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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0

作者:香草芋圆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章晗玉当机立断,把人撇在中庭,掉头就走。


    人果然没有即刻追来后院。


    按对方的性子,哪怕气头上也能抑住情绪做事,隔一时半刻,足够冷静下来了。


    听到脚步声走来小池塘边,不等来人质问,她抢先开口,把护心镜的来历当做护身符抛出去。


    “护心镜是义父给的。”


    遮挡阳光的荷叶动了动,碧叶下传出柔和动听的嗓音,“去年赐下,至今只穿戴了一次而已,还被凌相给抓个正着。”


    说着说着,她自己都觉得委屈起来,“护身防刺的工具而已,换来三个月禁足,合理吗?”


    “去年你义父相赠给你,必然留在章家,怎么出现在凌家的?关键处避而不答,只和我胡搅蛮缠,倒打一耙。”


    凌凤池站在小莲塘边,话音镇定平和,虽在驳斥,不像被气疯的样子。


    想想也是。给小天子塞画册,御书房连抓十次而不改,这样都没能气疯他,每次训诫收没而已。


    给家里的小女郎塞本豪侠画册,多大的事?


    想到这里,章晗玉胆气顿壮,掀开荷叶。


    两边一站一卧,彼此目光碰上,动人的眼睛弯成月牙,唇边的小小梨涡仿佛盛了蜜。


    “一个护心镜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未害到任何人。彼此留点小秘密,高抬贵手?”


    凌凤池的视线落在小小的梨涡上。


    什么也未说,把袖中的手伸出来,迎着阳光晃了晃。


    赠给云娘的那本连环画册,被他握在手里。


    ‘啊。”章晗玉惋惜地叹了声。


    落入魔掌的第十一本了。


    “虎口的崩裂伤还没好罢?少用右手。”她不怎么走心地关怀了一句。


    后面半句才是关键:“东西我帮你拿着。”伸手要把画册薅过来。


    凌凤池握书的手抬去半空,不给她。


    “你偏爱民间豪侠的故事。单身仗剑,四处游荡,一言不合,血溅五步。不适合小天子,更不适合闺阁女郎。”


    他平静地论完,果然把连环画册收没入袖中。


    章晗玉试图挽留。


    说真的,她觉得自己画得不错。烧了可惜,留作纪念也好。


    “游侠四处游历的故事,落在凌相嘴里,成四处游荡了。”她索性挑明了直说:


    “手下留情。别拿去烧,还我便是。”


    白生生的手掌伸在半空里平摊开,什么也没等着,遮阳的荷叶倒被撸了下来。


    “天气热,躺日头下容易中暑。”


    被这么牵着手走出后院,回到婚房。


    什么责罚也没等到,只收没了她的画册子。


    凌凤池竟然真的打算守她整天。人坐在窗边,占了她惯用的书案,取过她看一半的游记闲书,自己翻阅起来。


    章晗玉拉下纱帐,把床板缝里的新婚册子又往下塞了塞:“今日这般空闲?公务呢?”


    “公务日日有,明日再做。先把家中事处理了。”


    屋里一时没了动静。


    安静片刻,脚步声近前来。


    帐子被撩开时,章晗玉侧身朝里卧,心里琢磨着那句“家中事……”


    家里能有什么事?


    刚才表现得风平浪静,难道打算把她拉去床上清账?


    ……也不是不行。


    难怪要给五日婚假,新婚夫妻都这么个搞法?


    每天一回滋味还不错,早晚两回有点吃不消。


    耳边响起细微的布料摩擦声响,似乎有个物件从袖中取出,放去枕边。


    她闭眼捏了捏,睁开眼帘。


    收走的连环画本,静静地放在床边。


    心里居然升起一点失望……


    今天怎么这么正经?撩开帐子就为了给她一本连环画册?没见她都躺下了?


    看到画册就想起小天子,她身为启蒙师,不由自主也跟着正经起来,那点兴致散了个干净,改成困意上头。


    就在几乎睡过去时,耳边传来凌凤池的嗓音,道:“阮惜罗寻到了。”


    章晗玉瞬间清醒,抱着被子转了个身。


    昨夜她被灯光晃醒,对话几句,随口提起要惜罗进凌家门,居然被一口应下,当时她就觉得不对。


    松口太轻易了。


    怕不是有什么后招等着?


    清澈的眸子张开,盯着屋对面端坐的人,带几分试探笑问:“没饿着她罢?惜罗经不起饿。”


    凌凤池把手里的闲书翻过一卷,不看正书内容,目光却扫过卷轴边,只看一笔飘逸小字的逐页点评,声线淡淡地听不出情绪。


    “你倒是了解她。”


    阮惜罗昨夜被发现时,正在凌家厨房帮忙打下手……


    人勤快,动刀麻利,性情又好。几个厨娘对这位新来的小帮厨赞不绝口,还有个厨娘在殷勤荐举自己的两个儿子,随便挑中哪个成家都可以。


    本来可以借厨艺藏身的……可惜过人的美貌遮掩不住。


    凌长泰通传各处的追缉令,层层下到了凌家厨房。


    “搜寻可疑女子,肤白貌美,疑似胡人血统”,阮惜罗半夜被人堵在厨房里。


    现在人在柴房关着,凌长泰亲自盯住,等候发落。


    凌凤池放下闲书,起身拿过蓖麻油小瓶,坐在床边,指腹揉过耳垂,问她:“还疼不疼?”


    耳洞其实早不疼了。


    章晗玉偏不说,半真半假地反问:“我喊疼,耳坠子能不戴了?”


    凌凤池不语。


    轻轻揉捏几下,把明珠耳珰取来,挂在小巧的耳垂上。


    今日送来的午食又有鲤鱼脍。章晗玉困倦得不肯吃。


    凌凤池夹起一筷子薄到几乎透光的雪白鱼脍,递来唇边。


    章晗玉闭着眼,一张嘴边吃边说。


    “把我自己的东西还回来,喂几片鱼脍就想哄住我。”


    “小恩小惠可哄不了我。你打算问什么,拿住惜罗的性命提什么要求?直接提,好商量。”


    凌凤池喂了半盘鱼脍,指腹抹去柔软菱唇边的水光,放下碗:“无需多心。”


    “阮惜罗忠心护主,一路追你而来。昨日便与你说过,放她进门,可以。”


    章晗玉眨了下眼。


    他刚刚又说可以?


    没有条件,没有讨价还价,一口应下,就这么轻易让惜罗进凌家门??


    她都准备好往外吐阉党内幕了……怪不习惯的。


    窗户被一扇扇地打开,阳光照进屋里,纱帐挂起,凌凤池催促她起身。


    惜罗正在聆听凌家家训。凌家家规三十余条,需一条条地背诵,花费的时辰不会少。


    空挡期间,章晗玉需得去前院一趟。


    “所有人都到齐了,只差你一个。”


    “前日街头的刺杀案,大理寺来人录供。”


    ——


    章晗玉不紧不慢穿戴整齐,慢腾腾走去前院。


    向来软硬不吃的凌凤池,居然罕见的松了口。


    她边走边想,转变从何而起。


    思来想去,突然转变的契机,就在昨日下午。


    早晨离去时还冷淡地训诫她。


    下午提前回来,把她从后院抱回屋里,白天晚上连搞两回,她自己都觉出舒爽了,对方应该更舒爽,夜里就松了口……是这个缘故?


    如果夫妻敦伦一回就能换一次退让,好得很啊!


    多来几次,是不是能试着提一提阮惊春的名字,把这孩子也接进凌家?


    想着想着,她脚下的步子都轻快了。凌家大有可为!


    轻快走来前院,一眼望见待客堂里的两张脸,章晗玉随即便笑了。


    *


    为了彻查这桩震惊朝堂的当街行刺案,大理寺官员和宫中使者联袂而来,在堂上对坐着。


    坐法有点出奇,一个脸朝着左面墙坐,一个脸朝着右面墙坐。


    大理寺派来一位四品少卿,毫无意外,叶宣筳。


    宫里派来一位内常侍,全恩。


    她之前去大理寺自首那日,这两位都在场。一个要把她拦在大理寺,一个要把她接进宫里,从清晨对掐到傍晚,两人彻底撕破了脸。


    如今倒好,为了桩公务,又凑一处了。


    全恩其实挺冤。他讨这桩差事,可没管大理寺来的是哪个。


    他只想来凌府看看章晗玉过得如何,尽尽干儿子的孝心。


    章晗玉姗姗来迟,全恩极力装作不在意,先捏着鼻子和凌相、叶少卿挨个寒暄几句,最后才问起新婚近况。


    章晗玉慢悠悠地道:“凌相这里好得很。吃穿不愁……”


    刚开口说头一句,全恩脸就垮了。


    当着凌凤池本人,他不好表现出什么,只装作闲谈说笑,干巴巴般地问:


    “凌夫人嫁入凌家四五日了罢。回门都回过了,怎么……怎么还称呼凌相啊。”


    “啊,”章哈玉自然地道:“叫顺口了,一时改不回来。全常侍莫怪。”


    全恩笑得苦巴巴的。


    强颜欢笑的同时,偷瞥凌相的神色。


    从凌凤池的神色当然看不出什么。


    宫里赏赐了许多压惊的财帛,又传小天子口谕,这次行刺的幕后主使,必定要追查到底。


    凌家谢恩撤走香案,章晗玉原路回婚院。沿着廊子没走出几步,全恩在身后急追上来。


    “好久不见了章宫人!啊呀我这记性,如今要称呼凌夫人了哈哈哈哈!”


    全恩高声念了几句,以气声快速道:


    “干爹啊,你在凌家这几日,是不是过得不如意?有什么不如意的,单独讲与孩儿听,孩儿去和小天子哭诉!小天子亲自出面,必能帮你压他一头!”


    章晗玉好笑地看他唱念做打,一出又一出的。


    “我在凌家好得很。吃得好睡得早,清静养心。没什么需要小天子……”


    她心里忽地微微一动,瞥了眼远处的凌家之主。


    婚院虽然清静,三个月禁足太久了。


    人清清静静地在院子里养个十日八日的,养得精气完足,也该出来逛一圈散散心。


    把禁足的时间稍微改短点,一次禁足十日。


    人清清静静地在院子里养好了,出来逛一圈散散心,再进去休养,啊不,再禁足十日。


    章晗玉微眯起眼,盘算着,神仙般的好日子啊!


    她低声把情况跟全恩略说了几句。


    全恩气得很:“这可是小天子赐的婚,哪有才进门就禁足的新妇!咱回去跟小天子说道说道,下旨申饬,选个嗓门最大的站在凌府外头宣旨,叫他当着满京城丢人!”


    章晗玉哐哐地敲他脑袋:“他是小天子的老师。你丢他的人,不就是丢小天子的人?被那些言官参一本,你新升的内常侍的位子还不要了?”


    全恩瞪眼:“那就这么等着,禁足三个月?委屈了干爹!”


    “三个月是长了点。”章晗玉早有打算。


    “回去趁无人时,把我的名字稍微提一提,让小天子下道手谕,召我入宫问话——”


    “万万使不得!”全恩赶紧叫停,“宫里最近去不得。清川公主那边,哎哟,几乎闹翻了天。”


    他简略提几句宫里的情况。


    章晗玉罚进宫里那阵子,清川公主分明还气得很。几次放下狠话,等着给她好看。章晗玉在宫里那个月特意躲着公主。


    没想到凌、章两家婚讯传出之后,清川公主当即便崩溃大哭一场。


    “哭了好几日不出门……哎哟,床都不起,吓得穆太妃都亲自去探望。好说歹说,才把人劝下了地。”


    宫里这几日兵荒马乱地选驸马。


    只求把清川公主安然无恙地嫁出去,莫要辜负了太皇太后的临终愿望。


    听完宫里的近况,章晗玉也沉默了。


    ……最近确实不适合进宫。


    “这事不提了。那就隔一阵,请小天子赐个赏,传个话,你过来一趟。”


    她想了想,“凌家眼下风平浪静的,连个响动都没有,十天半个月来一次足够了。对了,替我送点东西来。”


    她附耳叮嘱两句。


    全恩一惊,有点紧张:“真要把东西送来凌家?您可想好了。万一被凌相察觉,怕不会善罢甘休。”


    章晗玉淡定得很:“别让他知道不就得了。难不难办?”


    事本身倒不难办。她要的东西也不难弄到,找宫里相熟的御医悄悄托一句话的功夫。


    她低声催促,“悄悄地把事给办了。别惊动太多人。”


    说到这里,两人也自觉说得太久,周围太清净,同时朝身后望去。


    凌凤池站在前院,早停止了交谈,一双凤眸挑起,远远地打量他们。


    见他们察觉,他略一颔首,转身继续和叶宣筳对话。


    全恩慌得不行,担忧对方起了猜疑之心,关门动家法逼问,章晗玉吃亏。


    章晗玉自己倒是一点都不怕,叮嘱全恩回去照办。


    她怕什么。


    这位凌相关起门来,哪会动家法?只会把她往屋里抱。


    被逼问得过不去,大不了她也把对方往床上带。一回不行来两回。


    *


    说起来,叶宣筳有一阵未登门了。


    四月初五凌家大婚,叶宣筳送来重礼,人却未来,送礼的叶家小厮告知凌府:叶二郎君病了。


    凌凤池和好友寒暄两句,问起他的病情。


    叶宣筳勉强笑了笑,说:“小风寒,不碍事。”把话题岔开。


    全恩和章晗玉单独说了许久的话,两人都看在眼里。


    “全恩果然和她交好。”叶宣筳盯着全恩的背影:“也不知被银钱驱使,还是被她的如簧巧舌鼓动?跟前跟后,处处卖力。”


    凌凤池想得更深:“全恩年纪轻轻,能够升任四大内常侍之一,应当有她在背后助力。”


    “又一个阉党祸害。“叶宣筳冷冷道。


    叶宣筳平时人不怎么正经,说话也随意,今日居然显出几分愤世嫉俗的神态来。


    凌凤池额外多看他两眼,问:“心情不好?”


    叶宣筳还是避而不答,扯出大理寺公务,公事公办地催促道:“他们说完了。劳烦凌相,把贵夫人喊回来,前院录供。”


    居然用上了“劳烦”两个字。


    凌凤池又盯了他一眼,没多问什么,遣人把章晗玉喊来录供。


    没录两句供,章晗玉也觉得,今日的叶少卿有趣极了。


    叶宣筳,凌党门下第一爪牙,今天好像吃了满肚子火药,居然跟他多年好友兼上司赌气别苗头,连呛了凌凤池好几次。


    第42章


    凌凤池涵养过人,被连呛两回,当着大理寺众官员的面,一句斥责未说。


    只在第三回被呛声时,吩咐把叶少卿面前的清茶换走,换一盏竹叶茶来。


    竹叶茶性寒,清热解毒,就是味道既苦又涩,难以下咽。


    “天热,叶少卿上火气,喝点竹叶茶,下下火。”


    凌凤池淡淡道:“喝完还是上火的话,今日请回,明日再来。”


    叶宣筳嘴里嚼着新鲜竹叶片。


    怎么这么苦,新鲜竹叶子又加了黄连吧!


    灌下整杯苦茶的叶宣筳不吭声了。


    从火药桶突然变成了哑巴桶,一句话不再说,询问录供都改由手下两个大理寺丞办。


    问他,他也只一点头,或者摇摇头。


    章晗玉都觉得反常,稀奇地多看他两眼。


    看着看着,她琢磨出不对劲之处了。


    叶宣筳捧一盏竹叶茶,低头看地,抬头看天,偶尔看一眼凌凤池。


    往日最呱噪的人,每次见面免不了一通互相嘲讽,今日却刻意避开她这边。


    口供录完,大理寺众官员行礼告辞。


    叶宣筳人面对着凌凤池,却把脸转向大门外,摆出一副歪脖盆栽的扭曲姿态,背手肃然道:


    “凌相、凌夫人两位的口供,已经如数录下,大理寺收录存档。此处事毕,凌夫人请回——”


    “叶少卿面壁呢?”章晗玉好笑地问:


    “别再拽脖子了。我是什么穿肠毒药,看一眼能把叶少卿毒死?”


    叶宣筳额头青筋突突地跳。


    本能地一侧身,目光便扫过对面盈盈弯起的动人秋水眸。


    他心里一突,异样的感觉从心底升起。


    才几日不见?上回见面还是春日宴当天,她戴一只碧玉簪,施施然走过龙津池边。


    脸还是那张蛊惑人心的脸,表情还是那副欠打的狐狸算计模样,人却已换了出嫁新妇的发髻。


    再定睛细看,她耳边挂起一副耀眼夺目的明珠耳坠子,动一下,耳坠子在眼前闪个不停……


    叶宣筳自己也感觉心底翻涌的情绪不对,猛地走回两步,举起喝空的竹叶茶盏,喝道:“再添满!”


    连饮两碗苦茶,苦的龇牙咧嘴的,感觉竹叶茶起了效果,清热解毒,好茶!


    他感觉心里冒腾的邪火压下去了。


    叶宣筳看也不看章晗玉,格外冷淡地又往外转半圈,这下头和身体都笔直正对敞开的大门,只对凌凤池公事公办地道:


    “多谢凌夫人出面供证。大理寺事务繁重,凌夫人可以走了。”


    凌凤池一颔首,道:“晗玉,回去罢。”


    章晗玉装作没听见。


    她清静休养,吃饱喝足,精气神养得鼎盛,觉得叶宣筳今天的反应有意思极了,怎么肯轻易放过。


    她笑吟吟地道:“几日不见,叶少卿学会不搭理人了?上回春日宴,我可没害任何人。那天被推进水里的,只有我自己啊。”


    耳边提起“春日宴“,叶宣筳连喝两杯苦茶才平静下的脸色,顿时唰得又是一变。


    春日宴当天清晨,老师才特意寻过他。原本定下迎娶的人,是他!


    他满心烦恼,左右为难,找好友倾述……


    却万万没想到,他这位心思缜密的同窗好友,只怕当时就已打定了主意,与他争抢……!


    章晗玉目不转睛盯着叶宣筳。


    见他的面色转来变去,开了五色染坊似的,越看越有趣,正要旁敲侧击,打探出这厮心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念头……


    眼前忽地一暗,阴影当头笼罩下来。


    凌凤池走来两人面前,挡在她和叶宣筳中间,眸光落下,定定地看一眼。


    章晗玉即刻闭嘴,转身就走。


    走出几步,身后传来凌凤池对叶宣筳的叮嘱:


    “元真,你去厅堂等我。当街行刺案的背后主使,我有些想法与你说。”


    没听到叶宣筳开口,只听到脚步声。人转身便走了。


    这厮果然不对劲。


    章晗玉边走边琢磨:往日最呱噪一个人,今天闷得像个葫芦。对她,对凌凤池,态度都不对劲。


    这反应,怎么有点像……嫉妒凌凤池成婚呢?


    她心里飞快转了一圈,恍然想起,叶宣筳,是个鳏夫啊!


    好友新娶妇,领着婚假在家逍遥度日,他自己却苦哈哈地扎在大理寺公务里。


    嫉妒,太正常了。


    凌凤池的脚步声跟了上来,显然要亲自护送她回婚院。


    边走边问:“想什么?”


    章晗玉不假思索道:“我刚才够乖了?凌相也该履行承诺。把惜罗领来罢。”


    两句对话的功夫,叶宣筳已被她无情地抛去脑后……


    今天有一桩事可比叶二郎重要多了。


    她得把惜罗接来身边,免得夜长梦多。


    *


    凌家之主既然点了头,两日不见的惜罗,很快被领来婚院。


    比起前日回门当时,惜罗瞧着瘦了。衣裳也沾染了木枝草灰,像一只灶灰里滚过的灰扑扑的猫儿。


    两边远远地打个照面,惜罗忍了几天的眼泪当场便簌簌落下,提着裙摆从院门一路疾跑过庭院,踩上台阶,哽咽着扑上来:“阿郎!”


    凌凤池落后几步走进院门来,看着面前的场景,眸子便细微一跳。


    章晗玉站在台阶高处,被台阶下奔来的娇俏女郎抱了个满怀。


    阮惜罗站在一级台阶之下,趴在主家的肩头哭成个泪人儿,章晗玉低声哄她。


    主仆重逢、称得上真情流露的动人场景,凌凤池只盯着章晗玉。


    从她擦泪哄劝的动作里,微微蹙起的眉心里,透出罕见的耐心和细致,甚至还有一丝真切烦恼。


    如果看成一对共患难的主仆,说得过去。


    要说成是缠绵情意,也能说得过去。


    章晗玉早换了女装,惜罗视而不见,姿态依赖地抱住她的肩头,至今一声声地喊“阿郎“。


    所以,她们的传闻,到底是真是假?


    章晗玉把压箱底的功夫都使出来了,连发脾气的小天子都能哄住,居然哄不住惜罗。


    惜罗这两日担惊受怕,受惊太过,哭起来不是美人垂泪的哭法,而是孩童般的放声大哭。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她抱成了个粽子,差点给勒得喘不过气。


    凌凤池握住她的手把两人分开时,章晗玉起先还很感激。


    但接下去就有点不大对劲了。


    凌凤池挡去惜罗面前,把抱紧章晗玉肩头不放的两只手拨开,指腹捻了捻肩头衣襟被泪打湿的布料,平静地道:


    “衣裳脏了,进屋换件新衣。”


    章晗玉也觉得身上黏答答的,扭头刚喊:“惜罗,帮我换——”


    脚下一空,她被拦腰抱起进屋。


    惜罗站在台阶下张着手臂发懵,泪花还挂在眼睫上,本能喊了声:“阿郎!”就要跟进屋里。


    房门当惜罗的面关上了。


    惜罗砰砰地敲门:“放我进去,不是说了允我服侍我家阿郎的吗!”


    门不开,她又转去窗下。


    透过半开的窗户,她吃惊地撞见自家主人里外几层衣裳都被解开了,身上只留了件薄纱衣,人被抵在隔断雕花木板上,那该死的凌凤池正在亲自替主家穿衣。


    惜罗又急又气,拢起长裙就要从窗户攀爬进屋,“不许碰我家阿郎!”


    凌长泰从廊子下赶过来时,惜罗已经爬上了窗。


    凌长泰黑着脸把人拎小鸡似的拎走。


    “凌府只有一位阿郎,乱喊什么?章家教养出的女婢都似你这般不成体统?”


    外头闹腾得厉害,屋里静悄悄的。


    凌凤池听若不闻,把干净薄衫拢起,覆盖住新雪色的肩头,放开了手。


    章晗玉没多留意眼前,注意力集中盯着窗外动静。


    她有点不放心。


    “说好了把人留在我身边,你不让她进屋,如何服侍我?”


    凌凤池语气疏淡:“凌氏规矩严整。连称呼都喊错的女婢,如何能近身服侍主人?先教她改了口,再入婚院。”


    章晗玉莫名其妙被按着换了身衣裳,渐渐也琢磨过味儿来,表情似笑非笑的。


    “一山不容二虎,你听不得她喊我阿郎是吧。怎么,章家旧称呼,叫你想起从前的种种不快了?”


    凌凤池不置可否,只道:“她入了凌家,应喊你主母。”


    阮惜罗打死也不肯跟着凌家喊主母。


    才进婚院就被拎出去,从晌午训诫到午后,也只勉勉强强换了个称呼,喊章晗玉:“主家。”


    人站在门边,狠瞪着屋里的凌凤池,从牙缝里磨出一声:“阿郎。”


    凌凤池坐在书案后,递过一瞥,没说话。


    称呼这关算是过了。


    阮惜罗仿佛鸟儿入林般地飞奔进屋,跟去章晗玉身边。


    婚院添人的事告一段落,凌凤池起身道:


    “大理寺事未了。我去前院。”


    *


    关于回门之日的这场当街行刺案,幕后主使,并不难猜。


    回门前夜,宫里的吕钟派遣高宫令潜入凌府,寻章晗玉密谈,被当场诛杀。


    回门当日,凌家早做准备,换上了精铁马车,便是防备路上刺杀。


    后来果然遇袭,出现擅使连珠箭的刺客,布下杀招。


    刺客意外地留下活口,人在大理寺胡乱攀咬,把政事堂几位宰相,姚相、韩相,甚至他的座师陈相,都挨个攀咬为主谋。


    口供绝不可信。


    凌凤池这两天思虑的,是负责京城城防的北卫军,动向反常。


    行刺发生时不算太晚,未到宵禁,街上还有行人。北卫军接到消息应该不会太慢。


    护卫军却姗姗来迟。


    不仅来得迟,卫队来得少,来的两个小队还互相推诿责任。


    是军中管理不善的疏忽?还是有人刻意作梗,阻挠北卫军及时赶来营救?


    他坐在会客堂中,把疑点告知叶宣筳。


    “姚相一直怀疑,南北两路卫军中的将领当中,有阉党人物。”


    京城的守卫军,分南、北两卫军。


    南卫军负责防守皇宫大内,官员们日日出入宫门大殿,时常遇上南卫军的将领。


    其中几个可疑人物,政事堂已经暗中圈了出来,心里有数。


    “但负责京城各处城防的北卫军,分散在京城几个兵营。其中有没有投靠阉党,暗中为阉党效力的人物……我们并不清楚。”


    凌凤池沉吟着,叮嘱叶宣筳。


    “你审案时,多留意这一点。”


    叶宣筳一口接一口地嚼新鲜竹叶。


    苦啊。


    清热解毒,苦得他心肝儿凉透,这才能放下芥蒂,冷静地谈公务。


    “行刺案背后主使,必定宫里的吕钟。”


    “怀渊,章晗玉当日和你同行,知你行踪。行刺案会不会和她有关系——?”


    不等问完,凌凤池决然道:“不会。”


    “当日她与我同在车上,亦饱受惊吓。行刺案她不知情。”


    顿了顿,他想起了一件事,吩咐凌万安。


    “把后院停的尸体领来,交给叶少卿,等下带去大理寺。”


    叶宣筳瞪眼对着堂上直挺挺躺的一具白布尸体。


    阉人?!宫中内侍?


    夜窥凌府,被当场诛杀?!


    凌家最近怎么了,跟捅了马蜂窝似的,一窝一窝的出事?


    “此人姓高,高宫令。背后靠山是宫中的四大内常侍之一:马匡。”


    吕钟手下的二门神,马匡、俞奉。


    阉党做下的许多恶事都和这两个门神有关,但极少落下证据。


    “高宫令替马匡做了不少脏事,有时也替吕钟做事。”


    凌凤池神色不动地道:“你把尸体领回去。顺藤摸瓜,查马匡。”


    叶宣筳腾得站起身来。


    满肚子的无名邪火终于寻到了发泄的通道,他摩拳擦掌,命人拖着尸体便走。


    马匡老小子,不把你皮给扒下来一层,他把叶字倒着写!


    ——


    傍晚,凌凤池提着食盒进婚院。


    才走进院门,闻到空气里的诱人香味,脚步便是一顿,以目光询问凌长泰。


    凌长泰揣着手,无言以对。


    婚院有自备的小厨房。阮惜罗一手好厨艺,说主母饿了,自告奋勇给主母做饭食,他能拦?


    凌家饭点晚,掌灯后才用饭。阮惜罗忙忙碌碌做了一下午的菜,天还亮着,摆出来六菜一汤,阿郎还没回来,主仆两个自己吃上了!


    凌凤池听完没说什么,把食盒放下,径自走入屋里。


    才进主屋,脚步又是一顿。


    屋里没有人。


    食案上摆满了吃剩的残羹,隔壁水房传出哗啦啦的水声。


    暖黄烛光夹杂着氤氲水汽,从门缝里透出来。


    章晗玉像只慵懒的大猫儿,眯着眼趴在木浴桶上,两只手搭在桶边;惜罗坐在桶边,吭哧吭哧替地主家擦背。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时不时有愉悦的笑声传出门缝。


    嘀嘀咕咕,说了两刻钟都未止歇。


    婚院里二主一仆,主仆两个挤在水房里,亲密说笑如家人一般。


    站在门外的,倒是挤不进去的多余那个。


    凌凤池忍耐地闭了下眼,又睁开。


    所以,他为什么要松口?为什么把人放进来?


    第43章


    好久没擦背了。章晗玉舒坦得眼睛都眯起,四肢摊开,整个人几乎浸去水里。


    弥漫的水汽里,她带笑回忆几年前的往事。


    “还记得我刚带你回家那年,你防备心重,大热天的,捂着衣裳一个月不肯沐浴,熏得我啊……好不容易才给你洗上了。头一次给你擦背,换了五块布才擦干净。”


    惜罗脸上一红,当年的糗事才不肯认:“呸,阿郎记错了。”


    木桶边搭着的手抬起,摆摆手指:“记得换称呼。一山不容二虎,凌府只有一位阿郎,凌相在意这个。”


    惜罗不甘不愿地改口道:“主家。”


    章晗玉安抚她道:“才进门,装乖巧点。等你这边脚跟立稳了,想办法把惊春也弄进来。有人才好办事。”


    洗得差不多了,她起身穿衣,边穿边招呼惜罗也来洗。


    “灶上烧的热水还有多的,把水换一换,你进木桶,我给你也擦擦背——”


    话音没落,门外有人屈指重重敲了下木门:


    “洗好了么?出来。”


    惜罗满打满算在婚院里没待满六个时辰,被连夜撵去了厨房。


    “禁足期间,身边清静些,有利思过。”


    凌凤池坐在书案边,翻过一卷书,缓缓道:“同意让她入凌家,已是极大的退让。只要她不犯事,不作恶,凌家可以一直留着她。”


    “阮惜罗擅长羹汤。你禁足思过期间,让她暂去厨房帮手。”


    章晗玉倚靠在床头,隔一层纱帐,心不在焉擦着头发。


    白天才把人领进婚院,晚上回来就把人撵了。


    也不知如何得罪了他……


    才想到这里,耳边响起脚步声。原本坐在长案后的人起身走来床边,纱帐被一只手掀起。


    章晗玉慢腾腾擦着头发的细布被接过去,凌凤池坐在床边,把半湿不干的长发握在手里,替她擦发。


    满头光泽乌黑的长发垂落到床边,擦干就花费了两刻钟,又拿一把玉梳慢慢地梳开。


    章晗玉没琢磨出眉目,人先犯起困,眼睛半开半合的,手里本来拿本闲书翻看,看着看着书扔去不知哪处,掩着呵欠趴在床沿。


    耳垂被抚上时,她起先没在意,还配合地仰起下颌,卸下两边明珠耳珰。


    只觉得微微一凉,耳坠子被卸下,柔软的耳垂却又被指腹揉弄个不住,她从半梦半醒间猛地醒过来,该不会……


    屋里的灯熄灭了。


    沐浴后新换的纱单衣才穿不久又脱下,散乱扔了一地。


    她的腿,她的腰!


    两更睡,四更醒,这种日子哪个顶得住?


    天还没完全亮,她迷迷糊糊地被惊醒时,正好四更正。


    听到起床动静,她睁开一条缝,看到婚院的男主人已穿戴妥当,白色立领束去喉结,正把犀皮玉钩带系去身上,修长的身影映上纱帐。


    房门开着,凌长泰、凌万安两个在门外肃然等候。


    她猛地想起,成婚第六日了。婚假只有五日,凌凤池得回去上朝。


    等人走后,她自己也睡不着了。


    吸着气,扶着腰慢腾腾地起身,从床板缝摸出小册子,翻过几页,添上两笔。


    【四月初十,两回。】倒头睡了下去。


    吃得太饱,撑了。


    *


    凌六郎在晨光里探望长嫂。


    “云娘托我来。”少年郎站在院门口,往屋里喊话。


    云娘上回在庭院里撞见长兄,袖中偷偷揣着的连环画本掉去地上,那场面……吓得她至今不敢踏足婚院。


    “长嫂给了她一本画册?云娘说,被长兄收没去了,愧疚得很。”


    章晗玉刚起身,推开一扇窗,把连环话册晃了晃。


    “跟云娘说无事,你们长兄还给我了。”


    凌春潇绷紧的脸上显出点笑意。


    为了被收走的画册,云娘还哭了一场,不许他说。


    “长嫂这里缺什么?有什么要吃的要用的,我替长嫂买来。”


    看他身上衣饰整齐、即将出门的模样,章晗玉神色一动:“春潇,你打算进宫服侍圣驾?你长兄答应你了?”


    凌春潇脸色顿时垮了。


    都四月了,他家长兄依旧严令不许他入宫!


    他才出仕不到半年,身上顶个散骑常侍的闲散官职,不进宫陪伴圣驾,又能做什么?


    凌春潇闷不吭声,脚尖在地上来回刨坑。


    章晗玉看在眼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穿过庭院,走去院门边。


    两个看门仆妇警惕地上前:“主母,阿郎吩咐——”


    “知道,不出院门。”章晗玉把两个仆妇撵去远处。转头跟凌春潇道。


    “嘘,趁你长兄不在,单独说两句,你可别转头卖了我。”


    她低声道:“你长兄为你好。还记得三月底的春日宴么?有人打算把你的性命留在御花园。”


    凌春潇猛吃了一惊,“什么?谁算计我?”


    算计你的人多了去了。你面前就站着一个。


    就小六郎这种实心眼的,若不是他家长兄护着,早死十回了。


    章晗玉心里腹诽,嘴上云淡风轻道:


    “阉党打算杀鸡儆猴,以你的性命,示威于你长兄。小六郎,听话,最近别去宫里。真的危险。”


    凌春潇惊怒交加之余,又泛起感激。


    谋害他的性命,示威于长兄。这必定是阉党内部的机密大事,长嫂竟然私下告知,情分实在难得。他果然没有看错人!


    视野有东西在反光。半敞开的窗棂边,铜制护心镜还在明晃晃挂着,被凌春潇看在眼里。


    上回他气冲冲去寻凌长泰,询问回门当日遇袭的细节,为何长兄回家就罚了长嫂。


    说来说去,就为一只来历不明的护心镜,罚了三个月禁足!


    凌春潇心头情绪翻涌,千头万绪,最后化成一句:“长嫂等我。等长兄今晚回来,我去他面前苦苦劝说,解了长嫂的禁足!”


    章晗玉嘴角微微一翘。


    凌凤池软硬不吃的脾气,你劝他改主意?怎么劝?又扑过去抱你家长兄大腿?


    她抬手招了招,示意六郎走近,悄悄道:“我不想你为难。这两天你就在家里待着,也别去求你长兄。我只有个小小的要求,你替我做了。”


    附耳说几句,凌春潇心疼长嫂之余,更多了点心酸。芝麻粒大点事,这也要郑重托他?


    他拍着胸脯应下:“小事!”


    *


    今日朝堂忙得很。


    昨日叶宣筳登门,拖了一具高宫令的尸体回大理寺,验明正身,当天发下拘捕令,火速拘捕高宫令的直属上司,内常侍马匡。


    马匡也倒霉,他正好不在宫里。


    坐到他这般高位的宫中大宦,不止娶妻认干儿,还纳妾。


    马匡在京城安置的私宅里正抱着小妾逍遥时,大理寺官差破门而入,把人锁拿下狱。


    前半夜逍遥快活,后半夜被打得嗷嗷叫唤。


    为什么他倒霉呢。


    高宫令接的活儿,越过他,直接被老祖宗吕钟指派去夜探凌府。


    马匡压根不知道手下少了个人。录供时当然一问三不知。


    叶宣筳憋着满肚子邪火,亲自审他。


    头天夜里蹲大狱,到第二天中午,马匡差一口气就快升天,乱七八糟吐出大堆事,只求停下逼供。


    叶宣筳把簇新的两大卷口供展开,示意凌凤池来看。


    “马匡供认道:他在阉党之中,主要做的是捕风寻影、监察看管的职责。”


    “真正做脏活计的,是两大门神的另一个:俞奉。宫中上百起的命案,乃至宫外牵扯到朝廷官员的十几起命案,主要有俞奉动手。”


    凌凤池扫一眼便道:“推脱之辞。马、俞两位门神,没一个手上干净的。”


    关键大罪,马匡当然不肯认。他还指望着吕钟把他从大狱里捞出去呢。


    被打得死去活来,也只肯吐露些边角料。


    但这些边角料也足够惊人了。


    “看这处。”


    叶宣筳引着凌凤池去看某处口供。


    凌凤池面色不显,心里咯噔一下。


    这段录供牵扯到了章晗玉。


    大理寺是凌凤池的地盘,章晗玉刚被娶进凌家门。


    马匡带着明显的恶意,把所有他知道和章晗玉相关的事,吐露了个底朝天。


    “章晗玉是吕钟认下的干儿,心思机敏,备受信重。有许多密事,连马、俞两人都不知情,每次都只招她一人秘密商议。”


    “她虽然不亲自做脏活,但她参与的阉党密事,比你我想象的,还要深广。”


    “再看这处。“叶宣筳指着某处口供,重重地敲了下:


    “怀渊,你要小心了。章晗玉从今年二月开始,便意图杀害你家六郎。”


    凌凤池神色不动地看过,把卷宗合起。


    “凌相,最后再看这处。”


    几位大理寺官员的神色都极为凝重。


    马匡一口咬死,死去的高宫令和他毫无关系。


    “马匡供认,当街刺杀案,他并不知情。刺杀案是章晗玉自己谋划,再故意和你同行,贼喊捉贼,摆脱嫌疑——”


    “不可能。“不等叶宣筳说完,凌凤池斩钉截铁道:


    “晗玉并不知情。马匡供状,意在攀咬,绝不可信。”


    叶宣筳审了整夜犯人,心里那股邪火非但没散,反倒越发心浮气躁。他也不知这股莫名其妙的邪火从何处来,总之,听到“晗玉”两个字就烦。


    烦得他恨不得再弄一把竹叶子塞嘴里嚼。


    他把冲到喉咙口的刺耳话咽下去,冷冷道:“一日阉党,终生阉党。往后看罢!”


    话题转移去审案重点。


    凌凤池做下决断:“刺杀案的重点,先查北卫军将领。”


    “至于内子身上的疑点,”他把第二卷供状收起,并排放去案角,起身道:


    “我亲自查。”


    *


    章晗玉叮嘱六郎凌春潇,她吃惯了惜罗的菜。


    凌府规矩大,采买和厨房的职务各自分开,不许厨房里的厨娘直接出门采买。


    她手写了一张菜单,托凌春潇给惜罗,把惜罗带出门买菜。


    确实是一桩不足挂齿的小事。凌春潇临出门前,把人从厨房顺手领走,叮嘱阮惜罗买完菜自己回家。


    阮惜罗提着菜篮子出了门。


    傍晚前后,提着菜篮子进凌府的,是阮惊春。


    面容生得六分相似的双生姐弟,弟弟穿起阿姐的襦裙,挽起同样的发髻,低头进门,在暮光里谁分得清?


    之前叮嘱过阮惊春,每个月逢十的日子,从城外别院来京城待命。她若有事,会让惜罗出门找他。


    今日正好四月初十。


    阮惜罗莫名其妙被塞来一张菜单,带出门“买菜”,心知有事,立刻去寻阿弟。


    婚房的后窗敞开着。


    朝北的几扇窗户面向后花园,清净无人。


    少年郎悄无声息地蹲在窗下。


    章晗玉站在窗边,无语地看一眼窗下穿着襦裙提着菜篮、半蹲在石头上的身影。


    每次他们姐弟两个互换装扮,惜罗还好,惊春这小子辣眼睛。


    “你怎么来了?我托你做的事,不都写在菜单里了?写得还不够清楚?”


    阮惊春挠了挠头:“看了,没看懂。过来当面问问阿郎。”


    章晗玉:“……”


    阮惊春从菜篮子里摸出菜单,茫然念了一遍。


    【京橙两只,南瓜一份,槐花一份,酒曲五两。


    雄黄五两,驱捕毒虫。】


    “写的都是做菜的食材,我又不会做菜。天气热了,阿郎可是受不了虫子,要我带雄黄?”


    章晗玉捏了捏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这小子替她做事,迟早要被他气死。


    每种食材都有一两个关键字。她提笔把关键字挨个圈出。


    橙,南,槐花,曲,雄,五,驱捕。


    “京城南,有一处槐花巷子。”


    “北卫军领兵的四位郎将当中,有一个叫曲雄的,家中行五。”


    “曲雄在槐花巷子有一处宅子,里头安置了外室,他最近常去槐花巷子过夜。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少。”


    章晗玉拿硬纸壳的菜单哐哐地敲他脑袋:


    “但凡你想起京城南的槐花巷子,去问一问呢?就知道往凌家钻!凌家下了诛杀令你可知道?”


    人来都来了,骂也无用。


    窗下的阮惊春还茫然地蹲着:“北卫军的曲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本来确实跟她没关系。


    人都不怎么认识,曲雄在哪处过夜都不关她的事。


    章晗玉感慨道:“但他对我动手了。曲雄曲郎将,是这次行刺案的主事人。”


    她只有吕钟一个义父。但吕钟认下的干儿子可不止她一个。曲雄,是义父埋在北卫军中多年的一手暗棋。


    平时她就当做不知道。


    但曲雄敢对她动手,她就敢把这步暗棋给废了。


    暮光笼罩后院。夕阳下的窗边现出优美的侧剪影。


    章晗玉站在窗边,轻声叮嘱阮惊春。


    “你去槐花巷子,蹲曲雄。他是这次行刺案的主事人。只要他在北卫军,迟早有第二次刺杀。我可不想死他手里。”


    “他和宫里阉党勾结,暗中必有来往。尽快搜集行刺案相关的罪证,扔去大理寺。一举扳倒曲雄。”


    这是个明确无误的指令。少年郎蹲在窗下,仰起头,黑色的瞳仁里锐气弥漫。


    “阿郎等着听好消息。”


    “去吧。”章晗玉叮嘱他,“早点换惜罗回来。别让她在外头待到天黑。”


    阮惊春蹲在大石头上不走。


    他还有桩要紧的事回禀。


    “阿郎,佛堂北面的秘密小院塞满了。”


    章晗玉有些吃惊,算了算日子:“这么快塞满了?我们只接了岭南郡、巴蜀郡,两地绣衣郎送来的密报而已。”


    阮惊春实诚地说:“绣衣郎有彼此联络的人脉网络。鲁大成倒了,我们接了,他们暗中互相荐举,各地绣衣郎都来寻我们。还接吗?”


    “……”章晗玉都无语笑了。


    “接都接了,还能往外推吗?”


    阮惊春回禀完起身欲走,又蹲回来。


    “阿郎,下回再下令,别写菜单了,看不懂。以后逢十我来一趟。”


    “……”心累。


    章晗玉当即阻止:“别冒险,凌府诛杀令不是玩闹事。以后每逢十,我想法子出去,寻你当面问问近况。”


    阮惊春点点头,跳下石头便走,最后留下一句。


    “回家看过老夫人了,老夫人一切都好。阿郎勿挂念。”


    等人走后,她给自己倒杯茶,在窗边坐下。


    才得了三个月的禁足令,逢十得出趟门,一个月出三趟……下令的人会生大气罢?


    能哄就哄哄,哄不了也没法子。


    章晗玉抿了口当季的新茶,对着暮色四合的庭院,悠悠地道:


    “没办法。我知道的,真的太多了。”


    *


    凌凤池这日回来的迟。


    入夜后才踩着月色归家,沉思着,缓步走入婚院,把睡眼惺忪的婚院女主人喊起身。


    只说:“还未用饭。”


    第44章


    凌凤池心里积着事。


    把人喊醒,又挨个把灯火点亮,好一阵子,屋里两人谁也没说话。


    五日婚假未去官署,事务堆积如山。


    大理寺那边追查马匡,线索繁多,且糟心。


    马匡供认,章晗玉意图谋害六郎春潇。


    从二月开始,到三月春日宴,连续策划数次。


    他下午抽空去了趟御书房,小天子心思不在学业上,嚷嚷着想念“章宫人“,要召人入宫说话,被凌凤池拒绝了。


    他道:“如今已无章宫人。晗玉是臣的妻子,陛下无故召大臣之妻入宫,不合规矩。”


    小天子怄气得摔了书。


    心里桩桩件件积着事,凌凤池什么也没说,只道:“还未用饭。”


    热腾腾的晚食送进屋里,凌凤池的面前放一摞纸,边用饭边看。


    纸上记录的,是今日婚院种种动向。


    六郎前来探望。


    主母斥退下人,和六郎单独交谈几句。


    六郎出门前,带走了厨房的阮惜罗。


    他神色不动地翻过,视线掠起,对着帐子里掩着呵欠的身影。


    “今日过得可好?听说六郎来探望你?”


    章晗玉不太好。


    惊春没看懂菜单闹出大乌龙,惜罗回来得太晚。买菜买到天黑,有点说不过去。被翻出来追究的话,逃不过追查。


    心思分了神,说话便有些漫不经意的样子:


    “我好得很,六郎乖得很。日子除了无聊无趣了些,吃食还不错。”


    凌凤池继续翻看手里的记录纸张。看完起身出去。


    院门敞开,开始不断地有人进出婚院。


    婚院各处灯笼光全点亮,庭院里亮堂得如同白昼。


    凌万安领着众人,一摞摞的文书,放衣物的大小箱笼,文房墨宝,送进婚院东厢的书房。


    章晗玉原本只当热闹看,直到四人合力抬进一架绣松鹤紫檀底座大屏风,喊着号子抬去隔壁书房……


    她忍不住隔窗问外头,“你们搬家呢?”


    凌万安擦着满头热汗在门外行礼:“晚上打扰主母。奉阿郎之命,把外院书房的物件挪来婚院内书房。”


    章晗玉揶揄问道:“公文都送来婚院里。不怕凌相明早出门,我偷偷去看?”


    “阿郎他……”凌万安欲言又止,看看屋里用饭的阿郎,又看看窗边问话的主母,哼唧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章晗玉笑看他为难。


    “不能说?家里有事瞒我?”


    凌万安干咳两声。


    自从阿郎娶了昔年朝堂对手的主母,身边跟着的人各个都成了风箱里头的耗子。说也错,不说也错。


    凌长泰那小子,宁愿站在院门口看大门也不愿进来跟阿郎,跟他掰手腕比输赢,他掰输了……


    凌凤池用饭的动作停下,吩咐凌万安,“下去罢。”凌万安如逢大赦地一溜烟跑远。


    “告了十日假,我在家中陪你。”


    章晗玉:“……今天不是才销假回官署?明日又休假了?”


    政事堂最近这么清闲的么?


    凌凤池不答。


    外头人来人往,婚院当值的人多出两倍,凌长泰在院门口亲自佩刀值守,


    她正盯着明晃晃的庭院,凌凤池放下碗,去水房洗沐回来,一扇扇地关上门窗。


    “不早了,睡罢。”他平静地道了句。


    章晗玉:“……”


    带着潮湿水气的男子修长结实的身躯站在床边。她眼睁睁看一只手掀开了帐子,又掀开她的被窝。


    她真有点扛不住了。


    新婚六日,夜夜春宵。她不知道别家的新婚夫妻是不是夜夜敦伦,但人家新婚都是小夫妻!


    京兆儿郎成亲的年纪普遍十七八岁,二十算迟婚了。不满弱冠年纪的儿郎,年轻青涩,仿佛枝头还未完全成熟的青果子,又能闹腾到哪里去。


    她这位夫君倒好,熬到二十八岁成亲,早熬成熟透的果子。她怀疑洞房花烛夜是他头一回开荤。


    好好好,娶回家不让空闲着,把这么多年欠缺的次数都补上,夜夜来薅羊毛是吧。


    今天她本指望着人销假回官署,一大摊子的事压下来,把他给压得难以动弹,最好人歇在官署别回家……晚上还要来?


    她压着被子死活不肯放手。


    闭着眼装睡,哼唧说:“累了。”


    掀了两次被子,她死活压着没让掀开。那只手放弃了。


    床上的第二床被子拉开,凌凤池吹熄了灯,在她身侧睡下。


    被搅了兴致,他却也并无恼怒之意:“累了就歇一晚。”


    两人头一次心平气和地躺在床上入睡。


    没有被按来揉去的气急败坏,没有被做狠了的筋疲力尽,听着身边平缓的呼吸声,章晗玉反倒睡不着了。


    夜越深,越清醒。


    她在心里属羊。数到七百二十头时,身侧的人忽然动了下,侧转过来,轻声道:“晗玉。”


    章晗玉才不理他,继续装睡。


    隔片刻,凌凤池无声无息起了身。


    点起床头一盏小灯,灯光如豆,映照得屋内朦朦胧胧。


    他借着这点小灯,从桌案上取来一卷文书,看着像官署带回的公文,坐在床头摊开了阅看。又取来一张白绢,提笔蘸墨,偶尔思忖着写下几个字。


    章晗玉睁开一条缝,瞥见文书末尾盖的红色大印:大理寺印。


    半夜三更地审阅大理寺文书?


    凌凤池握笔在白绢上书写。


    沙沙声响中,她静悄悄地张开一线眼帘,眯看一眼。


    【头一次示警,二月中。国丧期间。】


    思忖片刻,又写下第二行:


    【第二次示警,三月末,春日宴前。


    与马匡供状分毫不差。】


    章晗玉瞥见“马匡供状“四个字就精神了。


    托高宫令的福,这老混球终于也蹲大理寺狱了?


    装睡不醒的人没忍住,嘴角微微一翘,又迅速拉平。好在灯光微弱,帐子里阴影浓重,看不清晰表情。


    她眯着眼睛等,凌凤池却又什么也不写了。


    人靠在床头静静地思忖。屋里沉寂很久,章晗玉在等待中几乎睡着,听到一声轻声喟叹。沙沙笔声随即响了起来。


    她撑着睡眼去看:


    【作恶之前,预先示警,屡次提醒于我,何解?


    其中可有隐情?被迫无奈之举?】


    章晗玉猛地惊醒过来,意识到什么,装睡紧闭的眼睑细微颤动几下。


    二月中……三月末……


    不就是她两次提醒对方,局面危险,看顾好小六郎?


    马匡那混账,在大理寺都供出些什么东西!


    正想到这里,耳边却又响起微小衣袂声。她迅速闭眼。


    凌凤池起身把白绢递去门外,吩咐:“烧了。”


    门外伺候的,还是掰手腕输了的凌万安。


    凌万安表情发苦,接过白绢后人不走,低头回禀:“六郎来寻阿郎。人就在院外。”


    凌凤池皱了下眉。


    “这么晚了,叫他明日再来。”


    “回禀阿郎得知,“章晗玉在屋里听到门边模模糊糊的声响。


    “拦过了。拦了好几回。长泰拦着六郎,从外书房拦到婚院门外,咳,动了几回手了。六郎坚持要见阿郎,为主母求情……”


    凌春潇确实人就在婚院外。章晗玉隔着整个庭院,在屋里都能隐隐约约听到院外的嚷嚷声。


    她恍然想起,小六郎早晨来见她时,提起的:“替长嫂求情,免除三个月禁足。”


    自己连哄带骗,他还当真来了。


    向来不怎么多的内疚情绪,在心底泛起稀薄的一点点……当然了,还是不怎么多。


    院门外情绪激动的嚷嚷声传入耳朵,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再度惊醒时,耳边已恢复寂静。凌春潇走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响,婚院的男主人提灯进屋来,把灯笼放去桌上。


    章晗玉没忍住,轻轻地笑了声。


    “醒了?”


    早醒了。也不想瞒他。


    “凌相不该娶我的。“章晗玉翻了个身,抱着被子对床外仰头浅笑:”原本凌家家规严整,风平浪静。自从娶了我之后,夜夜有事,处处失火,把你忙成这样,半夜三更也不能睡。凌相后悔了么?”


    话这么说,她可没什么同情心。


    被强娶的是自己,又不是对方。


    她原本筹划得好好的宫中女官升迁路,大好前途指日可待……当她很想嫁来凌家么?


    凌凤池却也稳得很,不为她的话语所动摇分毫。


    连话头也不接,只道:“醒了就好。正好有一件事想问询你。”


    床头边的小油灯早被风吹灭,又被重新点起,朦朦胧胧的灯光映进帐子。


    凌凤池洗净了手回来,重新坐在她身侧。


    带着水汽的微凉的衣袖拂过她的脸颊,把一卷文书放在枕边。


    “大理寺昨夜拘押了马匡。他有不利于你的供词。关于谋害六郎的几次动作,晗玉,你有什么好说的?”


    章晗玉大觉意外,飞快地瞥去一眼。


    大理寺机密重案,怎会开口当面和她提起?不都该死死瞒着,寻机会揪出破绽?怎么倒跟她直言不讳起来了。


    凌凤池还在平静地陈述。


    “刚刚六郎在院门外与我争执。我听他话中的意思,今日你劝说他不要入宫?说局势危险,有人意图害他。”


    他的目光注视过来。


    “加上之前两次,这是你第三次提醒他危险。”


    章晗玉心里腹诽。


    小六郎那个漏勺……吵个架都能把早晨的事全漏光了。


    卷轴在面前摊开,果然正是她自己偷瞥到的大理寺公文。


    凌凤池指着中段口供,示意她看。


    “二月中,三月末,马匡供认你两次意图谋害六郎。大理寺对你有疑问,被我压下了。到底是怎回事?其中有什么隐情?”


    她这边不吭声,凌凤池语气更加和缓。


    “是不是你义父亲自下令?逼迫你行事,你不得不听从?”


    其实猜测得八九不离十,章晗玉偏不想如实地告诉他。


    老老实实说了,人家不信,那场面可难看得很。


    “事既然未成,小六郎活得好好的,我当然会尽力推脱,把自己洗刷干净。凌相问了也是白问。”


    章晗玉翻了个身,面孔出现在灯光下。


    她翘着唇角,半真半假地反问:“我说的,你就信?”


    凌凤池没有笑。


    暖黄柔和的灯光下,他的声线镇定沉着:


    “你只管说。你我已成夫妻,夫妻一体,共同进退。我不信你,谁信你?”


    我不信你,谁信你?


    简短却有力,落在耳中。


    章晗玉心头一震,总习惯挂在嘴角的微笑也不知不觉消失了。


    凌凤池还在等她的回复。


    对面沉静的注视下,她感慨地抬起自己的两只手,冲他晃了晃。


    “看我的手。”


    这是一双纤长秀气的漂亮的手。指骨细而长,肌肤如白瓷。


    “他们都说我狡猾。马匡也恨我狡猾。恨我把脏活计都推给他们做,自己落个干干净净。当然了,我确实狡猾。”


    借着年少文弱的外表,满身书香清贵气,一看就是做不了脏活重活的人。


    投靠义父吕钟的头一年,她便理直气壮地把脏活计往外推,并不瞒人。


    为什么吕钟会容忍她至今?


    还是她狡猾。充当军师角色,几次敏锐地察觉朝堂陷阱,屡屡帮助吕钟逃脱致命圈套。


    吕钟猜忌她,又离不开她。


    “这双手其实早不干净了。”章晗玉在灯下打量自己纤长如削葱的手,姿态散漫又无所谓,把手搁去床边。


    “义父却总嫌不够脏。催促我取了小六郎的性命,倒也不是他多么在意六郎的命,喏,他老人家只想让这双手更脏点……”


    摊开的手指尖被握住了。


    凌凤池低头凝视白玉般的手指,道:“不脏。”


    手指被温热的掌心握住了,握得太紧,章晗玉抽了几下都没抽动,只好任他抓着。


    “凌相,你该不会半夜犯困,神志迷糊了?弄清楚,这双手差点害了的,是你家宝贝幼弟,小六郎的性命……”正要再说点什么,手指忽地传来濡湿的感觉。


    凌凤池低头吻了她的手指尖。


    握住她的手,吻过秀气的指尖,一双长而幽深的凤眼挑起看他。静静地对视片刻,他道:


    “连续三次,暗中维护春潇性命。这双手比你自己想的干净。”


    蜡烛噼剥声响,灯影在夜风中摇晃。他还在亲吻她的手指。


    从食指,中指,名指……亲吻地湿漉漉的,又麻又痒,痒去了心尖里。


    几根手指被吻了个遍。


    章晗玉觉得自己被男色蛊惑了。


    其实夜里犯困迷糊的,应该是她自己。否则她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本来抱着被子不肯撒手,坚持不肯再当羊儿被薅毛……


    被抓着亲了一遍手指头,亲得手指尖湿漉漉的麻痒难当,她不去洗手,却莫名其妙地松了手,任凭被子被掀开。


    从两更折腾到三更末,纱衣都扯破,水房里水泼了满地,又被薅了整晚的羊毛。


    头一次坐上面,滋味回味无穷。


    就是有点废腰。


    *


    【四月十一夜,屋里敦伦一回,水房一回。


    坐上面废腰】


    隔天睡到天光大亮才醒,她慢腾腾地坐起身,从床板下摸出小册子,捂着腰写下两行后,咬着笔杆想半日,自己也觉得昨夜莫名其妙,又添了两句。


    【夜里少和凌相对话,多说易受蛊惑】


    【男色误人】


    第45章


    这一觉睡到天光大亮才醒。


    新婚才几日,多少回了?毛再多的羊儿也薅秃了。


    章晗玉翻看一遍小册子,自己都看不下去,冲屋外喊惜罗。


    “把人从厨房领来,我找她有话说。”


    屋外守着的是换班的凌长泰。


    相比于细致谨慎的凌万安,凌长泰性子直,态度更强硬些。


    “与卑职等说也是一样的。卑职传话给厨房的阮娘子。”


    章晗玉好言好语地解释:“女子间的私房话,不好由你转达。你把人领来我当面说。”


    凌长泰不肯让步。


    来回几遍车轱辘话,章晗玉耐心耗尽,按着发酸的腰,笑了声:“好,你非要听,我就说给你听。”


    “你家阿郎夜夜春宵,纵情达旦,我吃不住了。嫁进凌家前可万万没想到凌相关起门来是这样的人。告诉惜罗,替我熬些滋养补阴的汤剂来。我急用。”


    砰地关上窗户,回去补觉。


    自家品行高洁、修身守礼的阿郎,夜夜春宵,纵情达旦……


    凌长泰被震得神志恍惚,脚步发飘地出门。


    正好凌万安进来,拦住他说:“当值呢!去哪?”


    凌长泰二话不说,把凌万安压地上,连比了三回掰手腕,不赢不撒手。


    “我赢了。我又赢了。我第三回赢了。换你接连三天在婚院里伺候。”


    凌万安:“……什么毛病?!”


    *


    凌万安本来有事才来婚院。


    揉着发疼的手腕去书房寻阿郎回禀。


    大理寺叶少卿登门拜访。


    凌万安:“不知大理寺出了什么急事,叶少卿瞧着上火得很。”


    叶宣筳坐在书房里,面前放两杯竹叶苦茶。


    他嚼着满嘴竹叶子冷笑:“京城确实乱起来了,各路人马都在浑水摸鱼。昨日大理寺才定下重点查北卫军,你猜怎么着,北卫军四个领兵郎将,半夜就死了一个!”


    凌凤池面前放着大理寺急报。


    半夜被杀的北卫军郎将,名叫曲雄。出身不高,为人沉默寡言,并不起眼。


    “死在城南槐花巷子,安置外室的一处外宅……”


    凌凤池思忖着道,“这等隐私事,非身边亲近人不会知晓。曲雄身边的熟人犯案?”


    “很有可能。”叶宣筳也赞同,“大理寺正在排查曲雄身边的亲朋同僚。”


    行凶的手段干脆利落,一刀割下首级,血都没溅出多少。


    槐花巷子的外室供称,半夜没有任何响动,她毫无察觉,直到清晨睡醒才发现枕边人身首分离,几乎吓疯了。


    “昨日才定下查北卫军,半夜就死了个郎将。时机也太巧。杀人的动作也狠辣,像做惯的老手。”


    叶宣筳的思路倾向于:行刺案真正的背后主谋,杀人以灭口。


    “行刺案和曲雄无关的话,为什么会被灭口?”


    叶宣筳拍案而起:


    “所以这曲雄,果然和当街行刺案有关!他说不定就是阉党在军中暗埋的棋子!”


    凌凤池一颔首,道:“倒查曲雄。”


    紧急公务说完,叶宣筳还不走。


    面前添了第二杯茶,嘴里嚼着新鲜竹叶,他心浮气躁地问:


    “外贼好查,家贼难防。你家里新娶那位,有什么反常异状?可别把你给害了。查收了屋里所有刀具没有?”


    凌凤池啜了口温茶,道:“不必。”


    叶宣筳冷笑:“确实。她杀人不动刀,动嘴皮子——”


    凌万安敲门进来,送一摞白纸给主人,低头出去。


    凌凤池边喝茶边翻阅。


    就在他书房会客的这半个时辰,婚院有新动向。


    章晗玉召来了阮惜罗。


    两人关门闭户,在屋里密谈。


    凌万安尽职尽责地把密谈内容录于纸上。


    【主母道:腰酸疼得厉害。惜罗,替我备些滋养补阴的羹汤,每日送进来一次。】


    【惜罗惊问:好好地,怎会腰疼?】


    【主母道:滋养补阴,听不明白吗?这婚院又不止我一个住。他夜夜来我这处。】


    【惜罗在此骂了阿郎数十句,遂不录】


    【二人商定羹汤,聊起众多无用闲话,诸如女子服饰配色,衣裳尺寸,饮食口味等等。惜罗回厨房】


    ……


    凌凤池把纸张反折,收入袖中。


    对还在冷言冷语揣测的叶宣筳道:“我亲自看她。晗玉在家中很乖。”


    叶宣筳:……?


    乖?


    把只狐狸关在家里,当猫儿养了?


    叶宣筳心火腾腾地往上冒,竹叶茶也消不去。


    把茶杯砰地一放,公事公办道:“马匡供证,凌夫人有谋害散骑常侍凌春潇的嫌疑。劳烦凌相,把人请来问询罢。”


    章晗玉被请来了书房。


    一问三不知。


    “是么?”


    “竟有此事?”


    “不记得了。”


    ……


    对着空白一片的录供书,青筋突突直跳的叶宣筳,她最后不紧不慢地道:


    “空口白牙,指认我谋害小六郎?我可没做过。但马匡和我有多年恩怨,他竟为那点私仇诬告于我,我忍不了。”


    哗啦啦供了一堆马匡经手的脏事。


    录供书写下整卷。


    签字画押时,叶宣筳没忍住,刺了一句,“马匡和你同为阉党,你们之间竟然也有私仇恩怨。你怎么处处得罪人?”


    章晗玉轻轻地鼓了下掌。


    “说得好。是啊,我怎么处处得罪人呢。”


    她噙着笑反问:”敢问叶少卿,我对你做了什么,你这般恨我?”


    叶宣筳一怔,收拢供状的动作停下。


    他竟然被问住了。


    说起来,章晗玉还真没对他做什么恶事。


    无非冷嘲热讽几句,朝堂公务使点绊子。


    在官场这点算什么?就连他自己的大理寺同僚有时也会对他使绊子。


    他为什么对她如此痛恨,以至于听到这个名字就心浮气躁,难以自控


    章晗玉淡定喝了口茶:“口供录完了,和叶少卿待在同个屋檐下气闷。你走还是我走?”


    叶宣筳抓着供状起身就走。


    砰地关门出去。


    “哎……”章晗玉揉了揉耳朵,转过头来,对屋里唯一剩下的人无辜道:“他真的恨我。”


    凌凤池平心静气地啜口茶。


    “何必故意激他?激怒了他,于你并无好处。”


    章晗玉似笑非笑,手指尖在桌案上转着茶杯。


    谁说没好处?有意思啊。


    婚院里休养的日子平静如水。舒坦归舒坦,无聊了点。找点乐子还不成?


    她这边心思不正,凌凤池那边看一眼便猜出七分,警告道:“下次再犯,叶宣筳不再与你直接见面。按照寻常内宅做法,男女分坐,由仆妇传书。”


    章晗玉:“嗤。”


    凌凤池警告一句便足够,重新埋首案牍公文之中,不抬头地道了句:“身上哪里不舒服?若疲累的话,回去歇着。”


    哪壶不开提哪壶,她身上疲累怎么来的?章晗玉起身便走。


    走两步腰酸背疼,她站定在窗边,吸着气揉了揉腰。


    沿着后腰揉搓几下……也不知按着哪处,更酸了。


    身后沙沙的纸声响停下了。


    书写公文的人留意到她的动静,开口问:“疼得厉害?”


    她不怎么想搭理,轻轻吸着气,反手按揉后腰的时候……


    人正好站在窗边,视野对着庭院,一眼瞧见显眼的绯红官袍又绕进门来。


    阴魂不散的叶宣筳居然回来了!


    瞧着心事重重的模样,直奔书房。


    哎?这可有意思了。


    叶宣筳,凌党第一爪牙,凌凤池的多年同窗好友,对自己极度痛恨。


    如果撞见生平最好的挚友,在给他生平最痛恨的阉党对手温情脉脉地揉腰的场面……


    气得会吐血罢。


    她本来站在窗边揉腰,突然哼唧一声,人就趴下了。


    动静不小,书案后坐的人果然停笔注视过来。


    不止人趴在窗棂边,她还主动地侧了下身,指着后腰酸疼的部位,带些撒娇语气说:“这里疼……”


    身后传来木椅挪动的声响。


    被她勾了一下,原本在书案后坐着的人果然起身走近窗前,温热的手掌替她按揉后腰。


    带薄茧的指腹缓缓抚过喊疼的部位,压了压,


    “这里?”


    章晗玉肯定地嗯了声,“疼。”


    凌凤池低头凝视着弧度优美的后背,呼吸深重三分。


    被两层单衣覆盖住的雪背腰肢上,隐藏着她本人也不知道的两个小小的腰窝。


    喊疼的部位,便是其中一个浅腰窝。


    昨夜她坐在身上时,被他发力按住,按出了淤青。


    章晗玉眯着眼趴在窗边,眼角余光探见绯红官袍越来越近,叶宣筳仿佛心事重重,低着头往前猛走,直走到书房近前才发现屋里情况不对,脚下一个急停。


    章晗玉没忍住,嘴角边露出小小的狡狯梨涡。


    暗想,凌党第一爪牙,回家吐血去……


    后腰揉捏的动作忽地停住了。


    她原本趴在窗边享受后腰揉捏,被直接抱起转了半个圈,人坐在窗棂边,后背靠去墙上。


    “………”


    唇边的微笑还没褪尽,震惊的神色从她眼睛里溢出来。这里是堆满公务奏章的书房!凌凤池你……


    凌凤池一只手按住她的后腰,一只手压着震惊而微微张开的红润唇角,低头凝视片刻,吻住了甜美的嘴唇。


    章晗玉:“……”


    意外发生在堆满奏本文书的书房的亲吻,格外刺激,带出甘美的滋味,仿佛枝头生得太高轻易摘不到的甜果子。


    她只吃惊片刻就想通了,欣然接受。


    都拜过堂的夫妻了,有什么好抗拒的?凌相喜欢在自己堆满了奏本文书的书房重地搞,让他搞。


    眼角里绯红官袍一闪而过,庭院里的人去哪了?


    管他呢。回叶家上吊了也没人管。


    *


    叶宣筳重新回身寻凌凤池的时候,脑子嗡嗡的。


    他想了一路,为什么只对章晗玉敌意深重。其他阉党做的恶事更多,也不见自己如何地愤怒。


    想来想去,他觉得自己想明白了。


    章晗玉出身名门,饱读经学,原本有可能是清流士大夫中的一员,如他一般,如凌凤池一般。叛变投敌,更加可恨。


    所以不是私仇。自己对她的痛恨,纯粹是其效忠阉党的痛恨。毫无私怨,只为公心。


    这么个简单问题,他居然被问住了。


    叶宣筳越想越气,即刻回转,要在那章晗玉面前说个清楚明白——!


    结果,他看见了什么?!


    刚刚会过客的书房,门窗都敞开,一览无遗。


    他才走进庭院几步,迎面撞见书房里的光景!


    雕花轩窗边人影纠缠。


    他的多年好友,搂着他新婚的发妻,旁若无人地在门窗【踏雪独家】敞开的书房里放肆亲吻,沉浸不知年月。


    隔七八步距离,能够清晰地听到女郎鼻音轻柔的动情哼声。


    叶宣筳转头疾步冲出婚院。


    脑子比进门时更加嗡嗡的。


    仿佛当头一桶凉水浇下,透心冰凉,神台却突然清明,把之前一切的掩耳盗铃,都无情揭破。


    所有的自欺欺人,所谓“痛恨”,所谓“毫无私怨,只为公心”,全是私怨。


    章晗玉不经意的言行笑嗔,让他时而愤怒,时而挂心。


    竹叶苦茶都压不下去的熊熊心火,全是嫉妒。


    奉姚相和老师之嘱托,迎娶她入门,把她看管在后宅,白日里抱着她亲吻的……本该是他才对!


    叶宣筳大白天地打马直奔酒肆去了。


    一颗心哇凉哇凉地啊。


    想不明白还能凑合着过日子,想清楚了,这日子还如何过。


    罢了,什么都别想,去喝酒。


    ——


    晚上掌灯时分,惜罗亲自捧着一盅热汤进婚院。


    上好的阿胶玉竹,熬新鲜羊大骨,在灶上炖足三个时辰,汤色显出诱人奶白。打开盅盖时,浓郁的香气飘得满院子都是。


    章晗玉热腾腾地喝下两大碗,出了一身热汗。


    白天书房里那个缠绵的吻勾得她不轻,越想越回味无穷。她懒散坐着出神,惜罗想起主家早晨抱怨的那句“腰酸背疼”,体贴地替她揉捏肩背。


    边揉边低声骂。


    天下男人都是一丘之貉,什么清流士大夫,国之四柱,关起门来也不做人。


    章晗玉倒不骂了。


    她回味着书房里深吻带来的情动滋味,关闭门窗,和惜罗透了几句私房话。


    “难怪男子们沉溺美色。人欲带来欢愉,也算是世间少有的快乐事。”


    她懒洋洋地边喝汤边道:“惜罗,你看我。傅母是这世上最看重我之人,她打我最狠;我那义父是最赏识我能力之人,他又想杀我。倒只有这位朝堂争斗了许多年的老对手……嘴上说话真真假假地不能信,身体还是给了些实实在在的欢愉的。“


    她悠悠地回味了片刻:“凌相的姿色,累是累了点,我不亏。”


    惜罗又气又心疼,骂更大声了。


    “凌贼狡猾,以男色勾引主人!”


    章晗玉笑得趴在桌上肩头抖动,半晌止不住:


    “倒也谈不上狡猾,我也以女色勾引于他……”说到这里,脑海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凌凤池和她多年明争暗斗,没摁死她是他胸襟广阔,娶回家也带着看管的意味。


    如今果然才新婚就禁足在婚院里不得出入,她并不觉得意外。


    心存防备,把她看管禁足的同时,身体却又容易受勾引。男子都这样?


    似凌凤池这般看重名节的士大夫,耽于肉玉,心里也不知会不会矛盾拉扯?


    一边自我厌恶一边抱着她夜夜春宵……


    想想那场面,可太有意思了。


    她若有所思,惜罗却又急起来:“这档子事总是女子吃亏,男人又不会怀孕生子!主家,你上点心。”


    章晗玉回过神来,安抚道:“放心,我有分寸。”


    惜罗提食盒出了院门。


    当天晚上,凌万安敲门进书房,双手递上惜罗和主母在屋里的第二次单独私语的纸张,从头到尾没敢抬头看凌家之主的脸色。


    打开如实记录的纸张,头一句录道:


    【凌贼狡猾,以男色勾引主人!】


    凌凤池:“……”


    第46章


    起先屋里太小声的私语听不清晰,后来那阮惜罗突然大声骂了一句,主母笑得止不住,之后的两句对话才听清了。


    “凌贼狡猾,以男色勾引主人。”


    “倒也谈不上狡猾,我也以女色勾引于他……”


    “这档子事总是女子吃亏,男人又不会怀孕生子!主家,你上点心。”


    “……”最后一句关键没录到。


    凌万安头都不敢抬。


    总算知道凌长泰这小子为什么非要跟他换班了……


    婚院值守的差事,难熬啊。


    凌凤池默然对着记录上的言语。


    【这档子事总是女子吃亏,男人又不会怀孕生子!主家,你上点心。】


    章晗玉应是回答了的。


    答了什么?


    她会说“无妨”,还是会说“早有准备”?


    对话声音太低,纸上没有录下。


    他沉思着,修长指节按住纸张,吩咐下去:“盯紧阮惜罗。以后她再出门,时刻追踪她的动静。”


    第二份记录也被他折起收于袖中。


    “从此以后,主母和阮惜罗的私下密语,不必再听了。”


    凌凤池起身出了书房,往正屋方向走。


    站在门外,却不急着进,静静看了一会儿门里的动静。


    婚院的女主人似乎心情不错,脚步轻快地洗漱更衣,又拨亮油灯,放在床头看书。暖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映出来,透出一个秾纤合度的美人侧影。


    所以。她嫁入凌家,看似乖巧地住在婚院,任他禁足而不反抗。


    ……心里究竟如何想的?


    章晗玉刚刚翻开一篇杂文,听到门外脚步声,婚院男主人推门入内。


    她看书的动作便停下了。


    脚步声停在雕花隔断处,进门的男主人带些打量意味,目光缓缓扫过内室景象。她也带些探究,撩开帐子。


    两边视线对上,凌凤池神色不动地一颔首,径自去水房洗漱。


    哗啦啦的水声不绝于耳,章晗玉继续看杂文。


    流畅有趣的杂文游记,原本是她闲暇爱翻阅的,珠玑字句落入眼底,今晚不知怎么的,她却有些看不进去。翻了半天,直到水声断绝,还留在同一篇。


    水房里的人沐浴出来,带着湿漉漉的水汽,换了身深青色绣竹枝纹、近乎墨色的襌衣,走近床边,掀开帐子,居高临下地看进来。


    章晗玉仰头迎向目光。


    今晚进屋便有些不寻常的意味,站在床边打量她的时间也太久了。


    至今未听他开口说一个字。


    她心里起了点警惕:“凌相今晚怎么了?可是大理寺的案子进展不利?还是马匡死了?你可别来我这处撒气。“


    凌凤池声线平和而镇定,倒是和寻常没什么不同。


    “公务进展不顺,日日如此,习以为常,没什么好迁怒之处。”


    章晗玉侧目看他动作。


    说实话,除了进门那回过于漫长的打量,看不出太多异样。


    眼下才初更,这个点进屋罕见。她一眼看出对方平静外表下的反常情绪。


    今日有什么反常处?婚院按部就班,日子平静如水,偶尔几个不相干的闲人出入,答问录供,她配合得很。


    唯一一桩不寻常的事……


    章晗玉嘴角微微一翘,该不会被她猜中了。既警惕防备她这个人,又想搞她,心里诸多矛盾拉扯,白天在书房重地把她压去墙上亲吻时,他自己都意识到了?


    这么一想……实在有意思。


    她也想搞他了。


    喝了两大碗滋补养阴汤的身体微微地发热。


    被褥被掀开的时候,她没有推拒,反倒迎合上去。


    今晚就寝的时间实在太早了。


    第一回弄完,漏刻才指向初更末。


    章晗玉肤色白而皮肤薄,轻易便泛起动人的酡红。暖黄的灯光下,她浑身都泛着淡粉,拉住身上的人,仰着头问:


    “书房,敢不敢去?”


    凌凤池的脸离她很近,近处可以看到他汗湿的睫毛,平日里总被盛赞“灿如朗星”的一双深黑凤眸里带着蒙蒙雾气。


    “书房?”


    帐子里轻柔的尾音像小钩子,绯红的含情眼角、浅浅带笑的梨涡,处处勾引。


    “把婚院所有人都赶出去。关门闭户,抱我去书房……把白天里想做没敢做的事做了。”


    她发誓,她真的只是兴致起来,随口撩拨两句,就像白天激叶宣筳那样,言语激一下他而已。


    对于一个修身谨行、严于律己的士大夫来说,白日发生在书房的迷乱的吻已混淆了公务私情,摔得满地的公文卷轴凸显放荡。


    随口激了一句,她当即便有点后悔,感觉会挨骂……


    她自己都想不到,凌凤池当真做了。


    *


    凌春潇带两个妹妹站在灯火阑珊的婚院外。


    昨晚他求见长兄,才求情了两句,长兄落下五个字:“此事不必提。”他就被凌万安、凌长泰那两个混账给联手架出去了。


    今晚他有备而来。


    带来凌家两位女郎,他就不信凌长泰、凌万安这两个混球还敢动手?


    白天长兄公务缠身,他不敢打扰。


    眼下才初更,总能谈谈家事了罢!


    凌长泰面无表情地站在院门边,“阿郎睡下了。”


    凌春潇给气笑了。


    “长兄什么时候初更就睡了?他一向晚睡!找借口也不动脑子想想?”


    云娘很有义气地帮腔:“长嫂自从进门,并无犯下大错。三个月的禁足,罚的太重了。两位通融通融,放我们进去和长兄求个情。这也是我阿娘的意思。”


    珺娘向来性子淡,凌春潇原以为大妹妹不会来,没想到珺娘一问便点了头。


    此刻,珺娘同样站在院门外,轻声细语地道:


    “四月即将过半,端午佳节就在眼前。我想当面问一问长兄,端午家宴当日,长嫂能否走出这婚院,出席我凌家家宴?”


    凌长泰面无表情,寸步不让,说得还是那句:“阿郎睡下了。”


    凌万安也挡着门。但相比于凌长泰一张门神脸,他的表情可就复杂多了。


    凌万安避开两位女郎,只对着凌六郎,含糊道:“阿郎确实睡下了。阿郎,咳,和主母一起睡下了。”


    凌春潇冷笑一声。


    刚才透着门缝,他早看见了。面向院门的一排主屋灯火黯淡,显然长嫂早早地睡下了。但东厢的内书房分明亮着灯,长兄可没睡!


    好啊,凌万安、凌长泰这两个混账,连主家都敢瞒骗。


    他今晚有备而来,不见到长兄不罢休,回头和两个妹妹对个眼神。


    云娘眨了下眼,摆出气势便要上去推院门。


    凌长泰果然伸手拦住,“四娘子且慢——”


    他的手才伸近前,云娘忽地一个趔趄,“哎哟!”脚下一扭,人当即摔地上了。


    凌长泰大惊,本能地弯腰去搀扶。


    凌春潇上前一脚踢开院门,疾冲进门,直奔书房而去。


    凌万安的魂都要惊飞了,主人下严令,他不敢踏进婚院一步,在院门外急得跳脚:“六郎!回来!”


    书房从里面反闩了门,凌春潇砰砰地敲门。


    “夜晚打扰长兄,我知你在书房!”


    “长嫂禁足三个月之事,特来向长兄求情!两位妹妹同在院门外候着,请求长兄,端午家宴之日,可否让长嫂出婚院,参与凌家家宴!”


    砰砰砰的敲门声,在寂静的院中传得老远。


    书房里灯影晃动。凌春潇持续不绝的敲门声里,房门终于打开了。凌凤池披衣立在门后。


    凌春潇怕今夜又没有机会说话,直接冲进门去。


    正想走去书房里间的长书案边坐下,和长兄促膝长谈,把昨夜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求情话都倒出来……凌凤池在身后赶上两步,强硬把他拦在外间。


    “有话在这里说。”


    半敞开的雕花窗边,水色月光透进书房。凌春潇和长兄打了个照面,人一愣。似乎有什么细小的地方不一样,乍看却又看不出。


    凌春潇多看了两眼。


    兴许……天气热,长兄只松散披了件单袍子的缘故?


    额角发鬓有凌乱汗珠,额,还是因为天气热?


    声音也有些不寻常的沙哑。


    凌春潇关切地道:“长兄,天气热了,伏案忙碌公务记得开窗散热,多喝水啊。“


    凌凤池抿唇不语。


    脸上露出忍耐的神色。


    凌春潇眼皮子一跳。这是要发火!


    在门外砰砰敲门不罢休的气势,在濒临发火的长兄面前仿佛退潮退了个干净,他低头哼哼唧唧地求情:


    “长兄,给个准话,长嫂才成婚就被禁足,整日拘在这小小的院子里,太可怜了。云娘和珺娘也都如此想。五月初五的端午家宴,让长嫂出席罢。长兄~~“


    凌凤池道:“允了,出去。”


    凌春潇:“……啊?”


    又惊又喜,难以置信之余,他抓紧长兄难得松口的好机会,赶紧又追加请求:


    “除了出席家宴,我们也打算带长嫂采买端午节礼,辟邪香料,五色丝绦,清扫秽气的艾草雄黄,还有——”


    不等他絮絮说完,又得一句:“允了。”


    凌凤池站在门边,加重语气:“出去!”


    凌春潇见势不对,掉头就走,边出门边道:“多谢长兄大度!长兄,天气热了,我看你闷在屋里出汗,当心中暑啊——“


    门在背后重重关上。


    凌凤池忍耐地闭了下眼,走回书房里间,垂眸往下,视线扫过大书案下蜷坐躲避的人。


    章晗玉忍笑忍得肩头都在细细地抖。


    两边对视一眼,章晗玉再忍不住,肆意笑出声来。


    “小六郎他还真敢来砸门……凌相,你刚才放开我去开门的时候……”


    她笑得都喘了,“刺激不刺激?”


    她身上从上到下只穿了件薄纱衣,在身上松松地挂着,笑得太厉害,纱衣便滑了下去,露出一截光洁如新雪的肩头。


    章晗玉笑够了,今晚也刺激得够了,这辈子也没几次比今晚更回味无穷的场面。


    “这下应该再没人进婚院了,抱我回屋罢。”


    凌凤池站在书案边,问她:“玩够了,要回屋了?”


    章晗玉笑应了声,坐在青砖地上伸出手臂,她真累了。


    凌凤池却站着没动,垂眸看她,又问:“你自己提议来书房,撂下这边一摊子,自己要走了?”


    章晗玉:嗯?这语气听着,怎么感觉不太对。


    她仰头道:“怎么,我都够了,你还——”


    书房里的灯影在风中晃动几下,映上窗纸。屋里传来一声小小的惊呼。


    蜷坐在地上的纤长身影,被抱起压去黑木大书案上。


    纱衣下的雪白后背露了出来。


    两枚浅浅的动人腰窝中间,现出浓墨重彩、以工笔精细绘制而成的一朵盛开的滴露牡丹。


    *


    【四月十二,多云。


    婚院清净无事,出入几个无关紧要闲人。


    滋补羊汤甚鲜美。


    寝屋,书房,各敦伦一回】


    累则累矣,欢愉甚多】


    章晗玉睡到晌午才起身。


    日头照进床边,她从床板里摸出记事小册子,回味良久,散漫动笔记录。


    可见人还是活着好啊。


    不管日子过得好赖。


    活着,总能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新鲜有趣事。


    惜罗提着食盒进房时,章晗玉坐在床头,人还是懒洋洋的,不大想动弹。


    脑海里时不时回想起昨晚书房情浓时,耳边声声的喘息。


    第47章


    惜罗提着食盒进房时,章晗玉靠在床头,人不大想动弹。


    昨晚书房情浓。


    逼着她喊了许多声的夫君。


    事后抱她回屋,她穿上衣裳又习惯地喊凌相。


    他倒没有发怒,只对她说:“我字怀渊,你知道的。不想喊夫君,称呼我的字也可。“


    ……


    ……


    人在屋里,心思不在,用饭时歪歪斜斜地坐着,筷子有一搭没一地拨着菜,饭也懒得吃,整个人从头发丝里都透出一股纵玉过度的模样……


    惜罗看在眼里,又心疼又气急,把早晨新熬好的杜仲羊肚汤热腾腾地盛一大碗,放在主家面前,催促全喝完了。


    “滋阴补气的好汤药,主家多喝点。”


    惜罗恨恨地道:”当心被姓凌的采阴补阳,熬干了身子!”


    章晗玉游荡到了千里之外的神志,硬生生被“采阴补阳“四个字笑回眼前了。


    “惜罗,你啊。”她笑看一眼面前气鼓鼓的嗔怒面孔。


    “我和凌相是夫妻。夫妻新婚么,敦伦多几回也是寻常事。”


    惜罗还是气鼓鼓的:“主家别说了。哪有你们这样的夫妻。”


    凌家这场婚事轰动京城,流言如沸。厨房里的厨娘们偶尔都私下议论几句。


    家中从不见主母现身。听说人在婚院整日不出。


    怕不是借着成婚的名头,阿郎把主母囚禁起来了?


    嘘……你们瞧厨房里新来这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哪像干粗活的?听说是主母从章家带来的亲信陪嫁,被打发到厨房来了。


    娘家陪嫁女使都不许留在婚院……阿郎果然囚禁了主母?


    惜罗手脚麻利地切菜,耳朵竖得高高的,一个字都不错过。


    听得差点气死。


    “单只说一点,主人,你打算给他凌家生孩儿么?”


    章晗玉正在喝汤,呛了一下,咳得止不住。边咳边摆手。


    惜罗眼睛都亮了:“不可能?”


    章晗玉:“今年不行。”


    她边喝汤边对惜罗提起:“你没发现今年春夏,京城有名有姓的大族,几乎没有任何嫁娶婚事?”


    倒阉党的风声越来越大,胜败就在今年。


    不论哪方胜败,胜者为王败者寇,京城肯定人头滚滚,血光里惊心动魄地清洗一拨。


    哪家没心眼的在这个节骨眼上大办婚事,生儿育女?


    时机不合适。


    “别看今日我们好好地坐在凌家喝汤,谁知道夜里会不会出事,我们得连夜卷铺盖跑路?这种时候怎么能要孩儿。”


    章晗玉停下喝汤,想了想捧着大肚子跑路的场面……倒吸了口冷气。


    “绝对不行。”她斩钉截铁地道。


    阮惜罗听着听着,也长松口气。


    主人没打算老老实实被关在凌家一辈子,情况不对,随时会走,那她就放心了。


    她起身悄悄地开窗望外头。好在无人监听。


    走回来轻声道:“避子汤剂……”


    “我心里有数。”章晗玉道。


    她读书驳杂,略通医术,每回同房后都即刻去清洗。但洗得再干净,也架不住次数太频繁。


    她轻声叮嘱惜罗:“子嗣事关键,被凌家知道了会出大麻烦,行动务必谨慎……”


    说到这里,心里忽地一动。


    想起昨夜书房,两人情浓时,动情地拥抱在一处。


    凌凤池平日里声线清如冷泉,哑声在耳边说话的场面,勾人的很。


    哄她喊夫君。


    自己当时也不知如何地被蛊惑了,居然真的乖乖喊了声夫君。


    被抵在大书案上翻来覆去的……


    夜里亲热喊夫君,白天清醒了喝避子药。正常男人都会气疯罢?


    章晗玉罕见地迟疑片刻。


    下一刻,活动惯了的脑子没忍住,脑海里又飘过大着肚子跑路的狼狈场面……可怕得很。


    “尽快弄几副来。先把今年平安过了。”


    ——


    今日婚院静悄悄的。


    起先还不觉得,等惜罗收拾碗筷,提着食盒离开后,这份被放大的清静,终于让章晗玉察觉出异样。


    提刀护卫主人、寸步不离左右的凌长泰那小子人呢?


    大中午的书房门窗紧闭。在家中休假十日的人呢?


    凌万安站在庭院里,远远地躬身行礼:“回禀主母,大理寺有急务,阿郎午前离家,前去查看了。”


    章晗玉听得有趣:“叶宣筳人呢?大理寺有他这个少卿顶着,什么样的纰漏,需要你们阿郎亲自去官署查看?”


    凌万安咳了一声。


    大理寺出纰漏的不是公务,是人。


    叶宣筳叶少卿,昨天还好好的登门回禀公务,今天居然毫无征兆地告了病。


    不是一天两天的告病,告病条子直接挂半个月,把大理寺一大摊子事:


    高宫令案,马匡案,街头行刺案,最新的北卫军郎将曲雄被杀案……统统撂了挑子!


    凌凤池闻讯便出了门。去的也不是官署。


    直接去叶家找人。


    屋漏偏逢连夜雨,凌家之主才出门不久,宫里居然也来了人。


    号称“奉穆太妃口谕“,召凌夫人入宫回话。


    章晗玉看到来人便笑了。


    来的是个相熟女官,确实是穆太妃身边的亲信。之前筹办春日宴的那阵子常见面。


    小天子学聪明了,自己压不住凌相,借着穆太妃的身份压人?


    她接了口谕,借着穆太妃召见的名头,直接就往门外走。


    凌万安哪能拦的住?


    他想差人急给阿郎报信,报信的人都被凌春潇给按住了。


    “长嫂想入宫,我帮长嫂把消息压住。长兄那边我尽量拖时辰,”凌春潇自觉做了大事,表情很严肃:


    “长嫂快去快回。”


    章晗玉上车后嘴角还是翘着的。


    小春潇真贴心啊。


    比他家长兄贴心多了。


    一路上翘着的嘴角,在她见到穆太妃当面、却不见小天子的时候,人微微一怔,笑容收敛起来。


    她原以为小天子想念,借借穆太妃的口召她入宫闲话……猜错了?


    半个月不见的穆太妃,瞧着气色不怎么好,人恹恹的。


    开口头一句话,章晗玉就知道,自己从头到尾猜错了。


    今日不是小天子召她,确是穆太妃有事召她。


    穆太妃幽幽地道:“凌夫人面若桃花,肌肤光泽,容光焕发,看来新婚过得不错?哀家在宫里,为了清川公主的婚事,日夜睡不着啊。凌夫人不觉得愧疚么?”


    章晗玉:“……”


    清川公主的婚事筹办得如何,她上回问过全恩,全恩隐晦地提起:“不怎么顺利。”


    今日听穆太妃的说辞,何止是不顺利?


    精挑细选备下的驸马人选,送去清川公主案上,得到的回复依次是:


    太丑。


    太圆。


    太肥。


    太壮。


    太高。


    ……


    “文武双全的矫健儿郎,公主嫌弃太壮;文采风流的儒雅郎君,公主嫌弃太高。公主她呀,只怕心里还惦记着某个影子,按图索骥,要寻那位根本不存于世上的郎君。凌夫人,这般的糟心事,你看……”


    穆太妃叹息着,幽幽地看了眼面前这位搅动得四处不安宁的凌夫人。


    “……”不看还好,一看穆太妃的火气腾腾地上来了。


    始作俑者哪有半点愧疚表现?


    一边听她絮絮念叨,一边淡定地在吃甜糕呢。


    穆太妃拍案道:“把点心撤了!”


    章晗玉就好宫里这口吃食,吃到一半,面前的御点盘子被端走了……她惋惜地擦干净手上碎屑。


    “太妃娘娘也知道,清川公主要寻的影子根本不存在于世上。公主如今钻了牛角尖,再过些日子,人冷静下来,渐渐就能回心转意。”


    她总结道:“无需做什么,等公主自己想开即可。”


    穆太妃当即怒了。


    “想不开怎么办?公主一年想不开,哀家就得挂心一年,两年想不开,哀家就得挂心两年!章晗玉,这事由你而起,你若无动于衷,哀家喊凌相来商量!”


    章晗玉眼皮子一跳,“别!”


    她委婉地表示,自己刚嫁入凌家便被凌相禁足了三月。今日入宫都是偷偷来的。


    不让凌相知道,还有办法能劝得公主回心转意;让凌相知道了,三个月的禁足变成半年,她出不了门也无法可想。


    穆太妃又好气又好笑:“章宫人,中书郎,你在宫里在前朝处处搅动风浪的本事呢?怎的不在凌家后院里使出来?”


    章晗玉还是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浑不在意的模样。


    “凌家后院是个小羊圈,经不得风浪。”


    穆太妃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啊。章家的故事我听得多了,章家夫妇一代刚直人物,怎的生出你这般性子的女儿来。”


    章晗玉眨了下眼。


    自从太皇太后宾天,宫里果然显出细微不同了。


    二十年无人提的章家旧事,太皇太后在时谁敢提?如今穆太妃竟然随口便提起。


    穆太妃自己提起了话头,但她随即也感觉不妥,很快带过去。


    “章家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怎么说呢,急不得。有些事需得名正言顺地做。眼下时机未到,你可明白?”穆太妃含含糊糊地道。


    章晗玉笑了下。最后一块甜糕被她拿在手里,牙齿尖慢慢地磨。


    所谓“急不得”,“时机未到”的事,当然是给章家翻案的事。


    章家的案子是先帝雷霆大怒裁定的。岁月呈现真相,满天下都知章家无罪,先帝自己后来渐渐回过味来,也知章家无罪。


    然而先帝过世时不提。太皇太后知情,她垂帘听政期间却也绝口不提,只当不存在。


    二十年一笔囫囵帐,章家几十条人命成了填帐的灶灰。


    章晗玉放下甜糕,同样似是而非地回应一句:


    “皇家的顾虑,章家心中明白。因此不曾要求翻案。“


    穆太妃露出动容的神色。


    虽然同情章家,但她是先帝的贵妃,心里毕竟偏向着先帝的。


    “识大体啊。”穆太妃轻声赞叹,”如此哀家也放了心。”


    “你放心,虽然明面不能平反,但公道在人心,大家心里都记着。”


    “再过几年吧。等小天子长大亲政,这桩事总能提一提了。”喊宫人把御膳房的甜糕重新摆上两大盘。


    章晗玉慢条斯理地咬甜糕。


    客气话听听就算了。要不是她这几年顶着“章”姓四处活动钻营,谁还记着门柱子都朽烂的京兆章氏?


    流放去岭南的章家剩余族人,除了她自己记得,傅母记得,啊,还有义父。义父为了拿捏她特意惦记着,下令岭南郡的绣衣郎时时送消息来京城……


    世上还有几个旁人记得?


    章家的旧事,当然得靠小天子翻案。


    当年她在京城四处活动,上百张拜帖撒出去,为什么最后拜了吕钟做义父?


    不就因为义父愿意安排她去东宫,有机会接近小天子?


    穆太妃感慨完了,对章晗玉另眼相看三分,直白地商量起清川公主的事。


    “有什么法子,能让公主回心转意,不再留恋一个不存在于世上的虚影?“


    办法多的是。


    比如说,以毒攻毒的法子。


    章晗玉指着自己,比划一下:“让公主心中的虚幻影像再现身一次。然而,人出现在面前,所作所为却令公主大失所望,幻象破灭,人也就能直面现实了。”


    穆太妃原本躺在罗汉床上听。听着听着,坐起身拍掌道:“可行!”


    事需尽快了结,才好筹备公主成婚,穆太妃沉吟着问:“你哪日方便?”


    章晗玉早盘算好了,应声选定日子:“四月二十。”


    难得出一趟门,做一件事也是做,做两件事也是做。


    每隔十日入京待命的阮惊春,约好下次见面的日子正好是四月二十……


    “凌相那边?”


    “瞒着。”章晗玉不假思索道。


    让凌凤池知道有什么好处?


    事情商议定,走在宫门外的玉带桥上,她还在思索着。


    想着想着,思绪不知怎的,突然一飘。


    设想她穿上男装,假扮世间不存在的章家儿郎,领着公主在京城热闹街头闲逛,她夫婿凌凤池跟在身后盯着的场景……


    那场景,在她二十三年波澜起伏的人生里,都足够尴尬回味的。


    等等!她忽地转念一想。


    连自己都觉得尴尬的场面,公主岂不是更觉得无地自容?


    大失所望,幻象破灭,失望落泪,说不定还会甩她一个巴掌,哭着回宫接受新的驸马人选,一切走上正轨,而她也完成了穆太妃的嘱托……


    这就对了啊!


    章晗玉慢慢走在玉带桥上,越琢磨越觉得,索性把事挑明了,知会凌凤池一声。


    她自己和公主两人相对尴尬,不如三人一起上街,一起尴尬。


    思绪瞬间飞出三千里。


    公主甩巴掌的时候,有凌相在,说不定还能帮她挡一下……


    今天出门没看黄历,不知冲撞了哪家大佛,她不主动去找事,事排着队来找她。


    人还没下桥,身后又传来脚步声。


    第48章


    身后传来脚步声。


    章晗玉原本不甚在意。申末寅初是官员们散值的时辰,出宫的官员多的是。


    但身后的脚步声,越走越近,直走到距离只有两步开外。


    她警惕地一回头,身后果然缀了个人,见她察觉,轻声道:“宫中一别,如今是凌夫人了,别来无恙。”


    声音倒是耳熟,居然是多日不见的小徒孙。


    人消瘦得厉害,清秀的脸蛋瘦得几乎脱了形,一眼险些没认出来。


    小徒孙垂着眼只看地,奉命传话:“吕大监问,凌夫人今日得不得空?多日不见,吕大监邀凌夫人酒楼叙话。”


    *


    吕钟今日现身宫外,打扮得仿佛个富家翁,坐在靠窗的雅座自斟自饮。


    章晗玉被引上酒楼,坐在义父面前:“多日不见,您老人家万安。”


    吕钟回过头来,撩起眼皮上下打量,点点头:


    “嫁人了。我这做义父的,未能亲至婚宴见证你的人生大事,惭愧哪。”


    章晗玉只笑不应,吩咐酒楼上菜。


    “说起来,有件事要多谢义父。“她云淡风轻提起回门当日的刺杀案。


    “当时孩儿在马车里,迎面三支连珠箭射进车来,险些以为自己这条命要当场交代了……还要多谢义父相赠的护心镜。“


    她意味深长地道:“若不是有这贴身保命的护心镜在,孩儿还险些以为,刺杀案是义父安排的,意图把孩儿和凌相两个一同射死在车上……来,孩儿敬义父。”


    吕钟扯出一个毫无笑意的笑容。


    “你这孩子,只敬咱家,自己怎么不喝?”


    满桌的酒菜,章晗玉一口不动。吕钟自己提起筷子夹菜,边吃边道:“女子嫁了人,心也跟着嫁过去了。打算抛开你义父,死心塌地帮他了?”


    章晗玉把玩着酒杯:“义父总喜欢把路走窄。孩儿从前就说过,天底下千百条路,不只你死我活一条路。孩儿嫁了人,却也不一定死心塌地帮凌相。毕竟多年父子情分,义父当年提携的恩情,孩儿还记着。就看义父信不信。”


    吕钟冷笑:“多少年了,你还念着从前那点提携的情分?”


    “干爹念情分,就有情分。”


    吕钟扯了下嘴角,不言语,自顾自地喝酒吃菜。


    酒过三巡,他又开口道:“鲁大成手里的东西,都落你手里了?不要说义父没有提醒过你,他那些东西烫手,不好拿。”


    章晗玉笑而不语。


    吕钟斜乜对面:“拿了不认?”


    章晗玉悠悠道:“义父猜忌孩儿,却又不肯把事情挑明了说。鲁大成手里什么东西?拿了为何烫手?念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义父说说看?”


    吕钟冷笑着饮完杯中酒,把空杯重重抛去案上。


    “烫不烫手,你拿了便知。鲁大成手里那些东西牵扯太广,哪怕咱家放过你的命,自有人收你的命!”


    章晗玉把倒翻的空杯扶起,若无其事继续倒酒。


    “鲁大成信了义父,死心塌地为义父卖命。义父可有给他留一条活路?”


    吕钟喝酒的手顿在半空。


    垂下的浑浊眼睛陡然抬起,精光四射。


    面对面对视片刻,章晗玉毫不退缩。


    吕钟冷笑:“好,好个牙尖嘴利的孩儿。看来咱家今日白来了。”起身离席拂袖而去。


    几步走到木梯前,他忽地停步,露出个古怪的笑意。


    “你夫君在对面酒楼。路上想想说辞,想想回家如何跟凌相解释。”


    窗边坐着的章晗玉:“……“


    好个义父,临走还坑她?


    她唰一下掀开半卷起的纱帘,往临街的几处酒肆四下张望。


    临街斜对面,一座大白天里灯火通亮的酒楼高处,某个二楼靠窗雅座,木窗敞开着,湘妃竹帘刚刚被人放下,晃动不休。


    *


    日光透过湘妃竹帘,在酒案上落下斑驳阴影。


    临街的二楼雅座里,凌凤池和一位醉客对坐,面前翻倒几个酒杯。


    酒意浓重,他皱了下眉,把剩下的酒杯酒壶挪走。


    “喝够了?回去罢,元真。”


    白日喝到醉醺醺的酒客,在他对面歪歪倒倒地趴着,正是大理寺挂了半个月病假条子,号称急病的叶宣筳。


    刚才惊鸿一瞥,对面酒楼的景象,不止凌凤池看到了,叶宣筳也看个清楚。


    “别想了,就是她。”


    叶宣筳人喝得七分醉,舌头大了,神志还清楚。


    他懊恼自己的酒量太好,灌了这么多黄汤还灌不醉。半醉不醒的,难受。


    半醉的人,嘴巴少一道把门的。他心里难受,想什么,全倒出来了。


    “不是说禁足三个月?”叶宣筳醉醺醺地道:


    “人怎么没看住?大白天的跑街上来,和她那位义父密谋相会……明目张胆,毫无敬畏之心。怀渊,你把人娶回家,却没把她看住啊。”


    凌凤池神色不动,“这是凌家内宅事,我自会处置。元真,你喝得太多,该回家了。”


    说罢起身,半搀扶半拉扯地拖起叶宣筳往门外走。


    叶宣筳不肯走,他还没喝够。


    半醉不醉难受啊。


    索性再灌几大碗酒,直挺挺地醉倒了还舒坦点。


    叶宣筳抱着木柱死活不肯离开,嘴里还在嚷嚷:


    “能被你凌家的家法治住,她就不会跑出来了。凌家……看不住她,索性让……让给我!我来看住她!”


    凌凤池搀扶的动作顿住,目光在大醉吐真言的好友身上转一圈,凤眸锐利起来。


    “你再说一遍。”


    叶宣筳果然把心里惦记的事又说一遍。


    “把人让给我……我来看住她!我……我执掌大理寺多年,有的是手段,我能看住她,让她老老实实地留在内院,哪儿也不去,老老实实地……老师当初嘱托的是我……”


    紧闭的木门打开了。


    凌凤池扶着大醉咕哝不休的叶宣筳站在门边。


    声线有点冷:“即刻把人送回家去。”


    外头把守的叶家长随心虚地上前搀扶。


    自家二郎不知怎么的,大理寺各处都忙得脚不沾地,他突然告了半个月的病假,引得凌相亲自来寻人。


    还白日喝得醉醺醺的,被凌相当面抓个正着!


    虽说二郎和凌相是好友,大理寺公务最忙的关键时候撂挑子出来喝酒,场面太难看了……


    凌凤池锐利地扫过叶家神色各异的众长随,吩咐下去:


    “回家给你们二郎准备醒酒汤。等他醒后,告诉他,即刻去大理寺销假,该审的案子继续审,不该有的心思放回肚皮里。”


    “明日不见他回大理寺,本官亲自上奏,弹劾叶少卿无病而告假,狂饮烂醉,失责渎职。”


    叶家长随大惊失色。


    被凌相级别的重臣亲自上奏弹劾,二郎这些年辛苦挣来的仕途就完了啊……


    凌凤池站在窗边,目送叶家众人把自家大醉的郎君塞进马车,迅速离去。


    目光收回,改望向对面酒楼。


    靠窗的雅座早换了一波客人。推杯换盏,高谈阔论。


    那道纤长侧坐的身影不知何时消失了。


    凌凤池盯着对面临街的窗口雅座,静静立了片刻,走下酒楼。


    凌长泰在身后追问:“阿郎,去何处?”


    凌凤池:“回府。”


    ——


    章晗玉被义父吕临走挖了个巨坑,心知不好,赶紧回凌府。


    马车钻不了小巷,大街上紧赶慢赶,还是慢了一步,马车停在凌府门前,正好看见门房小厮牵着几匹马去马厩。


    “阿郎?骑马回来的,刚回不久。”


    “阿郎的面色?阿郎每日进出门面色差不多,不见异样,对了,”门房小厮忽地想起什么,回禀道:


    “阿郎进门后喊了六郎。”


    婚院大门敞开着。


    门外跪着凌万安,门里跪着凌春潇。


    凌春潇还是那副做了大事的模样,郑重道:“长嫂放心,我什么也没说。”


    章晗玉:“……”


    她蹲去六郎面前,悄声道:“小春潇,如果我是你的话,现在起身就跑。”


    凌春潇还不肯:“长兄罚我呢。”


    “下面该罚我了。你这点芝麻大的小过错也算犯错?”


    章晗玉轻轻踢了他一脚:“等下院门一关,你只管跑。”


    凌凤池坐在书房里。


    凌万安早前把事情前后回禀个清楚。章晗玉奉穆太妃的口谕入宫,按理说,只要她出宫老实归家,倒也没什么可罚的。


    问题就出在,她回程半路下车见了吕钟。


    书房里没有点灯,凌凤池独坐在大书案后,正对着黑木长案沉思,被他全幅心神思虑的人已静悄悄走进门来。


    进了书房不点灯,人也不走近,往外间窗边一站,隔着黑黢黢的屏风和隔断,章晗玉开口为自己分辩:


    “我从宫里出来,还没走过玉带桥就被盯上了。义父请我去,我还能不去?”


    凌凤池倒也沉得住气,只问:“吕钟和你说了些什么?”


    章晗玉不肯说,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满不在乎的模样。


    “别问了,要罚就罚。你家除了禁足,还有多少样家法?”


    凌凤池起身绕过书案,穿过沉重的紫檀木屏风,从黑黢黢的里间显出身形,路过外间隔断时,脚步略一停顿——


    窗边倚着的人影即刻一动。


    嘴上满不在乎,动作却仿佛警惕心升起的弓背猫儿,时刻准备好了夺门而出。


    凌凤池绕开窗边,往门外去。


    清冷嗓音穿过庭院:“六郎,随我去祠堂。”


    章晗玉:“……”


    她无语地注视对方领着六郎,两人前后出门去。婚院敞开的大门在暮色中关闭。


    领走了从犯,把主犯晾在婚院里,这是个什么路数……?


    这个晚上格外清静,惜罗陪着用了晚食。


    “他竟然没罚我。”


    章晗玉边用食边纳闷道:“我时常猜不出他如何想。今日他放过我这主犯,却罚了六郎,为什么?”


    转念一想,“该不会是秋后算账?等祠堂罚了六郎,再回过头来罚我?”


    惜罗紧张起来。


    阉党和外朝臣之间争斗激烈,早摆出势不两立的姿态,私下接洽阉党头子……这罪名可不小!


    “主家,要走吗?我明早就出城去,喊阿弟准备!”


    章晗玉不肯走。


    “哪有暴雨还没下,先被山风吓跑了的?我去见的是拜了多年的义父,这件事可大可小,可公可私,单看对方怎么想。要不要挨罚,他打算如何地罚,总得见识了再说。”


    揣着心事上床睡觉,好在今夜人没来。


    从成婚开始到今,几乎日日未止歇的夫妻敦伦,今夜总算能停一停,让她酸痛的腰歇一歇。


    半夜时,她在阑静夜色里醒来。


    兴许滋补汤喝多了,夜夜习惯了剧烈活动的身体居然隐约有些发热。


    热得她抱着被子在床上翻了半圈。


    思绪在夜里发散得厉害。


    去什么祠堂?


    她抱着被子翻来覆去,心想,把她抱去屋里受罚,弄点花样厉害的肉刑,逼她吐露酒楼的会面过程。


    床上罚得太厉害,她熬不过,酒楼跟义父的对话也不是不能吐露个几句……


    ——


    凌府东南角祠堂。


    在父母灵牌前跪着的六郎,脸上还是那副做了大事、守口如瓶的郑重模样。


    凌凤池站在灵前,低头看幼弟青涩稚气尚存的面容片刻。


    缓缓开口陈述。


    “家中长辈不通政务。我不在家时,你便是家中唯一出仕之儿郎。”


    “你放任长嫂离家,入宫大事,压着不让我知晓。导致阉党抓住机会,重新接洽于她,吕钟与你长嫂酒楼密谈,我亦需要为她证清白。”


    凌六郎震惊地转过脸来。


    脸上明晃晃都是“怎会如此!”的表情。


    “我把她拘在家中,就是为了让她摆脱阉党之影响辖制。阉党近期作恶,她寸步不出家门,足以洗脱身上嫌疑。如今却功亏一篑。”


    “六郎,你可知错?”凌凤池在父母灵前询问:


    “可自愿认罚?”


    凌六郎低头不语。


    隔很久,才闷闷地道了句:“弟弟知错,认罚。”


    “罚你在祠堂长跪一夜,反思自省。你可愿意?”


    凌六郎哼唧:“愿意。”


    看守祠堂的凌家老仆送来一个蒲团。凌六郎苦着脸跪上去。


    凌凤池却吩咐道:“再拿个蒲团来。”


    凌六郎吃了一惊,眼见长兄在自己身侧并排放置蒲团,摆出陪同受罚的姿态。


    凌六郎震惊道:“长兄不用陪我受罚!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下次不会了,一定提前知会长兄!天晚了,长兄白日公务辛苦,回房休息罢。”


    凌凤池抬头注视龛台两侧的白绢布。


    亡父临终前留下的八字遗训,在风中摇摆不休。


    “是我一意孤行,迎娶你们长嫂进门。她被迫嫁我,心中怕是恨意未平。种种风波,因我执念而起。”


    呼啸穿堂风声中,他平静地对幼弟道:


    “你为她犯下的错,我亦需承担。”


    第49章


    到底记挂着小春潇,章晗玉半夜里起身,把穆太妃嘱托她的清川公主相关的委托,原原本本写在纸上,托凌长泰转交给他们阿郎。


    事关清川公主的婚嫁大事,她不信凌凤池不答应。


    但追问了几次,书信都未交去对方手里。


    凌长泰低头道:“主母稍等,阿郎在外院会客。”


    “这么早有外客登门?”


    章晗玉吃惊地打量鱼肚白的天色,“才五更天,大理寺又出大案子了?”


    凌长泰低头不肯说。


    只含含糊糊道:“并非大理寺叶少卿。”


    当着主母的面,他怎么敢说,大清早的……


    阿郎的老师陈相亲自登门,劝说新婚不满半月的阿郎休妻?


    *


    前院会客堂灯火点得通亮。


    灯火映照出大堂对坐的师生二人。陈相面沉如水,凌凤池抿唇不语,空气凝固成了石头。


    凌万安进去添了一回茶,差点厅堂里的寒冰气氛冻成冰渣子,退出去时腿脚都僵了。


    陈相陈之洞沉声道:“凤池,你我多年师生情谊,老夫早视你如子。但宣筳也是我的学生。眼看你们各自成才,老夫心中大慰。”


    “你们多年同窗情谊,老夫原以为,你和宣筳可以并肩朝堂之上,同气连枝,互相帮扶……谁曾想,为了个狡狯女子,闹到如今这种局面!“


    陈相越说越气,愤然拍桌:


    “昨夜宣筳醉醺醺的来我家中敲门,醉后胡言乱语,不忍卒听!老夫登门来问你,四月初五成婚,今日才四月中旬,你究竟有没有把章晗玉严厉看管于后宅之中?如何被她抓住机会,蛊惑了宣筳,引得宣筳要与你争妻!这等祸水,你还要把她留在凌家?”


    凌凤池眸光半阖,只听,不回复。


    等陈相发够了怒火,他才缓缓开口。


    “成婚之后,学生便将新妇看管于家中。元真几次登门,均为大理寺公务而来,学生在场陪同,内子并无任何蛊惑言行。无错而休妻,非凌家家风。”


    听到那句“内子“,陈相眼皮子一跳,愤然拍案。


    “才新婚几日,你就倒向她了?凤池,老夫早劝过你,人可娶,不可留。留来留去,留出祸端!如今你和宣筳为了她生出嫌隙,祸端已露出端倪了!”


    凌凤池静静地听完,垂眸对着手中热茶,在愤怒的拍案声里最后道:


    “即便生出嫌隙,并非内子之错。她既不想嫁给元真,亦不想嫁给学生。”


    “之前拍板决策,反复劝说元真点头,以迎娶续弦之名义,行看管拘禁之实,令元真心中生出不该有的想法的……正是老师。”


    大堂里砰砰的拍桌声突然哑了。


    主宾二人对坐无言。气氛更加沉寂,从滴水寒冰变成了万年冰川。


    陈相沉默起身告辞。


    凌凤池送去门外,陈相停步道:“老夫听说,章晗玉昨日现身闹市,和吕钟在酒楼密谈。此事可真?”


    凌凤池并不否认。


    “我会严加看管内子。不会再有第二次。”


    陈相走下台阶,在晨光中回身打量长身鹤立的学生,叹了口气。


    “凤池……你是老夫最得意的门生。老夫悔啊。”


    悔什么,陈相未说,神色不悦地拂袖离去。


    凌凤池站在台阶高处,目送老师的背影消失在马车里。


    向来宽厚大度的老师,不知为何,对待章晗玉一反常态地严苛。


    反复劝说他:“人可娶,不可留”。


    话虽说得委婉,其中暗含之意惊心。


    迎娶新妇不到半月,未有大错而杀妻。


    岂是君子所为?


    老师暗中催逼甚急,失了名臣气度。其中大有反常之处。


    走回前院厅堂的路上,凌凤池始终在思忖着。


    直到凌长泰送进一张纸条来。


    “咳,阿郎,主母催了几次,要求尽快交给阿郎。”


    凌凤池在晨光里展开纸条,看清一笔熟悉洒落行草字迹写的内容……眉心细微一跳。


    *


    章晗玉这天本来过得很清净。


    闲坐到下午,翻了几回书,晒一阵太阳,后院莲花池子逛遍,抓起一把花种,正坐在池子边悠闲喂鱼时,心里突地一跳,活动惯了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昨日被凌凤池抓到和义父酒楼密会,他回家便罚了六郎,却绕过她。


    早晨递出去的书信,至今没有回复。


    明面上不见家法惩戒,会不会已经静悄悄地开始了?


    比如说,他自己从此不踏足婚院,连惜罗也不再放入,让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比如说,书案上的书不再更新,写完的字纸不再添加,今日一遍遍地重复昨日,把她关在婚院无事可做,让无边寂寞把她逼疯……


    想着想着,撒花种喂鱼的动作一顿。


    手上这包花种,会不会是送进婚院的最后一包了?


    她赶紧把剩下半包花种撒去池子周围的土里,起身绕着院墙走了半圈。


    上回惊春摸进婚院,便是从这道院墙最矮的凹处翻出去的。


    她看惊春原地一跳便轻松攀上了墙头,动作毫不吃力……


    正对着院墙猛看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一个熟悉的沉着嗓音,仿佛山间清流激石,远远地顺着风传来。


    “盯着墙做什么?”


    章晗玉稍微悬起半日的心,顿时又安稳放回胸腔里。


    人来了啊。


    还跟她搭话,应该不会想把她逼疯。


    这院墙不看也罢。


    她晃了晃手里放花种的小布包,找到个合理借口,解释自己为何会顶着大太阳对院墙看了足足两刻钟。


    “想在墙上种爬藤。”


    凌凤池走近墙边,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眼院墙凹口。


    这处婚院的院墙砌得高,普遍有八尺,随着地势略有起伏,最低矮处的凹口也有七尺高。


    “别看了,你爬不上去。”


    章晗玉:……


    当场戳穿这种事,太不礼貌了。


    人走到近处,她才发现,对方在日头下的气色不大好,眉眼显出倦怠,瞧着像夜里没怎么睡。


    她心里又微微一动。


    说起来,昨夜他怎么罚六郎了?


    凌凤池却也在上上下下地打量对面的人。


    也不知她顶着日头对着那堵墙盘算了多久……瓷白色的脸颊肌肤都晒出薄红。


    凌凤池从小荷塘里摘了片新鲜荷叶,罩去章晗玉头上。


    过来牵手的时候,她没反抗,乖巧任他牵着,两人越过后院走回屋里。


    日头还没落山,今日的晚食已热腾腾地备好,只等两位主人落座。


    章晗玉咦了声,“今天晚食这么早?”


    又早又丰盛。该不会是鸿门宴……


    凌凤池瞥她一眼,“莫要多心。今日回来得早,早些和你用饭。”


    今日他回来得早,清晨收到的信笺依旧收在袖里。


    早晨他便入宫求见穆太妃,当面询问清川公主之事。两边验证,章晗玉写给他的信笺,居然没有一句谎言,句句都真。


    中午他又去趟大理寺,叶宣筳伏案在大堆公务里,忙成个陀螺。


    他站在案前,淡淡问了句昨日酒醒了?叶宣筳头都不敢抬,低声咕哝,昨日醉得厉害,醉话都不记得了。


    他再问,病好了?不再告病了?


    叶宣筳还是死活不肯抬头,手往后一指——


    家里带来的被褥铺盖都安置在值房里。他打算近期住在官署,不破了马匡的案子不回家。


    眼看好友回到正轨,他便没有提老师清晨登门、要求他休妻的事,直接回府。


    用饭的时辰确实早了些。


    凌凤池在食案边坐下,留意到章晗玉一头钻进床帐里,帐子里窸窸窣窣的响动。


    他的目光转过去。“怎么了?”


    帐子上映出的人影一阵晃动。


    章晗玉把床上摊开的新婚记事册子塞进床头板下面,翻出一本游记杂书,拿在手里:


    “看得有趣,在书页边角写了些评语。”


    帐子里不知藏着什么猫腻……凌凤池不戳破,只翻了翻游记杂书,还给她。


    “又是豪侠行走四方、快意恩仇的故事。原来你不止爱画,自己也爱看。过来用饭罢。”


    章晗玉有意引他说话,带出他心底的打算,打算如何罚她。两人对坐用饭时,她借着杂书故事,半真半假地提起自己的从前。


    “小时候被傅母拘束得狠。不做完当日的功课不许出屋子,外头一把锁锁住门,我在屋里赌气,就不做功课,喏,”小巧的下巴冲杂书点了点。


    “我就故意用家里的灯油,熬夜看豪侠话本子。看完写下两大张纸的话本子点评,欺负傅母不识字,当做完成的功课,骗她开门。”


    “你傅母对你着实严厉。”


    把小主人锁在屋里的举动,逾越了主仆界限。凌凤池心生几分不悦。


    但回头一想,以她的散漫性子,若没有个严厉的傅母督促,怕也成不了才。


    然而,对于年幼孩童来说,失去孩童纯真,每日除了苦读便是傅母责骂,日子还是过于艰苦。


    纵然督促成才,却也心酸满腹。养成她今日的性子,章家傅母需担责任。


    如此默想着,凌凤池嘴上不言,只提筷夹了一筷子新鲜鲈鱼,递去章晗玉碗里。


    章晗玉边吃边思忖。


    她也想知道,圈养出一群咩咩乖羊的凌家羊圈,是如何养出凌凤池这根硬骨头的。


    她若无其事换了称呼:“怀渊,你身为凌家嫡长子,小时候如何过的?是不是穿衣梳头都有人伺候到二十岁?”


    听到那声“怀渊“,凌凤池的视线便抬起瞥来一眼。


    他成年已久,父母都过世多年了。


    童年旧事,早被他收起安置在记忆深处,却被她这有点孩子气的句对话拉了回来,凌凤池露出点怀念的神色。


    “我母亲过世得早。父亲看重我,把我自幼带在身边,严厉教诲。哪有人服侍穿衣梳头?都需我自己做。”


    打了个岔,原本凝重思索的神色明显缓和下去。放着不动的饭食也用了几口。


    所以说,闲谈是个拉近关系的好手段啊!


    当面互相聊起起幼年经历,边吃边闲谈得愉快,总不会放下碗就翻脸罚她?


    章晗玉满意了,笑意盈盈继续闲说起过去的琐事。


    “家里养了只狗。”她比划着。


    “这么小一只,黄棕色长毛,叫声巨大,吃得巨多。据说大了能长到五尺长,保家护院的好品种。可惜……”


    凌凤池果然连用饭的动作都停住,专心听她说童年事。


    “可惜,狗未能养大?”


    章晗玉惋惜地道,“家里就傅母跟我两个,县乡里那些游手好闲的浪荡儿整日偷鸡摸狗,早盯上了我们家。狗才长到半大,一日突然不见了。我和傅母找遍各处都未寻到,隔半个月才听说,被浪荡儿偷走炖了。可惜了,那只狗很聪明,养得通灵性了,听得懂我下令……”


    原本只是为了闲聊随口提起旧事,说着说着,倒勾起心里那点意难平。


    家里口粮吃紧,她见不到狗儿饿得呜呜叫,省下自己的口粮给它。


    狗儿也格外粘她,每日到学堂放学的时辰,提前蹲在院子门口,等到她归家,欢喜地跟前跟后,舔得她满脸口水。


    狗儿黄棕色长毛,奔过来时仿佛一片黄灿灿的金云,她起名“油菜”。


    傅母是世上最看重她的人,却跟她不亲近。


    养油菜的那阵子,她才觉得活在世上有些滋味,她有了亲近的家人。


    要不然怎么说她记仇呢。


    家养的狗被偷走炖了,这等小事在县乡里司空见惯,隔几年还有谁记得?炖了她家狗饱餐一顿的那几个浪荡儿自己都早忘了。


    她记得牢牢的。


    多年后,她在京中寻到干爹的门路出仕。


    顶着东宫舍人的清贵名头,还不忘写一封书信给县乡衙门的县令,指名道姓,暗示寻那几个浪荡儿的晦气。


    直把人论罪流放了才罢休。


    权势是个好东西啊。


    难怪义父把多年积攒下来的权柄牢牢握在手里,丝毫不肯放手,和外朝臣斗得你死我活。眼看要图穷匕见,一方彻底倒台才能罢休。


    说起来……自己跟义父见了面,这位到底打算怎么罚她?


    章晗玉不紧不慢地夹一筷子菜,递去对面盘子里。


    叙完自己家事,话锋一转,转去凌凤池身上,勾着他说话,听他的话音。


    “倒不见凌家养狗。家里规矩太大,禁养活物?”


    凌凤池吃了她夹的菜,果然顺着话头提起凌家事。


    “母亲喜欢生灵。小时候家里养了许多活物,后院有猫,鸟,鱼,也有狗。”


    章晗玉听笑了。


    “猫,狗,鸟,鱼,怎么混一处养的?听着就闹腾。”


    回想起幼年后院,凌凤池也笑了下。


    “确实闹腾。猫儿整日扑鸟摸鱼,耳边不得清静。不过没养太久。”


    耳边听他平淡地道:“父亲不爱这些。母亲过世后不久,家中所有活物都被扑杀了。”


    “前院养的看家狗也扑杀了?”章晗玉一怔,“令尊还真不喜欢活物。”


    凌凤池不言,夹菜去盘子里。


    “先父不喜犬吠。他当家那些年,凌家不养看家狗,耳边习惯了清静。”


    停筷片刻,他又继续夹菜给章晗玉碗里,问她:“你想养狗?可以找人寻一寻好品种。”


    章晗玉本来没想到这茬。


    她只想找个话头闲聊,从凌凤池嘴里多勾出几句话,旁敲侧击他打算如何处罚自己。


    但婚院里养条奶狗,听起来不错?


    院里多条小狗,下次凌凤池再静悄悄进门,狗儿汪汪大叫,她至少有时间把记录小册子赶紧藏起来……


    她笑吟吟地应下:“好呀。你弄几只小奶狗给我看看,我挑一挑。”


    两人闲话着用完晚食,凌凤池放下碗筷,取过清茶,抿了一口。


    “你今日话格外地多,主动提起童年往事,示之以弱,有迎合拉拢之意。想问我什么?直接说。”


    章晗玉当然不肯承认,“谁迎合拉拢你了?”


    凌凤池隐约有察觉:“为了你和义父酒楼密谈之事,拐弯抹角地问我如何处置?”


    章晗玉更不肯认,夹了一筷子菜,放去他碗里,“吃菜。”


    凌凤池莞尔:“莼菜是你自己爱吃的。我爱吃青笋。”


    章晗玉眨了下眼,飞快地夹一筷羹汤里的青笋,连汤带笋舀了一大碗,热腾腾地推过去。


    原以为一场鸿门宴,结果两人都吃喝个饱。


    半途起点波澜,凌凤池本来都放筷了,被她哄着又用了一碗羹汤,添了半碗饭。


    热腾腾的青笋羊肉杜仲滋补汤入腹,滋补的不止她一个。半夜发作起来,帐子里的动静直到后半夜才止歇了。


    【四月十三,阴。


    睡醒后夜里敦伦一回。


    持久,且磨人。


    羊肉药汤大补壮阳,不能再给他吃用】


    晨光映上窗纸,章晗玉掩着呵欠记录几行。


    想了想,又添一笔:


    【他喜青笋,不喜莼菜。家中不喜狗。】


    第50章


    第二天又睡到晌午,彻底清醒过来,她恍然想起……


    关于清川公主之事,送去的信笺没回复!


    这两日兴许公务繁忙,白天晚上都寻不到婚院男主人。


    问了下,原来人早早便出门,入夜才回,有时深夜还有官员来寻他议事,这两日人在外院书房留宿。


    动静听着不寻常。


    马匡被抓捕,义父吕钟出现在皇宫外,时机精准地寻她密谈。


    桩桩件件,都酝酿着不寻常的气息。


    章晗玉心里琢磨着,盖子总有掀开的一天,汹涌暗流总有涌上地面的一日。


    从今年开春就笼罩京城头顶的这场暴雨雷霆,难道最近要落下了?


    清川公主的事先搁着,她又问起小六郎。


    凌万安卡了一下才回答:“六郎他……禁足了。”


    章晗玉本来心虚地没敢往下问,想想不对,走回几步追问,“禁足到多久?”


    凌万安道:“五月初五,端午之前,阿郎严令六郎不许出门。”


    章晗玉顶着新鲜摘的荷叶,坐在后院小荷塘边。


    五月初五,端午之前。这是个明确的日子。


    京中动荡,雷霆暴雨即将落下。以凌凤池护短的性子,怎会放任小六郎置身暴雨当中?


    【五月初五,端午之日】


    树枝在深黑色新土上比划着,写下这八个字。


    从今日算起,还有不到二十日。


    章晗玉心里亮如明镜。


    以政事堂为首的外朝臣,必定已经暗中决议,要对义父为首的阉党动手了。动手的日子,多半在五月初五之前。


    聚力一击,荡平阉党。五月初五端午节后,解开六郎的禁足,允他重新入宫伴驾。


    她起身回屋里,挑挑拣拣,寻了一对漂亮的白蜡烛,顶着荷叶走回后院,就在小池塘边,提前给她义父把蜡烛点上了。


    如此想来,她也明白为何凌凤池始终不回清川公主之事。


    五月初,或许就在四月底,外朝臣磨刀霍霍,准备向阉党动手。


    天家公主赶在这时候出宫游玩,确实时机不对。政事堂必然要反对的。


    公主出行,说起来算私事。但落在天家贵女身上,私事和公事向来界限不怎么分明。


    两边互顶起来,就不知穆太妃硬气,还是政事堂四相硬气了……


    ——


    就在章晗玉想起政事堂的时刻,正巧,政事堂主厅里头坐着的姚相、陈相,焦头烂额,彼此相顾苦笑。


    清川公主刚才驾临政事堂,梨花带雨,大发脾气。


    穆太妃做主,为清川公主和章晗玉安排出游,定于四月二十日。这件事被凌凤池得知后,政事堂所有重臣一致觉得不妥。


    今天早晨,一封委婉劝说的奏本递去穆太妃手里,劝说收回凤命。


    清川公主中午便来了。


    “政事堂四相,国之四柱,好大的名头。你们都当本宫是傻子。”


    公主含嗔带怒的声音似乎还回荡在厅堂里,嗡嗡作响。


    祖母心疼她遗留的一副遗诏,被姚相拿在手中。姚相和陈相齐齐劝说她,太皇太后祖母丧期未过,守孝为大。让她耐心静候。


    她信了。整个二月国丧,果然耐心静候。


    三月初,凌相又找上门来,让她挑选合适的驸马人选。


    当小天子的面,她含羞带怯写下了心仪之人的姓氏。


    【中书郎,章】


    谁能想到,她亲笔选定驸马的白绢,却被当做朝堂争斗的利箭!


    章晗玉被论罪,她心里耿耿于怀,始终不肯松口挑选驸马。


    穆太妃心疼她这份意难平,出面替她邀约,定下了这次四月二十的出游。


    “你们都当本宫是傻子。“清川公主站在政事堂偌大的匾额下,忍着泪指向姚相:


    “政事堂诸公,心心念念的都是国家大事。可曾有一个人把本宫的人生大事放在心上?本宫只想要个合意的驸马,平平淡淡,白头偕老!“


    “皇祖母留下的遗命至今攥在姚相手里,不曾对外公布,只一味让本宫忍,等!等你们所谓的时机!你们到底要本宫等到何时?!”


    “今日本宫来告知你们,四月二十日,本宫定要出宫,定要出行!凌凤池在不在?把本宫的话转给他。四月二十,他不肯放人,本宫亲自登门凌相府请人!”


    凌凤池不在政事堂。他人在大理寺,亲自监督马匡案进展。


    下午被政事堂急招回,姚相面沉如水,把清川公主的原话当面复述一遍。


    “拦不住了。四月二十当日,公主出宫,势在必行。凌相,回家好生准备起来。”


    凌凤池哑然归家。


    才走进家门,凌万安递来一张字迹眼熟的信笺:“主母催促给阿郎。”


    纸上列了张长长的清单。男子服饰,冠帽,鞋,腰带,种类俱全。


    他一眼看到腰带边小字列出的尺寸,便知道是章晗玉给她自己准备的。


    信笺理直气壮写明:


    四月二十日,应穆太妃之请,出门陪伴清川公主。


    服饰采购花费不菲,钱财应走公账。


    “……”


    所以,她打算扮成儿郎模样,陪清川公主出门闲逛?


    耐着性子看到最后一行,原本写了“玉佩“,又被划去。小字写:”家里玉牌甚好,不必再添玉佩“。


    凌凤池忍耐地吸了口气。


    她打算把凌家给新妇的聘礼白玉牌挂在身上,出门会公主……


    无论心底如何波澜,动作神色丝毫不外显,他把清单收去袖中,对凌长泰道:


    “传话给主母,四月二十当日,我与她同去。不许穿男服。”


    半刻钟后,得了消息的章晗玉:……?


    还真允她去啊。


    不止允了她去,凌凤池自己也去。


    想想当日三人同行的盛况,章晗玉脚下轻轻地挪动了下位置。


    忍不住的尴尬,已经在从脚底蹭蹭往外冒。


    她都顶不住,也不知公主能顶多久……


    平日婚院都不许她出,怎么公主相邀出行的大事,他那边反倒轻易点头了呢?


    她想不通,用饭时旁敲侧击地问了几次,凌凤池不接话头,什么也问不出。


    追问得急了,凌凤池便反问她:“要什么品相的狗?”


    “……”


    如此被搪塞了两三次,章晗玉的嘴角细微勾起,露出一个只有身边亲近人才能看出的嘲讽笑意……


    她放下筷子,当真详细地描述起来:


    “黄棕相间,毛长尾巴短,性子亲人,见人便摇头晃脑的扑上来,两个月大的小奶狗,给我弄一只来。”


    凌凤池刚应了声“可以”,章晗玉又源源不断地往下提。


    “这么大个院子,只养一条小狗浪费地方。再给我弄一只两个月大的奶猫,要纯黑的玄猫。叶少卿上次送我的白凤鹦鹉,我很喜欢,替我弄只一模一样不会骂人的来。劳烦凌相了。”


    用狗搪塞是罢。


    索性多来几只。


    凌凤池停下筷子,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一颔首,应下了。


    提出的要求极为明确,送来的速度也毫不含糊。


    第二日傍晚,院子里新添了一只性子亲人、狂摇尾巴的小奶狗。


    第三日上午,屋里安置了一只小奶猫。


    当天下午,白凤鹦鹉的鸟笼子挂在屋檐下。


    惜罗中午来送饭,被头顶嘹亮的鹦鹉叫声惊得一个激灵,“鸟瞧着小巧玲珑的,叫起来怎么这般大声!”


    章晗玉提一只鸟毛做的逗猫棒,悠然坐在窗边,正逗着屋里团团转的小玄猫上蹿下跳。


    “吵得受不了是罢?凌相喜静,他更受不了。”


    惜罗在屋里坐了不到两刻钟,院子里养的小奶狗便呜呜叫着扑进屋里。


    她眼睁睁看着早晨新铺好的床单被褥,桌上摆放整齐的茶盏书卷,帐子流苏,软枕团扇,被两个月大的小奶狗和小玄猫轮流糟蹋,屋里片刻就乱得下不了脚。


    章晗玉把逗猫棒换了个方向,引得小猫儿飞扑,慢悠悠地道:


    “凌相除了喜静,还喜爱整洁。”


    惜罗:“……”


    在外院忙碌了两日的凌凤池,这天稍微得空,走近婚院。


    人才进庭院,迎面一声嘹亮的鹦鹉大喊:“来客了,来客了!”


    耳边汪汪之声大起,精神十足的小奶狗追着小玄猫从屋里狂奔出来。


    玄猫喵了一声,飞奔上树,蹲在庭院中央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枝上,冲树下喵喵地叫个不停,小奶狗在树下狂吠。


    章晗玉站在窗边,远远地冲庭院里喊:


    “凌相来了?帮个忙,小狸奴能上树不能下树,这两天我救它三回了。凌相来得正好,劳烦上个树捞狸奴,梯子在墙边。”


    凌凤池:“……”


    *


    这天晚上屋里吹了灯,帐子严密放下,屋里屋外隐约都还有动静。


    外头的小奶狗时不时地汪一声。


    屋里的玄猫倒是不吱声,在漆黑的屋里上蹿下跳,从书案跳去衣柜。时不时响起灯台被撞倒的声响。


    纱帐严严实实地放下,章晗玉在帐子里瞧不清晰,激起了一身薄汗,趴在结实肩头,忍笑附耳悄悄地说,


    “凌家确实太久没养活物了。当初一口应下,可曾想到这场面?”


    凌凤池没应声,多用了几分力,身上趴着的人顿时说不出话了。


    两人拥抱在一起,大汗淋漓,他这才道:


    “不碍事。”


    *


    四月二十这日,凌家马车早早地停靠在门外。


    宫里凌晨便来了人。


    公主出行是大事,处处都要提前稳妥准备。凌家,宫里,乃至维护京城治安的北卫军,为这场出行,提前许多日子做起准备。


    辰时初,晨光洒满庭院。章晗玉披着阳光出门时一眼看见了个熟人。


    南卫军把守皇城的领兵将领,正经外戚,小天子的母家人,卫将军:邓政和。


    邓政和被穆太妃亲自叮嘱,护卫公主出行安危,人早早就来了,查验凌氏随行的人选清单。


    但邓政和这脸色,在清早的晨光里,瞧着跟便秘似的。


    “凌相……今日,咳,也去?”


    凌长泰牵来一匹马,把缰绳交给主人手里。


    凌凤池疏淡地客气:“清川公主说我不能去?”


    邓政和的表情瞧着更便秘了,“清川公主,咳,公主未曾说。”


    章晗玉穿了身绯色窄袖对襟薄衫,拖着花蝶百褶长裙,发髻随意挽起,浓密乌发间只插了根剔透的琉璃长簪,施施然从庭院里现身。


    “邓将军,多日不见。现在便走?”


    邓政和回头见她这身装扮,面色便呆滞了。


    “章……咳,凌夫人,今日怎么穿得这身?不是说好了……”


    凌相在旁边盯着,他想说又不敢细说,疯狂地在身上比划几下:士子长袍呢?头冠呢?腰带靴鞋呢?


    缺一套儿郎穿戴,如何假扮回朝中那个衣冠风流的中书郎?


    不引出清川公主心中的幻影,又如何打破那个幻影,令公主从迷梦中清醒过来?


    这可跟穆太妃吩咐下来的不一样!


    邓政和一颗心都悬起,章晗玉却压根没什么心肝似的,无所谓地拢着长裙上车去。


    “跟凌相要了,凌相不肯给我。无妨,就这样去见公主罢。”


    凌凤池仿佛压根没听见她的抱怨,镇定踩镫上马,驱马跟随在车边,道:


    “邓将军,可以去迎公主了。”


    邓政和眼前一黑!


    今天这场陪公主出行的差事,只怕要出大篓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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