 “说说看,凌相。初入东宫那阵,你对我热乎什么?我可没给你好脸色。” 凌凤池对那段记忆很清晰。 初入东宫的那个秋天,在他的记忆中,似乎每天都踏着金色秋阳走入宫殿。 穿着浅青色官袍的蹁跹身影,时而出现在白玉台阶上,时而在拱桥流水处驻足,举手投足自带清贵文气,不笑时令人觉得难以靠近。很多人偷偷注视,很少人敢上前打扰。 凌凤池是那个总是主动上前的。 冷淡么?或许起初有些。他不甚在意。 人之相处,贵在长久。日积月累的相处,而心意自现。 “慕名已久。相见第一面,我便生出和你交往亲近之心。” 多年之后,凌凤池回想起最初相识,坦然承认。“我愿接近为友的的人不多,不想错过。” 章晗玉故意说:“但后来我和你亲近,是被义父叮嘱,想在近处拿住你的弱点。你知道么?” “是么?”凌凤池抿了口茶,道:“如此说来,该谢谢他。” 既然说起了吕钟,凌凤池顺带提一句他的近况。 “姚相手书提起,吕钟在京城判了秋后问斩。你若想见他最后一面,中秋节后即刻启程,或许还来得及。” 章晗玉:“哦……多谢告知。” 对这位即将问斩的义父,她显然压根没剩下多少父女之请,也没打算赶回京见最后一面。 敷衍的一句“多谢告知”后就没了下文。 庭院安静下去。 有一段时间,谁也没开口,耳边只有风声。 凌凤池取过一只甜梨,沉心定气地削皮。 于是耳边除了秋风声,又多了果皮落地的细微声响。他把削好的整只梨放去对面。 章晗玉咔嚓咔嚓地啃梨,率先打破寂静。 “一晃多年,原来我们认识这么久了,实在是一段不浅的缘分。兜兜转转,在千里之外的巴蜀把话说开,心结尽去,于你于我都是好事……好聚好散罢,凌相。” 凌凤池手中削皮的动作一停。 小刀割到了食指,鲜血滴落去地上。章晗玉急忙起身四处找纱布。 凌凤池道的目光略过伤口,落在给自己裹伤的纤长的手上。“何必非要合离不可?” “你对成婚当日有心结,我们可以广邀宾客,再拜一次堂,圆了你的遗憾。” “看。”章晗玉边裹伤边道:“就如之前所说的,我不想做什么,总有人逼着。我想做什么,总有人挡着。” “进一步退两步,诸事难成。就连发自心底爱慕我的凌相,一边告诫我立身不稳,一边也要挡着我。” 凌凤池道:“一生能有几次结发?岂能轻易合离?讲讲道理,晗玉。” “我向来不讲道理。似乎也不是头一回跟你说这句了?这桩婚事功利掺杂,起因不正,我想合离。凌相点个头,凌家同意放妻,中秋节后我便随你回京。” “若连爱慕我的凌相也不肯点头让我一回……” 章晗玉轻轻地笑了声,“可知我就是水中浮纸的命。这辈子只能随便地过,做不了讲究人。” 一直到包扎好伤口,血流渐止,凌凤池起身告辞,始终未应答。 章晗玉叫住了他,从一摞蒸得奇形怪状的蒸饼里拣出两个稍微圆点的,一个递过去,一个留给自己。 “这摞饼出笼样子不好看,不能送出去做节礼,被筛下来了,味道其实并不差。带回你的松涛院尝尝看。明日过中秋。” 这天晚上,凌凤池打开窗,对着天幕一轮近圆的月色仰看良久。 直到入夜,才在轰鸣的瀑布声里闭眼寐了片刻。 他做了个不算太好的梦。 梦里带血腥气。 母亲的灵柩刚刚出殡,父亲领着他去后院,告诉他:“今日清理你母亲的遗物,你需在场。” 他跟随在父亲背后。 父亲的身影曾经显得很高大,但后来在他眼里逐渐萎缩。今夜的梦里,他自己还是个十岁孩童,但父亲走在前方的身影,也只是个影子而已。 院门打开,满院死物。 鸟儿,猫儿,狗儿,游鱼。这些小生灵陪伴着后院的母亲,在她临终前的日子里带给她慰藉。后院总是热热闹闹的,猫儿扑鸟又抓鱼,长毛短腿的拂秣狗四处追逐圆滚滚的白猫儿,猫儿一溜烟窜上了树,喵喵叫个不止。 母亲在屋里病榻上看到了,便会笑喊他,“池儿,上树把狸奴抱下来。” 去后院的路上他便猜到母亲遗下的满院活物都保不住。 锦鲤被一条条打捞上岸,扔去地上,扭动弹跳着不动了。鹦鹉套上布袋,一只只地摔死。 长毛短腿的拂秣狗是父亲最不喜的的一只,被乱棍打得脑浆迸裂,血流满地。 最后轮到白猫儿时,猫儿泪汪汪的眼睛正对着他,喵喵叫个不住。这是他最喜爱的小生灵,他上树把它抱下来十几次。每次猫儿也都在他怀里娇娇地叫唤。 默看至今,他还是忍不住开口求情,“父亲,狗已打死了,猫儿留下罢。父亲不想养,扔去街上便是。” 多年前真实发生这一幕当时,父亲拒绝了他,白猫儿也被当场乱棍打死,凄厉的叫声在院子里外回荡。 但今夜他的梦中,父亲萎缩成一道不起眼的细影,缩去角落里。他在梦里想,留下白猫儿。猫儿便越过前方的影子,轻盈地几个跳跃,跳来他的怀中。 他抚摸着白猫儿柔软的长毛,在梦中自言自语,“我要留下它。我可以留下它。” 梦中的白猫儿忽地变成了女郎。 鼻下传来熟悉的气息。仿佛白栀子的香气混合了水汽,又比真正的栀子香淡许多,融在夜色的婚帐里,他闭眼也知道自己拥抱的是谁。 他爱慕多年的意中人,明媒正娶迎进家门的夫人。 他拥抱着柔软诱人的身体,在梦里自言自语,“我也可以留下她。” 凌凤池在深夜里醒来。 窗外一轮清月升在天顶,子时已过,算中秋当日了。 梦境里自语的那一句“我也可以留下她”,明明白白昭示了此刻心底最真实的渴望。 他早不是当年无力阻止的孩童。 只要他想,有的是办法留下她。 凌长泰半夜被当值的亲卫喊醒,小跑过来窗下: “阿郎,深夜起身,可是有急事吩咐?” 凌凤池思忖着,缓缓问:“之前拦她下山,从刺史府调的五百兵,回去驻地了?” 凌长泰道:“驻扎在府城郊外,随时可以再调。阿郎,可要卑职连夜调兵驻守山脚?” 他屏息静气等候下令,却什么也未等到。 凌凤池站在敞开的西窗边,仰视轰隆隆的瀑布上方,一轮圆月高悬天幕,缓慢移动。 圆月清辉映照之下,他钟情的女郎,正在不远处的山院主屋酣睡。 “凌相,你把我宠坏了。” “现在我也想和你一样了。” “想寻到立身之根本,不会动摇,心志坚定。不想再做涛涛江水当中的浮纸。” “凌相这般的人物,在我心中,是认识之初便高悬天幕的明月。” 凌凤池无言仰头,注视头顶圆月洒下的清辉。 明月?人间只有一轮明月。哪有其他的明月。 为留下她而生出的心底种种晦暗想法,晗玉,你若知道,可还觉得我是高悬天幕的明月?可还会觉得,能与我并肩,你不后悔? “若连爱慕我的凌相也不肯点头让我一回……可见我就是水中浮纸的命。这辈子只能随便地过,做不了讲究人。” 向来狡黠如狐的女郎,真真假假的言语里,他终于摸到她九分的真实心意了。 她挑挑拣拣,抛弃了义父,安置了傅母,最后选了世上她最能信得过的人,仿佛隆冬大雪里冻僵的小狐狸,试探着伸出爪子,向他寻求温暖和肯定。 但她在大雪里冻得太久了。失去了对温度的感知。伸手跟他讨要的头一样东西,灼伤了他。 凌凤池在夜色下低声叹息:“晗玉。” 第96章 小羊饼单独蒸了一屉。 出锅时,正是中秋当晚夜色降临,山院掌灯,所有灯火点亮的时刻。 章晗玉把胖嘟嘟的小羊饼吃了一半,被撑得不轻,摆弄剩下的一半蒸饼: “小羊饼味道甚好,就是面团用的太多了罢?个头抵得上两个普通蒸饼,馅料也不要钱似的往里塞。凌相,你这是要撑死我。” 凌凤池今晚赴宴很安静。中秋夜几桌宴席上的欢声笑语,似乎并不能左右他的心绪。 他在欢笑中微笑,满座举杯敬月时亦举杯,喝完酒放下空杯,却又是那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章晗玉抱怨小羊饼,他听到耳中,从沉思中醒神过来,接过剩下一半的小羊饼碟。 “吃不下便放着,不必勉强。” 章晗玉饮了两杯酒,把满腹的蒸饼往下压了压,却瞥见凌凤池带思忖神色,想一阵,把小羊饼撕下一小块,放入嘴里吃了。 她啼笑皆非,怎么连吃剩的蒸饼都进嘴了? 虽说山中崇尚野趣自然,这也太不讲究了。 “大过节的,想什么呢。”章晗玉半真半假地笑问:“可是公务事烦心了?想回京城了?过完节赶紧回去。” 凌凤池从思绪中抽回,平淡答了句:“无关公务,今日专心过节”。 凌长泰自从入席便如临大敌。 昨夜虽然未等来阿郎的下令,但问起刺史府调兵的意图明显。主母和阿郎僵持不下,阿郎显然起了动用武力强行带走之心。 谁知道面前看似温情脉脉的中秋宴吃喝到半途,阿郎会不会突然下令,抓了主母,押解了阮氏姐弟,明日直接回京去? 看一眼正跟阮惊春热闹喝酒,笑称“不打不相识”的弟兄们;又看一眼忙活了大半日做出整桌席面、刚刚擦着汗坐下的阮惜罗。 凌长泰嘴里的蒸饼都吃不下了…… 阿郎和主母之间的气氛尚可,正在互相敬酒。即便是鸿门宴,也还未到摔杯的时刻。 两人闲谈起京城凌家的婚院。 “后院那些花苗长得如何了?”章晗玉问。 凌凤池简略提起,花苗分圃栽种,长势喜人。 “你有阵子不见后院花苗了。中秋后随我回京看看,和夏日里的景象大不同。” 一个说得随意,一个答得更随意。“好啊。” 章晗玉这声应答,不止竖着耳朵从头听到尾的凌长泰唰一下转来目光,就连身边坐着的惜罗也停下吃喝,屏息静气听下句。 “我也想看看后院花苗长得如何了。”章晗玉从袖中取出一张字纸,往凌凤池方向推了推。 “把这张签署了。中秋节后启程,我随你一同回京。” 凌长泰拽长了脖子打量阿郎手里的字纸。 头一行的字体最大,端正楷书,三个大字明晃晃落入眼底: 《放妻书》 凌长泰脸色当即一变。来了! 鸿门宴! 今日这中秋宴,原来不止阿郎起了调兵心思,主母也有打算,原来是一场双方都给对方准备的鸿门宴! 凌长泰这边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呼吸惊扰了鸿门宴的走向,但两位当事人似乎都不觉得。 依旧接着话头,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说。 又提起后院的小莲塘。 “春夏那阵荷叶被摘得太多,花和莲蓬结出的都少,盛夏景观不甚美。” 凌凤池饮了杯酒,叮嘱:“明年春夏莫要再摘荷叶遮阳了。” 章晗玉漫应一声:“嗯。” 至于这短短一声“嗯”里头的含义,是明年春夏再不摘荷叶了,还是再不去凌家了,谁也没追究。 章晗玉问起:婚院都收拾过了?里头的物件可是全清理出去了?可有剩下些什么。 凌凤池道:“案几文墨,床被箱笼,原封不动。” 章晗玉又应了声“嗯”。 天色彻底黑下去了。凌家护卫们把各处灯笼点得通亮。凌凤池看一眼升上天幕的明亮圆月,举杯敬酒。 “晗玉,这是你我成婚后第一个中秋佳节。以美酒相敬夫人。” 章晗玉噙着浅笑起身。刚才那张契书未签署,他们自然还是夫妇。 “婚后第一个中秋佳节,敬夫君。” 两人在月色下同时饮尽美酒,互相露出杯底。 凌长泰呼吸都停滞了。 蹬视面前互相露出的两只空杯,他的耳边几乎想起嗡嗡的鸣响。鸿门宴,摔杯为号…… 也不知哪边的酒杯先摔响? 阿郎事先未和他说清楚,摔了杯,他该如何反应? 主母若抢先摔了杯,他定要扑过去护住阿郎…… “大过节的,凌长泰你干什么呢?” 身后忽地被人一扯,惜罗狐疑得盯他,“眼珠子都快脱眶了。瞪着空酒杯干嘛?又没短缺了你的酒。” 凌长泰闷头喝酒。 疑似鸿门宴的中秋宴席还在继续。谁也没摔杯。 凌凤池给两人的空杯里添满新酒,顺着话头淡淡地问:“今夜我们还算是夫妻?” 章晗玉瞥了眼原封不动被折起放去边角的放妻书。 “当然。” 借着五六分酒意,她凑近过去,压低嗓音说悄悄话。 “跟凌相说个笑话。昨夜……我差点收拾包袱跑了。半夜想喊惜罗,可惜啊,惜罗昨天做蒸饼累了,夜里睡得沉,没喊醒。” 她遗憾地一摊手:“我只好放下包袱又去睡。” 惜罗坐在身边听到七分,震惊地眼睛都睁大了。 “主家说真的?” 章晗玉敲惜罗的额头,“听不出么?开玩笑的。”又夹起一筷新出蒸笼的桂花富贵糕去凌风池碗里。 “昨天害凌相削梨割到手,委屈了。吃块甜糕,甜嘴暖心。” 这番分不清真假的说笑落在凌凤池耳里,他并未追问,掂起桂花甜糕,慢慢地吃了。 吃完道:“巧得很。昨夜我也差点调兵堵住下山路。” 端午前夜,阉党贼首吕钟采用金蝉脱壳之计,以端午宫宴的噱头吸引众人注意,险些逃脱。 “我半夜睡醒,想起这个典故,又想起今晚的中秋宴,担心有人学吕钟。” 说到半途,章晗玉喝酒的动作便停下了。听完又夹一块甜糕,云淡风轻地递去凌凤池盘里。 “凌相也在开玩笑呢?” 凌凤池平心静气地吃甜糕。 章晗玉摆弄着腰间的白玉牌:“我是随口一提的玩笑话。” 凌凤池道:“我也只是想一想。” 两人互敬一杯酒后就没有再对话下去。安静的气氛渐渐显出压抑。 凌长泰才放下的心又高高揪起。 嘴里的鲜肉蒸饼都咽不下去了。 今晚到底还能不能安稳吃完这顿中秋宴了?阿郎,主母,给个准信! 这顿氛围略有些奇异的中秋宴,终于还算融洽地进行到末尾。 月上中天,清光洒满大地山峦。 凌凤池起身道:“酒足饭饱,中秋尽兴。散了罢。” 惊春没吃够。在他看来,宴席正吃到兴致高昂时戛然而止。 惊春嘀嘀咕咕地抱怨:“我还没吃饱……”惜罗拿一块蒸饼没好气地塞进他嘴里,“就惦记着吃,吃你的去。” 宴席中途主家拿出一张不知什么契书,凌凤池打开看一眼便放去旁边。自从契书出现之后,凌长泰那厮的脸色就不对了。 惜罗连宴席都没吃好,全程紧盯凌长泰,生怕这厮突然暴起,给主家来个鸿门宴……她得赶紧喊阿弟救人。 还好宴席有惊无险地结束。 但那契书明显是重要之物。 没看到凌相散了宴席之后,握那张契书,回看主家一眼。主家当即跟去了松涛院? 两人今晚显然有要事商量。 一前一后去松涛院的两人,却显然早已心知肚明,该商量的早商量过了,该说的话也早说尽了。 章晗玉关上松涛院门,回头笑问:“凌相想好了?” 凌凤池从身后拥住了她。两人交换一个缠绵的吻。 月色洒满的庭院深处,秋风刮起衣袂,喝下去的七八分酒气翻涌,衣杉下的皮肤滚烫,毫不掩饰对彼此的渴望。 凌凤池低声道:“今晚还是中秋佳节。理当尽兴。” 章晗玉仰起头,以眼神,动作,以上扬的细微气声催促:“你再像上次那般,在床上和我清谈,我可踢你下去。” “不会。” 该说的早已说尽了,今夜什么多余的也没有说。 帷帐低悬,两个身影滚入床帐内。 最里头的一层纱帐放下了。 天幕圆月缓慢移动。清透月光出现在西窗,映亮颤动的纱帐。又沿着缝隙映上床头,被抵在床头的纤细手腕动弹不得。 帐子里传来私密低语。 “和你认识多年,反反复复,时而欢喜时而消沉。心中撕扯太甚,以至于生出些不妥当。比如说……看见你哭。”凌凤池的手指抹过身下绯色晕红的脸颊,把眼角一点点的泪花擦拭去了。 “总想你哭得更多些。” “若之前种种放肆伤了你,令你感觉身不由己,心中生出羞愧恨怒,我亦悔愧。” “若你想和我合离的真正原因在于床帷之内……今夜你我坦诚相见,不妨直说。” 章晗玉:……脑子呢?抛出去的脑子又要捡回来干活了! 抛去三千里外的脑子被硬生生拉回来,两人已经缠绵在一处,她完全情动,仿佛悬在半空,不上不下的,气的抬脚便踢。 哪个活人抱着软玉温香敦伦到一半,停下来清谈?人做的事?? 凌凤池此刻的眼角眉梢也渗出密密的细汗,分明动情到了极致,却强自忍耐着。 压着蔓延如林火的情玉狂潮,又问一遍:“之前种种放肆,都不会伤了你?” 被紧紧拥住的章晗玉也彻底动了情。今晚她喝了不少酒,带着七八分酒意,含情将醉。 伤什么伤?你情我愿的事有什么可伤的。 她抬起小腿,不轻不重地又踢一下,“到底来不来?” 含糊的回应显然并未让对方满意。他只缓缓抚摸她的长发。乌黑柔亮的满头长发,曾经在婚院被放肆地弄脏,被她洗了许多遍。 又在山院那夜弄脏了她全身。她当时似乎很嫌弃。 章晗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舌尖舐了舐嘴唇。 总是规规矩矩地有什么意思。放肆有什么不好的。凌相这样的雅正君子偶尔放肆起来,反差格外刺激。 回想起婚院最后一次,至今意犹未尽。 她含蓄地暗示,“你最后一次来婚院,半途撇下我走了。那次关上院门,敞开门窗,床上翻倒一面铜镜,勾的人着实厉害。今晚要不要再试试……” 原本松松握着她手腕的力道骤然攥紧了。 深藏于心的晦暗爱玉,越过了夫妻敦伦之礼的界限,不可言说,无处吐露,被他自己视为耻辱,牢牢禁锢于心底。 越压抑,越滋长这份晦暗。 被这份晦暗爱玉加诸于身……她却并不觉得爱玉可耻。 他钟情的女郎,被他以禁锢的姿态,攥得手腕都泛了红,只轻轻地喘了下,并不挣扎,以极坦然的享受姿态接受他的爱玉。 甚至还抬起小腿轻轻地蹭他,“难得月色顶好的中秋,别浪费了……把帐子拉开。” “哪个心里想看我哭?来啊,让我哭。” 她的坦然姿态是最明确的答案。 把这片晦暗爱玉之心视作耻辱、试图隐藏压制,生出种种愧悔负面情绪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她。从来都是他自己。 被严苛教养长大的他自己,仿佛一支被人修剪得笔直的松木。三年守孝期间,他想通了许多,质疑许多,抛弃许多。松木沐风栉雨,又长回了自然舒展的形状。 然而,自小失去母亲,缺少年长妇人的温柔呵护,他自己都不能察觉的心底极深之处,依旧被苛刻地束缚着。 凌凤池抬手抚过面前动情泛粉的娇艳脸颊,重重地压过柔软的唇角,撬开菱唇,让那柔软小舌被迫含住他的手指,呜呜咽咽说不出话,含情动人的眼角泛起泪光。 让爱玉回归本质,仿佛后背的伤疤,也是他的一部分。 也可以坦然面对。 心头反复撕扯、自我束缚的的最后一道枷锁,传来轰然断裂声响。 * 翌日,秋阳洒满山道。 凌家车队在山脚下整装待发,几个看守马车的护卫频频抬头上望。 快晌午了,阿郎人还在山上。 正午前后,山道上方终于有了动静。 阿郎在前,凌长泰持刀跟随,护送着阿郎和主母,一步步走下山来。 阮家姐弟两个也跟来了。 背着包袱行囊,牵着青驴跟随下山。 章晗玉走到山下备好的凌家马车前。凌家护卫端来脚凳,她踩着脚蹬,人却不急着上车,侧身回瞥。 凌凤池从袖中取出一张契书,交给她手上。 章晗玉查验无误,心里还有些不笃定。 坐上车后,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气笑问:“怎么突然又同意了?我都做好被凌相绑回京的准备了,只等着半路寻机会再跑一次。” 凌凤池探进身来,检查车厢无误,抬手捏了下她嘴边显露的小小梨涡。 并未说什么,放下车帘子出去。 章晗玉还是不大信。她已做好两边来回拉锯,纠缠三五个月还在原处动弹不得的准备。 刚才那句虽然是玩笑话,其实有五分真。她觉得被绑去京城的可能都大过顺利从凌凤池手里拿到放妻书的可能。 愿望突然成真,一切来得太顺遂,按照多年经验,她感觉到的不是喜悦,而是满腹怀疑和警惕。 她翻来覆去地查验契书。该不会准备一份假的哄骗她上路罢? 契书末尾签署的,确实是他常用的花押。 小小一枚朱红印章,篆体“怀渊”二字,也确实是他的私印。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凌凤池已上马,众多凌氏亲卫来回奔马查看各处,车队即将动身。 短暂停留数月的巴蜀郡,即将告别离开。 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连带着被她抛在京城的一堆旧人旧事,又浮上眼前。 章晗玉握着这份分量越来越重的契书,忽地掀开车帘,亲卫如何劝说也不肯松手。 直到凌凤池重新拨马走近,两人隔着车帘对视一眼,章晗玉举起手中契书,呼吸都有些不畅:“我……我真的可以?” 她带着三分怀疑七分警惕,“这份契书即刻生效?这般容易?你该不会又打什么主意?” 凌凤池在车外回应得平静。 “即刻生效。你随我回京,入宫当面阐述清楚即可。晗玉,你要的,我给你了。你可高兴?” 章晗玉握紧契书,抿着嘴,起先想客气的微笑。 然而发自心底的笑意终究忍不住,从眼睛里亮晶晶的泄露出来。 她终于做成了一件想做的事。 兜兜转转一大圈,她终于如愿摆脱了凌家妇的身份和拘束,摆脱了这段起因不正的仓促婚事。她又是京兆章氏女了。 高兴么?当然是高兴的。除了直冲头皮的兴奋和陌生的喜悦,还生出些更陌生的感觉。 茫然。 通往京城的前路突然明晰起来。她的前方出现一条罕见的坦途。 于她来说,这是极陌生的经历。 她本能地想起模糊的十年筹划。自己并不怎么喜欢的章家老姑子、和和美美一大家陌生人的前路。这条前路如今重新铺陈在面前了。 之后要沿着这条路走?她还没想清楚。 面前投下大片阴影。 凌凤池控马走近,接过她至今高举不肯放下的车帘。 在近处章晗玉才察觉,对方眉眼倦怠,眼下浅浅的青。昨夜敦伦到半夜,自己累得不清,一翻身便沉沉睡了过去,他似乎整夜没睡。 整夜未眠的思虑并未影响他太多。凌凤池的神色依旧是沉静而温和的。 “回京后无需担心阉党案的影响。你协助捉拿吕钟的功劳,我已上报朝廷,替你做保。不会再有人追究与你。” 他抬手揉了把她浓密的发尾。 “从今以后,做你想做的事。定心,立志,寻到这人世间安身立命之法。” “等你寻到之后……”凌凤池沉吟着,止住了未完的后半句。 等你寻到安身立命之法,摆脱重重束缚,身稳,心定,清醒立于人世间而困惑不生,也就不会再将婚嫁视为束缚。 那时,一年也好。十年也好。 他都等得。 “收好契书,随我回京。路上莫要再跑了。” 车马行出十几里地之后,凌凤池偶尔回望马车。车里的女郎依旧珍重抱着契书,低头反复翻阅。 * “你们这对天生的冤家!” 秋意萧瑟的京城九月,黄叶铺满宫廷的汉白玉台阶,又被宫人迅速扫去。 穆太妃起居的安福宫里,迎来了久违的觐见女郎。 第97章 黄叶刮过长街。京城秋风萧瑟。 一辆外形并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北面皇城门下。 全恩站在城门楼高处,喜形于色地飞奔下城楼,把久违的故人请进宫门。 等四下无人时,全恩跪倒拜下,“孩儿给干爹见礼!” 章晗玉出走几个月,他还以为这辈子再见不着人了,起身时眼眶都发红。 “宫里如今是穆太妃主事。太妃娘娘早晨召见了凌相,应该还是为了合离之事劝说。午后便召了您来。” 章晗玉点点头:“两边各自劝一劝,走个过场,合离奏本就能批复下来了。” 全恩早窥见她袖中以细绳扎起的一卷文书,没忍住问:“这文书便是……咳,凌相签下的……?” “放妻书。”章晗玉晃了晃契书,又收回袖中。”带给太妃娘娘看一眼,让她少劝两句,早点把过场走完。” 全恩一缩脖子。 可见合离之心坚决啊。 两人加快脚步往穆太妃的安福宫方向走。 自从阉党案发后,马匡死在大理寺狱,俞奉被拘捕。四大内常侍去了仨,全恩成了宫里硕果仅存的内常侍,可以在宫里横着走。 但可以横着走的全恩却并未露出意气风发的模样,人瞧着反倒比从前更谨慎了。 章晗玉稀罕地盯他几眼。 “不谨慎不行。”全恩叹着气说。 “宫里反复搜查阉党,时不时地还抓几个,一直到现在都不消停……”走着走着,他脚步一停,冲宫道前方努努嘴。 “听响动,又来了。” 宫道前方传来一阵锁链声响。没多久,果然见几个金吾卫拖扯着一个青袍内侍穿戴的人从岔道口转过来。 边走边骂:“你小子好躲!爷爷们寻了你整个月,你家墙瓦房梁都拆平了也寻不见人,还以为你学俞奉遁走出京了。原来你小子还躲在宫里!” “挣什么挣!死到临头,认罪受死,少点活罪!” 全恩早停下脚步,往宫道边让了让,等对面的金吾卫先过。 “抓人呢。”他朝对面努努嘴,“宫里藏人的地方太多,隔三岔五有几条漏网之鱼被搜出来,出宫下狱,结局多半是个死。金吾卫的事咱们不掺和。” 说话间两边碰上。对面的金吾卫认出全恩,客客气气上来见礼,寒暄几句,果然抓捕的是潜逃阉党。 章晗玉站在宫墙下,瞥了眼铁链锁住的逃犯。 单薄细瘦的身形,瞧着年纪不大,还是个少年。内侍青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人瘦得厉害。 五月阉党案发,这少年内侍不知在宫里如何东躲西藏,竟然躲到九月才被抓捕,也算有几分本事。 她多看了几眼逃犯,越看越觉得,眉眼轮廓似乎有些眼熟…… 铁链加身的逃犯也留意到了她。 死气沉沉的一双眼睛麻木越过众人,无意间落在章晗玉身上,那道目光忽地停顿住,仿佛难以置信,一眼,紧跟着又一眼,那逃犯忽地激动起来,扯着铁链就要往宫道这边奔。 金吾卫当即冲过来把逃犯按倒在地,“你小子还敢跑!” 那逃犯抱着头任打,目光依旧死瞪着宫墙这边。 奔近几步的缘故,逃犯的面目清晰地出现在阳光下,确实是一张少年人的脸,消瘦得几乎脱了形。 但章晗玉还是感觉熟悉,走近两步,仔细打量,“你……” “你回来了……”那逃犯似乎久未开口说话了。嗓音沙哑地仿佛沙砾磨地。 那张消瘦得脱了形的脸上露出似哭又似笑的表情,“中书郎……章宫人,章晗玉!救我啊……救救我!奴婢几次暗中给你传递消息,奴婢只是受老祖宗差遣,并非一心向着阉党啊……” 章晗玉问:“你是谁?” 少年内侍沙哑地报出个名字,她却毫无印象。 金吾卫等候得不耐烦,一把扯起铁链,扯着逃犯继续往宫外方向去。 那少年内侍眼神绝望,频频回头。 章晗玉沿着宫道走出四五步,脚步忽地一顿。 【受老祖宗差遣……】 她想起来人是谁了。 人消瘦得太厉害,已经脱了相,声音也完全听不出。但这少年内侍,应该是吕钟喜爱过一阵,经常差遣他四处跑腿的那位小徒孙! 章晗玉回身追着金吾卫奔过去了。 费了一番口舌,好说歹说,这几个新调来的金吾卫和她毫无交情,最后还是全恩动用人情关系,金吾卫才收了章晗玉塞过去的钱袋子。 应下看顾人犯,路上给点吃喝。 章晗玉抓紧机会,又问一遍小徒孙的名字。 小徒孙泪水盈眶,哽咽几乎不成音调:“奴婢,本名……本名叫,徐宝兴。多谢中书郎还记得奴婢,奴婢一直等中书郎回京……” 新进宫的几个金吾卫神色惊异地打量眼前被称作“中书郎”的女郎。 章晗玉继续沿着宫道走出一段路后,全恩才悄声说:“干爹啊,你想救他,但这位多半是保不住的。他是吕钟那祸害亲口认下的小徒孙。大祸害吕钟后期办的所有事,他都知情参与。阉党案发后,这小子东躲西藏,藏到今日被搜捕而出,罪加一等。” 章晗玉默不作声地走。 眼看穆太妃居住的安福宫就在前方,她也从短短几句对话里想明白了。 小徒孙自知逃不脱死罪。四处躲藏,一直在等她回来。 “我能为他作证,阉党祸害期间,他曾经几次暗中透露消息,冒着危险帮助于我。只有我才能证实,他并非一心倒向阉党,而是为情势所迫,为他减罪。” “话虽如此。”全恩叹气说:“干爹你自己好容易才撇清了干系,伸手去浑水里捞人,麻烦。” “救人哪有不麻烦的。”说话间到了安福宫门外,章晗玉跨进门槛。 “从前我允诺过他,他肯帮我,以后给他多一条路。他帮了。今日既然撞见了人,总得伸手捞一把。不管能不能成事,至少回家晚上睡得好。” * 穆太妃姗姗来迟。 见面时不言语,倚在罗汉床上,先上上下下地打量一通才开口:“就知道你是个不安分的。还是在凌家折腾了?手段倒也了得,居然磨得凌相签了放妻书。契书呢?” 章晗玉从袖中取出契书,双手奉上。 穆太妃查验无误,收拢放去手边,揉了揉眉心。 “放妻书都给了你,凌家上奏的和离奏本也不必再压着了,可以一起批复。这桩婚事是小天子第一次赐婚,闹得合离收场,虽说内务私事,亦伤害皇家体面。凌相那边必然要受罚的,你可知道?” 章晗玉边吃御膳甜糕边听着。 政事堂定下罚俸,降职。 罚俸一年,凌家家底深厚,这个倒是不痛不痒。 “凌相身上吏部尚书的职位留不住了。好在擒拿阉首吕钟立下大功,政事堂副相的位子还坐得稳。至于你呢,以后出门少不得被人指指点点了。” 你们呀,”穆太妃手指着对面,恨铁不成钢,“你们这对冤家!” “百年好合的喜事,都能被你们折腾成这副尴尬局面,当初哀家就不该同意给你们这对冤家赐婚……你还有心思吃糕?!” 章晗玉拍拍手上碎屑,“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能吃糕了。” 穆太妃气不打一出来。 早晨凌凤池也来过她的安福宫。 姚相特意领着凌凤池入宫觐见,当穆太妃的面劝和。 当时凌凤池也是同样波澜不兴的神色,说了一句类似的:“放妻书已签下,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看晗玉的想法。” 既然两边的态度都仿佛软钉子一般,劝说无用,穆太妃又翻看一遍放妻书。 “罢了,知道你是个能折腾的,强行把你拘在凌家不放,还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不如两散,图个心安。哀家不劝和你们了。” 章晗玉起身拜谢。 穆太妃当场手书了一份懿旨送去政事堂。有这份代表宫中回复的懿旨,和离奏本今日就能批复。 放妻书归章晗玉,和离奏本归凌凤池。 “今日开始,你们京兆章氏、渤海凌氏两家,姻缘线断,各自安好。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别闹腾了。哀家头疼。” 正事说完,穆太妃幽幽地叹口气,吩咐再送一盘御膳房糕点上来。 把章晗玉又留一阵。 问起以后打算。 “你做回京兆章氏的归家嫡女,以后有何打算?二嫁?再不嫁了?” 穆太妃揉着眉心,“京兆章氏人丁稀少,你膝下连个孩儿都无,章家的嫡支血脉要断在这代了。可有打算在章家旁支寻个嗣子过继?” 章晗玉以牙尖细细地磨甜糕。 不应声。 穆太妃说着说着,见她始终不应,忽然醒悟到什么,“是了,你还等着小天子……” 后半截并未说完,但在座两人都知道言外之意。 章家头顶的罪名,还在等着小天子长大亲政后御笔翻案。 导致章家满门获罪的旧事,其实真要提起来,也就寥寥几句而已。 无非是卷进了国本之争。 牵扯进谋逆逼宫的大案里,人人噤若寒蝉,章家却站出来替废太子鸣冤。 多年前,先帝盛壮年纪,膝下儿女数目繁盛,几个皇子依次长成。自小被立为太子的嫡长子,刚过二十弱冠年纪。 皇家父子冲突,先帝盛怒之下废死太子,就连东宫几个年幼皇孙都保不住,死的死,废的废,章家还有什么可说的?跟着灰飞烟灭。 穆太妃当时还未入宫,这场惊心动魄的宫廷惨案,她也是入宫后陆陆续续听闻的。 至今嗟叹不已。 多年之后,真相随着岁月渐渐浮出水面。影响深远的废太子案,原本就是一场捕风捉影的冤案。 “废太子冤死,先帝嘴上不提,到了最后那几年,年纪大了,懊悔啊。那是他的嫡长子。” 穆太妃轻声叹息。 先帝薨的那年,把年仅三岁的幼子立了储君。 “但废太子究竟怎么个说法,先帝遗诏里不提,太皇太后的遗诏又不提,朝中无人敢提。连带着你们章家,这许多年了,头顶的罪名能不能去了,族人要不要从岭南接回来,也都无人敢提。你家这些年不容易。” 章晗玉慢腾腾吃糕点的动作顿了顿,有些意外,飞快地扫一眼穆太妃。 被穆太妃察觉了,哼道:“意外什么?你看众人嘴上不提,以为章家的事真无人管了?你家族人在岭南的事,是姚相告知的哀家。” 章晗玉放下甜糕,起身行礼道谢。”谢姚相记挂。谢太妃娘娘记挂。确实尚有族人三十余口在岭南。” 穆太妃也被勾起了心绪。 “你过世的父亲是硬骨头。当年那局面,站出来替废太子求情就是个死,你父亲站出来了。” 金殿上当众为废太子发声,谋逆大罪存疑,太子无辜被废,请求先帝收回成命。 【臣今日之谏,不为阿谀东宫,不为小情恩义,不为沽名,不畏生死。臣为国本根基而争。】 “这么多年了,你父亲的金殿谏言,依旧振聋发聩,掷地有声啊。”穆太妃感慨万千。 章晗玉默不作声地听。 边听边吃御膳糕点。看着细嚼慢咽,动作不快,一盘四块甜糕眼见着下了肚。 穆太妃对着空盘看笑了。 “听闻你躲凌相,跑去了巴蜀?巴蜀缺甜糕么?给你馋成这样。” 吩咐再上一盘,这回提起了清川公主。 “多亏你的主意。自从四月出行一趟,公主再不提你了。挑来拣去,总算寻到个合意的,是一位勋贵门第的儿郎。” 穆太妃抬手比划着,“个头有八尺半这么高,年轻骁勇,练的一手好长枪。文采倒是平平,难得是个老实人,听公主的话。” 章晗玉盛赞:“听起来是个顶好的驸马人选。” 穆太妃自己也满意那勋贵子,笑看一眼对面的章晗玉,又夸赞了驸马几句。 夸着夸着,心底忽地有些嘀咕。 清川公主挑中的驸马,似乎处处跟章晗玉的形貌性情反着来? 章晗玉陪公主出行那一次,短短半日,到底把公主得罪成什么样…… 但不管如何,清川公主挑中的这位勋贵儿郎,除了文采略欠缺了些,品貌性情,一身自小练出来的长枪武艺,确实处处出色。 公主即将出降,穆太妃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最近看谁都和颜悦色的。 章晗玉出力不少,穆太妃心里记着,当面笑问起: “如今你是章氏的归家女,可以自己拿主意了。公主出降的日子定在十月。当日你可有空?赴宴喝一杯喜酒。” 章晗玉正好吃完第二盘甜糕,拍拍手上的碎屑道谢。“多谢太妃娘娘盛情,晗玉就好宫里这口细点,吃得饱足,心里无憾。” “公主出降可喜可贺。只可惜十月的大日子,我不能去亲自道贺了。” 穆太妃奇道:“你十月有事?何等大事,连公主出降的婚宴都不得出席?你可别找借口敷衍哀家。” 章晗玉微微地笑着,并不直接回应。取过放妻书,重新收入袖中,起身告辞。 “确实有事。太妃娘娘很快便知。” * 一路还是全恩送出宫。 章晗玉低声叮嘱全恩,“小徒孙那边,我会作证捞他,你能帮也帮一把。” 全恩郑重应诺下来。 两人闲话着走去宫门前,章晗玉停步在宫门下,对着宫门比划一下全恩的个头。 “窜上来了。头一次见你时,你个头才到第五排鎏金铜钉,如今够得着第七排了。” 全恩眼眶发热,“一晃五年过去,也该长大了。” 两人走上宫外的玉带桥,全恩边走边道:“干爹以后回了章家,孩儿得空时上门坐坐,干爹可别不认我。” 章晗玉失笑,还一口一个干爹呢。对着这身襦裙亏他喊得下去。 “改口吧,全恩。我们也就相差三岁而已。如果我运气好能出来,再见面时,你可以叫阿姐。” 全恩开始还在笑,边笑边道:“不改,一辈子喊干爹……” 听到后面半截,却渐渐从话音之外琢磨出些不对的意味。 全恩惊慌起来,追上去扯住欲下桥的章晗玉的衣袖:“什么叫运气好能出来?干爹,你打算做什么?” 慌张下抓得并不牢固,章晗玉轻轻一挣便挣开了全恩的手。 几步下了玉带桥,噙着浅笑回身,对停留在桥上的全恩挥挥手:“不早了,回去。” 沓樰團隊凌长泰坐在章家马车前头, 远远地见人过来,跳下车招呼,“主母,这边!” 章晗玉上了车,说:“该改口了,长泰。现在我是章氏女,你该喊女郎。” 凌长泰装傻,一声不吭地跳上车去。 章晗玉问:“你家阿郎来了么?” “早到了。”凌长泰朝不远处抬手,“车停在老地方。” 凌家的车停在老地方。章家马车靠宫墙这边,凌家马车停在斜对角。 章晗玉掀起车帘打量,对面的马车正好也掀起一角窗纱,露出一双熟悉的凤目。 两边对视片刻,对面车里的人朝她略颔首,窗纱放下了。 章晗玉心弦微微一松。她本以为他不会来。 两边既然汇合,她按照原定计划,吩咐启程:“去章家。”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平稳驶过京城长街,直奔章家宅邸。 第98章 章家的佛堂院落被修缮一新,乍看和原来并无多少不同。 章晗玉在院门口注视良久。 凌凤池从身后走近,停在佛堂院外,把新修的几处指给她看。 一日之内,两人各自回绝了穆太妃的说和,彼此相处的态度却和巴蜀山上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章晗玉的手在大风里吹得冰凉,凌凤池摸了下她的手背,侧身挡住风口。 “你家傅母就在佛堂,去罢。有事喊我。” 章晗玉弯着眼道谢。 托他帮忙的是件小事。凌家派来了凌长泰,她本以为他不会亲自来。 人既然来了,她心里更安稳一些。 “今晚没别的事,我打算和傅母说几句交心的话。真话不好听,傅母多半会动怒。若她追着我打出来,还请凌相帮个手,拦一拦。” 凌凤池一颔首,应承下来。 章晗玉嘱托的第二件事,是托付阮氏姐弟的案子。 “他们还年轻,总不能东躲西藏地过一辈子。我听了凌相的劝,惊春听了我的劝,前日他已投案自首。大理寺的审判后续,有劳费心。” 托付得郑重,凌凤池回应得更郑重。 “大理寺相关官员已经开始重审卷宗。相关案件,我会亲自过问。” 章晗玉点了下头,干脆地进门,径自往佛堂走去。 佛堂门半掩着。 傅母早听到了院门外的动静,站在木门边,不冷不热道:“终于回来了?难为你还记得我这该死的老婆子。”开门放章晗玉进佛堂。 “几个月不见人,也不知去哪处游荡了?终于肯回来,给章家各位都上注香罢。” 章晗玉并未和傅母争执,挨个给章家牌位上香,手捧线香,对着父母牌位悠悠地祝祷: “孩儿去巴蜀走了一趟,又花费些功夫和凌家和离。这几个月也算做了点事。阿父,阿娘,孩儿又是章家女了。” 傅母吃惊地转过身来。 瞠目片刻,又转回去,喃喃地道:“合离了也好。” 傅母点燃新的线香,递给章晗玉:“你又是章氏女了。京兆章氏的门楣不能倒。以后打算如何,能不能想个法子再出仕?和你父母说说看。” 章晗玉失笑,仰头对着众多牌位。 “阿父,阿娘。傅母不死心,还想我出仕呢。五年光阴抛掷在京城,趟了一趟阉党的浑水,折腾来去一场,阉党人头滚滚,孩儿侥幸从刀口下全身而退……章氏女的身份昭示于人前,嫁人都嫁过一场了,如何还能出仕?” 傅母点燃线香,跪倒在蒲团上,持香过额,冷冷道:“家主,主母,章家再没其他人了。如果小郎还在,何至于要她一个女郎支撑门楣?” “现在无法可想,老婆子我是个无用之身,想不出法子,她再推脱不做,还有谁能做?她不肯担章家的重担,难道要我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外姓老婆子担?家主,主母,你们在天之灵明鉴!” 线香一点朱红,佛堂青烟缭绕,章晗玉和傅母并肩跪拜章家灵位,彼此面容模糊不清。 章晗玉一拜即起,傅母重重地磕头到地,这一下磕得极重,以至于闷声在佛堂里回荡。 再起身时,傅母的额前果然通红,磕破了皮,血迹点点落于地上。 章晗玉见得多了,以至于早失去了初次见识的惊心。 她持香于额前,继续祝祷:“阿娘。傅母果然是章家最忠心的仆妇,难怪阿娘当年精挑细选,把孩儿托付给傅母。” “傅母确实把孩儿养大了。但傅母也险些把孩儿逼死了。傅母怀抱着这份对章家的耿耿忠心,以后去九泉之下见到阿娘,也不知阿娘会赞许傅母对章家的忠义呢,还是唾骂傅母对孩儿的刻薄无情。” 不等话音落地,傅母厉声喝道:“主母,阿闻对章家的耿耿忠心,天地可鉴!老婆子耗费大半辈子,拼死拼活把小主人拉扯长大,小主人却只记得老婆子刻薄无情。难道当真要老婆子剖了这颗心,摊开在天地之下,让主母看看是红的还是黑的!” 章晗玉轻飘飘地道了句“傅母何必如此”,起身把线香插入香炉之中。 “没有人质疑傅母对章家的忠心。” “傅母只是……”她仰头对着母亲的灵位,轻轻地笑,“对孩儿没有心。孩儿于傅母而言,只是个用来振兴章家门楣的好用之物。“ “孩儿的喜怒哀乐,入不了傅母的眼。傅母身为人母的一颗慈爱之心,早在她自己的女儿阿蝉死去当年,便随之而去了……“ 佛堂里一声剧烈大响。 香炉再次翻到在地,纷纷扬扬满地香灰。 “你闭嘴!”傅母的胸膛剧烈起伏,闭了闭眼。 “你闭嘴。阿蝉早投生去极乐地,不要再提她了。” “我也不想再提她。“章晗玉对着母亲的灵位,和身侧的傅母对话。”你女儿死去那年,我也只有三四岁年纪。懂个什么?你的女儿替我而死,你不想再提她,我听你的。这许多年,我始终不提她。“ “傅母,你嘴上不提,心里却从没有忘记她。你是不是恨我夺走了你的女儿。如果没有带着我,你们母女两个当年有惊无险地逃出章家,阿蝉应该也有我这么大,嫁人生子,平平安安地过活……傅母,你心里是不是一直这么想,一直恨我。“ 傅母的泪水早干了。她这一生经历了太多苦难,干瘪多年的泪腺,能积蓄的只有几滴而已。 “今日当着主母的面,说开也好。“ 傅母又恢复了平日的冷漠语气,重新点燃线香,举过额头祝祷。 “主母,阿蝉为了保护小主人而死,她死得其所。这么多年过去,阿蝉受了许多香火,早该投胎转世而去。活着的人,不要再提她了。” 她背对着章晗玉,冷冷道:“你今日来过了。这个九月,你都不必再来佛堂。等十月后,你想好了章家的出路,再来给章家牌位上香,告诉家主和主母,你以后打算如何地发扬章氏门楣,何日才能赎回章家祖宅,接回岭南族人。” 章晗玉听在耳里,没有回应,仰头依次看过父亲、母亲和阿弟的牌位。 捡起滚去角落的铜香炉,把满地香灰舀回一些,上今日最后一注香。 “十月应不能来探望你们了。” “阿父,阿娘,阿弟。望你们在天之灵庇佑,祝我顺利。” 傅母起先还毫无反应,听到最后一句时猛地觉出不对,霍然转身追问,“你要做什么?!” 章晗玉不答。拍拍身上香灰,转身欲推门出去。 傅母扯住门闩不许她走。 “说清楚!你到底打算做什么!章家名声不容你再糟蹋了!“ 章晗玉任她拉扯。 今日这一趟,本就为了说清楚而来。 “傅母,从小开始,你就是这套说辞。发扬章氏门楣,赎回章家祖宅,接回岭南族人。“ 她从小到大的每一步,都为了这个宏大而遥远的目标做准备。 假扮儿郎,读书入仕,成为天子近臣,一步步接近朝堂中枢。 等待时机,准备给章家翻案。 被傅母在身后催逼,她尽力踩下的每一步,看似都距离宏大而遥远的目标近了一分。 然而,她当真一步步走来,现实中的局面,似乎也并不如想象里的好。 “想象总是格外美好。” “真实的境况总不如想象里好。” 真正到了摊开一切的时候,章晗玉反倒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睁眼看看我,傅母。我今年二十三岁了。为了想象那一刻的荣光,你投进了你的大半辈子,又想投进我的一辈子。” “傅母,你想象中宏愿实现的那一刻,究竟在何时?” 傅母明显激动起来,拦阻的手臂和肩头都开始细微颤抖。 “老婆子老了,你还年轻!等到……等到小天子长大!你去想办法,让小天子长大后还记得你!到那时,到那时,” 傅母激动地自语:“小天子看在和你的多年情分上,一定会为章家翻案,对,不会等多久,那时候你也还年轻……” 章晗玉扯开傅母拉扯衣袖的手。 “想象总是这么好。但一年年的走下来,最后落在实处,总跟想象不一样。而我却不愿继续在等待中空掷光阴了。” 她开始一根根地掰开傅母拦阻门闩的手指,试图开门出去。门轴在争夺中激烈地摆动,章晗玉的声线却前所未有的宁和平稳。 “傅母,我觉得现在时机就很好。放我走,让我去做。” 傅母隐约察觉她的想法,厉声高喊:“你要做什么?你不许去!你是章家唯一剩下的嫡支血脉,你不能冒险!我们从来都选稳妥的办法,等小天子长大是最稳妥的!你不能——!” 等候在外的惜罗听到响动,从佛堂转角里直冲过来,从外猛烈都拍打窄门。 “主家!你是不是要出佛堂?老虔婆,放主家出门!来人啊,帮帮主家!” 疾奔过来四五个汉子,都是守卫在佛堂四周的凌家护卫,从外发力,生生把佛堂木门拉开了。 章晗玉拍打着满身的香灰迈出门槛,冲门外紧张不安的惜罗安抚地笑了笑,“我好好的。” 凌凤池长身立在院门外,远远地注目过来。章晗玉冲他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两边目光一碰,凌凤池跨进门来,章晗玉冲院门方向走。两边在庭院中央汇合,凌凤池回身陪着往院门外行去。 边走边问:“想说的话,当面说清楚了?” 章晗玉此刻的表情有些奇异。带着释怀的轻松,又带着点怀疑。 “折腾了一场,说清楚了。” 她拍了拍自己身到处都是的香灰,自语道,“闹归闹,也不见得比平日闹腾得更厉害。怎么拖到今日才说呢。” 身后碰的一声巨响,四五个凌家护卫都没能挡住傅母,傅母闯破人墙冲进了庭院,疾步追赶在身后。 “你不许去!”傅母嘶声力竭地大喊:“章晗玉,你不许去!你不许冒险!” 凌凤池侧身回望一眼,章晗玉听若不闻,继续往院门外走。 凌家护卫冲上来又拦住傅母,傅母喊不动章晗玉回头,绝望之下竟然喊起凌凤池: “凌相,拦住她,她不能去!凌凤池!你听着,她想要——”冲上两个护卫,一左一右把傅母的嘴捂上了。 “你个老虔婆,阿郎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凌家护卫低声地骂。 傅母还在呜呜作声,试图挣脱。 从小在她面前一点点长大的那道熟悉的清雅女郎背影,带着下定决心的决然姿态和罕见的释怀,从头到尾没有回头,直接跨出佛堂门槛,消失在视野尽头。 一滴浑浊老泪滑落眼眶。 * 并肩走出去几百步后,傅母嘶声大喊的那两句还在凌凤池的耳边回荡。 “你不许去” “你不许冒险” 身侧的人显然不打算告诉他具体内容。 即将迈出章家门外时,凌凤池斟酌着词句,还是问出了口。 “你打算做什么?何等的风险?引得你家傅母惊怒追赶。可酌情挑拣能说的一部分,告知于我。” 章晗玉停步想了想,招手喊来惜罗,当场准备笔墨写了一封短书,塞去荷包递给惜罗。 “惜罗,把荷包收好。今天天晚了,你在家里好生歇息。明日清晨去凌家,把荷包当面交给凌相。” 惜罗警惕地看一眼凌家众多护卫,贴身收好。 章晗玉转身对凌凤池道:“我要做的那件事,其实没什么不可说的,可惜傅母总不让我做。今天晚了,我也累了。等明早天亮,惜罗在家里吃好喝好,让她把荷包送去凌府,你看了荷包里的字纸,自然知道一切。” 凌凤池眉心微皱起。 “我人就在当面,为何不直说,却拐弯抹角地绕一圈?” 章晗玉笑而不应:“就不直说。你我正式和离的大日子,我偏不想今天老老实实跟你说,只想明天再说。成不成?” 她向来散漫跳脱,时常有天马行空的惊人之举,凌凤池虽然难以理解,但更大的和离事都应下了,这等小事又何妨?他默然不再追问。 惜罗当晚准备了晚食,翻来覆去地担心阿弟。 惊春前日去大理寺投案自首,也不知大理寺狱的伙食如何,会不会饭里掺沙子?阿弟吃不惯。 牢狱里洗不得澡,阿弟从前在兽苑那几年落下的毛病,身上沾一点血就要洗澡,一天恨不得洗八次,也不知在大理寺狱里能不能受得了…… 章晗玉劝慰惜罗:“昨日探望过了。” “叶宣筳叶少卿亲自领着我去。给惊春的牢房被褥干干净净的。” “他是自首投案,不轻易动用刑具。” “你若实在担心,就去凌府找凌相,求他带你探监。他在巴蜀山院吃了那么多顿你煮的饭食,吃人嘴软,他定会应诺你。” 惜罗安心地睡熟了。 章晗玉点起一盏豆灯,连夜清点家中资产。 把家里库房的铜钥匙,账本,对牌,地契匣子,挨个放去书案上摆好。 深秋夜冷,她寻来一套暖和的夹衣夹裤贴身穿上,取一件雨过天青色的对襟襦衣,一件新做的素色绣梅枝长裙,穿戴整齐。 取来铜镜,挽起发髻,从头到脚打量自己,处处妥当。 她对着铜镜抿嘴一笑,铜镜中明眸皓齿的女郎同样嫣然微笑。 窗外的天色逐渐亮了。 东方泛起鱼肚白。京城各处晨鼓声声,街坊开市,百姓上街。 一道纤长身影出现在皇宫门下。 抬头凝视晨光里雄伟巍峨的皇宫城楼。 今天也巧,轮班值守城门的金吾卫里有相识的郎将,远远地迎上来打招呼:“凌夫人,来的这么早?今日又要觐见太妃娘娘我替你通传进去。” 章晗玉淡定道,“昨日刚和凌家和离,不是凌夫人了。以后见面要喊章家女郎。” 郎将大为吃惊,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楞在原地。 “今日也不为觐见而来,而是来做一桩得罪人的事。”章晗玉笑看那郎将一眼。 “我要是你的话,赶紧远远地避开才好。回去城楼上值罢。” 朝会时辰将至,有官员三三两两迈过玉带桥,走近宫门下。认识章晗玉的不少,她认识的也不少,周围投来不少疑惑的视线。 章晗玉沿着宫墙往正南门方向走。 正南门城楼下,放置一面登闻鼓。天下百姓含冤无处陈述,可入京敲响登闻鼓。案件即刻转交三司会审,公示天下。 这就是她今日要去的地方。 城楼上相识的郎将站得高,因此也看的远。远远地见章晗玉直奔登闻鼓而去,起先还不敢相信,直到眼见她费力地抽出鼓槌…… 天知道这面登闻鼓多久没响过了! 登闻鼓直达天听,若敲响登闻鼓的案件不够严重,冤情并非无处可诉,滥用登闻鼓惊扰朝廷,三司的处置也极为严厉。 那郎将目瞪口呆,直到鼓槌当真被章晗玉从大鼓旁边抽出,看守登闻鼓的金吾卫开始高声喝问,城楼上的值守郎将才如梦初醒,大喊:“来两个人!快马去凌府!赶紧的……赶紧知会凌相一声!” 咚——咚—— 久违的登闻鼓声,再次响彻皇宫门下。 惊起晨鸦,越过秋风,准备上朝的文武官员们吃惊停步。 宫门外几匹快马远远地疾驰而来。 一辆马车紧随其后。登闻鼓声里,车帘子猛地掀起,露出惜罗带着泪痕的面孔,惊慌往宫门下张望。 凌凤池在水桥边勒马急停。骏马长嘶着停下步子,勒住缰绳的手背浮起青筋。 马上视野更远些。他早在御道远处便望见宫墙下敲击登闻鼓的青色身影,马匹还未奔近宫门,心便往下沉。 果然是她。 昨日被她隐瞒不说的秘密,原来应在这处。 凌凤池手中攥着惜罗送来的荷包。 为了等这只荷包,他出门晚了。 清晨,惜罗神色惊慌地奔来凌府,早晨章家各处寻不见主家,只看到家里的库房钥匙地契匣子整整齐齐码在书案上。 借由惜罗之手转交给他的荷包,里头字纸只写了四个字: 【看顾惜罗】 奉命去凌府传消息的金吾卫才跑下城楼就遇到了凌相本尊,忙不迭奔过来马前,“凌相!赶紧去劝一劝!凌夫人她——” 跟过来的第二个金吾卫抬手一扯,示意同袍别说了:“鼓已敲响,劝什么都迟了。” 凌凤池坐在马背上,无言凝视前方那道青色背影。 他以为她会花费一段不短的时间去探寻。 洗涤困惑,站稳立身,寻找在人世间如何安身立命,从来不是一件容易事。他做好了等她一年,乃至十年的准备。 没想到这么快。 回想起昨日种种细节,原来,她昨日已想好了。 因此去和傅母告辞。 劝说惊春投案自首,把案子郑重托付给自己。 又借着荷包,把惜罗同样托付给自己。 她终究洗净困惑,定心,立志,寻到了她在人世间的安身立命之本。 把在意的家人一一托付,连一日都不多等,当夜便毫不迟疑地纵身直赴,仿佛破茧而出的蝴蝶,展翅扑火而去。 凌凤池垂眸望向自己的掌心。 薄薄一张字纸几乎被揉碎,刚才勒马急停时抠破了掌心,几点血痕洇在纸上。 他呢。 凌凤池默不作声地想,你把章家人一一托付过来,交给他看顾,托付得理所当然……却没有问他一句,如何想? * 登闻鼓响,越过秋风,穿过三大殿,传入正在乘坐步辇、准备上朝旁听的小天子耳中。 今日是大朝会,小天子穿戴天子衮服,头戴十二旒冠,绷着小脸,抬手叫停步辇,严肃地问全恩:“什么声音?” 全恩许多年前听过一两次,侧耳听了半天,不太确定,“似乎是登闻鼓被人敲响了……多少年没响过了?” 登闻鼓的来由,小天子是知道的。 “天下又有冤案了?外头谁在敲登闻鼓?” 这个全恩也不得而知。打探消息的小内侍才跑出去几十步,又飞奔回来。 “姚相来了!” 姚相请小天子下步辇,登上内城楼观看敲鼓之人。 登闻鼓声不绝,小天子伴着鼓声上内城楼,远远地张望了半日,隔得太远,实在看不清面孔,只看到一抹纤长青色身影。 “是个女子?”小天子惊讶地道。 “女子来敲登闻鼓,她家中没有男丁了吗?” 姚相微微颔首。 “她家中男丁确实都不在了。嫡支死绝,旁系流放,如今在京城的,只剩她一个。” “啊……”小天子惋惜地道:“姚相,其中可有大冤情?姚相替朕好好地审。” 姚相道:“老臣领命。” 小天子毕竟年幼爱玩,噔噔瞪地跑下城楼,跑出去几步又诧异起来,回身喊:“全恩!” 全恩站在原处难以动弹。 他虽也瞧不清面孔,但那眼熟的身形……他昨日才见过! 全恩惊得浑身血液都停住流淌。 章家……章家旧案! 小天子在前方呼喊,全恩寸步难行。登闻鼓声停下了。 他眼睁睁看着两名金吾卫上前,带走了那道青色身影。 敲响登闻鼓,此身再不由己,生死交由三司定夺。按照律法规矩,她要入狱侯审了。 晴天暖阳照在身上,全恩全身都发冷,牙齿咯咯作响。 “姚相,”他勉强开口,声音早哑了。“您老早知道是她?” “如何不知。老夫走近宫门时,正好见章晗玉敲响第一声鼓。” 姚相当先走出两步:“章家旧案,即将三司会审,朝廷自有定夺。全常侍,走罢。” 全恩如梦初醒,急追上几步,“姚相!章家的案子牵扯到……牵扯到先帝和、和那桩说不清的废太子案!谁也碰不得,谁碰谁死!不能任她牵扯进去!奴婢求求姚相!她还没走远,想法子把她领回来——” 姚相沉声道:“你不碰,我不碰,大家都怕死,谁都不碰。任由章家一直沉冤下去?何日才能昭雪?” 全恩频频回头,远处城墙下的青色身影被众多金吾卫押解护卫着,逐渐消失在视野尽头。 姚相同样停步遥望远处。良久收回目光,低喟一声。 “不入烈火,如何淬金?她终于是真正的京兆章氏女了。” 这一日的登闻鼓响,仿佛秋日一道惊雷,震响京兆各处。 令无数人不寐。 第99章 “你这下捅了马蜂窝了!” 大理寺狱里传来一阵火急火燎的脚步声。停在牢门外,锁还没打开,叶宣筳的嗓门隔着木栅栏先穿过来。 “章家案子难翻!敲什么登闻鼓?只把你自己陷进去。” 章晗玉原本靠墙在厚草褥上睡着,闻声惊醒,转过半个身来。 “叶少卿又来叫起了?”她慢腾腾坐起身,拍去身上的细草梗,抬头看一眼小窗外刚刚泛白的天色,带一点细微嫌弃: “就不能晚两刻钟来?天天扯着嗓子喊一遍‘章家案子难翻!’喊得我睡不好。” 铜锁终于打开,叶宣筳推开牢门,提着食盒走进牢房。 “你还睡得着?” 他没好气地把食盒往章晗玉面前一搁,“我睡不着。天天有人四更来我家把我喊起,叮嘱我亲自给你送饭,怕你被人毒死在大狱里。吃你的朝食去。” 章晗玉打开两层食盒,上层四样小菜,一碗清粥。下层摆四色糕点,一双筷子。伸手摸了下碗,清粥还温热着。 一看便知是惜罗早起做好的朝食。提着朝食四更天去叶家喊叶宣筳送饭的,除了凌凤池,应该没有第二人了。 章晗玉掂起一块甜糕,边吃边问:“今天又捅了什么马蜂窝了?实话实说,我只敲了一次登闻鼓而已,之后一直老老实实待审。怎么在你嘴里,我天天捅马蜂窝?” 如今的局面,可以用“一片混乱”四个字形容。 叶宣筳也没想到,阉党之祸终于平息,朝野才风平浪静了不到两个月……居然又出现了沸反盈天的激烈争论场面。想想就头疼。 章家的旧案牵扯到先帝,又牵扯到废太子谋反逼宫案。 废太子含冤自尽而死,同样是一起多年冤案。 “小天子年幼,主少国疑,国本并不稳固。好容易平息阉党之祸,还没消停几日,你又牵扯废太子!废太子人早不在了,但废太子一脉还留下两位庶人皇孙,那两位皇孙可都长大成人了。” 叶宣筳情急之下说得颠三倒四,但章晗玉听懂了。 “废太子留下的那两位庶人皇孙,借着我敲登闻鼓的事上书了?” 叶宣筳一拍手掌,“昨日上的书,给废太子喊冤!今早朝会吵翻了天。” 章晗玉:“哦。” 掂起一块甜糕,牙尖慢慢地磨,赞叹说:“好吃。惜罗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叶宣筳:…… 叶宣筳心头的急火轰地一下,仿佛烈火燎原,熊熊烧得满山满野。 这叫什么? 这才叫做皇帝不急太监急。 章晗玉淡定地边吃边说:“朝会吵翻天了也跟我无关。我就蹲在你们大理寺狱里,老老实实等三司会审的结果。” 章家出事时她年纪还小,谈不上作证。所有的供证,都得从陈年旧档往外翻。 三司会审判定翻案,当然是大喜事。章家平反,她平安出狱。 三司会审判定章家不能翻案,她以诬告获罪,要么流放,要么上刑场。 “统共就这几个可能,我急什么?我就是个敲鼓的。登闻鼓敲响了,接下来每天吃好喝好,静候结果即可。”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为了章家这桩二十年前的陈年旧案,大理寺所有人手都在埋头翻找故纸堆。年代太久远,记录和卷宗对不上,找到的卷宗又有诸多破损,需要核实修复。 叶宣筳这几日天天泡在光线昏暗的文档库仓里,偶尔走出去放放风,日头下眼睛都发花。 结果呢,当事人轻飘飘的一句“我急什么?我就是个敲鼓的”。 把叶宣筳给气的,起身就走。 人走到牢门边,沉着脸又走回来,盘膝坐下,瞪着章晗玉道:“快吃。” 他受了好友嘱托,要亲眼盯着她用饭,防备被人暗害。 叶宣筳这边催促得急,章晗玉那边装没听见,继续慢腾腾地吃两口甜糕,喝一口粥。 边用饭还有闲心和叶宣筳闲聊。 “之前给凌相留了书信,让他莫要为难于你。听他说,几封信都照做了?可别为了我损耗你们的多年同窗情谊。” 叶宣筳被她嘲讽惯了,起初还以为又说反话刺他。 愣了愣,定了下心,这才摆出一副高冷姿态,抱臂往身后石墙一靠。 “你想多了。我和怀渊的多年兄弟情谊牢不可破。倒是你,和他分分合合地闹腾。可见男女之情,比起兄弟情谊差远了。少说废话,快吃,我出去还有一堆事。” 章晗玉瞥他一眼,果然加快吃了两口粥,不知又想写什么,含着粥忍笑,险些呛住。 叶二郎又开始装样了。盛夏大雨天打赤膊背着荆条上凌家堵门的,也不知道是哪个……凌长泰嘴里听来的,绝对不会错。 看在入狱这几天被叶宣筳看顾的份上,她不提糗事,只悠悠地说:“好好好,兄弟情谊牢不可破。放心,不会牵累你的多年好友。我跟凌家合离了才去敲的登闻鼓。” 凌、章两家合离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叶宣筳早听说了。 五月底助她出逃当日,他分明暗自期待两家早点合离。这一刻当真来临,心头却不知什么滋味。 他心里浮起一阵酸涩,道:“我会尽力保你。” 章晗玉噗地呛了一口,边咳嗽边道:“就你?咳咳……” “……” 叶宣筳大怒道:“吃你的饭!” 好容易用完朝食,叶宣筳忍着气提起食盒,腾得转身就走。 章晗玉在身后盘膝坐在草褥上,摸了把身下新换的晒过阳光的厚草褥子,扬声喊道:“我家惊春也在大理寺狱,劳烦多看顾点。把同样的草褥子也给他一份。” 叶宣筳不肯回头,大步出牢门去:“少不了他的。” 身后又传来一句:“章家的案子牵扯深广,以你的四品少卿官职说不上话,你也无需多掺和,掺和多了影响仕途。上头有大理寺卿顶着,你往后站,做好本职即可。” 叶宣筳气道:“看不起我?” 章晗玉坐在牢狱当中,正冲他微笑,“多谢。” 叶宣筳一转身迎面撞上浅浅笑着的动人眉眼,怔了怔,满腹气恼仿佛戳了个洞,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在这个刹那,他想当面问一句,章晗玉,你心里如何看我? 我在你眼里,当真是仿佛凌六郎那般毛毛躁躁的少年?我不小了。或许你我只是接触太少,你不甚了解我。我也不甚了解你。 诸多言语在嘴边翻滚,又强忍着咽下。他终究什么也没问,提着食盒离开。 这是专门关照过的一处牢房。上方开小窗,可以感知外头天晴下雨。草褥子日日新换,周围也安静,和其他女囚隔开甚远。 章晗玉在牢中除了吃就是睡,无事可做,晌午眯了一觉,午后,凌家六郎春潇提着食盒探监。 又是惜罗做的午食。两肉一菜一汤一饭,轮到凌春潇守着章晗玉用饭。 章晗玉边吃边问:“家里好不好?” 凌春潇如实道:“三叔父三叔母身子骨都好。云娘听说了你的事,担心地睡不着。珺娘劝她说,燕雀逐草籽,鸿鹄自有志。长嫂决意这么做,定然有她的道理。三叔母又出城给你上香了。” “长兄说你在大理寺狱住得尚可,家里都不放心,托我来看看长嫂这里缺什么。” 章晗玉边动筷边道:“还喊长嫂呢?两家合离之事,入宫过了明路,你们长兄总该跟家里说了。” 说起两家合离,凌春潇脸上的表情更加复杂了。 凌、章两姓合离,章晗玉第二日敲响登闻鼓,为章家鸣冤翻案之事,早哄传遍了京城。 “长嫂……你是不是早就想替章家翻案了?敲登闻鼓之前先想方设法合离,两家解开姻缘结,免得拖累了凌氏。” “三叔父天天念叨着,之前误会了你,还以为长嫂私逃巴蜀那么远,真打算跟凌家合离。长嫂和长兄认识多年,情分深厚,合离只是不肯拖累凌家。” 凌春潇心潮汹涌:“长嫂……” 章晗玉正喝着汤,边喝边听。喝完了放下汤碗,“你们都这么想?想多了。” 她淡定地道,“情分或许有,但我是真的想跟你们长兄合离。” 凌春潇:…………………… 凌春潇哑口无言,章晗玉边吃边闲谈。 “你们长兄答应合离之后,我才想到,可以敲登闻鼓啊。” “之前总觉得不能。但仔细想想,也没什么不能。为什么不能?” 起心动念,其实也就在一瞬间。 凌凤池若坚决不肯合离,他在前头拦着,合离的念头,将成为今生又一个难以实现的遗憾和执念,困住她进退不得的又一层囚笼。 他却助她斩断了囚笼。 她此生从未如此轻易地实现过一个念头。 以至于从巴蜀回京的路上,半个多月,她日夜陷入茫然,总觉得不真实。 牢牢箍在身上的一层又一层的无形囚笼,一旦脱落了一个,其他的跟随脱落,也就顺理成章。 巴蜀回程时还一片模糊的前路,等她回京时,突然在眼前无比清晰起来。 敲响登闻鼓那一日的惊心动魄,在章晗玉自己嘴里再提起时,又是一副云淡风轻、不过如此的口吻了。 “当前的时机,算不上最好,却也不算最坏。我就去敲了。” 章晗玉用完午食,喝了口茶,把食盒重新盖上,递回六郎手里。 “多谢探望。多谢云娘、珺娘挂怀。” “回去告诉三叔父,别把我想太好。把我想得太好,他以后迟早会疯。” “替我谢谢三叔母。以后若再上香祈愿,不必替我祈福了。我个人的福祸非由上天定夺。” 她想了想,“给地下安眠的章家人多点一盏长明灯罢。” * 头顶的小窗亮起几个时辰,又暗了下去。 当晚掌灯后,凌凤池提着食盒探望。 章晗玉打开食盒就笑了。 “这不是惜罗做的晚食。从哪家酒楼直接提来的?” 四个热菜,两个冷碟,一汤两饭。确实是从京城出名的酒楼买来的招牌菜。 “来不及回家。半道临时停车买来,饭菜应不会有问题。” 凌凤池自己也未用晚食,两人就在牢房里对坐,铺开碗碟用饭。 凌凤池和她讲起这两日三司会审的进展。 章家旧案影响深远,除了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三公九卿、政事堂诸相都有参与。 “姚相支持翻案。韩相担心动摇国本,还在斟酌。我在极力劝说韩相支持。” “御史大夫明确表示,章家翻案与否,以证据为准。” “三公态度暧昧。” 司徒、司空、太尉,三公都是七十多岁的朝中老臣了,大半辈子声名,不愿晚节不保。 “三公都是亲身经历了废太子案的的先帝老臣。当时他们未发声,二十年后,更不可能发声。晗玉,一旦三公明确反对翻案,案子情形很有可能急转直下。” “大理寺正在加紧翻查旧档,力求找出章家无罪的证据。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他顿了顿。 章晗玉接下去道:“章家为废太子发声,遭先帝盛怒之下获罪而死。天子之怒,越过律法而雷霆落下,少不得种种逼供手段,甚至扭曲捏造,只求定罪。关于章家获罪的记载,只怕诸多不实。” “不错。二十年的时间不短。”凌凤池眉眼间多出几分凝重。 “落于笔下的记录不见得真。再回头寻找知情人,当年那批参与审讯的官员吏人倒是寻到几个,都支支吾吾不肯多说。” “既然已经等待那么久,晗玉,为什么不索性再多等一等。” 自从当日亲眼见证登闻鼓敲响,这个问题便横亘在凌凤池的心头。 “再往后拖几年,朝中反对翻案的当事人,比如说……”他停下话头,在地上画了三道,暗示三公。 “这些老人都不在了。无人拦阻,翻案或许会比眼下更容易。” 章晗玉摇摇头。太久了。 “再往后拖个十年八年,朝中反对的老臣固然不在了,当年参与案件的知情人也不剩几个。” “所以才要现在敲鼓。” 巴蜀回京的路上她日夜想了一路,现在倒什么都懒得想了,只悠闲地喝茶。 “章家知情的嫡支早死绝了,流放去岭南的旁支不知道什么。参与章家案件的知情官吏,现在还剩一些。再过十年,再难找到活着的人证。翻案只会越来越难。” 章晗玉悠悠地想了一会儿,又道:“等待消磨志气。” 再过十年八年,她自己年纪也大了。 “我与凌相不同,一直都在拐弯抹角,一直都在隐藏躲避。习惯了走弯路,不习惯走直路。” 从小到大,一直在等。 一直在漫长的等待当中,被傅母在身后催逼着,像个无头苍蝇,哪里有缝往哪里钻。朝着前方唯一的目标,孜孜不倦地绕大弯走弯路。 一路弯弯绕绕走下来,收获越来越多的困惑。 “该做的没做,不该做的做了个遍。”她扳着手指感慨。”假冒兄弟,钻营出仕,蹚阉党的浑水……但我最想做什么?我只想给阿父翻案啊。” 为了所谓的稳妥,所谓最好的时机,一直在拐弯抹角,一直在掩饰真正的目的。 怕什么呢? 走了一圈麻花形状的来路,仔细想想,走直路,也没什么可怕的。 “现在翻案和将来翻案,谈不上哪个更好。但等身上这点年轻的志气消磨殆尽,我不见得有勇气再敲一次鼓了。” 牢房里回荡着清亮宁和的嗓音。章晗玉继续就着温茶用饭。 边吃边笑说:“敲响登闻鼓当日,我的心终于定了。心定,人稳当。现在我吃得好,睡得香。哪怕去地下和阿父阿娘相见,我亦问心无愧。凌相,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凌凤池抬手抚过她的脸颊,又捏了捏浅浅的梨涡。 “对错在心,无需问我。” “看你今日笑容发自真心,我亦欣喜。” 提着食盒走出牢房之后,凌凤池沉思着停步回望。 牢中女郎盘膝坐着,正在灯下怡然地翻阅他带来的一本游记。 她已经寻到了安身立命之本。 而他,想护送她走得更稳、更长远些。 第100章 漫漫日夜失去急迫。头顶小窗时而光亮,时而黯淡。 牢里陆续送来不少东西。章晗玉借着天光翻阅游记,偶尔提笔写几行题注。 空闲时,她把自己年轻时做的文赋默写下来,整理成册。 如果这次翻案不能成功,至少身后留下点什么,也算人世间没有白走一趟。 闲极无聊时,她提笔开始散漫地写。写这几年京城沉浮,遭遇的种种匪夷所思的奇谈怪事。 当然了,隐去过于真实的人名地名年月,笔下含糊地以化名带过。 【某年某月,吾半夜惊起,窗下有不速之客,越墙叩窗,送来新婚贺礼。盒内装一截人指,鲜血淋漓。 吾至今不知何人之手指】 【掖庭有一处夹道,前后落锁,两面宫墙高不可攀,宫中曰‘老巷子’。时常惊现饿殍干尸。 吾以为,老巷子中应常备木梯一架,蒸饼一盒】 凌凤池散值得晚,时常来不及回家取吃食,而临时去各处酒楼买招牌酒菜送来牢中充作晚食。 吃着吃着,章晗玉兴之所至,笔下时常随意加几句点评: 天满福楼,糖渍梅干口感绝伦,不可错过。 仁兴居卤肉入口即化,令人念念回响。今日再尝却味如嚼蜡,后厨换了厨子? 城东天香居素斋,口感绝伦,京城素斋第一。 两人对坐用食的时候,凌凤池便取她新写的几篇杂文翻看。 看到城东天香居素斎这篇,提笔把店名划去,“以后吃不着了。天香居素斎七月关了门。关门的原因说起来,和你那位义父吕钟有关系。” 章晗玉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啊,这家素斋是义父爱吃的……” 吕大监爱吃的素斋,声名远扬,早几年多的是徒子徒孙排队凑热闹,天香居素斋店生意火爆。 如今阉党倒了台,素斋店也连带着遭了殃,被石头砸得不敢开店。 店主人被迫歇业,门店至今转让不出去。 章晗玉啼笑皆非。 这才叫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日日随笔写两三篇的杂文,半个月过去,居然也积累了厚厚一摞。凌凤池挨个看过,收入袖中准备带走。 章晗玉笑问他:“带走作甚?我自己无事写得玩的。难道还能出书?” 凌凤池道:“杂文写得生动,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为何不能出书?” “也好。”章晗玉不怎么在意。 “当真能刻印出书,给家里人手发一本。以后想起我了,翻一翻书册,也算是个念想。” 凌凤池原本提着空食盒要送出牢房,听到那句“念想”,脚步一顿。 章晗玉翘着嘴角,“几日不听你提起三司会审的动向了。想来进展不太顺利?其实不必瞒着。翻案成功与否,我都有准备。你只需如实告诉我。” 凌凤池站在牢房门边,心里一叹。还是没瞒住。 他斟酌着用词,尽量还原事实,不偏不倚地告知。 “三公果然反对翻案。朝野争议不绝。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加紧查阅旧档,四处寻访当年涉案的参与人。但截至目前,还是缺乏关键实证。” 废太子案以谋反逼宫大罪定案。 被废太子案牵涉的章家,满门定下的罪名同样是谋反未遂。 当年章家抄家,号称从“密仓”中搜出盔甲百件、精铁军械武器数百,作为物证,坐实了章家协助东宫、企图谋反的大罪。 二十年过去,京兆章氏嫡支知情人早就死绝,章家祖宅抄没,旧物湮灭。如何寻找脱罪的线索? 就连章晗玉这嫡女自己都说不清所谓的“章家密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想起久远的章家抄家之夜,章晗玉有点睡不着。 她其实记得一些。但孩童的记忆并不真切,就算她写下三四岁时的记忆,也不会被收做证词。 凌凤池今晚陪着她。 “幼年的记忆不能收做证词,但可以说说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章家抄家当夜发生的事,多了解一些总是好的。” 章晗玉便随意地说。 想到什么说什么。 当夜为她而死的傅母的女儿,那个叫做阿婵的女孩儿……似乎只比她大几个月。 傅母是母亲的众多陪嫁之一,出嫁后在夫家过得并不好,月子里抱着襁褓中的女儿哭倒在母亲面前,请求母亲收留。 母亲当时正怀着胎,心软应下了。傅母从此带着女儿留在章家,再未回去过夫家。 这些都是从傅母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的过去。 傅母的女儿阿婵,在她的印象里像个浅浅的影子。从来都扯着傅母的手,傅母去哪儿她跟去哪儿,傅母说不许动她就乖乖地不动。 她记得自己似乎好奇扯过阿婵的辫子,阿婵一动不动,她觉得无趣,改扯起阿弟头顶的小揪揪。 章家出事当夜,她清晰地记得大火映进室内的红光,屏风上镶嵌的贝母亮闪闪地反光,母亲含泪望向她,冷汗浸湿的手抚摸过她的头顶。 母亲对傅母道:“小郎跟我留下,你带上阿嘉,领着你自己的孩儿,你们三个赶紧从后门走罢。” 小郎最后并没有跟着母亲留下。 母亲舍不得小郎,终归还是让她这阿姐假扮了小郎。 小郎打扮成小女郎的模样,被母亲的其他几个陪嫁仆妇从后门抱走。 她穿戴起小郎君的服饰,傅母一手牵着她的手,一手牵着自己的女儿阿婵,原路回章家后院。 一路上如何回去的,幼童混乱的记忆早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阿婵一直在啜泣。傅母牵着她的手,同样被冷汗打湿了手心,冰凉冰凉的。 她们本该去小郎的院子,假扮小郎,坐等贼兵发现她们。等拖延到不能再拖的最后关头,再由傅母喊破她是章家的小女郎。 按照母亲和傅母的想法,才三四岁的小女郎,哪怕抄家灭族的大罪落在头上,也不至于祸害了这么小的女童的性命。 身为章家男丁的小郎才是那个性命悬于一线的。 如此既能保全了小郎,又能保全了她。 她们本该去小郎的院子,假扮小郎的。 但慌乱之下,傅母本能地领着两个女童回了女眷的院落。 直到进了院子才醒悟过来,这时想再奔回小郎的院落已经太晚了。 不知起于何处的火光烧红了半个天幕,到处都是奔跑声和惨叫哭喊声。阿婵又在细细地哭。 傅母心烦意乱地厉声让阿婵闭嘴。 也就在这时,傅母骤然发现,她只换上了小郎的衣裳鞋袜,发髻扎的还是小女童的双丫髻,慌乱之中竟然谁也没发现。 傅母惊慌失措,把她推去内室拆散头发梳小郎君的丱角髻。 阿婵独自站在外间,哭声越来越大。 她听到傅母大声地呵斥阿婵,梳发的手发抖,竟然梳不成。外间的阿婵还在哭。 傅母高声让阿婵别哭了,让她四处翻箱倒柜,随便做什么都行,只要别哭了! 阿婵果然停止了哭声,也不知在外间做什么,窸窸窣窣的,仿佛一只小心翼翼穿过厅堂的小家鼠。 “当时我年幼好奇,便偷偷地摆弄铜镜,借着铜镜反光,看清了外间的阿婵在做什么。” 回想当时,章晗玉带几分感慨,跟凌凤池道:“不该把那么小的小孩儿单独扔在外头的。” 章家最近隐约听到不好的风声,女眷已经在准备逃难。外间凌乱摆放不少装衣裳的木箱,阿婵翻出了几件绣工精美的小衣裳,往自己身上穿戴。 “那些是我的衣裳。许是阿婵平日看在眼里,生了羡慕之心,今晚傅母顾不上她,让她随便做什么,她便惦记起穿漂亮衣裳。” 抄家兵将就在这时破门而入。 傅母还是没梳好她的发髻。铜镜里露出眉眼精致的小小面庞,柔软乌发垂下肩头,一看就是个小女郎。 傅母浑身发抖,本能地一把把她抱起,塞进装衣服的大箱柜里。 之后的回忆就开始模糊了。 她听到几句成年男子的喊话,阿婵惊慌之下压根说不出什么,又开始哭。 “傅母把我塞进箱柜,原本想冲出去护住女儿的。” 但耳边传来的几句对话太可怕了。 一个男子道:“小女郎怎么被一个人扔在屋里?章家有一对双生子,年纪差不多,这个会不会是章家女儿?” 另一个男子道:“谁管小丫头死活,章家小郎呢?章家小郎的人头值钱。” “去里头找。仆妇杀了,小郎带出来。” 有脚步声进了里间。来来回回翻找一圈,没看到人,又出去了。 傅母什么时候也躲进箱柜里,她记不清。她听到阿婵的尖叫哭喊,想探头出去看看,傅母紧紧地捂着她的嘴,不许她动弹。 先前那个男子失望道:“章家小郎不在,只剩个小丫头,报上去拿不到赏钱。” 两人围着大哭的阿婵,闲聊起章家出名的双生子。 一胎双生的姐弟两个,小女郎早慧,小郎蠢笨,像是女娲娘娘捏泥人,精心捏完第一个,失了耐心,拿手上剩下的泥随便糊了第二个。 两个将士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忽然一停。其中一个说:“这小丫头哭得蠢,哪有早慧的样子?该不会是章家小郎假扮的?” 两人动手极快,这边话音未落,那边提刀便割开了阿婵衣裳。 阿婵被割伤了,惊恐的大哭声在屋里回荡,含含糊糊地喊:“阿娘,阿娘……” “啧,还真是小丫头。仆妇早跑了,把章家小女郎单独扔下。”将士失望地道。 第二个声音道:“坏事了。剥了章家小郎的衣裳倒没什么,把章家小女郎剥得赤条条的,好歹是个出身名门的小贵女,传出去咱们要挨罚。” 说到这里,章晗玉话音顿了顿,道:“当时年纪小。我虽然听见了这几句,却没听懂。若当时听懂了,我定然不会躲着……” 凌凤池的目光注视过来。 握住了她汗湿的手。 “你当时才几岁?能够安静不哭已是不易,谁会苛责一个不到四岁的小女郎救人?你傅母人在何处?” 傅母一直和她一处,牢牢地捂着她的嘴,不许她出声哭喊。 黑暗的木箱柜里不知待了多久,年幼的她甚至睡了一觉。等她再醒来时,外头已是深夜。 鼻下浓重的血腥气铺天盖地,一具无头的小尸体倒在外间。满地都是凝固到近乎黑色的血迹。傅母蹲在小尸体前无声恸哭。 她惊慌失措地倒退两步,踩进黑色的血泊里,傅母赤红着眼睛回过头来,一字一顿跟她说: “阿婵本来不必死的。” 一个将士说:算了,这么小的小女孩儿,话都说不清楚。 另一个却起了疑心:章家小女郎早慧,三岁就问起天地轮回,四时生灭,京城早传遍了。她现在这副样子,是不是扮蠢?打算把我们蒙蔽过去,回头告发我们? 傅母跪倒在女儿小小的无头尸身面前,字字泣血地跟年幼惊慌的她说: “阿婵这么小的小女孩儿,话都说不清楚,吓着了只会哭……如果不是因为你早慧的名头传扬在外,她本不必死的。” 回忆到这处,她的手被握紧了。 章晗玉摇了摇头,失笑:“不必劝我。我当然知道傅母悲伤太过,找个人迁怒罢了。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不害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阿婵被当做了我……” 凌凤池紧握住她的手,温暖的掌心覆盖她的手背,道:“不对。” “从头到尾,都不是你的过错。” 章晗玉还在道:“我知道。你不必劝我——” “不止不是你的过错。把这份罪孽归咎于你,你的傅母便可以活下去了。” 章晗玉吃了一惊,抬起目光。 凌凤池在近处和她对视,深黑色眼瞳倒映出彼此的身影。 “身为人母,未挺身而出拯救女儿,反倒躲藏在箱柜之中。她牢牢捂住你的嘴,并非为了救你,而是她自己起了畏惧贪生之心。事后回想起女儿之死,必然夜夜追悔。若没有你在她身边,把这份罪孽归咎于你身上,她早活不下去了。” “晗玉,你不止没有过错,你救了你的傅母。” “你傅母至今无法面对自己的过错。若没有你从小在她身边,替她背负了这条人命,她早就自杀而死了。” 章晗玉垂眼细细地想。 牢里安静下去。 凌凤池提笔写下几句摘要,圈出“无头尸体”四个字,思索了一阵。抄家将士杀死阿婵灭口,为何要割走人头? 他起身喊来大理寺丞,吩咐调阅章抄家当夜卷宗。 不久后,叶宣筳亲自领着大理寺丞,一个抱着塞满牛皮袋的旧卷宗,另一个捧一壶浓茶,两个人四只眼睛熬得通红,幽魂般飘进来。 油灯点得牢房四处通亮,凌凤池也参与查找,三个人六只手忙碌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翻到一段抄家当夜附上的章家人丁记录。 叶宣筳啪的一拍书案,“章家小郎当夜报的死亡!” 凌凤池在“无头尸首”四个字上又重重地圈了一笔,写下:“割头假冒章家小郎,上报求赏。” 章家小郎当夜提前逃走,不可能在章家死亡。当年的抄家主事人很快纠正了这处错误上报,更正为“误报”。 大理寺丞在第二份旧档里找到了通缉章家小郎的缉捕令。 缉捕令持续了五六年。 一直到废太子案的真相逐渐浮上水面,越来越多人意识到这是一场精心炮制的冤案,就连先帝自己也意识到了,针对章家男丁的追捕才松懈下去。 “可惜小郎没撑到缉捕令撤除。” 发生在太久之前的旧事,章晗玉如今提起时,仿佛说别人家的事,不剩下多少情绪。 “六岁那年,小郎一场急病去了。他其实跟我差不多,一直藏身在离京城不远的几个乡县。看顾小郎的两个仆妇自杀死了一个,另一个逃走。傅母两个月后才听说消息……” 凌凤池坐在她身侧,时而倾听,时而记录几笔。 听到小郎之死,不出声地抬手,揉了揉她头上浓密的乌发。 章晗玉停下话头,侧睨过去一眼。 在安抚她呢? “多少年前的事了?早伤心完了。” 当时听到消息最伤心的,是傅母把家里所有的钱拿去做了小郎的牌位,还不够,又倒欠一笔。 “我们吃了整个月的咸菜淡粥,粥汤清的像水,天天熬得眼睛跟兔子似的,比叶少卿现在的眼睛还红。” 叶宣筳这些日子熬得连耍嘴皮子的力气都不剩了,红通通的眼睛从旧卷宗中抬起。 麻木地看一眼敲完登闻鼓只管安心蹲大牢的章晗玉,再麻木地看一眼她身边合离了还亲昵抚摸头发的前夫。 他担心什么?跑来干什么?他今晚就不该来。 叶宣筳揉了揉通红的眼睛,在显露矛盾的两处旧档狠狠地画了个圈。 瞧不起谁呢。 劝他往后站,不要趟章家大案的浑水?影响仕途? 她跟凌凤池闹合离,凌凤池身上的官职结结实实地被撸掉一个吏部尚书,她怎么不怕凌凤池影响仕途了? 他还就非得挖出点实实在在的东西,让这桩百年一遇的章家大案在他手里翻了案。 叶宣筳啪地扔了笔,顶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领着大理寺丞走了。 “走,再去拜会一趟章家傅母。” 凌凤池道:“所以,死在外间的无头小尸体,也就是阿婵,当晚并非误伤,而是被抄家将士蓄意杀死,当做章家小郎报了上去。” 旧档中被当做“误报”更正的“小小失误”,寥寥几个字下掩盖一桩多年前的凶案。 毫无声息消失于人世间的一条小性命,足以见证章家抄家当夜的血腥。 如果可以证实章家抄家当夜蓄意滥杀无辜,借着抄家名义隐藏罪恶。那么,“章家密仓”里搜出的意图谋反的盔甲兵械,会不会是故意诬陷? 夜深了。凌凤池起身离开之前,脱下身上的大氅递了过去: “好好休息。夜里风冷,裹着大氅睡。” 章晗玉好笑地指指身后的草褥子,堆了四件大氅了。 “你到底有多少大氅?天天来我这儿脱一件留下。” 凌凤池也莞尔,还是把银鼠皮大氅裹去她肩头。 “这件皮毛厚实。” 仔细系好细绳,顺手捏了捏面前女郎柔软的脸颊,指腹揉过嘴角小小的梨涡。 “明日我再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0-104 第101章 秋日霜降,京城夜寒。 凌凤池留下的五件大氅还是发挥了功用。 章晗玉每天晚上入睡,身下铺三件,身上盖两件,牢房虽只有草褥子,睡得暖暖和和的。 叶宣筳每天清晨送朝食进牢房,一天天还是顶着红通通的兔子眼。 章晗玉看在眼里,招呼他歇一歇。 “夜里用油灯太多,熏着眼睛了罢?当心年纪大了眼花,白茫茫什么都看不见。赶紧去洗洗眼睛。” 叶宣筳边洗眼睛边跟她提起,小徒孙的案子结案了。 原本以“党羽协从”的罪名定下问斩,她这边的供证送上去,和小徒孙的口供吻合,小徒孙“主动协从”的罪名,变成了“胁迫而从”。 “胁迫而从的罪名轻得多,脑袋保住了。从轻判了镇守皇陵,这两日就要押解上路。” 叶宣筳洗好眼睛,晃了晃满头水珠,坐在章晗玉面前,催促:“快吃。每天都小鸡啄米粒似的,没见哪个吃饭比你更慢的。” 章晗玉不理他,还是慢腾腾地吃。 从早到晚无事可做,大把的时间可供消磨,她急什么。 叶宣筳催了七八遍,她这边终于用完朝食,叶宣筳提着食盒急匆匆出去。 阉党案波及的宫人数目众多。押送去皇陵的获罪宫人隔三差五就有一批,今日又有一批十几个要上路。 他身为大理寺少卿,提犯人出狱时需得在场,挨个验明正身。 章晗玉目送绯袍人影风风火火的离去。 人的性子啊,天生难改。她都不用看人,只听脚步声缓急,隔出老远都能听出来人是哪个。 朝食刚用过,送午食的时辰还早,章晗玉在牢中安安静静地提笔写杂文。 今天倒是稀奇。才写了半张纸,叶宣筳匆匆的脚步声又从远处奔近,直奔牢房而来。 章晗玉诧异停笔,“你怎么又来了?” 叶宣筳跑得满额头都是汗,抬手指她:“你、你你你,你早知道那小子藏了一手,你才救他?” 章晗玉莫名其妙,“哪个小子?惊春?他自首入狱藏了刀在身上?不可能啊。” 两边鸡同鸭讲,叶宣筳眼瞧她似乎当真不知情,也惊诧起来。 “小徒孙!那小子是个人精!这么多天审案下来一个字都不吐露,暗藏了好一手!” 今天被领出狱的那批宫人里就有小徒孙。 叶宣筳挨个验明正身,卸除木枷,核实姓名。 小徒孙在人群中一声不吭,亲眼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官府公文上,即将启程送往皇陵。 队伍即将启程的前一刻,小徒孙突然奔回叶宣筳的面前噗通跪倒,叩谢不杀之恩,这时才肯吐露深藏心底的大秘密。 “吕钟有一批绝密的旧文档。和朝中官员的秘密来往书信,许多不能见人的隐秘证据,都是他多年以来费心搜罗,用作威胁,拿捏人心的用处。” “之前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他手下的马匡、余奉,都说不知。我们还当吕钟一把火把多年搜罗的旧秘密自己烧了……这老混账,居然把见不得光的秘密物件早早地塞给了小徒孙!” 吕钟赶在五月潜逃的前夕,把装满秘密物件的木匣子塞给小徒孙,叮嘱,若他顺利逃脱生天,替他把木匣子烧了。 若传来不好的消息,替他这木匣子扔去大理寺门外。 他吕钟临死也得拉几个垫背的。让多年见不得光的东西,都见见光。 小徒孙自知木匣子里的绝密信件证物涉及朝堂大人物的阴私,普通人碰触不得。 按照老祖宗的吩咐做事,他自己逃不过一个死。但老祖宗命他收着,他又不敢不拿。 捧着这堆烫手秘密,备受煎熬。 “五月初就拿着了……一直不声不响拿到今天。确定自己可以活,他感激之下,才把秘密吐了出来。” “小徒孙说,投桃报李。吕钟搜罗的一堆陈年旧秘密当中,有章家谋逆案相关的密函。” 章晗玉正在书写杂文的手一顿,纸上落下重重的墨点。 两边目光一碰,叶宣筳肯定地一点头,背手就走。 “章家案子有转机了。等着大理寺好消息。” * 凌凤池走进牢中时,叶宣筳正捧着几张泛黄发脆的旧纸,小心翼翼摊在案上,喊章晗玉来看。 章晗玉目光略扫过便吃了一惊,原本懒散靠着墙的身体登时坐直了。 叶宣筳脸上带掩不住的得意矜持表情,嘴里一本正经提醒,“顶顶重要的物证,你小心点翻!” 凌凤池几步走近,俯身去看。 第三个身影落在小案上时,叶宣筳这时才意识到来人,讪讪起身往后退了半步。 章晗玉看到来人,往旁边让了让,让出半个人的位子,凌凤池自然而然地坐在她身侧。 两人并肩坐在小案后,一目十行地翻阅。 多年前的旧纸张,泛黄且薄脆。是一张看似寻常的屋宅契书。 不寻常的是立契人。 立契买下屋宅的买主姓章,正是章晗玉过世的父亲。 章晗玉翻了翻契书,不怎么信。 “假的罢?我阿父怎么会亲自买卖屋宅。凌相,你自己签契买过屋宅么?” “没有。” 凌凤池一边翻阅一边平静回应:“凌家买卖屋宅向来交给管事处置。我掌家这些年,只签过一张放妻书。” 章晗玉:“嗯……辛苦了。” “不辛苦。” 两人继续翻阅屋契。 站在旁边的叶宣筳:…… 他为什么在这儿?他今天来做什么的? 叶宣筳高声叫进来一盆水,蹲角落里洗眼睛去了。 章晗玉把屋契翻到最后,看了眼落款。没有阿父的花押,只按下一枚朱红的拇指印。 “这更不可能是阿父的做派了。”她指着拇指印,“只有不识字的人才会按指印签契书,文士都爱签花押……” 心神电转间,她的目光忽地一颤,闭上了嘴,紧盯那拇指印。 契书多半是假的。 但这枚指印……只怕当真是阿父的。 凌凤池也想到了一处。 京兆章氏当年算京中大姓,章父身为大家之主,亲自参与签下屋契书有违常理。屋契很有可能是伪造之物。 但落在契书上的拇指印,多半是真的。 当年章家事发,章家先父被拘捕入狱严刑逼供。 被逼供之人是个硬骨头,或许拿不到花押,但一定可以按下拇指印。 凌凤池仔细查看屋契记录的位置。 是城南一处寻常的两进小民宅。民宅所在的“九条巷”,他并没有印象。 “这处小民宅,和章家的谋逆大案有什么牵扯?” 叶宣筳洗得满脸满头都是水,抹一把湿漉漉的眉眼起身。 “京城已经没有九条巷了。二十年前章家大案查办期间,九条巷进驻守兵,日夜搜查,住在巷子里的百姓受不住惊扰,全搬走了。” 大理寺四处寻访多年前章家大案的参与人。超过十个老官吏指证,章家当年藏盔甲兵械的“密仓”,就在九条巷。 章晗玉凝视着契书末尾的朱红指印。 时隔二十年落入眼底的这片红色,也不知是印泥,还是父亲在大狱中留下的血迹。 叶宣筳毕竟办案多年,通过这张屋契,一瞬间把线索串了起来。 伪造屋契。 囤积盔甲兵械于九条巷密仓。 拘捕章家人,严刑逼供,强行按下指印,制造出所谓物证。 二十年前的冤案现出雏形。 漫长岁月过去,当事人已不在人世,只凭一张可疑契书想要推翻一切,谈何容易。 叶宣筳回头又喊来了大理寺丞,两双红通通的兔子眼直勾勾盯着契书。 大理寺丞咕哝几声,含糊地递来一个称呼: “……女郎,你手边可有任何证据?比如说令先父的笔迹,指印之类的……” 章晗玉弯着眼笑。这位大理寺丞从前跟她也没少结仇。嘴里别别扭扭吐出一句“女郎”,真有意思。 所以说,人还是活着好啊。 日子过着过着,她居然活着看到大理寺一帮老对头合力帮章家翻案了。 有意思归有意思,讨要的东西她可拿不出。 章晗玉一摊手,“什么也没有。” 大理寺不死心地指着契书上的日期。 “庆和十年八月十七。这一日令先父在何处?你可有印象?” “庆和“是先帝在位时的年号。 章晗玉算了算日子,“庆和十年啊,你可问对人了。我还没生出来呢。” 大理寺丞:…… 契书如果纯属捏造,当然会故意把年代捏造的久远一些。越久远,越难追溯比对。 年代久远的屋契,无处可寻的卖家,不再存在的九条巷,散落不知何处的九条巷曾经的乡邻百姓。 叶宣筳和大理寺丞互相瞪视无言。 线索乱成麻线的章家旧案,从何处落手? 凌凤池沉吟着,取过小案上的执笔,提笔写下两个字: 【拆、分】 “废太子案动摇国本。小天子长大亲政之前,绝对不能碰触。” “章家旧案,需和废太子案尽量拆开。” “拆而分化之,绕开废太子案的影响,单独给章家头上的谋反大罪翻案。” 叶宣筳拍案赞同。 最近朝野一片混乱。废太子一脉的两位庶人皇孙趁着登闻鼓响,也借机上书喊冤,意图为废太子翻案。 不怎么露面的诸位宗室王纷纷出面,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要求小天子立储、废太子一脉重入东宫的匪夷声音。 三公以“动摇国本”的名义,坚决反对章家翻案。附议者不少。 局面其实相当危急了。 “吕钟藏起的这封屋契书,是个极好的切入契点。”凌凤池道。 “藏于九条巷密仓的盔甲兵械从何而来,到底是何方准备的,是否为了助太子谋反逼宫,我们都无需追根究底。这些是废太子案的范畴。” “我们要做的,是证明屋契书伪造,当年章家判罪的物证有误。章家并非九条巷密仓之主。” 只要能证实章家和九条巷密仓无关。满库仓的盔甲军械不是章家所有,物证存伪。 章家就能洗脱谋逆大罪。 凌凤池把泛黄而薄脆的几张屋契书重新交给叶宣筳手中: “章家还有旁支族人在岭南。庆和十年八月十七当日,章家老家主身在何处,当日章家有何动向,问一问章家还活着的旁支,说不定会有人记得。” 叶宣筳精神一振,接过屋契书,领着大理寺丞起身便走。 “岭南那边别抱太大希望。”章晗玉坐在身后,浇下一盆冷水。 “旁支族人早分家出去,和阿父都不住在一处,他们知道什么?知道的人都去地下陪阿父了……” 她的提醒压根没起作用,叶宣筳风风火火地出了牢房。 远远抛下一句:“只要有一丝线索未断,能往下挖一寸,就往下挖!” 章晗玉失笑。 “之前有一阵叶二郎整天半死不活的。最近倒是活蹦乱跳,精神好得很。” 凌凤池瞥来一眼。 “之前哪个整天挖坑让他往坑里跳?” 叶宣筳生性疏阔,不喜政斗谋算,觉得入大理寺无甚意思,一年审不了几个案子,和人争斗空耗光阴。 “今年开春那阵,他被你折腾得不轻。和我抱怨了几次,险些辞官。” 章晗玉仰头似笑非笑地:“现在办起章家的案子,从早到晚在故纸堆里挖出一脸灰,天南地北四处跑,他觉得不空耗光阴了?这不是劳碌命吗?下次我再找几个惊天大案给他。” 话音未落,头发被揉了一把。“嘴上饶饶人。” 章晗玉抿嘴笑了下。 雪中送炭,大恩不言谢。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她心里记着。 日升月落,整个十月倏忽而过。 十一月初,京城落下第一场雪。 第102章 细雪从头顶小窗飘进牢房,章晗玉掂住一片雪花惊奇地打量,雪花很快融化在指尖。 她身上裹一件温暖厚实的银鼠大氅,借着明亮天光写杂文散记。 朝中争论的情况,凌凤池不肯细说,但显然不乐观。 他每晚过来探监,有时用饭吃着吃着便陷入思忖,以至于筷子停在半空。 章晗玉以筷子轻轻地敲击提醒,他便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继续无事般闲谈。 和她闲聊起,城外满山枫叶都红了。整个山头云蒸霞蔚,极为壮美。 清川公主十月出降,场面浩大。京城万人空巷,争相目睹盛况。 珺娘过年就要十八了,京城几家大姓流露出结亲的口风。家里开始替珺娘相看适婚儿郎。 珺娘看似温婉少言,心里极有主意,相看四家,回绝四家。三叔父愁得很。珺娘自己倒不急。 “我们两个成婚的年纪,成了珺娘嘴里活生生的先例。不止堵得三叔父无话可说,还被她写进家书,送去巴蜀郡,堵她父母的催婚。” 想起这些家事,凌凤池微微地笑了下。 珺娘信中说,长兄年二十八婚娶,长嫂年二十三婚嫁。 她自己年方十七而已。何须着急? 再相看个三五年,总够挑到合适的儿郎。 一个笑着说,一个笑着听。章晗玉边听边打量对面端正稳坐的郎君。 清瘦了。 嘴上说着极轻松的家事,眉眼间沉郁之色遮掩不住。 章晗玉这些日子清净无事,时常想起小郎。 小郎年幼时藏身的乡县,其实也在京城附近,离她和傅母的落脚处并不很远。 她身边跟着傅母,小郎身边跟着两名仆妇。都是母亲的忠心陪嫁。 各自隐姓埋名,假做寡妇带着孩儿过活。两边大人偶尔借着入京赶集的名义远远地见一面,知道安好便离开。 从章家获罪到小郎急病亡故,差不多三年的时间,他们姐弟只隔着百来里,却一次都未相见过。 章晗玉自己手里有权的那两年,曾经暗中打探过一阵,还真被她寻到了当年看顾小郎、后来逃走的仆妇,从仆妇嘴里掏出多年前的细节。 小郎六岁时发了一场急病,高烧不退,临去前一声接一声地喊娘,又迷迷糊糊喊阿姐。 从白天烧到夜里,一声声地喊,喊到这仆妇受不住了,想连夜奔去百里之外的县乡寻找傅母,把小郎的阿姐带来见一面。 被另一名仆妇死活拦住不放。 担心双生姐弟见面,被乡邻看在眼里起疑心,两边都露了行迹。 小郎又不是头一回生病高烧,兴许到了第二天早晨,烧就退了呢。 小郎高烧到第三天,没熬过去。 劝阻她不让出门寻人的第二名仆妇自杀身亡。 三口人只剩下一个,最后遗下这仆妇浑浑噩噩地安葬了大小两具尸身,奔逃去南方,远远地离开伤心地。 “想方设法寻到了人,她却宁死不肯再回来。” “问她小郎安葬在何处,那仆妇自己都记不清楚,只说,密云乡、和泰村,北面小山头上起了个坟包,没有立碑。她当年买棺木花去了所有的钱,没钱立碑。她削了块木板,立下‘小郎之墓’。” 章晗玉想起这段,摇摇头。 密云乡,和泰村,就在京畿地界几十里外。她跑了不下五趟。 和泰村北面连绵不绝一片小山头。年代久远,谁还记得哪处葬了个小坟包,哪处坟包上曾经立起不起眼的木板。 当时她自己顶着小郎的身份,不敢大张旗鼓寻访。小郎的墓始终没寻到。 “如果说有遗憾,没能亲自去小郎墓前上一注香,算一桩心头憾事。” 章晗玉带些怀念神色,嘱托面前专注倾听的郎君:“替我寻一寻?” 凌凤池颔首应下,“我尽力去寻。” “不早了,休息罢。”他把章晗玉今日写下的两篇杂文收入袖中,起身告辞。 如果章家不能成功翻案,敲响登闻鼓的章晗玉必然获罪。 最轻的惩处也是流放边陲,今生再难回京。 葬在京畿乡县的小郎之墓,距离她长大的落脚地只有百里路程,却始终不能寻获,不能在墓前拜会小郎一面…… 或许会成为另一桩终身抱憾的憾事,在她心里牵挂一辈子。 凌凤池临走前提起了傅母。 “你家傅母病了。” 章晗玉倒吃了一惊。 傅母身体强健,除了早些年头饿得太厉害,饿晕了几回,向来疾病不生,快五十的年纪还能挥动木棍追打她和惊春。 “怎么突然病了?天冷冻着了?” 凌凤池沉吟道:“或许是心病。” 自从章晗玉决然告辞离去,敲响登闻鼓,替章家翻案,傅母始终坚信不疑的一些念头被动摇了。 关于阿婵之死,大理寺官员反复找傅母问话。傅母起先还不肯提。 叶宣筳问一次骂一次。 “你女儿被杀死在眼前,身为人母,躲藏在箱柜里,坐视女儿死去,怕死是人之常情,无人怪你!但你哪来的老脸,把人命归罪去小主人身上?都过去了?过去个屁!你对得起自己女儿吗。” 叶宣筳把旧档记录扔在傅母面前。 “看清楚了,杀人者贪财冒功,蓄意谋害!割了你女儿的头,假做章家小郎报上去求赏!” 凌凤池也寻傅母简短地交谈过一次。 他并不像章晗玉对傅母始终怀有复杂的纠葛情分。 言辞精准剖心。 “你确实尽心抚养长大了小主人。这也是你多年自傲、引以为荣的根本。但你自小苦苦催逼于她,令她承受幼童本不该承受的重压。其中全为公心?你扪心自问,丝毫没有针对小主人早慧的恨意?” “女儿枉死,归罪于不到四岁的小主人身上,让她替你背负了这条人命。不追究杀人者之罪,不替你女儿击鼓鸣冤。在照顾小主人的名义下,心安理得过到如今。你貌似勇壮,心藏胆怯。” “晗玉挺身而出,敲响登闻鼓,替章家翻案,亦替你女儿鸣冤。想起自己多年苛待,你可会感到一点愧悔羞惭?” 傅母兀自嘴硬,嘴上毫不认错,坚持她这些年问心无愧。 但层层掩饰的防御心墙明显动摇崩裂。 没几天便病倒了。 “看在她把你抚养长大的份上,家里给她养着病。”凌凤池临去前道: “若她能想通自己的过失,可留在章家养老。若她坚持昏昧,你们终生不见也无妨。” 章晗玉自己倒早早地想开了。 “傅母想得通是她的事。至于我这边,上回佛堂当面说得清楚,我已放下了。替我最后带句话给傅母。” 凌凤池停步倾听。 章晗玉悠悠地吐出八个字,“春秋添衣,早晚加饭。” —— 十一月中,节气大雪。 章家案件依旧胶着。 章晗玉日日裹着最暖和的一件紫貂大氅,狐皮护耳护膝严严实实穿戴着,喝热茶,写散记。 凌凤池人不在京城。他请了一旬长假,亲自奔赴密云乡,和泰村。 探访小郎之墓。 凌凤池离京的第六日,凌长泰快马赶回,拍着满身的雪粒子迈进牢房里,迎头抛下一句,“找到了!” 漫长的十几年过去,小郎坟包所在的小山头,早被人平了开垦新田。 小郎的棺木倒还有人记得。 木料太好太厚,乡野罕见的贵重小棺木,平坟的农户不知来头,怕是大户人家的孩儿,扒了棺木将来被人寻仇。 小郎的棺木被原封不动迁去了别处。 凌凤池花费几日功夫,走访遍整个村落,在乡人带领下,寻获了小郎棺木。 又买下当初那片小山头,立起一块石碑,把小郎的坟墓搬迁回原处,依旧葬在北面小山头。 山头无遮挡,小郎若有灵,可以时时远眺京城。 “阿郎派我来问主母,章家小郎的名讳是什么,好刻去石碑上。” 章晗玉一怔,失笑。 “小郎的名讳,是晗玉啊。” 凌长泰呆了呆。 脚步停在原地不动,迟疑片刻,瞅瞅面前的女郎。 章晗玉笑指自己,“我这名讳,原本就是借用了小郎的。” 章家出事时,才三四岁的小女郎,哪来的大名?她只有一个乳名。 章晗玉瞥过发呆的凌长泰,也怕他来来回回说不清楚,大雪天还得再跑一趟,提笔写下几行,边写边跟凌长泰道: “小郎的名讳交还给小郎,叫你们阿郎刻去墓碑上。” “至于我……真正属于我的,只有个乳名。” 若没有被问起,她自己都快忘了。 章晗玉提笔出了一会儿神,磨开冻墨,在纸张末尾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 【阿嘉】 信纸递了过去。 “交给你们阿郎。” 隆冬腊月悄然而至。大寒节气这天,京城漫天大雪。 快马奔去岭南、寻找章家旁支人证的大理寺官员,在漫长的两个月后,带回了惊人的物证。 * “什么?!”章晗玉瞠目。 消息太过匪夷所思,震得她脑子嗡嗡的。 “旁支的远房大伯父手里握着证据??这么多年了,他在岭南怎么一个字不提?” 叶宣筳领着大理寺官吏快马奔波岭南取证,三千里长路,人瘦了一大圈,又在岭南晒黑了一圈。人瞧着精明强干多了。 一张嘴还是老样子。 “你家那个远房大伯父,又精明又怕死,怂人一个!” 京城许多年没有动静,章家远房大伯父宁可把证据带进棺材板,秘密吞进肚子里烂掉,嘴上一个字不提,生怕祸害了分支剩下的儿孙。 他自己独自牢牢守着秘密,连妻儿都不知情。 “头天听你在京城敲响了登闻鼓,这老儿还不肯说,一口咬死不知不知什么也不知。” “隔天我亲自去问,细细地跟他说情势。凌相全力替你翻案,姚相力保你,大理寺已经寻到实证,九条巷密仓的屋契疑似作伪,翻案大有希望……” “嘿,他一个字都不信,反反复复地追问,一样样地要我拿证据。” 叶宣筳花了七八天才说服了人,说得嘴皮子都裂了。 章家远房大伯父终于觉得章家翻案大有希望,儿孙不会被连累,这才肯奉上证据,哭天抢地喊起冤来。 “气得我把他家几个宝贝儿孙一人一脚,踢得满院乱爬。” 第103章 章家远房大伯父手里紧紧捏了二十年的实证,是一匣子旧书信。 章晗玉的父亲和这位远房大伯父是隔了房的堂兄弟,平日并不亲近,两房也不住在一处。 章家出事的前几天,章晗玉的父亲深夜突然拜访,送来这匣子旧书信,叮嘱他的远房堂兄收好。 这些都是他和各地好友平日来往唱和的诗文手书,其中记载了许多日常细节。 章家祸事将至,若被人构陷罪名,保住这些往来书信,或有希望从日常细节当中查出破绽,推翻章家被构陷的大罪。 远房大伯父连自己的发妻都没喊,当夜自己拿根针,取一堆旧衣裳,一针一线把整匣子旧书信缝去旧衣里。 后来章家果然获罪,嫡支无一幸免,旁支流放去岭南。远房大伯父裹着层层叠叠的旧衣裳上了路。 牢房里灯火点得亮如白昼。 叶宣筳把几十封旧书信按照年份,一张张地铺开。 庆和十年的往来书信有六封。 来自章家先父和同窗好友的来往信件。 幼年同窗读书的好友,当年人在东边的齐鲁地,任东海郡守。 书信里提起海景壮阔,和京城风貌大不同,盛情邀约章父前来他治下的东海郡游玩。 邀约游玩之事,连续几封书信都有提起。按照上下文推测,章父起先推拒,理由是父母尚在,家中新娶妻不久,膝下未有孩儿,不好远游。 后来同窗好友在书信里极力夸赞出海盛景,海上星辰日月壮阔。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吾今日出海,得见真貌也!” 拨动了章父心弦。 “看这处!”叶宣筳指着信纸中段,“章家老家主应下了好友邀约!这封好友书信里写道:‘得知吾友将至,不胜欣喜,扫席以待’。” 章晗玉呼吸都屏住一瞬,本能地扫过书信末尾。 落款日期…… 庆和十年,六月二十八! 自京城去东边齐鲁地游玩,坐马车出行的话,来往一趟总要整个月。 书信写于六月底,七月送来京城阿父手中。收拾几日行囊,多半过了七月十五中元节再启程。八月初十当日,人极有可能不在京城! 章晗玉飞快地翻开下一封书信。 这封书信里果然提起,“……泛舟海上,把臂畅游。头顶中秋月,脚踏千里风,不胜快哉! 饮酒大醉,尽兴而归,乐而忘返。今生当此夜,天地一闲人。” 落款日期…… 庆和十年,八月二十! 【头顶中秋月,脚踏千里风】 凌凤池圈出这句至关重要的关键字眼,和章晗玉互视一眼。 “庆和十年八月,你阿父应该人在齐鲁地,东海郡。与他好友度过中秋。” 章晗玉只觉得一阵阵陌生的细微晕眩。 心脏急跳如鼓,手心不知不觉渗出细汗来。 多方人手苦苦搜寻的实证,终于跨越天涯海角,摆在眼前了。 她再开口时,却显出惊人的冷静。 “庆和十年,八月十五,我阿父在齐鲁海边,和好友出海赏月。 只要能证明八月十七当日,他人还在东海郡未归。 阿父不可能分身两处,八月十七当日不可能在京城签下九条巷密仓屋契。” “——九条巷密仓屋契书,可证实作伪。” 凌凤池把摆满了小案的珍贵实证一一收入牛皮袋,交给大理寺丞。 “日夜轮班值守,以性命护住了。” 转头喊住摩拳擦掌准备动身的叶宣筳,“你留京,换个人去东海郡查证。” 叶宣筳瞪道:“凭什么不让我去?” 凌凤池给他的热茶里添了一把细竹叶,递过去。 苦茶静心。 把来回奔波五六千里的躁动之心压一压。 “京兆章氏家主自小在京城长大。他幼年同窗读书的好友,应该也是京城人氏。” 叶宣筳猛地醒悟。 外放去东海郡任郡守的这位章家好友,多半也是京城世家子出身,落叶归根,人或许就在京城本地! 叶宣筳领着大理寺丞一阵疾风般地走了。 章晗玉仰起头,和走回身侧的凌凤池对视良久。 “想不到……竟是这么个走势。” 峰回路转,她至今都觉得匪夷所思。 旁支大伯父居然留了一手,按捺二十年纹丝不动。 她越想越觉得惊险,惊险之余,又觉得哭笑不得。 “我那从未谋面的远房大伯父……他还真是又精又怂。章家怎会有这样的奇葩。” 裹着一身旧衣流放去岭南,静悄悄秘藏几十封往来旧信件,三千里流放路无人察觉,不可谓不精明。 害怕拖累了儿孙,一个字不说,身边妻儿一个不知,打算把兄弟临危托付的秘密烂在心里,带进棺材里,宁可不翻案也不冒险,就让一大家子在岭南平平淡淡过一辈子,怂到了极点。 她这位远房大伯父今年也六十多了罢。 一阵后怕滚过脊梁,章晗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今年不敲登闻鼓,再等个十年八年,等到我这远房大伯父咽了气,把阿父托付的旧信件全装进旧衣裳带进棺材……” “那时,你阿父苦心留下的证据无声无息地湮灭在岭南。翻案更加艰难。” 凌凤池站在牢房小窗边,对着窗外飘落的细雪,吐出一口胸中压抑多时的长气。 给章家翻案困难重重,前路百转千折。 岭南取证未回的这两个月,他顶着极大的压力,反复和朝中各方声音磋商,能压的压,能劝的劝,能拖的拖。 拖到今日,终于等到关键证物出现,面前几乎关闭的一线窄门霍然敞开,前方现出一条宽敞直道。 章家翻案有望。 细小的雪花一片片地飘落在章晗玉的发梢肩头,她浑然不觉,捧着热茶出神。凌凤池拍去她身上各处的雪花。 章晗玉回过神来,仰头冲他笑了笑。 “这下心真的定了。我刚刚都在想着,去阿弟的坟前上香祝祷的场景了。” “那时我会对阿弟说……”她想了一会儿。 “这辈子终于做对了一件事。我这个做阿姐的,没有辜负他的好名字。”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凌凤池耐心地听。正好肩头雪花拍尽,又揉了揉她浓密的乌发。 “等待消磨志气。你做出了最好的抉择。” ———————— 一旦找到突破口,案件便势如破竹。 邀约章家先父出海游玩的同窗友人,在章家出事当年受牵累罢了官。 之后兴许心灰意冷,终生再没有出仕。 大理寺寻到这家后人时,章家先父的同窗友人已过世多年,生前对章家避讳不提。后人甚至不知阿父曾经结识过一位姓章的好友。 但友人过世前遗留下一木箱旧物,告诫后人不许动。 保存至今。 大理寺开锁搜查旧物,果然在木箱里发现了章家先父写给友人的众多来往书信。 【中秋当夜,月升于海,星汉壮阔。 海上泛舟,与君把臂同游,醉卧逐流,仰观星辰,而知天地之浩渺,人小如微尘】 【生于天地数十载,弹指浮沉一轮回。天地为何生我?吾又以何物遗天地?思之慨然。 与君共勉励,当不负此身】 书信末尾,落下章家先父常用的花押和小印。 落款写道: 【庆和十年,八月十七。写于东海郡归途】 * 章晗玉出狱那日,是个京城冬日难得的晴天。 冬阳映照在头顶,满地积雪被清扫出一条长道。她身披厚实大氅,被女狱卒领着,从住了三个月的牢房里慢腾腾走出,穿过昏暗甬道,走去日光下。 凌凤池在大理寺狱门外等候着。 章晗玉刚踏出门来,迎面的阳光刺得眼睛剧痛,她本能地闭了下眼。 凌凤池道:“眼睛莫睁开。” 牢狱里住得太久,骤然见不得亮光。他提前准备好蒙眼的黑布,一层层地蒙上。 章晗玉眼前看不见,被凌凤池牵着手,继续往前几步,走入庭院的阳光下。 周围似乎站着许多人。 她听到许多的呼吸声,偶尔有踩过碎雪的摩擦声,却无人开口说话,安静的空气又让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有人来接我?”她偏了下头,问身侧的凌凤池。 凌凤池道:“有人。” 终究有个嗓音忍不住笑出声。 属于年轻儿郎的脚步声迎面奔来,停在面前。来人开口的第一个字,章晗玉就听出,来得是凌家小六郎春潇。 “长嫂!”凌春潇畅快地笑出声来,“从九月到腊月,三个月,九十个日日夜夜,终于等到你出来这一天了!” 更多的脚步声迎面奔来。第二个急促而细密的脚步声停在面前,不等对方开口,她已经听出来人,笑着抬起手迎过去:“惜罗。” 惜罗像只大猫儿似的飞扑过来,笔直撞进怀里,又哭又笑,呜呜咽咽地泣不成声。 赶在惜罗的眼泪把她身上氅衣糊湿一片之前,她摸索着接过凌凤池递来的帕子,又把帕子递给惜罗擦脸。 越来越多的脚步围拢在她面前。一个个嗓音带着喜悦笑喊她。 她逐个分辨,挨个回应过去: “三叔父、三叔母,珺娘,云娘,你们来了。多谢挂念送衣送食,我在牢中过得很好。” “叶少卿也在?还有两位大理寺丞。这次有劳大理寺各位不计前嫌,替章家翻案,辛苦各位了。回去都把眼睛养一养,一个个跟兔子似的。” “全恩,你也来了?今天宫里得空?我好好的,你赶紧回去。” “姚相?多谢姚相拨冗探望。姚相在朝堂上替章家发声,先父在九泉之下定然含笑欣慰。” 姚相抚着三绺短须道:“你无需谢老夫。论起在朝堂上替章家发声,无人比得上你身侧的凌相。章晗玉,谢了一圈的人,怎么不听你谢他?” 章晗玉微微一怔,笑了起来。 抬手就要拆蒙眼黑布。 凌凤池挡住她的手,“不急。去马车上再摘下。当心伤着眼睛。” 章晗玉虽然不能视物,向着声线传来的方向转了下身,面对面站着,一本正经地道: “晗玉身侧的这位凌相,章家翻案全程出力甚巨,当然要道谢的……等下上了车再说。” 凌凤池听她中途微妙地顿了顿,就猜出她想说又咽下去的那句应不是什么正经话。 当下和各方告辞,挽住秀气纤手,引着人往门外马车方向走。 等嘈杂人声落在身后,这才低声问:“刚才想说什么?” 章晗玉也放低了声音,悄悄问:“人都还跟着我们么?” 凌凤池道:“这里是大理寺地界,不能随意走动。” 大理寺官衙不容随意出入。章晗玉被凌凤池领去门外坐车,叶宣筳领着众人往另一个方向去。 “那我就放心了。”章晗玉被领着跨出门槛,不肯走了。 她转身张开双臂,翘起唇角:“牵什么手,来抱。” “章家翻案全程,凌相出力甚巨。晗玉刚出牢狱,什么也没带出来,无以未报,只能以身相许,凌相喜欢车里还是回家?都随你。” 凌凤池:…… 后方砰地一声响,不知踢到了什么,一个脚步声踉跄奔远了。 凌凤池沉默了片刻,道:“长泰跟着我们。” 章晗玉:“啊……我说玩笑话。车里当然不可能。” 跟随护卫的凌长泰被冷不丁入耳的虎狼之词吓得倒退出去十丈,人影都瞧不见了。 门外的马车倒是近在咫尺,章晗玉果然被抱上了车。 等凌长泰磨磨蹭蹭地从十几丈外走回来,厚实车帘布垂下,看不清里头的动静,也听不到里头的声响。 赶车的凌家护卫蹲在墙角等了又等,始终等不到阿郎吩咐启程,诧异地问凌长泰,“头儿,还要等吗?” 凌长泰摆摆手,远远地蹲去另一边墙下。 阿郎跟主母久别重逢,没有吩咐,启什么程?等! * 车里光线昏暗。四处都拉下厚重挡风的布帘子。 在近处看不清面容,只能感知到彼此浅而急促的呼吸。拥抱温暖,起初带着安抚的意味,渐渐越抱越紧,越来越热烈。 章晗玉闭着眼,蒙眼挡光的黑布至今还裹在脸上。唇角闪过濡湿水光,被亲得发不出声音,只泄露出本能的细碎声响,在狭窄车厢里回荡。 凌凤池在耳边低声询问:“回章家还是回凌家?” “都可以。” “随我?” “随你。” 又等了好一会儿,马车还在原地。 章晗玉从急促的喘息中平复,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怎么哪里都没去?” “说了随我,”凌凤池一层层地摘下挡光黑布,抚过那双动人含情的眼睛。 “只愿长留此刻,此身不羡鸳鸯。” * 叶宣筳远远地追来偏门时,凌家马车还在原地。 他长松了口气。 还好车没走,否则还得把人叫回来。 在凌长泰陡然瞪大的一双眼睛注视下,叶宣筳快步走近马车边,敲了敲车壁,一把将车帘子掀开,探头进去喊:“怀渊,你家合离的那位在车——?” 在车里。 借着泄露进去的天光,看得清清楚楚。 叶宣筳头一眼就撞见了不该看的场面,整个人都僵住,在原地化身成人形石头。 光天化日的……你们这对前夫前妻……压在车壁上亲得不知天地…… 章晗玉背靠着车后壁,转过脸便正对着瞠目的叶二郎,眼风轻飘飘地瞥来一眼,又转过去了。 叶宣筳像块石头动弹不得,原地发起了愣,手里还掀着半截车帘子。 在他的瞠目直视里,车窗里伸出一只筋骨分明的男子修长的手,把掀开半截的车帘按住,往下拉。 叶宣筳被烫到似的缩手甩开帘子,转身冲出去十几步,正好冲到凌长泰面前。 他气不打一处来,往凌长泰旁边一蹲,指着马车。 “你也看到了!怀渊跟我同窗七年,他从前可不是这幅样子!光天化日的,车里……!车就停在大理寺门外头!” 凌长泰装作没听见。 主母跟阿郎在凌氏自家的车里,不管大白天干什么,总好过跟你叶二郎翻墙跑路。 凌长泰从怀里掏了掏,掏出一小包竹叶子,递给叶宣筳。 “叶少卿,拿去泡个茶?” 叶宣筳:…… 等车里旖旎渐渐止歇,章晗玉擦干净了唇上水光,若无其事地端正坐好。 凌凤池下了车。 车外传来问询:“寻我们何事?” 叶宣筳捧着新沏的竹叶茶蹲在墙角,嚼着苦竹叶子,苦得整个人六根清净,心如止水。 大理寺最近太忙,有件事他险些忘了提起,想起时便追出来。 “跟你车里那位提一句,阮惊春的案子判了。以自卫伤人致死罪,从轻判了戍边三年。” “让车里那位出来,赶在今日见一面。过几日阮惊春要从军了。” 第104章 阮惊春被引出牢房,站在庭院天光下,和阿姐告别,和主家告别。 他这次自首投案,认罪认得干脆,没怎么受罪。对大理寺狱最大的嫌弃,还是无处洗澡。 对于即将到来的离别,阮惜罗红了眼眶。阮惊春自己倒不怎么在乎,甚至还带几分期待。 “不就是去边地当三年兵。论起刀枪棍棒功夫,我自认不输人。这辈子还没去过边地大漠,正好见识见识。” 惜罗忍泪道:“戍边三年,要二十二岁才能回来了。” 阮惊春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看情况。边地论战功,在那边混得好不一定回来。” 他在巴蜀替主家看过一阵府城铺子,算账算得脑瓜子疼。 跟一群账房掌柜的打交道清帐点货,他觉得还不如跟真刀真枪地砍脑袋。 他把心里想法当场说了,惜罗眼角挂着几滴要掉不掉的泪花,气得抬手一巴掌糊过去,“你还惦记着砍脑袋!” 章晗玉抽空叮嘱惊春:“边地重战功。西北塞外,西域诸国边塞,年年有征战,处处都有机会立功。但惊春,两句话你需记住了。” “第一句,刀剑无眼,珍惜自身。家里有人等你回来。” “第二句:拔刀向胡虏,莫要拔刀向百姓同袍。” 惊春停下跟阿姐的打闹,郑重应下,“记住了。” 临别在即,他也有几句叮嘱阿姐。 “过三年阿姐也二十二了。在京城找到合意的姐夫就嫁了罢。不想嫁人也不打紧,我的军饷按月寄回来,上战场多砍两个脑袋就够养活你了。” 惜罗呸一声,“就你个发配戍边的小兵,每月那丁点军饷,养活你自己就不错了,还想养活我?阿姐不靠你养活,自己留着钱喝烧酒暖暖身子罢。边地冬天冷得很。” 姐弟俩斗完了嘴,惊春问章晗玉:“主家,你到底回章家还是去凌家?给个准话。等我去了边地,寄家信到底往哪边寄?” 章晗玉失笑:“等安顿下来,我先给你寄家书罢。无需担心吃穿用度,都给你一并寄去。” 阮氏姐弟在身后依依惜别。 章晗玉裹着大氅走出几步,和凌凤池并肩出了大理寺,走近马车时,她忽地想起一件事: “你才告了十日假?跟着又告假,不太好罢?” 凌凤池听到那句“告假”便猜出她想做什么。 “接近年底,朝中无大事。再告假个三四日无妨。你想去和泰村,看你阿弟的墓?” 章晗玉点头。 她和阿弟相隔只有百里,却自从幼年分离之后再没见过面。 如今章家成功翻案,她终于可以站在天光之下,亮堂堂地去见阿弟了。 * 密云乡,和泰村。 章家小郎长眠的小山头上,新立起一座黑底金字的石墓碑。 章晗玉在墓前放下香炉祭品,擦去四处浮灰,蹲在墓前仔细打量墓碑铭文。 头一眼便吃了一惊。 墓碑正面以古朴隶书写下一行大字: 【京兆章氏小郎之墓】 字迹看得熟悉,一看便是凌凤池亲笔题写的墓志。 但为何…… 章晗玉抚摸着【小郎之墓】四个字,回身追问:“我托长泰转给你的信,没有收到么?我的名字,本是借小郎的——” 凌凤池收到了。 但他思虑再三,还是题写了小郎之墓。 有些事,他觉得,需得在章家小郎当面说个清楚为好。 香炉点燃,青烟缭绕小山头四周。 凌凤池和章晗玉并肩坐在小郎墓前,一边烧纸祭祀,沉着说起:“天地有灵。” “天地有灵,自有回应。” “晗玉这个名字,自幼年便跟随于你。许多人呼唤你,而你应答多年。天地有灵,这名字早已应了你。” 停了停,凌凤池侧过身,在线香青烟中注视身边的面庞。 有句话很久之前,他便想说了。 “你无需感觉亏欠。” “晗玉,你以此身立于天地之间,为章家做得够多了。你并不亏欠章家任何人,包括小郎。小郎不会责怪你。章家没有任何人会责怪你。” 凌凤池示意她去看墓碑上铭刻的字迹。 “小郎在人世间短短走了一遭,他始终是章家小郎。 而你,是当之无愧的京兆章家女,章晗玉。” 两人对视片刻,章晗玉转过目光,缭绕青烟当中浮起微弱光亮。 微光闪动在眼角,终究没有泪滴下。 今天是姐弟重逢的好日子。哭什么哭。不能让阿弟看见二十三岁的阿姐还哭鼻子。 凌凤池又点起线香。章晗玉举香过额,祭拜阿弟。 小郎活在人世六年。 短短一生,姐弟缘浅,聚散终有时。 凌凤池以净布擦拭干净墓碑上的大字,起身道,“吉时到了。” 晌午吉时,宜动土,宜迁坟。 动铲起坟之前,凌凤池和章晗玉亲自动手,把墓碑周围的野草拔除干净。 两人动手清理坟墓时,章晗玉提起:“我从前在章家有个乳名的。写在书信里,你看到了?” 凌凤池道:“看到了。” “不许喊那个名字。” “为何?” 因为那乳名只有阿父和阿娘喊过。 阿弟淘气起来,有时候也会故意喊。 “他又喊不清楚,我就骂他……”章晗玉回想起遥远模糊的童年,耳边一声声的阿嘉,追着满院子跑的淘气阿弟……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那乳名会让她觉得,又重回了幼年。 “不许喊。” 吉时正,坟墓四周都清理干净。 点燃引路香,竖起招魂幡,章晗玉动铲挖开第一铲土。 小小棺木重见天日。 章晗玉在前方招魂引路,纸钱洒下山坡,一声声地呼唤回荡在山间。 “阿弟,随我来。阿姐带你回京了。” * 招魂白幡引路,纸钱扬扬洒落如雪。 章家唯一的血脉至亲在前方引路,指引小郎回京。 小郎灵柩回京当日,章家本没有打算惊动任何人。 灵柩沿着长街往城北章家缓行,经过的路人惊讶打听,许多双眼睛停下注视。 渐渐地,开始有人追随在灵柩车后。 默默无言地相送一程。 又有年轻士子跟随而来,高声念诵章家先父当年在金殿上掷地有声的名谏之言,拱手行礼三拜而去。 有仆从奉命赶来,替他家主人送来香烛白仪。问起他家主人姓名时,却又一个个地不肯说。 京中有不少章家故人。 有章家老家主当年的同窗,同年,知交,亲友。 其中有些多年畏惧,不敢为章家发声;有些装聋作哑,不肯为当年初入京的章晗玉引荐出仕。 章家沉冤二十年的旧案昭雪,多少人夤夜无眠,或对月红了眼眶,或俯首羞愧无言。 今日,章家留下的一对双生姐弟,一个护送另一个归京。 这些章家故人看在眼里,有些站在窗后,默默地跟随目送一程。 有些派遣仆从追上灵柩马车,匿名送上香烛。 有些亲自走进章家大门,在小郎停灵的灵堂前,上香祝祷,追思故人。 * 穆太妃召见,是小郎灵柩移入章家祖坟几日后的事了。 这天,京城刚下了整夜的雪,宫殿处处银装素裹。 章晗玉踩着满地碎雪,走进久违的安福宫。 穆太妃靠坐在罗汉榻上,吩咐上一盘御膳糕点,不冷不热地打量。 “好个京兆章氏女。从前还是小看了你,章晗玉。你捅马蜂窝的本事,哀家终于见识了。” 说起来两边也有三个月未见了。 章晗玉瞅了瞅穆太妃的气色,红润气足,后宫日子过得不错。 穆太妃不肯主动提起召她入宫的来意,她便悠闲坐着,一个接一个地吃御膳甜糕。 穆太妃从案上取出一本簇新的书册,吩咐宫人递给章家女郎。 “这本书有趣。听说是你在狱中写的?” 章晗玉翻了翻书皮:《春京杂记》 又翻几页内容,大大方方承认下来。“正是。在狱中闲着也是闲着,随手写了几篇杂文。” 原本想刻印出书,身后留个念想,给家里一人一本也就够了……谁知出书后不知如何地流传了出去。在京城传得火热,士子争相抄录,一书难求。 这才几日,都传到宫里来了。 穆太妃还想绷着脸,但很快绷不住表情笑了。 “你还真敢写。这本《春京杂记》,记录了诸多宫廷密事,比如说掖庭深处的‘老巷子’,当真有这处夹道?” 章晗玉面不改色道:“杜撰,全是杜撰。狱中长夜漫漫,闲极无事,捕风捉影杜撰而成。” “哦。”穆太妃有些失望。 她还当真起了去一趟掖庭,入老巷子走一圈的心思。 她翻了翻书页,“哀家怎么听人说起……半夜斩去手指,装入匣子充作新婚贺礼的事,是真的呢?宫里似乎真的有内侍被吕钟那老贼斩断十根手指。吕钟老贼逃走得匆忙,装手指的木匣子宫里至今收着,少了一根。” “哦,竟有此事?” 章晗玉和穆太妃对坐唏嘘了一阵,很正经地道:“书中所有记录皆为捕风捉影。或有其事,切莫当真。” 穆太妃起了谈兴,和章晗玉天南海北地闲聊一通,又翻了翻杂文。 “写得妙趣横生。哀家读书的空闲少,这本杂记却读得放不下手。朝中不留位置给女郎,放你归家闲着,屈才了。” 章晗玉边吃糕边听。 穆太妃这时才提起召人入宫的来意。 “宫里新换了一大批宫人。其中有些年纪小的孩子,瞧着倒是机灵,多问几句,大字不识一个。” 正好姚相也上书提起,宫中多幼童,这些孩子无人引导,长大后会不会又出一个吕钟?马匡?俞奉? 穆太妃便起了寻文臣教导宫人的念头。 但外臣入后宫毕竟麻烦。外朝那些士大夫们,也不怎么看得上教导小宫人的差事。 正好读起手边这本《春京杂记》,穆太妃便想起了著书人。 章晗玉经历复杂,既在前朝做过官,又入宫做过宫人。只要她肯点头,是最合适入宫教学的人选。 “索性召你当面问问。章晗玉,你愿不愿教?” 章晗玉以牙尖慢慢地磨着甜糕。 穆太妃说起一半时,她便听出来意了。 当然愿意,怎会不愿。 她闲来回溯往事,这辈子短短二十余年,最轻松愉快的那段日子,要数初入东宫、给小天子开蒙的头一年。 教幼童开蒙,她既有经验,又喜爱做。 但天下幼童何其多也。她的志向,不止于教授入宫的这些小宫人。 “太妃娘娘有所请,岂敢不从。” 她掸了掸碎糕屑,毫不迟疑起身应下,“入宫教授小宫人开蒙,固所愿也。也正好是晗玉擅长的分内事。” “但晗玉之愿,不止于宫墙内。” 穆太妃吩咐又上两盘甜糕,让章家女郎吃个够。 章晗玉边吃边闲聊起从前在县乡长大、小时候读书的旧事。 “傅母想送我去塾学。” “我在家里读过千字文,本以为足以通过乡塾考核。没想到乡塾先生见我是女孩儿,多一眼都不看,只责问傅母,又不是高门大户,送贫家的小丫头读书,浪费钱财,家里男人知道么?” 连问了四五家,家家拒之门外。 后来被迫换个乡县住下,这回假扮成小郎,才终于顺利进了乡塾。 “京畿附近的乡县都如此,天下想必也差不多。” 章晗玉指着自己笑说:“有几家女孩儿像我这样,削尖了脑袋假扮兄弟也要读书的?贫家的女孩儿,应该没什么机会念书了。” “不念书明理,无以长志。浑浑噩噩出嫁生子,随波逐流过一辈子。” 穆太妃微微动容。 她也隐约猜到章晗玉想做的事了。 “你想设立女学?但即便招来了女学生,女子又不能做官入仕。读书无用……” 章晗玉掂着甜糕,边吃边说。 “觉得读书无用的女学生,便不会用功读书。” “女学里想留的,是天下成千上万的小女郎当中想过不一样日子的,想寻一条不一样出路的,少少的一小批。开设女学,给她们一个存身之处,为她们解惑,助她们立志。” “晗玉一身之力有限,萤火微光,不足以耀耀天幕,只能照亮身前半尺。能引领一两个,两三个,亦足够了。” 穆太妃拍案赞道:“好个萤火微光,照亮身前半尺!” “你若能引来一两个和你类似的出众小女郎,偌大一个京城,足以容纳海川,岂会容不下几个有志气的女儿家?怎样也能寻到合适的出路给她们。” 两边商议定,章晗玉当场领了出入宫禁的腰牌,只等懿旨下,宫里准备宫室用具和学生名单,章晗玉准备书本教学内容,年后开始教学小宫人。 这次入宫议了不少事,眼看着外头天色开始擦黑。穆太妃身边女官低声催促,宫门要下钥了。 章晗玉临告别前,抓紧时间提起最后一件事。 “晗玉斗胆,有件事要上报太妃娘娘。” 穆太妃诧异道:“急事?不急的话下回你入宫再禀。“ 章晗玉道:“有点急。” 她刻意拖到最后才回禀,当然是因为……这件事招骂。 “晗玉和凌相的婚事……” “两家不是早合离了?“穆太妃更诧异地道,“还有什么纠葛,需得哀家替你做主?” 章晗玉清了清喉咙,规规矩矩地拜倒,仿佛竹筒倒豆子似地一口气倒个彻底: “两家确实已顺利合离。晗玉跟凌相最近商议了几回,打算又成婚了。晗玉觉得必须当面知会太妃娘娘。凌相今日去知会姚相。婚期定在十二月底,这两日就会过定。太妃娘娘骂轻些,怒气伤身。” 穆太妃:……………… 殿室里回荡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不止一个,穆太妃身边几个亲信女官都被口水呛住了,剧烈猛咳起来。 “你、你……找骂!”穆太妃指着地上装老实拜倒的身影,气不打一处来。 “才多久又要二嫁?还嫁给他凌凤池?当初何必铁了心要合离呢。” “那怎么一样。”章晗玉理所当然道。 前一次被人连哄带压,直接绑走成亲,押入婚房。 “这第二次成婚,是晗玉精挑细选,在满京儿郎里挑中最合意的夫婿。昭告先父亡母,六礼具备,满座亲朋。这回出嫁,处处顺遂心愿,再无留下遗憾,嫁得心中稳当。” “你总是一套一套的。”穆太妃气得指着她骂,“才合离,又嫁前夫!你嫌京兆章氏的名声太好了,往金字名声上抹泥巴是罢?” 章晗玉笑而不应,任穆太妃一顿好骂。 规规矩矩地拜倒行礼,起身告退。 临出宫前淡定地留下最后一句: “浮名起落身外事,晗玉只求心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ND】 第105章 凌凤池和姚相在大理寺。 慎独堂灯火通亮。堂上悬挂多年的【慎独】匾额被摘下,大堂空荡荡的,等待新匾挂上。 姚相提笔蘸墨,对凌凤池道:“你老师犯了错,但他题写的这幅匾额,挂在大理寺最合适不过。君子慎其独也……老夫还是提同样的三个字罢。” 挥笔依旧写下“慎独堂“三个字,交给大理寺官吏拿去裱制做匾。 走出大理寺的路上,姚相和凌凤池单独密谈了一路。 吕钟搜罗多年、被小徒孙交出的一匣子绝密阴私证物,大理寺打开一次,寻获章家谋逆案相关的屋契书一封。 之后这密函匣子便被姚相收去保管。 “莫怪老夫独断,连你和韩相都不许观阅。吕钟搜罗了不少绝密阴私,牵扯太深,未必是福。” 姚相带几分感慨,提起章家先父在金殿上为废太子发声当日。 “老夫那时不过是个小小言官,眼睁睁看先帝发下雷霆怒火,章公被拖了出去。章公冒死谏言当日,先帝原本打算和朝臣廷议,选立新太子人选。” 中途被章家先父死谏打断,先帝大怒之下拂袖而去,新太子人选不了了之。 太子之位空悬,几个长成的皇子明争暗斗,争相揭发暗事。先帝赫然发现,他偏爱的几个小儿子没一个省油的灯。 反倒是被他大怒之下废去太子之位、自杀身亡的嫡长子,是真正对弟弟们谦恭宽厚的长兄。 “若没有章公的金殿冒死直谏,合谋冤害长兄的那几位皇子之一,或许会被立储。之后要么被其他皇子拉下马,要么杀尽兄弟。窃位不正,还不知道会闹到如何乌烟瘴气。” 姚相悠悠地回想了一阵,把话头扯回当今。 “章家成功翻案,废太子案依旧存疑。” 两人沿着扫净积雪的一条通道往大理寺门外走去。 “等到小天子长大亲政,约莫十年后……老夫那时年纪大了,也该致仕了。到那时,吕钟留下的一匣子密函,老夫会转交给你。” 凌凤池听到这里,心中隐约有猜测。 “那匣子阴私密事当中,可有废太子案相关的证据?” 姚相并未直接回应。 “不止你会这样想,朝中所有人都如此想。总有沉不住气的会露出马脚,老夫等着他们。” “十年后的废太子案,必然又是一场硬仗。老夫在朝中这些日子,先由老夫顶着。等老夫致仕了,你顶上。” 凌凤池默然听着。 正好走到宽敞中庭,远远地看到前方一道绯色官袍。慎独堂撤下的旧匾额,正搁在庭院凉亭里。 叶宣筳独坐在凉亭,大白天地对着匾额喝酒。 姚相脚下一顿,叹了口气,“你们老师……” 原本挂在大理寺慎独堂的匾额,正是陈相:陈之洞,多年前提写的字迹。 陈之洞暗中和阉党来往勾连,七月案发入狱,但吕钟和他往来的信件始终没有寻获。 直到吕钟搜罗的一匣子秘密被小徒孙献出…… 陈之洞早年和吕钟的来往密信,也藏在这匣子里。 陈之洞是博学多才的大儒,但政务上的才干并不出众。他心心念念想入政事堂,始终入不得。 多年心愿成了执念,陈之洞一咬牙求去吕钟那处,吕钟替他动手“解决”了排在他前头的两位文臣,陈之洞终于如愿以偿,论资排辈,进了政事堂。 算起来,两边勾结的年份也不短了。 陈之洞的案子终于论定,从轻判了流放。昨日被押送出京,凌凤池和叶宣筳都去了。 师母含泪劝酒。但陈之洞对这两位得意门生怨怼甚深,终不肯接他们的送行酒。 凌凤池送走了姚相,回转中庭,把叶宣筳手里的酒杯按住,放去石桌上。 “要喝酒,回家去喝。大理寺官署白日喝酒不合规矩。” 叶宣筳眼眶发红,反复抚摸着匾额字迹。 “老师年纪不小了,这次流放出京,也不知道今生能不能再相见。”他抢回酒杯,又喝一杯。 自言自语,“老师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们。” 凌凤池取过他的酒杯,泼去残酒,把空杯放回石桌。 “人人都会犯错,老师亦是人。你我身为士大夫,俯仰天地之间,做当做之事,更当守心。 我替你告半日假,回家喝酒罢。” 叶宣筳提着匾额起身欲走。 走出几步又转回来:“你家和章家的婚期,就定在腊月?” 凌凤池微微颔首:“前日过了礼。婚期定在这个腊月,日程紧了些,好在晗玉不在意。具体在腊月二十——“ 不等说完具体婚期,叶宣筳抬手挡住,“停!别告诉我日子。” 叶宣筳指着匾额:“我要告假半个月,出京送老师一程。送完老师回返,也差不多要过小年了。” 叶宣筳打算归家后就关门闭户,两耳不听窗外事,捂住耳朵过年。 “看在多年同窗的情分上,做件好事,别给我下婚宴帖子。我装不知情,混过去也就算了。” 凌凤池:“……好。” 走出几步,凌凤池在身后问:“如果晗玉给你下请帖,邀你吃酒,你来不来?” 叶宣筳心里一阵酸涩,想说,她眼里从来都没有我,哪会记得给我下帖子?出狱那天被你牵着手领出大理寺狱门,只客客气气喊我叶少卿…… 强做潇洒地往后挥挥手,哼道:“不可能。” * 章晗玉踩着吱嘎吱嘎的碎雪,越过玉带桥,走近银白一片的宫门。 值守宫门的郎将又是相识的那个,远远迎上来,热络打招呼。 “女郎,今日又求见太妃娘娘?我替你通传去。” 章晗玉抿着嘴笑,把腰间新系上的宫禁出入腰牌摘下晃了一晃。 “又要换称呼了。” 郎将翻来覆去地查验乌木腰牌,恍然大悟,宫里传出风声,请来给小宫人们开蒙的女师,原来是这位! “章师。”郎将递还腰牌,高声吩咐开启宫门。 踩着汉白玉台阶绕过前殿,去后宫的中途,前方宫道有个小内侍探头探脑。远远见了她,那小内侍一溜烟拔腿就跑,不知往何处报信去了。 章晗玉心里纳闷,脚下不停,依旧不疾不徐地往后宫方向走。 废置多年的点翠宫,被定下为教授小宫人开蒙的场所。年后就要开课,她隔三差五去看看书案布置得如何了,还要添置什么用具。 才走到半途,耳边突然传来小天子出行的响鞭。 明黄色步辇走得急,她这边诧异停步,那边四人抬的步辇仿佛一张长了翅膀的波斯毡毯,一路飞奔过来。 步辇上的小天子被颠得七荤八素,坐都坐不稳当,还在催促,“快点,再快点!” 章晗玉眼皮子一跳,站定原处不动了,远远地喊:“慢点!脚下稳着,当心冰滑!” 不等停稳,小天子扶着全恩的手,从步辇跳下地面。 小天子激动得脸色都涨红,绷紧一张小脸强做镇定,站在章晗玉面前,严肃地背手道: “章师,朕听闻你即将入宫授课,顺道来看一看。” 顺道? 章晗玉的目光往四周一扫。抬步辇的四个内侍,跟着跑的全恩,后头扛仪仗的十几个小宫人,一个个喘得跟牛似的…… 专程绕道过来的罢。 她没点破,蹲去小天子面前,仰头道:“谢陛下挂念。等年后开了课,臣日日入宫授课,下课了自然会去御书房给陛下请安。陛下莫再带着一帮子人四处跑了。” 小天子大喜,“真的?你真的会常来御书房陪朕?” 章晗玉微笑,“当然。” 凌凤池昨日和她说,最近事务太忙,去御书房督促得少,小天子又偷懒,课业落下不少。 章晗玉不紧不慢地道:“臣受太妃娘娘所托,入宫教授小宫人的课业。但凌相也嘱托,他偶尔不得空时,臣替凌相去一趟御书房,收一收小天子的功课……” 小天子久别重逢笑得灿烂的小脸,听到“收功课”三个字,顿时垮了一半。 小天子嘟嘟囔囔地把话头扯开了。 两边闲聊几句,穿堂风吹过宫道,全恩过来劝:“这处风大,陛下,以后章师日日入宫授课,多的是见面的机会。陛下该回御书房念书了。” 小天子依依不舍地告别。 登上步辇回程时,小天子忽地想起一件事,坐步辇上回身喊:“除夕宫宴你也来,凌相答应过朕的!” 章晗玉一怔,随即笑应下: “多谢陛下盛情。一定入宫赴宴。” * 这天午后,章晗玉出来的早,还未到官员散值时分。她踩着冬阳金光坐进马车避风,顺带准备小宫人开蒙的描红大字本。 冬天昼短夜长,申时前后,玉带桥周围暮色大起,宫门城楼上点起火把灯笼。散值的官员三三两两出宫门。 马车壁被人敲了敲。 章晗玉刚放下描红本,车帘子被人从外掀起,凌凤池裹挟着一身冬日寒气进车来。 她并不意外,把袖管揣着的两个小手炉分一个递过去,笑问:“出来了?今天散值还算早。” 凌凤池捂暖了手便还回去,顺手捏了捏面前展露的俏皮梨涡。 “小年将至,大家都无心做事,偷懒一回。” 他的手在外头冻了一个白日,捂了片刻手炉还是冷,落在暖扑扑泛红的脸颊上,冰得章晗玉一个激灵,把手拍开,又把小手炉塞回来。 “捂暖了再碰我。” 今日腊月二十二,明日小年。各家祭灶,官署封印,除夕和新年就在眼前。 比起新年将至,凌、章两姓,还有更重要的喜事忙着筹办。 凌凤池的目光扫过马车里堆成小山的描红本。 “三日后出嫁,今天还在准备授课?” “凌相看不起谁呢?”章晗玉继续在描红本上涂涂画画,“志向微末,但第一步也要准备起来了。” 先把宫学事宜准备妥当,等年后筹建起女学,日子会更忙碌。”再说了。三日后娶妇的新郎是哪个?今天还不是照常上值?“ 凌凤池莞尔,不跟章晗玉斗嘴,等她写完一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把描红本收起。 “散值了。回家过小年。” 马车在暮光里穿过长街。 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过小年。小年后的腊月二十五,章氏女郎即将出嫁。 * 最近惜罗忙成个陀螺。 时间紧张,主家腊月初才出狱,婚期定在腊月底,章家广邀宾客,缝制嫁衣,采买嫁妆。 嫁妆补不齐! 她跑遍了全城也凑不齐嫁妆最重要的几件大家具。 结果,某个漫天飘雪的静悄悄的晚上,凌长泰静悄悄领人抬进来整套的黄梨木家具。 床具,妆奁台,三斗柜,五斗柜,月牙墩,长条凳,沉甸甸摆满整个院子。 惜罗瞧着眼熟,翻来覆去地查看满院子的黄梨木家具:“这不就是凌家婚院的家具么?长条凳被我们从后窗扛出去,在地上摔出道裂缝,裂缝……啊,裂缝不见了。补平了?” 凌长泰嘴角抽搐几下,心想,原来是你们摔的…… 嘴里道:“有裂缝那张凳子还在婚院,这是新做的一张。” 章晗玉绕着院子走一圈,挨个打量过去,觉得,甚好。 惜罗还在嘀嘀咕咕,抱怨是凌家的物件,怎好充作章家嫁妆。 章晗玉坐在长条凳上,摸了摸表面厚刷的清漆,还是觉得,甚好。 “按照惊春的说法,送进章家门,就是章家的。” 从前在巴蜀郡山院那阵,惊春用这套强盗说辞,抢走许多凌长泰送上山的柴火。 惜罗笑得肚子疼。 第二天当真取来章家的朱红印章,一件件家具腿上挨个打上“章”。 嫁妆补齐全了。接下去两个晚上,章晗玉安安心心睡了个饱。 腊月二十五当日,天晴无雪。 黄昏嫁娶,正是吉时。 爆竹千响不绝,装点华丽的婚车在长街上缓缓行驶而过,穿过巷口拥堵人群,停在凌家大门前。 耳边人声鼎沸,典仪赞者高声唱道:“今有渤海凌氏、京兆章氏,广邀四海宾客,共观其礼。 但愿花月春风,年年相似; 凤凰于飞,岁岁今朝!” 章晗玉在喜娘的簇拥下,踩脚下红毡毯,一步步走向青庐。 身侧的惜罗比她还紧张,小声念叨着:“主家,看脚下,看脚下,跨门槛,不要摔——” 章晗玉脚下稳稳跨过门槛,惜罗自己过门槛一个细微踉跄,险些摔了。 章晗玉把团扇往下撤去三分,悄声道:“别紧张。等我进了青庐,你只管去抓果子花钿四处撒帐。” 红毡毯铺出去数百尺。红毡尽头,身穿龙凤婚服的一道颀长身影等候在青庐帐边。 喜娘小声提醒,“新娘子,还未到却扇时。” 章晗玉以团扇重新遮了面,只露出一双带笑意的明亮眼睛。前方的郎君也正好注目过来,两边视线一碰,新郎手握同心结向她走来。 喜娘又急忙小声提醒,“新郎原地莫动,新娘子走去青庐。” 章晗玉迎上两步,对面的新郎已走来面前。两人在红毡半道相遇,她仰起头,团扇上方露出的眼睛弯成了浅月牙, “新郎似乎不想守规矩。” 今晚的新郎果然不守规矩。她接过同心结的同时,另一只手也被攥住了。 新郎一只手握着同心结,另一只手握着新娘子不放。两人在宾客起哄拍掌大笑声中走过红毡毯,共入青庐。 上拜高堂。 章家父母灵位被郑重请来,凌家两位长辈代替过世的兄嫂受礼。 凌三叔笑得眼睛都眯不见,连声道,“起身,都起身!小夫妻终于又牵起同心结,今日一个成婚步骤也不能少,一双同牢盘,两盏合卺酒!以后和和美美过日子,我这做三叔父的不用一天天地陪大侄儿熬夜,也能多活几年……” 三叔母嘴角抽搐几下,手肘在身后猛锤,凌老三你又喝多了! 青庐内一对新人并肩同坐。 青庐之外的宴席场中,凌春潇身为男方傧相,隔着障屏高声吟诵不绝,一首接一首地念《却扇词》。 念了一首又一首,章晗玉故意不搭理。 就不却扇。 念完第五首却扇词,凌春潇明显词穷,卡了好一会儿才念起第六首。 外头宾客哄堂大笑:“六郎做不出新词了。手里这张是凌家哪个塞来的作弊纸?” 第六首却扇词的意境果然和之前不大相同,章晗玉听着听着,噗嗤乐了,“珺娘替春潇代的笔。” 凌凤池坐在身边,侧睨一眼,凤眸里带出不明显的笑意。 “饶过六郎这回。他当真念不出了。” 等到凌春潇磕磕绊绊地念第七首却扇词,青庐帐外的哄笑声此起彼伏。 章晗玉抿嘴一笑,“这首又是小六郎自己做的。罢了,不欺负小孩儿。”把团扇抛开。 青庐内围坐的两家亲眷笑声嚷嚷不绝:“新娘子却扇了!” 童子送上合卺酒,章晗玉笑看一眼手里匏瓜形状的酒杯。并不急着饮酒,举杯站起身,撩开青庐帐,望向满座宾客。 章家父母的灵位在高处安静地注视着她。 惜罗明显喝了酒,带三分微醺的朦胧醉意,喜悦地注视着她。 惜罗身侧,傅母也来了。穿一身吉祥喜福衣入座,带几分复杂表情,远远地注视着她。 人来了就好。 她的目光又转向其他方向。许多昔日同僚的熟面孔在座。 姚相亲自到了,微笑对她举杯。 卫将军邓政和也应邀赴宴,和姚相一起坐在首桌,喝得酒气上头,乐呵呵举杯向她敬酒。 这次助章家翻案的大理寺官员,她一个不落地下帖相邀婚宴。 叶宣筳不缺凌家的帖子,她本想省点事,但转头一想,凌家下帖邀请是凌家的心意,章家下帖邀请是章家的心意。她还是亲笔写了一张帖子送去叶家。 今晚都应邀来了,齐刷刷坐了一整排。 她一眼就看到打头坐的叶宣筳。叶二郎今天喝得不少,眼神直勾勾的,嘴里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还是那句,人来了就好。 今日是她大喜婚日,满座宾客高朋,皆怀抱祝愿而来。阿父阿娘天上有灵,看见眼前热闹景象,应当欣慰含笑。 她又走回青庐,并肩坐在新郎身侧。 凌凤池并不计较她突然走出去一圈作甚,只安静等她回来。 章晗玉握着匏杯,仰望父母高处灵位。 阿父,阿娘,看看女儿身侧。凌氏凤池,是女儿精挑细选,从满京千万儿郎当中择取的佳婿。 阿父,阿娘。女儿今夜很是欢喜。愿你们在九泉之下同样含笑欣喜。 她举起酒杯,半转过身,和身侧的郎君对视片刻,弯眼不出声地笑,露出唇角浅浅的甜美梨涡。 凌凤池同样无声微笑。 两人交臂举杯,同时饮下美酒。 满座叫好声里,赞者高声道:“合卺酒,礼成!” 门外千响爆竹震耳欲聋,敬酒笑语不绝,一对新人挽着同心结,并肩站在龙凤喜烛下,婚服下的手握在一处。 凌凤池在明亮烛火下凝望过来,两人彼此对视,还在不出声地微笑。 凌凤池低唤了声:“阿嘉。” 章晗玉一怔。 凌凤池在近处又唤了第二声:“阿嘉。” 章晗玉张了张嘴,本想说,跟你提过别喊乳名…… 她的眼睛里倒映着烛火明光,映出面前专注凝望的郎君,郎君的眼里倒映着她。 拒绝的话到嘴边,不知怎么的一滑,“嗯”了声,直接应下了。 章晗玉应下乳名,心弦拨动,仿佛一圈圈涟漪动荡春池。 她扯了下同心结,示意她新婚的夫君头低下来,翘着唇角贴去耳边,也换了个称呼,带几分笑意,轻声唤他: “怀渊。” 焰火映亮天空,夜幕火树银花,赞者在满座热闹劝酒声中高声道: “夫妇同心,交拜青庐——!” 《正文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