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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东厂

作者:素柯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东缉事厂深处,不见天光。


    沉水香的烟气被铜兽香炉吐出,青黑地砖光可鉴人,倒映着两列雁翎刀侍卫铁铸般的影子。


    东厂提督太监常慎,约莫四十许岁,面皮白净无须,唯眼尾几道皱纹深刻。


    他一身暗青蟒袍,指尖正捻着一份薄薄的卷宗,眼皮半垂,神色里是挥之不去的倦怠。


    “太子爷禁足东宫,整日不是看书就是听曲儿,饭食照常。”


    一名身着褐色贴里的档头垂手禀报:“延和殿那位,唉,四殿下本就身子骨弱,挪去西苑那等清冷地方,今早又咳了血,太医院正使亲自去瞧了,说忧思惊惧过甚,气血两亏,开了重剂安神补血的方子。”


    另一名档头接口:“献王殿下在延和殿是动也不能动,西苑那地方,如今连只耗子进出都得被人盯死。至于靖王府,倒是安生得很,靖王爷闭门谢客,只道静待圣裁。”


    常慎将卷宗往案上随手一丢,发出“啪”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值房里格外清晰。


    他揉了揉眉心,声音透着烦躁:“那两个翰林呢?韩垣那头犟驴审过了?”


    档头忙道:“审了!前日就审完了!按规矩,进了北镇抚司的大门,甭管多大来头,都得先褪层皮!可这江清晏、许凌……韩指挥使竟愣是没动刑!只隔着一道铁栅问了几个时辰的话,连根头发丝都没碰!口供上干干净净,只说是翰林院修史讲学,对宫内诸事一概不知,更与巫蛊案毫无牵连。”


    “不动刑?”常慎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韩垣这厮倒是越发会做人了。也是,一个孟阁老的关门弟子,一个许尚书的亲儿子,新晋的侍读官儿,前途无量的小凤凰,烫手得很呐。他韩垣想给自个儿留条退路,不稀奇。”


    正说着,值房厚重的铁木门外传来几声极轻的叩击,尖细的声音隔着门缝响起:“禀督公,翰林院侍读江清晏、许凌二人,已带到。”


    常慎脸上的倦怠瞬间敛去,重新覆上一层严肃:“请进来。”


    “吱呀——”


    沉重的铁门被推开,光线从甬道泄入些许,随即又被合拢的门扉斩断。


    江清晏与许凌一前一后踏入提督值房。


    常慎的目光在两人身上缓慢刮过,最后落在许凌略显苍白的脸上:“哟,韩指挥使这是改性子了?二位大人身上瞧着可真是齐整得很呐。怎么,北镇抚司的诏狱,如今改行开客栈了?连点皮肉之苦都舍不得给二位上上?”


    他语调轻飘,字字却如冰针,扎得许凌心头一凛。


    “常公公此言何意?下官与江侍读清清白白,奉公守法,与巫蛊一案更无半点干系!锦衣卫明察秋毫,自然问心无愧,何须用刑?”


    “问心无愧?”常慎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喉间发出几声短促的“嗬嗬”怪笑。


    他身体微微前倾:“许二公子啊许二公子,咱家说你是真蠢呢,还是装糊涂?”


    “说你蠢吧,年纪轻轻就中了榜眼,入了翰林,前途似锦;说你聪明吧,却又连这点眉眼高低都瞧不出来?”


    他指尖点了点案上那份卷宗:“锦衣卫是为陛下办差,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得揣摩着圣意。陛下不想让你们这两个新科才俊、阁部高足身上带了明伤,韩垣他敢动一根手指头吗?”


    “不过呢,今日着锦衣卫啊,早就不是陛下手里头的亲军了。如今这柄天子亲握的绣春刀,刃口早就钝了,卷了。”


    “韩垣他也得给自个儿留条后路,或者说,更准确的是看看靖王府上,能不能再多拴两条狗。”


    “你!”许凌被他这诛心之语激得面红耳赤,却又无法反驳,胸中气血翻涌。


    江清晏一步上前,将许凌挡在身后半步,对着常慎微微躬身:“常督公提点,下官记下了。不知公公今日召见,究竟要审什么?是巫蛊案细节,还是翰林院公务?下官定当知无不言。”


    常慎并未直接回答江清晏的问题,反而像闲聊般,慢悠悠地抛出一句:“二位大人是聪明人,更是孟阁老高足。阁老一生为官,讲究一个‘稳’字,步步为营,最忌讳的,就是卷入不该卷入的浑水。这道理,想必阁老早已耳提面命过多次,无需咱家这没根的东西再多嘴。”


    他话锋一转:“可如今呢?太子殿下被禁足东宫,是龙是虫尚且不知。”


    “你们二位,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侍读,满朝皆知你们身上打着‘东宫’的烙印。这就叫‘船’,一条看着光鲜亮丽的大船。可船要是翻了,沉了,船上的人,管你是被迫绑上去的,还是心甘情愿跳上去的……”


    常慎的声音拖长了,接下来的话,一字一顿敲在两人心上:“都得跟着喂鱼!未来的新主子,可不会费心去分辨谁是被迫,谁是自愿。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时候,连船板都得碾碎了烧火!”


    值房里死寂一片,只有沉水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铜炉里逸出的青烟扭曲着,许凌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嘴唇紧抿。


    江清晏依旧垂眸而立,但常慎敏锐地捕捉到,他袖口下掩着的手指,极其细微地蜷缩了一下。


    “另外,”常慎的视线扫过案上另一份被压在最底下的、只露出边角的密报,“陛下明旨,东厂与锦衣卫,都要详加审问二位。锦衣卫那边做了人情,咱家这里可不敢怠慢圣……”


    “常督公的目的,根本就不是审讯我们吧!”一直强忍着的许凌猛地抬起头,打断常慎,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颤抖。


    他豁出去了:“把我们叫来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听您这番推心置腹,恐怕不是为了给陛下交一份更厚的口供!您是想……是想提醒我们?或者说,是想借我们的口,把某些话递出去?”


    此言一出,值房里空气骤然凝固。


    常慎盯着许凌,他沉默了足足三息。


    “许二公子,”常慎终于开口,“倒真是让咱家刮目相看了,不愧是阁老门徒、尚书爱子。”


    “那好,咱家就再多嘴一句。”


    “许二公子,还是早做打算吧。有些事不是你能躲掉的。”


    他顿了顿,接下来说出的话让许凌的如雷贯耳。


    “沙洲那边……听说打得惨烈,天鹰将军用兵如神、力挽狂澜,眼看就要平定大局了。”


    “沙州战事平定,天鹰将军便要回京述职。有些事呢,拖得越久,变数越大。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许凌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瞬间泛白。


    尽管他强行控制,但身体无法抑制的微颤以及瞳孔深处一闪而过的巨大惊惶,却被身旁的江清晏一丝不漏地捕捉到。


    常慎将许凌的反应尽收眼底,不再看他,转而将目光投向江清晏:“江状元郎,少年得志,三元及第,锋芒毕露啊。”


    “可这京城的天,太高,风太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你已身处漩涡之中,真的还能全身而退,再如从前那般独善其身,隔岸观火?”


    他语重心长:“风暴眼里的船,想全身而退,那是痴人说梦。要么,随波逐流,看天命;要么,择木而栖,觅生机。江大人,你也该好好做打算了。”


    江清晏并未因这番警告而色变,他的目光在常慎说话时扫过他身后的墙壁。


    那里挂着一幅尺许见方的苏绣插屏,绣工繁复精湛。


    画面是一幅奇特的《雪夜访戴图》,寒江孤舟,雪压青松,意境萧疏深远。


    绣屏一角,用极细的丝线绣着一方小小的印鉴,江清晏看不清具体字样,视线在印鉴上停留了一瞬,便又落回常慎脸上。


    “下官的前程,自有圣裁与阁老教诲。督公费心了。”


    简而言之:不用你管。


    常慎盯着他,片刻后忽地嗤笑一声:“状元郎果然有个性。罢了,忠言逆耳,咱家言尽于此。送客!”


    沉重的铁门再次开启,泄入甬道内昏黄摇曳的火把光。


    江清晏与许凌沉默地走出值房,沿着幽深的甬道向外走去。


    靴底踏在冰冷潮湿的青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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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下下敲击在心头。


    走出东厂,骤然涌入的阳光刺得许凌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长街喧闹依旧,贩夫走卒的吆喝,车马粼粼的声响,孩童的嬉笑。


    这些鲜活的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却无法真正驱散许凌心头的阴霾。


    他脚步发沉,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常慎最后那句话在他脑中反复回响,搅得他心神不宁,往日那股嬉笑怒骂、万事不萦于怀的劲儿荡然无存,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只余下沉重的心事和难以言喻的焦虑。


    “许凌。”江清晏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许凌脚步一顿,并未回头。


    “你最近很不对劲。”江清晏几步赶上,与他并肩而行,“你对夺嫡之事,反应过激了。这不像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许凌烦躁不堪,“我的事不用你管。”


    他像是要逃离什么洪水猛兽,脚步陡然加快,几乎是冲撞般往前疾走。


    “许凌!”江清晏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一把攥住许凌的手腕。


    一股巨大的力道传来,许凌被他拽得一个趔趄,被迫停下脚步。


    “放手!”许凌奋力挣扎,试图甩脱江清晏的手,江清晏!我说了让你别管!听不懂吗?管好你自己吧!少来烦我!”


    他猛地一挣,终于甩开了江清晏的手,头也不回地冲入街边熙攘的人流。


    江清晏独自站在原地,他望着许凌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眼中翻涌着困惑、凝重。


    “这家伙……吃错药了?”一个清脆的女声在他身侧响起。


    光影微漾,李兰曦的魂体在江清晏身边悄然凝实。


    她今日换了一身水绿的缠枝莲纹袄裙,此刻正抱着双臂,柳眉微蹙,望着许凌消失的方向,一脸的不解:“亏我还以为他胆子多大呢,被那死太监吓唬几句就丢了魂儿。嘁,没出息!”


    她转向江清晏:“喂,要不要我帮你去探探?看看这小子到底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怕成这样?”


    江清晏收回目光,神色恢复一贯的淡漠:“不必。他若想说,自会开口。强求无用。”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离他远点。”


    李兰曦撇撇嘴,小声嘀咕:“好心当成驴肝肺……”


    江清晏不再理会她的抱怨,方才常慎值房中的情景在脑中清晰回放。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东厂值房里,常慎背后挂的那幅苏绣插屏,你可知晓?”


    李兰曦愣了一下,随即挑眉:“绣品?哦,你说那幅《雪夜访戴图》?我知道的。”


    她略作回想,“那针法路数,错不了,就是苏惠妃的手笔。”


    “苏惠妃?”江清晏眼神微凝,“献王的生母?”


    “对,就是她。”李兰曦点头。


    “这位苏惠妃,生前可是个妙人儿。不仅精通书画,尤其一手湘绣冠绝后宫,连宫里的老人都说她是十指春风。性子也安静。”


    “不过她身子骨弱,生四皇子时又伤了元气,一直病恹恹的,宫里都说就是因为苏惠妃四殿下才天生体弱多病的。”


    “娘娘怎么殁的?”江清晏问。


    李兰曦声音低了些“:宫里对外声称的,是病死的。就在十年前,四皇子二十二岁那年。”


    江清晏继续追问:“献王那时已成年开府?”


    “可不是嘛!”李兰曦道,“都二十有二了,早就成年开府,独立门户了。苏惠妃殁的时候,他自然不能再认其他妃嫔为母。陛下似乎也没提这事?”


    她语气有些不确定:“大概觉得这么大个儿子,再给他找个养母也尴尬。反正,四殿下就一直这么单着了。”


    一幅早已故去的皇子生母的遗作,被东厂提督太监常慎挂在自己日常办差的值房深处,日日相对。


    江清晏的目光再次投向紫禁城巍峨宫墙的轮廓,日光之下,阴影重重。


    看来这东厂深不见底的潭水里,沉没的秘密,恐怕远不止夺嫡风波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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