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天子的作息极为规律,清晨起身,早晨去御书房读书,饭后睡半个时辰。
清川公主既然早晨就来了御书房,皇家姐弟用完午膳,小天子去午睡,她总该走了。
章晗玉如此想着,前脚刚迈进御书房的殿门,一眼瞥见庭院里的公主仪仗和众多等候女官,眼皮子一跳,就要原路退出门外。
但哪里来的及?
庭院里几十双眼睛眼睛炯炯盯她抬起的脚。
跨在门槛上方的那只脚,在半空停滞良久,最后还是跨进殿门里。
好在全恩从御书房门边小跑着迎出来,拼命地使眼色:“中书郎来了,小天子在寝殿午睡。”
章晗玉顺着全恩的口风,趁势直接绕过御书房,往后寝殿方向去:“我去探望陛下。”
全恩小声说:“今日不知怎么了,小天子都睡下了,公主还不走!我看她左顾右盼的,只怕在等人。”
章晗玉眼皮子又一跳。
清川公主在御书房等人,等谁?
御书房是小天子日日读书之重地,最常来的外臣只有两个。
凌凤池从东宫时便任职太子少傅,给当时年仅三岁、才册封太子不久的小天子启蒙。
这几年他屡次升迁,入政事堂议政,但太子少傅的官职始终挂在身上。他日日来御书房督促小天子读书,职责所在,理所当然。
另一个便是她自己。她入东宫跟随小天子的时日,比凌凤池还要早两个月,小天子亲近她。
一个负责开蒙,一个协理东宫起居。小天子读书资质寻常,凌凤池每次动戒尺,小天子哇哇地哭,她哄着。
小天子习惯了读书时两人在场,御书房她也是每日都来。
清川公主在御书房坐等人,从清晨坐到午后,等的总不会是凌凤池……?
想到这里,章晗玉脚步突然一个急停,站在廊子中央不动了。
全恩已经几步蹿去前头,又小跑回来:“怎么了?”
章晗玉喃喃道:“我之前竟未想到,他才是最好的人选啊!”
全恩迷茫地:“啊?”
章晗玉站在廊子里,细数给全恩听:“论家世,渤海凌氏是京兆出名的大族。”
“论前程,凌相未到而立之年,已跻身政事堂四相之一,前程似锦。”
“论人品,凌相胸襟似海,人品贵重,朝野皆知。全恩,你觉得呢。”
全恩几乎听傻了。
“凌相人品家世再好,但,”他磕磕绊绊地道:“毕竟是咱们对手啊。干爹怎么突然猛夸起他来了。长对家志气,灭自己威风,不大好罢?”
“好得很。人品家世前程处处优渥,凌相凤池,堪配皇家。”
章晗玉做出决断,“不去小天子寝宫了,回去见清川公主,劝她换个人惦记。”
转身改往御书房方向走去。
全恩听到最后那句“堪配皇家”,这才猛地回过味儿来。
清川公主中意干爹章晗玉,干爹不愿领受公主恩泽,打算来个祸水东引,给凌相来个拉郎配呢?!
“这、哪怕其他都合适,但凌相的年纪不大合适!”
全恩小跑着并肩赶上,掰着手指头算:“清川公主今年年方十八,凌相今年都二十八了。相差整十岁,是不是有点多啊……”
“差十岁的年纪算什么。”章晗玉不以为然。
至少凌凤池是个真儿郎。
就冲这点,比她自己般配!
但全恩不知想起什么,越想越怕,越走越慢。最后索性停下了。
“还是不妥啊,中书郎。凌相二十八岁而不婚,家中无妻无妾,京兆大族子弟似乎没有第二个了。咱在宫里听说,他是不是有点,那个,断袖……”
章晗玉猝不及防,停步捂唇呛咳了几声,止都止不住:
“绝无可能,咳咳……你从何处听说的。”
全恩小声说:“宫里传遍了。凌相不只是不婚,连家中替他议亲相看女郎,他都不去。凌家的说辞是为亡父守孝,凌相的父亲都过世七八年了!守父孝到二十八岁,谁信?若不是断袖,咳,便是更说不得的。凌相不适合啊。”
“中书郎!”
身后不远处忽地传来一声断喝。
政事堂四位宰相之首:姚相,面沉如水,从草木葳蕤的廊下现出身形,几步走进廊子里。
“天子寝宫殿外,你与殿前内侍近身私语,以何等谗言,诋毁凌相?”
章晗玉站着没动,全恩倒像兔子一般惊跳起身来!
被姚相的大喝惊到还是其次;但姚相身侧,还站着第二位身穿紫袍的年轻士大夫,眉目清俊,神色平和。
岂不正是凌相凌凤池?
说曹操曹操就到,背后才说人坏话就当面撞上了!
全恩不知自己的小声议论被苦主听到几分,额头汗唰地下来了,人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章晗玉轻轻拍了他一下,示意他先退,自己过去见礼。
“下官见过姚相。姚相误会下官了,下官刚才正在全常侍面前夸赞凌相,胸襟似海,人品贵重。”
姚相冷笑一声,回头道:“他夸赞你胸襟似海,人品贵重。你信么?”
凌凤池站在廊子边,并不言语。
章晗玉掩护全恩跑了,自己作势也要告退。“小天子午睡未醒。下官回御书房——”
姚相怒道:“你还要去御书房?御书房中只有公主一人,你身为年轻外臣,理应避嫌!还不退下!”
章晗玉敷衍地行礼便走。
两边擦肩而过,章晗玉眼尖,忽地留意到凌凤池手中握着一卷黄绢,玉轴,云纹,以细绳捆扎起。
这种型制她在宫里看得熟了。小天子偶尔发下圣旨,用的便是这种黄绢。
当姚相的面,她不好直接问询是否小天子新颁了圣旨,内容如何,为何没有发给中书省草拟。
只停步不走,一双眼睛仿佛会说话般,额外多打量几眼,暗示道:
“凌相手中……”
凌凤池还是未言语,把手中黄绢握起,背去身后。
这便是不肯说的意思了。
章晗玉也就不再问,目光在他身上转一圈,不怎么走心地道:“凌相,病体未愈还要操劳政务,也不怕风寒加重了?保重贵体啊。”淡定离去。
姚相的视线带寒意,目送章晗玉走远:
“此子狡狯。刚才他与御前内侍私语,提起你……流言可杀人,凌相。”
姚相意味深长地道:“坐到你我如今的位置,家中无私事。凌相的年纪,已到了成家立业时,该成家了。哪怕不急于娶妻,想多两年清净日子,相约合适的人家,相看相看,先定下呢?”
凌凤池注视着前方身影消失的方向,道:
“已有中意女子,只待时机合宜。”
姚相欣慰道:“那就好。”
私事几句略过,话题扯回政事堂议题,要不要倒章。
“中书郎意图去御书房,只怕是想寻机会与公主私语。老夫担心,公主抵不住章晗玉的言辞蛊惑,迟早会把懿旨之事泄露给他。凌相,你还要保他?”
凌凤池的目光落在手中的黄绢卷轴上。
声线沉着而坚持:“谢姚相信重,将太皇太后懿旨交由我手中。正如之前所言,我有把握,可劝退章晗玉,令其主动辞官退隐,不再为阉党驱使。”
“你且试试罢。但老夫还是觉得,章晗玉不可能辞官。”姚相冷冷道:
“他已身在贼船。半路跳船,即便老夫放过他,阉党可不会放过他满门!”
凌凤池平静道:“我已为其准备了退路。只要她愿回头,就能回头。”
姚相的目光深深地注视过来:“只借一晚。今晚事不成,明日政事堂决议倒章。”
凌凤池道:“借一晚足够。”
*
章晗玉自御书房出来便直接出了宫,早早地散了值。迈进家门时,金色的夕阳还高挂在天边。
阮惜罗欣喜地迎上来。
“今日难得这么早回府!”
章晗玉换了身居家袍子,惜罗像一只喜悦扑腾的喜鹊,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进出倒腾,饭菜佳肴摆出整桌。
“正好厨房里煨的母鸡菌子汤好了,阿郎上座,暖暖地喝一盅。自从开春就不见松散,大事接大事的,人眼见得消瘦了,今晚得好好地用饭。”
章晗玉听得耳熟,闲提起一嘴:
“‘瘦了,晚上归家好好用饭。’差不多一模一样的话,我在宫里刚跟个人说过。”
惜罗:“是不是宫里的小天子?”
章晗玉脑海里闪过一道瘦而挺拔的如松身影,喝了口香气扑鼻的羹汤,随口揶揄几句:
“不是小天子,是个熟人。其人风姿绰约,眉目动人,清瘦了更显松竹之风韵。你猜猜是哪个?”
“我管他是哪个?我又不认识。”惜罗嗔道:“炖了几个时辰才煨好的汤,再说话就放冷了。你少说两句,赶紧喝了。”
章晗玉边喝汤边道:“那人你认识的。”
惜罗才不肯认:“什么风姿绰约,眉目动人,什么风韵。听起来不像个正经人。”
章晗玉噙着笑,慢腾腾地捞汤里的菌子。
半碗热羹汤下肚,她对着瓷匙里头捞起的一片白松茸,不知怎么的,思绪一瓢。
想起了今日阳光下几次瞄见的略带苍白病气的淡色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