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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60

作者:香草芋圆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出乎预料地,清川公主并没有见面就大发脾气。


    上车后,只是沉默而仔细地打量。


    章晗玉罚入宫的那个月,她气得很。几次三番去寻她,总被人提前泄密似的,每回御书房都寻不到人。


    凌家的婚讯被刻意瞒着。清川公主意外得知,还是因为三朝回门当日,凌家马车当街遭遇一场刺杀,轰动京城,从宫外传入宫里,意外泄露了消息。


    清川公主当即大哭一场。哭得停歇不住,她自己都不知自己有这么多的眼泪。


    之后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发了整日的呆,连穆太妃都惊动,亲自赶来探望她。


    算算日子,也差不多有一旬了。


    清川公主客气而疏远地问:“你……还好么?”


    说实话,整个京兆,能让章晗玉觉得心有愧疚的,也就面前这位天家贵女了。


    从前在宫中见了公主,远远避开的时候多;当面说话的次数,十根手指头数得出来。


    她很老实地有问有答:“还不错。日子清静,吃得好,人过得去。”


    清川公主却又毫无预兆地生气起来,嗔怒道:“吃得好,你就过得下去?嫁人你也不在乎?凌相不是你朝堂中的老对手么?”


    章晗玉轻飘飘地道:“不然呢?”


    话头就卡在这里了。


    车里沉默弥漫,气氛显出三分尴尬。


    清川公主看着快要坐不住了,紧紧抿着嘴角,手指来回摆弄着腰间五彩串玉绦子。但章晗玉觉得还可以忍受。


    今日陪公主出行,本来就来寻尴尬的。尴尬够了,心里也就不惦记了。


    于是她悠悠地又加了一句:“凌相今日陪我们来,人就在车外。”


    清川公主交握的两只手蓦然握紧了。


    她早看见了凌相。


    只是故意装作没看见,不搭理而已。


    凌凤池是算计逼退了章晗玉的罪魁祸首。清川公主心里虽然气恼章晗玉假扮儿郎,但更恼怒这位罪魁祸首凌相,格外地耿耿于怀。


    “别提他。”清川公主目不斜视,冷冷道:“当他不在。”


    章晗玉侧目而视。


    凌凤池在朝野的名声极好,又是小天子的启蒙师,皇家宗室并不反感他。


    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皇家有人不喜凌凤池,并且把这份反感当面表露出来。


    她没忍住,又细细地打量起清川公主。


    从前她避之不及的天家贵女,倒是生了一副出人意料的性情,和她想象中的娇娇富贵公主不大相同。


    她噙着笑上下打量几眼,被她打量的清川公主却不知触动了何处伤心,睫毛颤抖几下,垂下头去,眼中浮起一层雾气。


    “你不必故意这样,我知道今日你们的打算。”


    她咬着唇道,“你也当我是傻子。”


    她在政事堂发作一场,才换来今日的出行。


    但有些事,她心里其实清楚得很。


    清川公主忍着泪说:“从前你处处躲我,又怎会同意和我出游?分明是有人让你这么做,存心让我死心,让我老老实实地回宫挑选驸马。你说,是不是这样?”


    “唔……”轮到章晗玉无话可说,开始轻轻抚摸腰间玉牌了。


    她从前和清川公主接触得不多,只觉得这位天家贵女眼光不怎么好,并不知清川公主是个心思敏锐的剔透人。


    才开始出游,便被公主戳穿了今日的安排。


    车里静悄悄的,安静滋长尴尬。章晗玉正在想如何接话,才能应付过去这场面……


    右边车窗帘子忽地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掀开。


    窗外露出凌凤池清俊端肃的眉眼。


    他策马随行,显然听到了车里对话全程,目光直视前方,并不望向车里,声线凛冽如冰泉,开口代答。


    “公主聪慧,今日出行,正是如此安排。”


    “晗玉已为凌家妇。公主之前倾慕的章氏子、中书郎,乃是镜花水月,虚妄一场。臣斗胆,请公主仔细看一看车中的人,直面晗玉是女郎之事实。”


    车里尴尬气氛弥漫……


    清川公主原本含在眼眶里努力不掉出来的眼泪,被凌凤池清两句直切重点的应答后,仿佛断了线的珠串子,噼里啪啦地往地上掉……


    声音冷,戳心肺,透心凉啊。


    章晗玉久久不出声辩解,倒不是因为她想不出说什么,而是因为刚刚凌凤池掀开车帘子,出声劝诫公主的中途,视野里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她被分了心。


    阮惊春站在街边,混迹在看热闹的老百姓人群当中,抬起眼,紧盯街上缓缓行进的华丽马车。


    视线对上片刻,章晗玉细微摇头。今日出行阵仗浩大,护卫众多,公主又难哄,不适合见面,不如等下次。


    少年郎却重重地一点头。坚持今日会面。


    身影往后退,如猎豹矫捷,在人群中闪过,转眼便不见了。


    凌凤池掀开车帘,劝诫两句,车里传来了公主的哭声。


    卫将军邓政和惊得赶上来询问怎么了,无人应声,凌凤池亦闭嘴不言,只把车帘子又放下了。


    章晗玉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停车!”


    正在哭的公主惊愕地眼泪都停住了。


    “大好日子惹得公主哭泣,是晗玉之错。附近有相熟的店铺,公主稍等片刻,我下车买个有趣东西给公主赏玩。啊,还请下令,让左边护卫的金吾卫网开一面,悄悄地放我出去。”


    章晗飞快地说完,冲右边还在摇晃的车窗帘子努努嘴:


    “拖延一时半会,别让凌相察觉。”


    清川公掀开左边车窗帘子,冲外喊了声:“卫将军!”


    邓政和赶紧又拨马来左边。侧耳倾听几句公主的吩咐,脸色复杂,瞬息万变……


    马车停在一家胭脂铺子门口。


    隐约听到凌长泰在问:“卫将军,为何停在此处?”


    邓政和道:“公主叫停,想来要买东西。”


    凌长泰拨马奔去禀前方的主人。


    章晗玉抓住机会道:“多谢公主,我很快回来。”说着掀帘子下车。


    邓政和守在车门边,一脸便秘表情地看着车里这两位不知商议何等秘密的贵女。


    清川公主在身后喊:“慢着!”


    从发鬓间拔出一支凤头金钗,递给章晗玉。


    “我知道宫外处处都要用钱。我不用你的钱。”早在章晗玉道下车买东西相赠,公主便停了泪。


    伤心被打了个岔,花季年华的少女好奇心倒升起七分。


    带几分期待又带几分矜持,清川公主抿了抿唇,以郑重的称呼交代道:


    “凌夫人,你打算给我买什么,不必太贵的……”


    章晗玉眼前一亮,笑纳了金钗。


    神秘道:“公主等着。”


    手里握着公主赐下的金钗,仿佛握着护身符,正大光明地穿过护卫人群,走来凌凤池的马前,晃了晃金钗。


    “公主想买些市集上的胭脂脂粉。赐下金钗,托我进店铺看一看,有好的便采买些。”


    凌凤池扫过凤头金钗,极为精致的做工,凤眼镶宝石,尾翎点翠,确实是清川公主今日戴在头上的发饰。


    章晗玉自己似乎不喜欢过于精巧纤细的饰品,从不见她戴零零碎碎的精细发饰。


    凌凤池一颔首,吩咐道:“长泰、万安,带钱袋,随主母去铺子挑选胭脂。”


    章晗玉无所谓地应下,领着人进胭脂铺子。


    半刻钟后,她从铺子后门快步而出,提着花纹繁复的长裙,沿着后门狭长小巷狂奔。


    阮惊春从屋顶翻下,莫名其妙跟着她跑。


    “快!”章晗玉边跑边急喘着道:


    “有什么急事见我,直接说!我跟掌柜的说凌长泰、凌万安两个是不怀好意的登徒子,尾随我进店铺,意图不轨,掌柜的信了。但他一个人拖不了太久。”


    阮惊春边跑边道:“要紧的急事!很多件,一时半刻说不清楚。我们为什么要跑?”


    “凌相盯得紧,马上就有人追上来,甩开他们再细说!”


    窄巷子是条死路。前方尽头一户人家,左右都是青砖墙。墙身不高,少年不假思索,猎豹般敏锐地单手翻上墙头,蹲在墙头回身搀扶。


    章晗玉吃力地蹦跶几下也跳不上去,阮惊春跳下墙来,连拖带拽,发力把主家拉上墙头。


    绣工精美的百蝶长裙的织银线在阳光下一闪,消失在墙后。


    远远追上来的凌长泰和凌万安在巷子尽头停下脚步。


    两人表情复杂难言。


    “看清楚了么?”


    “看清楚了。”


    “等下怎么回阿郎?”


    “如实回禀,还能怎么回?”


    两人沉默地互看良久,同时举起手腕。


    开始掰手腕。


    半刻钟后,凌万安回转去街上,把主人引去僻静路边,跪倒回禀:


    “阿郎,主母给公主买胭脂脂粉只是借口。主母从铺子后门转入小巷,咳,阮惊春蹲在墙头接应主母。两人应是提前商量好的……我们迟了一步,主母不见踪影。”


    凌凤池沉默着,回身看了眼马车里还在翘首等候的清川公主,车边懵然不知发生何事的卫将军。


    意外么?不怎么意外。


    今日出行他为什么坚持跟随而来?不就是早有预感,随时准备应对意外?


    他取出随身的鱼符,递给凌万安。


    “不要声张,去大理寺寻叶少卿,急调五十名擅长追察跟踪的干吏,在附近十里撒网搜寻。”


    第52章


    章晗玉自从成亲就清静少动,整日在婚院不是看书赏荷便是吃吃睡睡,今日这场窄巷狂奔差点跑掉她半条命。


    被按捺日久的、扎根在心底的某些蠢蠢欲动的本性,却借这场狂奔激发出来,蔓延到四肢百骸。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在陌生冷僻的某处小巷,就连阮惊春也说不清他们到底跑到了什么地方,章晗玉蹲在巷子深处喘匀了呼吸,忽地肆意大笑起来。


    “好了。”她笑够了,抹了把笑出来的泪花,对阮惊春道:“多大的急事,非得今天找我?说罢。”


    阮惊春蹲在她身边,举起两根手指头。


    两件事,急且事大。


    第一桩事,当然跟章家佛堂后头隐藏的秘密小院相关。


    自从鲁大成倒台,章晗玉接手了岭南、巴蜀两郡绣衣使传入京城的密信。


    结果倒好,绣衣郎们彼此传告门路,都把她当做鲁大成的继任者,天南地北的绣衣郎争先恐后把密报传递过来,拦都拦不住……


    消息源源不绝,秘密小院早塞不下,阮惊春一趟趟地往城外别院搬。


    “巴蜀郡绣衣使密报,巴蜀郡守贪腐渎职,导致才疏浚不久的岷江堤坝垮塌,水淹了下游几个县乡,流民数千。”


    章晗玉听到“巴蜀郡守“四个字就一怔。


    随即牙疼地吸了口气。


    贪腐渎职,导致堤坝垮塌,流民数千……这罪名可不轻。


    大江南北几十郡的绣衣使,为什么她只主动接手了岭南、巴蜀两地的密报网?


    接手岭南郡,当然是因为章家流放的族人在岭南。


    接手巴蜀郡,因为巴蜀郡的郡守,姓凌。


    凌家有个外放做官的二叔。


    珺娘的父亲,凌凤池的二叔父,如今人就在巴蜀郡,担任郡守职位。


    “赶在节骨眼上,密报凌家二叔贪腐渎职……”章晗玉自言自语。


    外朝臣和阉党的争斗已趋明面,眼看就要图穷匕见,你死我活。关键时刻,凌家二叔牵扯进贪腐渎职的大案子,凌凤池必受牵连。


    绣衣郎的密报网是她义父吕钟一手建立的,密报上来的消息,几分真几分假,那可说不清。


    她蹲在地上,纤长的手指扒拉了一会儿碎石头,问阮惊春:“巴蜀郡密报上来的卷宗,收在何处了?”


    “城外别院。”


    “这等重要消息,怎么收那么远?秘密小院连一卷卷宗都放不下了?”


    阮惊春挠挠头。


    这就是他急着回禀的第二件要紧事。


    “佛堂后头的秘密小院,咳,被老夫人发现了。我不敢放那处……”


    章晗玉正捏小石头把玩,这句话落在耳里,惊得她手指尖掂的石头都掉了。


    “怎会被傅母发现了?不是叫你小心,等半夜无人时悄悄出入吗?”


    阮惊春气得很。


    “我出入都静悄悄的,老夫人怎么可能察觉!上回听阿郎吩咐,去槐花巷子蹲曲雄。后来京城查得严,我便去秘密小院藏了几天……”


    他在秘密小院蹲了三天。


    出入小心,以他的身手,傅母当然察觉不了。


    但他这个年纪的儿郎经不得饿。白天藏身秘密小院,夜里悄悄去一趟厨房,取点吃食来用。


    想起被意外发现的原因,阮惊春憋屈得几乎炸了。


    “厨房里堆了那么多食材!满箩筐的萝卜咸菜,满水缸的鱼,一盆盆的卤肉,吊了满墙的风干肉脯!”


    他只在每盆卤肉里取了一块肉,在吊了满墙的肉脯里割走两小条,箩筐里捡走几块咸菜,灶上熬煮的一大锅鱼羹里盛走半碗汤……


    “老夫人就发现了!”


    盯了他两夜,第三个夜里,守在厨房窗下,冷眼目送偷吃得不亦乐乎的少年郎离去,顺藤摸瓜,发现了佛堂背后的秘密小院。


    章晗玉再大的火气也听笑了。


    厨房偷吃引发的惨案……


    这场意外打击太大,阮惊春至今缓不过来,蔫头耷脑地蹲着。章晗玉反过来劝慰对方。


    “你来章家晚,不知道傅母从前十几年日子怎么过的。这事落在她身上,不稀奇。”


    一个带幼童的寻常女人,隐姓埋名,靠两只手缝缝补补度日,起早贪黑挣钱。就这样,还坚持供她进县乡最好的塾学。衣裳鞋袜、笔墨纸砚,处处都供好的,丝毫不肯在外落了体面。


    “有一年格外艰难。“章晗玉回忆起这段过去,习惯性噙着的笑容也淡了些。


    具体如何艰难,她不清楚。当时她在私塾念书。


    去同窗家借马学骑射,傅母关门以藤条责打她,打到一半力竭昏倒,被邻人发现傅母几乎饿死的那桩事,也发生在那年。


    “每隔几年都有那么一两回险些饿死。换成是你,你也会厨房屯满食材,再每日反复清点锅里灶里,少个一星半点都能立即察觉。这回被傅母抓得不冤。”


    章晗玉片刻便想开了,安抚地拍拍沮丧的少年郎:


    “被傅母发现也就发现了。自家人的秘密,她不会说出去的。”


    阮惊春懵了一阵,“以后怎么办。秘密小院被老夫人发现了,还能用么?”


    章晗玉告诉他没事。


    “以前怎么用,以后还继续用。巴蜀郡送来的卷宗重要,不能放在城外,替我挪回秘密小院书架上。”


    阮惊春才放松地笑了下,“听阿郎的……”章晗玉不紧不慢接了下半句,


    “以后每次进秘密小院多穿件厚实衣裳。会挨打。”


    阮惊春:“……“


    要紧事交代完,两人闲聊几句。章晗玉问起城外别院住得好不好,阮惊春竖起大拇指,


    “有山有水,每天进山猎鹿,早晚洗两次澡,神仙日子!”


    章晗玉抿嘴笑了一阵,让他安心。


    惜罗在凌家被安排去厨房做厨娘。虽说烟火气重了些,但每日不短缺吃食,眼看人滋润得气色都鲜亮起来,像盛夏枝头饱满的果实。


    “惜罗从前练掌上舞那阵子被饿得不轻,和傅母落下差不多的毛病,也爱囤积吃食。让她在厨房做事,我也安心——”


    章晗玉说到半截,突然一顿。她蓦然想起一处被疏忽的地方。


    “等等,你去槐花巷子蹲曲雄,罪证搜集齐了?大理寺开始查他了?应该严查北卫军才是,为什么京城反倒开始严查百姓,扰得你躲去秘密小院里?”


    阮惊春眨了下眼。


    这是他今天想回禀的第三件事。


    蹲曲雄那夜,原本想搜集曲雄和阉党勾结的罪状,匿名告发,扳倒曲雄……


    但那夜出了意外,他一刀把人杀了。


    为什么放在最后才说?因为他自己不觉得是什么大事。


    曲雄该死。


    该死的人死了,算什么大事?相比起来,秘密小院被老夫人发现了,他觉得更糟糕。


    “……”章晗玉已经很久没有被一个消息惊得坐不住了。


    “你杀了曲雄?不是让你搜集罪证扔去大理寺的吗!你怎么——”


    原本像一只慵懒豹子蹲着的少年郎突然敏锐转头,像听到了不寻常的响动,直视窄巷口。


    章晗玉意识到了什么,住口不再追问,轻推一下肩膀,“下次见面详说。你该走了。凌家对你的诛杀令还在,别撞上追兵。”


    阮惊春露出不舍神色,飞快地问:“下次还是逢十见面?”


    “四月三十,入京待命。当日无事你自己出城去。”


    两人低声定好日子,少年郎利落地一个攀墙翻越,消失在窄巷砖墙后。


    章晗玉拢着长裙蹲在原地。


    今天消息太多,一个比一个重要,让她缓缓。


    巷口传来人马追击的动静。


    她蹲在原处不动,手指拨弄着小石子,偏了下头,注视着大群大理寺带刀官吏涌进巷口,堵死两边,摆出合围的姿态。


    当先一名骑马进巷的绯袍官员,瞧着眼熟……


    “叶少卿,多日不见。”她抬头打招呼,“巧遇。”


    叶宣筳目不斜视。


    坐在马背上本来就高,他的目光往前,就望到对面巷子口去了。


    他保持着远目眺望的姿态,冷冷道:“阮惊春人在何处?他涉嫌多起命案,在章家藏匿多年,如今你自己都嫁入凌府,以为还能包庇得了他?”


    章晗玉斜睨马背上这位的别扭姿势:“脖子挺那么高作甚?当心扭了脖子啊,叶少卿。”


    越喊脖子挺得越高,叶宣筳摆出一副凛然不受侵犯的姿态来。


    看他那姿势,章晗玉手指正好捏个小石子,手痒……


    啪,小石子划过一道弧线,不偏不倚打在叶宣筳跨马的膝盖上。


    叶宣筳猝不及防,目光闪电般落下,正对上阳光下一张灿若桃花的动人面孔。


    章晗玉在慢条斯理地擦手上的灰。


    “……”叶宣筳憋屈得几乎吐血。


    连续多日,他食宿都在官署,专心公务,把私事小情抛去脑后……和好友的多年同窗情谊,不能为个女人毁于一旦!


    但亲眼见到了人,他摆出不在意的冷漠姿态,面前这位对他竟然更不在意,言语嘲讽,随随便便拿个小石子掷他,既倨傲又轻慢……如此可恶!


    叶宣筳挨了一石头,反倒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瞬间想开了。


    他刻意躲她作甚?


    今日他领人追来这处僻静小巷,是接了凌凤池的鱼符,受凌相委托,为公务而来!名正言顺,他问心无愧!


    叶宣筳高喝一声,“凌夫人寻到了!本官不负凌相所托。来人,牵马来,你们随我护送凌夫人回程,当面交去凌相手里。”


    一匹棕色骏马被牵来章晗玉面前,肌腱雄壮,毛色油亮,和她站起身的肩膀一般高。


    章晗玉不肯上马。“马太高了,我不擅骑。”


    叶宣筳冷笑一声,压根不信。


    “好歹是坐稳了位子的前任中书郎。你冒充你家族兄弟入仕,家里不学骑射?刚才跟着阮惊春那大盗,青天白日飞檐走壁,翻墙过巷,也不见你喊不会。”


    他高声吩咐下属:“大理寺可没有马车供她舒服地坐回去。把缰绳塞手里!凌夫人再推脱,架上马背。”


    怎么说都不信。与其被人提溜上马,不如自己上马。


    章晗玉握着被硬塞进手的缰绳,笑了下,拢起长裙踩镫上了马。


    叶宣筳在旁边嗤道:“这不是会得很吗……”


    马儿嘶鸣,溜溜达达地迈开步子,往巷口奔去。


    察觉到缰绳控制的力道不得法,马儿原本碎步小跑的步子越奔越快,开始沿街快奔。


    叶宣筳在后头跟着,渐渐察觉出不对,追在背后喊:“控马!你故意的?!”


    章晗玉不吭声。


    她今天被人硬逼上马背,几十双眼睛都看见了。当街出了事件,谁兜底她可管不着。


    握惯了笔管的纤长双手,吃力地握住缰绳,没一会儿掌心便火辣辣的,皮磨破了。


    失去控制的骏马还在兴奋嘶鸣,越跑越快,耳边风声呼呼,视野都模糊起来,街上行人惊呼大喊着避让。


    章晗玉死命抓着缰绳,往哪个方向跑早顾不上了,只求别掉下去,这速度掉下马不是摔断脖子就是摔断腿。


    抽空还想起凌六郎。


    从前算计凌六郎的那阵子,她曾想过利用宫里养的御马,摔断他一条腿。


    今天被逼上马,该不会也摔断她一条腿……?


    身前、身后,几个方向,同时传来奔雷般的快马声响。叶宣筳从身后策马疾奔追上,大喝一声,马上倾半个身子,一把抓住失控的马缰绳。


    前方也有奔马直冲而来!


    几乎就在叶瑄筳抓住缰绳的同时,模糊的视野里又出现一只指骨修长的大手。


    这只手及时出现,从另一侧牢牢地扯住缰绳。


    两边同时发力拖拽!


    又有四五名快马追来,趁马速减缓的功夫,包抄拦去前方,挡住惊马去路。


    长街上烟尘弥漫。嘶鸣声不绝,惊马被逼停在路边。


    章晗玉还死抓着缰绳不放。原本趴在马背上,喘口气,缓缓坐起身。


    叶宣筳又惊又怒,扯着嗓子大骂:“你故意的?!拿你自己的命赌气?!”


    章晗玉一颗心几乎飞出了胸腔,视野至今还模糊着。


    前方有轻骑拦路,她只当是大理寺的人,惊魂未定之余,还有心思故意刺叶宣筳一句:


    “上马玩玩而已。怎么倒把叶少卿吓着了?”


    叶宣筳没说话,耳边却有另一个人开口。凌凤池的嗓音不似往日清冽如冷泉,嗓音有些低哑,听来显得压抑。


    “她不擅骑射,制不了惊马。”


    这句话是对叶宣筳说的。


    不该在的人突然现身,把章晗玉着实吓了一跳,闪电般扭头,瞪着出现马前的她名义上的好夫君。


    这时她才发现,惊马缰绳,一半握在自己手里,另一半握在凌凤池手里。


    这位不是跟着清川公主等候在路边?怎么突然骑马奔来了?何时被他挽住的缰绳?


    模糊的视野渐渐清晰,她一抬头便看清了前方挡路的几道轻骑。


    看甲胄穿戴,哪里是大理寺官吏?分明是金吾卫!


    章晗玉唰地又一个扭头,望向另一侧的街边。


    宝盖华丽的公主马车停在路边。卫将军邓政和满脸困惑震惊,冲街这边伸着手,张着嘴,一幅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的复杂表情。


    穿街走巷绕一大圈,绕回原地了……


    直到握紧的手指被发力掰开,四处游荡的神志才落回身上。


    凌凤池翻身下马,一根根掰开她至今紧握缰绳的右手。


    看了眼血肉模糊的掌心,凌凤池握住手腕不放,不让这只秀气的手佯装无事缩回袖中,吩咐凌长泰:


    “主母受伤了,拿金疮药来。”


    人其实没有发怒,波澜不兴地说话。不知怎的,听在耳中,却给人风雨将至的感觉。


    章晗玉本来还想辩驳几句,对上凛冽如寒潭的眼神,识相地把嘴闭上了。


    她这时才觉出掌心火辣辣的疼。


    叶宣筳震惊地坐在马上。


    马背上高,他一眼便看得到沾血的惊马缰绳。


    他难以置信,想说:你们都被她骗了!怀渊,你也被她骗了!她怎会不擅骑马,她那般狡狯之人,装不会骗你们……


    但对着缰绳沾的一点血,嘴却像黏住似的,僵硬地开不了口,一个字也说不出。


    凌家新婚夫妻并排坐在路边。凌凤池握住无处躲避的受伤手掌,取来伤药,就地紧急救治。


    边抹药边淡淡地问:“消失在胭脂铺子后门,出现在两里外的偏僻小巷,回程险些坠马。今日这趟出行你忙得很。说给公主买的胭脂呢?”


    章晗玉哪还记得胭脂?她连清川公主都忘在路边了。


    她张了张嘴,又闭上。


    瞬间滑过脑海的十几个借口都咽回喉咙里去。


    对着面前神色异常平静、仿佛暴风雨前夕的凌凤池。


    她难得实诚地说:“……没买。”


    第53章


    意料之中的答案。


    凌凤池神色不动地听着。实话不好听,至少没撒谎。


    刚才,长街尽头烟尘滚滚,惊马在前,大理寺众多官吏追赶在后,叶宣筳的喊声远远传来,惊马上的女郎赫然是今日陪公主出行、本该在胭脂铺子挑选胭脂的章晗玉……


    卫将军人都傻了。


    当时他什么感觉?


    似乎心脏剧烈抽搐了一下,之后一片空白。


    近乎本能地即刻上马发令,紧急调拨金吾卫前方拦截;他自己直奔烟尘而去。


    在叶宣筳从后方赶上惊马的同时,两边同时发力勒马,避免惊马撅蹄子侧翻,摔下马背上的人。


    一系列行动如行云流水,时机精准。在外人看来,或许是处变不惊、化险为夷的典范。


    卫将军邓政和终于缓过神来,此刻人就在面前,赞誉的马屁拍了一箩筐,盛赞他决策果断,防止一场惨剧的发生。


    凌凤池只听,什么也不说。


    以平日绝不可能的姿态,撩袍直接坐在灰尘弥漫的路边,攥着身侧的纤细手腕不许躲避,一双凤眸垂下,专注盯着面前磨破了皮的掌心。


    这对新婚夫妇之间的气氛明显不太对……邓政和很快有所察觉,识趣地告辞回街对面。


    章晗玉也隐约觉得,她这位夫君似乎有哪里不对,眼神动作都和往常不大一样。


    平日的凌凤池,仿佛一片无边无际的开阔平湖,微风吹拂,涟漪不惊。


    今日虽说表面看着也平和。


    眉眼沉郁,呼吸深长且压抑,像压着没煮开的滚水……


    但今天不对劲的人多着去了。


    比起抛开士大夫的端正行止,直接撩袍坐在路边给她裹伤的凌凤池,下马后呆站着半天不动的叶宣筳,那才叫更不对劲。


    危险彻底消除,被忽视的疼痛后知后觉地来了。章晗玉把那点不对劲抛去脑后,捂着磨破的手掌哎哎地喊疼。


    刚才在马上还有心思说话刺叶宣筳,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几步路都不肯走了。


    人坐在路边清洗包扎创口,凌凤池倒水清洗的同时,开口问她:


    “你不擅骑马,直说便是。为何赌气不告诉叶宣筳?”


    章晗玉如今听到这个名字便嫌弃,“你怎知我没告诉他?我说了,人家不信。”


    “他不信,你就不说了?”


    清水洗去血污,露出磨破了皮的粉肉,耳边一声声吸着气喊疼。


    凌凤池换第二盆水来,继续清洗创口。


    “你不是很能坚持己见,擅长为自己谋好处?软磨硬泡,向来不达目的不罢休。怎会为了别人的眼光看法,让自己吃亏?不像你平日所为。”


    章晗玉居然被问住了。连清洗创口都不觉得疼,摊开掌心,想了好一会儿。


    是啊,放软身段、软磨硬泡的事,她做得还少了?


    为了让惜罗进门,面不改色地改口喊“夫君”,凌凤池当时诧异得不轻。


    更早之前,她还坐在中书郎的位子上,为了鲁大成的案子,也曾放下身段,蓄意接近叶宣筳,吹捧逢迎,言笑晏晏邀约赴宴,险些把他这大理寺少卿拉下马。


    今日是怎么了?


    她越往深里想,也觉得自己在巷子里像被什么鬼东西魇住了。


    居然放弃了一贯的不要脸的坑蒙哄骗的手段,跟叶宣筳当面硬顶,搞得场面难看……


    “我怎么突然就要脸了呢。”她喃喃自语了一句。


    脸皮是什么东西?能吃喝还是能卖钱?世上最没用的东西。她就不该要脸啊。


    软声哄两句叶宣筳又怎样,动动嘴皮子就能把人哄得团团转,又不是没哄过。


    搞得差点坠马,险些缺胳膊断腿的……


    掌心突然一阵疼。她哎哎地回过神来。


    “轻点。”


    凌凤池在给她磨破了皮、粉肉都露出的掌心涂抹上药。


    反复涂抹,厚厚涂一大层。


    两人坐得太近,她刚才自言自语的那句“要不要脸“的论述,居然被身侧的人听去了。


    凌凤池不止听在耳里,视线当即转来,注视片刻之后。


    “你如实告知,元真却未信你。你可是觉得委屈了?”


    “下次不要赌气争狠,有理有据地论说,多说几次。即便被人心怀偏见,一次不信,两次不信,真相摆在眼前,最后总会信的。”


    章晗玉听得呵欠连天……


    “凌相,你学生在宫里,我可不是你学生,还请收起谆谆教导罢。药膏涂好了么?路边地上不怎么干净,尘土飞扬,你也坐得下去?”


    凌凤池不接她抛来的话头。


    “刻意转移话题,顾左右而言他。”


    章晗玉本就是故意的。起身欲走,又被拉坐回去。


    掌心厚厚的一层药膏涂抹好了,开始包裹纱布。


    凌凤池取来纱布,层层裹伤的同时,开口问:“没买公主的胭脂,是遇事临时忘了?还是下车买胭脂本就是个借口,意在私会他人?”


    当然是借口,下车才好见阮惊春。难不成还真去买胭脂?


    章晗玉心里腹诽着。


    就连叶宣筳都知道她见了阮惊春,她才不信凌凤池不知情。


    故意问什么呢。


    想听她怎么说?


    她闭嘴不吭声,对方果然也不再问。两人并排坐在路边,视线都对着纱布。


    凌凤池一圈圈地包扎手掌,语气还是很平静。


    “元真带人撒网寻你,是我下令。他对你素有偏见,今日发生之意外,我难辞其咎。”


    章晗玉不动声色地瞥去一眼,留意到对方专注垂下的眸光。


    看到自己磨破的手掌,又开始怜弱了?


    怜弱到开始内疚自责了?


    多内疚点!


    眼见对方包扎的动作小心,似有心疼之意,章晗玉心念一转,故意举起同样磨破了皮的左手,把沾染血丝的掌心亮给他看。


    “我的手都这样了,哪还记得胭脂?“她带几分撒娇的语气软磨硬泡,死活不肯再回马车上。


    “公主那边我不去了,你替我去说一声。”


    凌凤池虽然眉眼显出几分沉郁,或许真的内疚得不轻,却还是不吃这套。


    “自己应下的事,为何毁诺。需你当面解释,亲自说给公主听。”


    章晗玉才不干。


    凌凤池坚持让她去马车解释。


    “自从你下车买胭脂,公主便在车里坐等。你知道她等了多久?”


    章晗玉哪知道?


    她领着阮惊春四处钻窄巷,跑得连自己身在城南城北都记不清了。


    凌凤池道:“整个时辰。”


    一整个时辰。从晌午到正午。


    公主出行的宝盖香车停在街边寸步不动。眼看着日头从东边转去头顶,卫将军低声劝了四五次,清川公主坚持在原地等。


    “她说去相熟的店铺买有趣物件赠给本宫。”


    “本宫若走了,她回来找不到车怎么办?”


    “兴许她买得多了,挑花了眼。再等等。”


    ……


    听到天家贵女居然在原地苦等她整个时辰,章晗玉心里闪过一丝丝的愧疚……当然了,还是一点点,不多。


    她不怎么走心地道:“公主想不开。难得一次出宫的好日子,等我做什么?索性直接去游乐。她又不缺这盒胭脂——“


    凌凤池本来在给她掌心涂抹药膏,突然侧头看了她一眼。


    章晗玉隐约感觉他的眼神不对,闪电般一回头。


    清川公主不知何时下了马车,人就站在街对面,隔七八步,听话清清楚楚……


    她等了整个时辰,结果等来一句“等我做什么?她又不缺这一盒胭脂。”气得张嘴就要怒斥,忍了又忍,在大庭广众之下强忍着未发作。


    章晗玉:“咳……公主下车了?可是车里太热?”


    随行女官的怒视眼神几乎把她冻死在原地……


    清川公主拿团扇遮住大半张面孔,一步步走近面前。


    清川公主忍着气恼道:“本宫不曾跟你提胭脂。分明是你自己提议要买有趣的物件赠给本宫。物件呢?”


    章晗玉:“……物件……”她不自觉地开始摸自己腰上系的白玉牌。


    玉牌是真正的好东西,赠给公主也不算失礼……


    才摸了下青金色的丝绦穗子,身侧始终在盯她的凌凤池直接伸手,把她还没来得及解下玉牌的手指牢牢按住了。


    凌凤池直接道:“公主恕罪,内子不曾买。”


    章晗玉:“……”


    清川公主心里其实早有准备。


    人在惊马背上狂奔过街而来,命都差点跑掉了半条,哪还能记得买礼物赠她?


    当面得了句准话,略有失落气恼,她忍得住。


    “凌夫人既然不记得,罢了,把本宫的金钗还来。”清川公主绷着脸,摊开手掌。


    章晗玉:“……嗯……”金钗?什么金钗?


    清川公主大为震惊。


    原本手执纨扇,疏淡地侧身注视远方,目光唰得转回,一双美目都瞪大了。


    “本宫的金钗,你、你也弄丢了?你丢何处了?”


    章晗玉连胭脂都不记得,当然更不会记得金钗。早随手不知扔哪处了。


    翻墙过巷丢的?更早之前?


    “公主派人去胭脂铺子寻一寻?”她不很确定地道:“寻不到的话,再去后巷,沿着后巷寻一寻。如果还寻不到的话,额,隔壁巷子……?”


    她神色认真地苦想。


    显然公主郑重拔下递交给她的凤头金钗,压根没被好好收起,随手弄丢在她自己都想不起的某处。


    把清川公主给怄的,越想越气恼,没忍住,捂着嘴哭了。


    随行女官慌忙以团扇遮挡天家贵女的容颜,护送上车去。


    章晗玉坐在路边,两只手掌摊开,包裹得粽子一般,哑然目送公主香车卷起烟尘离去。


    人走了,空气里还滞留着淡淡的尴尬……


    她自己也越想越气,斜睨路边的叶宣筳。


    要不是被这厮逼迫上马,一路奔马惊魂不定,直冲回公主马车这处,连个缓冲的余地都没有。


    以她自己万无一失的圆谎本领,送走阮惊春后,她必然会沿路返回,把金钗找回来,再回胭脂铺子细细地挑选几样胭脂……


    都是叶宣筳的错,这厮祸害不浅!


    凌凤池包扎完右手,对她道:“左手。”


    受伤较轻的左手掌也被厚厚地涂抹药膏。


    凌长泰打马回来,快步告知主人:


    “卑职跟着公主马车,眼见方向笔直往北,公主心情不佳,兴许提前结束今日的出游,回宫了。”


    凌凤池一颔首:“京城政局不稳,公主提前回宫也好。”


    章晗玉听了个清楚,喃喃自语:“公主伤心得哭了一场,提前回宫,从此死了心。如此说来,我也算完成了穆太妃的交代?”


    凌凤池在身侧搀扶她起身。


    心里默想,确实。没心没肺,甜言蜜语哄骗在先,随即抛之脑后,伤透公主的心。


    和她相比,其他驸马人选都没那么差了。


    他搀扶的动作很稳,声线也沉着:“穆太妃的交代,你完成得极好。清川公主以后只怕再不想提起‘章‘这个字。”


    “……”章晗玉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味。


    “凌相这段话,夸我还是贬我呢?”


    左手也不能动了,凌凤池握着她的手腕走向凌家卫队,“最近三五日,两只手都不能用。”


    章晗玉乖巧地随他走出几步。


    叶宣筳至今牵马站在路边发愣。如梦初醒,喊了声:“章晗玉。”


    章晗玉斜乜他,“怎么,叶少卿还要逼我再上一次马?”


    被凌凤池打断了。


    凌凤池挡住章晗玉面前。他肩膀宽阔,身量修长,直接把身后的百蝶长裙挡得不见踪影。


    对着路边显露反常的好友,他如常颔首道别。


    “有劳送归内子。元真,大理寺公务繁忙,请回。”


    凌长泰牵来坐骑。原本的马鞍被卸下,换成不常见的双鞍。


    凌凤池转身面对章晗玉,摆出搀扶上马的姿势。


    章晗玉受了场虚惊,现在对着高头大马小腿肚子就开始转筋,左顾右盼:“马车呢?”


    “今日凌府未带出马车。”


    凌凤池顿了顿,察觉出面前浅笑下隐藏的细微不安,罕见地当众抬手抚过她的脸颊,带出几分安抚之意。


    “马为代步,使用在人,无需惧怕马匹。我和你同行,回程不会有事。”她被稳稳抱上马背,侧坐在马鞍上。


    凌凤池随后上马,从后揽住腰。


    道:“两只手不能动,用手臂抱好了。”


    蝶纹长裙在半空中摇晃。章晗玉在马鞍上坐稳,两只手臂齐张开,抱住面前的宽肩。


    侧坐在双鞍上,这个姿势乘马新鲜。


    她大半张脸被凌凤池的广袖遮挡,衣袖下只露出小半张侧脸,明澈的眸子斜睨路边。


    叶宣筳牵马站在原地,人还在直勾勾地发愣。


    自从拦住她的惊马,气急骂了她一通,又被凌凤池澄清:“她不擅骑射,制不了惊马”之后,叶宣筳就开始不太对劲。


    看起来不大像总端着姿态的世家子了,倒像个犯傻的大头鹅。


    章晗玉看在眼里,心里觉得好笑,回程路上嘲笑了叶宣筳好一阵。


    前几句凌凤池只听着,不应声。


    第三次提起“叶宣筳”的名字时,凌凤池忽地开口道:“莫提他。”


    章晗玉一怔住嘴。


    此刻她还在马上抱着他的肩膀。凌凤池拢着缰绳沿街缓行。她本来靠在宽肩上,边数落叶宣筳边低声地笑。


    初夏午后的阳光刺目。她仰起头,略过耀眼日光,只看得见凌凤池长眉修目的侧脸轮廓,一双凤眸直视前方,这是个隐忍不悦的神色。


    章晗玉撇撇嘴。笑话了几句他的好友,他还不高兴了……


    “背地骂他两句,不疼不痒的,你都听不得?也罢,不打扰凌相,下次当面我骂叶宣筳去。”


    凌凤池又道:“莫找他。”


    这三个字的语气和刚才大不一样。寒冽如冷泉,章晗玉被冻个不轻,瞬间闭嘴。


    或许是他自觉语气冷硬,缓了缓,再开口时的语气显得温和多了。


    “心情不好,惊着你了。”


    凌凤池策马而行,缓声和她解释:“回程只有你我夫妻,无需提及他人。晚上想用些什么饭食?写单子让厨房做。”


    靠在他肩头的章晗玉弯了弯唇。


    心想,在哄她呢?打个巴掌给个甜枣,再拿吃食哄一哄。凌相这种哄小孩儿的手段是不是有点看不起人……


    心里腹诽着,嘴上毫不客气地连点七八道大菜。


    炙烤活虾——要剥壳;鲥鱼鲜汤——要去刺。莼菜青笋豆腐羹——帮忙夹豆腐。


    她受伤的两只手当然剥不了壳,去不了刺,更夹不得豆腐。


    要么,他自己鞍前马后,处处亲自服侍她洗漱用饭;如果他做不了这些琐碎活计,她当然会抓住难得的机会,提出身边少不得服侍的人,把惜罗调回婚院……


    筹划得完美。


    没想到具体施行起来,她压根没机会提惜罗。


    两人回府后,凌凤池握着她的手腕进婚院,清退仆妇,反关院门,直接把她抱进了屋。


    第54章


    【四月二十,晴。


    上午出行,下午提前而归。今日也算逢凶化吉。


    白日屋里敦伦一回


    极为磨人】


    【他心情不好,便默然无语,也不怎么听人言语


    眼泪无用,嗔怒无用,嘲讽无用


    撒娇耍赖有用】


    ……


    章晗玉慢慢地喝滋补羊汤。


    滋补汤是凌凤池吩咐送来的。


    下午被抱回屋里,她两只手裹得像纱布粽子,纱布上方露出动弹不得的半截手指头,仿佛剥开的青葱,摊开搁在床边。


    本来力气就差得远,这下更是毫无反抗之力。


    好在还有一张嘴。


    哼哼唧唧地喊手疼。


    撒娇要抱要哄,耍赖地喊不行了,迭声地要缓一缓。


    全程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另一个从头到尾没说话。


    耍赖喊了半日还是有用的……


    □*□


    □*□


    □*□


    □**□


    完事后困倦眯了一觉。半梦半醒间,她一个激灵,猛地想起把惜罗调回婚院的筹划。


    大好时机不容错过,她当即打算开口提一提,睁眼发现自己在水房……


    耳边水声阵阵。有个不轻不重的力道在替她擦背。


    凌凤池见她醒了,缓声说话的同时,把浴桶里飘着的乌黑长发捞起,以干布裹住。”知道你爱洁喜净。”氤氲水汽里听他道:


    “今日可是太疲累了?未清洗便睡过去。我替你沐了发,身上也用皂角洗过,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章晗玉现在完全清醒了……


    为什么凌凤池以为她爱洁喜净?


    因为她每次敦伦过后,无论如何疲累,前半夜还是后半夜,都坚持起身沐浴。


    为什么她每次困倦得眼睛都睁不动了还坚持起身沐浴?


    不是她爱洁净到难以忍受半点脏污,而是房事后即刻冲洗,有助于避子……


    章晗玉趴在木桶边沿,沾染水汽的浓长睫毛垂下,含糊道:“洗得够了。”


    木桶边搭着的两只裹得难以动弹的手,被小心握住,搀扶着她自木桶起身。


    窗外天光还亮着,傍晚时分,厨房熬好的一碗热腾腾的滋补羊汤送来屋里。


    两只手都用不了,凌凤池以汤匙舀起,一口一口地喂。


    吃喝饱足才有力气清账,章晗玉越想越觉得,今天的事得摊开来当面讲清楚。


    这趟出行意外频发,凌凤池心思重,嘴上不提,心里不知记了多少笔。


    大理寺官差是如何把她堵在偏僻巷子里的?可不是叶宣筳未卜先知。


    自己前脚消失不见,她这位好夫君即刻下令,以鱼符调来搜捕官吏,在周围十里撒网搜索,手段老辣之极。


    想来想去,他今日心情不佳,以至于罕见地显露于言表,根源还是在于她私下见了阮惊春。


    想到这里,她索性把事情掀开明面,两只粽子手在案上一摊,理直气壮地开始质问。


    “今日主要还是陪公主出行,顺道见了惊春一面。统共那么一会儿功夫,当面问几件事、说几句话而已,总不能给凌相带绿帽子。你这疑心病要治一治。”


    凌凤池不置可否,继续舀起滋补羊汤,喂去开开合合的殷红唇边。


    新婚半月,夫妻时时敦伦,最初生疏的房中手段,如今摸索地也熟谙了。


    他经常回想起新婚夜。


    想她的反应动作,慢上一拍的本能推拒,黑暗里不自觉的惊喘,无处躲避的小舌,处处显出青涩。


    她嘴里说话向来真假混杂,之前吹嘘得那些红尘里打滚的艳事,也不知从哪处听来的,只怕一个字都不真。


    赶在精锐兵马随行的公主出行之日,冒险和阮惊春相约密会,分明有急事商议。


    放阮惜罗进凌家,这半个月来主仆间的相处,他日日看在眼里。


    眼见为实。


    他本人倾向于,阮氏姐弟两人是她多年的得力下属,彼此知根知底,主仆交心,因而亲近。


    她反复提过的“家人”,或许,在她眼里算不得假。她当真把阮氏姐弟两个视作家人。


    由此可见,将幼女托付给傅母教养的谬误之处。


    遭逢家难的年幼贵女,孤苦无亲,隐姓埋名在乡郡生活,面前只得一个傅母,幼年过得困苦,自然生出相依为命的错觉。


    如此长大,免不了扭曲了心性,将身为仆妇的傅母,视作母亲对待。


    京兆章氏毕竟是名门大族。沉舟之侧,犹生芝兰。她自己在那般艰苦的幼年依然能够磨砺成才,灼灼耀目,以女子之身振兴门楣。


    闻氏傅母,阮氏外姓子,都是门中蓄养的家仆而已,哪算是章家人?


    她真正的母亲,也是出身大族的贵女,若知道自己女儿将仆妇视作母亲,家仆视作家人,在九泉之下,不知如何痛悔。


    凌凤池默想,还好来日漫长,凌家族人不少,待她亦亲厚,这些自幼扭曲的谬误之处,假以时日,可以慢慢地改正过来。


    热腾腾的滋补羊汤喂完最后一口,他放下碗,并不辩驳所谓的“疑心病”,把她两三句转向歪处的话头扭正。


    “你和阮惊春多日未见。如何约好相见的?”


    章晗玉不肯说。


    凌凤池又问她:“见面商议了什么要紧内容?”


    什么要紧内容?惊春厨房偷吃被傅母发现了?以后每次再进佛堂背面的秘密小院会被傅母追着打?


    啊,巴蜀郡传来的消息倒算个要紧内容。


    她笑吟吟问:“你家外放巴蜀郡的二叔父,和京城本家的通信来往频密么?上次互通近况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凌凤池原本提筷给她布菜,布菜的动作在半空顿了顿。


    “为何问起远在巴蜀的二叔父?”


    章晗玉当做没听见,盯着筷尖,催促说:“夹豆腐,不要莼菜。”


    以他的敏锐,提点一句足够了。


    凌凤池果然夹起一块软嫩豆腐,放在碗里。


    他还在追问,“凌家外放巴蜀郡的二叔父,和你今日密会阮惊春,两者有什么联系?”


    章晗玉死活不肯说。


    反正惊春逃脱了,她自己被逮回来,床上肉刑也挨过一轮了,还能怎么着。死猪不怕开水烫。


    她叼着半块豆腐,含含糊糊地,反过来劝对方想开点。


    “俗话说的好,水至清则无鱼啊。人人心怀秘密,追究到底,反而不美。你看,我从不问你政事堂决议讨伐阉党,定下的日期在何时。凌相为何要对我追根究底呢。”


    “……”


    凌凤池沉默着,终于点点头:“说得好。”


    接下去很长时间,屋里都没有人再说话。


    只有夹菜用饭的细微声响。


    对她这种死不悔改的态度,凌凤池早已经习以为常,并没有发怒,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只顺着章晗玉盯菜的眼神,给她布菜舀饭。


    两人还算平静地对坐用完晚食,凌凤池起身道:“歇息罢。”


    开门走了出去。


    心底莫名的郁气从何时而起?说不清。


    当他意识到的时候,这股郁气存在已久。


    向来神志清明的灵台,最近却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超越理智之外,晦暗升腾。


    似乎被她敏锐地察觉了一部分,却又误解了这部分。


    哪会是对她红杏出墙的怀疑呢?


    他的心还没有那么窄。


    下午刚开始敦伦时,他尚不觉得自己异样。


    他依然内疚。


    内疚升腾,泛起近乎怜惜的情绪,化作绵绵的亲吻。


    替她解衣时,还在想着,她意外伤了手,这次归家后的夫妻敦伦,本该有些抚慰的作用,他应多体谅些。


    情玉催动本能。渐渐的,被内疚情绪压去下方的,更深的负面情绪释放了出来。


    愤怒。


    叶宣筳同样心悦她。交付鱼符叮嘱暗中寻人,叶宣筳本不该伤了她的。


    却因为叶二郎心底隐藏的这份上不得台面的心悦,扭曲遮掩,反倒意外伤了她。


    针对好友的罕见的愤怒,竟然还不是最底层的负面情绪。


    仿佛一层压着一层,越往下的地狱罪孽越深重。


    愤怒之下竟还隐藏着更深的,对他而言更加罕见,几乎从未在自身察觉过的负面情绪:


    占有欲。


    面对其他觊觎自己心爱女郎的男子,近乎本能的强烈的占有欲。


    她确实没心没肺。回程路上还笑提起叶宣筳,嘲讽今日像吃了犯蠢药,呆站在路边不言不语的,大鹅都比他机灵,朝廷四品命官如今都这个德行?该整顿朝纲了……


    当时他默想,叶宣筳哪是呆?


    叶宣筳判断错误,误伤了她,心中正不知如何地懊悔内疚,折磨锥心。


    心底难言的晦暗情绪,或许便是那时开始聚集……


    凌氏明媒正娶迎的新妇意外受了伤,他身为夫婿,领夫人归家。一个不相关的外人,有何资格横插进来,有何资格懊悔内疚?!


    回程路上,他心情低落,一路沉默无言,她貌似乖顺地坐在自己怀里,思绪却早飘去别处,她连自己的伤势都不在意,更不会多在意他的情绪。


    什么事能令她在意?


    看似带笑含情的一双动人秋水眸,只有足够接近才会知晓……


    这双眸子浮光掠影,蕴含的脉脉情意仿佛水中倒映的月光,美则美矣,情意浮于表面,转头轻飘飘地便忘却了。


    她伤了手,动弹不得地躺在床上,雪白脖颈仰起,显得姿态柔软又孱弱。


    本该怜惜的情绪,忽地变了调。


    本该更加温柔怜惜地对待她的。


    俯身温柔舐去眼角泪光的刹那,他却险些难以自控,指腹重重擦过翘起的菱唇。


    想深深地探入唇齿,逗弄无处可躲的小舌,逼迫她发出难以自制的声音,让那双水洗般湿润的动人眼睛里渗出泪花,专注地望向他一个人,瞳仁中只倒映他一个人的面容。


    占有她。


    让她啜泣。


    ……


    他不能再在婚院里坐下去了。


    傍晚,晚霞漫天,幽静的东南窄门敞开。


    凌凤池没有提灯,孤身走进灯火阑珊的祠堂。


    微弱长明灯下,守祠老仆取来蒲团,香烛。“阿郎,可要老奴伺候左右?”


    凌凤池立在龛台前,注视父母灵牌:“退下罢。”


    夜风吹动白绢帛,先父留下的八字遗训微微地摇晃。


    【修身、谨行】


    【慎言,奉节】


    早在迎娶前夕,他便有所准备,在祠堂父母灵位前祝祷过:


    若她始终无丝毫悔意,今生将看管于她。


    纵不能举案齐眉,百年之后,同穴而葬,心中亦无憾。


    如今她果然并无任何悔意,不会为他有丝毫改变。


    改变的,只有他自己。


    纵不能举案齐眉,心中亦无憾?如今,他已不敢再说这句了。


    灯光摇曳。


    映照在一双幽深凤眸当中。


    至少她表面乖巧。还愿意顶着主母名头在凌家待着,见面客客气气与他招呼一声:“凌相”。


    欢好放纵到极处时,那双噙着泪的动人含情眼里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偶尔也能哄她喊一声:


    “夫君”。


    那就先这样罢。


    ——————


    章晗玉坐在床头,若有所思地目送背影离去。


    居然被她顶了两句就走了?


    连多一句追问都没有?


    凌凤池在朝中难缠得很,遇到廷议决策,轻易不会松口退让。原来在家里这么好说话的吗??


    她遗憾地躺了下去。


    两只手都不能动弹,对方心里又压着不知名的火,抱回屋这次敦伦,一开始不怎么搭理她的撒娇求饶,强硬起来格外有滋味。


    当然,后面渐渐温柔下去,就是另一番的销魂滋味了。


    她刚刚还在浮想联翩,如果按着从头到尾来一回厉害的,她熬不住,巴蜀郡凌二叔的事多吐露一点也无妨……


    趴在床头回味了半日,被纱布裹住半截、难以屈伸的手指头困难地抓握笔杆,在新婚册子上新添一笔:


    【四月二十夜。


    他竟不多追问。


    凌相其人,本性还是过于温柔了】


    第55章


    叶宣筳挂着两个黑眼圈,幽魂一般站在凌家大门口。


    他不想来的。


    真的。


    四月二十出行当日的惊马事件,虽说侥幸无事发生,章晗玉活蹦乱跳地被凌凤池领走,走的时候还有心思瞪他,一副记仇模样……


    但血肉模糊的右掌心,死命攥紧缰绳、以至于需要一根根掰开手指的场面,粗粝缰绳沾上的点点血迹,时不时地浮现在眼前。


    指节纤长的一只握笔秀气手,被磨破了皮肉,触目惊心。


    时隔数日,回想起来,叶宣筳心里依旧愧疚无地,仿佛百爪挠心。


    凌凤池的鱼符送来大理寺,好友不计前嫌,以重任交付给他,他也顺利寻到了人,本该护送章晗玉安然回返,回报好友信重,君子知耻而后勇,理当如此。


    他却在见到人的当时,又陷入小情小爱的纠葛,心里纠结,脑子发昏,嘴不听使唤,也不知怎么几句又杠上了……判断失误,以至于误伤了她!


    所谓的“执行公务而来”,“名正言顺”,自欺欺人而已!


    季节刚刚入夏,天气其实不怎么热。没奈何叶宣筳自己心火旺热熊熊,才两天功夫,唇角边居然起了个小泡,火烧火燎地疼。


    他在凌府门外僵站片刻,被熟知的门房迎进外院书房。进了书房他便招呼小厮,换个茶。


    把清茶撤了,换杯苦竹叶茶来。重重地加黄连。


    边嚼边想,前两日才得罪了凌家新娶的主母,大晚上地突然登门,吃个闭门羹也无甚好说的,他起身走人就是了。


    多大的事,不就是大理寺死了个人。大理寺狱又不是头一次死犯人,天塌不下来,明早去官署回禀也一样……


    正想到他几乎自觉起身走人的时候,门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凌凤池进了书房。


    两边落座,面对这位多年同窗好友,凌凤池神色如常地询问:


    “入夜后拜访,出了紧要事?”


    叶宣筳指着嘴唇边撩起的火泡:“知道凌家新婚不满一个月。不是紧要事,怎会在入夜后打扰?”


    说完他又自己一愣,在腹内大骂自己,酸溜溜的口气怎么回事!


    凌凤池神色疏淡,“愿闻其详。”


    叶宣筳板着脸,公事公办地谈起公务:


    “大理寺出了一起命案。嫌犯暴死在狱中。凌夫人有涉案嫌疑。”


    凌凤池道:“这几日她寸步未出凌府。”


    “两日前呢?四月二十当日,她白日出门,在大批护卫眼皮子下消失了一整个时辰。或许秘密接洽了线人,策划行凶。命案发生在今日,相隔只有短短两日,她有嫌疑。”


    叶宣筳嚼着加黄连的竹叶子,这日子一天天过的,苦啊。


    “马匡死在大理寺狱。死法和鲁大成一模一样,毒药掺入饭食,毒发身亡。”


    凌凤池听到马匡死了,喝茶的动作意外地停了停。


    但他跟叶宣筳的反应差不多。一回生,二回熟。


    马匡被毒死在大理寺狱,听到这个坏消息,他的反应远没有上回鲁大成出事的那次大。


    “具体时辰?”


    马匡被毒死在中午。午时前后。


    叶宣筳咔嚓嚓地嚼苦叶子:“上次鲁大成被毒死的时候,她人在大理寺大堂上,众多人证证明她不在场。这次巧得很,她人安稳待在凌府内院,同样有众多人证,证明她不在场,和这次投毒案毫无干系。”


    凌凤池放下茶盏。“这次不会由她指使。”


    “证据呢?”


    “由她指使的证据呢?”


    叶宣筳手里也没有实证。


    但大理寺办案多年,各种线索聚在同一人身上,这个人往往有重大嫌疑。协助办案的两位大理寺丞做下同样推断,章晗玉有重大犯案嫌疑,催促拘捕嫌犯。


    大理寺人人都知叶少卿和凌相多年好友,跟凌府相关的事,哪件不是交给叶少卿手中处理?


    ……叶宣筳今晚硬着头皮来的。


    “从近处说,四月二十当日,她无故消失整个时辰,有主使谋害的嫌疑。”


    “更远之前的四月中旬,她曾在闹市酒楼,密会阉党之首吕钟。或许当日她就接下密令,毒杀马匡——”


    提起酒楼密会当日,书房里突然沉寂下去。


    章晗玉密会吕钟的当日,叶宣筳人在隔壁酒楼,醉后吐真言,醉醺醺跟凌凤池道:


    你看不住她,换我来看管她……


    书房里对坐的两人不约而同地避开目光。


    凌凤池转向窗外,叶宣筳烦躁地拨弄茶盏里的竹叶子。


    良久,还是凌凤池缓缓地开了口。


    “当日,你于酒楼大醉,我把你送回家……当夜你又去了老师家中?把你心中的不堪心思,都在老师面前哭诉了一通?”


    叶宣筳惊地手里的茶都泼了半杯去地上,矢口否认,“没有!”


    顿了顿,他又愤然把空杯往桌上一扔。


    “喝醉了嘴把不住门的丢脸事,一辈子做一次足够了!那晚我是借着酒意去了老师家中。但见了老师便觉得不妥,闲聊几句,痛悔醉酒误事,我自己回家了!”


    “那老师是如何得知,当日你酒后吐露的不堪心思?”


    叶宣筳反倒大吃一惊,“老师知道了?他如何知道的?!”


    两人沉默对视。


    凌长泰正好端着新鲜采摘的竹叶茶进屋来,先差点被地上的茶水滑一跤,再后知后觉地被书房气氛冻成了冰渣子……


    “叶少卿,这茶,还要不要……?”


    叶宣筳抢过去,咕噜噜喝光半盏。


    “谈正事!马匡死在大理寺狱,新嫁入贵府的凌夫人脱不了干系。是在贵府秘密地提审,还是交由下官带回大理寺审,给个决策!”


    凌凤池起身送客。


    “并无实证。大理寺提呈确凿证据之前,内子留在家中,我亲自问她。”


    *


    章晗玉一觉睡醒,意外发现,惜罗已被调入了婚院。


    允许她用婚院自带的小厨房做饭食,采买清单交给转交给门外把守的凌万安。


    虽说人进了婚院就不许出,两人见面都很欢喜。章晗玉当时没多想,只当自己手受了伤,凌凤池觉得愧疚,把人送进来照顾她。


    然而,婚院的男主人接连三日没有出现……


    她开始敏锐地感觉到,情况有些不对了。


    “主家,用饭了。“惜罗来回张罗着布菜。


    章晗玉坐在床头,翻了翻新婚册子。


    “三天没记录了。之前从来没有断这么久的……公务忙成这样?”


    “哼,不来才好。”惜罗撇嘴,“主家这两天吃得好睡得好,要他来做什么。”


    章晗玉思忖着,起身走下庭院,打算抓个路过的倒霉鬼问话,最好是凌长泰,凌长泰性子更直,容易套出话来……


    隔半个院子,她一眼看见院门半敞着,六郎春潇领着珺娘、云娘两位小姑站在院门外,正在跟凌万安争执些什么。


    来探望长嫂的凌春潇远远地望见人,见章晗玉气色不错,也很欢喜。


    长兄终于松口,同意端午节那日全家团圆,长嫂终于可以走出婚院,不止是他,就连云娘、珺娘两位小姑,都很欣慰。


    他们今日联袂前来婚院,打算和长嫂商量一下端午家宴的具体安排,长嫂爱吃什么,可有什么忌口的菜品。


    没想到狐假虎威的凌万安,捧着鸡毛当令箭,死活不让他们进婚院!


    凌春潇恼火起来,索性放开嗓门,冲着院门里大喊:“长嫂,端午家宴要吃什么菜品,写个条子递出来!”


    “人不能出入,纸总能出罢?”


    云娘也冲婚院里嚷嚷着:“长嫂,我们打算出门采买端午节礼,长嫂可要和我们同去?”


    章晗玉原本挽裙坐在中庭的小石桌上誊写菜品,听到那句“同去”,人顿时精神了,扔下笔走出庭院。


    “我也能去?你们长兄允我和你们三个一起出门?”


    凌春潇满脸晦气。


    他自己出不了门,被长兄罚禁足到端午……


    强撑着不让长嫂担心,他拍着胸脯打包票:


    “我求过长兄,长兄当面应下的。计划有变,我自己不去了。但三叔母会带珺娘、云娘出门,长嫂一起同去。长嫂选个日子——”


    不等他问完,章晗玉当即道:“四月三十。”


    凌春潇一愣。


    “五月初五的端午家宴。四月三十才出门买节礼,会不会有点迟了?”


    章晗玉一口咬定四月三十。


    “整日子,容易记。”


    凌六郎回身和两个妹妹低声商议片刻,隔着院门喊了声:


    “那就四月三十,和长嫂定好了!当日三叔母领着珺娘、云娘一起出门,买端午节庆礼,包粽子的五色丝绦,辟邪节物,再买些清扫秽气的雄黄艾草!”


    章晗玉脸上的笑意不自觉深了些,扬声应下。


    “或许是我多想了。”院门外清净无人之后,章晗玉和惜罗私下里道:


    “兴许这两天政事堂确实忙得脚不沾地?”


    外朝臣决策清洗阉党的大日子,或许就定在最近。忙也不奇怪。


    朝堂但凡有大事、争斗最狠的时候,三五日不归家,夜宿在值房也有的。


    章晗玉把新婚册子塞回床板下头,开始用饭。


    凌凤池在第五日的夜晚,肩披星光走进婚院。


    这几天婚院男主人不在,惜罗都习惯了睡在寝屋外隔间,掩呵欠开门时还在抱怨:“这么晚了,谁呀……”


    凌凤池站在门外,盯她一眼,道:“出去。”


    惜罗:“……”


    章晗玉也睡得正熟。半梦半醒间见到人,明显懵了一下,平日动人灵活的含情眼难得直勾勾的,显出些迟钝气,半天才眨了眨。


    凌凤池的神色和缓下去。


    他把灯台放去床边,掀开帐子,伸手揉了一把床头铺散的凌乱乌发,温和地问:“掌心的伤如何了?”


    章晗玉抬手给他看两边手掌的伤口。


    前几日裹成粽子般的两处伤口都恢复得很好,伤口较深的右手掌心留下淡粉色的疤痕,左手掌心已不剩多少痕迹。


    她这时七分清醒过来,仰头笑问了句:“几日没见面了?你再多两日不来,伤口都痊愈了。”


    说着,自己往床里让了让,腾出半张床,很自觉地开始解衣。


    凌凤池却不脱衣就寝。坐在床边,开始问话。


    “马匡死在大理寺狱。”他直截了当地道。


    这短短八个字仿佛一道惊雷,把章晗玉的睡意震得无影无踪。


    她惊诧地半坐起身,“马匡死了?哎呀,大晚上的,这消息……”


    凌凤池在灯下观察她的面色。


    乍听到消息,最初的吃惊过去,人显而易见地愉悦起来,脸上的笑意掩都掩不住……


    他特意选了半夜,人从睡梦中乍醒、警惕性最弱的时刻告知消息,就想出其不意,从她嘴里套问出几句实话。


    ……出其不意的探查结果。


    从动作到表情,章晗玉都相当诚实地显示:很高兴,很满意。


    连马匡怎么死的都不问一句。


    “马匡死了,你不替他惋惜?”凌凤池把灯台挪回书案。


    嘴上按部就班地询问,说实话,他并不觉得如何意外:“毕竟也算多年同党。”


    章晗玉才不认。


    “不是一路人。”她掩着呵欠,寥寥五个字打发。


    乍听到消息的冲击过去,她毫无心肝地躺回去,打算继续睡个回笼觉。


    凌凤池注视着眼前纤细的背影。


    马匡的死法,和鲁大成几乎一模一样。


    会不会又是由吕钟授意,章晗玉行动?


    四月二十,陪同公主出游当日,她曾和阮惊春有过短暂的接洽。


    可能潜入大理寺下毒的人选,阮惊春算一个。


    环环相扣,处处线索都指向她。大理寺几次要求缉捕。至今被他压下的唯一原因,这些线索都是猜测,大理寺拿不出实证。


    ……如果寻到实证,她就要下狱了。


    章晗玉把里衣都解开了,等了半天没动静。


    她困惑地转回身,深夜踏入寝屋的婚院男主人坐在床边,目光低垂,正陷入思索当中。修长有力的手,有一搭没一答地轻抚她散开的长发。


    大晚上的,拿她当猫儿撸呢?


    章晗玉带着困意翻了个身,面朝着人,睡得温热的柔软脸颊压住他干燥温热的手背。


    “你把惜罗赶出去,我还以为你要在屋里睡下……不要睡的话,替我把人再喊回来。”


    凌凤池的沉思被打断,目光转回来,扫过面前只穿了纱衣的窈窕身躯,灯下显得格外动人的如画眉眼泛起粉意春色,柔软脸颊压上他的手背。


    他压抑地吸了口气,没说什么,抽出手,又揉了下她散乱的长发,起身吹熄灯火。


    她深夜失了戒备,他对自己深有戒备。


    翌日章晗玉早晨起来,脸上便带着若有所思的神色。


    惜罗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朝食,挨个摆盘,见主家盯着食案发呆,纳闷地喊:“主家,想什么呢。”


    章晗玉:“替我拿把铜镜来。”


    铜镜里依旧显露出明眸皓齿的鲜妍美人。


    这几日吃得好,睡得好,养得气色容光焕发,仿佛春日枝头盛开的芍药。


    “他昨晚和我分被睡了。”


    分明有了反应,却把她抱去床里,用被子把她严实裹成个蚕蛹一般。他自己抱一床新被睡下。


    就这么一床两被,各睡各的。


    章晗玉揽镜自照,很是震惊。


    “才新婚一个月不到,我就开始守寡了?”


    惜罗噗地喷了茶汤,赶紧起身拿布收拾。


    “凌凤池还活着呢,主家算不上守寡。”


    章晗玉把铜镜按倒,开始用朝食。


    刚饮了两口厨房新鲜炖好的当归羊肚养气汤,汤匙忽地一停,幽幽地说,“滋补汤停几天。”


    日日都补气血,补到气血充盈浑身发热,她昨夜难熬得很。


    用完朝食,她从床板下又翻出册子,在刚才“守寡”的形容词里新添加一个准确的字眼,开始记录。


    【四月二十五,晴。


    同床异梦,一床两被。】


    【守活寡第一日。】


    摇摇头,把新婚册子扔去一边。


    第56章


    凌万安被主人叫来问话。


    “四月初十,阮惜罗出门。”


    “四月二十,主母出门。”


    “主母和六郎、家中两位女郎,相约四月三十出门。”


    每隔一旬,逢十整日,章家这对主仆当中的一个,都会想方设法出门一次。其中有何蹊跷?


    凌凤池对着白纸记录的三个日期出神。


    凌万安解释:“阮惜罗那次出去为了买菜。主母出门约的两次日子……兴许凑巧罢。”


    “凑巧。”凌凤池重复这两个字。


    马匡被毒死在大理寺狱,和鲁大成死法一致,手段相似。也是凑巧?


    太多的凑巧,显出刻意。


    凌万安反复追问门房,阮惜罗出门买菜当日的情形。


    门房有人回禀说,奇怪得很,下午明明看她挎菜篮子回来了,当时天还没全黑。等到天黑掌灯后又有人看见她回家。


    当中门房换了一次班。是看错还是时辰记错,总之说不清楚了。


    “有蹊跷。”凌凤池吩咐下去:


    “四月三十不妥当。替我知会各方,让她们提前两日,改四月二十八日出门采买节礼。”


    凌万安出门传话。两刻钟后回转。


    “三夫人和两位女郎都同意了。但主母不肯。”


    “不肯的理由是什么?”


    凌万安尴尬地猛咳一声。自从在婚院当值,他这个月尴尬的次数加起来比过去十年都多。


    “主母道,她、她身上月事来了。四月二十八不合适。四月三十出门正合适。”


    凌凤池什么也没说,让凌万安退下。


    低声自语:“她月事何时在下半月了?每次不都在月初?”


    提笔重重地在“四月三十”画了一圈,写下:“与阮惊春,逢十相会?发布密令?”


    心口发堵的感觉挥之不去。


    她在做什么?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才退出书房不久的凌万安狂奔回来。“阿郎!不好了!”


    凌凤池坐在书案后,提笔瞥一眼。


    凌万安急得抬高的嗓音猛地低了下去。


    “咳,六郎偷偷养的那只狸奴,跑出来了。刚巧跑去婚院方向。主母不是在婚院新养了许多的活物?一只猫儿一只狗儿一只鸟……”


    凌凤池打断,“说重点。”


    凌万安言简意赅:“打成一团了。主母在拉架。”


    凌凤池边写奏本边问道:“六郎养的狸奴和婚院的猫狗打架?”


    “不是,是六郎和长泰。打得拦不住。”


    “……”


    ——


    凌春潇对长兄的态度是敬佩且服管的。


    但长兄身边的凌长泰和凌万安两个,凌春潇不满已久:“狐假虎威,拿着鸡毛当令箭,一对走狗!”


    今天婚院当值的是凌长泰,再度把凌春潇拦在院门前,重申:“阿郎吩咐,四月加紧约束婚院。端午之前,里头的人不许出,外头的人不许入。“


    凌春潇眼皮子跳动几下,“长兄下的令,我们听着。但我的雪球跑进去了!和里面养的猫儿在树上打架你听不见吗?长嫂和她女婢两个年轻女郎,如何爬树救猫?放我进去,把雪球抱下树我就出院门!”


    两边谈不拢。


    谈着谈着动了手,打起来了。


    ……


    面对庭院的木窗打开两扇。章晗玉倚在窗前,笑看难得的盛景。


    看了一会儿院门外的热闹,她从院墙边取来梯子,熟谙地架去梧桐树干上,拢起长裙,踩着木梯一步步上去。


    仰头问:“小家伙,你叫雪球?”


    雪球是一只半岁大的狸奴,通体雪白,受了惊吓,蹲在树枝头凶巴巴地哈气。


    凌六郎在院外看见了,急得:“雪球伸爪子很快的!长嫂小心。”


    惜罗从后花园小池子里捞出几只手指长的小鱼,章晗玉以小鱼做诱饵,哄雪球吃了,把小狸奴抱下树来。


    冲门外招呼六郎:“你养的?别和凌长泰打了,过来接狸奴,毛都炸了。”


    凌春潇抱着雪球,当然和凌长泰再打不下去。他索性站在院门和长嫂闲聊几句。


    “长嫂别跟长兄说。雪球是我偷养的,长兄不让养。”


    章晗玉稀罕地道:“是么?我院子里新近养了些活物,他倒没拦着。”把婚院里新添的猫狗鸟挨个指给六郎看。


    “婚院里养了只狗?!!”凌六郎吃惊地喊破了音。


    看见猛摇尾巴的活狗,他的眼珠子都几乎瞪出眼眶。


    反应不大正常,章晗玉倒诧异起来,“养狗怎么了?”


    凌六郎回过神来,“狗在凌家是个忌讳。从先父当家的时候算起,凌家许多年没养狗了。”


    凌家亡故的这位前任家主,章晗玉有点印象。为人似乎严厉得很。


    “家里连活物不许养。怎么,怕你们小辈玩物丧志?”


    凌六郎缩了下肩膀。


    背后议论先人犯忌讳。凌家家训自幼入骨,更何况谈起的是过世的父亲。


    他低声嘀咕,“我家阿父确实严厉得很。不过他没怎么管我,主要都在管长兄。”


    亡故八年的先父余威尚在,章晗玉倒不觉得很意外,还把自家傅母的事例端出来当笑话讲。


    “我家傅母管教我也严厉。家里的藤条都抽断过几根。听你说来,跟你家亡故的先父,半斤八两了。”


    凌六郎很是不服气,“打断几根细藤条算什么。我小时候有次撞见阿父责罚长兄,我的老天啊,满脊背满地的血,阿兄一动不动地跪在血泊里,我还当他死了!吓得我……”


    旁边的凌长泰突然插嘴道:“六郎慎言!阿郎来了。”


    不止凌长泰远远地誻膤團對獨鎵看见了,就连章晗玉也瞧见抄手游廊尽头出现的一角海青色衣袂。


    凌春潇紧张起来,抱着雪球想撒腿跑又无处跑,回头警告凌长泰:“你在长兄面前多嘴,害了我的雪球,我跟你梁子结一辈子!”


    凌长泰也很无奈:“阿郎如果问起,职责所在,卑职不能不说。”


    凌春潇眼疾手快把雪球往章晗玉的怀里一塞。


    “雪球放去长嫂院中,就当长嫂养的。无人泄密给长兄,他哪有闲心追问猫是不是我养的?他不问,你不说,行不行?”


    凌长泰默默点头。


    远处那道海青色的修长身影越走越近,凌春潇紧张又担忧地横在院门外,小声提醒:“长嫂,抱进屋。”


    章晗玉露出思索的表情,摸了摸雪球背上的长毛。


    不许家中兄弟养猫儿么……?


    在小处严厉,倒不怎么像他。


    兴许是受了父亲严厉持家的影响?


    雪球在怀里娇里娇气地叫了一声。她一松手,雪球便奔向屋里。惜罗眼疾手快地把门关上了。


    等凌凤池走来婚院敞开的门前,周围安安静静,扭打的痕迹早收拾干净了。


    六郎和凌长泰各自站在院门外,齐齐恭谨行礼迎接,章晗玉似笑非笑地站在门里。


    凌凤池的目光挨个扫过幼弟凌乱的衣襟、凌长泰绷紧的神色,什么也没问,只道:


    “打完了?各自散了罢。”


    恢复清净的婚院里,男女主人并肩往屋里走。


    章晗玉升起几分好奇心,故意招了两个月大的小奶狗来,抱起尾巴狂摇的小奶狗,引对方说话。


    “六郎来看我新养的狗。听他说,凌家许多年不曾养狗了?当中可有什么忌讳?”


    凌凤池果然绝口不提忌讳,只跟她道:“先父爱清净,不喜犬吠。”


    两人进了屋,凌凤池关上房门,这才问起:“听说你来了月事?二十八日不方便出门?”


    章晗玉早有准备,笑而不语,并不分辩。


    月事怎么查?难不成还能当场把她衣服扒了查验?这种事她觉得凌凤池做不出。


    她不急着给自己分辩,还有心思倒打一耙。


    “我还当凌相想我了,百忙之中抽空过来婚院探望我一眼。心里高兴,正打算留你用顿午食……原来又是过来质问的。”


    她口齿清晰地咬住“又”字不放。


    “昨晚半夜三更地过来,把我推醒问供,怀疑马匡被毒死在大理寺狱跟我有关系?今日又为什么事?来问,我接着。”


    被她连问两句,凌凤池果然沉默下去。


    沉默着在窗边书案坐下,待客清茶敷衍地推来面前时,他仿佛下定决心,抬手握住章晗玉的手,开口道:


    “未能体谅你的心情,是我的过错。”


    章晗玉没忍住,微微地一偏头,嘴角边露出个浅浅的狡狯梨涡。


    这些习惯三省吾身的士大夫啊……


    关起门来认不认错其实不要紧,不要继续往下刨根问底就好。”不和你计较了。”她宽宏大量地道,“来都来了,一起用饭罢。”


    午食已准备好,在小厨房灶台上温着,惜罗一盘盘地端进屋来。


    两人正对坐准备用饭时,里屋忽地传来咚一声可疑声响,似乎翻倒什么沉重物件。凌凤池的长筷停在半空。


    “什么声响?”


    章晗玉镇定回应:“新养的猫。”和惜罗对视一眼,惜罗赶紧转身进里屋查看。


    凌凤池的神色松懈几分,“新养的那只玄猫?”


    章晗玉刚说着:“啊对,就是那只玄猫——”屋里忽地喵地一声,惜罗追着一道白光窜出来,小声喊:“别跑!别往那边跑!”


    雪球慌不择路,奔出时正撞着凌凤池身前,惜罗险些撞在主家身上。


    章晗玉轻轻啊了声,想阻止来不及,眼睁睁看着雪球喵地叫了声,伸爪抓住面前的海青色衣摆缎料,三两下笔直窜上男子肩膀。


    “……”


    凌凤池微微一怔,坐在原地不动,眸光瞥过自己肩头新添的雪白团子。


    隔片刻,放下长筷,抬手摸了摸雪球背上的长毛。


    雪球娇里娇气地冲他叫个不住。


    小玄猫蹲在里屋门边,冲新来的抢地盘对手猫龇牙哈气。


    惜罗紧张地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婚院自养的小玄猫是纯黑的!六郎的雪球是纯白的!这黑白两只团子在屋里打成一团,瞎子都听得出不对劲!


    如果凌家之主问起,哪来的白猫,要怎么圆谎过去……


    凌凤池却什么也没问。


    似乎压根没留意到婚院里新养的一只玄猫变成了两只黑白团子,把雪球从肩头抱下,又摸了摸柔软的长毛,递还过来。


    章晗玉抱住雪球,心里升起一点异样感觉。


    他这反应,瞧着眼熟……


    两年前,她意外被撞破以女郎之身冒充儿郎。


    之后几个月,从春到夏,每次见面时,对方也都是这副毫无波澜的沉静神色,见面该如何还是如何,同僚共事,毫无异状,倒让她暗自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做了场梦……


    章晗玉摸着雪球的长毛,瞥过对方过于镇定的反应,开口试探。


    “自养的小玄猫蹲在门里,这只白猫儿是今天翻墙进来的。”


    凌凤池淡定地应了声。


    “六郎偷养的雪球,不想我知晓。你莫要告诉他我知道的事。”


    章晗玉:“……”


    惜罗:“……”


    连白猫儿名叫“雪球”都知道!


    章晗玉抱着雪球,盯几眼对面端坐的人,气笑了。


    好好好,你们凌家兄弟两个,一个央求她瞒着长兄,一个让她瞒着幼弟,这是什么兄友弟恭的新鲜花样?


    她当即把雪球扔回他身上。


    “你家宝贝弟弟的爱宠,既然你这长兄心知肚明,让门外的凌长泰送回去罢。”


    凌凤池没吩咐喊人,把雪球抱去地上,继续用饭。


    雪球的事他一清二楚,只装做不知,另一桩事呢?


    章晗玉不拐弯抹角了,索性当面直问:“我的月事是不是二十八日,你不是一清二楚?还来问我?”


    凌凤池舀起一勺软滑豆腐,放入她碗里。


    “你我夫妻,理应同心。有些事你不愿说,我还是需当面问一问。为何一定要在四月三十日出门?”


    “凌相心思缜密,猜一猜?”


    “和阮惊春相约逢十见面?”


    章晗玉夹菜的筷子都停了停:“……”


    凌凤池盯着她停在半空的筷尖。


    “被我猜中了?”


    停在半空的筷子又动了。拐了个弯,夹起炖羹里的一块鲜青笋,放进凌凤池碗里。


    “难得来一趟,好好用顿饭。”


    凌凤池微一颔首,不再追问,开始不言不语地用饭。


    两人吃喝得差不多,章晗玉先放了筷,捧着茶盏道:“说起来,我也有个问题,想当面问一问凌相。”


    “听六郎说,你过世的父亲对你极为严厉,有多严厉?”


    她似笑非笑地问,“比我家傅母对我还严厉?我和傅母关系不和闹得满京城都知晓,你家的事怎么捂得这么严实?”


    凌凤池正在舀汤,他手稳,一滴汤水都未漏下。


    还是那副无需多谈的平淡口吻,道:“六郎被家里宠惯了,偶尔见父亲请一次家法便印象深刻。其实并无出奇处。”


    章晗玉不怎么信。


    六郎说起亡父严厉责罚的家法,她当即想起,夫妻新婚欢好频繁,她贴身穿的抱腹小衣都解了无数回,凌凤池从不脱最后一件单衣。


    她似乎总被抱在怀里,视野里记得的,不是晃动的床板,便是面对面近距离注视的眼神,额头鼻尖落下的汗滴,她情动时伸手抓住他身上的单衣,用力捏出皱褶……


    她低头看一眼雪球。


    雪球也不知怎么盯上了凌凤池,娇里娇气地绕着他的小腿打转,边蹭边娇娇地叫唤个不停。


    凌凤池起先视而不见,淡定地用饭。


    被雪球蹭来蹭去,坚持不懈地蹭了半刻钟,最后他还是莞尔,夹起一筷子鱼放在小瓷盘里,递给雪球。


    雪球蹲在食案下大吃特吃。


    小玄猫也喵喵地叫着蹭了过来,蹭另一只腿。


    起劲地蹭了半天,换来第二盘小鱼。


    章晗玉起先也装作看不见。


    但凌凤池端端正正地直身坐着用饭,俨然食不语的大家之主的气度。下方两只绕着他腿蹭来蹭去的猫儿,撒娇地瞄瞄叫个不停。


    茶水喝着喝着,她笑得呛起来,趴在食案上缓了好一会儿。


    六郎怕什么呢。


    她想,哪怕自家嫡亲兄弟,长兄威严笼罩之下,小六郎也不见得清楚,看似严厉的长兄,压根不会扑杀他的狸奴爱宠。


    她慢悠悠地啜茶,心想。


    迟早哄他脱了身上最后一件单衣,看他后背有没有家法留下的旧伤。


    【四月二十六,多云。


    雪球和小玄猫见面就打,正所谓一山不如二虎。


    被两碗小鱼各自安抚。】


    【他不喜狗儿,颇爱狸奴。】


    第57章


    “什么?”


    第二日清晨传来消息时,章晗玉才起身,很是震惊。


    “四月三十不许我出门了?他昨天当面可什么也没说!之前不是应诺过六郎的吗?才几天就变卦了!”


    凌长泰不言语。


    站在院门外传完口信,拱手便走。


    惜罗也惊呆了,追在后面喊:“端午节呢?说好的端午家宴,难道又不许我主家出婚院?”


    凌长泰远远地答:“这个倒不曾听阿郎说。”


    所以,临时变卦,只针对四月三十出门采买节礼这桩事。


    “临时不许出门……”章晗玉思索着,突然想起,昨日他问起月事。问她四月二十八当真不方便?


    又在用饭中途寻常般问起,“可是约好了,跟阮惊春逢十见面?”


    猜得真准啊。


    “这是要彻底掐断内外联系了。”章晗玉喃喃地道。


    隔片刻又自言自语:“这个月才见了干爹。或许还在怀疑,马匡死在大理寺狱,和我有关系。”


    惜罗关好门户,安慰道:“不出门就不出门。四月三十阿弟见不着人,自己会出城的。”


    章晗玉觉得不行:“最近是极关键的时刻,人出不去,消息递不进来,耽搁了要紧事不好。”


    阉党和外朝士大夫的争斗,一触即发。就连清川公主在大批金吾卫保护之下出游半日,按理来说极安全的事,都引发外朝臣的忧虑。


    显见,决战阉党的日子迫在眉睫了。


    章晗玉用着朝食,边吃边想。


    惜罗陪着用饭,自己都吃完了,眼见主家还在拿筷子尖挑一根莼菜,莼菜停在嘴边,眼神飘在半空,许久也不知吃进去几根。


    “主家!”惜罗最见不得人不吃饭,嗔道:“再大的要紧事,吃饭最大。吃完了再想。”


    章晗玉回过神来:“倒不是极要紧的事。但想着想着,有些困惑。你说我如今的情况……”


    她叼一根莼菜慢腾腾地咀嚼着:“吕大监是我义父,凌相是我夫婿。如今的我……到底算阉党门下,还是外朝臣家眷?”


    惜罗应答得半点不迟疑。


    “人在哪处,就算哪边呗。”她抬手比划周围:


    “主家看,这里是凌府婚院。主家愿意留在凌家,我们便是外朝臣家眷。主家不想再跟凌凤池一路,从这里走了,回去投靠吕大监,我们便算做阉党门下——”


    章晗玉听得糟心,打断说:“谈崩了,回去投靠义父这条路走不通。”


    “……啊?!”惜罗震惊了。


    回去投靠义父这条路既然走不通,章晗玉的思路清晰起来。


    她边吃边道:“你说得对。留在凌家这座婚院,我是外朝臣家眷。不想再跟凌相一条路了,我们就走。走去哪里不要紧,反正京城留不得了,得跑远点。“


    打定了主意,专心地吃喝完毕,她从床板掏出新婚小册子,翻了翻。


    【四月二十八。


    又守一日活寡。】


    自从四月二十当日把她抱回屋温存了一场,之后连续八天没夫妻敦伦。


    前日人倒是来了,用一顿午饭,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还严禁她出门。


    “这是新婚?日子越来越无趣了。”


    她把小册子扔回床里,弯腰抱起喵喵叫的小玄猫,打开房门,放狗进屋。


    “拿几只猫猫狗狗就想打发我?无聊啊。”


    *


    六郎是晌午前后过来的。


    人还是进不来,隔着院门往里喊话。


    “长兄怎能出尔反尔呢!”他气得不轻,“长嫂等着,等长兄今晚归家后,我找他理论去!”


    章晗玉在庭院里遛狗。


    才两个半月的小奶狗,激动狂奔起来人几乎牵不住,她气喘吁吁地扯狗绳:


    “多、多谢六郎好意。不过你家长兄定下的事,劝说有用么?你自己的禁足解了没有?”


    凌春潇哑了。


    他一个有官身的散骑常侍,为什么大白天地在家里无所事事?当然因为长兄的禁足令未解。


    少年憋闷地脸色发红。


    “……我现在就去外院书房守着,长兄一回来,我便寻他理论!“愤然欲走。


    小奶狗一个疾冲,把遛狗的章晗玉直接扯出十几尺,从庭院中央扯来院门边。门外站着的凌长泰看不下去,伸手拉了一把狗绳,她这才站稳了。


    章晗玉轻轻笑了声,趁凌长泰抓着狗绳欲交给她的空挡,那边一松手,她这边也直接松了手。


    “汪、汪!”小奶狗得了自由,激动地拖着狗绳狂奔出去。


    凌长泰目瞪口呆:“……”


    “还不去追?”章晗玉这个肇事者丝毫不慌,站在院门边老神在在。


    “我又出不去这院子。啊,狗往前院跑了。听说凌家从前老家主在的时候,就有禁狗的规矩……?”


    凌长泰领着两个护院狂奔追狗而去。


    凌春潇还没走远,同样瞠目盯着跑远的狗,忽地反应过来,回头看了眼长嫂。


    把人故意引走的?


    两边视线对上,章晗玉含笑冲他摇摇头。


    把看守支走,抽空跟六郎说两句大实话。


    “回去罢,小六郎。你家长兄软硬不吃,极不好糊弄。既然下了禁令不许四月三十出门,找他商量无用。好意心领,算了罢。”


    *


    当晚,凌凤池披着星光踏进家门。波澜不惊的表面下,桩桩件件压着事。


    对阉党的决战已经暗中拉开帷幕,牵一发而动全身,事事牵动心神。姚相今日私下里提醒他,看好后院人。


    马匡死得蹊跷,又成了一桩悬案。


    众人嘴上不说,心里都把马匡毒杀案,当做鲁大成毒杀案的翻版,嫌凶直指凌府后院。


    凌凤池为了避嫌,已连续数日未踏足大理寺。


    “政事堂相关决策,凌相,莫要在家中提一个字。”


    姚相意味深长地道,“枕边风厉害啊。多少大事,功败垂成,俱是从枕边漏了风声?”


    “牵扯越少,人越安全的道理,无需老夫多说。想保她,把人看守好了。”


    凌凤池默然踏进家门。


    凌万安提着灯笼迎上来,回禀道:“今日家中诸事顺遂,婚院太平无事。”


    他立在中庭,听凌万安道:“中午跑出来一只小奶狗,长泰领人追来前院,把奶狗抓了回去。”


    凌凤池拢起的眉心舒缓下去。


    跑了只小狗的小事也报上来,显然今日家中确实太平。


    走出几步,他忽地想起清晨出门前传下的禁令:“四月三十主母不能出门。六郎没有领着两个妹妹闹事?”


    “没有。六郎去婚院见了一趟主母,被主母安抚下来,之后便回自己院子了。”


    凌凤池接过灯笼继续往前。


    她嘴上不说,心里是维护着六郎的。之前被吕钟百般逼迫,她始终不曾对六郎下手。能劝说六郎不要生事,很好。


    习惯地往婚院方向走出几步,将上廊子时,脚步忽地一顿,抬头看看尚早的天色,又原路走回,转往前院书房。


    人归家,公务也跟着带回。书房卷宗堆积如山,初更时分还不断地有各部官吏进出书房,送来急报。


    更深人静,凌府闭门谢客。凌凤池在高悬中天的夜色下走出书房,重新踏上廊子,走进婚院。


    婚院里静悄悄的,女主人早睡沉了。


    他推了下门,房门反闩,把他关在门外。必是阮惜罗的手笔。


    身后跟随的凌长泰气愤起来,想上去踢门,被他拦住。


    凌凤池沿着窗下走了一圈。


    天气热了,西边两扇窗半敞着,昏暗的内室纱帐低垂,睡着的女主人睡姿不老实,一只纤白手腕从帐子里伸了出来。


    他站在窗下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悄无声息离去。


    *


    【四月二十九。阴转小雨。


    又守一晚活寡。】


    天气阴雨闷热,章晗玉站在窗外灰檐底下,逗弄架子上的鹦鹉的姿势也漫不经心的。


    “头一日中午来吃饭还好好的,连声交代也没有,第二天直接下令不许我出门,人也不来。把我干晾在这处。打入冷宫吗?”


    “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鸟架子上一只玲珑可爱的白凤鹦鹉,嗓门却大,“嘎——过——过——”


    “咦,学说话呢。”章晗玉抓起一把南瓜子给鹦鹉,逗它:“来说,日子过不下去了。”


    说整句的难度太大,白凤鹦鹉张嘴:“嘎——”


    章晗玉终于找到点乐子事做,打起三分精神,又抓了把瓜子,饶有兴致继续逗弄:


    “跟我念,守活寡。”


    “嘎——寡——”


    丝线般的小雨里,她领着惜罗,两人摘了两片新鲜荷叶,并排顶在头上挡雨,站在后花园凹下最矮的院墙处,仰头上望,苦苦琢磨。


    明日就是四月三十。心底的打算不能跟六郎提,只能靠她们自己。


    七尺高的院墙,连个踮脚的石头也无,如何能翻出去?


    惜罗抿了下嘴角,下定决心道:“主家,踩我肩上墙头。”


    章晗玉死活不肯。


    “屋里有的是高案矮几,木箱架子。挪几个来,不就踩上去了?”


    说起来容易,但只靠她们两个,挪动家具的动静不小,还得走门……


    院门外轮流值守的凌长泰、凌万安两个,又不是聋子,瞎子。


    章晗玉绕着后花园走一整圈。


    主屋的两扇后窗对着后花园,少有人来,清清静静。上回阮惊春潜入婚院,就蹲在后窗下……


    “走后窗搬家具?”


    两人关门闭户,先试着走后窗运出一条长凳。


    后窗开得高,这处婚院的家具色泽古朴典雅,一整套都是实心黄梨木,四尺长凳至少五十斤。


    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后窗扛出去一条长凳,喘得气都不匀了。窗下无人接应,长凳落地砰地一声闷响,声响巨大,惊得院中的小奶狗汪汪大叫起来。


    远远地有凌长泰的声音问:“主母,屋里怎么了?”


    章晗玉喘着气,推开面朝庭院的南窗:“开高处衣柜取衣裳,摔、摔了个凳子!”


    凌长泰高喊回来:“主母当心。可要卑职进屋替主母拿高处的衣裳?”


    “不必了!”章晗玉砰地关了窗。


    一条长凳扛出去险些费了她们两个半条命。这些实木家具显然行不通。


    得找空心,轻便又好踩的。


    她的目光上扬,越过沉重的七尺黄梨木大衣柜,落在衣柜顶上靠房梁摆放的一排木箱柜……


    惜罗喘着气说:“单我们两个……太高了。不行……”


    就在屋里两人盯着头顶木箱的当儿,院外忽地响起一阵清脆的女郎嗓音。


    云娘被拦住门外,焦急地嚷嚷:“长嫂明日出不了门了!我们寻长嫂商议节礼单子,节前需得送去章家。长兄婚后第一次和姻亲走动送节礼的大事,岂能耽误?”


    珺娘的声音也远远传来,道:“节礼事关凌氏颜面,两位还是送个消息去长兄那里,就说三叔母的意思。她老人家马上到。”


    章晗玉的眼睛渐渐地亮了……


    惜罗悄声道:“不能吧?”


    “怎么不能?”章晗玉慢悠悠地数:“三叔母,云娘,珺娘,三个人六只手,可比我们两个人四只手强多了。”


    惜罗惊道:“三夫人一把年纪了,还要她扛木箱……?”


    “都是凌家自家人,出点力。扛木箱的活计轮不到女郎,外头不是还有凌长泰?”


    章晗玉理所当然道,拍了拍手上的灰,推开房门施施然走了出去,愉悦地招呼。


    “珺娘,云娘,好久不见。”


    珺娘心细,隔老远就瞧见长嫂。


    多日不见的长嫂,气色红润养得极好,但不知怎么的,鬓发凌乱,细汗淋漓,喘息不止,细看裙摆衣袖上也处处沾灰。


    “忙着呢。”对着两位小姑吃惊的眼神,章晗玉坦然地掸了掸身上薄衫的浮灰,大开门窗,招呼她们看花梨木大衣柜顶上的箱笼。


    “天气热了,家里带来几套当季的新衣裳,似乎装在衣柜上头的木箱里?每天都想着拿出来,但院子里只有我跟惜罗两个,试了三四日都取不出。想找你们长兄提一提,许多日不见人。说起来也就几件衣裳的小事,耽搁到现在……”


    三叔母人才赶来,还没进院门,庭院里传来的对话让她瞳孔巨震。


    嫁进凌家的新妇,新婚不到一个月,人被大侄儿拘束着不许出婚院一步也就罢了……


    换季了,新妇想取两件新衣的小事,竟也耽搁了好几日都不行?生得耀眼如明珠的美人,穿这身脏兮兮的衣裳!


    凌家是京兆出名的诗礼大族,婚院的事若传出去,岂不成了那等随意磋磨新妇的乡野寒门?


    三叔母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大侄儿犯了做大事之人常见的通病:


    眼里只有朝堂政务,对内宅小事处置得不好。


    她不好埋怨当家的侄儿,埋怨话直冲把守院门的凌长泰去了。


    “主母要拿柜子顶的衣裳,院子里就她们两个年轻女郎,够不着,拿不动。你生得人高马大的,整日守在婚院,耳朵聋了,还是眼睛瞎了,不知道伸手帮一把?”


    一番话数落得不客气,凌长泰憋屈得不轻。他性子直,开口顶回去了。


    “卑职早上还在问,主母说不用。”


    三叔母当即便火了。


    “主母说不用帮你就叉着手不帮?老身说叫你让开,你怎么还挡着门不让呢?!”


    凌长泰:……


    *


    当晚,凌凤池踩着夜色归家。凌万安上前道:“今日家中无大事,就是婚院……呃……”


    他默默地递过一沓纸,上头如实列出争执起源,各人的对话言语。


    凌凤池一目十行扫到末尾,“后续如何了?”


    凌长泰赌气,把大衣柜顶上放的所有箱笼全扛下来了。大的小的,长的方的,屋里摆得满地都是。


    凌万安道:“主母领着阮惜罗收拾了整个下午,晚上还见她们在点灯收拾。”


    凌凤池的思绪从政务里抽出片刻。不算大事。但家中伤人的都是小事。


    他思忖着道:“我去看看。”


    往婚院的方向走去半刻钟,下了廊子,他脚下一顿,停在婚院门前。


    婚院添了新物件。


    庭院中央新立起一块硕大的木牌。


    为了防止夜归人看不清晰,还特意在木牌上方挂起照明灯笼。


    入眼熟悉的字迹,在木牌写下一行飘逸行草:


    【凌姓男丁不得入内】


    凌凤池:“……”


    凌长泰尴尬地过来行礼。


    头都不敢抬:“主母下午立的牌子。”


    凌凤池压抑地吸了口气。凌姓男丁不得入内。


    连向来跟她关系好的小六郎都被波及。


    被他疏忽的衣柜箱笼之事,果然挫伤了她,令她心中怀怨?


    凌长泰命手下抱出呜呜叫唤的小奶狗。


    他怀疑这是主母的嘲讽,但他不敢说,只低头如实回禀:


    “主母瞧着像生了大气,连婚院里新养的小公狗都扔出来了。说是凌家男丁……”


    凌凤池:“……”


    小奶狗呜呜地叫,乌黑的圆眼睛懵懂注视面前众人。


    他低头看片刻,摸了摸小奶狗柔软的黄棕色长耳。


    “她立木牌当时,可有说些什么?”


    第58章


    停在敞开的院门边,凌凤池注目远处,寝屋方向漆黑一片,人显然早早地睡下了。


    “她立木牌当时,可有说些什么?”


    凌长泰如实回话,主母倒没说什么。但鹦鹉学了主母几句话,整个下午都在嚷嚷:过不下去了。过不下去了。


    凌凤池心里咀嚼着这句“过不下去”,穿过庭院,站在主屋门前,抬手推门。


    门又从里反闩上了。


    “……”他抿了下唇。


    人站在屋门外好一阵,默不作声地走回院门口,道:“衣柜箱笼之事,是我的疏忽。今日她睡下了,明早替我传一句话,有什么要的节礼,我亲自替她采买。”


    “是。”


    “还有几句。”凌凤池斟酌着字句。


    “明日不能出门之事,望她莫多心。端午家宴,会让她出席。”


    “等五月事态稳定之后,我亦可携她出门郊游。最近局势动荡,愿她安稳留在婚院中。这些话,明日替我带给她。”


    “是!”


    院门外的动静彻底消失后,漆黑的寝屋里才传来两句轻声对话。


    “走了?”


    “走了。”


    章晗玉松了口气:“赶紧的,继续。”


    今晚怕惊动了外头护院,忍痛把狗儿都抱出去了,一定要把事办妥。


    屋里堆满了大小箱笼,衣裳乱七八糟地扔去四处。被清空的木箱,一个接一个地运出后窗。


    ——


    四月三十。阴转雨。


    京城入夏的天气不大好,清早又绵绵地下起了小雨。


    潮湿又闷热。


    凌长泰频频往张望。


    主屋门户紧闭,女主人显然尚未起身。


    “怎么起这么晚……”他嘀咕着。


    但主母起身向来没个准时,高兴时天不亮起身,有时候又直接睡过午后。


    凌长泰心里惦记着阿郎昨夜的叮嘱,隔一刻钟张望一次,只等主母起身,他好传话。


    等来等去,等到晌午,眼看午食饭点都快到了,还不见人,他终于感觉有点不对味了。


    “阮娘子!”


    凌长泰站在院门口问:“主母还未起身?都快午时了!”


    阮惜罗蹲在小厨房灶台前,头都不回:“没起呢!”


    凌长泰喊:“主母没起身,门窗都关着,屋里的猫儿怎么出来的?”


    阮惜罗没好气地道:“这么热的天气,你睡觉不开窗?对着后院的北窗开着呢!”


    “哦……”凌长泰讪讪地退下。


    又等了半个时辰。


    午时了。人还不起身。


    绕弯过来的凌万安顿时觉出不对劲了。


    “今天可是四月三十。逢十的日子……”


    “逢十怎么了?“凌长泰瞪眼道。


    凌万安醒悟:“不好!怕是要出事!进去看看!”


    凌凤池在政事堂议到半途,家里紧急递来一封快信。


    八个字落入眼底:


    【主母失踪,阿郎速回】


    他无言地坐了片刻,把信纸对折,收入袖中,起身道:


    “诸位,今日商议之议题,凌某以为,大事不宜缓。徐徐图之,不如快刀斩乱麻。还请姚相斟酌。”


    “家中有急事,告辞。”


    今日政事堂从早晨商议到下午的议题,其实就是一个选择。


    马匡在大理寺狱又被毒死,显然阉党在朝中的渗透影响,比想象中还要深远。


    政事堂四相都同意,倒阉党刻不容缓。


    分歧就在于:要逐步击破、挨个拔起的倒法;还是摧枯拉朽、全力一击的倒法。


    姚相主张:摧枯拉朽,全力一击。


    把阉党上下,从宫中藏匿的首恶吕钟,下面数百徒子徒孙,朝臣当中投靠阉党的官员,守卫皇宫的南卫军当中被重点圈出的阉党将领,守卫京城治安的北卫军中的几个可疑将领,京城里圈出的几处绣衣使的据点,一夜之间,全部连根拔起。


    凌凤池的老师陈相反对。


    他主张逐个击破,稳步清洗。


    “阉党数目众多,一夜之间,连根拔起,谈何容易!混乱之中必然纵走许多,说不定又冤杀许多。起事之夜,京城必然大乱,若是动摇到了国本根基,如何是好!”


    韩相支持陈相,觉得稳妥些办事,逐个击破的办法比较好。免得影响太大,京师动荡,动摇国本。


    凌凤池是最后一个发表主张的。


    他支持姚相的意见。


    摧枯拉朽,全力一击。不给阉党任何反应时机。


    陈相眼皮子剧烈一跳。


    政事堂群相议事,以姚相为首。按照不成文的惯例,如果一对三,姚相多半要听取其他三相的意见;但如果二对二,姚相就要决议推行了。


    凌凤池才走出政事堂,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陈相追了上来。


    “凤池!”


    陈相并肩走在身侧,压低询问:“突然起身离去,家中有何急事?可是和你新娶进门的那位相关?”


    凌凤池不答,只道:“老师,此乃家事。”


    陈相问不出究竟,又道:“你为家事心急,那就先办妥了家事,再细想公事!牵扯朝廷根基的大事决策,岂能胡乱言之?你现在回去寻姚相,收回你刚才所言,告他你要细细地想,明日再决策。”


    凌凤池脚步停下,回身转向老师。


    他身形比陈相还要高出一个头,面对面注视老师时,视线低垂,显出几分肃然静默的神色。


    “学生拜入老师门下多年,学生的性情,老师当早知晓。牵扯朝堂根基的大事,从来不会胡乱言之。政事堂里字字句句,学生在心中斟酌已久,出言而无改。”


    “倒是老师。”凌凤池抿了下唇。


    “最近数月以来,老师私下相劝的字字句句,失却一代名臣的分寸气度。老师心中有何事积压?以至于急躁外显,欲以师生多年之私情,妨碍政事堂之公务。老师请直言,学生愿为老师解忧。”


    陈相脸上微微变色,欲发怒又压下。


    几次开口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语气沉重地道:“凤池,你变了。为了个投效阉党的红颜祸水,竟不顾念多年师生情谊,和为师反目,值得么?”拂袖回政事堂。


    凌凤池目送老师的背影离去。


    思忖着,缓步走下台阶。


    老师最近几个月确实急躁外显。欲制止他发声而不能,最后竟然抛下狠话,以多年师生情谊要挟于他,意图令他愧疚从命。


    又把政事堂的政务分歧,归结于嫁入凌家的晗玉身上。


    不似老师平日宽厚为人。


    越想越疑点重重。


    但眼下的急迫事,还是袖中短短八个字。


    送急信入宫的是凌万安,凌长泰压根不敢来。


    主母在自家丢了,消失在重重看守的护院眼皮子底下,看痕迹应是踩着一摞木箱子攀爬过墙头,木箱子……是凌长泰昨天亲手从大衣柜顶上一个个扛下来的。


    送信入宫的凌万安忐忑不安,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凌凤池自己倒镇静得很,见面便吩咐下去:


    “取我鱼符,去大理寺。急调百名擅长追察跟踪的干吏,以凌、章两家为核心,附近十里撒网搜寻。”


    “内子身边必有阮惊春的踪迹。告知大理寺,可酌情加派人手,务必当场缉捕。”


    凌万安:“……”听得耳熟!同样的事十天前才做过!


    “卑职这就去寻叶少卿!”


    他被喊了回来。


    “今日搜查事交给大理寺,不见得交给叶少卿。先问他,心稳不稳。心不稳,今日无需他出面。”


    “是!”


    凌凤池对着天边翻滚的雨云出神片刻,又加了最后一句。


    “备马。大理寺寻到人,我即刻过去。”


    *


    轰隆一声,秘密小院打开了。


    章晗玉装作没看见傅母在身后冰冷审视的视线,领着惊春进了小院。


    秘密小院塞满了。


    来自南北各郡的密报堆得里三层外三层,这还是筛检过的。更多的密报堆在城外别院。


    章晗玉吸气缩肩,好不容易才把自己塞进狭窄的书架缝隙,费劲找了半天才找到巴蜀郡送来的、指认凌家二叔贪赃渎职的密报,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


    “三月初封装密报,四月送来京城。路上花了一个月,巴蜀郡绣衣郎的速度堪忧啊。”


    阮惊春蹲在墙边道:“其实三月中旬就送来了。”


    无头苍蝇般在京城转了半个月,鲁大成家宅被抄了,他们寻不到接线人。


    三月末,当时章晗玉还未成婚,住在酝光院。


    阮惊春夜里潜入凌府,章晗玉递给他两封密信,催促他尽快联系上巴蜀郡的绣衣郎。


    “我拿着阿郎给的密信接洽他们时,巴蜀郡绣衣郎激动得眼泪都崩出来了。”


    章晗玉握着密报出神。


    巴蜀郡的这件密报影响深远。指证凌家二叔渎职犯法,必然牵扯到凌凤池,震动朝野。


    “绣衣郎当面可有说什么?”


    阮惊春自己险些忘了。想了半日才想起:


    “巴蜀郡绣衣郎确实提起一句,事关重大,不敢擅自行动,等京城掌事人回复。哎,他说不定人还在京城,还在等回复!”


    章晗玉笑了下,说:“好消息。今天出来一趟值得了。”


    当即取笔墨写了一封回信,取出随身带的小荷包,从里头倒出一只精巧的鸡血石小印章,信尾落印。


    “尽快交给巴蜀郡绣衣使。当面交代他,京城动荡,最近容易出事。催促即刻启程。”


    最要紧的事做完了,开始算旧账。


    四月二十当日见面,话问了一半,今日正好问个清楚。


    “让你去盯着曲雄,查出罪证,扔去大理寺门外。说说看,你怎么直接把人杀了。”


    阮惊春想起曲雄那货色,冷笑一声,“他该死!——”话音未落,章晗玉抬手哐地给他脑袋一下。


    阮惊春捂着脑袋,老老实实地从头交代:


    “我去梨花巷子蹲曲雄的当夜,他就来了。他压根不把那外室当人,小女子哭喊到半夜,吵的我头疼……”


    “你就把他杀了?”章晗玉瞪他。


    “本来还没想杀的。但后半夜来了个宫里的阉货,尖声尖气的把曲雄叫出去……”


    阮惊春不认识那内监身份,但两人谈起了凌家三朝回门日的那起当街刺杀案。


    曲雄果然是知情人。


    利用军中职务便利,故意延误救人的时机。如果不是凌家早有准备,带领大批精锐,又以精铁马车出门,抵挡住头一波的刺杀,这场行刺多半要得手。


    阮惊春当时就想宰了这俩货色。忍着没动手。


    宫里内侍话锋一转,又提起,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已经打草惊蛇,索性近期再做一次。


    凌府出行用精铁马车防备遇刺,那就制造机会,让凌相来不及慢悠悠地坐车,必须上马急奔入宫,机会这不就来了……


    那外室小女子运气不好,半夜睡醒了,听到外头响动,问了句‘谁来了?’惊动密谋的二人,宫里那内侍嚷嚷着要杀她灭口,曲雄当即提刀往屋里走。


    阮惊春道:“我忍了半夜鸟气,那小外室又吓得直哭,听得我头疼,索性一刀一个,把屋里的曲雄和屋外的内监都杀了。小外室原地吓晕过去,我就没理她,直接走了……阿郎,我做错事了?”


    章晗玉听完半晌没说话。抬手缓缓地按揉太阳穴,有点头疼。


    把曲雄扔去大理寺,让他把罪状吐出来,是最好的做法。


    如今曲雄成了个死人……死人可没活人有用。


    算了,人都杀了,死了就死了罢。


    “曲雄死了也好。至少不必担心出门被刺杀。”她安抚沮丧起来的少年郎。


    想了想又问:“死了的内侍,尸身呢?和曲雄扔一处了?”


    阮惊春连连摇头。尸身被他装麻袋扛走了。


    “那就好。”章晗玉悬起的心放下一点。不见尸首,不会落下铁证。


    “你千万莫要告知第三人。有人问起当日你在何处,一口咬死,你在城外别院。”


    大事谈妥,她又取过岭南四月新送入京的密报,拆开细细读到尾。


    “平安无事。远房大伯父年头得了个大胖孙子。家里族学请来了当地的名师,给几个小侄儿开蒙。都算是好消息。”


    同样写了一封信,信尾落印,递交过去。


    “这封信连同上次那盒夜明珠,交回给岭南郡绣衣使。跟他们说,无需孝敬,把章家人看顾好了。”


    阮惊春揣着明珠盒子转身欲走,走出两步忽地脚步顿住,人又急奔回来,往地上一蹲。


    “阿郎,老夫人恶狠狠守在门外,手里抓一根长木棍,出去得挨打。”


    章晗玉也很无奈:“你能蹲着一辈子不出去?这顿打迟早得挨,迟挨不如早挨,我们一起出去,一起挨打。”


    *


    商议定,两人直接出去了。


    当真一起挨打。从佛堂一路被追打到前院。


    阮惊春本来能走脱的,护着主家的缘故,后背挨了不少木棍,龇牙咧嘴的。


    傅母边追打边痛骂,“叫你们不学好!叫你们不学好!又折腾什么见不得人的花样!都嫁出去的人了,你还不学好!”


    章晗玉边跑边回嘴,“我都嫁出去的人了,傅母还打我作甚?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把我当做一盆水泼了就是!你何必想不开!”


    傅母打得累了,气喘吁吁拄着木棍停在门后,眼睁睁看两人跑远。有阮惊春扶着,章晗玉拢着长裙跑得比以前穿男服还快,肯定追不上了。


    傅母面无表情拄着木棍转身,关上佛堂院门,把敞开的废弃后巷重新锁上,痕迹扫除干净。


    *


    章晗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出佛堂时还觉得今天运气不错。


    和阮惊春说笑着迈进前院,“你挨了多少棍?我只挨了三下。傅母她老人家年纪上来,跑不动我了。”


    阮惊春龇牙咧嘴地揉肩膀:“老夫人跑得可不慢!主家挨的少,全打我肩膀上了——”


    说话间两人走下长廊,迈进前院。


    脚步才跨进前院,面前显露的景象,叫正低声谈笑的两人倏然一静。


    甲胄齐全的上百持刀官兵,黑压压摆出阵列,堵死前路。


    叶宣筳坐在路牙子边,捧一杯新泡的竹叶茶,心浮气躁地打招呼。


    “两位肯出来了?”


    “凌相在门外,本官在前院,静候两位多时。”


    章晗玉心里一突,抬手推惊春,“走!”阮惊春瞬间往后一个弹跳,原路窜回了后院。


    叶宣筳没理会奔逃的阮惊春,只盯着章晗玉。


    “他对你不好?才十天,从凌家跑出来两回。”


    第59章


    眼见阮惊春的身影消失在后院,章晗玉安稳了。


    秘密小院藏得深,她自己不说,傅母不说,想要破除机关,除非把佛堂给整个拆了……


    心里一松,她当即恢复淡定。


    “谁说的?凌家好得很。有吃有喝,猫狗齐备。”


    叶宣筳瞪眼看她说瞎话:“这不是端午快到了?回家探望傅母。怎的惊动这么大阵仗?我那夫君处处都好,就是太在意我了。”


    她有心拖延时间,索性坐去叶宣筳对面的路牙子,寒暄两句。


    “叶少卿最近总上火?整天看你喝苦竹叶茶。”


    叶宣筳无言地摸了摸嘴角新起的上火小燎泡。


    凌家有吃有喝,夫君处处都好,新妇十天私逃两回。这次还是翻墙逃出来的。


    他为什么想不开,非得夹在这对夫妻中间?


    叶宣筳从怀里取出一张油纸包打开,揪起一把黄连粉末簌簌地倒进竹叶茶里,当面喝下半盏。


    “日子苦啊。”


    他幽幽地说:“嘴里喝点苦的,心里就不觉得苦了。”


    章晗玉没忍住,当着重兵包围的黑压压景象,笑了场……


    清澈眼神带出点探究,在叶宣筳脸上转一圈。你别说,十天不见,人瘦了不少。


    “话里大有深意啊,叶少卿。谁让你吃苦了?”


    叶宣筳闭嘴不答,咕噜噜自己把剩下半杯茶给喝了个干净,茶杯扔去地上,起身道:


    “请罢,凌夫人。凌相在门外等候。”


    章晗玉坐着不动。和叶宣筳商量:“人手撤了。放惊春走,我随你回去。”


    叶宣嚼着苦竹叶子道:“今天一个都不放走。这次我带出两百好手,长枪短刀,弓箭手齐备。阮惊春束手就擒,给他留条生路;负隅顽抗,当场格杀。”


    章晗玉定定地看他一眼,笑了声,说:“官威好重啊,叶二郎。行,一个都不放走,你们两百人慢慢地搜。”


    阮惊春仿佛泥牛入海,无影无踪。


    整个下午都在搜索,来回盘问章家后院的每个仆妇,佛堂里的傅母也被反复盘问。问到第三回,傅母冷笑一声,抄起香炉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不知,不知,要说几遍不知!”


    “你们索性把老身带去大理寺逼供!老身死在你们大理寺也还是两个字,不知!”


    叶宣筳抖着满衣袍的香灰,满脸晦气走出佛堂。


    章晗玉坐在路边没挪窝,仰头笑看他,“怎么弄的灰头土脸的?还未找到惊春啊?天都快黑了,不找了罢,我随你走?”


    叶宣筳冷冷道,“我们是找不到他的人,但凌夫人肯定知道人藏身在何处。请罢,你出去自己誻膤團對獨鎵对凌相解释。”


    凌凤池人就在章府门外。


    章府里头查问得人仰马翻,他亲自坐镇在外,封锁街巷,从下午等到傍晚,静候结果。


    章晗玉冒着细雨走出门外时,一眼便看见眼熟的凌家马车静静地停在路边。


    她走近时,凌凤池正好撑伞走下车来,什么也没问,伸手搀扶上车。


    叶宣筳留在后院搜索,派人传话道:“阮惊春藏匿于章家后院,死活找不到人。凌夫人必然是知情的,佛堂那位傅母说不定也知情。”


    凌凤池一颔首,还是什么都没说,自己上了车。


    马车起步时才吩咐下去:“把后院围了。把守住厨房井口。人渴饿了,自然会现身。”


    章晗玉原本掀开另一侧的车窗帘子看街景,唰得回头。凌凤池正好吩咐到最后一句。


    “加派人手,重点看守佛堂周围。”


    章晗玉想了想,放下车帘子,起身坐近凌凤池身侧,柔声细语地跟他商量:


    “高抬贵手,放一马?我保证再没有下次了。以后老实待在婚院,哪儿也不去。”


    凌凤池还是不吃这套,道:“现在说出阮惊春的藏匿地点,生擒不杀。”


    章晗玉:“放他走,我就说。”


    马车转弯驶出小巷,在宽阔大街上缓行。路过长街边几座出名的酒楼,明亮灯火映进马车,把黯淡车厢都映亮了。


    凌凤池端正坐在车里。眸光半阖,看摇晃的马车木板。


    街上忽明忽暗的灯光映进车来。


    他此刻的神色,相比于下午调派精锐大肆搜索、几乎把方圆十里地犁过一遍的搜索举动来说,过于平静了。


    “第几回了?”


    他在摇晃的车里开口道:“你是不是总觉得,从我这里可以讨价还价?”


    “天下没有不能商量的事,凌相觉得呢……”话音未落,章晗玉隐约感觉气氛不对,当即改口:


    “夫君觉得呢?”


    凌凤池还是那副过于平静的态度。有些事,他反复思虑也想不通,以至于生出困惑。


    “和阮惊春逢十相约,出逃后哪里都不去,直奔章家,在后院共度半日,傅母替你们遮掩。清晨到午后的时间不短,你们在章家后院做什么?”


    他慢慢地追问:“章家后院,隐藏了什么秘密?你知情,阮氏姐弟知情,章家傅母也知情。只刻意瞒我。”


    “……“对着凌凤池看不出情绪的长眉修目,章晗玉片刻没说话。


    秘密小院的事,知情人当然越少越好。


    但如果实在瞒不住的话,用秘密保下惊春一条命,倒也划算?


    “惊春在替我做事。最新给他的差事,说起来,对凌家大有好处。”


    章晗玉再次试图商量,“他和惜罗都是从小被当做货物倒卖的可怜人,好不容易走上正途,又何必苦苦追究过去不放?今日放他一马,章家的小秘密,也不是不能说给凌相听……”


    凌凤池目光对着车外。明亮灯火映进车厢,凤眸清醒而锐利。


    今日她第二次出逃,两人被堵在章家。他没有当场逼问,选择把人带回家。他给足了耐心,等着她自己如实相告。


    但她还在试图讨价还价。


    以情动之,以利诱之。


    两人虽成夫妻,彼此缺乏互信。哪怕夜晚做一对交颈鸳鸯,耳鬓厮磨,闲谈风月……不能有丝毫涉及关键之处。


    只要稍微涉及关键矛盾,肉玉交融带来的浅薄的表面融洽,仿佛清晨枝头的摇摇欲坠的露珠,第一缕晨光下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的表情淡了下去。


    “你果然觉得,总能在我这处讨价还价。”


    “是什么让你有错觉?”


    “即便你不肯说,阮惊春归案之后,有的是办法让他开口。晗玉,你真当我是你夫君,心里藏的许多秘密,总该吐露一些。”


    “……”章晗玉给无语笑了。


    前几日她确实有点错觉,还当他本性温柔,在家里好说话……


    来来回回绕几个大圈子,他一句承诺不肯给,却只压着她吐露实情。


    软硬不吃的硬骨头,难啃啊。


    她心里堵得慌。


    也不愿在这位好夫君身边继续坐着了,索性坐回另一侧窗边,撩开车帘子吹风,不冷不热道:


    “反正我说什么,凌相都不爱听。那就按你心里想的招认罢。我跟阮惊春是一对苦命野鸳鸯,逢十相约,干柴烈火,见面难以自制,滚去了一处。我家傅母气得半死,但又毫无办法,只能替我们遮掩……”


    凌凤池的声线里带出忍耐之意。


    “如实地说,不必故意气我。”


    “谁故意气你了?”章晗玉撩起手腕,露出被木棍打出淤青的小臂,故意晃了一晃。


    “瞧,傅母打的。边打边骂我们败坏家风,但她老人家也无可奈何。总不能家丑外扬罢?凌相看到实证,可满意了?”


    街头灯火明明灭灭,映得车厢里时而光亮,时而黯淡。面前横着一截玉色的小臂,新浮现出的一道淤青极为显眼。


    凌凤池凝视那道淤青,隔片刻,抬手按住。按的力道不小,指腹重重地揉过淤痕,顿时换来一声抽气,“疼疼疼……”


    傅母发怒打下来的一棍子力道不轻。凌凤池揉开淤血的力道更重。揉散了淤血,抓过她的小臂,厚厚地涂抹药膏。


    章晗玉闻着鼻尖下的梨花药香气味。


    似乎是上回惊马磨破手掌心时,给她用的同一种药膏……


    她在近乎凝滞的气氛里忽地感觉出三分好笑,指尖掂起点乳白药膏,捻了捻。


    “这不是金疮药膏?也能治跌打淤伤?”


    凌凤池盯了她一眼。


    很久之前他就察觉,也不知是忍耐程度异于常人还是过于没心没肺,总之,寻常人难以忍受的相敬如冰的冻结氛围,对她毫无影响。


    两人相识多年,道不同不相为谋,哪怕是他自己,也曾有过那么两三次心灰意冷,想彻底与她割席绝交。


    但每当两人十天半个月互不交谈,彼此连眼神都避开,关系冻结得彻底……因为某个莫名其妙的缘由,她会突然凑近过来,丝毫不顾忌两人关系已成冰川,主动开口搭话。


    某一次,似乎是因为他盛夏随身携带的小铜冰鉴,身上未汗湿?引发她的好奇。当时他们已经连续半个月未交谈,他以为两人早已断交。


    炎炎夏日,她忽地凑过来笑问一句,“凌少傅,你不热么?”他足足怔了片刻才回应。


    人之心性各不同,她把不痛快的遭遇抛去脑后的速度,他扪心自问,自己都做不到。


    凌凤池无言地注视着车里这位似乎完全忘记了她刚刚被抓捕回来,开始饶有兴致地把玩药膏,把乳白色的药膏涂得满胳膊都是。


    压抑地吸了口气。


    和她计较什么?如何计较?


    他在车里说的最后两个字是:“回家。”


    婚院房门紧闭,人被直接抱进了水房。


    *


    水气弥漫。水声阵阵。


    阮惜罗被赶出婚房,在外敲了半天门,无人理会。又蹲到脚麻,屋里才开了门。


    满地都是水,从水房淹过门槛,蔓延到寝屋里。


    惜罗掂脚绕过水洼,往放下的寝帐方向奔出两步,又回头震惊地打量婚院男主人修长的背影。


    凌凤池开门便走了出去,并不曾交谈一言。


    惯常沉静不显情绪的面容之下,隐藏着某些令人压抑的东西,让她无端感觉不安。


    惜罗不敢掀帐子,在床边喊:“主家!你、你可好?他如何对你了?怎么关了这么久的门,又弄的满地水?”


    喊了半天,帐子里才伸出一只手,撩开半截纱帐。


    章晗玉躺在床上,身上穿了件湿透的单衣。夏日纱制的单衣沾水几乎透明,紧贴在白皙肌肤上,把床单被褥都打湿了。


    她招呼惜罗拿件干衣裳来,扶着腰,慢腾腾地坐起身。


    “没什么,他来算账。把过去几天欠的旧账都清了一遍。”


    整整十天没有夫妻敦伦,一做就是三回。


    心里压着火气,把她按去浴桶壁压着的动作比平日强硬许多,滋味格外的……


    就是腰酸。


    其实彼此都心知肚明,她在马车里全是胡扯。


    凌凤池也不怎么信她随口胡诌的那几句。起初心底压的火气,只是气她故意刺他的那句“苦命野鸳鸯”,“干柴烈火”。


    两人的第一回其实还算平和。车里涂抹的药膏沾得满胳膊都是,凌凤池进房前吩咐开库房又拿出一罐。


    宫里御医的名配方,药膏里放了昂贵的冰片和滋养肌肤的珍珠粉,抹在皮肤上冰凉清香。


    两人边温存,他替她细细地抹药膏。


    木棍打出的青淤,不止手肘上有,肩背上也有两道。形状漂亮的一对蝴蝶骨中央,多出一道长而细的青痕。


    凌凤池看在眼里,问她:“你傅母到底为何打你?照实说。”


    为什么?因为在傅母的佛堂眼皮子地下安置了一座秘密小院,把人瞒在鼓里,傅母气得半死……


    章晗玉当然不肯照实说,只笑应:“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別问了。”


    凌凤池平日听到这句也就不再问。


    今日却不知怎的,他非要追根究底,从她嘴里问出一句实话,章家到底有何难处,以至于身为仆妇的傅母以木棍追打主家,而她自己不予追究,竟也不许他这夫婿追究。


    她随口胡诌了几个借口,都被识破。


    凌凤池深深压抑多时的情绪,似乎就是从这时开始逐步发作的。


    章晗玉换了身干衣裳,湿透了的床单被褥全换去,惜罗边换边骂。


    章晗玉自己倒是躺着回味了许久。


    “凌相算是少见的胸襟宽广的人了,居然也有压不住火的时候。”她毫无心肝地啧啧感慨了半天,“可见爱生气是人的天性。”


    “凌相的心火发作起来,有点吃不消。”


    *


    深夜。


    凌家祠堂木门敞开,烛光映亮风中飘荡的两道白布长幅。


    老仆手持蜡烛,站在龛台边,劝慰他自小看到大的主家。


    “阿郎,夜深了,回去歇着罢。这个时辰,老主人在天之灵都歇下了,何况活人呢。”


    凌凤池坐在蒲团上,抬头注视父母祖先的灵牌。


    “今夜陪陪母亲。”


    他的心不静。


    逢十相约,她被堵在门里,阮惊春不见踪影,章家傅母和她两个异口同声,死活不愿吐露阮惊春的下落,这些于他来说都不出奇。


    或许正如她所说的,章家早把阮氏姐弟当做家人。


    亲亲相隐,隐瞒也属正常。


    然而,她对他隐瞒的远不止这些。


    四月即将过去,他们成婚整月了。


    夫妻本为一体。章家人却自成一个体系,牢牢守住只有他们自己知晓的过往和秘密,而他仿佛融不进的外人,始终被排斥于外。


    今日抱她入水房沐浴,替她的伤处涂抹膏药。夫妻敦伦,合二为一。


    亲热无间的中途,他见雪白脊背上一道触目新伤,生出心疼怒意,追问起:为何傅母身为仆妇,肆无忌惮追打主家,而她这主家竟然任她追打?


    章晗玉并不是吃亏隐忍的性情。被傅母拿捏至此,必定有原因。


    她却不愿告诉她。


    如果说阮惊春的下落牵扯到性命大事,她不肯说情有可原;家中傅母小事,她竟也不愿告诉他。


    看守祠堂的老仆又来劝说:“二更天了,阿郎。四更就要起身,你还能睡多久?老夫人在天之灵见阿郎深夜不睡,也会心疼地不安宁。”


    凌凤池不应声。


    婚前,他在父母灵前祝祷:若她无丝毫悔意,他将今生将看管于她。


    他以为,自己会始终保持清明从容,不惊不怒,不偏不倚,引而教之,约而束之。


    成婚整月,她从约束她的婚院里逃出去两回,被他调动兵力,抓捕回来两次。


    两次,他都压不住心底晦暗压抑的情绪,把她抱回屋里,与她行夫妻敦伦事。


    毫无教引,心火难抑。置身情玉之中,岂剩半分清明?


    这才一个月。


    一年呢。


    十年呢。


    “母亲,与她夫妻结发,百年后同穴而葬,我心中固然无憾……对于女子来说,被强娶,被管束于后院,被迫生儿育女,她会不会深恨我。”


    “她会如何对待我们的孩儿?”


    “夫妻结发,百年同穴,会不会被她当做镇压她终生的桎梏牢笼?”


    深夜的祠堂无人回应。


    凌凤池久久地注目着母亲的灵牌。


    *


    三更天。


    婚院寝屋半夜也亮着灯。


    章晗玉困倦地眯了一觉。半夜突然醒过来,睡不着,索性从床头缝下摸出新婚册子,开始记录。


    【四月三十。雨转阴。


    出门不慎,露了行踪,被堵在后院。


    厨房被查封,也不知惊春如何吃饭。】


    转念一想,悬着的心顿时放下,提笔继续书写。


    【家里有傅母在,惊春饿不死。】


    【一别十日,凌相前来清账。


    清算太狠,腰腿吃不消】


    她轻声抱怨着记下最后一笔:


    【守活寡十日,而一日三次。


    旱涝无定数,就不能匀一匀?】


    第60章


    第二次被带回婚院,凌家之主瞧着像生了大气。章晗玉原本以为婚院的看管会更加严厉。


    居然毫无变化。


    门外看守的,依然是两个老熟人,凌长泰、凌长安。两人轮流看守,偶尔忙起来,两个都不在,只由凌家护院轮班值守。


    问起外院事,一个个露出茫然的眼神。


    惜罗又问起端午家宴的安排,同样一问三不知。


    “闹了这一场,端午家宴肯定不成了。”章晗玉跟惜罗私底下道:“委屈了你,端午佳节只怕得跟我关在院子里过。”


    惜罗自己倒无所谓:“没有短了我们吃喝就好。”


    后园种的花出苗了,白天她侍弄侍弄花草,再做几道色香味俱全的菜。


    一天天过得有滋有味。


    提起后院的花苗,章晗玉就忍不住扼腕:


    “丑啊。”


    之前散漫地四处撒花种时倒是惬意……


    等各色花苗齐齐冒头,有的高,有的矮,有的粗壮,有的纤细。还有爬藤,青苗没两天弯弯曲曲爬得满地,仿佛小青蛇。


    苗圃挤挤挨挨,花苗奇形怪状,丑得不堪入目。


    惜罗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主家别急。等花苗再长长,连土移植,爬藤架子搭起,苗圃分养就好了。明年花开时,后院百花齐开,肯定好看。“


    章晗玉轻轻笑了声,没接话头。


    “对了惜罗,之前让你想办法弄点药来,怎样了?”


    惜罗惋惜地摇头。


    她在厨房帮厨那些日子,人被盯得紧。有一次借着采买的借口拎篮子出门去,身后被凌家小厮跟了一路。哪能入药铺?


    章晗玉倒也不觉得为难。


    “早就猜到,人在凌家难办事。还好之前让全恩帮忙,从宫里弄了点药。”


    小天子想念她。宫里时时赐赏,绢帛、书卷、时令鲜果,一箱箱地往凌家赏赐。


    宫里的赐赏,凌家向来不查,直接搬入婚院。


    有回的赐赏里出现一个小白瓷瓶,外写“跌打损伤”,瓶内装十二颗药丸,又正经地附了张医嘱:“化入水中,事后外敷”。


    章晗玉看到这八个字,不动声色地把医嘱拣出来,递去烛火上烧了。


    全恩写字是她教的,看一眼就认出全恩的笔迹。


    “宫里送来的药,每次事后用一丸,化入水中外敷,可以避子。”章晗玉从床板缝里掏出小瓷瓶,数了数剩下的药丸数目。


    送来一打药丸,用得差不多了。


    “十二颗有些少了。还好他最近不怎么来。”


    晃了晃瓶子,重新收去床板缝里,跟新婚册子夹在一处。


    院门外传来访客动静时,她实在意外。


    木窗推开半扇,章晗玉侧立窗前,若无其事地招呼:


    “珺娘,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珺娘单独来了。婚院门外无人拦她,她畅通无阻地走进庭院,直入房中。


    仿佛会说话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注视过来。


    “见过长嫂。”


    珺娘谢绝了忙碌端来点心的惜罗:“长嫂,说两句便走。”


    安静的室内传来少女软糯的嗓音。


    “过几日便是端午家宴,长嫂来罢。”


    章晗玉还立在窗前,手抓着一把瓜子逗鹦鹉说话,偏了下头:“问过你家长兄没有?他不点头,我可出不去。”


    “那日长兄不在。宫中设端午宴,遍邀重臣赴宴,长兄也会去。家里可以托三叔父做主,让长嫂一同用家宴。”


    章晗玉一怔。端午何时有宫宴的规矩了?不是向来给朝臣发下节礼,晌午便各自回家过节么……


    她忽地意识到什么,吸了口气。


    两边动手的契机,难道定在端午当日?


    宫中设宴,一场准备诛杀朝臣的鸿门宴?!


    等等,宫中设端午宴,义父固然占了地利,但政事堂四相为首的外朝臣早有准备,岂有不提前应对的?


    这哪是鸿门宴?


    这分明是两军对垒,互下战书,各自击鼓应战,打算正面交锋了!


    章晗玉边想边问珺娘:“端午宫宴,设在中午对不对?你家长兄可有提过,下午何时回家?”


    珺娘摇头。


    长兄提起,公务繁重,端午当日怕不得回,让家中不必等他用饭。


    她听在耳里,才打算起把长嫂接出婚院的事宜。


    章晗玉心里雪亮。


    即将到来的端午宫宴,只怕是一场双方心照不宣,各自提前筹划、准备送给对方的鸿门宴。


    说起来,两边火并,又没她的事。


    连婚院都出不去的人操心什么?


    她当即把端午宫宴这茬抛去脑后,把爬上窗抓鹦鹉的小玄猫抱在手里,笑吟吟应下珺娘:


    “好啊。自从新婚进门,似乎没和家人用过饭?端午家宴必定出席。可惜四月三十当日我出去见人了,没能和你们一同出门买节礼。如今手里什么也没有。”


    她说得并不遮掩,珺娘也抿嘴笑了下。


    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信笺,放去桌上。


    三十日当天早晨,这封信笺留在婚院里,一式三份:


    “六郎亲启”。“珺娘亲启”。“云娘亲启。”


    珺娘离开父母借住京城本家,向来善于观察各色人等,在她看来,长嫂实在是个少见性情的人。


    明明失约,偏又毫不遮掩,连个借口也不找,坦荡荡地写信告知她们,她有事不去了。


    失约失得直截了当,叫人起不了责怪之心。


    “我和云娘出门买了粽叶和五色丝。长嫂有心的话,这两日家里自备糯米和各色馅料,我们来长嫂这处,亲手把粽子包起来,端午宴上充作节礼,长嫂觉得如何?“


    章晗玉听得也觉得是个不错的主意,当即笑应下来:“好啊。”


    又道:“不问过你们长兄同意?”


    珺娘原本起身要走,听到这句脚步停下,回头递来复杂一瞥。


    “前日下午,长嫂使唤我们搬木箱时,可有提前问过长兄同意?”


    章晗玉正倚窗撸猫儿,没忍住笑了下,唇边露出个小小的梨涡。


    这位小姑,平日安安静静的,差点小看了她。


    她半真半假地揶揄:“我要做的事,你们长兄必然不同意。但于我来说,势在必行。我问他作甚?”


    “但你们不同。你们长兄是凌氏当家作主之人,几个年幼弟妹,为了我这新进门的外人触怒了自家兄长,岂不是划不来?”


    珺娘若有所悟。


    “所以长嫂当日借我们之手搬动木箱,而不告知我们实情。我们既不知情,也就不会被罚。”


    “但长嫂故意隐瞒,显然既不信我们,又小看我们。觉得家中弟妹年幼,不堪交付重托。”


    珺娘立在门边,神色显出几分复杂。


    “我固然敬爱长兄,但长兄将长嫂日日拘束于婚院,仿佛看管人犯一般。我心里觉得,不妥当。”


    “长嫂下次再想出门,做你所说的‘势在必行’之事,可否提前知会于我等?我和六郎觉得长嫂有理的话,可以暗中协助长嫂——”


    不等说完章晗玉便喊惜罗送客。


    珺娘吃了一惊,又觉得委屈,咬住了下唇,默默行礼告退,转身往院门外走。


    穿过庭院走到半途,忍不住停步问:“长嫂为何撵我走?不信我们,还是小看我们?”


    章晗玉笑而不答,只和她说:“我这里日日有空。你们有空带粽叶过来包粽子。”


    关门之后,悠悠地评了句:“瞧着比云娘和六郎都精明些,还是个傻孩子。”


    她身上那堆破事,这几个傻孩子卷进来,可别想轻易脱身了。


    ——


    【五月初二、初三。


    接连两日,六郎,云娘,珺娘,惜罗齐聚,围坐包粽子。


    言谈甚欢。


    婚院男主人是哪个?别提他,早忘了】


    凌春潇心不在焉地裹粽子。


    长兄昨晚回来得早。


    前院敞开,他听到动静去门外迎接,才两三日不见,人瘦了一圈。气色也明显地差了。


    当时他吃惊追问,最近怎的突然忙成这样,人影都不见,可有什么他能帮忙的地方……


    长兄什么也未说,清瘦而显得深邃的一双凤眼落在他身上,只问:


    “长嫂这两日在家中可好?”


    凌春潇想到这里,手里裹粽线的动作不知不觉停下,试探着开口。


    “长嫂,长兄昨晚回家——”


    “糯米漏了。”章晗玉不咸不淡地打断他,“仔细看你手上的线。”


    “……”凌春潇闭嘴,低头裹线。


    长兄两个字,还是不能在长嫂面前提……


    相比于察觉几分不对的凌春潇,避开不谈的珺娘,云娘年纪最小,说话可直爽多了。


    她边裹粽子边道:“长嫂,长兄把你拘在婚院,你跟他闹呀!”


    “我阿娘前两日还跟我说,哪有这样新婚的。再不和的夫妻,起初也有三两个月蜜里调油的日子。长嫂四月初五嫁入凌家,今日五月初四,满打满算才一个月,长兄又开始早出晚归,过和尚般的日子了——”


    珺娘轻声道:“云娘,慎言。”


    云娘果然听话放轻了声音,悄悄继续道,“我娘的原话,我有什么不能说的?”


    三叔母跟自家女儿关起门来的原话还不止这些。


    云娘今年也及笄了,眼看要开始议亲,三叔母跟女儿透了两句贴心话。


    才新婚的小夫妻,关起门来能有什么大事?


    无非是你一言我一语,话赶着话,顶上了。


    双方互相不了解性情,一方委屈了另一方,通常是夫婿委屈了新妇。


    新妇能忍,事就过了。


    新妇不能忍……两边岂不是又顶上了。


    “我阿娘的意思,长嫂该忍让些。但我觉得,才新婚就拘在院子里禁足了,还如何忍,该闹!”


    云娘边往粽叶里灌糯米,嘴里说着:“等长兄回来,长嫂留他一宿,再跟他闹一闹。长兄不是不听劝的人,说到他理亏,他自然就同意解开禁足了……”


    话没说完便停下,云娘奇怪道:“你们做什么都看我?”


    珺娘、六郎两个,齐齐瞠目瞪她。


    章晗玉神色似笑非笑,复述一遍云娘的原话。


    “我留他一宿,再跟他闹一闹?小云娘,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三叔母的原话?”


    “我娘说的原话,怎么了?”


    其实是三叔母和凌三叔关起门说的话,被云娘听到两句。


    云娘自己也觉得阿娘的话很有道理:”长兄白天都不在家。不趁晚上留长兄一宿,怎么跟他闹?”


    章晗玉放下粽叶,洗干净手,抬手敲了下云娘的脑袋瓜子。


    “年纪小,少掺和大人的事。”


    珺娘羞窘得耳朵尖都红了,头也不抬,装作专心地包粽子。


    六郎咳了声,视线游移,心里暗想,三叔母说得其实有道理。新婚夫妻么……


    他出仕几个月,自认早不是一张白纸,人情荤素都略通一些。


    听几个成婚的同僚私下调侃,夫妻间定期敦伦,重要的很。但凡离心的夫妻,都是从分院别居开始的。


    长兄心里还是关爱长嫂的,只是人不肯进婚院。


    两边面都见不着,哪怕长嫂原本只有三分火气,日日积累,岂不是变成七八分的怒火?


    如果能想法子让长兄入得婚院,如三叔母所说的,留一宿,闹一闹,把心头淤积说开了……


    长嫂不必想方设法地逃离,也就不会激怒长兄,把人大费周章地抓捕回来,眼看着越来越僵……


    耳边又传来章晗玉轻柔动听的嗓音,“小六郎,想什么呢?糯米又漏了。”


    “……”凌春潇飞快地扎线。


    手指缝里漏下去的不止糯米,还掺杂五花肉丁,奶狗循着气味奔过来,一口叼在嘴里,尾巴狂摇。


    小奶狗长大了一截,眼看着有三分像从前乡县家里养的那只,看人的眼睛也是黑葡萄般、水汪汪的。


    章晗玉怜惜地摸摸小奶狗,又扔一块五花肉给它。


    凌春潇心里一动,指着小奶狗,替长兄说起好话。


    “长嫂也知道,我们家向来不养狗。京城大族哪家没有蓄养几只猎犬看门犬?进门犬吠一片。只有我们凌家,前院清清静静的。长兄为了长嫂破例,在婚院里重新养起狗,实属难得。”


    章晗玉觉得他小题大做。为凌凤池说好话也得找个好由头。


    不就是养条狗?说得仿佛多大的事一样。


    她随口漫应:“听说你们过世的父亲爱清净,不喜活物的缘故?但你父亲都过世八年了,你长兄受得了吵,院子里养只狗也没什么。”


    凌春潇居然急眼了。“不是!没这么简单!”


    章晗玉有些惊讶,凌春潇为了往下说家里养狗的事,起身严肃地清了场。


    不止惜罗,连凌家两位小姑都被请走,庭院里清净下来。


    凌春潇坐回来继续道:“长嫂不知,狗在凌家,是个忌讳。我听家里老仆偷偷提起,凌家从前其实也蓄养了十几只猎犬,曾经还有个犬舍。”


    章晗玉上上下下地打量小六郎难得的严肃表情。


    “后来怎么了?狗吃人了?人吃狗了?天狗食日了?”


    凌春潇的表情绷不住,裂开一瞬。“正经说话呢,长嫂!”


    “狗在凌家是个忌讳。”章晗玉漫应:“听着呢,继续说。”


    凌春潇神色黯淡了几分:“父亲一心想要个虎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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