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怎么察觉异常的呢。
婚院里自从养了一只小奶狗、一只小玄猫和一只白凤鹦鹉,白天黑夜吵得很。值守婚院的护卫们都听习惯了。
忽地有个白天,追逐吵嚷声消失了大半。护卫们察觉,精力旺盛的小奶狗居然在大白日的趴在窝里,从早晨睡到了下午。
主母轻描淡写地道:“狗儿没个定性。白天里多睡一阵,有什么可惊诧的。”
护卫们深以为然,没当回事,只例行记录报了上来。
但凌万安、凌长泰两个,在主母手上吃够了亏,如今婚院里一丝风吹草动,就能引发他们的极端警惕。
盛夏烈日炎炎,精力旺盛的狗儿怎会趴得住?
两人翻出过去一旬的婚院记录,逐条比对,查看不寻常之处。
还当真被凌万安抓到了异常。
“三日前,阮惜罗递出的采买单子里,加了一味‘酒曲’。号称滋补药膳里需要添加酒曲,我等采买了半斤酒曲送入婚院。”
“假如这半斤酒曲并未用于药膳,却掺入肉食,喂了狗儿……狗儿当然会昏睡不醒。”
凌万安谨慎地回禀:“阿郎,主母会不会又筹划逃离?怕狗儿夜里大叫误事,打算把狗儿迷晕。第一次试手,不小心放多了酒曲,导致狗儿昏睡太久,才被我们发觉……”
凌凤池的目光落在婚院的每日膳食记录上。
三日前送进婚院的食材,清清楚楚记录:酒曲半斤。
凌万安的推测,很有可能。
他的气色在正午阳光下着实不太好。凝神片刻功夫,便侧头低低地咳嗽起来。
凌万安站得近了,不知是不是错觉,主人身上衣袍除了家中自配的调香,咳嗽时,竟然隐约掺杂一丝血腥气……
凌万安大惊,阿郎身上到底什么病症!
凌长泰都察觉出不对,苦苦劝谏,“阿郎!眼看要进三伏天,酷热不利休养,好歹请个郎中看看?”
凌凤池并不回应,收拢婚院密报,递还给二人。
无视凌长泰焦急的话头,出了一阵神,闲聊般地提起婚院中的女主人。
“她嫁入凌家,算算时日,也将近两个月了。”
凌万安仔细算了算日子,“月底了。主母嫁入凌家,约莫五十余天。“
凌凤池此刻的表情有些奇异。
似乎带着些感怀,又仿佛喟叹,最后重归本该如此的理智平静。
点点头,道:“难为她,忍这么久。”
凌万安一怔,不知如何接话。
耳边听主人镇定如常地询问凌长泰:“婚院最近的防卫如何?”
“奉阿郎之命,除非阿郎点头,否则谁来也不放入内。”
凌长泰摩拳擦掌道:“日夜两班,分班值守巡逻。尤其主母上次出逃的后院围墙,乃是巡查重点,儿郎们不定时巡值——”
“后院巡查撤下。”
“啊?”
凌凤池神色不动地吩咐下去:“日夜两班值守巡逻,撤走一班,改为早晚定期巡查两次。”
“阿郎,”凌长泰耿直地劝谏:“这样看守不住主母……!”
凌凤池锐利地扫过一眼。
凌长泰顿时闭嘴低头:“……遵命。”
——
章晗玉坐在书房。面前肃坐一位面色板正的大理寺官员。
五品大理寺丞,叶宣筳的下属官员,今日抱着卷宗登门例行询问。
书房里回荡着章晗玉的悠悠嗓音:“不知。”
“不知。”“不知。”
“说不知就不知。”
大理寺丞忍着气道:“凌夫人为何拒绝配合本官询问?难道凌夫人想去大理寺堂上才愿意开口?”
章晗玉笑问:“今天怎么派你来?凌府相关事宜,不是向来由叶少卿亲自过手的么?”
大理寺丞板着脸道:“叶少卿公务繁忙,不得空。”
话音未落,章晗玉几乎同时开口道:“他心虚不敢来?”
大理寺丞瞠目。
四品少卿登门询问嫌犯,要心虚,也该是嫌犯心虚才对!
但面前这位嫌犯心神笃定,压根没有半点心虚模样。
身为嫌犯,竟然在教导他如何引导上官,接替他的苦活计。
“叫他来。”章晗玉悠然道:”替我转告你们叶少卿,他不来,我一个字不供。他若来见我,我有重要线索供认。”
大理寺丞正皱眉思索,眼前却递过来一个香囊。
式样寻常,针线寻常,绣香囊的人似乎连精细绣工都懒得出,大差不差地做个形状出来交差,所谓香囊也半点闻不到香。
倒只有香囊开口处,以针脚密密封死。
章晗玉笑盈盈指着扁香囊:“好说歹说,叶少卿坚持不肯来的话……替我把这个香囊给他。他拆了香囊,自然会同意来凌府,接替你录供。”
“大理寺丞,你手上积压的案件不少罢。与其一趟趟地白跑凌府,在我这处空耗时日毫无进展,无法向诸位上官交代,不如回去送个香囊?”
——
惜罗在屋里紧张地收拾。
离开的日子迫在眉睫。前夜她试着酒曲掺进肉食,喂小奶狗吃下,试试看能不能醉倒带走……
不小心剂量下多了,小奶狗一夜睡到天光,又从早晨睡到午后才醒。
凌万安蹲在小奶狗面前猛摇的时候,她惊得呼吸都停了!
窗边站着的章晗玉倒是淡定地很,“这次如果不行,还有下次。俗话说得好,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当然我们不是贼。”
视线越过庭院,眺望门外把守的护卫,习惯性地数数人数。
“咦。”她自语,“怎么还是这几个?今日没换班?”
惜罗也凑过来数了数,眼前一亮,“没换班!早晨守到入夜,不打瞌睡才怪。主家,天助我们!”
今天不知是个什么好日子,不止值守护卫没换班,凌长泰、凌万安两个也未现身,午后,顶着烈日头值守了大半日的护院明显懈怠下去。
后院已整个时辰无人经过。
所以,就在今日?
惜罗快速清点包袱,带几分紧张道:“带了点换洗衣物,细软珠宝、笔墨砚台拿了几件,其他都丢下了。今日逢十,阿弟在外头接应。老夫人呢?”
“傅母带不走。”章晗玉惋惜地翻了翻几本喜爱的游记杂书,收拢放去书案上。
惜罗:“啊?!老夫人留在凌家?”
章晗玉更正:“傅母留在京城。”
傅母是个倔性子。隐姓埋名奔逃去县乡生活多年,历尽千辛万苦才重回京城,她宁死也不肯再出京的。
惜罗震惊地连包袱都放下了,“老夫人留在京城,我们逃出京去……那以后……”
“以后长着呢。”
章晗玉想象中的以后,跟惜罗想象中的以后,还是很不同的。
京城是根基。她入京活动多年,费尽心思把早被人忘得差不多的京兆章氏的门楣重新抬起,岂能就此放下,湮灭尘土?她自己也不甘心。
“出去躲一阵。等清算阉党的风头过去,凌相自己想开了,章氏跟凌氏两家顺利合离,我们还要回来的。”
章晗玉笃定地道,“抛开阉党,也不再是朝臣。想些法子,以京兆章氏后人的身份,重回小天子身边。”
主家打定主意,惜罗也终于露出点笑意。抱着包袱,推开后窗,看日头照耀下的后院。
“我们现在做什么?”
“等。”
章晗玉沏了两盏茶,一人抱一盏,对着后院墙:“等人扔绳子。把我们挂上去。”
今日是个骄阳天,盛夏日光由正午炽白转向傍晚的金色。
漫天夕阳金光里,院墙外终于传来动静。
章晗玉放下抱了整个下午的茶盏,走向后院墙,冲外头拍拍手,换了个她自认为亲近些的称呼:
“叶二郎,多日不见。”
*
叶宣筳站在婚院的后墙外。
夕阳影子映上地面,他的脸色极为难看,又臭又硬,还带几分不明显的纠结。
“你嫁入凌家两月,他对你有多不好?”叶宣筳硬邦邦地问,“以至于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私逃?”
大理寺丞今日去了趟凌府,当众带回一个香囊给他,声称:“凌夫人嘱托叶少卿亲自拆看。重要线索,凌夫人只愿说给叶少卿一人听。”
他能做什么?
当着大理寺众多同僚的面,他只能当众拆看,展示众人。
香囊里只有一张信笺,写下两个日期,八个字。
【四月二十
四月三十】
乍看还确实像供状线索。
但叶宣筳看在眼里,脸色当即难看起来。
四月二十。四月三十。大理寺谁能比他记这俩日子记得得更清楚?
递送香囊之人,在这两个“逢十”之日,接连逃走两次!他接连两次奉命抓捕!
今日正是□□月末尾……又是个逢十之日!
章晗玉赶在今天递送给他香囊,言外之意,分明是:
她又准备出逃了!
中午接到香囊,他顶着盛夏的烈日头下午赶往凌家。
章晗玉果然在院墙边上等候。
*
院墙外的询问,章晗玉还当真想了想。
实话实说,除了不能自由出入婚院,秃头后花园敷衍了点,日子无聊无趣了点。日常起居,吃吃喝喝,其实还不错?
但是拘着她守活寡这点受不了。
凌凤池对她的态度反复,她在凌家的脾气也不如从前在自家时好。
这位好夫君上回撩拨到一半抛下她走了,险些把她气死。至今回想起来,依旧牙痒痒的。
既不肯放了她,又干晾着她。
最近连闭门吵架都不吵了……后头还有什么?如果落到一片死寂,可怕得很。
赶紧走赶紧走。
至少这两个月的新婚日子回味起来,还有不少床笫间带给彼此的真真切切的欢愉。
站在院墙下,她答得似是而非:
“看这八尺高墙,你觉得呢?”
今日准备出逃,她自己如何想不重要,跑出去就好;重要的是外头接应之人如何想。
她可不想千辛万苦地攀墙出去,被叶宣筳这厮当做一件重礼,转手交给她夫君……
用话钓一钓,把墙外之人的想法钓出来才好。
墙外静了好一阵,叶宣筳果然开口道:“你当然不甘心。”
“你并非寻常求婚嫁的女子。你渴求权柄,一心钻营,怎会甘心被困于后宅方寸之地?你当然想私逃。但你怎会想到求助于我?我和怀渊多年好友,你怎会以为,我会冒着和渤海凌氏决裂的风险,出手帮你?”
“不错,我心里确实对你有爱慕之意。但你若以为借着这点爱慕,你便能够拿捏于我,挑拨我和怀渊的多年同窗情谊,你错了!”
章晗玉心想,本性难改,叶二郎还是呱噪……
为什么想到求助他叶宣筳?当然是因为面前突然多出条新路,试着走走看。
走不通的话,大不了继续在凌家婚院多吃几天闲饭,继续摆弄后院的花花草草……
心里腹诽着,嘴上当然顺着叶宣筳的意思说下去。
“没错!困于凌家后宅,于我仿佛囹圄囚笼。困之则死,脱之则生。我虽已心存死志,但面前有条生路,我当然要不惜一切走走看。”
听到那句“心存死志”,墙外瞬间沉默了……
“助我出去。”章晗玉抓紧时机。
如果叶二郎不为所动,他就不会来了。此刻人既站在院墙下,不管嘴上如何放狠话,对方心里显然早已动摇。
“我受困凌家,婚院日夜看守,凌相夜夜宿在书房。我占了凌家宗妇之位,凌相这么大年纪了,膝下没有半个子嗣。这桩婚事于我,于他凌凤池,皆是折磨……”
嘴里说到这处,活动惯了的脑子没忍住,心思分了个岔。
全恩弄来的避子药统共只有一瓶、十二粒。一旬十日不进婚房一次,十二丸药整个月都没用完。
凌相他接近而立的年纪没子嗣,也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
……荡出去的神志又拉回来。
嘴上继续说:“等我出了凌家,自会留书信与他合离。我重得自由,凌相亦得自由。我在凌家之外睡得安心,凌相在自家亦睡得安心。这是彼此安好、互道珍重的好局面啊。”
“叶二郎,你觉得呢。”
叶宣筳站在墙外,又思索沉默了好一阵。
其实这段沉默的时间并不太久,半刻钟都未到。但因为不知值守护院何时会巡逻过来,惜罗面色显出焦灼,几次想要开口催促,都被章晗玉抬手按住。
墙外问了最后两句:
“我知他把你约束在婚院,自成婚后,你始终不得自由。”
“顶着凌夫人的身份出逃,京城虽大,再无你容身之处。放你出逃,你会投奔何处?会不会继续作恶为祸??”
章晗玉轻轻地笑了。
隔着墙,虽然看不到彼此神色,只听笑意尾音,仿佛人就在面前。
她声线柔和地道:“叶二郎,叶宣筳。京城不是还有你么?”
“出去后,你可以看管于我啊。你在大理寺任职多年,精通刑狱,最擅长看管人了。不是么?”
叶宣筳的衣袖微微一动。
衣袖下的手,不知不觉握紧成拳。
院墙外传来略沙哑的嗓音:“好!只要你洗心革面,叶家不缺你一口吃食。就按你所说的,出去之后,留书与凌氏合离,给彼此一个珍重安好!”
叶宣筳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不会后悔,总之现在,此时此刻,他不后悔。
墙外传来一阵声响。
早准备好的粗麻绳越过墙头,抛进了婚院。
“快。”叶宣筳催促道,“扯住绳子,攀墙过来!”
院墙内侧响起窸窸窣窣的攀爬响动。粗麻绳绷紧了。
叶宣筳发力扯住麻绳。院墙另一侧传来的拉扯力道竟比他想象沉重得多。
他以脚跟死命顶住墙角,两边胳膊肌肉隆起,咬牙扯紧麻绳不放。
一个身量纤弱的女郎,怎么这么重……!
其实只过了短短片刻,但于墙外使尽全力拉拽的叶宣筳来说,时刻漫长。那抹清贵纤弱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墙头。
两个女郎,抱着一只狗……
叶宣筳的手背爆出青筋:“……!!”
都不提前商量一声的?难怪这般重!你们拿我当驴?!
第72章
轮到章晗玉催促:“快些,扯稳了。”
“年轻健壮的儿郎,力气去哪儿了?不就是两个人,拽这么吃力!”
叶宣筳额头的青筋爆出好几个。一声招呼不打,带走阮惜罗也就罢了。
“……你逃走……还带……狗……!”
路口把风的叶家亲随眼见情况不对,赶紧冲上来帮手。两人合力,好容易把攀上墙头的两位女郎加一只狗给拉过墙来。
章晗玉领着惜罗平安落地,掸了掸身上浮灰,举起怀里昏头昏脑、满嘴酒气的小奶狗:“谢了。它叫油麦。”
叶宣筳呼哧呼哧地喘大气。
谁管狗叫什么名字!
“快些。”他喘匀了气,整理表情,带七分矜持三分冷酷道:
“你无需多心,我今日助你逃离,并无任何挟恩求报答之意,也不会逼迫于你!我身为外客,不能拖延太久,快走。”
叶家把风的亲随忽地惊呼一声:“二郎,前头似乎有人——!”
暮色里看不清晰,隐约有个人影闪过,再定睛细看,前方路口却什么人也没有。只有几处灌木丛在风中不断摇晃。
——
凌长泰急奔入书房回禀:“阿郎,事态紧急,还请阿郎尽快定夺!”
他飞快地复述一番,婚院后墙的景象。
“阿郎,主母要随叶少卿走了!”
凌家新婚不久的主母,和叶二郎一个鳏夫……!!
他压根不敢提“私逃“两个字,“阿郎,眼下还来得及拦阻!叶家的马车停在门外,等主母登了叶家的车就再也——”
暮色里的书房没有点灯。光影黯淡,凌家之主颀长身影站在窗边,凝视天边灿金色的晚霞。
凌长泰不敢说话。
他以武人的直觉,感觉书房里气氛压抑到近乎凝固,主人情绪罕见地消沉。
低落,却平静。
“她想走,让她走。””但她不能跟叶宣筳走。”
凌凤池在暮光里回过头来,吩咐门外的凌长泰。
“领人跟上叶家马车。跟随主母,看主母打算去何处。”
凌长泰屏息静气地听主上的话语。声线很低,与其说在下令,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她多半不会老实跟叶宣筳走。””不知她如何哄骗的他。”
“叶宣筳助她脱逃,以为会得到她的感激,他会失望的。”
凌长泰不敢说话。书房里静了一阵,凌凤池又自语道:
“如果她当真跟随叶家的马车,打算去叶家躲避……”
凌长泰两边耳朵都竖起,不漏过一个关键字。
凌凤池注视着窗外的暮色,吩咐下去。
“叶家门前拦停马车。告诉主母,脱逃之路千百条,叶家这条不行。让她另选他法。”
“把主母领回来。”
凌长泰紧张地直身问:”如果主母半路甩脱了叶家马车,自己奔去别处呢?!”
回答他的依旧是那句听不出情绪波动的:
“她想走,让她走。”
天边最后一抹晚霞也消散了。
书房恢复安静。
*
暮鼓响起。行人在鼓声里纷纷加急归家。
叶家马车飞驰在空旷长街上。
叶宣筳一颗心砰砰地跳,热血上涌,几乎难以相信自己在二十七的年岁,身入朝堂多年,居然做出仿佛未加冠的五陵浪荡少年郎才会做的冲动事。
亲信长随愁得不知如何是好,还在苦劝:“这下得罪狠了凌相!二郎啊,趁现在不算晚,赶紧把人送回去罢。”
叶宣筳不应声。
胸腔中的熊熊烈火,烧得他神志亢奋。
他十七岁便奉父母之命娶妻生子。
和过世的亡妻相敬如宾,两人虽然说不到一处,爱好不在一处,饭食口味都吃不到一处,周围人劝说,天下夫妻大抵都是这样的。
娶妻娶贤,绵延子嗣。
如今二十七了,仿佛一场大梦初醒,他终于读懂了六岁开蒙便读过的诗经。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被他喜爱的女郎,却锁在心底成为禁忌,提也不敢提一句。看她一眼就觉自己可耻。
越压抑,越躁动。
仿佛飞蛾扑火,明知前头是焚身烈火,忍不住往前冲。
马车飞奔,夜风呼呼地吹过脸颊。叶宣筳心里默想,之前二十七年,原来他没活过。今日冒天下之大不韪,原来他才活了。他决非趁人之危之卑劣小人,救人决不图报!
他冲身后的车厢说话。
“你和怀渊的这桩婚事,原本因我大理寺的献策而起。功利掺杂,并非一桩好姻缘。”
“我不知他为何坚持迎娶你,但婚后仅仅两月,你一心逃离,他郁郁寡欢。显而易见,这桩婚事对你、对怀渊,都有伤损。”
“京城内只怕会大肆搜捕,你留不得了。我已安排人秘密在城外采买新的别院。依山傍水,清净无忧。你只管放心去住。”
“拆散你和怀渊的婚事,是我对不起渤海凌氏。放心,不会牵连到你身上。等你们顺利合离之后,我自去凌府负荆请罪。”
又心酸,又快慰,故作镇定地叨叨半日。
说着说着,他突然感觉不对:怎的身后毫无反应?她向来反应伶俐,从来不会安静地听他说太久……
叶家长随也感觉出几分不对,赶紧回身撩起车帘子,惊得他倒抽一口凉气,大喊:“二郎!”
马车里空荡荡的。
里头坐着的两位女郎和一只狗,不知在叶宣筳念叨哪句时,便已消失无踪影……
叶宣筳:……
仿佛晴天霹雳,青天白日里一道惊雷掀开他的天灵盖,冷风直接刮过脑髓。
冰飕飕,透心凉啊。
亲随还在急问:“是不是车赶得太快,拐弯时把人落下了?要不要回去找找?”
“找什么找?你当她半途走丢了?”
叶宣筳回过神来,对着空荡荡的车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气得心肝儿都喷火:狗都带走了!
原路回程也必然找不到人。她早有准备,肯定会故意躲开他们。
“一而再、再而三,用完我就扔!!”
*
天渐渐黑了。
掌灯时分的凌府,看似风平浪静。
然而,前院人来人往,脚步匆匆,表面的平静下却又带一股令人压抑的莫名气氛。
书房点起了灯。
只一盏,勉强照明而已。
凌万安急奔进门,匆匆回禀:“阿郎,果然不出意料!长泰那边传来消息,主母半途甩开叶家马车,领着阮惜罗,抱着小奶狗,滚了一身的草灰,直奔城门下去了!看方向要出城!”
窗边的人影动了一下。
正因为影子动了动,才赫然凸显出,之前等待线报传来的大半个时辰之久,窗边停驻的身影似乎动也未动过。
书房的灯光映去窗边,越过雕花隔断,显出大片阴影。凌凤池的眉眼笼罩在明暗交替的斑驳阴影之中。
即便跟随主人多年的凌万安,此刻也难以揣测,外表看似千尺平湖的凌家之主,心里是否和表面同样的宁静无波?
这可是主母私逃的大事……
大半个时辰不言不语的凌家之主,终于开口询问细节。
问的却不是主母私逃的方向,而是主母领着阮惜罗和小奶狗,从叶家马车跳下的细节。
“她滚了一身的草灰?马车车速不会慢,跳下时可伤着了?”
凌万安绞尽脑汁地回忆凌长泰送来的细报。
“不曾提起主母伤着了。长泰送回的消息说,似乎有阮惊春在路边接应。”
趁马车拐弯减速时,主母和惜罗挨个跳下,路边有个瘦瘦高高的少年郎接应,疑似阮惊春,把自己当做肉垫,主母和惜罗都压他身上,又在路边滚得一身的草灰……
额,人应当安然无恙?
窗边的人似乎无声地笑了下,暮色里看不清。
凌凤池低声地喟叹:“家人。”
她终归还是只认那两个外姓姐弟做家人。却将凌氏家人弃在身后。
“章家傅母呢?她不曾带走?可有书信留下?”
凌万安头也不敢抬。主母在婚院留下的书信,他在手里捏了半个时辰,信纸都快捏碎了。
“主母有……有留下书信。信中将章家傅母,交给阿郎照顾……”
声如蚊蚋地应答着,奉上书信。
书信里一笔熟悉行草字迹,文不加点,流畅写意。七分吹捧内容里夹带三分客气。
章家傅母誓死不肯离开京城。强行带走傅母,只怕她发狠抠下自己眼珠。
渤海凌氏,名门高第;凌氏家主,品行高洁。
兹留下章家傅母一人,本性节俭,吃穿用度,花费不甚多。以凌氏之富,供给一人饭食,想来应无难处。
还请日常多多看顾章氏傅母,春秋添衣,早晚加饭。
凌万安默默地腹诽,主母自己跑了也就罢了,还把傅母这尊大佛留在凌家!
章家傅母那爆裂脾气,岂是好看顾的?谁知道她哪日想不开,又往自己身上泼菜油!
凌凤池看完这封留言,却并无愠怒之意。
相反,看到信尾那句“多多看顾章氏傅母,春秋添衣,早晚加饭”的嘱托……
沉郁已久的眉眼,居然显出一丝多日不见的浅淡笑意。
通篇留言,并未提及合离,只是托付傅母……
他的目光重新落去开头。
开头客气而规矩地称呼他:“夫君敬启。”
她临别留书给他,信中未提合离,还愿意称他一声“夫君”。
“看顾好章家傅母。”凌凤池的眉眼舒展开少许,吩咐下去。
“每日的吃穿用度,如同婚院一般,逐条记录报上。”
“是!”
凌万安心神不宁,再度提醒:“主母那边……直奔西门而去。怕是要趁天色将黑,城门尚未关闭的空隙,急奔出城。阿郎,要不要封锁城门严查——!”
凌凤池思忖着,取下鱼符,交给凌万安。
吩咐的却是:“传我鱼符,知会西门守将,今日城门多开启半个时辰。”
“放她出城。”
“交代凌长泰那边,随主母出城。沿路护送,至安稳地界再回禀。”
凌万安更加地心神不宁,人已接令,却罕见不肯走。
他噗通跪倒。
“主母她……她留下的,不止一封信……”
凌凤池沉默着,接过凌万安奉上的,一沓书信。
今日这场逃亡,她显然精心准备,酝酿已久。以至于提前备下了五封之多的告别信。
每封信都是同样的路数。
开篇客气而规矩地称呼:“夫君敬启。”
中间一段段不重样的吹捧。先吹捧人品,再吹捧家世,把他高高地捧去天上架起来。
最后话锋一转,提起她托付给他做的事。
“以夫君之大才,定不负晗玉嘱托。”
凌凤池:……
夜深了。
篇篇词藻精心,却因为路数极度相似、而显出敷衍的五封告别信,挨个摊开在书案上。
书房灯火通明,夤夜未熄。
第73章
六月盛夏。
入夏后的京城天气始终不大好。
三伏天气,几乎每天都下一场暴雨,潮湿闷热,路上行人要么汗流浃背,要么被大雨淋成落汤鸡。
今日午后又在酝酿大雨。乌云翻滚,还未到申时,天色黑得仿佛锅盖一般。
书房早早亮起了灯。
凌万安快步走进门时,后背也热得汗湿了。
“阿郎,叶少卿又来负荆请罪,人在门外不肯走。”
凌凤池坐在黑木书案后,翻过一本急报,一目十行地扫过,目光未抬起半点。
“说不必,让他回去。”
凌万安后背的一层汗不止热出来的,也有急出来的。
“阿郎,叶少卿这次负荆请罪和之前几次都不同!”
叶宣筳当真脱了衣裳,赤膊背来两根荆条,木桩子一般杵在门外。多少人都瞧见了。
御史台两位御史正好路过,惊得不轻,围着问怎么回事。叶宣筳不应声,一副不让他进门他就站到天荒地老的姿态。
凌凤池的目光终于从急报上转开,看了眼窗外。天边滚雷阵阵,眼看又要下暴雨。
“把人迎去花厅避雨。”
他声线淡淡地吩咐下去:“给他身齐全衣裳。先正衣冠,再来说话。”
五月到六月,将近整个月了。五封离别书信日日摆在案头,他无事时,便取过一封,默读一遍。
第一封书信,叮嘱他好好照顾傅母。
他照做了。
不止亲自过问章家傅母的饮食起居,还请匠工重新翻修失火后的章家。
章家宅子占地不小,被大火烧毁的只有北面佛堂附近的一片院落。
整个月的精细修缮,佛堂焕然一新。被拆毁的废弃窄道原样修复。
就连佛堂背后隐藏的秘密小院,也请来巧匠,恢复机关,尽量修复成原貌。
但一场大火毕竟带走了不少东西。
秘密小院中原本存放的众多卷宗,连带着十几排木架全部付之一炬。
清漆刷过许多遍的房梁之上,还残留火焚痕迹,难以消去。
修复当日,他曾去过一次,当面重启机关,重新打开秘密小院。
相似的布局,新刷的粉墙,空荡荡的密室……物是人非的秘密小院。
他什么也没说,走出空旷寂静的章家。
凌凤池放开第一封书信,取过第二封。
这封书信里嘱托他,替小天子问好。
她离京之事,无需告知小天子。只需对小天子道,多日未见,心中挂念。
婚院书案上遗留一本近期绘制的全新的连环画册。看在这段露水情缘、彼此也曾短暂欢愉的份上,还请凌相完成嘱托,把画册交付小天子手中。
他照做了。
向小天子转达她的挂念,替她把画册交付给小天子手里。
小天子甚为想念她,捧着簇新的画册,在御书房里红了眼眶。
“凌相,朕给你们赐了婚,但御书房从此再没有陪朕读书的中书郎,朕再也见不到她了。为什么天下会有这样不近人情的道理呢。”
“每年除夕宫宴,百官可以携带女眷进宫赴宴。凌相就不能把她带进宫来,让朕见见她?朕想当面赏赐她几件节礼。”
他沉默良久,道:“若内子想见陛下,臣自会带她前来觐见。”
小天子听得欣喜,不假思索道:“她怎会不想见朕?那就说好了,除夕宫宴,带她来见朕。”
指节压在洁白的新纸上。
她离开京城,也不知去往何处?
以她的性子,天下各地,只要想去的地方,山海河川,她都会去。
放她出京当夜,凌长泰领人远远地跟随出城。
连夜回报道:主母身边有阮氏子同行,极其敏锐,容易跟丢。还请阿郎紧急调派大理寺追缉行踪的老手,人还未出京畿地界,还能跟得上。
他当时吩咐下去:不必跟。
多年修身养性、心性信念铸成的高墙,既然抵挡不住晦暗欲念,坍塌了一次、两次,便会坍塌无数次。
他对自己深有戒备。
放她走,不必跟。
她潜伏忍耐,和他虚与委蛇,一次次地试图逃离。
成婚两个月,或许是她的忍耐到了极限。
终于下定决心,头也不回地逃离京城,彻底离开了他。
一声声客气的“夫君敬启“之下,不知暗藏多少恨意。
放她走,不必跟。
不知动向,无处追索,也就不会在未来的某个夜晚,深夜欲念涌动、难以自制的时刻,下令追捕她,无视她的意愿,将她捆束回身边,铸成第三次大错。
指腹摩挲着第三封书信的“夫君敬启”。
这封书信,提起了凌家的两位长辈,六郎,珺娘和云娘。
叮嘱他,替她报个安好。
她离开之事,家里当然瞒不住。
替她报个安好,免得长辈担心。若六郎问起自己去何处了,如实告知便好,无需隐瞒。
人都走了,难道还不能提?若她的名字成了凌家禁忌,那才叫做笑话。
“凌相胸怀广阔,自能容纳百川。
吾离去区区小事,既非生离死别,又无深情厚谊。坦然面对而已。
还望如实告知家人。”
凌凤池的目光凝在字纸上。
【吾离去区区小事】
【既非生离死别,又无深情厚谊】
【坦然面对而已】
每当看到这几句,无论看多少次,心底沉郁之气,涌动不休,仿佛滚沸之水,难以自制。
他深深地吸几口气,把心底那股难以言喻的郁气重新压下。
他按照她的嘱托,把她离开凌家之事告知了所有家人。
把这封书信如实展示给六郎。
信尾录下的三篇宫廷御膳食谱方子赠给云娘。
她落笔评点过的两卷河川游记赠给珺娘。
人跑得无影无踪,她居然还记得以长嫂的身份,认真地提醒,珺娘的婚事需慎重。
“珺娘这般女郎,话少而人静,心中自有主见,有其长兄之风范。
若择选得当,夫妇琴瑟和鸣,可为一代佳偶。
若择选失当,心绪淤积不畅,恐会郁郁而终。
珺娘夫婿人选,需她亲眼见过,多方考较,由珺娘自己定夺。”
凌凤池握着字纸,喝了一口冷茶。
她自己呢。
算计她成婚,从宫中把她直接带入凌府,严密看管,数日后便拜堂成婚。
从未曾问过她的意见。
她对自己的恨意,是不是从最初的春日宴当日,被他拉下龙津池,又当众抱出水面当时……
在她表面的浅笑盈盈之下,漫不经意的语气之下,恨意是不是那时便开始积攒了?
心底淤积良久的一股郁结之气还是直冲上来。
他起身去窗前静气,片刻后才走回坐下,取过第四封书信。
第四封书信,以玩笑的语气提起了凌长泰、凌万安两人。
戏谑地提醒他:婚院值守的差事辛苦,这两位整天焦头烂额,仿佛风箱夹板里的耗子,两面受气。
她有时自己想想,对这两位的遭遇也颇有几分同情。
书信里叮嘱他,之前随手写下的嘲讽凌家人的一幅对联,如果还留着的话,烧了罢。
这两位任劳任怨,重压之下,坚守不退,称得上勤勉尽责。
俸禄可以补一些,职务也不妨往上提一提。免得这两人年纪轻轻,在她手里折了寿,倒教她觉得内疚。
凌长泰、凌万安两人六月初接下厚赏,名下各自添置了一处宅子,职务也都升了一级。
两人当然感动不已。
联袂前来拜谢凌府之主时,他什么也没说,把书信给他们看过。
得知这些实打实的好处是主母提议赐下的,两人当时的表情难以言喻。
最后一封书信,安静地放在案头。
她离开的这个月,其他几封书信都被他反复翻阅。
看内容,看笔迹,有时还会互相对比不同书信里同样的字,试着从拆解还原她写信时的心情,哪封信写得稍微认真些,哪些内容明显敷衍。
只有最后这封信,他看了一遍便折起。
之后保持折起的状态,被玉镇纸压着,始终停留在案头。
这是一封单独写给他的书信。
——
“夫君敬启,见信如唔。”
同样是一封客气里夹杂吹捧的书信。
或许是写到第五遍的缘故,这封信里的吹捧文字格外敷衍。
他的视线飞快略过中间几行。
合离。
刺目的两个字出现在面前。
接到第一封信时,他以为她只是人走了,并未打算合离,当时还颇为欣慰。
单独给他的最后一封离别信里,提起合离事。
其实也就寥寥几行而已。
【性情不谐,久无和洽。
日久生嫌,徒增烦恼。】
凌凤池的目光久久地落在十六个字上。
性情不谐,久无和洽。她也会情真意切地为夫妻间的不合烦恼?
他感觉不会。
烦恼不见得有,对凌家的嫌弃不会少。
其后又寥寥八个字,表达了两家合离的意愿。
与其说文字敷衍,不如说离去的时辰将至,时间紧迫,越写越仓促。挥笔匆匆写就,字里行间都看得出解脱之意。
【日久生嫌,徒增烦恼;
不如两散,各安其命。】
提出合离这段统共只写了十二个字。
最后倒又花去不少的篇幅,给叶宣筳说好话。
她给叶宣筳说好话的手段别具一格。
夸赞他“品行憨直,未脱纯真”。
形容一名坐镇要害衙门的四品高官“憨直纯真”,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人了。
又嘲笑他如何地被自己利用,她打算如何地甩脱他。
当然,她也确实如此做了。
拐了个大圈,绕过十里八弯,明里嘲笑,暗中隐晦地恳请他放叶宣筳一马。
不要追究叶家责任的意愿,其实还是明显。他一眼便看破。
这封信被他看过一次便压在案头,没有翻阅第二次。
原因就在这里。
五封书信,陈述她的不同请求,他都尽力去做。
只有最后一封。
虽然他默许她离去。整个月了,他始终难以原谅协助她逃走的叶宣筳。
这个六月,叶宣筳多次登门,有私事有公务,凌家照常接待,只是见不到凌家之主当面,叶宣筳都快疯了。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的举动,叫做迁怒。
既然默许她离去,就不该迁怒于他人。
其实,早在她离去的第三日,他便传信给叶家,道:章晗玉离京之事,他早已知情,和叶家并无牵连。
书信里理智地书写文字,心底晦暗的念头挥之不去。
迁怒于叶宣筳,把她离去的原因归罪在他身上,和叶家愤怒割席,便可以缓解他自己心底持续烧灼的痛苦。
可以麻痹自己,她离去的责任,并不完全在自己身上。有第二个人和他一起承担。
从五月到六月,这股晦暗的念头在心底纠缠不去,姚相私下里都委婉劝过他:“公私分明”,他始终避之不见。
耽搁了不少公务正事,他自己也心知。
整个月过去,凌家开始习惯空置的婚院。
完成了其他所有她留下的嘱托之后,他终于准备好,完成她留下的最后一项嘱托了。
窗外瓢泼般的暴雨声里,凌凤池吩咐道:“请叶少卿来书房。”
对着坚持背着两根木刺荆条、一脸认杀表情走进书房的好友,凌凤池把案头的信纸推了过去。
“早与你说过,内子离去之事,责任在我一人。她使用你,仿佛用一根木杖。身为木杖,何必愧疚?”他淡淡地道。
“她留下的信。自己读。”
叶宣筳纠结地取过书信。
开始还满脸愧疚神色,抓着请罪的木荆条不放手;读到一半,震惊地甩开荆条,抓着信纸反复细读,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品行憨直,未脱纯真??她这封信里提的是我?我在她眼里……”
凌凤池始终注视窗外落雨的目光转回来。
和整月未见的好友对视一眼,他罕见地不留情面指出:
“她对你毫无旖旎之心,而有戏谑之意。她眼中看你,与看我家六郎,大抵是一样的。”
叶宣筳表情既苦又涩。张了张嘴,又闭上。
凌六郎那咋咋呼呼的毛头小子……
“多日未见你。一来,我心中郁结未除,不便见面。二来,”凌凤池的目光又转回窗外。
“你身为大理寺重臣,等我和你再见面时,关于朝中潜藏至今的阉党同谋,有一些可疑之人选,便不得不和你提起了。”
谈起公务,叶宣筳的表情也凝重起来。
阉党之首吕钟逃走不成,锒铛下狱,阉党四散,朝中正在抓紧追捕党羽。
阉党的势力范围远远不止内廷宦官。军中将领,乡野暗探,乃至于朝臣当中,也有不少投靠阉党的人物。
平日就表现扎眼、不要脸逢迎的那一批当然即刻抓捕。但暗中潜伏的应该还有一批,如何判定,头疼得很。
叶宣筳郑重问道:“你觉得,哪些朝臣行止可疑,或与阉党暗中勾结?”
风雨声中更显寂静。
静谧的书房里,凌凤池凝望着窗外暴雨,缓缓吐出他的推测:
“你我之老师:陈相,陈之洞。”
“老师”二字传入耳中的瞬间,叶宣筳当场惊得站起!
*
与此同时。
八百里外。
浩浩荡荡的牛车队在山道中冒雨行进。
“主家,下雨了!”雇请来的保镖护卫纷纷喊道:“雨天路滑,车容易滑下坡,硬走山道要不得!主家,前头有石吊桥,躲雨歇一歇!”
牛车帘子从里掀开,露出一只戴满了玉石的显露富贵的手。
指骨细而纤长,仿佛削葱的五根手指上,套进大小色泽各不同的玉蝉扳指、墨玉扳指、纯金扳指……
县乡土员外的暴富气息一览无遗。
套在这只手上,居然也不显得难看。
“下雨了?“土员外身穿的当然是一身福字回纹的绸缎长袍,显露的半边侧脸轮廓却极秀气。
土员外一只手大喇喇抱着随行的美人和爱犬,另一只手扎开,伸出车外比划一下,五根手指上的金玉扳指晃荡个不停。
人年轻,说话倒是老练得很。
“各位都是常走巴蜀山道的老手。什么样的雨能赶路,什么样的雨必须停下,各位心里有数。”
“天黑前顺利走出这段山路,赶到巴蜀郡地界,本人保证,住镇子上最好的客栈。每个人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吃食宵夜敞开供应!”
“本人还为各位每人准备了两贯辛苦钱,等到镇子上,拿去随意花用!”
汉子们群情振奋,纷纷大赞,“章员外这单护镖生意,做得爽快!”
山道落雨声和小奶狗汪汪的叫唤声里,汉子们自发吆喝起来:“弟兄们,加把力,牛车推起来,箱笼扛起来,走过山沟沟道!”
“天黑之前进巴蜀郡喽~”
第74章
夜深了。
凌凤池的书案头放着一个小瓷药瓶。
瓷瓶的形制常见,稍微昂贵些的配药都会附赠这么个小瓷瓶。里头的药丸已不剩下,扒开瓶塞只闻得到淡淡的苦药香。
手里只剩个瓷瓶,但有心追查的话,其实并不难查。
药瓶夹带在宫里的赐赏里送进婚院。
全恩人在宫里,能接触到的御医统共也就那么几个。
允诺不予追究,很快便套问出实情:
全恩重金托御医开了一小瓶避子药,自称带给宫外的亲戚用。
追查的口供放在书案上,凌凤池从头到尾读过一遍,以烛火点燃,付之一炬。
怎会是全恩的主意?分明是她自己做主。
婚后不久,她和惜罗在屋里密谈,当时便谈起了子嗣相关事。
她心里早拿定了主意,不愿诞下凌家子嗣。使用这避子药,还被他撞见一回。
何必再追究其他人?罢了。
婚院自从她五月底出走,便封锁起来。整整一个月无人踏足,也就无人打扫。
凌万安昨日报上来道:盛夏雨水充足,婚院的庭院中生出众多杂草,看着景观不雅。可要清除?
他便吩咐下去,清除各处杂草,余物勿动。
不料在清除杂草的时候,仆妇们意外从后院荷塘边翻捡到一个装药的小瓷瓶。看着像被挖坑埋进土里。近期大雨冲刷地面,拔除杂草又松动了土壤,土里埋的小瓷瓶被意外翻了出来。
小药瓶在凌凤池的书案上放了两天。
等追查清楚,意兴阑珊地烧了录供纸,当日午后,他握着小瓷瓶,踏上廊子,走近久违的婚院。
看门小厮吃惊地给阿郎开门。
只当他来查看杂草清除的情况,殷勤道:“各处新生的杂草,前庭后院,廊下树丛,都清理得干干净净……”
凌凤池笔直穿过庭院,走向后院。
小瓷瓶被她临走前埋在小荷塘边的土里。
成全她的愿望,再埋回原处罢。
他已经很久没有踏足这片后院了。
早在她决意离去之前,两人新婚情谊转淡,分歧日生,他不想造成难以挽回的局面,越来越少踏足婚院的次数,当然更少来后院。
五月有个夜晚,他来后院寻她。当时她忙着搭花架,发鬓凌乱,气喘吁吁,谈不上仪态地蹲扶着木架,长裙沾得全是土,仰头望向他的眼睛亮得仿佛头顶星辰。
想起当晚她的姿态,至今觉得可爱。
凌凤池停步在苗圃边,微微地笑了下。
当晚搭好的那根木架,一个月之后,花苗四处攀爬,新生的翠绿枝叶伸展,从苗圃蔓延到围墙边,有几分花架的影子了。
凌凤池沿着苗圃,一处处地观看过去。
蔷薇,月季,杜鹃,紫藤,迎春……种花人把花种洒得随心所欲,新生出的花苗也半点都不齐整,高的矮的,壮的瘦的,四季花苗挤挤挨挨地长在一处。
凌万安见主家停步默看花圃,不知想些什么,看了两刻钟之久……
他自己也觉得,这处乱七八糟的后花园,实在配不上凌家主人。
凌凤池盯看了良久才发话:“这般杂乱生长,秋冬只怕难活。”
凌万安也如此觉得,提起凌家几个擅长园艺的家仆:
“后院的苗圃其实大得很。阿郎可要分门别类,把四季花分开移栽?其实五月已经着手开始做了……”
原本盯着花苗出神的主家忽地回身望过来。目光带出罕见的凌厉之意,凌万安心头一颤,低下头去。说错话了!
五月确实着手开始做了。已经圈定出一片肥沃新土,打算先把娇贵的花苗移植过去。
为什么搁置了?
因为打算移植花苗的,是婚院的女主人。
商议没过几日,她就不告而别,抛下阿郎而去……
凌凤池因为意外而显露锐利的眼神,很快恢复了平日的内敛平和。
“原来她也曾有过打算。甚好。”
他自语道:“那就按她的打算去做。”
凌万安接令,即刻出去寻找园丁家仆,准备移植花苗。
人急匆匆地走去后院门边时,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浓重,阿郎最近实在有些反常……
他在后院的垂花门下停步,想回身再看一眼阿郎,确保阿郎独自无事他再出去。
不料一眼望去,向来风姿朗彻、如月下松竹的阿郎,居然蹲在小池塘边,连小铲子也不用,一双握笔动风云的文臣手,就这么徒手挖起雨后潮湿松散的泥土,挖出一个坑洞来。
“阿郎!”凌万安魂都快惊飞了,即刻飞奔回来,又惊又怕,冷汗渗了满脊背!
主母私逃整个月,虽然消息压了下来,外头没有多少人知晓……但凌家上下哪有不知道的?
起初,阿郎的反应镇定如常,既不显露伤心,又不显露愤怒,照常上朝,照常公务。
他和凌长泰私下里嘀咕,都以为阿郎和主母多年对手,虽然把人明媒正娶进门来,主要还是看管目的,私情并无几分。
直到三四天后,阿郎的气色越来越不好,他们多了个心眼留意起居,这才赫然发现,人整夜整夜地不睡!
坐在书房里看主母留下的书信,一看就是一通宵!
凌三叔听到消息快疯了,紧急寻来郎中,当面盯着大侄儿喝下一碗静心助眠的药汤。人睡了一天半,二十个时辰才醒。
从那以后,凌万安跟凌长泰就时刻紧盯着阿郎了。
眼看今日主人的表现又极为不对,凌万安忍着焦灼,站在荷塘边小心翼翼地问:
“阿郎可是打算挖坑?这等庶务哪用劳动阿郎亲自动手。卑职即刻喊人来挖。阿郎可要净手?卑职取盆水来——”
凌凤池没应声,骨节分明的指节沾上湿泥。凌万安问完时,坑洞也挖好了。
在凌万安的瞠目注视下,他把空瓷瓶放置回坑洞里,填回了土。
手在小荷塘里洗净,他又叮嘱一句,“按照主母的安排,把花苗移植去新圃,务必度过这个秋冬。”
凌万安仔细打量主人的神色:“……是。”目送着恢复正常举止的阿郎缓步离去。
凌三叔在院门外站着,刚刚跟大侄儿打过照面,凌凤池神色如常地寒暄两句,凌三叔露出喜色。
看到凌万安跟出来,凌三叔低声问:“今日如何?我看凤池精神不错,言语也沉着。听说叶二郎和他见了面,两人把话说开了?好兆头啊!”
凌万安神色纠结。
在他看来,阿郎还是那样……
“刚刚在后院,阿郎徒手挖了个坑洞……把主母留下的一只小瓷瓶埋进土里,跟种花苗似的,又把坑洞填平了……”
凌三叔:……??
他大侄儿刚刚做什么去了?
凌三叔眼神发直地走了。
一路长吁短叹,回到后院,关门跟三叔母私下里议论,“还是不行。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得想法子让他跟朝廷告个长假,人缓一缓。”
三叔母惊道:“这般严重,需要告长假了?早上我起来见了凤池一面,他穿戴好了正打算上朝,我看他妥帖都很。”
凌三叔叹气个不住。
“我这大侄儿啊,从小心思重!你看他表面风平浪静的,事全搁这儿呢。”他戳了戳心脏位置。
“前阵子我就看他不大对劲……”
也不知为了何事想不开,非要自罚家法。入夜后,一趟趟地差老仆寻他,意图让他去祠堂监看。
血肉模糊的家法场面,他这辈子监看一次就够了。
那几晚他听到祠堂老仆又过来寻他,不管在用饭还是在洗脚,撒丫子就跑……
凌三叔越想越心焦,又焦急又气:“这孩子小时候他母亲在时性情极好的。也不知阿兄带在身边如何教的,教成现在这模样!人是成才了,什么都憋心里,跟家里人一个字不说!”
新妇一走了之,大侄儿表面上什么也不显露,家人都被瞒骗过去,以为大侄儿其实不怎么在意。
直到人熬了四个日夜不睡的事揭露出来,凌三叔险些吓死。强行喂药下去,人睡了二十个时辰不醒,又把凌三叔吓得半死。三叔母求遍了京城几处大庙。
后来人醒来,又若无其事地去上朝。夜夜得盯着喝药才能睡一阵。
凌三叔夫妇关起门嗟叹了许久,这才恍然察觉,大侄儿心里对这位想方设法迎娶进门的新妇,只怕比每个人以为的都要在意。
三叔作为家中辈分最大的长辈,当即拍板。
“明日我去官署一趟,亲自替凤池告假。”
“人又不是弓,哪能一直绷着弦?政务再忙,朝廷再缺不了人,也得要有命忙公务!我替他告个假,让凤池在家里缓上十天八天,把他心里堵的这口气缓过来。”
*
轰隆——
滚滚江水从上游涌下,这段河床悬而陡急,上下游落差大,发出巨大如雷鸣的轰鸣水声。
发源于西部高山峻岭之中的岷江河道,最近上游持续大雨,引发几处山洪。
位于中游的巴蜀郡官员严阵以待。
自郡守以下的大小官员,这几日都亲临江边,盯紧堤坝,防备洪水冲破堤防。
“凌郡守!”
轰鸣江水声中响起一道清越嗓音,带着斗笠的人影翩然如鹤,踩着石头走近堤坝边。
酷暑天气,江边人人都带遮阳斗笠,人人都穿轻便透气的苎麻袍。来人也穿一身士庶不分的苎麻素袍,却格外显出衣带当风的轻盈意境来。
前方监看水情的凌郡守应声回头。
凌郡守是个四十余岁年纪的中年文官。凤眼,美髯。凌家家传的冷白肤色,抵不住在外多年的日头,晒得黑里透红……
看清来人,凌郡守抬起斗笠,晒红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欣喜迎上几步。
“张先生,今日怎么来水边了?当心日头,严防中暑啊。”
对面的斗笠掀起,露出一张白皙精致的面孔。
在三伏天的大日头下果然肌肤也隐约泛红……
巴蜀地界湿热,把章晗玉给闷得不轻,她白天轻易可不会来江边。
但今日不寻常。
她早晨收到了郡守府文掾的任命书。
以后她就是巴蜀郡守麾下的众多文掾之一,虽然不上品级,但毕竟吃起了公粮嘛。
来拜谢顶头上司,必须的。
她一拜还没拜下去,凌郡守赶紧扶起。
“受不得张先生的礼。”
两人离开堤坝,寻了处避阳的僻静处单独说话。
左右无人之处,凌郡守心怀感激,长揖拜下:
“张先生大义,揭破阉党密谋,避免渤海凌氏一场劫难,理应由凌某拜谢!”
他外放为官多年,一步步从县令做到郡守,自觉在巴蜀地界颇得民心,政绩卓然……
谁知道,就在他忙着四处修建堤坝、疏散防洪的这个春夏,巴蜀郡绣衣郎一封密报,早已悄然送去京城,把他头顶扣上贪腐毁堤的污名,意图把他扳倒!
不止如此,阉党恶毒,把他扳倒只是个引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剑指渤海凌氏当代最杰出的儿郎、身为朝堂副相的大侄儿凤池。
还好危机关头,面前这位外表孱弱秀气的年轻人挺身而出。
身为巴蜀郡绣衣郎众多爪牙之一,身在阉党,深明大义,弃暗投明,传递线索给他……
巴蜀郡的绣衣郎据点,线人,京城送回的密报,皆已查获。
凌郡守昨夜在灯下细细阅读绣衣郎送去京城的密报,罪名构陷之恶毒,牵扯之广,惊出他一身冷汗。
末尾一方朱红小印,以篆体刻了一个:“吕”字。
竟然是那阉党首恶吕钟,亲自回复!
凌郡守真心实意地感谢面前这位叫做‘张玉’的年轻人。
身为绣衣郎,不顾自身被报复的危险,坚决和阉党划清界限,大义啊!
区区一个文掾的职务,不足以表达感激!
凌郡守诚意询问:“文掾的俸禄不甚高,一份俸禄供养家里两个弟妹可吃力?张先生大才,何必只做个不入品级的文掾?本官可以向朝廷荐举张先生入仕,谋个正经官职……”
这就是章晗玉今天为什么一定要面见凌郡守。
“多谢府君好意。卑职有过一段身为绣衣郎的不堪往事。虽脱离阉党,弃暗投明,过往不堪提。”
“卑职领着弟妹过活,不求出人头誻膤團對獨鎵地,只求存身而已。恳请府君,万万不可在人前泄露卑职的过往,也勿向朝廷举荐卑职。只当卑职是一名寻常文掾,为府君效力。”
凌郡守叹息着应诺下来。
又提出从自己的俸禄里补贴一部分,在普通文掾的俸禄之上,额外加俸五成。
“你家中有地有财,是你自家的事。以后在本官麾下做事,你不肯任高职也就罢了,老夫一点心意,只管拿着。”
章晗玉毫不客气地笑纳了。
远在千里的这位凌二叔,她在京城素无来往,没想到人还不错吗。
当晚,凌郡守回到家中。
低声和老妻提起张玉这个年轻儿郎。
“外柔而内壮,决断有魄力。老夫前日试他的文采,七步可成诗。今日试了他的人品,对家中情况,既不夸大,也无羞愧。如实相告,坦然受俸。仿佛青竹立于山岗,随风而动,本心不动。”
“老夫不会看错,这张玉,乃是难得一见的佳儿郎。年岁也正好,二十三,珺娘今年十七……相配得很。”
他扼腕道:“当初怎的没想到,巴蜀也有佳儿郎?把珺娘千里迢迢送去京城,托付给那边寻找夫婿。如今如何是好?”
凌二夫人性子爽利,可不像夫婿思虑那么多。
前几日凌郡守下帖宴请,叫做“张玉”的年轻人来了一趟郡守府,她坐在屏风后,一眼就相中了人。
长得俊俏,有潘安卫玠之貌!风采过人,说话又讨喜,她当即就想起了女儿珺娘。
男方家里县乡豪绅的身份是低了些,只要女婿人品可堪托付,也不怎么要紧。以后女儿女婿都在身边,他们夫妻也安心。
“京城那边也未寻到合适儿郎。上回老三写信来,说什么时机不对,要我们等下半年。索性去一封信,把珺娘接回来。就说合适的人选寻到了。”
夫妻商议定,凌二叔当夜便动笔。
连夜修书一封,写明情况,送往京城。
凌二叔心潮澎湃,又加一封信,专程写给身居高位的大侄儿凤池,把巴蜀郡绣衣郎密报京城、险些害了渤海凌氏的密事详细转述,并极力夸赞他看中的张氏后生。
他承诺不泄露张玉的过往,信里果然一个字不提张玉的绣衣郎经历,只把张玉的性情,年纪,家世,形貌,品性,详尽描述。
满意地写道:“佳偶天成,张玉与珺娘相配,可为我凌氏佳婿。”
第75章
轰隆——天边紫电闪过,暴雨雷鸣。
凌凤池凝视窗外瀑布般的雨帘。
两日前,三叔父先斩后奏替他递了长假条,之后才来找他商量。他有些意外,却并未和三叔争执,当日便留在家中。
今日是告假的第三日了。
凌府书房有贵客。
政事堂四相之首:姚相,冒雨前来拜访。
“怀渊,各家内务私事,老夫本不该过问。但老夫倚老卖老,当面问你一句:你果然病了?还是心中有郁结,以至于耽误了公务前程?你可知最近是清扫阉党的紧要关头?紧要关头你缺了席,之后朝廷论起功绩,百年青史记录,你都要欠缺这一笔了。”
凌凤池站在窗边,依旧凝视着天地间的暴雨景象。
“多谢姚相好意。”他的声线听来稳定如常,和平日没什么异样。
“告假是家中三叔父的意思。于我来说,告假的时机却也正好。手中有桩公案,正委托大理寺秘密调查。调查期间,我宜避嫌。等十日长假结束,结果,也该查出来了。”
姚相思索起来:“你族中何人犯了重案?以至于要你避嫌,告假闭门不出?”
凌凤池转过身,和姚相对视一眼。
“姚相可知,大理寺少卿叶宣筳,这两日也告了长假?”
姚相倏然一惊。连叶宣筳也要避嫌……?
大理寺正在秘密调查的人选,呼之欲出。
姚相不再相劝,喝完整杯清茶,起身告辞。
凌凤池送贵客出庭院。
姚相一路沉思着走到凌家门外,直到上了马车,思绪忽地一顿,陡然回过味儿来,回头瞪了眼凌家门外撑伞相送的年轻家主。
凌凤池是他看好的下一代栋梁才。罕见告了十日的长假,他专程登门询问病情。
两人看似有问有答,绕了半天弯子,他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生病,近期隐约耳闻的那桩凌家内院私事,到底有没有妨害了他……一个字未说啊!
凌凤池回书房的路上,门房报信,“阿郎,巴蜀郡又快马来信了!”
巴蜀郡二叔父的来信,以往三五个月一封,互报平安而已。四月的某天,当时婚院女主人还在,毫无预兆地提醒他,多留意巴蜀郡凌二叔的近况……
他当即快马去信,叮嘱凌二叔多多留意官场人事变动,有事急报,无事也多传家信。
自从四月,巴蜀郡的来信变成一个月两封,报的俱是平安无事。
凌二叔最新这封来信,开头依旧报平安。
后头倒是写了许多内容,略扫了眼,似乎和珺娘婚事有关,满满写了五张信纸。
他最近心思烦乱,管不得珺娘的婚事,更无心推荐人选。
二叔父的书信被他原样装入信封,叮嘱送信人:“交给三叔父定夺。”
平日公务缠身,忙得仿佛个陀螺,白日倏然而过,只有漫漫长夜难熬。
这几日卸下公务,陡然清闲下来。
闲居家中,就连白日也开始难熬。
他站在窗边闲看落雨。
以为过了很久,看了眼漏刻时辰,不到半个时辰而已。
他又开始整理书房。
书房有个顶天立地的大书架,放置了不少凌家历年收藏的孤本珍品。有些孤本太过珍贵,他叮嘱所有人,洒扫不许动书架。他得空时亲自整理。
凌万安搬来长木梯,他踩着木梯去最上方。从书架最顶端取下一个木盒,在书案上打开。
十本小而厚的连环画册,整整齐齐摞成两摞。
有些被小天子翻看得多,边角卷起毛边。有几本成色新一些,明显是新画的,插图和注解都绘制得精心。有山川风貌,乡土人情。当然,少不了处处拔剑的豪侠。
他怀念地翻看了一阵。
“婚院无人收拾?”
突兀的一句问话,回荡在书房。
门口当值的凌万安隔片刻才反应过来,阿郎在和他说话。
他赶紧斟酌着答:“无人收拾。处处皆是原样。”
婚院早上了锁,严禁出入,小玄猫和鹦鹉抱出去养。庭院里杂草都疯长到两尺高。
主家不发话,哪有人敢进去收拾?
主母逃走当天,婚院什么样,现在依旧什么样。
逃走太急不小心踢歪的长凳至今还歪着呢……
凌凤池捧起木盒,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边想边走出书房,往婚院方向走,
凌万安心里一跳,赶紧撑伞跟上。
上回主人去婚院,挖坑埋了个药瓶,这次的木盒可比药瓶子大许多!这得挖多大的坑?可再不能徒手挖了。
看守婚院的家仆开锁引主人入内。
凌万安正在庭院里乱转,试图找个铲子铁锹之类的利器好干活……耳边听凌凤池吩咐下来:
“打一盆水,送进屋。”
今日不挖坑,做洒扫活计。
洒扫得极为仔细,婚院女主人出走当日撞歪的木凳,被凌凤池静静地打量半晌,问,“平日怎么放的?”
凌万安比划了个横放的姿势:“一字横放。”
他按着记忆把长凳摆回书案边,横放整齐。
凌凤池的目光又盯上了书案上堆积如山的书卷。
平日打开的时辰多,还是卷起放置的时辰多?
她性子散漫,似乎没个定数。
凌凤池走近书案,收拢起一半,分门别类地放置在案角。
把婚院女主人偏爱的几本游记,文赋精选,原样打开放在书案上。
做完这些,把携带来的木盒子打开,翻了翻盒底,取出一张小小的字纸,打开摊在书案上。
墨迹不算新了。
凌万安有些好奇,探头看了一眼。
【闲闲荡荡,三三两两】
【疏星落天外,野涧风自流】
主母的字迹好认,一看就是主母在婚院时随意书写的小字。
凌凤池把这幅小字放回半边整齐半边杂乱的书案上,似乎把书案收拾得满意,终于停了手。
凝视小字片刻,笔下的风流闲散之气扑面而来。
他的目光带出几分怀念。
短暂的婚院岁月,仿佛美梦一场。不论早晚,只要踏入婚院,人时时都在;闲谈也好,打趣也好,争吵赌气也好。
和她纵情欢愉的美好残留至今,时常要细细地回味几日。
然而,梦总归有醒的时候。
他逼迫她成婚,没有问过她的意愿,将她拘在婚院不得出入。抓捕她的义父,追究她的秘密,以至于章家大火焚毁佛堂。他和她之间的分歧,从哪一步开始尖锐到无可挽回?
自己终究做得太过了。她既无法忍耐和他生活,以至于出逃。
强留在婚院做一对怨偶,不如放她归去,闲闲荡荡,做一颗山野疏星。
她在婚院忍耐了两个月,成全他一场绮梦。
如今换他成全她的悠游闲荡,也算公平。
凌万安捧一盆清水,跟随主人洒水扫尘,把屋里四处拾掇了一遍。
凌长泰听到动静,紧张地奔进来,“阿郎今晚宿在婚院?婚院多日未住人了,怕有蛇虫出没,阿郎明日再来住可好?卑职这就带人四处找一找可疑孔洞……”
凌凤池打定主意做的事,旁人拦阻不得。
凌长泰闭了嘴,跟凌万安一起吭哧吭哧地换帐子被褥。
他手劲大,一下掀起几层被褥,露出下面的床板。
凌万安眼尖,瞧那床板缝里似乎有东西,伸手掏了掏,费劲地掏出一本小而厚实的画册。
“哎?”
他举着画册转向主人,“主母留下的……”
“这本也留下了?很好。”凌凤池立在窗边,目光扫过封皮,一眼便看出是当初她赠给云娘、被自己收没,重新交还给她的连环画册。
淡淡地说了声好,视线便又转回,看庭院里的雨。
“她留下的所有东西,都原样放置。放回去。”
凌万安摸摸鼻子,把连环画册又塞回去床板缝里去。
出去时两人低声嘀咕。
“婚院里的物件什么都不许动,原样放置。阿郎肯定想要怀旧,睹物思人。”
凌长泰实诚地说:“人都不在了,看物件有什么用。阿郎当真想念主母,把人寻回来啊。主母只是人跑了,又没跟阿郎合离,跑到天南海北她还是凌家主母……“
“嘘……”凌万安赶紧示意他小声。
他们都能想到的事,阿郎能想不到?
“阿郎不去寻主母,必然有他自己的思虑。”
回头看了眼静悄悄的雨中婚院,凌万安悄声道:“婚院住几日也好,睹物思人,想起主母在时的点点滴滴,想得受不了,或许就下令寻人了?”
歇在婚院的头一夜,睡不着。
哪怕三叔父追过来,亲眼盯着他喝完一碗助眠汤药才走,汤药的药力也只能让他短暂地睡了一个时辰。
二更初,凌凤池在雨声里清醒地起身,提灯走出婚院,径直走向祠堂。
老仆原本都要睡下了,听到雨中的脚步声,惊得肩头都震颤。
“阿郎……”老仆苦涩道:“大雨天,留人夜。阿郎不在屋里安睡,何必又来祠堂呢。”
凌凤池此刻的神色清醒而镇定,“睡不着。”
“如今喝药也睡不着了。”
“请出戒鞭,后半夜才能安稳睡下。”
“去罢,今夜请戒鞭二十。”
老仆脚步沉重地转往后堂。
片刻后,双手托出一支血痕斑斑的细长藤鞭。
*
凌三叔隔天早晨刚刚起身,迎面对着院子里拜倒的凌万安、长泰两人。
两人奉上的物件,惊得凌三叔眼角都跳动几下。
“哪里拿来的血衣裳?”
凌万安手捧的血衣,是阿郎今早新换下的贴身里衣。
斑斑点点的血色在暗色缎料上并不明显,乍看仿佛深青色缎面上绣的深深浅浅的暗花。阳光直射下才看的清楚是血迹。
凌三叔惊得声音都抖了:“昨晚我、我亲眼看凤池喝药睡下了!他怎的半夜又起身去祠堂罚自己?这次又是为什么?”
凌万安面色凝重。
他跟随阿郎超过十年了。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内情。
“老家主过世后,阿郎结庐守孝那三年,偶尔还召来祠堂老仆,自罚戒鞭。自从出仕之后,阿郎入东宫教导小天子,自罚的情形倒是罕见了。”
“没想到最近……”凌万安哑声道:“已是六月第二回了。头一回阿郎严令不许我等泄露出去。但短短期间又有第二回……无论如何,我等也要回禀上来,免得阿郎继续自伤。”
凌三叔瞳孔巨震,难以置信身为凌氏顶梁柱的大侄儿,那般稳妥一个人,竟从年少起就有自伤的习惯!
“怎会如此?”他茫然又困惑地道:“好好个人,怎会如此啊!”
凌万安多多少少知道缘由,但他不太敢说。正犹豫时,凌长泰忍不住脱口而出:“还不是老家主他——”
凌万安赶紧一个肘击示意闭嘴。
但根源也就在这句话里。
老家主在时,责罚太甚,动辄得咎。年少的阿郎习惯了责罚。
还在长身体年纪的少年强撑着困意日日早起晚睡。睡得早了,父亲推门查看时,会把他推醒斥骂荒废学业。
反倒是被责罚过的晚上,确认今日的责罚已经受过,父亲不会再来,反倒能安稳早早入睡。
日子久了,竟养成了习惯。戒鞭之伤轻微,有疼痛而无损第二日行动。
自领戒鞭的疼痛中,人反倒睡得安稳!
凌万安委婉解释给凌三叔,道:“只怕是药效不够,阿郎不能睡,又想起从前的老法子了……如何是好?”
凌三叔坐立不安。
侄儿换下的里衣,沾染斑斑血迹。落在他眼里,眼角突突地跳动。
如何是好?
如何阻止大侄儿夜里自伤的举动?
凌三叔忽地醒悟过来,想起一个关键人物,“祠堂老仆!”
祠堂里的刑罚,不管是家法还是戒鞭,都由祠堂老仆请出执行。如果老仆人不在了……大侄儿想自罚也罚不成。
凌三叔跳起来就往外走,“把人调走!即刻调走!”
*
炎炎夏日又入了夜。
这一天过得漫长。到了夜晚,人更清醒。
凌凤池在二更末准时醒来。
婚院有不寻常的气息,仿佛有浅淡的香气萦绕在鼻尖,浅香混合着水汽,是入夜后的帐中气息。
他理智地想,被褥纱帐都新换过了,应是寝屋熟悉的环境带给他的幻觉。
短暂沉醉于幻觉也好。
床头的雕花木板,刻有大片的并蒂莲花。白皙纤细的手腕曾被他握着,抵在那块雕花板上难以动弹。最为难耐时,她的指甲在雕花上留下浅浅的刮痕。
婚院里的几床被褥都是鸳鸯戏水图案。鸳鸯的形状细看各不相同。他注视着今晚被褥,朱红被面上一对栩栩如生的交颈鸳鸯。
他有点印象。
她曾不止一次地仰倒在这片交颈鸳鸯的刺绣上,纤长的脖颈扬起,漂亮动人的眼睛有时带狡黠笑意,有时噙着泪花。
他忍耐地闭了下眼。
婚院这两个月丝毫没有改变她,只改变了他自己。她带给他无尽欢愉,美妙滋味深入骨髓。
他曾以为,和中意的女郎结为夫妻,举案齐眉,白头偕老,便是他想象中的无憾。
不是的。
把心爱的女郎拥在怀里,和她颠鸾倒凤,在凌乱的喘息和淋漓汗水中紧紧相拥,才是难以言喻的满足。水乳交融的欢愉,可以直达灵台。
理智上他放了手,身体却不听从理智下令,依旧牢牢地记着她。
如果不能剥离这份刻骨铭心的迷恋,迟早回有一日,理智镇压不住欲望……他会抛去理智,抓捕她回来。
就比如现在,深夜情玉涌动。只要想起她,想起她在的夜晚。眼神,姿态,气味……身体又隐约发热了。
凌凤池披衣起身,深夜里提灯走出婚院,走向东南角祠堂。
今夜应请二十戒鞭。
今夜的祠堂门锁住了。
……三叔父下的令?暂时关闭祠堂?
沉默了好一阵,他开口问新拨来的小厮:“老仆人在何处?”
老仆年纪太大,被送去城外别院荣养了。说是重阳节后再请回来。
“……”凌凤池撑伞在夜雨当中,无言久久望着祠堂的铜锁。
第76章
巴蜀郡的盛夏湿热难熬。
章家……不,现在对外的称呼是“张家”,张家三姐弟正聚在院里,热汗淋漓地捞辣锅子。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本地人习惯吃辣解湿热,讲究的人家用茱萸粉,不怎么讲究的人家用花椒。
章晗玉顶着“张玉”的名头,给自己捏了个齐鲁之地:东海郡,县乡土绅之子的身份。家里有钱有地,不讲究。
今晚弄来一两花椒粉,热腾腾地撒锅子里,撒得满锅子山菌羊汤都滚起红色,招呼惜罗、惊春两个一起吃。
三个人辣得东倒西歪。
惊春眼泪鼻涕都辣出来了。惜罗一边擤鼻涕,一边骂阿弟没出息。
惜春捂着通红的鼻子回嘴,阿姐也没好到哪里去。都辣哭了,装没事人,当他看不出?
章晗玉边喝汤边笑看这对双生姐弟你一言我一语地互怼,笑着笑着咳起来……辣到喉咙眼,差点咳出了肺管子。
惜罗急忙倒几碗冰凉清冽的甜井水。
“张家三姐弟”一人一碗,庭院里热趴下的狗儿也猛喝井水。
“把傅母留在京城了。”章晗玉摸着狗儿柔软的长耳朵,望向北面方向。
“傅母不能吃辣,没跟来也好。那么大年纪,口味难改,来巴蜀郡只怕吃不进东西。“
提及京城,说笑声都安静下去。
毕竟是多年长居之地,京兆算半个故乡,说不怀念京兆的章氏宅邸,怎么可能。
惜罗问:“主家,我们打算在巴蜀郡多久?凌郡守的手下当差,拿那么丁点俸禄,虽说日子还算清闲,但,毕竟是凌家人。万一……”
章晗玉早有打算。
“当差三五个月。等这阵风头过去,再寻个借口请辞。”
三五个月,足够京城掀起的扫荡阉党的狂风暴雨余波平息。
她在凌二叔麾下做事,受郡守府庇护,本地官府再如何地追捕阉党,也不可能抓捕到郡守府来。
这是主要的考量。次要的考量么……
靠凌家人近一些,她也想套点消息。留在婚院的那封和离书,不知后续到底如何了。
“说起来,京城那边至今没动静……”她思索着,挑起一根红汤里翻滚的菌菇,在冰井水里涮了涮。
“也不知办成了,还是被压下去了。”
关于合离的书信,她留下两封。
一封留在凌家婚院,第二封托人递交给卫将军邓政和,动用两人不深不浅的那点同僚交情,托他把书信转给穆太妃。
邓政和性情谨慎,托他递送宫里的书信,他不会压在手里,一定会送。
除非被人拦截取走。
想着想着,她也有点不确定起来。
“章家在京城只剩个傅母。家里没叔伯兄弟,没法把事闹大。该不会真的被他强压下去了……?”
阮惊春自告奋勇,“阿郎,我回京一趟,探听消息。”
章晗玉不许他去。“回京作甚?瓮中捉鳖,正等着你去呢。”
打定主意,还是她去郡守府,时不时地找凌家二叔套个话,问问京城那边情况如何了。
和离之事不解决,章家和凌家绑在一处,她依旧顶着凌夫人的名头,以后想再回京城,重回小天子身边,麻烦得很。
惜罗也有主意。
“主家去寻凌郡守套话。最近不是才回来一批去京城快马送信的人?我和阿弟去寻他们套话。两边都问问,总有收获。”
商议定,“张家三姐弟”继续斯哈斯哈地喝冰水吃辣锅子。
及时行乐,涮锅吃肉。
*
京城。
夜深人静,凌三叔坐在书房,拼命揉自己的脸。
“凤池,你二叔前日送来的书信提起,打算接珺娘回去。他们在巴蜀郡当地寻到了合意的后生。你可知晓?”
凌凤池的视线从窗外雨帘收回。
“是么?替我恭喜二叔父,觅得佳婿。”
凌三叔没忍住,打了个呵欠。
二更末了。年纪大的人都重养生,平常早睡下了。这两天还不是担忧他大侄儿?亲眼盯着。
一天天地熬到三更半夜,一把年纪,折寿啊……
“凤池,”凌三叔含糊道,“你还不困?”
“习惯了。三叔父不必管我,自己去睡。”
凌三叔死活不肯。强打精神,扯着大侄儿继续闲谈家事。
“你二叔父单独写给你的信,拆看过没有?沉甸甸的一大封,里头封了秘卷。兴许他要荐举……”凌三叔呵欠连天:
“荐举他看中的年轻儿郎,似乎叫做,张玉……”
“章玉。”凌凤池重复一遍,露出几分意外的动容神色。
和她同姓,名字也重了一个玉字,算是难得的缘分。
人果然富有才能的话,荐举入京,替他这位准妹夫觅个官职不难。
“信在何处?我看看。”
凌三叔哎哟一声,“你还没拆看哪?两日前就送来书房了。”
凌凤池的目光转向靠窗的小长案。成堆的信件堆成小山。
他最近在家中闲居,当真彻底闲了下来,连书信都懒怠拆看。三四日,堆起五六十封。
他起身走向信堆。
凌三叔一个激灵,急忙起身阻止。都两更天了,拆信看得人更清醒了怎么办!
“你坐回去,什么都别做!专心酝酿睡意!”
专心酝酿睡意的两刻钟后,三叔父躺在罗汉榻上呼呼大睡。
三叔父的鼾声连天里,凌凤池挑拣出二叔父单独给他的家书,目光扫过两行。
原来是张玉。
心底涌起浅淡的失望。
他把这封没看完的家书原样折起,连同附送来的一卷密卷,放去书案上。
窗外还在下雨。人没有撑伞,直接走入庭院。
雨水冲刷肩头,冰凉水汽自后颈滑下,尚未痊愈的戒鞭伤处隐隐作痛。
他睡不着。
老仆走时带走了戒鞭。
深夜竟然有访客。
寂静庭院响起一阵踩水脚步声,凌长泰急匆匆走近:“阿郎,叶少卿拜访。”
叶宣筳号称急病,也挂了十日长假。
夜里看到人,气色却也不怎么像好好休养生息的模样,眼睛熬得通红。
“怀渊,深夜打扰你入睡了。”
凌凤池站在雨里,极度清醒的凤眸转向来客。
“不打扰。老师今夜有异动?”
叶宣筳抹了把脸颊的雨水,沉重地点了下头。
吕钟身为阉党之首,大理寺头号重犯,政事堂除了告假的凌凤池,其他三位宰相轮流值夜,入驻大理寺亲自看守。
前夜是姚相,昨夜韩相,今夜轮到陈相。
前半夜一切正常。
刚刚大理寺快马传来急报,陈相支开了协同看守的大理寺丞,单独和吕钟相处。
叶宣筳接到消息,焦灼得睡不着,索性带着消息来凌府寻人说话。
“按理我当回避,不该多打听。但老师他……有没有可能,我们都多心了,误会了老师……”
凌凤池的嗓音落在声声夜雨里,带出几分深秋凛冽寒意。
他说的是抓捕吕钟当夜,同样的八个字。
“宁信其有,静观其变。”
——
大理寺重犯石牢里弥漫一股难闻的气味。
阴湿的稻草被褥气息,掺杂着血腥气,伤口化脓的腐烂气。清水冲洗过三遍地面,这股气味始终弥漫室内。
“咱家入狱这么久,终于能跟陈相单独说几句,不容易。”
吕钟的声音有气无力的,招呼陈相看他的腿:“咱家两条腿,夹棍都要夹断了。”
“陈相啊,你今夜再不来,咱家打算着,明早索性全招了,哪怕留不住这条命,至少能保住腿。”
陈相的脸色极为难看。
今夜被他支出去的大理寺丞,由他的得意门生凌凤池一手荐举提拔入大理寺,又是他另一个学生叶宣筳的下属,对他向来敬重。
即便如此,把人支出去,单独和吕钟对话,他心中不安。
“你我见面,越少越好!”陈相沉着脸坐回书案后。
“今晚老夫轮值,看守于你。你可别起攀咬的心思!”
吕钟仰头哈哈笑了几声。
“陈相,陈之洞。政事堂宰相的位子坐稳了,你如今胆气也壮了。”
“章晗玉逃出京城,人不知跑去何处,章家烧了,章家别院搜出的都是今年的新密报,以前的旧把柄一封也没搜出,你心怀侥幸,以为自己又干干净净了?”
吕钟仰头大笑几声,忽地笑容一敛,森冷道:“你不干净!”
“你当年和咱家来往的密信,不在章晗玉那里。咱亲自收着!”
陈相霍然站起,疾步走去石牢门外,透过门上小洞四处打量。
好在大理寺丞信任他,被他支走休息去了。石牢附近无人,只有几名狱卒在监牢长道尽头看守。
陈相慢慢走回书案落座。
吕钟还在半威胁、半恳求地跟他讨价还价。
“咱保住一条命,陈相保住大好前程。
咱家这条贱命保不住,好歹得拉几个垫背的一起下黄泉。”
陈相眼角剧烈一跳,两边对视片刻,吕钟冷笑。
“陈相盘算什么呢。别指望跟毒死马匡似的,轻易毒死咱家。”
“三日之内,把咱家弄出去。”
“三日不见动静。咱家就忍不住要开口,把陈相往来密信的存放地点交代出去了。想当年,陈相心心念念想入政事堂,可惜死活入不了啊。求到咱家面前,信里的语气可谦卑得很……”
陈相咬牙道:“三日太短,如何成事?政事堂并非老夫一人说了算,老夫上头还有姚相!”
吕钟冷笑,“那可不管咱家的事。”
四月下旬,政事堂定下决议,摧枯拉朽,全力一击,剿灭阉党。陈相连夜密报给吕钟。
吕钟自知大势已去,起了遁走之心。
两人原本商议好金蝉脱壳之计,利用宫里举办的端午宫宴吸引注意,虚晃一枪,放吕钟走脱。
谁知被凌凤池提前察觉,连夜戒严京城,把他拘捕归案!
吕钟至今想起深恨。
他阴阳怪气地刺了两句:“陈相的得意门生挡住了咱的生路。不想玉石俱焚的话,只能陈相自己弥补了。多想想,肯定有法子。”
石牢门从里打开。
陈相面沉如水,抛下重犯出门去。
正是深夜,监牢长道两侧点亮火把,烟气缭绕。
陈相心事重重地沿着长道往前走。
吕钟身为阉党首恶,哪怕他一口咬定他自己是个傀儡,章晗玉早架空了他,夺走势力,他只是个无用老朽,看在服侍太皇太后娘娘一辈子的份上,自请看守皇陵……
朝野群情激奋,各个盯着吕钟的人头。他这颗人头不落地,如何平息众怒?
三日哪够他四处活动,替吕钟保命?
陈相的脸色沉了下去。吕钟这条命保不住。
与其留着他这张嘴四处攀咬,不如送进一副毒药,就像当日毒死马匡那般,把人毒死。
再把毒杀罪名推去逃之夭夭的章晗玉身上,公示于众:章氏女才是阉党之首。
之后,下四海缉捕令,追捕论罪,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陈相心里升起一点惋惜。
把章晗玉列为阉党之首,公布四海,他的爱徒凌凤池必受牵连,大好仕途只怕要毁于一旦。
可惜了……
他身为座师,仁至义尽。不能怪他无情。
他早就反复提醒凤池,人可杀,不可留。若他早听从自己的告诫,和章氏女划清界限,又如何会被她牵连?
陈相边走边想,上次的砒霜,再弄点来。
大理寺上下官员都信重他。三日慢慢筹划,足够成事了……
大理寺狱监牢的铁门就在前方,以铁索关闭。
陈相吩咐道:“开门。”
几名狱卒纹丝不动,目光望向他身后。
陈相诧异起来,又道:“没有认出老夫么?开门。”
身后长道传来脚步声。
大理寺丞的面色,在周围火把光芒映照下,难看到近乎铁青。
他手里捧着一卷新录的墨迹淋漓的供状。
陈相大惊!
今夜和他一起当值的大理寺丞,不是早被支出去休息?他亲自送对方出了大理寺狱!
为何人又出现石牢附近?!
大理寺丞背后的阴影里又走上一个人。
来人身形清瘦,越走越近。
看清来人面貌的时候,陈相浑身发冷。
竟然是本不该出现在大理寺的姚相……
姚相取过大理寺丞监听的供状,沉重地叹口气:“陈相涉嫌勾结阉党,意图纵脱重犯。把人拿下。”
***
大理寺深夜送来确凿消息,陈相事发,已缉捕入狱。凌凤池静听无言,叶宣筳闷哭了一场。
送走叶宣筳后,凌凤池吩咐道。
“今夜歇在婚院。”
凌万安眼皮子剧烈地跳动一下。阿郎歇在书房还能睡半宿;歇在婚院,哪怕服了助眠的药,也只能睡一个时辰。
凌长泰憋得实在受不了,耿直地提议。
“京城里烦心事太多。阿郎,要不要索性去城外庄子住两天?”
主母跑了,留下一封和离书,日日压在案上。阿郎不知如何想的,既不肯合离,又不肯下令把主母寻回来。就这么拖着,日夜折磨。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阿郎情同父子的老师陈相,竟然勾结阉党!大理寺今夜抓捕,叶少卿半夜睡不着来寻阿郎,阿郎难道就能睡得着?!
眼看又要熬整夜!
对于去城外散心的提议,凌凤池不置可否,还是往婚院方向走。
凌万安叹了口气。
手肘杵了一下长泰,示意他闭嘴,熬药去。熬两倍的药汤,阿郎多睡一个时辰也好。
——
漫漫长夜,孤寂煎熬。
凌凤池坐在床头,对着垂下的纱帐,清醒地睁着眼。
老师勾结阉党之事,他早有察觉,事发也并不意外。
无非是心事加重一分。半夜多清醒一分罢了。
反正他睡不着。
她留下的所有东西都被他在夜里反复翻阅。几封书信,画册里的文字、注释,他都可以倒背如流。
早两日婚院意外发现的一本被她遗留的画册,他留到今日未动,依旧放置在床板下。
他刻意留着。
日子一天天地过,仿佛往下坠的秤砣,总得有个念想,把他往上拉一拉。
今夜是个合适的时机。他有新的画册可以翻阅,足以把他往上拉十天半个月,抵过审讯老师这段日子的艰难。
凌凤池把油灯挪近床边,起身掀开层层被褥,露出实木床板。
伸手去床头板下取画册。
床头板下的缝隙细而深,里头藏的东西居然还不少。
他做事向来仔细。沿着床板,从外而里,从上到下,细细地翻找一轮,感觉指尖碰到的画册应该不止一本。
心里升腾起久违的喜悦。
他先取出前日凌万安铺床时找到的画册。这本画册藏在床头靠外的位置,不难寻。
略翻了翻,书名写道:“第五回:豪杰群英会天池,不斩贼首誓不还”。
七八成新,厚厚一大本,边角卷起毛边。正是她嫁入凌家不久,赠给云娘,又被他查获收回的那本。
他把画册放去书案,又去床里侧靠墙的位置,从床板缝隙里取第二本。
这本画册藏得深。贴着墙面,或许是不慎掉落床角落里。
同样小而厚的一大本,封皮没有写书名,纸张簇新。
略翻了翻,居然也没有任何图画。开篇几页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凌凤池诧异起来,随手翻过一篇。
灯下清晰地映出眼熟的字迹。墨迹已不太新,书写得很随意。
【四月初七,晴。
白日逛后花园,景致奇丑不堪入目,取一包花种,画饼哄我。】
这本并非画册,竟是一篇私密日志记录。
凌凤池手握书册,人停住不动,视线却本能地往下追索。
【新婚第二夜,两次。索求甚急。
不似报复。本性重欲?】
第二行重重画了个墨圈,代表记录之人心头疑惑。
凌凤池隐约察觉到什么,向来平稳的胸腔心跳,在这个静谧的夏日深夜,竟然激烈地跳动起来。
越跳越快,几乎跳出胸腔,人已屏住了呼吸。
四月初七,新婚之初……
当日记录还有最后一行。
【凌相动情时色相迷人,滋味倒也不差。】
握着这页记录,他立在床边,目光凝视纸页,一动不动良久。
向来稳定的手,在试图翻阅书册时,居然细微抖动了一下,书页哗啦啦翻回第一页。
一笔熟悉的舒展行草字迹落在眼前,写道:
【凌府新婚手册】
【录笔者:章】
第77章
巴蜀郡。
今早下了一场雨。天气难得不燥热,章晗玉穿一身清爽的雨过天青色苎麻袍,身姿翩翩如青鹤,领着“二妹”惜罗、“幼弟”惊春,轻快地去郡守府走马上任,顺便打探点京城消息。
结果……
她坐在会客花厅当中,被惊天消息给呛住了,捂着嘴剧烈忍咳,形状漂亮的眼睛里崩出点泪花。
“不,府君,咳咳,多谢厚爱,这事不成,万万不可……”
凌郡守捻须微笑不语。
面皮薄的年轻人么,乍得喜讯,意外乃至被惊吓,都是正常的。
屏风后也递来怜爱的目光。凌二夫人看不下去,吩咐仆妇送出一张面巾,给张玉擦擦脸。
凌二夫人隔着屏风嗔怪夫婿:“姻缘大事,说那么急作甚?惊吓着后生了。”
又笑着补充:“家中只得一位小女,年方十七,品性贤淑,才貌俱全。人在京城本家,打算把人接回来长住。如今两边未见过面,说什么都太早,张玉你也无需慌张。以后你在府中做事,多的是机会见面。小女品貌性情如何,一见便知。呵呵呵……”
凌郡守也捻须微笑:“呵呵呵……”
章晗玉:“……呵呵。呵。”
珺娘这位小姑的品貌性情,当然是一等一的。但她真的不是良配!
京城那边怎么回事?
合离没个动静,被她扔在京城那位,现在到底算夫婿还是前夫!
任由事态发展下去,她难道要以妹夫身份和前夫见面了……?
一路从京城奔向巴蜀郡,逃亡路上,她尚且怡然自得,闲看风景。
今日坐在郡守府花厅,煎熬得仿佛热锅上乱蹦跶的蚂蚱……
章晗玉撑着笑容不散。
不能放任事态发展。如果不加阻止,任由凌二叔接珺娘回返巴蜀郡,她就得跑路了。
“晚生家世微末,不敢攀附高门。”几句极客气诚恳的敷衍之后,话锋一转:
“远在京城的凌相,似乎正在追查清算阉党?晚生曾经身在阉党之列,每日过手之密报,不知可有害到忠良义士。每当想起,惭愧无地……”
凌郡守露出恍然之色,极力劝慰一通,君子知耻近乎勇也。弃暗投明,即为义士!
拍着胸脯承诺京城的大侄儿凤池不知他的过往,不必害怕大侄儿。更不必为了绣衣郎的过往舍弃一段良缘。
章晗玉不动声色地抛出话头,“但晚生听闻凌相的夫人,也曾是阉党门下……听说近期已合离了?”
凌郡守大为震惊:“什么?竟有此事?老夫从未听说!凤池新婚数月而已!张玉,你如何得知的?”
“……”
章晗玉和凌郡守面面相觑,她的眼睛也震惊得微微瞪大了。
“沿途听闻,或许不真。”她低头抿了口茶,掩住瞬间的失控表情。
凌二叔可是凌家嫡亲的二叔父!竟连自家长辈也蒙在鼓里……
好你个凌凤池,递送去宫里的合离书,你还真敢压啊!
*
老天又在哗啦啦地下雨。
据说上游又有洪峰过境,凌郡守亲自去堤坝守护。
章晗玉当即递了个假条子,留家一日,关起门来重新思索去路。
凌二叔给了她一个大惊吓,原本的计划全盘打乱。
她想起聪慧懂事的小姑珺娘。
珺娘是送去京城本家待嫁的。
如果因为自己的缘故,被她父亲召回巴蜀郡,一来,自己得跑;二来,珺娘无辜被牵连,来回跋涉,耽搁了婚期。
“不行。”她自语道,“不能放任凌二叔把珺娘召回。得趁早拦住。”
惜罗同样心事重重。
她领着阿弟,以新来的“张先生“的家眷身份,在郡守府混个脸熟,也探听来了京城的消息。
郡守府每个月送信往返京城两次。上一批信使刚刚风尘仆仆地回返,闲聊起京城最近的出名事迹。
京城的凌府本家,正在出巨资给姻亲:京兆章氏,修缮宅子。
章氏傅母的名声,传到巴蜀郡来了。
“满京都在流传说,章氏傅母好大的脾气!一言不合泼自己满身的菜油,号称要把自己焚了!凌家供不起这尊大佛,加紧修缮章家宅子,打算把傅母挪回去。”
章晗玉正在吃涮锅子,把筷子啪的一放。
好啊,她特意留了书信,请托凌家照看傅母。
就这么照看的?打算把人扔回章家自生自灭?
“两家合离的事呢?”
不曾听说。
不止两家合离的事没动静。凌家主母出逃这种石破天惊的大消息,竟也被压下去了。
满京街头巷尾不曾传出流言,郡守府送信的信使压根没听说。
章晗玉牙疼地吸了口气。
捡起筷子,重新慢腾腾地就着冰井水涮肉片。
压下去了啊。
表面佯装无事发生,他背地里打算做什么。
如果两家不能顺利合离,她一辈子都是凌夫人的身份。
等等,两家不能合离,她占着凌氏宗妇的身份,人又跑了……岂不是轮到凌凤池守活寡?
章晗玉神色微妙地抿了口冰水。
虽说她自己跑了的最大原因,就是因为凌凤池拘着她守活寡,婚院日子无趣。
但叫对方守一辈子活寡,倒也不至于。
两人毕竟没结下深仇大怨不是。
还得找个人劝劝他。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放她一条生路,也放他自己一条康庄大道。
与其两边被迫守活寡,不如他那边主动放手,两边都不用守寡,各自都有美好的前程。
“凌三叔父性子太软,劝不动大侄儿。不是还有个做郡守的二叔父吗。”
凌家这位二叔父在官场混迹多年,性子可硬可软,前一阵捣毁绣衣郎据点的手段雷霆硬气,劝起人来肯定比凌三叔顶用。
章晗玉盘算许久,定下对策。
“必须尽快让凌二叔知道京城的事。再让他以长辈的身份插手,劝说京城那位同意合离。”
惜罗紧张道:“珺娘那边怎么办?不能让珺娘来巴蜀郡看到我们呀!”
“珺娘不能回来。必须让凌二叔看清楚,张玉不配珺娘,并非良人,让他趁早打消婚配的念头。”
章晗玉抿了口冰水,幽幽地说:“惜罗,我们私奔的事瞒不住了。”
惜罗:???
当天入夜后,章晗玉领着惜罗,布衣免冠,两人身背鼓鼓囊囊的大行囊,眼含泪花,拜倒在郡守府会客花厅里。
“之前言语隐瞒,张玉愧对府君信重!”
“晚生身后这位,并非家妹……而是晚生私下定情的青梅竹马。”
花厅里传来一阵情真意切的哽咽。
“张玉”含泪叙述,家中苦苦逼迫抛弃小青梅,另娶门当户对的豪绅之女。但两人早已互许终生,发誓今生不负。
“晚生便带着内子私奔千里,啊,还有小舅子,一起来到巴蜀郡安身立命……”
“晚生已有妻室,不堪相配凌氏贵女,羞惭无地。晚生已收拾好了行囊,退回宅舍,文掾任命书归还府君,晚生今晚就带内子离开巴蜀郡!”
身后的惜罗也梨花带雨。
两人抱头痛哭。
凌二叔目瞪口呆。
手里的茶水泼了满地。
“啊不不不,且慢!”凌二叔赶紧起身拦住提着行囊就要走的一对苦命小夫妻。
“张先生对凌氏有大恩,婚事……哪怕婚事不成,何至于逼迫张先生离开巴蜀,重新漂泊啊!”
章晗玉泪汪汪地拜倒:“都是晚生隐瞒的过错。府君若为了晚生,千里迢迢从京城召回贵府千金,晚生万死难辞其咎,再也无颜留下……”
“没没没,还在打算,尚未行动!”
章晗玉顿时把眼泪收了回去。尚未行动啊。珺娘还好好地住在京城,那就好。
凌二叔一番苦劝,死活把任命书又塞了回去,目送这对私奔千里的苦命鸳鸯离开。
凌二叔今夜是彻底睡不着了。
怪他自己,手比嘴快!没和张玉商量好,自作主张,先写了信进京!
这下好了,又得连夜写信,快马加急入京,告知大侄儿,巴蜀郡看好的女婿不成了,珺娘继续留在京城待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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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书房灯火透亮。
小而厚的一本画册摊开在黑木书案上,凌凤池在灯下翻阅。时而沉思,时而微笑。
凌三叔死命搓脸,强打精神,“凤池,看了五天了。媳妇留下的画册子放一放罢。”
八岁小天子观阅的豪侠画册,十五岁的云娘看得津津有味也就罢了,凤池他……
十岁治经学,十五岁文赋轰动两京,十八岁献策论于朝廷,二十三岁初出仕的起家官便是小天子的启蒙师……
看小儿的豪侠画册看得手不释卷!边看边微笑!
前几日中元节,全家祭祖的间隙,他也从袖中取出画册翻看两页;
姚相、韩相,昨日联袂登门拜访。书房会客的空隙,他还神目不转睛地看画册!
落在凌家人眼里,委实惊悚的场面。
不等三叔走近,凌凤池果然又把那本宝贝册子收入袖中,不让他有机会多看一眼。
叔侄两人哑然对坐。
他这位大侄儿今晚翻看了一页新的画册。微笑之后,他又是沉思的表情了。
凌三叔在灯下狐疑地打量大侄儿。
这几日凌府会客,他都腆着老脸陪坐旁边,生怕大侄儿突发异常。但整日观察下来,待人接物一切正常?
除了抽空就看画册,边看边微笑沉思……饭食睡眠都恢复了正常。
所以,人到底好转没有?
还是病得更重了??
二更末,凌三叔还是撑不住,又躺在罗汉榻上鼾声大作。
凌凤池给睡死过去的三叔父加了件薄被,添亮灯油。
从袖中取出整日随身的小书册,摊开书案,往后翻开新页。
【四月二十。夜。
凌相还是过于温柔了。】
她竟如此想他。
四月二十,陪同清川公主出行,她半途溜出去偷会阮惊春,被他缉捕抓回,人抱回婚院。
他们在屋中白日敦伦,她惊马时两只手掌都受了伤,躺着动弹不得,他记得自己当日并不很温柔。
之后,婚院加派防卫,严防进出。她被彻底看管起来。
在他自己的印象中,四月二十日那场缉捕,归家之后算不上温柔的夫妻敦伦,是他们关系转向冷淡的原因之一。
被抓捕回婚院,被惊马伤了手,他以为她会深恨下令缉捕的自己。
那张嫣如春风、看不出真实心意的的盈盈笑脸之下,即便不深恨他,也会忌惮他。
怎会是这种意犹未尽、甚为遗憾的口气……
他思索着,又往后翻。
眉心细微一跳。
【四月二十五。
同床异梦,一床两被。
守活寡第一日。】
四月二十五,发生了什么?
他沉思良久,是了。马匡在大理寺狱被毒死,她身上有嫌疑。
自己半夜入婚院,深夜推醒她,询问情况。
他原以为,事关朝堂争斗、阉党成败的大事,被当做嫌犯深夜推醒询问,从此,不论白天黑夜,他再进婚院时,她心里都会升起忌惮。
哪怕没有忌惮那么深重,至少也有七分防备。
结果,当夜她心里惦记的……一床两被?守活寡?
凌凤池掩上书册,在灯下沉思良久。
完全出乎意料。
她心里哪有阉党?她半点不在乎朝堂上的党争,更不在乎那些所谓同党。
深夜被推醒,看到床边的自己,嘴里应答着马匡之死,她当时心里想的,或许只有“色相动人”四个字……
凌凤池哑然失笑。笑里带细微的感慨。
从头到尾都想错了她。
难怪她时常以微妙的眼神投递过来,偶尔听她嘀咕一句:“不是同类人。”
她说得对。那身气质清贵的骨皮之下,她和朝堂上家国天下的士大夫们压根不是一类人,和争权夺利的阉党也不是同类人。
她没心没肺的程度,不止他想不到,她义父吕钟肯定也想不到。
快速往后翻动几页,果然寻到了关于吕钟的记载。
【五月初四,夜。
凌相携画而来,搭个花架,又匆匆而去。
一个花架,几句闲话,换走一个活的义父】
【义父此人,老奸巨猾。
逃走也就罢了,活捉留下一张嘴,甚是麻烦。
睡醒想来,还是我亏】
凌凤池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这页。
反复揣摩咀嚼,短短三五行字里泄露出的调侃意味。
吕钟被捕当夜,她安然入睡的浑不在意的态度。
细细读完这页,不得不说,他心头对吕钟的厌恶情绪都消散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对吕钟的几分同情和怜悯。
她和吕钟多年积攒下的父子情谊,只怕还比不过她带走的小奶狗……
书房鼾声停下。凌三叔眯了一觉,忽地惊坐起身:“几更天了?凤池,你还没睡啊!”
凌凤池把书册又收入袖中,起身相送:“三叔父,回屋休息罢。”
凌三叔狐疑地盯着大侄儿,“我走了,你会去睡?”
“会。“凌凤池送三叔父出门,指腹缓缓摩挲袖中的书册,道:
“我和晗玉之间误会深重。许多隔阂,直到近日才想通。侄儿思来想去,还是要把人请回,当面才能解释清楚。侄儿今晚睡下,明早便想办法寻人。”
凌三叔嘴角抽搐几下,心想,多大的误会,需得花这么多日子去想?想到今日才想通?媳妇跑了快两个月了!
五月底人消失不见,如今七月底了!
跑到天南海北都有可能,去哪儿寻人?
凌凤池嘴上说睡下,人还不睡。
如果说前些日子意志消沉,以至于辗转难以入睡;那最近几日,他显然走向另一个极端,以至于深夜还精神奕奕。
今夜又熬倒了凌三叔。恢复寂静的书房里,他起身取来巴蜀郡的密信,以及随信附送的一封秘卷,撕开封条,在书案上摊开翻看起来。
张玉。
事关珺娘的终身大事,准妹夫人选,还是要把把关。
第78章
二叔父单独给他的书信里详尽描述了张玉的籍贯、出身、年纪、相貌、家中情况。
一方面,二叔父显然喜爱这位年轻佳婿,笔下不吝夸赞。
另一方面,凌凤池身为凌氏掌权的大侄儿,人在京城中枢,凌二叔也有托付他探查底细的意思。
张玉,东海郡人士。出身乡绅大族,家有良田八百亩。
凌凤池把灯油芯拨亮,提笔写下一封公文信,召来凌万安:
“明日安排官驿,递交东海郡郡守府,让那边详查。”
出身齐鲁地,东海郡,家有良田八百亩的张姓大族。年二十三岁,风仪过人,谈吐清雅,有潘安卫玠之貌。
二叔父描述得详细,虽然相隔千里,有意追查起来,并不难查……
凌凤池提笔写信的动作忽然顿了顿,取过凌二叔的家书,重新翻阅一遍。
确实是二十三岁。
二叔父信中的原文也确实写道:风仪过人,谈吐清雅,有潘安卫玠之貌。
远在巴蜀的张玉,年纪竟也和她同岁。
她在朝中任中书郎时,也时常被人盛赞“当世卫玠”……
这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凌凤池边写边思忖着,二叔父膝下只有珺娘一个女儿,挑选女婿极为用心,想来长得丑的、年纪太大的,不能入二叔父的眼。
天下之大,二十三岁的儿郎何其多也。
【风仪过人,谈吐清雅,有潘安卫玠之貌】
巴蜀郡的张玉,想必是个俊俏儿郎。二十三岁的年纪堪配珺娘……
他细微皱了下眉,再次停笔。
桩桩件件,巧合实在太多了些。以天下之大,也难有这么多巧合撞在一处。
凌凤池垂眸对着书信。片刻后,把寻常公文改为加急公文。
密封好书信,吩咐凌万安即刻送交官驿,京城急查。明早便安排快马,六百里加急直送东海郡。
六百里加急送去东海郡守手中,两三日便到。
东海郡加急查证送回消息,也就五六日的功夫。
例行查证做完,凌凤池依旧毫无睡意,把凌二叔单独写给他的家信从头有看了一遍。
凌二叔这封信的写法跟以往不同,显露出几分不寻常。
笔法隐晦,提起张玉帮了凌家一个极大的忙,渤海凌氏感激张玉。
又不提起前因后果,显然用了春秋笔法,意在掩盖某些事实。
他在朝中见识得多了,一眼便识破,凌二叔顺利捣毁巴蜀郡的绣衣郎据点,张玉或许在其中出了力,不想被提起,笔墨掩盖过去。
凌凤池的眸光警醒三分。
当场取过随信附送的密卷,细细阅读起来。
果然,这是一卷巴蜀郡绣衣郎秘送京城,构陷凌二叔“贪腐毁堤、流民数千”的大罪名的密报。
密报三月便送往京城。四月末,被京城的掌事人查阅批复。
末尾一方朱红小印:“吕。”
凌凤池一目十行地扫过密报。早在四月,晗玉便提醒过他,凌二叔可能出事。应就是这封密报相关,被她知晓了消息。
翻阅密报全文,虽然惊心,却并不出乎意料。
凌凤池沉思着,无意中扫过末尾的朱字批复……扫过去的目光瞬间凝住,人在灯下坐直身!
书案明黄的灯光映亮密报。
他的目光凝在末尾,久久不动。
密报末尾,来自京城掌事人的批复……一笔潇洒灵动的行草笔迹,他闭眼也能认得。
批复之人,并非吕钟,竟然是章晗玉!
密报批复写道:
【兹事体大,暂且压下。
尔等原处蛰伏不动,静候时机,以京令为准。】
构陷凌家的密报,被她压住了。
原封送回巴蜀郡,下令“蛰伏不动”。
密报传入京城之时,正是外朝臣和阉党激烈争斗的关键时刻。
这桩密报,原本可以在京城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二叔父贪腐毁堤的大罪名,可以大做文章,借着叔侄血亲,把火引到身在京城中枢的他自己身上。
追究他的包庇渎职之罪,把他拉下马,把朝中一批和他走得近的同僚好友拉下马,大理寺换上一批阉党人物,拘捕朝臣,严刑拷打,制造冤案……
局面不堪设想。
凌凤池瞬间便回想起了熊熊大火中的章家秘密小院。
五月十二当日,他毫无预兆把她领出婚院,乘车带入章家。
当着她的面拆毁佛堂,砖瓦满地,试图挖出章家隐瞒至深的秘密。
他至今还记得,自己拨开那只拦路的秀气手,走入佛堂背面的废弃窄道,下令拆毁。
满地灰尘砖瓦,她被逼迫得无路可走,握着自己的手,搭去青砖机关上,轻飘飘地落下一句:
“刨根究底,逼迫得章家最后一点秘密都吐出来,凌相可满意了?”
小院中一排排的书架,密密麻麻摆放着巴蜀、岭南二地的密报卷轴。
章家隐瞒到最后的秘密。
小院中蹲守的阮惊春。
章晗玉曾笑说,阮惊春替她做事,请凌相高抬贵手,放惊春一马。说惊春在做的事,对凌家大有好处……
她说话向来真假参半。当时他听在耳里,其实不怎么信。
时隔漫长的三个月后,这封来自巴蜀郡、足以搅动一场腥风血雨的密报,连同她把密报压下去的批复,清清楚楚地放在他的案头。
密信三月便送进京城,四月末才被她批复,五月原样送回巴蜀郡。直到七月被捣毁绣衣郎据点,始终没有兴风作浪。
是了,整个四月她都在凌家,几乎寸步不离婚院。只在两个逢十之日,短暂出逃,接洽阮惊春。
批复的日子,是在四月二十?还是四月三十?
在他调兵搜捕的空隙,她是不是就藏身于章家秘密小院之中,查阅密报,写下批复,压下凌家一场劫难?
所以,被他下令拆毁章家佛堂,暴露出秘密小院当时,对着满地灰瓦残垣,她如何想?
凌凤池的心细微收缩了一下。
仿佛被秤砣扯着,沉甸甸的往下坠,又仿佛浸透了湖水,呼吸都有些不畅。
他从书案后起身,把几扇窗打开,让盛夏雨后的庭院夜风吹进来,吹散书房里近乎凝滞的空气。
他确实从来不知晓章晗玉的心思。
她嫁入凌家,嘴上言语真真假假,难以捉摸。
凌家人对她尽心,她却常有戏谑举动,哄得三叔母和两位幼妹团团转;哄骗六郎帮忙做事、为她求情;言语激得凌长泰赌气搬下满地箱笼,助她逃走。
种种落在眼里,凌凤池嘴上不说,心里时常想着,劝阻她,看管她,教导她。
俱是自以为是。
她哪需要他的劝阻?看管?教导?
她一颗心仿佛明镜般透彻。
对凌家人的心意,尽在案头这封密报的批复小字中。
夜风吹过书案。
凌凤池翻开新婚手册。五月十二,烧毁章家佛堂,一定有记录。
【五月十二,章家大火。
先被拆去半个佛堂,又被烧去半个。也不知还留下几片瓦?
无处索偿,凌家欠账一大笔】
被误解,被逼迫,目睹家宅拆毁。
笔下淡淡的自嘲,她心中介怀。
无处索偿……
是了,当日把人带回婚院,晗玉似乎要争执,自己一言不发,撇下她走了。
章家查获秘密小院,自己下定决心追根究底,却为了那句“我和凌相不死不休”的狠话,动摇了坚定心志。
放任阮惊春走脱,又未尽力救火,秘密小院连同证据被大火焚毁殆尽……桩桩件件,违背了自己的为官立身之道。
他同样心情低落。
不愿争吵,躲避而去。
后来她终于决意离开凌家,或许两人真正的分歧,要从当日算起。
夜深了。
凌凤池依旧坐在黑木案后。
相隔三个月之久才递送面前的密报摆放在案头;被遗留婚院的手册摆放在手边。他久久地凝视着当日记录。
章晗玉亲笔批复的密报,出现在巴蜀郡,被捣毁的绣衣郎据点。
她此刻人在何处?
巴蜀郡的这位张玉,或许协助二叔父,捣毁了巴蜀郡的绣衣郎据点。
张玉和她之间,是否曾有过联系……
书房外响起脚步动静。
这么晚了,居然还有人送急报。
凌三叔呵欠连天地站在门外。
大晚上的,他都睡下了又被喊醒,意外地收到一封千里加急信。
居然又是从巴蜀郡快马送来的家书。
“你二叔父不是每个月送两封家书?上一封才送来几天?怎么又送来了?”
马都快跑断气了,送信人说十万火急。
凌三叔不敢耽搁,当即来书房,当着大侄儿的面拆信查看。
看到一半,凌三叔脸上诧异的表情更浓,招呼凌凤池也来看。
“来信说珺娘不必回了!继续留在京城议婚。叫做张玉的年轻人不可为婿!”
凌凤池也有些意外,二叔父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怎会朝令夕改?
“为何缘故?”
凌三叔边看信边猛拍大腿。
“那张玉有妇了!他原来拐了自己的青梅竹马,从东海郡老家一路私奔去巴蜀郡……私奔还拖个小舅子,你说他这是害人不浅呢,还是有情有义?”
凌凤池皱了下眉。
私奔还拖个小舅子……又是一对姐弟?
之前的种种古怪巧合,倏然闪过脑海,快得连他自己都抓不住。
仿佛撕碎的图纸,纷纷扬扬洒了一地,又一片片地拼接,最后的关键碎片,落在“姐弟”两个字上。
他当即起身,走去书案后,提笔快速写下:
章——张。
名字都带一个玉字。
都是二十三岁。
风仪过人,谈吐清雅,有潘安卫玠之貌——有口才有美貌。
身边都带了一对姐弟……
以天下之大,也难有如此多巧合!
凌凤池洋洋洒洒写满整张纸,站在长案后,俯视墨迹淋漓的文字。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思路一旦打开,所有“巧合”都可以解释了。
他的面前仿佛出现一张路线图。
带着阮氏姐弟从京城出走,一路往巴蜀,示好于凌二叔,藏身郡守府中,借郡守势力躲避追寻……
凌凤池忽地问起凌三叔:“书信里有否提到,张玉身边可有带一只狗?”
凌三叔翻来覆去也没在家书里看到“狗”字。
“嗐,家书值千金,你二叔父怎么可能花笔墨写一条狗……”
“巴蜀郡送信的信使人在何处?”凌凤池当即开门喊来凌长泰,吩咐下去。
“详细地问,张玉形貌如何,他身边私奔的夫人形貌如何,何时抵达巴蜀郡。他们身边可有带一只棕黄色的半大奶狗。”
凌长泰听到“棕黄色的半大奶狗”,嘴角就一阵抽搐……
强忍着什么也没问,抱拳领命,匆匆而去。
——
巴蜀郡快马赶来京城的两名信使风尘仆仆,正在凌家厨房里吃宵夜。
这两名信使都是凌二叔心腹,当年从京城本家带走的凌氏家生子。
好不容易回京一趟,和凌家相熟的管事边吃边闲聊,聊着聊着,两名信使瞳孔巨震。
他们临行之前,张玉张先生悄悄透露的几句流言……居然都是真的!
新嫁进门的章氏主母,果然已不在凌家多日了!
外头瞒得严实,他们一路上京,连风声都未听说!
“嘘……”自幼相熟的凌家管事还在悄声比划:“阿郎吩咐压住消息。对外不可说啊。”
两名信使心里嘀咕着,家丑不可外扬,对外当然不可说……自家人也瞒着?
要不是张先生消息灵通,隐约听到了流言,额外叮嘱他们一句,他们多问一句,巴蜀郡没人知道!
回去赶紧回禀郡守!
凌长泰追来厨房问话时,两名信使都还心不在焉的。
“狗?对对,张先生身边养着一只看家护院的狗,棕黄双色,长毛,张先生时常坐院子里给狗儿梳毛。不过那狗可不小,叫声也大,吃得巨多。”
“家中私奔的娘子?对对,张先生新来巴蜀不久,原本还想瞒着,兄妹相称过一阵,后来瞒不住了才承认。张先生清贵文气,娘子美貌,一对璧人啊。”
凌长泰眼皮子狂跳,没忍住问,“那娘子是不是肤白貌美,有点胡人血统?”
两名信使恍然大悟,“啊对对对,确实像有胡人血统。难怪张先生家里不答应,闹得要私奔……”
雨声时大时小,在窗外下了整夜。
凌凤池一觉睡醒起身,吩咐整顿行装,准备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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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蜀郡,郡守府。
从京城快马回返的信使带来惊天消息,凌郡守心神巨震。
张玉耳边隐约听到的流言,竟然不是虚假消息。
大侄儿虽然未和新妇合离……但迎娶不久的新妇竟已私逃离家!
他坐立难安,即刻招来麾下几名信得过的心腹文掾,叹息道:
“我那大侄儿,他如何想的?这可是新妇私逃的大事!他竟也压下,都不跟家里长辈商量的?我那三弟来信也不提,老夫险些蒙在鼓里。”
“各位,凤池的婚事非同寻常,乃是天子赐婚。处置不当得话,恐会影响凌氏前程。还请各抒己见。”
章晗玉捧着清茶,一言不发地听在座的各位文掾,亦可以称作谋士,有时也叫狗头军师……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众人议论完毕,达成一致意见:
“属下等愚见,堵不如疏。新妇私逃大事,迟早压不住。与其被朝堂对手揭破,不利于凌氏,不如凌氏抢先上表章,奏请于天子面前:
请求放妻,合离两散。”
凌郡守抚掌称赞道:“深得我意!”
章晗玉唇角噙着笑,等在座诸人散去后,从袖中慢悠悠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以渤海凌氏口吻请求合离的上奏表章,献给凌郡守。
满身轻松归家去。
静候京城好消息,夫君变前夫。
第79章
步入八月,巴蜀郡入了秋。
秋后天气明显转凉。
中午还不觉得,早晚山里风吹得冷。
“汪汪——”张家院门才打开,油麦狂摇尾巴大叫起来。惜罗追出门喊:“早晚凉,带件外衣!”
惊春才不理会阿姐的唠叨,嘴里叼个鸡腿,往后挥挥手,牵着马就走。
他在家里闲不住,刚来巴蜀郡的那个月几乎闷疯了他。
还好主家找了事给他做。
章晗玉刚起身,坐在窗边梳头,目送少年郎骑马消失在山下。
惊春如今是张玉小舅子的身份,走出去很能唬人了。
这次南下巴蜀,带来大批古玩字画,都是京城入仕那几年攒下的家底。
初来乍到,起先不敢露富。
但巴蜀郡治下富裕的很。民富则财安,不敢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罢,确实少见大盗悍匪。
章晗玉老实了一个月,等张玉的名头渐渐传开,州府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认识了郡守府这号新人物,出入有人客气见礼,开始称呼一声:“张先生”……她就不再藏富了。
先斥巨资,在城郊山腰买下一座大别院,山院正对着瀑布,有山有水,景致极为壮美。
然后在府城里买食肆,买商号,买当铺。
闹腾的动静不小,前日凌郡守看到她时,眼神微妙地道了句:“张玉,带出来的家当不少啊。”
张家半个家底都搬来巴蜀了罢?现在年轻儿郎私奔都这么大胆?难怪不敢回东海郡,回去怕不会被家里人打死……
章晗玉只当没听懂,无辜微笑。
出京走得急,这才搬了多少……嘴里客套道:
“巴蜀富裕,地产丰饶,价廉物美,价廉物美。”
买下的食肆交给惜罗打理,商铺扔给惊春。
倒不是指望赚钱。
他们身在异乡,人生地不熟,又随时可能被追捕。耳边的消息当然越灵通越好。
万一有个风吹草动,州郡大城里消息传递最快的地方:一个是食肆酒楼;一个是当铺。
章晗玉把两类铺子都买了。
买个心里安稳。
她最近在巴蜀郡的日子,安稳的很。
这天骑驴下山,慢悠悠晃去郡守府点卯,进门时已经快到晌午。
府中空荡荡的,小厮见怪不怪地过来牵驴,寒暄说,张先生来晚啦。有一位贵客过境,郡守清晨一大早便领着众文掾出府城迎贵客去了。
又传凌郡守的口信,道:今晚有接风宴。张先生住得远,人不在就罢了,人来郡守府的话,还请多留一阵,晚上一起赴宴。
章晗玉多了个心眼,当即追问:“贵客从何处来?官场上的贵客还是私人交络的贵客?”
小厮一问三不知,只道郡守早晨接到一封急信,当即便整装出门迎接,车马仪仗齐备,贵客来头不小。
只是不知为何,郡守脸上喜色不多,瞧着颇为疑惑,喃喃道了句“怎么突然来了”。
不知来历的接风宴,章晗玉当然不去。客气告辞,牵着驴原路回家。
当晚她没赴宴。
第二天一大早,凌郡守特意派人爬了半个山来喊她。
“昨日接风宴,张先生为何未去啊?”
来接她的是郡守府的另一位文掾,惋惜道:“昨晚的贵客了不得!龙章凤姿,金玉之相!千里远道而来——”
听到“千里远道而来”六个字,章晗玉整理衣冠的动作都顿了顿;惜罗唰得回头,目光带出几分警惕。
千里远道而来的贵客。
京城多贵客。距离巴蜀千里。
京城至今不见动静,压制消息,事态反常,章晗玉关起门来,心里时常犯嘀咕。
京城那位前夫,做事沉心有定气,会不会不声不响给她个大动作?
如今听到“远道而来”四个字,都会暗地打听来历。
难道是从京城来抓捕他们的?
“远道来客啊。”章晗玉装作不在意地问:“到底从何处来?哪方人物,何等的来头?”
那文掾尴尬一笑。
贵客来头极大,从外到里重重把守,只放进凌郡守一人。他们几个陪客被挡在外头,压根没能见到人……
“来历……不清楚。反正是了不得的贵客。”
想想昨晚贵客的来头,朝廷六品都尉郎将亲自持刀把守门外,那文掾肯定道:
“是凌府君的知交故人,过境拜访而来。凌府君极看重来客。”
章晗玉沉吟着,和惜罗交换一个眼神,去院子里牵驴。
渤海凌氏是大族,凌二叔有几个高官旧友路过拜访,不算稀奇。不至于为了这等小事心虚气短,露了自己马脚。
今日的郡守府依旧静悄悄的。不像有贵客入住的模样。
凌二叔在花厅里召见章晗玉,迎面也问:“昨日都来了,为何又走了?”
凌二叔惋惜不已,“昨晚的接风宴吃得冷清啊。几个陪客不够资格,全被挡在门外。你若在场的话,老夫便把你喊进去引荐几句,你又不来!”
章晗玉垂下眼睫,语气谦卑:“不知贵客来历,不敢贸然作陪……”
凌二叔却又叹了口气,似乎想起了什么,道:“罢了。不好提。”
身居高位的大侄儿轻车简从,风尘仆仆从京兆直奔巴蜀,人到城外才递交信函,惊得他不轻,当即出城去迎。
多年不见的大侄儿,和凌二叔想象中的扳倒阉党、朝堂扬名,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模样,差得有点多。
远道而来,风尘满肩,他这位大侄儿却不显疲惫,应对从容有礼。举手投足自带沉稳气质,比少年时显得更加沉静雍雅,显出一代名臣风范。
即便是嫡亲叔侄,多年不见,被大侄儿的气势一压,凌二叔心里也有点不大安稳。
身为政事堂副相,突然离开京城,现身于千里之外,信函中督促他严格保密,陪客一个都不见,接风宴席众多持刀护卫把守,只放他一人入场。
凌二叔当场便想歪了。
他觉得,位高权重的大侄儿,必然带着极为重大的机密要务前来巴蜀郡。
或许亲自坐镇,抓捕某个巴蜀本地的阉党人物?!
昨晚的接风宴,凌二叔花了半个晚上,苦苦解释自己不是阉党,大侄儿不要生出误会,不要急着大义灭亲抓捕自己……
哎,叔侄多年不见,见面闹这一出大误会。
尴尬啊。
凌二叔摆摆手,把这段尴尬经历扫出脑海。
“贵客的来历,咳,不好说,他不许老夫说。不过张玉,你也无需过于自谦,老夫和他提起过你。在他面前落下好印象,于你的前途大有好处!”
章晗玉:“嗯?”
她心里有了揣度。这位贵客,官职只怕不小。
她如今可不想跟官场中人打交道。
章晗玉开口便谢绝。
多谢,不必,张玉一介闲云野鹤,绣衣郎里打滚一圈,早已看破官场,不愿汲汲营营往上爬了!
“慢着慢着慢着……”凌二叔连连叹气。
他这大侄儿不知带着何等的秘密任务而来,到底打算拘捕何人,对外宣称的身份,神秘得很。
连他也猜不出究竟。
“你无需多想。贵客提出的要求很简单,和官场亦无关系。只想找个清谈陪客,游山玩水而已。”
“老夫这郡守府中虽然人才济济,满足贵客要求的,想来想去,却只有你一个。你若推拒了,老夫急切间去哪里寻人?再说了,贵客住得离你近……”
章晗玉眨了下眼。
她住的可不近!
自从把家搬去了城郊山里,每天对着山头瀑布醒来,风雅当然是极风雅的……进城一趟远得很。
新买的大青驴慢悠悠地下山入城,进郡守府点卯,路程少则半个时辰,多则一个半时辰。全看驴当日心情。
“贵客前来拜访府君,怎未入住郡守府?卑职家附近可没什么热闹市集,山中冷清啊。”
凌二叔摇摇头。
大侄儿这次急入巴蜀,处处显露神秘。他也想不通,为何放着城里好好的郡守府不住,非要搬去城郊偏僻的山脚下住。
想来想去,只能和他身上背负的朝堂机密有关了。
“贵客他……咳,损伤了喉咙,身有哑疾。不愿住在人多嘈杂之处,选取城郊山下清净之地。说来也巧,挑中的清幽落脚地,距离你张家不远。”
章晗玉一怔。身有哑疾?那就不能做官出仕了。
她竟猜错了。这位贵客不是官场中人,多半也不会认识她。
不是官场中人,身有哑疾的贵客……难怪把所有陪客都挡在外头不见。
如此想来,应该是和凌家世代交好的,同样大族出身的郎君,凌二叔的私交好友之类。
她恍然道:“贵客雅兴。拙居附近冷清了些,但景致确实是极好的。”
府城附近几座大山她都踏遍了。只有一处山上有大瀑布,有山有瀑偶尔还有彩虹,景致最好的山宅被她买下。
对方如果是个风雅之士,当然会选中她家附近。
远行来巴蜀游玩的风雅贵客,身患哑疾,只能听不能说,不喜人多,或许性情有些孤僻,却又想有个熟悉巴蜀风貌,谈吐和雅,年轻一些的文人作陪,也是理所当然。
凌二叔再次提起,你新家离郡守府那么远,骑驴入城当值,写两道文书,吃个午饭就得往回赶。日日路程辛苦,老夫亦不忍心。
倒不如你就近去贵客暂住的山脚别院,作陪个十天半个月,游山玩水亦可,写诗作赋亦可。
若贵客想休息,你亦可骑驴归家,一刻钟就到了,热腾腾地吃饭!
章晗玉怦然心动……
这次想了想,便应承下来。
第二日早晨,她又在山顶轰隆隆的瀑布声响里醒来,估摸着贵客喜好,选了一身素淡的浅青色袍子穿上,骑着青驴去山脚下寻贵客。
贵客落脚地容易找。
山脚下占地最大的一间别院,她自己买宅子时也曾盯上过。后来一打听,主人姓凌。
原来是凌郡守自己置办的别院,遂惋惜放弃。
今日倒好,借着陪客的身份,直接抬脚进了门。
贵客人在后院。
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
听着指法生涩,似乎许久未弹了。琴音混在水声里,倒也不难听。
等她走近时,一支曲子反复弹了几遍,指法渐渐连润起来。
琴音本身极清越动听,落在耳朵里,章晗玉暗自点头,这才像山中别院该有的悠然意境。
半山新买的章家宅子布置也雅致,怎么说呢。
曲水流觞的庭院当中,时不时昂首阔步走过一只雄鸡,再奔跑过几只母鸡,带几列唧唧叫唤的小黄鸡崽。惜罗领着惊春奔过小桥流水抓公鸡炖汤,鸡毛和晚霞齐飞……
烟火气是足够的,少了个会弹琴的风雅人。
贵客人在竹屋。
竹影斑驳,窗格雕满五福图案,把屋里人影挡了个严实,她使劲看了几眼也看不清。
初次见面,看不清贵客的脸无妨。
惊鸿一瞥之下,她已经观察到,这位远道而来的贵客,立身暗处,见外客而即刻停弦,人却迟迟不现身,显然性情内向。
要么孤僻自傲,要么腼腆羞赧,总归不是爱笑好动的类型。
心里有了少许印象,她噙着浅笑,往后退两步,退回秋阳灿烂的竹影庭院当中,确保让对方看得见自己,躬身长揖:
“晚生张玉,见过贵客。”
屋里静默无声。
章晗玉:?
下一刻,她猛地反应过来,哦,这位有哑疾。
无人跟她说不用拘礼,她是不是该自己起身?
刚想到这里,屋里忽然铮然一声,琴弦断了一根。
她顺势直起身来,带几分恰到好处的关切,温声问询屋里,“贵客还好么?”
看守竹屋的两名小仆童才七八岁上下,其中一个进屋,片刻后,取了一张白纸出来,躬身道:“贵客回复。”
哦……不能言语,改以手写。
【无妨。】
看清字纸笔迹,章晗玉嘴角微微抽了一下。这笔字写得……可不怎么像大族出身的郎君。
字写得倒是横平竖直,但字的骨架不正,笔锋略有歪斜。
怎么说呢,比惊春的一笔狗爬字好看,跟宫里苦练了三四年描红的全恩的落笔水准半斤八两。
望着“无妨”两个字,她心里默想……
高门大族里未被好好教养的郎君?身患哑疾,被排挤出家族自生自灭的儿郎?
嘴里当然一个字不提。笑吟吟闲话几句,又随意问起:
“不知贵客自何处来?巴蜀多高山,来一趟不容易啊!贵客可是来访友?”
屋里侧立在暗影中的贵客动了一下,小童飞奔取新的白纸。
窗外看不到的暗处,贵客右手笼在袍袖中,提笔蘸墨,执笔在左手,垂眸写下回复。
【远道跋涉而来。】
第二张纸上写的是:【心绪不宁,入蜀寻访故人。】
小童飞奔出屋。章晗玉握着信笺,“哦……”
远道跋涉而来。说了跟没说一样。
不肯泄露底细。只肯告诉陪客,入巴蜀游玩访旧友而来。
很好。那她这陪客也随便说两句应付。
窗外庭院阳光明亮,新来的陪客站在庭院中央,嗓音清越,目光灵动。
她伪做儿郎时会刻意压低嗓音,肩头尺寸垫高半尺,鞋似乎也做了手脚。
风采掩不住,依旧还是气质清华,翩如青鹤。
人站在阳光里浅笑,嘴角久不见的小小梨涡显露在阳光下,正在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晚生携内子、妻弟,隐居此山深处。鸡鸣而起,日落而歇。山中虽僻静,吾心归处便是乐土。不知贵客觉得,此山如何?”
窗外庭院明亮的阳光移动,屋里靠窗侧立的人影也动了动,深深地往外看一眼,
提笔写道:
【甚好。吾见此山亦欣喜。】
第80章
山脚别院。
大青驴昂地叫唤。门房熟谙地牵过缰绳,引客入门。
章晗玉这几天趟了个熟门熟路,不必接引,自己往后院去。
远道而来的这位贵客,身有残疾,只能听,不能说。性情孤僻喜静,人不出别院一步,偶尔落笔几句送出屋外,字不怎么好,笔下言辞倒是文雅。
对于章晗玉而言,好应付得很。
自从接下陪伴贵客的差事,她连早起去郡守府点卯的功夫都省下了,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慢悠悠地骑驴下山,伴着山涧水声一路晃进山脚别院,午后回家……
这才叫神仙日子!
几日相陪下来,她也发现这位远道而来的贵客,为人虽然孤僻,不喜露面,性情并不自卑自傲,颇为平和。见识也广阔。
这就很难得了。
这天顺着泠泠琴声走入竹林掩映的后院,正好琴师迎面走出院门,两边撞上,那琴师还是她寻来的,当即抱琴行礼:“张先生。”
章晗玉便停步问了句:“贵客学琴进展如何?”
琴师大赞贵客悟性过人,学一两遍便能记住新曲指法,实属难得。可惜年少时耽误了,否则学到今日,琴艺必有大成。
章晗玉又问:“今日可见到贵客当面了?年貌如何?”
琴师咳了声:“贵客还是放下竹帘……”
又无人能见真容的一天。
每次见面,不是压根看不清人影,就是坐着会客。至今连个头高矮、年纪少壮都认不清。
她脖颈都拽长了,也只能依稀看出个轮廓,肩背挺直,气质不俗。
一天天的,章晗玉心头积攒的好奇心,几乎快要满溢出来。
今日贵客在水榭,四面落下竹帘,朦胧现出身影。
人坐在水榭抚琴。
水榭比竹屋好一点,半卷竹帘遮挡住贵客的上半身,腰部看得清楚。腿又遮挡在木案后。
贵客的腰……
章晗玉抓紧机会飞快地瞄两眼。腰线流畅的一截窄腰,贵客身段不错,不是个胖墩。
远道而来的神秘贵客,凌郡守亲自出城迎接,又入住凌郡守的山脚别院,在府城惊起的动静不小。不少人暗中关注,猜测来历。
要不然怎么说在府城里开铺子消息灵通呢。
惊春昨晚回一趟,带来当铺同行的大消息。
“确实像是大有来头的出身。但不知为何,贵人手头似乎有些窘迫。”
当铺同行传来的消息,贵客身边仆从入城,当了一只成色贵重的玉珏。
“同行掌柜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玉。”阮惊春伸出五只手指头,“这个价就当了。掌柜的脸都快笑裂了。”
章晗玉猜:“五十两金?”
“五十贯铜钱。”
“嘶……”倒不是五十贯铜钱如何地少。寻常人家,够用五六年了。
但以贵客的身份,入巴蜀带来的仆从护卫不止十个,身上一件锦袍织进去的金丝差不多要半两。
为了区区五十贯铜钱,当了一只玉珏,手头着实紧张啊。
“贵客的玉珏是一对。五十贯钱当了一只凤头玉,全城的当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收第二只龙首玉……”
耳边想着阮惊春的话,章晗玉莫名琢磨出一点好笑,沿着九曲木廊走近水榭时,特意放缓脚步,多打量一眼贵客的穿戴。
说来也巧,贵客的腰间蹀躞带上,正好系着一只玉珏。
成色水润,在阳光下莹莹闪光。半卷竹帘未能遮挡住贵客的腰,清晰地露出一对龙凤玉珏中的龙首玉。
章晗玉笑看一眼,心想,也不知是贵客自己做主当的,还是仆从瞒着主人偷偷当掉的?龙首还在,凤头没了,贵客可知么?
嘴里例行问好:“贵客又学新曲了?空旷烟波里听琴音,山光水色,动人心魄。”
水榭里的琴音划过一串尾音,渐渐止歇。
贵客隔着竹帘,又取来纸笔,开始书写。
服侍小童一猫腰,从竹帘下方钻出来。
章晗玉起身接过纸张,表面云淡风轻,心里像猫儿爪子挠似的,瞥过纹丝不动的卷竹帘。
钻什么钻,掀帘子啊!哪怕掀开一瞬,也能看清贵客的长相……
纸上写了不少。
这位贵客性情虽然喜静,但渐渐熟识之后,意外是个话痨。
先谢过她寻来的好琴师。又细细解释了自己为何如今年纪才学琴。
少年时,家父严厉,督促学业甚急。君子六艺,琴棋礼乐之道,他喜琴。
只可惜,操琴鼓笙之乐技,于先父眼中,雕虫小技也,无用之学。
【无用之学,无益于家族门楣】
纸上那笔略显凌乱的笔迹写道:【粗通声律,琴技入门,学雅曲三五首。家中遣散琴师,自此不复抚琴。】
【抱憾至今】
章晗玉瞧着最后那句【抱憾至今】。
这些大族出身的郎君,怎么都有个差不多严厉的父亲?
凌家心胸狭窄的老家主,打着玩物丧志的名头,扑杀了满院的活物。凌凤池嘴上不提,看着活泼泼的猫儿狗儿,心里多半也是这四个字:
抱憾至今。
想起那位牵扯不清的京城夫君,也不知现在算不算前夫……人便有点心不在焉的。
巴蜀山光水色引人懈怠。她心不在焉,另起话头时一个不留神,扯出心里最感兴趣的话题:
“贵人身上一对玉珏当了一只……呃。”
话才出口就感觉不妥,后半截赶紧咽回去了。
但帘后的贵人显然听得清楚。
隔着一道竹帘,看到笔直端坐的人影动了动,修长的手指抚摸上腰间龙首玉珏……
开始书写。
小童又捧出一摞纸。
【消息传得如此之快?】
【出来太急,未准备足够碎银散钱。欲购米面盐茶,商家不收金玉。】
【一对龙凤玉珏,当去凤头珏。收铜钱五十贯,应是亏了些。】
章晗玉嘴角抽了抽。
看得出是大户人家了。出游只带金玉,散钱没准备够,上好的一对玉珏拆了换铜钱。
“手头缺散钱这等小事,贵客为何不告知?晚生不才,愿代为转达府君。”
水榭中的贵客摇了摇头。继续书写,送出水榭。
【不必】
这对玉珏不知勾起贵客什么心事,眼睁睁看写满字的纸笺一张接一张送出水榭。
【龙珏凤玉,龙凤成双。】
【吾形单影只,何必留一对玉珏?】
【留下龙首珏,当去凤头玉。与吾正相配。】
原来这对龙凤玉珏,引得贵客伤怀,想起旧人。龙凤成双成对,索性当去一只,眼不见心不烦。
章晗玉看着字纸,心神微微一动。
龙凤成对,多半隐喻夫妻。
想起旧人,不愿见凤头,只留下龙首。难道贵客的姻缘不顺,因此才来巴蜀散心访友……
她想到贵客的夫妻姻缘,贵客正好也想起她。信笺末尾最后一句,果然问起她的姻缘:
【听闻张郎新婚燕尔,夫妻相携千里,情谊甚笃?】
章晗玉笑看这句“夫妻相携千里”。
贵客太客气了,少写了“私奔”两个字是吧。
区区“私奔“,有什么不敢提的。她当即坦然应下:
“惭愧。千里私奔入巴蜀,夫妇情谊甚笃。”
话头扯到了夫妻姻缘,再不顺势问两句,对不起这几天积攒的好奇心。
她也客客气气地回问:“晚生今年二十三,算是迟婚。听闻大族风气早婚,贵客应当早有家室,娶妻生子了?”
竹帘里的人影动了动。小童飞奔过去,铺纸研墨。
章晗玉翻了翻手上一沓字纸。
这才短短几日?眼看贵客笔下的字比第一日好了不少。
所以,平日没有机会练字?最近终于清闲下来,练字练琴,进步神速?
平日做什么?
操持家族外务?四处奔走交谊各方?以贵客的孤僻性情,如何操持?
还是弃文从武,仗剑天涯的游侠?
无处安放的好奇心,越想越旺盛。
秋风刮过水榭。
坐在竹帘外的陪客摇着大蒲扇,嘴角挂一抹习惯的浅笑,人盯着竹帘出神,也不知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竹帘里坐的凌凤池左手握笔,收回目光。
她这陪客做得散漫,相当地不走心。仗着天高地远,无人认识,本性毕露。
好一句毫不顾忌的“千里私奔入巴蜀”……
视线落在白纸上。
借着一对龙凤玉珏,他费了几日功夫,终于把话头引上正轨。
为了今日这番对话,他已耐心等待多时。
凌凤池提笔写道:【大族多早婚,吾亦有家室。发妻——】
留下一只鹦鹉,一只玄猫,抱走奶狗,撇下夫家。
【——发妻携犬子而去。
思之念之,寤寐伤怀。
中庭月半,孤影寥落。】
小童又弯腰钻出竹帘,递过信纸。
章晗玉接过纸,一把扯住要走的小童。
来历神秘的远方贵客,又哑又孤僻,人不肯露面,只能看腰……她日日相对,好奇心已经满溢出来了。
“弯腰钻来钻去的,你累不累?我都看累了。”
章晗玉悄声指点小童,”竹帘往上掀一点,侧身进去嘛。”
小童茫然道:“贵客吩咐,竹帘不能动。”
章晗玉眼珠子一转,把手里的大蒲扇塞给小童。
“里头不是有两个小童服侍?秋阳暖热,你只管给贵客扇扇子。跑腿的活计,留给另一个做。”
小童大喜,果然高高兴兴地捧着蒲扇一猫腰,又从竹帘下钻过去。
章晗玉抬起信纸,掩住一点狡黠笑意。
扇扇子有风流动,几下扇猛了,说不准能掀起竹帘,让她有机会一睹神秘贵客的真容……
趁小童扇蒲扇的空档,她心不在焉地翻了翻贵客手书。
【大族多早婚,吾亦有家室】
【发妻携犬子而去】
【思之念之,寤寐伤怀。
中庭月半,孤影寥落。】
贵客早婚,有妻有子。他和凌郡守交好,说不定是同辈人。或许年纪四十往上了。
发妻携犬子而去???这句颇有深意。
极为委婉的表达伤怀,章晗玉琢磨了好几遍。
难道是发妻带着儿子跟野男人私奔跑了?
又或许是难产?母子皆亡,一尸两命。那就极为不幸了。
当然,对于男人来说,这两种可能,也不知哪个更不幸一些……
章晗玉略想了想,便把乱糟糟的念头抛去脑后。
不过一点萍水相逢的交情,面都未见过的远客,在秋光水影间起了谈兴,双方浅聊几句,触景生情,怀念起发妻爱子。
归根到底,跟她有何相干呢。
眼风扫过竹帘后端坐的沉静身影。
小童为了不要再来回钻竹帘送书信,果然开始狠命地扇蒲扇,竹帘已经微微地摇动起来了。
她更感兴趣的是眼下。所以,里头这位贵客到底长了个什么模样?
全部的心神都被好奇心勾动,她目不转睛地瞧着竹帘被风吹得微微翻转,显露出一点缝隙,缝隙当中露出贵客衣袂,骨节分明的宽大的手掌搭在矮案几上。
贵客今日穿一身海澜色的蜀锦外袍,内搭白色衬里,束起的领口上方显露出喉结……
喉结上方,被一片黑布笼罩住了。
幕篱?
大族女郎出行,用来遮挡面孔,阻挡风沙的幕篱??
这位不寻常的远方贵客,独坐在水榭抚琴,把四面竹帘都拉下还不够。一个年岁不小的成年男子,居然戴幕篱??
长相有多不能见人……
章晗玉心里正腹诽着,面前有身影疾步走过。
水榭中一名护卫察觉了摇动的竹帘。
被风鼓动而摇晃的竹帘,被护卫的手牢牢扯住了。
缝隙里刚刚显露出一点真貌的身影,又消失在湘妃竹帘斑驳的光影后。
竹帘后响起几声训斥。侍卫压着嗓子,听不清声音,小童鼓风的蒲扇被扔了出来。
章晗玉惋惜地看了眼竹帘。
捡起蒲扇,若无其事又扇起风。
小童扁着嘴从竹帘下钻出,递来贵客的最新手书。
【中午吃食,可有打算?】
章晗玉摇了摇大蒲扇。
贵客看来并不在意两人略过界的交谈。还打算跟她用饭?
用饭好啊,好机会。
她笑吟吟地望向竹帘里的身影:“巴蜀辣锅子,贵客能食否?”
秋阳天吃辣锅子,汗如雨下的当口,她倒要看看,对方是不是还能戴得住幕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