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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作者:香草芋圆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金色阳光下摊开的骨节分明的手掌逐渐握拢了。


    凌凤池攥紧手中的玉牌。在穿堂大风里默立了片刻,转过头去。


    章晗玉好奇心升起,凑过去探头瞄了两眼。


    凌凤池此刻的表情谈不上愤怒,如果非要形容的话……


    倒像是春日踏青宴游中途当头一阵疾风骤雨,春花落了满地,眉眼间带出几分疏寒萧瑟。


    章晗玉打量的意味太明显,瞬间被凌凤池察觉,他脸上的片刻异样神色便如潮水般褪去了。


    再回身时便恢复了平日的沉静无澜,把手背去身后。


    全恩领着女官从身后急赶上来。


    他今日在大理寺待怕了,深怕夜长梦多,小心翼翼打量一眼挡在道路中央的凌凤池,脸上堆笑问:


    “天色晚了。凌相无其他吩咐的话,咱家这就把人领回宫去?免得宫门落钥,诸多麻烦……”


    凌凤池往后退了一步,让出道路。


    全恩赶紧回身招呼章晗玉,眼神疯狂暗示:快走!


    章晗玉客客气气打招呼,“凌相,叶少卿,我这就走啦?”


    自然无人回应,叶宣筳的目光几乎把她吃了。她只当看不见。


    毫不在意地走出两步,越过两人面前时,凌凤池忽地开口,问了她当日最后一句话。


    “你可有半分悔改之心?”


    章晗玉笑而不应。


    两人擦身而过的片刻,她抬手扔过去一样轻巧的小物件,在金色夕阳下亮闪闪地反光,凌凤池抬手抓住。


    “来而不往非礼也。凌相赠以玉牌,我便以回报以一件小礼罢。并不贵重,凌相不必客气,只管收下。”


    那物件确实是“小礼“。


    凌凤池在黯淡暮光里展开左手,凝视掌中的一对精巧花苞形状的纯银耳坠子。


    正是刚才送进内室,章晗玉却戴不上的一对耳坠子。兴许一直被她捏在手指尖,纯银表面还残留有人体余温。


    小小的亮光落在视野里,凌凤池打量片刻,掌心缓缓握拢,花苞凸起的银质花萼部位顶住指腹。


    章晗玉迈出大理寺官署正门时,身后的风声隐约传来一声惊呼。依稀是叶宣筳在喊。


    “怀渊!你的手怎么流血了?”


    章晗玉脚步一顿,停在门槛边,正好奇地回身欲探看,全恩赶紧拉扯人出门去:


    “还看什么,当心他们反悔又追回你。赶紧走啊,我的祖宗!”


    *


    马车一路狂奔宫门,刚好赶在宫门下钥之前入了宫。


    全恩按着噗通狂跳的小心脏,顺利入宫之后,高高悬起的一颗心这才敢放下一半,小声念叨个不停。


    “干爹,你是我活祖宗!今日这么大的事,你竟不提前跟宫里那位老祖宗商量?你老人家都入朝做官多少年了?不管男儿也好,女郎也罢,牢牢瞒下去呀!何必闹到去自首的地步?平白折了个中书侍郎的位子,老祖宗气疯了!”


    宫里人人尊称的“老祖宗”,正是章晗玉拜的那位义父,吕钟,吕大监。


    章晗玉淡定道:“没法子,凌相逼迫太甚,瞒不住了。”


    全恩欲言又止,一路叮嘱,“孩儿先领你去后殿晋见小天子。干爹,这两天避着点老祖宗。啊,还有白日里的御书房,这两天避着点清川公主……”


    “能躲则躲,躲不开就这样罢。还能怎的,反正我不能尚主。”章晗玉如今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反倒落得一身轻松:“全恩,你也别喊我干爹了。以后該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


    “那怎么行。”全恩嘀嘀咕咕说:”一日为爹,终生是爹,干爹对孩儿的知遇恩情,孩儿这辈子不忘。”


    章晗玉抬手摸了摸好大儿的脑袋,着实欣慰:“没看错你。”


    *


    入后殿已过了掌灯时分。


    小天子年幼,平常到这个时辰就该睡下了,今日打着呵欠还在硬撑。


    章晗玉在寝殿外去鞋,着白袜静悄悄走入殿中,在小天子惊奇打量的眼神里上前跪倒,“罪臣章晗玉,面见圣上请罪。”


    她入宫时已经换下官袍,全恩给她备的是一套京中士子常穿的霜色襌衣。白瓷般的面庞素净如朦胧山水,身上干干净净毫无装饰,倒衬得整个人仿佛出清水之芙蕖,小天子惊艳得挪不开眼。


    小天子索性掀开被子跳下床来,“中书郎,你穿得素净更好看!”


    全恩在旁边无声地叹气,这哪是素净?小天子年幼,意识不到衣冠穿戴的分量啊。


    他在旁边帮腔说两句:“陛下,中书郎这身只能入宫当日穿穿,等明日正式上了宫里名册,可就不能再穿了。以后就得穿宫里最低等的宫女服饰,青衣素裙,连个发钗都没有,裹发的只有布啊……”


    章晗玉顺着话音便流水般地说下去。


    “是,罪臣如今是罚没入宫的罪人身份,不能讲究穿戴。按照宫规,明日便要去掖庭服役了。终日洒扫啊,洗衣裳啊,以后无事不能出掖庭宫门,再难见到圣上当面……”


    小天子听第一句就不习惯地皱起脸,再听到后面的,小脸简直皱成了包子。


    不等章晗玉说完,小天子喊全恩,嚷嚷着要下旨,把人调来御书房伺候,封她做三品女官。


    全恩喜得转头就朝外跑,打算喊值守女官拟内旨,被章晗玉给喊回来了。


    “今日刚入宫头一天,身无寸功而擢升女官,不合适。”


    章晗玉温声缓语地劝阻,”陛下缓个几日,免得被外朝臣们追着上谏。”


    小天子板着小脸,严肃地商议了半晌,决议先把人偷偷调来御书房藏起来。


    至于来御书房做什么差事……


    御书房伺候的人选自有定额,向来空一个缺额才补上一个。


    小天子不假思索道:“调走一个管茶水的吧。叫中书郎来管茶水。”


    章晗玉浅浅笑了下:“陛下,与其调走一个生出事端,不如在御书房里新添个差事。我看全恩整日‘布谷’‘布谷’地学鸟叫,也提防不了凌相突然而至。御书房缺几只鸟雀……”


    小天子拍手大乐,“就新添个御书房养鸟的差事,交给中书郎做!”


    “谢陛下圣恩。”章晗玉跪倒谢恩:“对了,之前犯下欺君之罪,晗玉已不是中书郎了。陛下以后直呼晗玉姓名即可。”


    小天子一副小大人的正经模样,扶着手臂把她从地上扶起。


    “朕早赦免你无罪,但大理寺那帮坏官非要治你的罪,罢你的官。朕提起中书郎就想起你,以后这个位子不给别人了。”


    章晗玉护送小天子重新上床就寝,坐在床边,熟谙地替他拉起被子,吹暗灯火。


    小天子仰头注视着她忙碌,等寝殿灯火暗下,带点期待神色:“今天有没有带……”


    章晗玉的眼睛里多出点笑意,坐回床沿,借着层层叠叠的床幔遮掩,从袖中取出一本簇新的连环画本,塞去小天子的瓷枕后头。


    “这本画的是豪侠行走四方、惩恶扬善的民间流传故事。豪侠逞勇斗狠,不合天子之王道。陛下悄悄地看,千万莫让凌相再发现了。”


    小天子大喜,连连点头,保证不让任何人发现。又从床板下摸索半天,取出一本暗中翻了不知多少次,边角全卷起毛边,字迹都翻得模糊的旧连环画册,悄咪咪塞回给章晗玉。


    章晗玉收入袖中,起身正欲告辞。衣袖忽地被小天子从身后扯了下。


    她诧异回身,小天子攥着她的衣袖,躺着仰望过来。


    “从前就觉得中书郎长得好看,像阿姐。他们都说不能跟你讲,臣子听到会生气的。原来你真的是姐姐……“


    章晗玉坐到小天子睡沉了才出寝殿。


    全恩乐颠颠的把人送出殿外,悄声道喜,“小天子这边稳当。”


    章晗玉抚摸着袖中卷毛边的连环画书,露出一点怀念笑意。毕竟陪伴多年,花费的心思是实打实的。


    “小天子对人纯粹。这份对人的真情实意只有孩童有了,年岁越大越少见……”


    两人低声说话着走出寝殿,无意中扫见黑黢黢的宫道边一道静立人影,章晗玉浅浅的笑意便消失了。


    立在宫道边的青袍小内侍提着宫灯,也不知等了多久,衣袖肩头湿漉漉的全是露水。


    正是那位最近得吕大监青睐,总替他跑腿传信的小徒孙。


    小徒孙提着宫灯上前两步传话。


    “中书郎今日在大理寺的事,吕大监已得知了。”


    “吕大监托奴婢传话说,中书郎如今翅膀硬了,做事都不跟人商量,也不知还能不能请得动?”


    “等晋见了小天子出来,中书郎自个儿想去的话,吕大监在老巷子静候。”


    听到“老巷子”三个字,全恩脸色顿时大变!


    宫里这位老祖宗嘴里的“老巷子”,可不是轻易踏足的地界!


    这么多年,多少人去了“老巷子”拜见吕大监,从此再没出来,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宫里?


    全恩干涩地吞了口口水,强撑着打起哈哈说场面话:“天都这么晚了,连小天子都睡下了。吕大监他老人家有、有什么事,哈哈,不如明早……”


    小徒孙提灯静站着,全恩的声线落在夜风中,反倒渐渐发起哆嗦。


    察觉全恩拦阻的意图,章晗玉抬手把他往后一推,客客气气喊起职位称呼:


    “全常侍,天晚了,不劳你相送,回去侍奉小天子。”


    *


    小徒孙提灯在前方带路。漆黑的宫道里一点亮光,在风里时隐时现。


    章晗玉跟着亮光后头,往“老巷子”走。


    她干爹在宫里经营多年,根系深远。所谓的“老巷子”,位于掖庭深处的某处狭长夹道。


    两侧宫墙高耸,前后小门关起,可以在夹道中密谈。谈得不合意,她这位干爹喜欢把人抛在夹道里,自己径自出去。


    过十天半个月,夹道里关的人活生生饿死,趁夜把尸身从掖庭拉出去埋了,从头到尾不声张、不见血,用干爹自己的话说:“清净不费事”。


    章晗玉拜干爹这么多年,“老巷子”只去过一次。那次吕大监把地方指给她看,顺便叫她跑个腿,运出去一具饿死多日的干尸。


    今晚算是第二回去。


    前后两人都不出声,安静走过几条宫道。


    眼见快进掖庭地界,灯火冷落,人迹罕至,章晗玉从袖中掂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给前方提灯的小徒孙。


    小徒孙头都不回,掂了掂分量,收进袖中。


    章晗玉走近半步,悄声问:“鲁大成死在大理寺狱的消息,干爹知道了?”


    小徒孙默不作声一点头。


    章晗玉从袖中摸出一张地契,趁天黑塞了过去。


    “城南好地段的清净宅子,放在你娘名下。昨日你娘带着你阿姐已搬进去住了。”


    小徒孙飞快把地契收了,趁拐弯的功夫,以气声道了句:


    “老祖宗喊我去时正喝酒呢,还喝了不少。摆了满桌的下酒菜,瞧着不似要即刻处置人。”


    章晗玉绷紧的心弦微微一松。


    灯笼光前方指引,进了掖庭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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