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夹道的小门敞开着。夹道两侧的石灯台点亮,反射出宫墙的朱红色,幽幽亮光映在脚下,
吕钟坐在夹道中段一处野草蔓生的大石头边上,远远地见章晗玉走近,抬起眼打量片刻:
“咱家老啦,耳聋眼花。这才几天没见?干儿子变干女儿了。”
吕钟上下打量一圈章晗玉身上的素色襌衣,松弛的嘴角扯出一个毫无笑意的笑容。
“干儿子能入朝为官,替咱家做宦人不能做的事,为咱家分忧。咱家想来想去……干女儿能顶什么用啊?”
章晗玉镇定地走近大石,在吕钟面前拜下。
“好叫干爹得知,不论干儿子还是干女儿,晗玉在宫中有大用。”
“哦?说说看?”
章晗玉仿佛没察觉面前老人的阴沉打量,依旧笑意盈盈的,自带几分亲近意味。
“小天子年幼失祜,没了父母,如今太皇太后这位让他敬爱的祖母也不在了。他身边正缺少一位值得信赖亲近的人。年幼小天子之信重……操作得宜,可以持续长长久久,成为将来数十年立身之根本。”
“哦?”吕钟冷笑:“你还能去小天子面前露脸?今天大理寺折腾一场,那些外朝臣可没放过你。送进宫的说辞是‘罚没入宫’!身为宫奴婢,明早要进掖庭洗衣裳刷桶了。”
章晗玉在幽幽泛红的灯笼光下仰起脸来,露出一张含笑笃定的姣色面容。
“干爹无需担心,去不了掖庭。刚刚小天子那边讨得恩典,御书房新添了个养鸟的差事。孩儿明早就要去御书房上值了。”
吕钟难看的面色稍微好转几分:“这新差事倒还不错。御书房的养鸟宫女……嘶,听起来不大正经,说出去叫人笑话。称呼得再想想。”
不知被他勾动了什么心思,吕钟在灯笼幽光下抬起章晗玉的脸,仔仔细细打量一遍,神色又和缓了三分。
“你这孩子,相貌倒是生得齐整……哎,可惜了。小天子跟你年岁差太大。等他长大,你都多少岁了。”
章晗玉心里一突,察觉到吕钟的意图,心里膈应得很。面上却不显露什么,垂着浓而黑长的睫羽,故作不知:
“确实年纪相差得多。不知干爹还记得么,孩儿以东宫舍人的身份入仕,一开始便是协助小天子开蒙的启蒙师。当时小天子才三岁。”
吕钟思索了半晌,点点头:“老师和学生的情谊,也好,也能够长长久久,做立身之本。”
他终于示意章晗玉起身,自己转着手腕佛珠,不冷不热道一句:“鲁大成的事办得不好,好在结局尚可。他整年在外头替咱家接待办事,天南海北的好事见识得多,把心喂野了。人去了地下陪伴太皇太后,咱家心里安稳。”
随口又提起两个人名。
“阮氏姐弟两个,阮惜罗,阮惊春。和你向来亲近,你待他们如家人一般。”
章晗玉心里又是一突。
狭窄的夹道里刮起一阵穿堂大风,吕钟的声线在风声里模糊不清。
“你出了这档子祸事,咱家心疼你,想把阮家姐弟两个当中调一个来宫里继续服侍你。咱原以为,你收用了姐姐,做房里知冷知热的枕边人。”
“如今一想,莫非你收用的是弟弟?这弟弟是成了年的男丁,想弄进宫里,可就比姐姐更难上几分……”
章晗玉听着听着,忽地抿嘴一笑。
她站立听训话的姿势倒恭谨,但这么一笑,眉眼间就显露出掩不住的含情佻达风流,连面前的昏暗廊子都亮堂了三分。
吕钟正仔细入微地观察她的神色,当时便愣了下。
“干爹太小瞧孩儿了。”章晗玉带几分漫不经心的姿态说:“实话说与干爹,阮家这一对双生姐弟生得俱是绝色,孩儿喜欢得很。两个都收用了。”
“索性把姐弟两个都调来宫里服侍罢。姐姐做宫女,跟孩儿安排在一处;弟弟做侍卫,隔三差五轮个值,调个岗,叫他有机会来寻孩儿服侍。啊对了,弟弟来的时辰最好和姐姐错开,免得撞上尴尬……”
吕钟一张老脸听得也绷不住,笑骂一句“混账东西!”扯了个香包砸去章晗玉身上,“这等污耳朵的东西也敢讲,滚一边去。”
章晗玉还在不依不饶地追问安排,到底送一个进来服侍她,还是两个都送进来,干爹给个准话?吕钟不搭理她,提起另一桩话茬。
“鲁大成的事彻底了结了,凌六郎却还活蹦乱跳的。咱家心里堵得慌。“
“之前吩咐你处置凌六郎,连个回响都没有。晗玉,怎么回事?听说今天在大理寺,凌相当面送你一块玉牌子?”
章晗玉面不改色地笑应下来。
“凌凤池想收买孩儿也不是一两日了,正所谓‘恩威并施’,打一巴掌,又送个甜枣。但孩儿没那么容易被拿捏。今天才办妥了鲁大成,至于凌六郎,等孩儿一桩一桩地细细布置。”
吕钟意味深长地拍拍身边的坐席。
“凌相失策了。把你罚入宫有什么用?换个身份,以后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但晗玉啊,你既然吃了干爹这口饭,屁股坐哪处,还是清楚分明的好。总不能今天坐咱家这边,明天坐去对面?你觉得呢。”
“干爹教训得是。孩儿谨记。”
章晗玉恭谨行礼,目送吕钟背着手走出长夹道。四名身材魁梧的内宦从背后现身,把她送出夹道小门。
既聋又哑的老宫人佝偻着身子走近,取出一把黄铜大锁,把夹道小门锁上了。
锁门声细小,哒一声轻响,从背后传来,落进耳朵里时,章晗玉生生激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她笔直走出掖庭宫门,把脑海里不断闪现的饿死在夹道的干尸惨状抛去身后。
沿着宫道又走出半刻钟才停步,回身注视掖庭门在夜色下的黑色剪影,脸上习惯挂起的微笑消失殆尽。
面无表情站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往灯火明亮的御书房方向走去。
——
灯影摇曳。
凌家祠堂正门打开,凌家年轻的当家之主:凌凤池,深夜出现在祠堂中。
夜里风大,两边褪色的布帛被吹得晃动来去,上头凌父遗训的八个大字在视野里晃荡不休。
【修身、谨行】
【慎言,奉节】
凌凤池凝视着父亲的灵牌。
修身多年,行事不谨。立足朝堂之上而顾念私情,因私而废公,犯下错事。
“今夜特来祠堂请罪,自请家法五十。三叔,开始罢。”
凌三叔手足无措地站在龛桌边。
“凤池,你、你自请家法,倒是给三叔个缘由啊!好端端的,朝堂家里都并无任何不妥,你何苦责罚自己?”
凌凤池:“不,今日犯下大错,我心中自知。父亲、母亲在天之灵亦知。”
请出母亲的玉牌遗物,有意赠予凌家新妇。
当着父亲灵前承诺:若她悔过,他愿意日日督促,与她举案齐眉,绵延宗祠,上孝长辈,下抚弟妹。
但他相中的人,从头到底,毫无悔改之心。
竟以她自己做局,趁大理寺忙乱的时机浑水摸鱼,设计毒杀了鲁大成,扬长而去!
两年了。
他与她耐心博弈,一步步把她迫入死角,等候她悔过回头……却终究还是错估了她的本性。
今日局面失控,是他之错。
“三叔,不必再说。请家法。“
凌三叔无助地伸着手,还在试图劝说:“等等,凤池,家里一日也缺不得你啊。五十杖打下来可不轻!你父亲在世的时候,也没见他打家里小辈打过这么多——“
“三叔不知,父亲在世时,向来严厉教诲侄儿。”
“今日承袭旧规即可。“
凌凤池平静地说罢,在凌三叔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一件件褪去外袍,露出坚实脊背上遍布的旧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