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大人您的阿飘速递已达到洛阳》
1. 惊变
“听说了吗!贡院里死了个举子!”
二月初九,阴雨连绵,北京城贡院街前,水泄不通。各色锦袍儒生夹杂着小贩、奴仆、看客,喧哗如沸。
“造孽啊!今年春闱怎么出那么大乱子啊!”
恐慌炸开,议论嗡嗡不绝。
“死的什么人?”
“南城永安坊云栖书院那个穷教书先生,钱康德。”
雨线织成了巨大的帘幕,江清晏撑着伞,站在至公堂外,一双凤眼内蕴深不见底的幽黑。
他的身边,董贺面如死灰,身子抖得筛糠似的,眼泪不断从眼角流下。
不仅是董贺,被押过来审讯的举子们几乎都被吓得屁滚尿流,一个个哀嚎求饶声不绝。
董贺看着江清晏高瘦挺拔的身影,平静得像深秋里的潭水:“江……江清晏……你不怕吗……老师……老师他……”
“为何要怕?”江清晏负手站立,声音清冷无波,“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他的注意放在不远处的平地上——方才他似乎看到了一个人影,但仅一瞬。
至公堂里不断传来其他举子求饶的声音,衬得檐下这十五年的少年愈发沉静。一身洗得发白的靛青布袍,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董贺只觉一股寒气直透骨髓:“我是怕里面这些老爷子些……”
就在这时,至公堂的大门被推开,一皂衣衙役走了出来:“律字第三十四号江清晏,律字第三十五号董贺,律字第三十六号……”
“以上十人!押进去!”
如狼似虎的衙役一拥而上,推搡十人进入至公堂。纸伞跌落泥泞,水花四溅,场面混乱不堪,喊冤叫屈,饶命的声音此起彼伏。
江清晏被押至大门时,回头望向平地——那里除了雨花,什么都没有。
大门“砰”地关上,隔绝了雨帘。
门外,一抹蓝色的身影融在雨帘里,幽幽地穿过那扇大门。
光线骤然昏暗,一股陈年老木头混合着墨汁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
上一批接受审讯的举子被集中安排在一边站着,一个个战战兢兢。两三个举子被强按在条凳上,簌簌发抖。
董贺被粗暴地摁在了靠窗的位置,后背重重撞上墙壁,闷哼一声。
江清晏则被推搡到一张条凳前。凳面冰冷,他撩袍坐下,动作丝毫不见仓皇。
贡院死人,刑部派人封锁了包括钱康德所在号巷以及相邻的四条号巷,凡此五巷应试举子,皆须过堂。
至公堂内,礼部尚书陈广寅居中而坐,面前一截草席粗糙而廉价,带着泥土和陈年的霉味敷衍地搭盖着钱康德的尸首。
草席前,刑部清吏司郎中于文海正躬身仔细查看,眉头紧锁。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拨开草席一角,露出死者青灰色的手腕,又凑近观察死者颈部,神色凝重。
陈广寅端坐太师椅上,手指有不耐烦地敲击着紫檀木扶手,目光扫过堂下那群惊魂未定的举子,最后落在于文海身上。
“哎哟!于郎中,别看了!仵作不是早查明了?中毒身亡!板上钉钉的事!你再怎么看,这穷教书的还能活过来不成?”
“赶紧审人要紧!春闱出了这等事,耽搁不起!收不了场,天家颜面何在!赶紧地把人揪出来好给陛下一个交代!”
于文海起身,不置可否,转向衙役询问:“带进来了?”
衙役作揖:“回大人,都带进来了,这次是律字三十四号到四十四号,共十人,这是名单。”
“嗯。”于文海接过名单,目光一扫,“上一批人,无罪,先退下吧。”
举子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涌出至公堂。
堂内稍静,于文海轻咳一声:“律字三十四号,江清晏。”
刹那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少年身上。
“上前来。”
江清晏在众目睽睽下起身,他拂了拂衣袖,依然冷静。
他步履沉稳地行至距离草席三步处,垂首作揖。
陈广寅斜睨着他:“嚯!这顺天府里何时出了这般气度不凡的少年郎?”
“江清晏,去岁乡试的解元。”于文海说着,在陈广寅身边坐下。
陈广寅挑了挑眉,撇开脑袋不屑地轻哼。
“江清晏,字子芜,年十五,京城本地人,家住城南永安坊,经营有一家面馆,与死者钱康德,以及律字三十五号董贺为邻居。”
于文海陈述着江清晏的基本信息:“钱康德亦是江董二人的恩师,你倒是也争气,去岁乡试中了解元……”
于文海顿了一下。
“这般年轻就拔得头筹,委实才华横溢啊!”
“大人谬赞了。”江清晏拱手,“草民不过运气稍好了些,纯属侥幸。”
于文海的目光并未因江清晏的谦辞而移开,反而更锐利了几分。
他指尖在名单上轻轻一划,声音不高,却压得堂内落针可闻:
“既是邻里,又是师生。钱先生待你如何?”
“恩师如父。”
江清晏答得干脆,但在“父”字出口的刹那,他藏着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他垂下眼睫:“况先生为亡父挚友,待我更是不薄。草民视先生为父。”
“哦?”陈广寅拖着长腔,身子微微前倾,带着审视的玩味,“如父?不薄?那父亡子悲,乃人伦常情。本官观你,倒似……心如止水?”
这问题刁钻,直指人心。角落里瑟缩的董贺猛地抬头,看向江清晏。
他总是这样,认识他这么多年,他从来都是这般冷淡,连待老师都一样……
江清晏眼帘微垂,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神色。
他并未直接回应陈广寅的讥讽,只平静道:“大人,悲恸在心,不在形。”
“恩师猝然罹难,学生心中惊涛骇浪,但唯恐失仪,不敢表露于外,以免损及恩师清誉。”
他顿了顿,复又抬眼,目光清正地迎向陈广寅:“况,此刻追查真凶,告慰恩师在天之灵,方是学生唯一心念所系。涕泗横流,于事无补。”
一番话堵得陈广寅一时语塞,只能冷哼一声,靠回椅背。
于文海眼中却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异色。这少年,冷静得近乎冷酷,心思却缜密如发。
“江解元,据查,钱先生是中毒身亡。”
于文海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毒物混入了他带入号舍的饮水之中。考场规矩森严,一应饮食用具皆由贡院统一经严格查验方可带入。”
“钱先生的号舍里有他自己携带的一小葫芦清水,经仵作验过,剧毒便在其中。”
他目光如刃,刺向江清晏:“你既是钱先生得意门生,又同居一坊,昨夜,乃至今晨入贡院前,可曾与钱先生接触?可曾碰过他的饮食器物?”
陈广寅的眼神立刻变得意味深长,堂下其他举子也屏住呼吸,目光在江清晏和草席之间惊疑不定地逡巡。
江清晏眉峰一蹙,迎着于文海的目光,坦然道:“回大人,昨夜草民确在家中温书,直至亥时末刻方歇,家母家妹家弟可以证明。”
“老师就住在草民家对门,但昨夜草民专心备考,未曾出门,亦未见老师登门。至于老师所携清水葫芦,草民从未碰触。”
他顿了顿,补充道:“今晨卯时初刻,草民于家中前往贡院,抵达时老师和董贺以及几位同坊举子已经到达。在贡院街排队等候搜检时,草民见老师心情不大好便与先生短暂交谈。”
“彼时老师手中已持号牌与考篮,考篮中便有那葫芦清水。草民仅与老师互道,未曾靠近,更未触碰其考篮分毫。搜检入场后,各入号巷,直至事发,再未得见先生。”
于文海微微颔首,示意记录的书吏仔细记下。
“哦?如此说来,你是一点机会也没有?”陈广寅在一旁凉凉地插话,显然对江清晏的说辞很不以为然,“师生一场,考前竟连句体己话都不说?未免太过生分!”
“大人明鉴。”江清晏眼中闪过一丝苦楚,“春闱乃国之大典,举子入闱前,心神俱系于考题,唯恐分心失仪。先生亦是严师,考前素来告诫学生摒除杂念,专注应考。此乃学生对恩师教诲的遵从,也是对朝廷法度的敬畏。”
倏忽,堂内一片寂静。
“呵……呵呵……哈哈哈——”
陈广寅的笑声划破了这份寂静。他的肩膀一耸一耸的,不自禁地鼓起掌。
“不愧是十五岁就考中解元的人,瞧瞧这滴水不漏的说辞!瞧瞧这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好一个‘遵从师训’!好一个‘敬畏法度’!说得真是冠冕堂皇,感人肺腑啊!”
他猛地一拍紫檀扶手:“江清晏!”
陈广寅戟指少年,厉声喝道:“本官看你是巧舌如簧,欲盖弥彰!你口口声声视师如父,却连考前一句体己话都吝于出口?”
“你口口声声悲恸在心,却连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你口口声声要追查真凶,却句句都在撇清自己,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然而,还没等江清晏回答,于文海先开了口:“尚书大人,审讯不是儿戏,这孩子性情冷淡,不应该就此认定他就是凶手。”
“董贺,我问你,江清晏曾经和钱康德发生过争执吗?”
被突然叫到的董贺吓了一哆嗦,他连忙上前行礼,双腿抖个不停:“回……回大人……没有……老师和清晏从来没有过争执……”
“那为何他对钱康德如此冷淡。”
“不……不是……不是他对老师很冷淡,是他对谁都这样……啊!除了他弟弟妹妹和娘亲……他就是……天生性子冷……”董贺小心翼翼地,生怕说错了什么。
陈广寅付之一哂:“性子冷?本官可不信这天下有如此凉薄之人。本官看你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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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大人——”江清晏打断陈广寅,“恕草民无礼,判定一人有罪,不应该搜寻最直接的证据吗?比如,既然老师是中毒身亡,那就应该搜身,搜每个人的考篮,而不是凭一个人的性格就定罪,未免过于儿戏了。”
闻言,陈广寅拍案而起,指着江清晏:“你一介草民竟敢和本官叫板!我看你就是居心叵测!”
“不敢,不过是基本流程罢了。倒是尚书大人,草民与大人毫无瓜葛,无仇无恨,草民不知道为何尚书大人要一昧地把杀人的罪名往草民头上扣?”
此话一出,至公堂里立刻炸开了锅,有陈广寅谩骂,下属们的附和,举子们的议论……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
董贺被吓着了,他揪着江清晏的衣角拽了拽:“清晏你慎言啊!”
于文海看不下去了:“肃静!”霎时,堂内安静了下来。
“你们所有人到至公堂前都已经搜过身了,起码目前没有搜出什么东西来。衙役们已经在搜查你们的号舍了。现在都给我等着!”
“于文海!这案子都审了快一天了!那么多举子就因为这事儿停考耽搁得起吗!科举乃国家大事!有必要为了一个穷教书的让那么多举子考不了试吗!”陈广寅怒声呵斥。
于文海也提高了声线:“穷教书的的命也是人命!!!我作为刑部清吏司郎中不能坐视不管!!!”
“你!好!等!都等着!本官倒要看看这案子何时能结!”
陈广寅怒气冲冲地坐回太师椅:“来人!写章!问!问上会试是否可以延期。”
堂内终于回归正常的审讯流程。陈广寅似是气炸了,也不再参与审讯,只有于文海一个人忙前忙后。
约莫过了三柱香时间,这一批人终于审完。
于文海长舒了一口气:“如果只凭你们的说辞结合身世来看,无罪。”
“哈!这可是最后一批举子了!这批人里都无罪,于大人这办案的能力还有待提高啊!本官看就那个江清晏嫌疑最大。”许久未说话的陈广寅终于开口说话。
还没等于文海反驳,董贺却先开了口:“尚书大人……清晏他虽然性子冷,但绝不会干出杀人这腌臜事儿来的……他还是……挺关心我们这些街坊邻居的……更别说是老师……”
“行了,等搜查结果吧。还有,尚书大人,谁告诉你凶手一定要在贡院里?一定是这些举子里的一位?”
话音刚落,几位衙役就跑进来:“报——”他们跪在于文海和陈广寅身前,“回陈大人、于大人。小的们奉命搜查号舍,结果无一人有存毒!”
“怎么可能!”陈广寅惊得一跃而起。
“诶!陈大人反应不必这么大。”于文海挥了挥手。
同时,宫里来传话的人也来了。
秉笔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一瞬间,至公堂里跪倒了一片。
“贡院惊变,举子亡于棘闱,朕心恻然。着即启副题易卷,清白士子准其续试。抡才大典未竟,延考至二月十九。刑部严鞠毒毙重案,穷究首从,以儆凶顽。冤魄未安,天听赫赫。钦此!”
跪着的陈广寅接过圣旨,秉笔太监拂袖而去。
众人纷纷起身,不知所措。
最后还是于文海捂着嘴轻咳一声:“既然陛下都发话了,这些举子又无罪,那便送回号舍续考吧。尚书大人没意见吧。”
绯袍宽袖之下,陈广寅已攥紧了拳头,公服上的仙鹤纹随他的动作泛起了褶子。
他呼出一口气:“自然。来人!送回去!”
衙役们上前,押送十人回号舍。
临走前,江清晏听见了一声微弱的叹息。音色柔和,是个女子的声音。
江清晏抬眸扫视至公堂,却没有发现任何女子的身影。
目光无意间扫过陈广寅,恰好对方的目光也落在自己身上。
四目相对。
一瞬方歇。
董贺就在这时转头,看着气氛微妙的江陈二人,然而衙役粗鲁地推搡着催促他,他收回视线,跟着衙役离开。
江清晏也跟着衙役回到自己的号舍。
陈广寅只觉寒意顿起——江清晏那双凤眼里似有冰霜凝聚,仅仅对视一瞬,他便慌了阵脚。
从至公堂出来是已是傍晚。雨幕稠密,江清晏默默捡起沾满泥泞的纸伞,步入雨帘。
寒风吹过,衣袂飘舞,空气一丝若有若无的牡丹花香拂过。
眼前,似乎有个人影在雨中摇曳,感觉和进至公堂前看到的那个很像。
不似真人,更像是……幻影?
江清晏虚着眼张望着,依然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收回目光,在衙役的催促和推搡中走开。
而身后的至公堂,挺翘的屋檐上,蓝衣女子坐定,盯着江清晏离去的背影,唇角勾起微笑。
“小郎君,勇气可嘉啊!”
2. 初识
二月的北京城仍然冷得刺骨。
雨下个不停。
江清晏取下号舍里写字用的号板,重新搭在下方,与另一块号板拼凑出一张简陋的床。
扯过破絮的被子搭在身上,江清晏背靠着号舍的砖墙,高瘦的个子勉强挤进逼仄的空间,身下的板子硌得他生疼。
不知多久,二更天的梆子打响,标志着洪正十三年二月初九这荒诞的一天的结束。
这一天,是会试的第一天,也是这一天,江清晏的老师,亡父挚友惨遭毒手,暴毙而亡。
他睡不着……他再次失去了父亲……
雨声徒增烦乱,人人都道他江清晏冷漠无情,殊不知恩师之死,于他同样是剜心之痛。
只是他习惯了情绪不显于形,习惯了冷面待人。
还有那个三番五次的“幻影”,到底是什么?
江清晏翻了个身,被子滑落一角,而就在这时,他身下的号板微微顶了一下,伴随头颅碰撞的声音和一句清脆的“哎哟!”
分明是个女子的声音!
江清晏猛然睁眼。
这声音……
但是,贡院里怎么会有女子?
号板下传来细碎的声音,那人似乎是他摆弄他的考篮,不一会儿,声音没了。
那女子捂着脑袋从号板底下钻了出来,江清晏赶紧闭上眼假寐。
一时间,一股牡丹花香毫无征兆地钻入他的鼻腔。
女子站在雨中,奇怪的是,雨水并没有打湿她的身子,她像是和雨水融为一体,又像是处于雨幕里隔断的另一个世界。
女子看着“熟睡”的江清晏,那床破被子形同虚设地搭着。女子竟双脚离地,飘进了那狭窄的号舍。
“啧!小郎君这般不知冷暖,难怪钱伯要让我来照顾你!”
江清晏的眉头微微一蹙——钱伯?他不是死了吗?为什么让一个陌生女子照顾他?
“考篮里的食物我都给你换了,他们嫁祸你不成,就想毒死你!唉……真是蛇蝎心肠!”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答应了钱伯要照顾好你,受人之托,你且好好活着,待他了愿安息。”
女子说着,捏起被角想要替江清晏盖好。
下一秒,江清晏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用力抓住了女子的手腕,睁眼瞬间对上了一双惊慌错愕的杏眼。
触碰到她的一瞬间,江清晏感觉自己头皮发麻,身体僵住,瞳孔皱缩,倒吸了一口冷气——眼前的女子通体闪烁着诡异的柔光,皮肤异常苍白,被他握住的手腕没有温度,腕间也没有脉搏跳动。
不是人……真的……不是人?!
“你——”
“是谁”两个字还没说出来,巡绰官灯笼的烛光缓缓延生,那女子先是扭头查看,暗道:“不妙!”,霎时间便烟消云散,无影无踪。
江清晏的手里顿时放空,巡绰官越来越近,他迅速反应过来,靠上墙砖装出一副酣睡的样子。
巡绰官的灯笼昏黄摇曳,光影在湿漉漉的青砖上拖得老长,雨点打击伞面的声音格外清晰。灯笼的光晕扫过江清晏的号舍,停留了片刻。
江清晏紧闭双眼,呼吸刻意放缓,胸膛的起伏几近于无,仿佛真的沉入了梦乡。他能感觉到那审视的目光冰冷地扫过他的脸,掠过他搭在身上的破被。
灯笼光终于移开,脚步声渐行渐远。
确认巡绰官走远,江清晏猛地睁开眼,黑暗中,再无半分睡意。
呼吸陡然急促,他伸出手指,揉压着鼻梁,眉间刻下深痕,思绪散乱如麻。
“嫁祸你不成,就想毒死你!”
毒死……
怎么会……谁能下毒?
等等!
所有举子回到号舍前考篮都再被衙役检查了一遍,难道就是那时,那个动作格外粗鲁的衙役……
当时衙役们的动作几乎都很莽撞,也难怪他注意不到。
“受人之托,你且好好活着。”
受钱伯之托……
钱伯……您到底卷入了什么?
还有那女子……她又是什么?她的话……几分可信?
他慢慢躺下,重新拉过那床破絮的被子,将自己裹紧。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敲打着号舍的顶棚,也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不知什么时候,他闭上眼,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股牡丹花香,他的呼吸稍稍平缓,终于挤进睡梦。
洪正十三年,二月初十,寅时三刻。
本该是会试的第二天的日子因一起突发的毒杀案成了洪正十三年科举会试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天,原卷作废,天子启用备卷。
雨终于停了。
梆子声骤然划破死寂!沉闷而悠长,穿透潮湿的空气,一声接一声,从贡院深处向外扩散,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寅时三刻——众举人——起身——准备受卷——”
吆喝声如同钝刀刮过石板,在湿冷的空气中回荡。紧接着,是无数号舍门被拉开、木板摩擦的“嘎吱”声,汇成一片压抑的潮涌。原本死寂的贡院瞬间被一种紧绷的、充满焦灼和期待的“活气”填满。
江清晏迟钝地睁开眼,眼底布满了睡眠不佳的血丝。他迅速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那块昨夜充当床铺的号板已经恢复原位,考篮被他安置在号板的左上角。
他的目光扫过角落里的考篮——那里面装着的不是他从家里带来的干粮,而是昨晚那女子换过的食物。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整齐划一,踏在湿漉漉的巷道石板上,发出“嗒、嗒、嗒”的声响。巡绰官和受卷的胥吏们,簇拥着几位身着绯红官袍的主考官,在号巷间缓缓穿行。其中赫然有一位是陈广寅。
陈广寅面容严肃,眼神锐利。他并未言语,只是目光带着审视和无形的压力扫过号舍内部,掠过江清晏那张异常沉静的脸,最终落在他摆放整齐的笔墨砚台和写字板上的考篮上。
江清晏垂着眼睑,起身,对着陈广寅的方向躬身行礼,直到感觉那道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才缓缓直起身子。
随即,一卷厚重的、用上好宣纸制成的题纸,被另一名胥吏从防水的油布包中取出,小心翼翼地展开,双手捧着,递进号舍的窗口。
“洪正十三年春闱会试首场题纸,接卷——!”
江清晏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尖触碰到那微凉的、带着墨香的卷子。他默默将题纸在狭小的写字板上摊平、压好。
骤然!
“咚——!”
一声沉闷如雷的鼓响从明远楼最高处炸开。
“龙门第一鼓——!”一个洪亮如钟、中气十足的宣号声紧随鼓声清晰地响彻在贡院上空。
江清晏端坐如石,指节却在无人看见的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
“咚——!”
“龙门第二鼓——!”
第二声鼓响接踵而至,比第一声更加急促,更加威严地擂在每一个举子的心头。无形的压力如潮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挤压着每一个狭窄的号舍空间。
江清晏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提起搁在砚山上的毛笔,笔尖蘸满墨汁,他的眼光落在洁白的题纸上,上面尚未书写的空白,是无数人渴求的青云路。
“咚——!!!”
第三声鼓响,石破天惊!它不再是单纯的声响,而是一道命令,一道闸门开启的轰鸣!鼓声的余韵在贡院高墙间疯狂回荡、叠加。
“龙门第三鼓——!诸生听令——”宣号声拔高到极致,带着不容置疑之势:
“开——考——!”
“唰——!”
几乎在同一瞬间,一面巨大的杏黄旗在明远楼顶猛地升起,迎风猎猎招展。旗帜上斗大的“肃静回避”四字,在昏沉的天色下,宣告着这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仪式正式开始。
数千支毛笔几乎同时落下,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汇成一片巨大的、持续不断的潮汐,那是数千个灵魂在命运之书上奋力刻画的集体呐喊,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江清晏的笔尖也终于落下。
第一滴浓墨在洁白的宣纸上晕开,如同在绝境中绽开的墨梅。他挺直的脊背,隔绝了身后冰冷的砖墙,他的世界,暂时只剩下眼前这一方纸。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江清晏手执毛笔,从容不迫地书写着自己的答案。
寒风骤起,熟悉的牡丹花香钻入江清晏的鼻尖。
江清晏眼帘微动,眸光一转,竟是昨晚那奇怪的女子。
李兰曦身着一袭水蓝齐胸襦裙,轻薄丝绸流淌水光,宽袖垂落,裙裾层叠。胸线以上束着浅碧丝绦,流苏轻垂。这装扮与大景朝女子常见的袄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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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比甲样式格格不入。
墨发松挽堕马髻,青丝垂颈。髻上斜簪一朵莹白牡丹,花瓣饱满,散发幽冷异香。
她面容毫无血色,那双杏眼如深潭,蕴藏着哀伤。长睫如蝶翼,投下阴影。
最刺目的是她纤细脖颈上,一道灰白的陈旧勒痕环颈凹陷,在过分苍白的肌肤上清晰可辨,昭示着惨烈过往。
她站在距离号舍门口五步远处,纤纤玉指轻抬,一缕月白色的流萤从指尖掠出,在空中盘旋着,最后坠入江清晏的砚台里。
俄而,砚台里先前劣质墨汁刺鼻的气味被一股清雅幽远的松烟冷香取代,极其淡薄。
这墨,是上品中的上品,松烟凝练,胶法精纯。
江清晏猛地抬眼,却不见李兰曦的踪影。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裹挟着那奇异的墨香沉入肺腑。指腹最终落下,轻轻蘸取了那汪墨汁。
他重新看向卷子,眼神复杂,这笔,终是落了下去。
举子们自钻进号舍,便要在这方寸腐臭之地熬干整整九日的血肉,费尽心神。
何况此次会试捅出了那么大的篓子,九日的煎熬延长至十日,枯竭的意志强撑着麻木的躯壳,形同活尸。
自江清晏看见李兰曦那晚起,这亡魂便如一道飘忽不定的影子,时隐时现。
两人心照不宣,没有任何言语,只有无声的行动。
白日里,江清晏凝神答卷,不敢有丝毫懈怠。李兰曦会在他伏案疾书、手腕酸痛僵硬、疲态毕现时,指尖微动,月白流萤裹挟着牡丹花的冷香,沁入骨髓,奇异地缓解他的疲劳;他啃着来路不明的干粮时,李兰曦便会在某个角落悄然凝形,无声地注视着他。
每当夜深人静,江清晏因寒冷而蜷缩时,号舍里逼人的寒气会莫名减弱几分,那床破旧的棉絮会被轻轻拉拢;偶尔,江清晏被隔壁号舍举子的梦呓惊醒,口干舌燥,手边水囊已空,他刚皱眉,便见水囊飘向一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中,李兰曦只是虚虚地“托”着它,悬空移动,回到他的手里——这水囊分明是满的,冰冷不再,温热在掌心上蔓延。
江清晏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似乎能穿透号舍的砖墙,如烟似雾般来去,有时又如常人般能够触碰到实体;她的目光总是带着一种深切的哀伤,又藏着一缕释然和豁达;她颈间那道灰白的勒痕,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刺目地提醒着她的非人身份和悲惨过往。
她就这样,像一个沉默的、带着无尽哀愁的看客,见证着他每一次被迫接受她“照顾”的瞬间,用她的方式,维系着亡者生前的嘱托,也维系着生者在绝境中最后一点体面与生机。
漫长的十日,举子们形容枯槁,眼神浑浊,咳嗽声、呻吟声、压抑的叹息在号巷中此起彼伏,如同濒死的哀鸣。
终于,洪正十三年二月十九,申时。
“咚——!!!”
一声沉重如丧钟的鼓响,猝然从明远楼最高处炸开!那鼓声带着一种终结一切的、不容置疑的威严,穿透贡院高墙,狠狠砸在每一个举子近乎麻木的心弦上。
紧随其后,一个穿透力极强的宣号声撕裂了死寂。
“鸣金——!终场——!诸生——搁笔——!!!”
“嘎吱——嘎吱——嘎吱——”
无数号舍的门板被从内部推开、摩擦着生涩的门轴,发出刺耳而疲惫的呻吟。一张张苍白、憔悴、布满血丝或胡茬的脸孔,从狭窄的洞口探出,望向巷道深处。他们的眼中,残留着最后一丝挣扎的火焰,更多的则是解脱的茫然和劫后余生的虚脱。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整齐划一,数名手捧巨大朱漆木盘的受卷官停在一个个号舍前,面无表情,将木盘伸到窗口。
举子们如同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双手,将自己那份承载了十日心血、汗水和野望的卷子,小心翼翼地捧起,放在冰冷的木盘之上。
江清晏缓缓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卷纸微凉的触感。
结束了……
这场洪正十三年春闱会试,终于落下了帷幕。
他指节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微微扬起下颌,目光穿透熙攘的人群,投向未知的前方。
这场伴随着阴谋、毒杀与幽冥窥视的荒诞大戏,有人要你活着,有人要你死。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3. 李兰曦
龙门豁然洞开,沉寂已久的贡院仿佛吐尽了一口浊气,将关锁在里头的考生尽数倾泻而出。瞬间,贡院前偌大的场子被挤塞得满满当当,黑压压的一片。
人声鼎沸,难以分辨:有人长啸高呼,如释重负;有人则三五成群,高声争辩着考题答案;更有被家人寻着的考生,喉咙哽咽着,只等与亲人紧紧相拥,泪珠簌簌滚落。
“娘!姐!哥在那里!”一声清亮中犹带稚气的呼喊穿透鼎沸人声。
江临渊眼尖,轻快地蹦上一旁的石墩子,双手拢在嘴边:“哥!哥!看这边!”
江清晏听到弟弟江临渊的呼喊,循声望去,只见那十三岁的少年正奋力的挥舞着双臂,咧着嘴笑得灿烂。
他的身前,一位身着青绿长衫的少女,少女一手挽着一中年妇女,一手跨着一只小竹篮——是他的妹妹江音柔和母亲柳韫。江音柔那双与江清晏极为肖似的凤眼此刻也弯成了两弯月牙儿。
江清晏的脸上终于浮现出真心且放松的笑意。整整十日高度紧绷的神经在看见家人的那一刻彻底松弛下来。
他拨开身侧喧嚷的人群,径直朝三人的方向小跑去。
“娘!音柔!临渊!”江清晏回应着至亲。
柳韫疾步上前,先接过江清晏臂弯上挎着的考篮,随即,一只布满茧子的手便抚上儿子的衣襟,细细替他抻平褶皱。
她端详着难掩倦色的长子,眼底满是怜惜:“啊呀!瘦了!晏儿怎么瘦了那么多?”
“娘,在里头哪能胖得起来,大家都清减了些。”江清晏笑了笑,声音透着倦意。他抬手覆上母亲的手背,轻轻拍了拍,传递着“我很好”的讯息。
这时,一双纤细的手拉住了他另一边的衣袖,正是江音柔。
她眼眶有些泛红,但嘴角的笑靥却压过了担忧:“大哥辛苦啦!累坏了吧?”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拎着的竹篮里捧出一个干净的青布小包袱,“快喝点水,娘特意熬了点参须汤,一直温着呢!”
说着,利落地解开包袱皮,露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暖水囊,小心翼翼地递到江清晏面前。
清冽的参香扑面而来,瞬间抚慰了喉头的干涩与疲惫。江清晏心头一暖,接过水囊:“辛苦音柔了,谢谢娘。”
“哥!哥!”江临渊已从石墩子上跳了下来,像颗小炮弹似的冲到哥哥身边,仰着头,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纯粹的崇拜和激动,“考完了!考完了!你可真厉害,在里面待了整整十天!”
他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又叽叽喳喳地问:“难不难?题答得顺不顺?那些题你都会吧?……”一连串问题像爆豆子似的蹦出来。
“渊儿,不许缠着你哥!”柳韫轻声呵斥,但语气里并无多少责备,更多的还是心疼长子的辛苦,“让你哥先喘口气,喝口汤水润润喉。”
“不妨事,娘。”江清晏揉了揉弟弟毛茸茸的脑袋,接过水囊,仰头饮下一大口。
温热的汤水滑过喉咙,浸润心田。
他放下水囊,看着弟弟充满求知欲的眼睛,温言道:“考场内……自有其规矩,题目嘛,也都是尽己所能罢了。”
江音柔笑语盈盈地打岔:“大哥学问最扎实,定然都是稳稳妥妥的!好啦好啦,都别杵在这儿了,咱们快回去吧!大哥肯定累坏了!”
柳韫连连点头:“对对对!晏儿累坏了!柔儿,拿上东西,咱们走!渊儿,这考篮重!你提着!”
江临渊“诶”了一声,胳膊肘挎上考篮。
一家人挤在汹涌的人潮中,彼此寒暄着,缓慢却坚定地向外围移动。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为这喧嚣杂乱的人海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也暂时屏蔽了周围的嘈杂与焦灼。
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幽冥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坐在贡院龙门前高大挺拔的槐树枝头,晃荡着脚尖,圆润的杏眼若有所思地追随着江清晏一家人渐行渐远的背影。
北京城南,永安坊。
寒碜的院子里一间居室里泛出昏黄的烛光。
柳韫端着一碗豌杂面,敲响了居室破旧的木门:“晏儿,吃点东西吧。看你一回来就抱着书看,这会试也考完了,也该让自己好生歇息歇息!”
江清晏放下手中的《周易》,接过那碗面:“娘,我不累。倒是娘亲您担心了十天,更该早些安歇才是!”
柳韫轻轻摇了摇头:“娘在家里能累着什么?你是不知道娘这心……号舍里啥都没有,十天半月熬下来,定是睡不成个好觉,脑子还用得过狠!更别说……钱伯还死在眼前了!你说你没事谁能信?!”
听到“钱伯”二字,江清晏的眼神黯淡了下来:“钱伯……身后事……”
“街坊邻居帮衬着搭了灵堂,那几个老学生家里凑了钱,好歹打了口薄棺体面地葬了……”柳韫叹息一声,语带哽咽,“真是造孽啊……康德多老实一个人!学生家里困难了,连束脩也不计较;待谁都是和和气气的,从不与人有口舌之争……怎么就……摊上这等祸事!”
“康德啊……”柳韫的声音低了下去,“他这辈子也是苦,早年没了妻子,也没个儿女承欢膝下。你爹去后,他更是孤单,也就拿你当亲儿子了……”
“罢了……罢了……赶明儿你去看看你钱伯……下葬那会儿,你还在里头熬着……也来不及送送他……”
江清晏默默点头,搁下只吃了几口的面碗:“娘,你先歇息去吧。”
柳韫应了一声,又交代了几句话,带上门走了出去。
江清晏盯着搁在一旁的《周易》,会试前夜,钱伯还指点着书页上的字句,为他剖解,声音低沉而温和:“子芜,你看,这‘讼’卦,《象》曰:天与水违行,讼。君子以作事谋始。考场如战场,也当慎始慎终,戒急用忍……”
言犹在耳,斯人已逝……
他眼中蒙上了一层浓重的晦暗。那晦暗之下,是未能尽孝的愧疚,是对如父师长惨死的悲恸。
是啊,凭什么是钱伯?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对一个好人?!
就是在这时,熟悉的牡丹花香从窗棂外渗入,江清晏心中猛地一跳,几乎凭本能“霍”地起身,两步跨到那扇破木窗前,用力地推开窗棂。
清冷的夜风立刻涌入,带着泥土和街坊邻舍烟火气的同时,也卷入了更加清晰的冷冽幽香。
窗外的桂花树上,一抹幽蓝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坐上盘虬的枝桠。夜风卷起她宽大的袖摆,一双杏眼静静凝视着他。
四目相对片刻,李兰曦将下巴微微抬起,双手托腮,铃儿般的声音钻进江清晏耳中:“喂!小郎君!终于从那石头盒子里钻出来了,感觉怎么样?”
江清晏扶着窗棂的手指微微收紧,方才稍稍回暖的心绪瞬间被夜风吹散,只剩下警惕和戒备。
他紧盯着树梢上那抹幽蓝,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李兰曦托腮的手放下,指尖轻轻点着下巴:“我叫李兰曦!”她歪了歪头,宽大的幽蓝袖摆随风轻晃,“兰生幽谷的兰,曦破晨昏的曦!”
江清晏唇边溢出一声冷哼,毫不掩饰地讥讽道:“魑魅魍魉,孤魂野鬼,少来扰我清净!”
他不再看树上那个幽蓝的身影,甚至没等她再有言语。
“砰!”
动作决绝,没有丝毫犹豫和缓冲。
江清晏一手猛地向内推合窗扇,力道之大,震得窗枢发出“嘎吱”一声,混合着李兰曦的惊呼。
然而,就在江清晏转身的瞬间,居室里漫起丝丝缕缕的烟雾,烟雾凝聚成李兰曦的轻盈身躯,小脸带着愕然和迷茫的委屈,唇角也向下一抿,凑到江清晏面前:“你别躲着我啊!我又不会害你!”
“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我,但……”
“阴魂不散……滚出去!”江清晏翻了个白眼,随手抓起一旁的毛笔直戳戳砸向李兰曦。
李兰曦没有躲闪,她稍稍淡去身形,那毛笔径直穿过她的身体,留下一圈圈涟漪:“诶!别扔笔啊!砸不到鬼但费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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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漂浮着,绕着江清晏转了小半圈:“钱伯跟我说你叫江清晏,河清海晏的‘清晏’,名字倒是好,人怎么就这么不讲理!”她越说越快,语气渐渐染上气愤与执拗。
江清晏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是你这妖孽大半夜私闯民宅,倒成了我无理?行!你我素昧平生,人鬼殊途!请你立刻离开!”
“离开?李兰曦重复着,像是听到了什么新鲜事,嘴角忽地向上一弯,勾勒出一个莫测的笑容。
她身体一旋,轻盈地飘落在他的书架上,随意地盘腿坐下,裙摆如水波般散开,小腿晃悠着:“一百三十七年!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能看见我的!”
她伸出一根晶莹的手指,轻轻指向江清晏:“我才不走呢!你别赶我走啦,赶不走的!我李兰曦就赖上你了!”
“荒谬……荒谬至极……”江清晏低声呢喃,试图用理智驱散这荒诞的冲击,“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一界寒门之子,无权无势,赖上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李兰曦看着他混乱的样子,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轻轻一跃离开了书架,蓝烟般的身影飘落在窗边:“放心,我虽是鬼,却并非食人的恶鬼。只是此间束缚我的东西……还未解开……”
江清晏压下那股翻涌的厌恶,强自镇定地摆出一张臭脸:“妄言妄语!鬼蜮伎俩!乱人心……”
“你看!这是钱伯的毛笔!”李兰曦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变出一支竹制的毛笔。
顷刻间,江清晏瞳孔骤缩,喉尖滚动着嘶哑的嗬嗬声,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额角不受控地跳动,清瘦的手掌紧紧攥成一团,青筋凸显。
李兰曦双手捧着笔,这笔被莹白色的柔光笼罩,笔尖处闪烁着一点微弱的金芒。
胸腔里恍若有什么东西在撞击,江清晏身体忽地往后一跌,好在反应快,双手撑住了桌沿,强行稳住身形。
不会有错!那是钱伯最宝贵的毛笔!
他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目死死盯住李兰曦,混杂着忿怒和怨恨:“你从哪里拿到的?!你对钱伯做了什么?!”
李兰曦被他眼中汹涌的激烈情绪惊得向后飘了半步:“我没有害他!是钱伯委托我照顾你的……他的魂魄还附在这毛笔上,只有这样他才不会被阴司带走,他才能……了却执念……安息……”
她急声辩解,捧着笔的手微微颤抖笔上莹白的光芒也随之波动。
“江清晏……”李兰曦垂下眉睫,杏眼里流露出复杂的神色,有哀愁,有悲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心酸,“钱伯他想看着你走下去……想看着你金榜题名、功业有成不是为了光耀门楣,而是……”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
“而是希望你能涤荡这官场的浊气,真正以所学为天下苍生谋福祉!他毕生所愿,是想秉持清正之心,让读书人不再只为钻营,而是为国为民,求一个真正的……河清海晏!这便是他至死未消的执念,也是他……寄予你的全部厚望……”
她的手收得更紧,那点金芒仿佛感应到话语中的宏愿,微弱却执着地亮了一下。
巨大的悲恸如同突发的洪水,终于冲垮了强撑的堤防。江清晏的身体颤抖起来,撑在桌沿的手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踉跄了一下。
茫然与无力感裹挟着无数根冰冷的毒针,狠狠刺穿了他强装的镇定。
此刻的他,只是一个失去了如父恩师、被命运抛入未知深渊的、孤独而脆弱的少年。
不知过了多久,江清晏的颤抖才渐渐平息,眼底露出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无奈。
他扶着桌腿,艰难地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李兰曦,声音沙哑,却带着冷硬:
“说清楚。你到底是谁?”
“我叫李兰曦,生于大梁崇宁元年五月廿九,洛阳紫微宫;死于……”
她微微仰头,仿佛在追溯那遥远模糊的记忆:
“大景昭顺二年中秋,紫禁城东宫……西配殿……”
“享年,十七……”
4. 原委
天刚蒙蒙亮,永安坊便活泛起来,叫卖声、开门声、水桶磕碰声交织,早点摊热气蒸腾,木轮水车吱呀作响。
后院里,江临渊手执一柄木剑唰唰舞动,木剑破空声和着不远处炸油条的滋啦响。
柳记面铺里,柳韫拉住拎着竹篮的江清晏,为他整理着衣襟:“真不需要娘陪你去吗?你一个人找得到地儿吗?”
江清晏站定,任由母亲整理,温声却坚定地说:“找得到的,娘。家里铺子离不得您,不麻烦娘了。”
就在这时,一个温软的声音从灶房门口传来:“大哥,那我陪你去吧?”江音柔端着一小盆刚洗好的青菜走进来,水珠还沾在她纤细的指尖和青翠的菜叶上。
柳韫一听,眼睛亮了亮:“对对对!让你妹妹陪着去也好!”
江清晏看着妹妹的脸庞,心中暖流涌动,却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他抬手轻轻抚了抚江音柔的发顶,“你今日不是要去回春堂张大夫那儿认药材、背方子吗?张大夫肯收你做记名弟子,教你医术,这是天大的机缘,万万不可懈怠。耽误了岂不可惜?”
江音柔被兄长点明学医之事,想到张大夫的严厉和教导之恩,小脸上显出几分犹豫。
但她还是不放心,眼波一转,目光投向院子里那个挥舞木剑的矫健身影:“那……让渊儿陪你去?”
江清晏的目光也落在弟弟身上,少年人蓬勃的朝气让他嘴角微扬,但拒绝的话坚定:“渊儿也不行。他每日卯时去武馆的功课雷打不动,王教头最重规矩,迟了或缺了,那戒尺可不留情面。咱们家攒下那点束脩不易,他能得王教头青眼,专心习武,强身健体,将来或可谋个出路,这才是正事。”
他顿了顿:“你们放心吧,我去去就回。”
柳韫看着这个懂事的儿子,叹了口气,眼里却满是欣慰:“罢了罢了,你既已安排妥当,便去吧。路上小心,早些回来。篮子里有备好的香烛纸钱,还有几个新炸的油条,记得给康德也供上,他生前……最爱吃这一口了。”
江清晏郑重地点头:“娘放心,我记下了。”
他转身迈出了柳记面铺的门槛,瘦削挺拔的身影很快融入永安坊清晨渐浓的人声中。
江音柔扶着母亲站在门边,目送兄长远去,直到那抹青色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后院,木剑破空的“唰唰”声,依旧规律而有力。
江清晏走在青石板路上,本打算去陈家的香蜡铺买些香烛纸钱,然而还没走出巷口,眼前光影忽地一漾,李兰曦骤然在他面前显形,俏皮地冲他挥手,宽大的袖摆在空中飘荡:“清晏!”
江清晏不想理会这个半死不活的东西,板着一张脸装作没看见,毫无阻滞地穿过李兰曦的魂体。
一股熟悉的、带着阴寒气息的微风自身后拂过。
李兰曦如影随形,又在他身侧飘然显现。她像一缕没有重量的青烟,轻飘飘地倒退着飘行,正好与江清晏保持一臂的距离,歪着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江清晏脚步未停,目光直视前方,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曾分给她半分。他加快了步伐,只想尽快甩开这恼人的聒噪。
李兰曦轻盈地一个旋身,宽袖翩跹,又绕到他前方:“别不理我呀!我知道你要去祭奠钱伯。”
话音刚落,江清晏手肘一沉,竹篮里霍然增重,低头一看,只见里面堆满了香蜡纸扎、祭品供果。
他伸手去拂,指尖却只划过一片虚无,而篮中的重量实实在在,纹丝不动。“拿走!”他声音压着恼火,“不用你的施舍。”
“江清晏你听我说。”李兰曦飘忽的身影凝滞了片刻:“我敬佩钱伯,这些是我的心意,不是我的施舍。”
“他一生清白,本不该遭受这无妄之灾……我出不了城门,还请你替我祭奠钱伯……至于你的,你可以选择接受,也可以自己再买一份。横竖冥器这种东西烧得多了,钱伯在下面也过得好些。”
李兰曦一改原先的戏谑,只剩下一片认真。
江清晏深吸一口气,他没有再看李兰曦,只是绷紧了脸,从牙缝里无奈地挤出几个字:“东西我留下。烧不烧,是我的事。”
闻言,李兰曦绽开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他没有承诺替她烧,也没有再强硬拒绝,这一句界限模糊的话带着他的倔强以及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
“谢谢。”
李兰曦敛衽垂颈,鸦鬓低伏,双手手指相扣,膝盖略屈,端端正正行了个万福礼。
江清晏的喉头滚动了一下。
一个鬼混,对他行着一个生人的大礼。
他不需要一个鬼魂的感谢,尤其不需要这种被迫接受心意的感谢。
“对了。”李兰曦直起身子,“钱伯的死,我知道原委。”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江清晏一直刻意直视前方的、带着抗拒的目光,骤然僵住。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
李兰曦对上他的目光,那双总带着疏离、厌恶的眸子此时被一种激烈的情绪撕碎。
她的神情此刻却异常冷静,纹丝不动,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补充道:“你若是真想知道,等你回来,来内城国子监门口的大槐树下找我。”
说完,她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开始变得透明、稀薄,彻底消融在清晨的光线里。
巷子里只剩下江清晏一个人。
江清晏深吸一口气,清晨微凉的空气却无法平息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低头看了看竹篮,又抬眼望向巷口。
他掂了掂手里沉甸甸的竹篮,想着没有必要去陈家的香蜡铺了——那里面的东西,已经多得足够一个亡魂在下面过上好日子了。
最终,他迈开了脚步,朝着城门口走去。
城郊的坟场在薄雾中显出轮廓,荒草萋萋,几处新坟的土色还带着湿意。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腐草和远处焚烧纸钱特有的焦糊气息。
江清晏的脚步在嶙峋的石块和无名土冢间穿行。
不远处,董贺跪在一截歪斜的木桩前,火焰混合着松脂和纸张燃烧的气味,映照着他的脸。
江清晏找到这里时,就看到他红着眼眶,麻木地向冉冉火堆里扔着纸扎。
窸窣的脚步声吸引了董贺的注意,他仰头,目光跟随着江清晏渐渐行来的身影。
江清晏停在董贺身边,看着那截木桩,上面用烧黑的木炭潦草地写着“钱康德之墓”五个字。
“清晏……”董贺缓缓开口,嗓音嘶哑干涩,带着一丝颤抖,“你……也来了……”他吸了吸鼻子,又抓起一沓纸钱,胡乱塞进火堆里,火焰猛地窜高,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江清晏低低应了一声,他蹲下身,默默地从竹篮里抽出三炷香点燃,青烟袅袅升起,江清晏将香高高举过头顶,对着那简陋的木桩深深地拜了三拜,然后郑重地插入泥土里,香头明灭的火点在薄雾中显得微弱又坚定。
说来也离奇,李兰曦变出来的这些东西先前他碰不到,现在却能实实地取放。
火焰因江清晏新添的纸料而轰然迭起,发出“噼啪”的轻响,映照着两张年轻的、写着沉重心事的面孔。
“老师……走好……”董贺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答,胡乱抹了一把脸:“老师……怎么就想不开呢……”
“想不开?”江清晏终于开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想不开’?钱伯他不是……”
后半句“被冤枉死的”卡在喉咙里,被董贺骤然抬起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堵了回去。
那眼神里有巨大的悲痛:“你不知道吗?”董贺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仵作和衙役在老师下葬前又验过一次尸,说的是……老师是自尽……”
“胡闹!荒唐!”
江清晏猛地站起身,声音拔高,带着无法抑制的愤怒和荒谬感,惊得坟场里几只寒鸦扑棱棱飞起。
“先前说的凶杀,岂有变为自杀的理!钱伯自爱,岂会自寻短见!定是那些构陷他的豺狼下了黑手!然后伪造成自尽!董贺,你糊涂!你怎么能信那些人的鬼话!”
董贺也站起来,身体虚弱、激动地晃了晃,泪水混着泥土在脸上冲出。他一步踏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里面是深不见底的绝望:“清晏……我也不想信……但是我现在……不得不信……”
“他们从老师家里搜出了老师的遗书,你知道他在上面写了什么吗?”
“穷困如刀,日日凌迟……清白之名,救不得腹中饥馁;满腹经纶,抵不过半吊铜钱。”
“若有来生,愿不再为寒门书生……”
董贺哽咽着:“江清晏,你我都没看过那封遗书,可是我爹看过……在老师下葬那天……”
“不……不应该是这样……”江清晏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彻底颠覆世界观的茫然和剧痛,“钱伯……钱伯他教导我们‘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他怎么会……怎么会……”
闻言,董贺瞬间涕泪纵横:“不能移?不能屈?清晏,你醒醒!老师……老师已经被压垮了啊!”
董贺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到江清晏心头,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脚下踩到一块碎石,几乎站立不稳。
“呵。”一声压抑着极致悲凉和荒谬的低笑从江清晏喉咙里挤出,“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钱伯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清楚。”
江清晏拂袖而去。
清白?傲骨?
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这些钱伯亲口传授、刻入他们骨血的道理,在冰冷的现实面前,难道真的脆弱得不堪一击?那老师教给他的,又算什么?
不!他不信!
国子监……大槐树……
李兰曦说,她知道事情的原委。
一股偏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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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气在胸腔里翻滚,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去找她!找那个女鬼!
内城的街道比外城更加宽敞整洁,行人衣着也更加光鲜亮丽。
国子监那朱漆的高大门楼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庄严肃穆。
但此刻这座无数学子心中向往的圣殿在江清晏眼中蒙上了一层阴翳。
他的目光越过门楼,死死锁定在了大门左侧那株虬枝盘结、华盖如云的老槐树。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快步走向大槐树。
槐荫浓密,他站在树下,仰头望去,枝叶间光影斑驳,却不见那抹幽蓝的身影。
“李兰曦?”江清晏低声唤道,声音在寂静的树荫下显得有些突兀。
国子监内隐约传来诵读声,树下却无人应答。
焦躁蔓延开来,他眯了眯眼,攥紧了拳头。
为何不出现?这算什么?戏弄他吗?
就在这时,一个浑厚的声音自身侧不远处响起:“江解元?”
是刑部清吏司郎中于文海。
于文海身着一袭藏青色常服,显然也刚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意外地看着江清晏,随即转为追究。
江清晏躬身行礼:“草民江清晏,见过于大人。”
于文海微微颔首:“免礼。我记得江解元家住城南永安坊,这个时间点儿面馆生意正好,你不在家里的铺子上帮忙,来国子监做什么?”他语气平和,却带着盘问。
“回大人。”江清晏不紧不慢,“草民刚才城外祭拜恩师钱先生回来她。”
他抬起头,看向于文海的目光里压抑着痛楚:“恩师突遭横祸,草民心中难安,无以排解。国子监庄严肃穆、学脉深厚,实属万千学子心中的圣地,草民自然不例外,便想着在此驻足片刻,或能稍解心中郁结。”
一个痛失恩师的学子,在精神寄托之地寻求慰藉,这个解释合情合理。
“钱康德……”于文海默念着这个名字,语气里带着沉重的惋惜,“他的案子是我在负责。可不久前,你应该也知道了吧,新的调查结果说是自尽。”
江清晏点了点头,呼吸紧凑起来。
“但是我总觉得不对。那封遗书,是我搜出来的没错,字迹也对得上。怪就怪在,上边看到遗书后就直接拍板了,叫我也不要再管了。我觉得这案子……结得太仓促了。很多细节都没有个解释。”
“恕草民冒昧,具体有哪些解释不通呢?”
“害!其实也无伤大雅,许是我过于多疑了,硬要解释也算合理。但有一点我百思不得其解,——毒死钱康德的毒药经查验为鹤顶红。这药朝廷已经明令禁止多年了,钱康德一个教书的是如何拿到的?”
闻言,江清晏浑身一震,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
于文海微微摇了摇头,发出一声轻叹,“唉……江解元,你信吗?”
江清晏心头剧震,心思电转间,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清晰起来——这位郎中大人,并未因结案而放弃追索!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人明鉴,草民……不信!”
他抬起头,直视着于文海的眼睛:“恩师一生清贫自守,安贫乐道,常以‘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教诲我等。他心性坚韧,视名节重于性命!纵使贫病交加,亦从未有过半分颓唐轻生之念!草民斗胆断言,恩师绝非自戕之人!那遗书……必有蹊跷!”
每一个字都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于文海静静的听着,并未对江清晏的激烈言辞做出评价,只是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我也不信。”
“此案虽已结,但疑云未散,背后定另有乾坤。江解元,你既是钱先生最得意的学生,亦是此案关键之人,若想起任何异常之处,无论多细微,无论牵扯到谁,务必慎之又慎,可寻机告知我。”
这既是提醒,也是一种隐晦的邀请。于文海在告诉他:我还在查,我怀疑这案子有黑手,如果你发现了什么,可以信任我。
江清晏郑重地躬身,深深一揖:“草民……铭记于心!若有丝毫线索,定当……竭尽全力,禀明大人!”
这一礼,比初见时更深,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托付与决心。
就在于文海准备再说什么时,一阵微风拂过,几片翠绿的槐叶打着旋儿飘落,其中一片恰好拂过于文海的肩头。
就在那一刹那,江清晏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在于文海背后的大槐树树枝上,一抹极其淡薄、几近透明的幽蓝水影。
李兰曦,她来了。
江清晏立刻向于文海行礼,匆匆告辞,急促地闪进一条阴湿的无人小巷。
“我先说好,我不白帮你,作为交换,你也要帮我一个忙。”李兰曦的身形显现。
“可以。”
“那你先做好心理准备,有个人你应该想不到。”
“谁?”
“董贺。”
5. 夙愿
李兰曦初见钱康德是二月初九的正午。
那天,贡院街万人空巷,三年一次的会试再次将每个学子的情绪推向高潮。
雨幕蒙蒙,李兰曦静静地坐在贡院前的槐树上,看着来来往往攒动的纸伞,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混杂着各种寒暄、问候、致意的声音。
槐树枝干虬结,撑开蔽日浓荫。槐木招鬼,这槐荫反倒成了百年间让她亲切的“家”。
每逢科举,李兰曦都会在此默默地观望着考生们为自己的理想赴汤蹈火。
而这热闹与喧嚣不属于她——没有人能看见作为亡魂的她。
彼时,李兰曦手执一串冰糖葫芦。这串糖葫芦并不是吃的——有一个五岁的灵魂附在上面。
会试的前一天,城西一个五岁的小男孩被马车活活撞死,他不过是想要买一串糖葫芦给自己参加会试的哥哥。
李兰曦遇见时,已经化作亡魂的稚童身着生前的姜黄色麻衣,碎发覆额,脑后一把细软的垂髫散在衣领间。他蹲在暗巷里,不停地抹眼泪。
“小郎君这是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李兰曦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微光透过魂体,贴在男孩同样飘渺的身体上。
男孩闻声抬头,见到李兰曦那一刻,眸光一亮,呼吸似乎都停了片刻。
这是见到仙女姐姐了吗?!
男孩吸了吸鼻子:“大姐姐,为什么我的娘亲和哥哥都不理我了?”
李兰曦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五岁的灵魂,还无法理解死亡的概念,只困惑于最亲近之人的骤然“冷漠”。
她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魂体显得柔和温暖,尽管这光芒在阴雨绵绵天气里显得如此微弱。
“小郎君,”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雨丝,“不是娘亲和哥哥不理你了,是他们……暂时看不见你了。”
“为什么看不见我了?我就在这里啊!哥哥去考试了,他说想吃糖葫芦,我就去哥哥买糖葫芦。为什么看不见我?”
李兰曦轻轻叹了口气,百年时光,她见过太多这样的离别与迷茫:“因为……我们会去一个不同的地方,一个活着的人暂时看不到的地方。”
男孩抹了把眼泪,大眼睛里满是疑惑:“不同的地方?”
“嗯、嗯!不同的地方。”李兰曦小心翼翼地措辞,“你会在这里停留七日,七日过后,会有一黑一白长得很奇特的两个大哥哥带你去那个地方。”
男孩继续追问:“那,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李兰曦看着男孩纯澈又带着迷茫的眼睛,心尖又是一颤。
解释死亡,尤其对这样懵懂的孩子,永远是最为难的事。
她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雨丝如细密的网,笼罩着喧嚣的贡院街。那些为功名奔走的考生,那些殷切期盼的家人,他们此刻的悲欢如此鲜活,又与眼前这小小魂灵的困惑形成了无声的对比。
“那个地方啊……”李兰曦的声音放得更柔,“它不像我们这里这样吵闹。那里有一条很大、很安静的河,河水是暖的,会发光,像很多很多萤火虫聚在一起。”
她努力描绘着模糊记忆里听过的关于“彼世”的传说,尽量用孩子能理解的意象。“河上会有小小的船,像小灯笼一样亮亮的,会来接你。岸边有很多很多漂亮的花,开得比春天还灿烂,永远都不会凋谢。”
男孩听得入神,大眼睛渐渐被好奇填满:“像萤火虫的河?灯笼船?还有永远开着的花?那……好玩吗?”
“好玩呀!”
李兰曦微笑着点头,指尖轻轻拂过男孩魂体上沾着的雨珠,雨珠在她触碰下,竟也散出一点微弱的光晕,“那里没有马车会撞到人,没有坏人,也没有病痛。你可以一直玩,想玩多久就玩多久。而且……”
她顿了顿,“等你哥哥以后很老很老了,他也会坐上那条灯笼船,去那个地方找你。那时候,你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再也不会分开。”
“真的吗?”男孩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被点燃的小小星辰,“哥哥也会来?我们还能在一起?”他小小的魂体似乎都因这希望而明亮了几分。
李兰曦用力点头,眼神温柔而坚定,“嗯!真的!所以小郎君不要怕,也不要伤心。你只是……先去那里玩,等一等哥哥。就像捉迷藏,你先藏好,哥哥以后会来找你的。”
“捉迷藏!和”哥哥玩捉迷藏!男孩破涕为笑。
他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又想起什么,小嘴一瘪:“可是……可是……我还……不想去……”。
“哥哥还没吃到我买的糖葫芦,哥哥说的,想吃……”
男孩的魂体微微发光,小小的手徒劳地抓着空气,他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声音里带着哭腔,“我要回去!我要给哥哥买糖葫芦!姐姐,你可以帮帮我吗?”
李兰曦的喉咙有些发涩,她蹲下身子:“小郎君,姐姐没有办法让‘回去’。”
男孩眼中的光瞬间熄灭了。
“但是姐姐有办法帮你!”
“真的吗!谢谢姐姐!”
李兰曦的指尖凝聚起柔和的光芒,光芒慢慢勾勒出一串糖葫芦的轮廓。
男孩睁大眼睛,一眨不眨专注认真地看着李兰曦手中泛着柔柔光晕的糖葫芦。
“现在,小郎君,闭上眼。”李兰曦引导着,“想着你的哥哥,想着你把这串糖葫芦送给哥哥的样子,想着哥哥开开心心吃着它的样子。”
男孩闭上了眼,想象着哥哥开心地接过糖葫芦,温柔地抚摸着他毛茸茸的脑袋,夸他长大了。
魂体倏忽闪烁起点点微光,开始缓缓瓦解,那些脱离魂体的流萤一点一点汇入李兰曦手上那串糖葫芦。
“姐姐。”男孩睁开眼,单纯地看着李兰曦,“你是下凡的仙女吗?”
李兰曦无奈地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男孩的魂体一点点涌入糖葫芦,他的身影越来越小,姜黄色麻衣的轮廓逐渐模糊,只有那双大眼睛依旧纯澈。
“不是吗?”男孩的声音也变得缥缈,带着一丝困惑,“那姐姐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
孤魂野鬼,荒冢游磷,一个被困他乡百年,一个滞留人间不知何时可以解脱的孤寂存在。
她最后只是更轻地摇了摇头指尖的光芒稳定地维系着那串越来越实的、承载着男孩执念的糖葫芦。
“姐姐啊,只是一个迷了路的人……我还等着有人能带我回家……”
男孩似懂非懂,她小小的、仅剩轮廓的嘴角努力地向上弯了弯:“那姐姐会一直在这里吗?等我哥哥和娘亲很老很老的时候,他们坐船来找我,姐姐能告诉他们,我在这里等他们吗?”
“好!”李兰曦郑重地点了点头,“如果姐姐还在,如果姐姐能见到他们,姐姐一定告诉他们,你在等他们,一直一直,都在等他们。”
“嗯!”男孩得到了最重要的承诺,魂体彻底放松下来,最后一点微光依依不舍地汇入了那串糖葫芦。
李兰曦的身影在完成这“凝聚”后变得前所未有的透明。她捧着这串糖葫芦,飘向贡院。
贡院,人声鼎沸。
李兰曦找到那男孩的哥哥时,他正被几个同考的举子朋友围着安慰。他红肿着眼眶,手里紧紧攥着一条发带。
这个年轻的书生将才经历丧弟之痛,就要硬着头皮奔赴科举的考场,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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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曦心里泛起一阵酸涩。
李兰曦飘到书生的身边,手里的糖葫芦忽地亮起金光——李兰曦知道,那是男孩看到哥哥了,他开心。
悄无声息地,书生的考篮里出现了一串糖葫芦。
李兰曦直起身子,纤纤玉手在书生的脑袋上一挥。
“哥哥!我给你买了糖葫芦!一定要吃光哦!”
“哥哥!我要去一个很好玩很好玩的地方了!我要藏起来!等哥哥来找我!”
“哥哥!我一直一直都会等你的哦!我爱你,哥哥!”
弟弟稚嫩单纯的脸庞浮现在书生脑海里,他猛得低头,考篮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串糖葫芦。
那声音如此清晰,如此真切,带着孩童特有的雀跃和不舍,穿透了生死的帷幕,直抵他破碎的心底。这不是幻觉!这串糖葫芦,就是弟弟!是弟弟最后的心意,是跨越阴阳的告别与约定!
泪水轰然泵出。
李兰曦静静地悬浮在他身侧,虚弱的魂体在贡院森严气息和人世浓烈悲喜的交织中微微摇曳。
她见过太多悲欢离合,太多壮志未酬,太多魂归渺渺。
李兰曦望着痛哭的书生和他怀中那串发光的糖葫芦,再望向铅灰色的、仿佛永无尽头的雨幕,苍凉涌上心头,她唇齿微动,无声地叹出一句:
“彼岸同归终有期,此生何须问归处?”
“姐姐!姐姐!”不远处,男孩的魂体显现,正向着李兰曦招手,身后站着戴高帽的黑白无常。
“姐姐!奇怪的大哥哥来接我啦!姐姐!再见!谢谢你帮我给哥哥带糖葫芦!”
男孩的魂体在黑白无常之间显得格外渺小,散发着纯净的光晕。
他用力地挥舞着小手,脸上洋溢着天真烂漫的笑容,仿佛只是要去一个有趣的远足,而非踏上黄泉路。
李兰曦强撑着几乎要消散的魂体,对着男孩的方向,努力扬起一个极其温柔、却又无比虚弱的微笑。她轻轻颔首,无声地说着:“去吧,小郎君。一路平安。”
白无常那毫无生气的眼珠转向李兰曦,猩红的长舌微微卷动,发出空洞沙哑的声音:“执念已了,新魂归引。善缘已结,中咒者……好自为之。”话语冰冷,不带情绪,而且似乎隐含着提醒?
黑无常依旧沉默如山,只是那幽绿的目光在李兰曦透明得几乎看不见的魂体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他手中那根缠绕着森森寒气的锁链轻轻一抖。
“叮铃……”
幽冥铃响,引渡无归。
“走啦走啦!”男孩欢快地应了一声,最后再看了一眼李兰曦的方向,又望了望远处贡院门口那个捧着糖葫芦痛哭的身影,小小的魂体里终于有了一丝离别的依恋,但很快又被对“灯笼船”和“永远不凋谢的花”的期待取代。
他转过身,毫无畏惧地跟在那一黑一白两个高大的身影旁边,小小的姜黄色身影蹦蹦跳跳。
三道身影——漆黑、惨白、微黄——在浓重的雨幕里迅速晕开、淡化,最终消失无踪。
只有那最后一声若有似无的“叮铃”余韵,仿佛还缠绕在冰冷的雨丝里,宣告着一个灵魂的彻底离去。
“彼岸同归终有期,此生何须问归处?”
李兰曦喃喃道。
归期?她的归期在何时?那引渡的灯笼船,何时会为她这漂泊百年的孤魂点亮?
归处?她的归处又在何处?是那忘川彼岸的花海,还是这棵扎根尘世、招引亡魂的老槐?
故乡……洛阳……何时才能回去?
没有答案,只有无边的雨幕,和无边的沉默……
她叹了口气,那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身影凄凄地飘向不远处的暗巷里。
6. 密谋
阴暗潮湿的暗巷总是罪恶滋生的灰色地带。
贡院前人群摩肩接踵,没有人会注意到这条暗巷里,小厮躬身撑伞,伞骨微倾,遮住檐下滴水。
闵致允站在伞下,立于深幽窄巷,背对着巷口。
雨线斜织,两人默然,只待青苔横生的青石路上,人影显现。
终于,脚步声“哒哒”响起。
“少爷……我……”董贺撑着伞,声音艰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成了?”闵致允转过身,董贺瑟瑟发抖的身子和惨白的脸映入眼底。
董贺嘴唇哆嗦地,牙齿磕碰,颤颤巍巍地点了点头。
看着董贺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禁哂笑一声:“怎么?后悔了?”
“你要记住,是你亲手给你的老师下毒的,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闻言,董贺身子猛得一缩,眉头骤然皱缩,一双眼睛爬满了血丝,狰狞地看着闵致允。
随即,董贺深呼吸,试图把自己混乱的思绪捋平,他闭上眼,再次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清明。
“不后悔。”董贺淡淡地回答,“不过少爷你要遵守承诺,该给的钱,要全部给完。”
“自然。”闵致允撇着眼,斜睨着东贺,“钱,一分不会少你。你那个赌徒爹爹,昨晚是不是又在赌坊里泡了一整晚。”
闵致允走到董贺身边,微微偏头,唇几乎是贴着他的耳廓。小厮跟随着闵致允的脚步移动,确保他不会沾染一滴雨丝。
温热的气息带着一丝淡淡的、昂贵的沉水香气,如同一条阴冷的毒蛇,猝不及防地钻进董贺的耳朵。
董贺瞬间僵住,闵致允胳膊一扬,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后退几步:“怕吗?”
董贺的目光紧随着闵致允,看不出那双眼睛里是恨是悔还是怒——或者都不是,或许只是一个无法回头之人最后的倔强。
“怕不怕,东窗事发,然后,万劫不复?”
话语落下,暗巷重归于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董贺才僵硬地摇了摇头。
“噗!瞧把你吓得!”
“放心,今年会试的主考官是我舅舅,礼部尚书陈广寅,他会帮我的,你就放心替我考。”
“等一切结束了,我会安排人善后,你就带着你们一家人去扬州。”
“哦,对了,命案总得有个凶手,你不是,我不是,那该是谁呢?”
“你家对门柳记面铺店主家的大儿子也要参加会试吧,我记得还是乡试的解元吧,真是稀奇,居然有人能比得过许凌。”
闻言,董贺瞳孔骤缩。
什么意思?他们要拿江清晏垫背?!
江清晏,那个住在自家对门、整日里沉默寡言、除了家人对谁都冷冰冰的、只知道埋头苦读的书呆子!那个只有十五岁,在乡试里力压户部尚书幼子许凌,一举夺魁的天才!那个虽然冷淡,家境贫寒却会在他囊中羞涩时默默塞给他两个热乎乎包子的同窗!
为什么……是他……
闵致允嗤笑一声:“怎么?于心不忍?”仿佛董贺的反应是多么可笑,“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子罢了,死了也就死了,不足为惜,何况……”他踱了两步,伞下的小厮亦步亦趋,确保拿华贵的衣袍不染纤尘。
“你嫉妒他,不是吗?”
闵致允的声音不高,却精准地捅进了董贺的内心。
嫉妒?
他猛地抬头,原本麻木死寂的眼底瞬间掀起惊涛骇浪。
是啊,嫉妒!
一个面铺小贩的儿子,早早死了爹,明明都是一样的无权无势,都是一样的家徒四壁,凭什么他拥有那样的天赋?凭什么所有人都围着他转?老师、邻居、自己心仪的女子……明明一个冷得像是没有感情的木头,凭什么所有人都围着他转?连自己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赌鬼爹,喝醉了都会拍着桌子嚷嚷“看看对门江家的小子!”
凭什么啊?!
董贺的呼吸变得粗重紊乱,胸口剧烈起伏。
闵致允将董贺脸上瞬间变化的精彩表情尽收眼底。那因嫉妒而扭曲的狰狞,那被戳破后的羞愤欲绝,都让他感到一种掌控人心、近乎残忍的快意。
“想想,一个压在你头上的、让你在恩师面前永远都黯然失色的天才,他活着,你就得永远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他死了……”闵致允刻意拖长了语调,每一个字都如同魔咒敲在董贺濒临崩溃的神经上,“这块压在你心头的巨石就彻底粉碎了。从此,他会声败名裂,再无人会拿你与他比较,再无人会提醒你,你的……平庸。”
“平庸”二字,彻底摧毁了董贺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是啊……死了……就再也不会有人用那种天才的光芒映照出他卑微的努力和可笑……
他心里最后一点良知和愧疚被彻底吞灭。
“是……”董贺不再犹豫,甚至带着一丝阴冷的平静,“他……该死。”
“好,很好!”闵致允抚掌而笑,“你也不用刻意抹黑他,装成平时的样子就够了,我舅舅知道怎么做。”
笑声在狭窄暗巷里回荡,格外刺耳。
李兰曦将事情从头到尾看得清清楚楚。
在会试即将开始这个骨节子眼儿上,此等谋划所图为何,不言而喻。
倒也……不足为奇。每届科举考试,这等腌臜事儿层出不穷,虽然近几年,内阁首辅孟德铮力主肃清科场,但架不住权贵势力太大,盘根错节,一时间也无法杜绝。
况且,万物自有法,阳间的事,她一个阴间的游魂,管不着。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期望那两个人渣口中的“老师”和那个名叫江清晏的倒霉鬼能渡过一劫了。
只不过,她不理解,闵致允要董贺替考,为什么要杀人?
巡绰官的尖叫声撕裂了贡院的死寂。
李兰曦坐在槐树的最高处,眼前本来庄严肃穆到有些死气沉沉的贡院此刻炸开了锅。
考生如惊弓之鸟,兵丁呼喝奔走,铜锣急响,一切秩序荡然无存。
终究还是死了,那个“老师”,被他的学生亲手毒死的。
李兰曦叹了一口气,双手一撑,幽幽地飘向贡院里。
阳间的事她管不着,但阴间的事,她可以。
大概那位老师也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被毒死吧……
李兰曦在钱康德的号舍前降落,一群衙役拿来担架,把他的尸首抬向至公堂。
然而,当李兰曦转过身子,钱康德的魂体就站在她的正前方。
刚从躯体里剥离的迷茫还未散去,浑浊的目光先是无意识地扫过自己正被抬走的尸首,掠过周遭的嘈杂,最后落在了李兰曦身上。
贡院里不该有女子……
“姑娘……”钱康德的声音沉重艰涩,“钱某是……死了吗?”
“是。”李兰曦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为何姑娘可以看见钱某?”
“我和您一样,都死了。”李兰曦淡淡地陈述。
钱康德愣了几秒,随即四处张望着这座冠以“神圣”之名的、让无数学子为之赴汤蹈火的贡院。
“为什么?”钱康德似是被拖入了巨大的恐慌和迷茫之中,“为什么要杀我?谁要毒死我?姑娘若是知道,可以告诉钱某是谁吗?”
“您真的,想知道吗?”
李兰曦见钱康德点了点头,心中了然。
“会试的主考官,礼部尚书陈广寅的外甥闵致允,他想要有人替考,而那个人……是您的学生……董贺……”
“董贺……”
“是……董贺?!”
钱康德似是不愿相信,眯着眼虚盯着李兰曦,仿佛在等待着下一秒她的否定。
然而,在得到李兰曦肯定的回答之后,所有混乱的思绪和临死前那被毒药折磨的感觉瞬间凝聚成痛苦,多年以来建立的师生情谊在此崩塌。
“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何要毒杀您。”李兰曦垂下眼眸,满心苦涩,“但是我还知道,他们打算把乡试的解元,一个名叫‘江清晏’的举子拉出来垫背。”
“你说谁?!江……清晏?!”
“子芜……子芜!董贺怎么敢……他们怎么可以!”
“子芜啊!那孩子天资聪颖,前途无量,怎么可以就这样不清不楚地毁了啊!”
“子芜若真的……出了事……我……我这把老骨头该怎么去面对他爹啊!你让我死了都不敢上黄泉路!子芜要是有事,我怎么有脸下去见老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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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康德的魂体开始扭曲,一股浓重的黑气自心口弥漫而出——那是怨气,是悲愤,是被信任之人背叛的冤屈。
“伯伯!冷静一点!”李兰曦发出一声惊呼,看着钱康德的魂体越来越扭曲,近乎不成人型。
再这样下去,他会招来阴司把他压入阿鼻地狱,即使他生前堂堂正正。
李兰曦几乎没有思考,捻下头上簪着的牡丹的一片花瓣,手指轻轻一搓,那花瓣便化作流萤,流向钱康德。
钱康德的魂体稳住了,李兰曦的魂体却又淡了一分。
“伯伯,我可以帮您。”
“帮您,保住他。”
李兰曦凝视着钱康德几乎崩溃的神态,攥紧了拳头,“我本就是游荡在人间的亡魂,阳间的事,我本不该干涉,但是,您是阴间的魂,阴间的事,我可以。”
“相信我,伯伯,这是您的执念,我可以帮您了却。”
钱康德看向这个陌生的姑娘,心里却不由自主地信任她。
他缓缓起身,嗓子浑厚着:“不用劳烦姑娘……”
“伯伯,您最多在阳间滞留七日,七日过后,阴司会强行带您上路的……”
“那姑娘你……”
“我的情况比较特殊……”李兰曦的瞳孔彻底黯淡无光,“我想走,但是,走不了……”
“总之!现在只有我可以帮助您了却执念!伯伯,请您相信我!”
闻言,钱康德紧绷的魂体渐渐地放松下来,他伸出枯黄瘦削的手,冲着李兰曦行了一礼:“那便叨唠姑娘了。姑娘若可以,再替钱某照顾一下子芜吧……那孩子……唉……罢了……他啊,也算是钱某唯一的牵挂了……”
“好!”李兰曦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伯伯,您放心,我定不辜负您的期望,必定保住他,照顾好他,然后还您一个真相和清白!”
“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是要提醒一下,您只有七天的时间,真相是不会在那么短时间里浮出水面的。我知道您不想走,起码要亲眼看见江清晏平安才肯安息,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里,还请伯伯依附在一件物品上,剩下的交给我。”
钱康德目光扫过自己空荡荡的号舍,最后定格在桌案一角。那里静静躺着一支笔。
一支看似普通的狼毫笔,笔杆是普通的湘妃竹,磨得发亮,唯有笔尖的锋颖,在昏暗光线下仍能看出几分昔日的锐利。
“它……跟了我大半辈子……”钱康德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眷恋和苦涩,“写文章,批注学生的课业,记录心得……还有……当年与清晏他爹,在灯下彻夜论道时用的,也是它……”
他的魂体缓缓走向那支笔,虚幻的手指抚摸着冰凉的竹杆。
“就用它吧。”钱康德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托付的重量,“这支笔,沾过墨水,也沾过心血。如今……让它沾点我的魂儿,替我……看着那孩子……也替我……看着这世间,终究会如何!”
李兰曦点点头,神情肃穆。她双手在胸前结出一个极其繁复又古朴的手印,指尖萦绕起一层极其微弱的月白色光晕。这光晕耗尽了她的力气,本就半透明的魂体瞬间又黯淡了几分,几近于虚无。
“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小女子姓李。”
“原来是李姑娘啊……”钱康德带着一丝释然轻呼了一口气,“李姑娘唤钱某钱伯便是了,子芜也这样叫的。”
钱康德的魂体一震,随即化作一道青灰色的烟气,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丝丝缕缕地钻入那支看似普通的毛笔之中。
“清晏……河清海晏……对了,李姑娘,若是可以,麻烦告诉子芜——”
“读书在明理济世,非图利禄;为官当心存黎庶,但守本心。勿效钻营苟且之辈,当为砥柱中流之臣。廓清玉宇,激浊扬清,方不负胸中所学、手中之笔。汝父泉下亦当拊掌。慎之,勉之!”
最后一缕青烟彻底融入饱经沧桑的毛笔。笔杆上的光泽似乎更深沉了一分,隐隐透着一股浩然与未尽的遗志。
李兰曦郑重地将这支承载着钱康德的心愿与魂魄的毛笔握在手里,一声感叹幽幽散于阴雨之中:
“抱朴守真,终殁于宵小之手,此冤当彻九幽。”
“钱伯……安心……”
7. 惊魂
“事情就是这样了。”
李兰曦悬停在江清晏的居室里,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李兰曦此刻完整的魂体上,竟与活人无异。
江清晏坐在书案前,盯着案上摊开的《周易》,依然摆着那幅臭脸,连稍微的震惊都没有。
李兰曦扭捏地飘到他的身边。
这个人的反应……有些……不太正常……
常人若是知道自己的恩师是被自己的同窗害死的,一般怒不可遏,最起码是不愿相信的。
而这个人,自她陈述起那天发生的事,就没有看过她一眼,俊俏的脸庞从头到尾都没有扯出过其他的表情。
没有愤怒,没有悚然,没有不可置信。
只有死水般的平静。
难不成,这家伙真的……情感缺失了?
江清晏却不然。
平静之下,是滔天业火,是彻骨寒冰。
他想过是陈广寅,怀疑过李兰曦,甚至连一直不肯放弃追查的于文海他都不曾放心,但就是没有想过会是董贺。
那个总是带着谦卑的笑容,对钱伯恭敬有加的同窗;那个总是唤他“清晏”,会对着他发泄心事的邻家兄长。
温良恭俭的面孔下竟藏着如此豺狼虎豹的心肠!要置他、置老师于死地!
嫉妒他,他理解,这的确是有预谋的,在街坊邻居、父母长辈句句夸赞他,对董贺造成的间接的贬低里就已经很明显了。
可是钱伯呢?他们共同的恩师。董贺恨他什么呢?
恨他偏爱于他江清晏?还是恨他的教学苛刻?
无论如何,董贺都违背了尊师重道的原则。弑师,此等行径,禽兽不如,是个彻头彻尾的——
人渣。
江清晏感到绝望和自责。为什么自己当时没有察觉到董贺的异样?为什么当时没有守着老师?为什么……没有办法保护他?
真相来得那么迟,甚至并不是完整的——他不知道,李兰曦也不知道。
董贺和闵致允为什么要杀钱伯?钱伯在这阴谋里到底充当了什么角色?他们又为何嫁祸不成就要杀了他?
未知的事太多了,如此沉重,如此尖锐,压得他喘不过气。
账,总是要算的。
董贺,闵致允,陈广寅,一个都逃不掉。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无论多久,他会把他们施加在钱伯钱康德身上的罪恶数倍奉还。
“江清晏!你倒是给点反应啊!”李兰曦受不了了,双手叉腰,精致的小脸此刻彰显着她的不耐烦。
听到李兰曦带着嗔怪的声音,他终于把注意力拉回来,钉在《周易》上的目光终于移开,对上李兰曦一点怒气的杏眼。
“江清晏,你就没点儿想法吗?”
死的可是你的老师啊!杀人的还是你的同窗!他甚至还想弄死你!
哥们儿,长点心吧!
江清晏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仿佛从一场漫长而冰冷的梦中被强行唤醒。
他开口了:“想法?”
他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李兰曦,你觉得我该有什么想法?愤怒?不甘?后悔?还是绝望?”
江清晏搭在《周易》上的手指动了,指腹划过书页,将泛黄的纸张轻轻合上:“是,的确,我愤怒,我不甘,我后悔到绝望。”
“是应该捶胸顿足,痛哭流涕,怒发冲冠,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和董贺,和闵致允,和陈广寅同归于尽呢?”
他语速平缓,字字清晰。
“还是应该歇斯底里,痛斥天道不公,人心险恶呢?”
李兰曦被他问得一时语塞。
“没用的。”
江清晏微微侧头,望向窗外的桂花树:“像我这样身份的人,连接近闵致允、陈广寅都是天方夜谭,董贺帮了闵致允,自然有他护着。”
“就算是我现在跑去衙门告发他们,可是证据呢?我总不能说是一个野鬼告诉我的吧,是你你信吗?就算刑部的人真的傻到这种话都信,董贺他们会认罪伏诛吗?且不说刑部里有没有同流之人,光是闵、陈二人的身份,就注定了没有胜算,甚至还会打草惊蛇。”
“无能怒斥换不回钱伯的命,他已经不在了,与其无效地嘶吼,不如好好想想该怎么办。一个被愤怒冲昏头脑的疯子,和一个冷静等待时机的猎人,你觉得,哪一个更能让仇敌付出代价。”
一阵寒意从李兰曦魂体深处窜起,她惊觉眼前这位十五岁的少年不是漠视恩师之死,而是冷静,冷静地可怕,清醒地可怕。
而这冷静清醒的背后,他要承担多少焚心蚀骨之痛?
平静,不过是复仇的祭坛,是暴风雨前的死寂。
“那……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江清晏缓缓起身,颀长的身影在阳光下拉出一道压迫十足的影子,几乎将李兰曦笼罩,“和你有关系吗?”
“哈?!”李兰曦那双漂亮的杏眼顿时瞪得溜圆,小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魂体都微微晃动了一下,“和、和、和我有关系吗?!怎么没有关系啦!”
李兰曦语无伦次,叉腰的姿势更加用力了,真人似的魂体激动得泛起了细细的涟漪:“你别忘了!是我告诉你这些事的!你现在告诉我和我没关系!你还欠我个人情呢!记得吗?你刚刚亲口答应的!”
“哦。”江清晏淡淡地应了一声,毫无波澜,她提起的“人情”像拂过窗棂的一缕微风,过而即无,“你也算人?”
李兰曦被他噎得差点没喘上气,她努力维持魂体的完整,告诉自己不生气不生气,“你亲口答应的,好歹要兑现吧!”
“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哎呀!好说好说!”李兰曦一秒正经,“我没啥大愿望,你呢只需要带我出北京城城门,然后一路南下送我回洛阳。哦!提醒一下!你必须一路护送,不能离开我十步!”
“拒绝。”江清晏毫不犹豫地回绝,狭长的凤眼翻了个白眼。
李兰曦几乎要崩溃了,气得魂体又是一阵剧烈运动:“江清晏!你讲不讲道理!你亲口答应我的!”
“力所不及,洛阳离北京一千四百里,我没时间赶那么远的路,没精力带你去游山玩水,况且,我没钱。”
“呵呵呵呵,好啊你!行!我能理解!”李兰曦咬着后槽牙子,一字一顿地道出。
闻言,江清晏看了一眼李兰曦“怨毒”的表情,很快又撇开视线。
怎么感觉,屋子里又冷了些呢?
他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换一个我能做到的。”
李兰曦的声音陡然拔高,执拗地叫唤着:“我!不!”
她猛然飘到江清晏面前,精致的小脸几乎要贴到他的鼻尖,魂体散发的阴寒让江清晏瞬间起了一层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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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疙瘩:“我!就要回洛阳!其他的什么也不要!”
她咬牙切齿,对“故乡”的渴望达到了极点,“我不管你有没有时间!有没有钱!没钱我可以变!时间可以等你有空!总之你必须一路护送我回洛阳!”
江清晏排斥地往后退一步,眼看着这位女鬼在他面前无理取闹,登时气笑了:“呵,李兰曦,你是你莫不是在人间死得久了,连脑子又没了吧。护送?我凭什么护送你?你以为你是公主吗?洛阳,绝无可能!”
“江!清!晏!”
“啊——!”
短促的尖叫从门口炸开,“哐当”木盘落地的声音紧随其后,瓷碗碎裂,混着茶叶的茶水泼洒了一地。
两人同时看向门口,只见江临渊惊愕地站在门口,嘴唇哆嗦着,一双眼死死地、不可思议地盯着悬在江清晏面前的李兰曦。
江临渊粗砺的手指颤抖地指着李兰曦:“你、你、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哥屋子里!”
他又后知后觉地注意到李兰曦悬空的身体,瞳孔因极度惊恐而骤然缩小:“鬼……鬼啊!!!”
“渊儿?怎么一回来就听见你大喊大叫的?娘歇息了,别……”江音柔还背着药箱,刚从回春堂里回来就听见弟弟的“鬼哭狼嚎”,她前去查看,悬空女子映入眼帘,剩下的话顿时卡在喉咙里。
“鬼……鬼……鬼啊!!!”
姐弟俩都陷入了“大白天见鬼了”的难以置信和肝胆俱裂的状态,两个人被吓得面如土色、六神无主。
罪魁祸首李兰曦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给两个造成多大的应激,相反,她表现得有些……兴奋?
“你们都能看见我啊!”
“李兰曦!出去!”
江清晏和李兰曦同时开口说话。
江清晏急着想要把李兰曦推出窗户,手掌触及她魂体的那一刻竟直直穿过了肉身似的魂体,等他反应过来,李兰曦已经欣喜地飘到江音柔和江临渊面前。
在姐弟二人看来,就是一只饿急了的厉鬼飘向他们,下一秒就要把他们吃了。二人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嘴里惊呼着“你不要过来!”,“我们不好吃!”此类的话。奈何李兰曦高兴过头了,压根儿不听两人的阻拦,咧着个笑容自以为友好。
江音柔怕极了,躬着身子一股脑儿往江临渊怀里钻,江临渊护着胞姐,身体抖成了筛子,还不忘安慰江音柔:“姐……不怕啊!姐……我……我保护你……我告诉你啊!你别过来啊!”
“你们好呀!”
“啊!!!”
“哥!!!救我们啊!!!”
二人被李兰曦一声招呼吓得大惊失色、屁滚尿流,二人对视了一眼,随即双双晕倒在地。
“李兰曦……”身后的江清晏脸色暗沉地可怕,他恨着李兰曦僵硬转过来的魂体,脸上还停留着方才的笑容,却带着莫大的尴尬,小心翼翼对上江清晏冷得要杀人的眼神。
“呃……江清晏,这是……你的……弟弟妹妹吧……”
“他们……好像……很困……”
“李兰曦!你干的好事!”江清晏怒声呵斥,抄起一旁的砚台就往李兰曦身上砸。
砚台径直穿过李兰曦的魂体,带出了李兰曦“求饶”的姿态:“对不起!诶!别扔砚台!砸不到我还容易误伤弟弟妹妹!诶!江清晏你拿扫帚做什么!诶!冷静!冷静啊!!!”
8. 接纳
江清晏倒是弄清楚了,在他抄着扫帚满屋子打鬼打不到的时候。
眼前这位自称死了一百三十七年的鬼,能不能碰到她全凭她想不想让你碰。
贡院那次是意外——大概是她也没想到有人能看见亡魂,压根儿没有防备。
江清晏认命地扔下扫帚,叉腰呼了一口气,前去查看弟弟妹妹的情况。
此刻的李兰曦正躲在柜子后面瑟瑟发抖。
江清晏走到门口,在江临渊摆成的“大”字旁蹲下,正打算背起弟弟去他的居室,江临渊突然睁开眼,一个鲤鱼打挺“嗖”地摆起来:“鬼呢!姐不怕啊!我保护你!鬼呢!”
江清晏被弟弟这突然的动作惊得一屁股跌到地上,双手撑住才免于整个身体摔倒。
“啊!哥!你看到没有!鬼!一个……女鬼!穿着奇怪蓝色衣服的女鬼!”江临渊赶紧上前扶起江清晏。
江清晏摔痛了,一边被江临渊扶着,另一只手一边揉着腰:“嘶——行了,先去把你姐扶起来,放床上让她缓缓。”
“诶!”
江临渊转身欲去扶江音柔,然而他看到了什么?
蓝衣女鬼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出来,正跪在自己姐姐身旁,莹白如贝的指尖泛着诡异的亮光,一点一点往江音柔的额头上送。
“你、你、你!你放开我姐!别动她!”江临渊对于“见鬼”的恐惧在自己脑海中臆想出的“她会伤害阿姐”的念头里消失殆尽,只剩下原始的保护姐姐的本能。
江清晏的屋子本来就小,是以江临渊离李兰曦不过三步远,没等到江清晏的反应,江临渊大跨一步,一拳挥向李兰曦。
果不其然,江临渊扑了个空,由于用力过猛,整个人都被带了出去,结结实实地砸在石质的地板上,摔得七荤八素。
好巧不巧,柳韫就是在这个时候赶来的。
柳韫还没到江清晏的屋子门口,就看见自家的小儿子“飞”出来,脸着地,那叫一个惨。
“呀!渊儿?!没事吧渊儿!发生什么了?”柳韫连忙扶起江临渊,他脸上擦出了几道口子。
“嘶——呃——娘!哥屋子里有个女鬼要吃了姐!”
柳韫眉峰一皱,显然对自己小儿子的话有所怀疑:“什么?女鬼?”
“对对对!女鬼!蓝色的!长大挺漂亮一女鬼!啊!姐和哥还在她手上!娘你快去看看!”江临渊趴着娘亲的肩膀,左扭右扭地窜到柳韫身后,双手扶着她的肩头,探头探脑地引着柳韫往屋子里走。
“嘿!你这孩子!是不是又偷偷看什么杂书了?我说你一天天不学好,能不能和你哥好好学学!”
柳韫的注意一直在江临渊身上,一边走一边扭头看江临渊。
等母子俩进屋,却不见李兰曦的身影,原本晕厥的江音柔也醒了,此刻正坐在江清晏的床榻上,揉着太阳穴,唤了一声:“娘!”
柳韫环顾四周,见屋里一切安好,整整齐齐的,哪有什么鬼不鬼的!这玩意儿怎么可能存在呢!还说看见鬼了!
柳韫严肃地瞥了一眼满脸写着疑惑的江临渊:“你不是说有鬼吗?鬼呢?青天白日的哪儿来的鬼!整天胡言乱语,定是你小子不务正!看多了那劳什子‘齐谐’‘志怪’的杂书,把脑子看糊了!”
越说越气,她直接上手揪住他的耳朵:“什么蓝衣女鬼!我看你是眼青!一天天尽搞这些有的没的乌七八糟的吓唬你姐,害得你姐晕倒!看来得罚你抄《孝经》十遍醒醒脑子!”
“冤枉啊娘!诶!诶!娘你轻点儿!哥也看到了的!我真的没有撒谎!是吧哥!”江临渊疼得直跺脚。
“没有。”江清晏平静地回答
江临渊看到了希望。
“没有鬼。”江清晏又补了一句。
江临渊的希望磨灭了。
江清晏和江音柔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努力绷着脸,嘴角却不受控地上扬——平日里逗弄自家单纯的小弟弟,总是他们的乐趣来源。
江临渊感觉全世界都背叛了自己,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欲哭无泪:“哥,我以后再也不帮你磨墨了!”
终于,江清晏和江音柔忍不住了,“噗”地笑出了声。
开始只是几声压抑的轻笑,肩膀一耸一耸的,到后面,兄妹俩彻底放开,看着弟弟委屈到炸毛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柳韫被他们这一出搞得一头雾水,眉头一挑,正要出声呵斥“笑什么!成何体统!”的时候,清晰地听见了笑声里混入了不属于自家人的声音。
柳韫紧张了起来,再次环顾四周,的确没有看到外人。
难不成……
“伯母万安,兰曦叨唠了。”李兰曦空灵柔和的声音响起,闻其声却不见其人。
“女鬼!就是她!她来了!娘你听!我没有骗人吧!”
江临渊激动地指着空气,这一次底气十足,耳朵被揪红的痛都忘记了,“哥!姐!你们别笑了!喂!那个……漂亮鬼姐姐!你出来好不好?不然我得抄十遍《孝经》了!”
笑声戛然而止,三个孩子不约而同看向屋子里的横梁上,柳韫也随着三人的视线投去目光,竟真的在横梁上看见了一个隐约飘渺的坐着晃悠双腿的人影。
柳韫的脸色从惊疑豁然转为煞白。
活了三十多岁的人了,什么鬼神妖魔、魑魅魍魉的她是从来不信的,而此刻,一股奇异的牡丹花香在江清晏屋子里弥漫,不容置疑地颠覆了柳韫三十多年以来的认知。
横梁上的李兰曦凝实了魂体,低头望着底下的四个人,礼貌地招了招手:“嗨!”
江临渊看见李兰曦,犹如久旱逢霖,先前的恐惧和芥蒂彻底粉碎:“娘!你看!就是她!我没有骗你吧!真的有鬼!是真的鬼!”
“鬼姐姐好!鬼姐姐来拯救我了!太好了!不用抄《孝经》了!”
“是呀!我来救你了!”李兰曦当着所有人的面,从横梁上飘下来,停在柳韫面前,郑重行了一礼,“非常抱歉,兰曦吓着令郎和令爱了,实在是兰曦太鲁莽了。”
看着眼前乱力鬼神的一幕,柳韫脚步虚浮地踉跄,还是江清晏即使搀住,才稳住了柳韫。
“你……你……”柳韫嘴唇哆嗦着,靠在长子坚实的手臂上,大口喘息着,试图平复那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你……你到底是何物?!为何……为何缠着我儿子女儿?!”
“兰曦不是有心的,只是这么久不曾和活人说过话,今日与令长君交谈时无意发现令爱与贤少君也可以看见兰曦,百年以来,兰曦形单影只,无人可见,无人可语,骤得三位能视我之人,一时欣喜忘形,激动失了分寸,吓晕了令爱与贤少君,此皆兰曦之过,万望伯母海涵。”
“伯母不用害怕,兰曦虽为鬼魂,但不会行害人之事,生前没有,死后亦无此念。滞留人间,亦非为怨戾,不过是……尚有未了之念罢了。而这份执念,或与江氏有关,兰曦斗胆,请伯母收留。”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正揉着脸上伤口、眼睛却亮晶晶看着她的江临渊,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查的促狭:“至于这位贤少君担忧的《孝经》十遍……兰曦既已现身,自当为君作证,想来伯母明察秋毫,定不会冤枉了赤诚护姐之心。”
闻言,江临渊疯狂地点头,十万分地支持。
“是啊娘,刚刚真的误会临渊了。况且兰曦姐姐真的没有伤害我们,刚刚我受惊晕倒了,若不是兰曦姐姐帮我固本归元,我现在估计还昏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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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醒呢!”江音柔也站起来,走到母亲身边,“我醒来的时候大哥的屋子乱糟糟的,兰曦姐姐就这样,轻轻一拂袖,倒翻的砚台、毛笔、宣纸还有书本全部都自个儿飘回原处了!”江音柔照着李兰曦的神态做了一个挥手的动作,凤眼亮堂堂地,甚至带着……崇拜?
柳韫见小儿子急切的神情和女儿眼中真切的信任和膜拜,一时间心乱如麻。她终究是心疼儿女的,对于李兰曦,即本能抗拒这非人之物带来的带来的惊惧,又无法忽视儿女的证词。这女鬼虽来历诡异,但礼数周全、言辞有礼,那满室清雅宜人的牡丹香,不太可能是邪祟之气。
她紧绷的心弦,在儿女的诉说和奇异却并不惹人厌恶的氛围里,不知不觉松动了些许。
一口气从柳韫胸腔里长舒出来,她大量这李兰曦——确实是个美人:身型纤细窈窕,肌肤莹白胜雪,杏眼如波,眉目如画,琼鼻樱唇,墨发松松挽起,仅斜簪着一支白牡丹,那件湖蓝色的衣裙并不是当下的样式,却格外衬她。
柳韫抿了抿嘴:“清晏,你怎么看?”
被点名的江清晏身体紧绷了一瞬,抬眼间映出李兰曦的身影,那抹蓝色无辜地冲他眨了眨眼。
“娘,鬼神之说,孩儿也不好说。然此物确实存在,且非我族类……”
“无论言辞如何恳切,姿态如何无害,本质终究是亡魂,滞留人间百年,执念深重,非易与之辈。且二妹三弟心性单纯、涉世未深,易被表象迷惑……”
“江清晏!钱伯的事还没完!”江清晏脑海里毫无预兆地跳出这样一句话,分明是李兰曦的声音,他闭上眼猛然摇了摇头,试图把这不速之客赶出自己的脑子。
而李兰曦的话确实提醒到他了——钱伯,他拜托李兰曦照顾他。
执念未了,李兰曦暂时还不能走。
何况,她神通广大,或许可以利用她的魂力查钱伯的案子。
“不过,李姑娘其心赤诚,其行磊落,守礼知节,温婉娴静,德才兼备,孩儿以为,李姑娘非但不应驱逐,甚至应该诚心相待!若里姑娘不嫌寒舍寒碜……”
江清晏话音未落,李兰曦便立刻抢答,声音清脆有带着几分雀跃:“不嫌弃!一点都不嫌弃!”心里也啧啧称奇——这文曲星下凡的为了他的钱伯可真是能屈能伸啊!
“伯母,兰曦只求一隅栖身,绝不会侵扰安宁。我、我可以帮忙的!比如……整理书卷?或者……守夜?”
柳韫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再看看自家三个孩子:大儿子脸上是无奈中带着认命的复杂,二女儿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崇拜和好奇,小儿子更是激动的脸都红了,叉着一双腿绕着李兰曦不停打量着他的“救命恩人”。
“唉……罢了……”柳韫长叹了一口气,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李……兰曦?是吧……既然这样,你就留下吧。”
她活了三十多年,风浪也见过一些,现在这情形虽然匪夷所思,但直觉告诉她,留下这亡魂是正确的选择。
“你日常需要些什么?香烛?纸钱?还是其他的什么?”
“伯母费心了,这些确是兰曦需要的,不过伯母不必刻意添置,能与人说说话,兰曦已经很满足了。”
柳韫闻言,蹙眉憋嘴:“这怎么行!我们既然把你留下了,就是我们家的一员了。渊儿!去!去陈家的香蜡铺多买些香烛纸钱来!”
“好嘞!”
江音柔也上前,热情地执起李兰曦的手,和她唠着各种话题,引着她去到自己的居室——这次实实地碰到了。
柳韫去面馆里忙活了,独留江清晏一人在居室里。
江清晏盯着李兰曦离去的背影,才发现她本来实如活身的魂体,淡了几分。
9. 夺魁
李兰曦住进江家已经有些时日了。
这段时间里,江家的日常生活完全没有因为这个新成员而被扰乱,读书的读书,学医的学医,练武的练武,赚钱的赚钱。
一切都没有变,但似乎更加闹热了。
有了李兰曦的加入,逗弄江临渊的人从两个变成了三个。江临渊虽然很不服很委屈,但也只能默默接受。
倒是李兰曦过意不去,每次和江音柔捉弄完江临渊她都会私底下找到独自“消愁”的江家小弟弟,搓搓手变出个长枪短刀什么的补偿他。
江临渊乐呵极了,想着有空子不钻白不钻,次数多了,李兰曦也发现了他那点儿小心思,剥夺了他最后一点可占的小便宜。
江家的女眷,柳韫和江音柔,总会被李兰曦的小故事吸引。
午后傍晚,前堂后室,总有她们聚在一起的身影。
百年以来,李兰曦见过的亡魂,他们如何含冤,如何不肯离开人间,如何为他们化解执念的往事牵动着二人的心弦,同情到了深处便会潸然泪下,这时候连李兰曦也垂下了眼眸低下了头,眼瞳被愁绪和哀伤填满。
是为亡魂们的悲惨经历而怅触万端,也是为自己的身世而新亭对泣。
至于江清晏,他完全把李兰曦无视了,但毕竟那么大一个人,表现得和那些看不见她的人一样倒也不现实的。
能避就避吧。
李兰曦打招呼,江清晏擦肩而过;李兰曦好奇凑过来看江清晏读书写字,江清晏不动声色转移阵地;李兰曦半夜回到江家,江清晏的房门和窗棂总是关得死死的。
当然,“特殊情况”除外。
这天,亥时三刻,夜色正浓,江清晏坐在案前,烛光摇曳,映照着案上摊开的《资治通鉴》。此时,江清晏正手执毛笔,全神贯注地在上面批注,一手馆阁体写得出神入化、入木三分。
整个屋子仍然是密不透风的,然而这对于李兰曦来说不过是摆设,先前不过是她尊重他的想法,今日不一样,是真的有事情要说。
当屋子里飘散开牡丹花香,江清晏无语得翻了一个白眼,下一秒就听见李兰曦开口:“清晏!清晏!我有事要……”
“不想听,请你出去。”江清晏头都懒得抬,直接打断李兰曦,回绝了对话进行下去的可能。
“嘿!”李兰曦不爽地叉腰,眉头紧蹙,“我发现你这人好不识礼数!好歹等我说完吧!”
“你直闯我屋里来了!倒算有礼数了?”
“哎呀我这不是有急事要给你说嘛!你先别看了,真的有事!关于钱伯的。”李兰曦被噎得一时语塞,杏眼不安地四处乱瞟,叉腰的手放了下来,抵着后脑勺扒拉自己的脑袋。
江清晏在听见“钱伯”二字时就已经回心转意了,他将毛笔搁在砚山上,压下心里的不耐烦,坐在椅子上转身面对着李兰曦:“说。”
只见李兰曦眼咕噜一转,抚弄头发的手移至面前,捏着拳头。撒开拳头的同时,她吹了一口气,红牡丹自掌心绽开,在她手心打了个旋儿,随即冲上空中,缓缓地降落在江清晏脑袋一侧。
“江清晏,好看嘛!”
“李兰曦……”江清晏重重闭了一下眼,嘴角一抿,撇开脸,烦躁到了极点,“你是不是有病?”
李兰曦咂巴了一下嘴,将双手背在背后,晃了晃身体:“我这不是看会试的结果快出来了嘛!我敢肯定!我们江解元这次又可以中会元!搞不好殿试上再中个状元,这样连中三元,那可就光宗耀祖了!我这提前祝福你呢!”
江清晏听着这理直气壮的语气,登时有些恼火,咬牙切齿地回复道:“谢谢,不用。”
立刻,江清晏就起身拉开了门,示意李兰曦出去。
李兰曦还停在原地不动,眨巴着大眼睛:“真的要我走?”
“请、你、出、去!”
“那钱伯的事你不听了?”李兰曦无辜地弯了弯身子。
“不想听了,出去!”
“这次是真的!欸?你在找什么东西?”
李兰曦好奇的走向背着她翻找东西的江清晏,想要一探究竟,可谁知,下一秒,江清晏猝然转身,手里赫然多出来了一沓黄色的符纸,吓得李兰曦“手舞足蹈”地向后跌了几步,嘴里直尖叫:“你、你怎么有这玩意儿!”
江清晏拿着符纸步步逼近:“坊门口那个天天给人算命的油嘴光棍儿,昨日跟我说我身边阴气太重,怕不是被什么脏东西缠上了,我看他看得挺准,就买了几张符还有……”话音刚落,一把油亮亮的桃木剑从他身后掉出来。
李兰曦被木剑落地的“哐当”声吓得魂体一颤,整个“鬼”瑟瑟发抖。
“你走不走。”
“走!我走了啊!你把你那些东西收好!我马上走!”说着,李兰曦头也不回,哆嗦着魂体连滚带爬跑出了江清晏的屋子,还顺便用魂力带上了门。
江清晏放下符纸,对着门口的位置冷哼一声,然后走向书案,继续执笔批注。
三月初五,会试放榜。
柳记面铺今天停业,一家子人全部收拾收拾陪着江清晏去查榜。
承天门东南侧的礼部衙门前堵得水泄不通,即使还没有放榜。
江临渊灵活地在人群中穿梭,时不时探出头看看自己距离被围堵的墙面有多远。
“诶!让一让!让一让!”江临渊冲破了头望人群里挤,身后的江音柔挽着母亲的胳膊,旁边站着“临危不惧”的江清晏。
“渊儿!小心点儿!当心人多踩着了!”柳韫不放心地看着小儿子缩着身子挤进人群,无奈江临渊没有听见,只想着赶紧挤进去瞻仰大哥的成就。
江临渊像一条逆流而上的小鱼,在汹涌的人潮里摆动着,时不时被某人的屁股贴住脸,一会儿又被另一个人打到头,终于来到人群围堵的中心,江临渊呼了一口气,仿佛劫后余生。
等礼部的人放了榜,江临渊开始“搞正事”了,他窜到杏榜的正前方,弯腰从最后逐一查看。
三百贡士,能上榜的就已经非常出类拔萃了。
然后一路顺着往上,江临渊都没有看见哥哥的名字。
难不成落榜了?不应该啊?!
童试的案首,乡试的解元,怎么着也不至于落榜吧……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江临渊放弃中后段未看完的榜单,直奔前部分。
终于,江临渊在礼部谨题正下方榜首的位置找到了:“江清晏,顺天府大兴县!”
“哥!哥!你中会元啦!会元!第一!”江临渊扯着嗓子大喊着,那声音穿透力十足,嘈杂的人群也愣了一拍,随即纷纷议论开来。
“嚯!会元!谁家的麟儿这般出息!”
“天啊!这会元居然不是许二公子!何方神圣竟可压许二一头!”
“江清晏?听着耳熟……哎呦!那不是去岁乡试的解元嘛!”
“乖乖!连中两元了!莫不是文曲星下凡了!这……什么来头啊?”
“嘿!我认识!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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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子弟,家里开面馆的,就住在城南永安坊那儿!没记错的话这家伙好像才十五岁!”
“哦呦!江家祖坟冒青烟了!”
“前面嚷嚷什么呢!谁中了?”
感慨、惊奇、羡慕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声潮,将“江清晏”这个名字传递、放大,瞬间成为焦点。许多人踮起脚尖,试图寻找这位会元,或者顺着兴奋地连蹦带跳的少年郎江临渊的目光望去——只见众人纷纷让开一条路,江清晏不紧不慢地走进了。
“哥!会元!你是会元!第一诶!”江临渊小跳着,眼里满是对哥哥的崇拜和敬仰。
江清晏莞尔一笑,只是摸了摸弟弟的脑袋,什么也没说,仿佛中会元是件很轻松而且无关紧要的事。
众人再次炸开了锅,议论声满天飞。不为别的,实在是这位连中两元的“文曲星”太年轻,长得过于俊俏。
眉眼疏朗,鼻梁高挺,薄唇微抿时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凤眼微微上挑,不经意间泄露出少年人的傲气。他身上那洗得略微发白的天青色直裰,在灿烂的春日阳光下,衬得他越发肤色如玉、清劲孤高,此时正微微低头,听着母亲柳韫喜极而泣叮咛、妹妹江音柔激动地抹泪、弟弟兴奋得语无伦次。
这与想象中稳重持重的中年饱学之士,落差实在太过巨大。
就在众人惊叹于江清晏的年轻与才华,官差扯着嗓子维持秩序的时候,礼部衙门里,陈广寅正坐在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闭目养神,手搭在扶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陈广寅的对面是当朝工部尚书闵渝鸿。
闵渝鸿饶有兴致地注意着外面的动静,不禁调侃道:“难得一个会元能掀起这么大动静。”
“呵,今年孟阁老亲自批的卷子,不然那般没权没势之人怎么会被提上来?”陈广寅睁开眼哂笑一声。
“你啊你!收敛点儿!这几年孟阁老管这事儿管得严,小心仔细了你脑袋!”
闵渝鸿指着他揶揄道,“不过我们家致允啊,这回可算是争了口气,名列五十三,虽比不上那会元的风光,在这三百贡士里也算是名列前茅。你看看他平时那混蛋样儿,我还真没抱什么希望呢!”
闻言,陈广寅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脸上立刻堆起笑容:“是!大外甥龙章凤姿、天资颖悟,打下我就瞧这他有出息!平日里瞧着是随性了些,这一到考场啊,那才情本事是一点不含糊!要不说虎父无犬子呢!大舅哥这学识,大外甥能差到哪儿去?”
闵渝鸿闻言,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带着矜持的推拒,摆了摆手:“拉倒吧!你这张嘴惯会给人带高帽子!致允这孩子不过侥幸罢了!”他端起手边的茶盏,撇开浮沫,“真要说龙章凤姿、天资颖悟,还得是江家那个小子,还有……”
礼部衙门前依然人声鼎沸,杏榜前依然水泄不通,这时,一声洪亮的“退让!”响起,人群竟老实地让开一条宽阔的路,随即,一辆华丽的马车缓缓驶来,在张贴杏榜的墙边停下。
这仪仗宣示这车主人的身份之尊贵,许是被仗势唬着了,议论声被压下了好几个度,现在只能听见几个人在窃窃私语,所有人都注视着这辆马车。
江清晏一家人也不例外,江临渊和江音柔好奇地打量着,柳韫只是看了一眼就撇开视线,江清晏眯了眯眼。
下一秒,只见随行的小厮拉恭敬地开车帘,一位公子便缓步走了下来。
气宇轩昂、仪表堂堂。
“还有那许家二公子啊!”
10. 许凌
许凌从马车上踏出,立刻就有小厮上前搀扶。
他身着一领月白色云纹织金曳撒,鸦青缎面比甲,外罩暖厚的狐裘,通身无过多佩饰,唯腰间悬一枚极好的羊脂螭龙玉佩。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张面孔——内勾外翘的桃花眼,含情脉脉;鼻梁挺翘若峰,眉则俊秀,唇瓣薄淡。一眼看去,打定了是个风流的花花公子,然而仔细打量,便会发觉风流意态下是沉静深湛、温润如玉的儒雅随和。
许凌接过小厮捧上前的紫竹绢面扇,“啪”一声,扇骨展开,露出素白绢面上龙飞凤舞的行草《兰亭集序》。
三月天,北京城依然冻得人肌栗骨颤、瑟缩难当。若是旁人在这种恶寒的天气里拿着把扇子晃悠,免不得被讥诮附庸风雅,搞不好落得个“失心疯”的名头。但这事儿由许凌来做,竟生出几分理所当然的韵致来,让人找不到一点理由挖苦一番。
“是许二公子!”
“许凌兄也来了!”
“可惜了,若非此次有江会元珠玉在前,许凌兄必夺魁首啊!”
议论声低低响起,话语间多是惋惜与推崇。显然,许凌在士林的声望极高。
许凌温和地向几位相识的世家子弟行礼致意:“诸位抬举许某了,亚元的名次,于许某而言已经满足了。江会元两次夺得魁首,能有此殊荣,也是他才学卓绝、天道酬勤,实至名归。”
说完,许凌左顾右盼,似是在寻找什么:“方才行至承天门时就听闻江会元也在,不知说的是哪位?”
他的视线精准地越过人群,落在被簇拥着的江清晏身上。
隔着攒动的人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江清晏凤眼沉静,带着清冷与锐利,如同深潭映月。
许凌桃花眼含笑,温和包容,毫无被超越的阴霾或敌意。
直觉告诉许凌,眼前这位就比自己还小三岁,两次科考压他一头的解元、会元江清晏。他迈开步伐,径直朝江清晏的方向走去。
江清晏自许凌走下车的那一刻起就不想待下去了,当时周围人蚊呐般的议论就早让他猜出这位公子哥的身份——户部尚书许向辰的幼子,乡试、会试的亚元许凌。
他早料到许凌会提起他来,或者说直觉告诉他,许凌就是为他而来的。但是他不想和任何人交谈,尤其经历了生父和恩师惨死的事情后极度反感和这些富家子弟攀谈。他转身想要离开,却被江临渊拉住:“哥!有人找你!”
“渊儿,我有些不舒服,先……”
“这位想必就是连夺两元,名动京师的江会元吧?”
江清晏话音未落,那月白的身影已分开人群,含笑站在了江家人面前。
“夫人安好。”他将手中的折扇合拢,先向柳韫行礼致意,接着双手交叠,对着江清晏行了一个揖礼,“在下许凌。久闻江会元大名,乡试文章便令许某惊叹,今日有幸得瞻风采,果真少年英杰,卓荦不群。”
江清晏站在原地,内心抗拒,但是他知道此事无论如何也走不开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让江临渊带着姐姐和母亲先走,待到三人不见了踪影,才对着许凌作揖还礼:“许公子谬赞,清晏一介寒门,不敢当。乡试文章不过拙作,今日拔得头筹亦是侥幸而已。”他谦逊地回应着,疏离之意清晰可辨。
“清晏兄过谦了。能得孟阁老钦点,岂是侥幸二字可以涵盖?”
此话一出,人群再次骚动起来。
“天爷!居然是孟阁老亲自圈点的!”
“诶!今年不是用了备卷吗?听说备卷就是孟阁老出的。那难度,啧啧,我家老大考完回来哭了整整三天!”
“孟阁老一向严苛,近几年又着力涤清科场,能得他青眼,江家这小子不简单啊!”
“鲤跃龙门!前途无量啊!”
作为风口浪尖上的人,江清晏凤眼深处掀起一丝细微的波澜,他并未因这突如其来的“荣誉”而有半分欣喜骄傲,他只是再次看向许凌,目光更加深沉。
许凌迎着江清晏的目光,笑意未减:“听闻清晏兄有一字。大景朝未及冠就取了字的,不多见啊!许某可有幸知晓?”
“子芜。”江清晏陈述道,“家父早逝,取字便早了些。”
“子芜……”许凌轻声复述着,“薙繁留取春芜在,自有风来触露舒。好字,意境清远,暗藏风骨,令尊……有心了……”
他眼中的敬重尚未散去,便话锋一转,热情邀请道:“春寒料峭,此地并非久谈之地。子芜兄可愿过府一叙?家父素来爱才,喜与年轻俊彦谈天论道,正好许某也可当面向子芜兄讨教学问。”
许凌这番话姿态放得极低,诚意十足,换了旁人,怕是早就欢喜应下了。
然而江清晏微微后退半步,传递出清晰的推拒之意:“承蒙厚爱。只是如您所见,家母年纪渐长,体弱畏寒,一双弟妹尚幼,还需照料。”
“且家中开着小面馆糊口,今日放榜已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时辰不早了,清晏还需回去拾掇。恐无法领受公子雅意,实在抱歉。”
“这样啊……子芜兄孝悌,看来是许某唐突了。”许凌的笑容终于凝滞。
“也罢,君子之交,贵在知心。来日方长,日后再聚也无妨。今日出会足以慰怀。若有许某帮得上忙的地方,子芜兄不必客气。”
“陋巷小店,粗鄙不堪,恐辱许公子清名,不敢劳烦公子。告辞。”说完,江清晏再次拱手作揖,旋即毫不犹豫地转身,青色衣袂在寒风中一荡,孤绝而去。
许凌立于原地,手中合拢的折扇轻轻打点着掌心,望着决然离去的背影,唇边勾起一抹深不可测的笑意。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些,他却充耳不闻。
“子……芜……呵……”
随行的小厮丁阳走上了,附耳而言:“二少爷,天气冷,不如咱们回府吧。”
许凌朝江清晏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转身跟随丁阳走向了马车。
许府花园里,亭台楼阁依势而建,假山堆叠,一弯活水潺潺穿过小桥,汇入一方清澈见底的池塘。三月春寒料峭,几株山茶为这园子添了些许嫣红雪白。
临水暖亭内,户部尚书许向辰正与一位客人对坐。客人不过不惑之年,面容清癯严肃,正是当朝首辅孟德铮。
两人面前的小几上搁着精致的青瓷茶盏,茶香袅袅,在暖亭里氤氲荡漾,驱散了些许寒意。
许向辰面带笑意,为同样笑容满面的孟德铮续上热茶:“阁老请用。今日放榜,犬子忝列亚元,全靠阁老多年以来的悉心教导,方有他今日些许微名。”
孟德铮接过热茶:“诶!此言差矣!许凌这孩子,天资聪颖、心思通透。文章格局开阔、灵气十足。更难得是那份从容的气度,不骄不躁。此次亚元,实至名归,我这个做老师的不过是个引路人,还得靠许凌自己的能耐啊!你啊不必过谦。”
“是!是!许凌能得您一句‘实至名归’,也是他这这些年未曾懈怠的福报!这孩子,心思灵慧却不流于浮华,真是我许家的芝兰玉树,我这个做父亲的甚是欣慰啊!”许向辰的笑容更深了几分,眉角眉梢都染上了难以掩饰的自豪。
孟德铮也同样欣慰,满脸都是慈爱和骄傲:“等再过两年,许凌及冠,我亲自为他取字。”却听许向辰话锋一转:“倒是这连夺两元的会元,十五岁的少年郎,实在令人惊讶。文章我也看了,确为异数。”
“是!此子心性若正,加以雕琢,日后成就不言而喻啊!”
“哎哟!说曹操曹操到!”许向辰笑道,抬眼望去。
月白色的身影翩然而至,许凌步履从容,穿过月洞门,径直向暖亭走来,丁阳恭敬地跟在身后。
“父亲、老师安好,劳二老久候了。”许凌在亭外站定,行了一个标准的天揖礼。
孟德铮看着自己最得意的门生,满意地点了点头:“免礼免礼。余寒犹厉,快进来吧。”
他点了点手指,小厮立刻捧着一个锦缎包袱上前来,“阑疏那丫头知道今日放榜,特意托我给你带了些东西。她说你素来畏寒,京里这倒春寒又厉害,怕你冻着,亲手缝了副貂绒暖耳,还有一副护膝。这丫头,心细得很。”
许凌闻言,唇边的笑意真切了几分,他吩咐丁阳接过包袱:“有劳老师转交,还有阑疏妹妹费心了。”
孟德铮捋须微笑:“她也是惦记着你。坐吧,喝口热茶驱驱寒气”
许凌依言入座,自有侍从侍女为他捧上热茶。
“方才正与阁老谈及那位江会元,今日你在榜下,可否见到这位少年英才了?”许向辰问道。
许凌放下茶盏,微微抬眼:“回父亲,孩儿确实见着了。”
“哦?”孟德铮身体略略前倾,“如何?”
“江会元其人……如璞玉浑金。”许凌稍作停顿,“言谈举止,极是持重,颇有古君子遗风;应对进退,谨慎自持分寸拿捏极准;风姿清俊,非寻常少年意气可比。只是……”
许凌再次停顿,望向父亲和老师的眼神里带上了些为难。
许向辰眉峰一挑:“只是什么?”
“嗯……不太好相处,疏离之意甚浓……性子……冷得很……”
闻言,许向辰往椅子后背一靠:“害!我当什么呢!经世之才难免有些个性。”
孟德铮捋须的手一顿,缓缓道:“性子冷,未必是坏事。璞玉浑金,锋芒内敛,若精雕细琢,磨其棱角而不损其锋芒,养其沉稳以成大器,则可为家国社稷之栋梁。然……”他话锋微沉,端起茶杯轻啜一口,“若此等孤高心性被世事所激,偏执一端,或为宵小之辈所诱,误入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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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其智其才,反成刀兵之灾。”
“此子,是个需要仔细看顾、用心雕琢的……尤其是琢玉人的手要稳、心要正。”
一旁的许凌垂眸,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沿,若有所思。
许向辰听完,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随即眼中精光一闪:“阁老此言真金玉良言!璞玉需良工,良才需名师啊!阁老您看,既然此子天资卓绝,实为可塑之材,您德高望重,又素来爱才,这不天赐的缘分吗!”
“要我说,不如您就收了这江清晏,亲自雕琢引导,一来免其误入歧途,二来于天下寒门士子亦是莫大鼓舞,岂不美哉!”
孟德铮将茶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我倒有此意,只是你也知道,收徒一事非同儿戏,琢玉的手再稳,也得那玉愿意受啄才行。”
“况且,未曾谋面,仅凭许凌的一面之词,我还没法拿定主意。十日后殿试,我亲眼见到他再做决定吧。许凌,你看如何?”
孟德铮突然的点名将许凌从思绪中拉回来,他抬眸对上老师的目光,敬重又略显迟钝地回答:“老师明鉴。”
许向辰和孟德铮相视一笑,一切尽在眼神里不言自明。
江清晏是傍晚回到永安坊的。
今日他风头十足,过于引人注目了,那些随之而来的目光不会轻易散去。
他故意在城南绕了大半圈,又在几个僻静小巷里穿行,甚至在一家书肆里盘桓了小半个时辰,借着翻阅旧书的机会观察来往的人影。
日头西沉,江清晏刚刚踏进永安坊门,一位少女就立刻迎上来。
“清、清晏,你怎么才回来?我一直在等你。”是隔壁杂货铺赵家的女儿赵巧珍。
赵巧珍的脸颊上挂着两抹淡淡红晕,听她的话,她似乎从早就一直在这里等着他。
“听说你中了会元,恭喜啊!以后做了大官,可不要忘了我们哦!”
江清晏没有理会赵巧珍,而赵巧珍身后不远处的绒线店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绒线店是董贺家的,此时正进行着彻头彻尾的收拾,不是打烊的清理,更像是要搬迁的准备。
“赵巧珍。”江清晏询问,“董家的绒线店怎么回事?”
赵巧珍原以为江清晏会搭理她的话,本来心里暗爽,没料到竟是因为董家,顿时有些失落又迁怒:“哦!董家的绒线店啊!董贺不是会试落榜了吗,刚好他那个赌鬼老爹昨天晚上在赌坊厮混一夜,没想到真给他赚到了!你知不知那是多少钱?五千五百两白银诶!这不店里这些日子经营又不顺,就想着干脆一家子搬到扬州去。你不知道吗?”
“什么时候决定的?”
“今日放了榜,知道董贺落榜了就决定了。”
江清晏太阳穴猛地一跳,想起李兰曦给他说的那些事情,顿时一股火气窜上来,狭带着一丝庆幸——起码还有时间。
他二话不说,径直走向绒线店,无视了赵巧珍的呼喊。
绒线店内,董贺正帮着母亲收拾,神情低落地真让人以为是因为落榜。
“董贺!”江清晏直指闯进来。
董贺抬起头:“清晏。祝贺你,中了会元。”
“为什么突然要搬走了?”江清晏的语气里带着审讯。
董贺无奈地叹了口气,避开江清晏直戳戳的目光:“经营不利,这些日子亏了不少,京城生意不好做,去扬州,碰碰运气。”
“你多久走?”
“明天,明天下午。”
闻言,江清晏袖口里大手紧紧地攥住了。
走得这么急,到底是心虚。
“好。”江清晏压下心里的怒火,“保重。”说完,正要离开,江清晏却贴近董贺的耳朵,“对了,闵致允得了五十三名。”
闻言,董贺的瞳孔骤缩,身体开始无规律地颤栗。他下意识想要反驳江清晏,江清晏已经消失在了店门口。
江清晏回到面馆,连弟弟妹妹的招呼都没有应,径直走向自己的屋子,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
董贺明天早上就要离开北京了,现在去给于文海通风报信已经来不及了,搞不好还会打草惊蛇。
虽然前段时间他提醒过于文海注意董贺他们,彼时他没有确切的证据,全靠李兰曦的见闻,如果把李兰曦供出来于文海八次以为他因为恩师惨死而悲伤过度出现癔症了。
等等,李兰曦。
她的魂力如此神通广大,报个信什么的应该不在话下吧。
只是这家伙失踪一整天了,现在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他也不知道。
可千万要早点回来啊!江清晏祈祷着。
许是上天眷顾,下一秒李兰曦就出现在他的屋子里:“清晏!我说吧!你铁定能中!”
“李兰曦。”这次江清晏罕见地没有赶她走,“帮个忙。”
11. 夜审
董贺是在一条巷子里被撂倒的。
正如江清晏所料,董贺今晚绝对会去找闵致允,为了掩人耳目,他会选择夜深人静的时候行动。在那之前,他应当给闵致允通了风报了信。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送过去的信已经被李兰曦截胡了,并且被她想办法送进了于文海府上。
彼时于文海正在书房里处理政务,手下心腹突然闯进来,把于文海吓了一跳。
就在于文海还纳闷平日里这个心腹遵礼守节有条有理,今日怎么冒冒失失的,正要露威时,心腹奉上一节泥封的竹节。于文海拆开拿出密信一看,登时脸色煞白,随即火气疯涨,抓起狐裘就向城南赶去。
幽暗的巷子里,江临渊一记手刀劈下,董贺两眼一黑,扑倒在地。
江临渊将董贺翻了个面:“哥,怎么处理?”
“抬回去,于大人应该等急了。”
江清晏的屋子里,董贺被死死绑在椅子上,一盆水“唰”地泼上去,天气严寒,屋里又没有烧炭,董贺直接被冻醒了。
董贺哆嗦地睁开眼,看到的是江临渊抓着木盆,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临……临渊弟弟,这是做什么?”
“我呸!你这个人渣别叫我弟弟!我做什么?我在惩恶扬善!”
“临渊,不必和他多费口舌。”江清晏领着于文海走进来。
董贺看见江清晏,如同见到了洪水猛兽,本来就冷得发颤的身子此时更加僵硬,心情在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江清晏向于文海行礼:“大人,董贺。”
董贺的目光在触及于文海的瞬间就缩成一团,脸上的血色顷刻褪尽。他脑子里一团浆糊,本能驱使他反抗:“江清晏!你想干嘛!放开我!放开!还有没有王法了!凭什么绑我!于大人救命!江清晏挟私报复!他想害死我!”
他剧烈地挣扎,绑缚在椅子上的麻绳深深勒进皮肉,他却浑然不觉。
“挟私报复?”江清晏声音不大,却如利剑般剐心般让董贺痛苦不堪,“我报什么私仇?你亲手毒死了老师吗?”
“没有!不!我没有!你血口喷人!我是无辜的!于大人明鉴啊!他这是污蔑!”
“污蔑?”于文海沉声道,“那这是什么?”
他拿出那封密信,在董贺面前摊开:“这信是你写的吧,你看看自己写了什么呢?‘鸩谋已泄,伏唯少爷秘筹良策。仆当于亥时六刻诣府面禀。书不尽言,唯速是盼。’这里面的‘少爷’,怕不是闵尚书的三子闵致允吧。”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闵致允,闵尚书的爱子怎我这种贱民怎么可能认识!一定是……是……”
没等董贺说完,江临渊直接往他嘴里塞了一团平日里面铺用来擦桌子的抹布:“少狡辩了!”
“是啊,我也很好奇你为什么会认识闵致允。”江清晏冷冷地打断他,“你知道弑师该当何罪吗?”
江清晏说完,于文海接着他的话补充:“《大景律》规定,谋杀授业师即遂者,处斩刑;然陛下以孝悌治天下,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弑师如弑父,罪加一等,此等灭伦悖天致恶逆,当凌迟处决。”
董贺的挣扎在“凌迟处决”四个字砸下的瞬间戛然而止,恐惧骤然放大,他的眼白几乎要翻出来,抹布堵住了他所有的辩驳。
“董贺。”于文海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本官给你一个机会,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他扯掉董贺嘴里的抹布。
董贺却仍在否认。
“不说是吧,好。”江清晏走到董贺背后,用一条黑色的布带蒙住了董贺的眼睛。
“你要干嘛!别碰我!”
眼前骤然一黑,未知的恐慌如潮水般袭来。他什么都看不见,不知道江清晏会如何对付他,这未知的威胁比明枪明刀更令人胆寒。
董贺隐约听见了刀柄划过桌面、金属摩擦的声音,激起他一身鸡皮疙瘩,浑身汗毛倒竖。
江清晏手执短刀,用刀背贴紧董贺的脸拍了拍:“放心,这刀很快,不疼。”
随即,他手腕一转,刀尖抵上董贺的咽喉,缓慢、精准地向下移动,避开麻绳,无声无息地划破了董贺的衣衫。
董贺能明显感觉到冰冷的刀刃在他暴露的皮肤上划动,温热的液体紧随刀刃划出的轨迹流下。
随后,江清晏利落地在董贺脖颈侧抹了一把,连连不断的黏腻让董贺生不如死,伴随着下身失禁的污秽,尿臊味混着铁腥味刹时弥漫开来。
黑暗剥夺了他的视线,却将恐惧放大百倍,他感觉不到明显的疼痛,但比任何酷刑都更加摧毁意志。他浑身筛糠般抖动着,椅子腿在寂静的屋内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怕了?”江清晏的声音紧贴着他的耳朵响起,如同洪水猛兽,“这就受不住了?想想凌迟,三千六百刀,从脚趾开始,一片片、一点点地割下来,每一刀都让你清清楚楚地看着、受着……”
“不!不要!我说!我说!”董贺崩溃了,所有的狡辩和侥幸在真实的死亡感和恶臭中化为齑粉,他涕泪横流、狼狈不堪,“是……是闵致允!都是他指示的!他利诱我毒杀老师——呃——咳——”
在“老师”二字出口时,江临渊怒气冲冲地踹向董贺的腹部,董贺哪里受得住,一口血喷了出来:“老师?你也配?”
于文海即使制止了暴怒的江临渊:“说说,你为什么会认识闵致允。”
董贺大口喘着粗气,缓了好一会儿:“是在二月初六的晚上,他带着人,把我堵在巷子里……”
二月初六,太阳刚刚落山,董贺拎着装有四书五经的竹篮,从云栖书院里回家。脚步有些沉重——今日又被邻居家的弟弟压了一头,书院里‘万年老二’的称号怕是甩不掉了。
他盘算着,还有今日过了还有两日就是会试了,晚饭该加个荤菜。
在经过巷口时,突然一张大手从背后捂住了他的嘴,力道之大;另一只手死死箍住他的腰,用力地把他往巷子深处拖。
“唔!唔唔!”董贺拼命挣扎,被狠狠掼在砖墙上,竹篮掉在地上,里面的书撒落开来。
巷子里光线昏暗,董贺勉强能看清面前站着两个人影——一个锦缎华服的公子,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
汉子捡起地上的一本《孟子》递给闵致允,闵致允翻了两页便随手像扔垃圾一样扔回地上:“《孟子》?呵,‘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可惜,这世道,道在何处?不过是握在权势手里罢了。”
董贺吓得牙齿打颤,后背紧贴着墙,大气不敢喘一下。
“呵,这么胆小。别怕,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不会拿你怎么样的。”闵致允走近,拍了拍董贺的肩膀,似乎是在安抚,但在董贺眼里看来是妥妥的威胁。
“你……你到底是谁……”
闵致允轻声一笑:“知道当朝工部尚书吗?”
董贺的心都要跳出胸腔了。
“家父正是工部尚书闵渝鸿。我呢,是闵家的三公子闵致允。”
“少爷!”董贺“扑通”一声跪下,双手触地磕头,“小的……小的不知何处冒犯了少爷!还请少爷高抬贵手,饶小的一命!”
闵致允微微俯身,带着玩味和轻蔑:“冒犯?不不不。我说了,只要你乖乖听话,我是不会拿你怎样的。”
董贺强撑着瘫软的身子:“少爷想要小的做什么?”
“起来!本少爷最烦这副样子了!”貂腋覆云靴轻踹了董贺一脚,“找上你,是看得起你!给你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董贺的心猛地沉坠,他有股不详的预感。
“今日一过,离会试就只剩两日了吧。本少爷自愧不如那些才子。不过呢家父对我期望颇高,我呢也不想让家父失望。我听闻董公子学识扎实,在云栖书院也是名列前矛,可惜总是差了那么点运气,常居第二,第一呢就是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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届科考乡试的解元吧,那可真是个文曲星下凡的。”
他踱近一步:“所以,我不过是想请你帮个小忙罢了。”
这个敏感的时间点,含沙射影的夸赞,绵里藏针的请求,闵致允要请他帮什么忙显而易见。
“会试,由你替本公子去考。至于你,当然会落榜,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给你五千五百两白银,并且在扬州为你安置一栋宅子,事成之后,你就带着你们一家去扬州避避风头。”
董贺惊恐地仰望着闵致允填满了“阴谋”的脸:“少爷!替……替考可是杀头的大罪啊!科场舞弊,一旦事发,小的万死不足惜,少爷您也会被连累啊!”
闵致允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他直起身,睥睨着董贺:“董贺,你看清楚,你是替我去考,我又不会不去考场,不过是将我的名字写在你的卷首罢了。”
“可是……最后收卷的时候,会核对姓名的……”
“放心,今年会试的主考官是我舅舅,只要你松口,贡院里的事,一切都会安排妥当。”
闵致允的语气里充满了傲慢和掌控一切的自信,“我知道你会说近些年内阁管得严,不过你要知道,科举一事,到底是礼部主管的,我舅舅呢,刚好就是礼部尚书。更何况,我姐姐还是如今陛下盛宠的皇贵妃。”
“董贺,你家经营的那间绒线店这些日子亏了不少吧,你爹爹嗜赌,欠了不少钱吧。只要你肯助我一臂之力,我就可以替你爹爹还清债务,方才答应的五千五百两白银和扬州的宅子也不会少你的。”
“董贺,你想清楚了,对你而言,不过举手之劳的事,却能换来你和家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财富。”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闵致允转身背对着董贺,“东西给他。”
一支沉默的汉子立刻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白瓷瓶,瓶口用暗红色蜡封得严严实实。汉子抓住董贺还在剧烈颤抖的手,不由分说地将小瓷瓶塞进他的掌心。
“这……这是什么?”董贺看着手心的瓷瓶,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鹤顶红,宫里的禁药,吸入稍微一点即死。”
“今年会试,你的老师钱康德也会参加对吧。会试开始前,你想办法把这个倒进他的水壶里。”
董贺如遭五雷轰顶。他以为舞弊替考已是极限,没想到还有更恶毒的深渊在等着他。
毒杀恩师,罔顾人伦啊!
“不!不行!”董贺几乎是尖叫出来的,声音扭曲到变调。
“那是老师!是先生啊!恩师如父,弑师是灭伦悖天!万一被发现了我是要凌迟处死的啊!我替考,我替!但是这个万万不能啊!”
“呵,董贺,不要太天真了。”闵致允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没有丝毫动容,甚至更加鄙夷,“你觉得,今日我找上你,你若不答应我的所有要求,你还能活吗?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杀钱康德?”
“你觉得在你之前,我没有找过其他人替考吗?不。只不过你这个老师过于固执地谈什么圣人之道!呵,没办法,他知道得太多,他必须死。”
“你想想,如果你现在哪怕是拒绝了我的任何一个要求,你会不会和钱康德一样被我记恨上呢?钱康德孤苦伶仃,我只用对他一个人下手,但是你是有家人的。”
闵致允嗤笑一声,“想想,想想你爹在赌坊欠下的五百多两印子钱,想想你娘每天对着账本愁眉苦脸的样子。”
闵致允凑到董贺耳边:“选吧。是助我自己获利,还是带着全家一起下地狱?”
巨大的矛盾攥紧了董贺的心,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爹娘的憔悴面容,债主凶煞的催促,老师严厉的教导在他脑海里疯狂交织。死亡的威胁让所有的伦理道德变得脆弱不堪。
董贺眼里最后一点光彻底熄灭,再次瘫软在地。
一个沙哑、破碎的声音从董贺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我做……我做……”
12. 计划
董贺将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地抖了出来,于文海大概明白了是个什么事儿,先前所有的疑虑全部解开,所有线索都串联起来,一切豁然开朗,水到渠成。
这不仅是权贵与寒门之间难以逾越的沟壑,亦是官场里位居高位者对下位者无情的碾压。
就像他一般,一个正五品的清吏司郎中又如何能与那正二品的尚书抗衡?
无力感如潮水般涌来,将于文海的身心淹没。
董贺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已经做好了承受江家俩兄弟和于文海滔天怒火的准备,然而,当江清晏揭开布条,眼前轰然明阔之时,才发觉三人意外的平静。
更让他震颤的是,方才那场逼得他失禁的折磨,不过是刀背蘸着粘稠的药汁制造的假象——刀刃从未真正割开他的皮肉。
巨大的羞辱感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交织冲撞,那是彻头彻尾的愚弄和自身心虚脆弱矛盾的暴露。
江清晏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那眼神透露着不屑与贬低。
于文海将半张脸埋进交叉的双手下,继续追问着一些细节:“那封遗书,是什么情况?”
“掩人耳目。嫁祸不成,总得找后路吧。”
董贺蹬向江清晏,眼神里已经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交杂了怨恨,“本来想嫁祸给你的,你既然全身而退了,为了防止你觉察出什么本来想事发当天就毒死你,没想到你还活着!粘了鹤顶红还能活,江清晏,你是人吗?”
“没有,我没吃那些食物。”
董贺“呵”地嗤笑一声:“待在贡院里十天,你不吃东西怎么活的?”
江清晏撇开头,缄口不言。
视线所及,是低着头倚在墙边的李兰曦。
李兰曦感受到,缓缓抬头,四目相对,隔绝了江临渊的怒斥殴打和董贺的哀嚎嘶吼,仿若屋子里只剩下他们。
“你能让他暂时昏迷吗?”江清晏率先开口。
这一开口把于文海引了过来。他转头循着江清晏的视线望去,那里分明空无一物。
就当他以为江清晏是在同他说话,正要回复时,却听他对着虚空又补了一句:“行,你把他弄晕。”
于文海懵了:“江会元,你在和谁说话?”
他甚至疑心自己连日公务繁重,以致眼花了,转念一想,近来分明清闲。
他用力搓了搓眼,依旧什么都看不见。
天杀的,难道这位会元患了癔症不成?!
“哦,没什么,大人许是听岔了。”
听岔了吗?可能吧。
当于文海再次将注意移回董贺身上时,猛地一惊——董贺已经闭上了眼,任凭江清晏怎么使劲儿拍他的脸都醒不了。
当真……是听岔了吗……
“临渊,你把他打晕了吗?”江清晏旁敲侧击。
江临渊握着拳,正要砸下去,闻言一愣:“啊?我……”
他看见墙边的李兰曦冲着他摇了摇头,“是我”两个字窜入耳道,立刻反应过来:“对对对!是我是我!我看这人渣不爽不小心用太大力给整晕了。”
江临渊嫌弃地瞟了一眼董贺,“哼”的一声后退了几步。
江清晏淡淡道:“晕了也好,省得聒噪,事情也差不多抖完了。”
“就算他招了又能如何?案子都结了。”江临渊嘟囔着嘴。
“不,还有一个办法。”于文海双臂交叉,从椅子上站起来,和江清晏相视一眼。
“登闻鼓。”
江清晏和于文海不约而同地报出这个名字。
于文海声音低沉凝重:“景朝太宗皇帝立下铁律:凡军民人等,若有奇冤异枉,经有司审不公、叩阍无路者,许击登闻鼓直诉御前。”
江临渊脸色混杂着惊骇和恍然:“可是……击鼓者不是要先经廷杖验诚,而且,倘若败诉,诬告反坐、罪加一等,还会引来诛连之祸,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所以,必须确保铁证如山、万无一失。”
江清晏雷厉风行,压下了江临渊的不安。
他瞟了一眼董贺:“董贺的口供我们有了,但到时候他说不说又是个问题。”
“除此之外,装着鹤顶红的瓷瓶、董贺与闵致允来往的书信、受贿的官吏、传递消息的仆从、伪造遗书的执行者,一个都不能少。”
于文海点头,深表赞同:“自然,清吏司会动用一切可靠的力量搜寻人证物据。不过能力有限,我一个刑部清吏司郎中的手,还伸不到工部、礼部尚书家里。”
“无妨,这个自有人对付。”
此话一出,于文海和江临渊都疑惑地看向江清晏。
江清晏深吸了一口气:“户部尚书——许向辰。”
于文海醍醐灌顶:“是了!许大人素来刚正不阿,最见不得这些腌臜事了,况且许尚书和孟阁老交好,此事涉及科举舞弊,孟阁老必定严查!若能得二人援手,这事就非痴人说梦了!”
“但是这件事不能由于大人您开口。”
江清晏补充道,“刑部早早结了案子,明显刑部里也有他们的细作,若是您开口,恐会打草惊蛇。”
“那……”
“我去!”江清晏斩钉截铁地应下。
江临渊不解:“哥,你还认识尚书大人啊?”
“不认识,但是临渊,早日杏榜前与我攀谈的那位公子,还记得吗?”
江临渊呆滞地点点头。
“他是许尚书的幼子许凌。”
“他说过,若有他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不必客气。”
于文海闻言,抚掌而笑:“好!此乃天助!二公子嫉恶如仇、为人侠义,又深得二位大人的宠爱,所言份量极重!”
他猛地站定:“事不宜迟!董贺我先押回清吏司,哦!不!直接押回我府上!。”
于文海深吸一口气,看到了一线生机,沉声道:“江会元,务必谨慎!务求必成!刑部内部可能的‘耳目’,本官自会死死盯住,竭力封锁消息,保证不会打草惊蛇。”
江清晏郑重地点了点头。
“还有一个问题,谁去击鼓?”于文海抛下这个问题,目光在江家俩兄弟间穿梭。
“恩师遇袭,是我这个学生考虑不周,我对老师有愧,登闻鼓,自然由我来击!”
闻言,江临渊猛地抬头,目光死死钉在江清晏身上,满是哀求:“哥!不可!十天后你还要参加殿试!钱先生的在天之灵也不想看你用前途和性命去搏!”
江临渊疯狂地摇头,恳求着:“我去!我去敲!我皮糙肉厚,挨几下板子无碍的!”
江清晏目光扫过弟弟焦急的脸,又落在于文海为难的脸上,最后穿过他们,落在墙角那个沉默的身影上。
李兰曦微微颔首,眼神里仿佛在说透露的默许仿佛在说:“无论怎样,我都会支持你。”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容置疑地拂过江临渊的手:“临渊,听我说。”
“钱伯待我如子,传道授业解惑,恩同再造。他被奸人构陷,惨死号舍,此仇不报,此冤不雪,我江清晏,枉为人徒!”
“若老师含冤九泉,我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有何资格去考那殿试?”
“若连恩师的血海深仇都不敢直面,只求自保前程,此般忘恩负义,与董贺有何区别?
“若能敲响那登闻鼓,为恩师昭雪,为天下寒士讨个公道,纵使粉身碎骨,我江清晏,死而无憾!”
字字铿锵,句句如雷。
屋里一片死寂。
江临渊眼中的泪水终于滚落。
兄长眼中的光芒是那样耀眼,那不是对功名利禄的渴望,而是殉道者对道义的执着。
“哥……”江临渊哽咽着,他知道自己无法阻止,也不该阻止了……
他用力抹了把眼泪,眼神变得坚定:“我支持你!鼓,你来击!我会在背后保护你!兄长要是受不住,廷杖,我替你挨!”
江清晏看着弟弟,眼中终于露出欣慰,他拍了拍江临渊的肩膀,无声的动作已胜过千言万语。
直到四更天的梆子声响起,于文海押着董贺离开,江临渊主动帮助他押送董贺。
屋子里只剩下江清晏一人,和……一只鬼?
江清晏站在推开的窗棂前,盯着窗外浓浓的夜色,不知道在想什么。
身后,杂乱的屋子开始复原,地上的药汁和污秽消失得无影无踪;椅子“吱吖”地移到原位;麻绳卷成一团,把自己挂到墙上。
恶臭被清冷的牡丹香取代,江清晏转身,李兰曦就站在他的面前。
“今日,多谢,替我传递消息,又隔绝此屋,不使声闻于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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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兰曦的魂体淡得可以勉强透过她看见身后之物。
“客气了。”李兰曦摇摇头,“不让清流蒙冤,终了身后魂夙愿,我一样,在所不辞。”
江清晏打量了一番:“你每次使用魂力,魂体都会变淡吗?”
“是啊。”
李兰曦回答道,“供奉香火可以让我恢复。你要是实在感谢,替我上几柱香吧。”
江清晏不语,默默地拿起母亲买的、在每个人屋子里都放有的香,又朝火折子上吹了口气,火焰登时燃起,引带出烟雾。
今日,真的该好好谢谢她。
江清晏闭上了眼,再次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决绝。
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
次日,正午时分,江清晏步履匆匆,穿行在北京城的街道上。他目标明确,直奔正阳门最负盛名的酒楼——揽月楼。
揽月楼里,丝竹管弦之声悠扬,笑语喧哗不绝,奢靡和豪华并存,仿佛人间仙境。
雅室里,许凌一身锦袍,端坐在软塌上,把玩着紫竹绢面扇。龟公叩响雅室的门:“二公子,江会元来了。”
许凌闻声抬眼,脸上顿时扬起笑意:“哟,可算把你盼来了!”
他作势要起身相迎,动作却不紧不慢,只是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指了指对面空着的紫檀木圈椅,“快坐快坐!没想到你这么早就找上我了。”
语气轻松,带着促狭。
江清晏脚步沉稳地走进雅室,雅室里烧足了炭火,他不紧不慢地脱下外袍。
他神情寡淡,依言坐下,目光平静地落在许凌脸上,开门见山,毫无寒暄:“许公子,我此来,有事相求。”
许凌挑了挑眉,手中折扇“啪”地一声收拢,脸上的戏谑淡去几分:“哦?”
他将扇骨在掌心敲了敲,了然地点点头,“我就说嘛,你这性子,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什么事?只要在力所能及之内,我说了,有帮得上的,不必客气。”
“是关乎人命的大案,”江清晏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涉及我恩师钱康德之死,以及此番贡院案的内情。”
雅室内的空气似乎瞬间凝滞了一瞬。
许凌脸上的轻松笑意敛得干干净净。
他没有再开玩笑,身体微微前倾,专注地看着江清晏:“贡院案?是会试上被毒死的举子?不是意外?”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沉稳的探究:“细说。你知道什么?”
“老师不是自杀,是真的谋杀。幕后主使董贺已招供,实为工部闵尚书嫡子闵致允指使,礼部尚书陈广寅是帮凶。是为了,舞弊。”
许凌闻言,心里大半已了然。
“闵致允?倒是像他干得出来的事。”
许凌陈述着,手指在光滑的扇骨上来回摩挲,半晌,他缓缓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所以,你来找我,是要借家父之力彻查此事?”
“是。”
江清晏直视着许凌的眼睛,眸子里是破釜沉舟的决心:“翻案,为无辜者正名,将罪犯绳之于法。”
“陈家和闵家一手遮天,我身份低贱、无权无势,即使有于大人相助,仍是蜉蝣撼大树。”
“令尊执掌户部,以清正刚直闻名朝野;座师身为内阁辅臣,主理天下文教,科举舞弊案正涉其职。唯有许、孟二位大人联手,才可能震慑宵小,推动彻查。”
许凌盯着江清晏看了片刻,忽然轻轻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没有了之前的戏谑,却带着一种奇特的了然:“我凭什么信你的一面之词?子、芜。”
“信不信由你,只是,我不该让老师含冤九泉。”
江清晏脸上没有半分动摇,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
他挺直的脊背如同青松:“为公义,为清名,为所有不甘被权贵践踏于足下的寒门学子,也为我江清晏立于天地间不可辱没的风骨。粉身碎骨,虽死无憾。”
许凌定定地看着他,空气仿佛凝固了。然后,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他只说了这一个字。
随即,他重新拿起折扇,“刷啦”一声展开,在身前轻轻摇动:“我信。”
然后,许凌手腕轻转,又将折扇“啪”地一声在掌心合拢:
“这沧海横流,我且带你,闯一闯。”
13. 命谶
“所以,你打算击登闻鼓喊冤?”
暖笼里炭火发出噼啪声,许凌大致听了江清晏的计划,手中的折扇轻轻敲击掌心。
“你知道击登闻鼓意味着什么吗?”
许凌身体微微前倾:“登闻鼓,直诉御前。正阳门外,天子脚下,凡击鼓者,无论老幼贵贱,先受廷杖三十以验其诚。”
“江清晏,三十杖,棍棍到肉,绝非儿戏。便是铁打的汉子,受完这三十杖也得皮开肉绽,筋骨欲断,半条命都悬在阎王殿门口了。”
许凌的目光落在江清晏单薄的肩背上,丈量这副身躯是否能够承受起足以毙命的棍棒:“扛住了,才有资格面圣陈冤;扛不住,登闻院下从来不缺枉死鬼。江清晏,你可能没有概念,但是我是亲眼目睹过宫里犯错的太监被杖毙。”
雅室里噼啪作响的爆裂声如鼓点般敲在紧绷的心弦上,烛火映照出许凌眼里少有的凝重。
他等着江清晏的反应——犹豫、退缩,或者强撑的辩解。
江清晏却只是安静地坐着,半晌才缓缓抬眼,表面毫无波澜,但许凌却能感受到眼底的寒冽。
“我知道。”江清晏声音不高,却无比清晰,“三十廷杖,九死一生。”
他放在膝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你见过被杖毙的太监,那你见过被生生逼死的、一生清贫守节的布衣吗?”
“许凌,你出生簪缨,金堂玉马,明白权势的翻云覆雨,也知晓贵族暗里的腌臜,可最后受难的,还是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啊!”
他字字泣血,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愤怒和悲凉。
“我不过,是想讨个公道罢了。”
烛火灼得爆了个灯花,光影剧烈地一晃。
许凌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十五岁的少年,竟让他心头也滚过久违的灼烫。
他将声音压得极低:“击鼓之前,你需要写登闻状。”
“我……可以助你搜寻证据。剩下的,看你的造化了。你也知道,天子御前,人证不一定会说实话——他们也要命的。”
“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别怪我没提醒你,陛下近日颇为宠信陈、闵二位尚书。陛下……可能会保他们。”
气氛乍然沉默。
许久,江清晏才起身,披上外袍,并没有回答,径直推门离去。
江清晏走在街道上,寒风凛冽,路上行人并不多,他的衣袍被风掀起。
李兰曦悄然现形,语带忧急:“清晏,陛下要保他们,这就不好搞了……”
“陛下要保,便保吧。”
“江清晏!那可是皇帝!”李兰曦扯着嗓子喊叫着,“那可是手握生杀大权的九五之尊啊!他要保的人,你敢去碰?这是以卵击石,是真要掉脑袋的啊!”
江清晏默默地回复:“他当然要保,那二位,可是他的肱骨,他的脸面,寒士的命在他眼里犹如草芥。”
这是事实,江清晏说出来并无一丝无力、不甘和忿懑——反而是一种冷静,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冷静。
下一秒,薄唇一勾,江清晏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嗤笑一声:“要保也得看他保不保得住。”
一瞬间,李兰曦竟觉一股寒意顺着指尖攀爬而上。
“你说,民意和脸面,陛下会选择哪个?”
李兰曦望着他近乎疯狂的眼眸,空荡荡的胸口奇异地开始沸腾。
当“草芥”不再是无声遭受践踏的蝼蚁,当万民口中声声呼喊的冤屈再也无法被压盖……
要让天下寒门学士看到“冤”,看到一个无辜者的惨死;看到一个卑微者的决绝;看到这朝廷上,有人只手遮天、颠倒黑白、祸乱朝纲。
民意如山呼海啸,天子威严便如累卵危楼。
“我能做些什么吗?”李兰曦的声音带上了颤抖。
江清晏对着李兰曦微微摇头:“不需要。”
“为什么?”
“为什么?”
江清晏嘴角那抹令人心悸的弧度更加深了:“因为,你是我唯一不可控制的。”
寒风似乎都因这诡异的话停顿了一瞬。
李兰曦想通了。
自从昨晚他决定敲响登闻鼓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掌控在他手里了。
于文海的追查、许凌的帮助,包括现在以民声对抗权势。
他要的是万无一失,是对局势的绝对掌控,而她,一个夹在阴阳之间的亡魂,是他无法控制的。
李兰曦彻底噤声,她看着他走在长街上,仿佛披荆斩棘,渐渐拉开了距离。
她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疯子……”李兰曦喃喃道,“你有什么筹码能担得起这执棋者?”
江清晏没有回头,他裹紧了袍子,走向永安坊。
直至永安坊,李兰曦都没有再跟上来。
坊门旁,一张折叠小木桌,铺着棕色的粗布,上面摆着一盏盏小油灯和一个半旧不新的签筒。
桌后坐着一个身形佝偻的老者,老者身后放置着几个麻布包裹,身边插着一把幡旗。
江清晏的脚步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了过去。而就在他即将与之擦肩而过的刹那,那算命的老头儿开了口:
“嘿呦!小郎君!上次的符箓和桃木剑可好使?”
算命先生咧着嘴,一张老脸沟壑纵横,露出一排焦黄的牙齿,语气似在招揽生意。
江清晏脚步一顿,烦躁地回答:“尚可,未再侵扰。”
他嘿嘿了两声,摆了摆手:“小郎君今日眉间聚煞、印堂藏锋,这可不是‘尚可‘’的样子哦!脚步匆匆,所向非吉啊!来来来,且让老朽算上一卦,或能拨云见日,寻条明路?”
“所向非吉”四个字挑动了他紧绷的神经,他转身看向算命先生:“吉凶祸福,凭心而行。”
“算天算地算人心。”算命先生收起来油滑的招徕之态,枯槁的手指捻起一枚龟甲,神情变得专注,“你身上煞气冲天,却也星芒闪烁。此去路险如悬丝,一步登天,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寒风掠过街角,吹动幡旗哗啦作响,小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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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清晏面色凝重:“万劫不复又如何?路在前方,不得不走……”
算命先生抬眼,直视着他隐有疯狂之意的眸子,笑声干涩得让人头皮发麻,眼睛眯成一条缝,细细打量着江清晏:“有意思!有意思!小郎君骨头硬,心思深,命格更是千年不遇的破局之相!老朽行事多年,见过各色人等,但你这样的,还真是少见。”
他猛地一拍桌上的签筒,“唰”的一下,一支木签毫无预兆地弹出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江清晏脚下。
竹签漆黑如墨,顶端用金漆勾画着符印。
“瞧见没!”算命先生指着竹签,脸上的笑容混合着惊叹和了然,“破云之兆,必是蛟龙入海,凤出凡笼!”
“凶中藏吉,绝处逢生!此路虽九曲回肠、凶恶万分,白骨铺地、血染庭阶,但你命格上占破军星,气运之奇,硬生生撕开一条活路,必能破开重重死局!”
“五年,贵人相助,紫气东来,位极人臣!届时封侯拜相,掌乾坤之柄,天子亦要侧目三分!”
这番足以让凡夫俗子热血沸腾的预言,却撼动不了江清晏内心的死寂。
他不相信天底下有免费的午餐,更不相信,位极人臣不需要任何代价:“代价几何?”
“破军之命,辅以冲天的‘文曲’,确是杀伐果断、权倾朝野之命,天生就该执掌生杀予夺的印柄。然这星盘上,独独缺了一角鸾凤。”
寒风在他吐露这几个字时骤然尖啸了一瞬。
“永失所爱……”
“破军之命,注定孤独终老。纵有温婉淑良环绕身侧,也终究是镜花水月、缘浅情深,强求一分,便遭一分天谴。”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你将端坐于世人仰望的金玉之巅,俯瞰众生,手可翻云覆雨,却再也握不住一份真心的暖意。”
江清晏的身体有了细微的僵滞,他的目光缓缓抬起,落在随风猎响的幡旗。
永失所爱?可惜他没有所爱,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孤独终老?”他低语着,“正好。”
他收回目光,视线重新落在算命先生脸上:“省了牵绊,甚好。”
“能攀上这金顶,将这浑浊的朝堂捅开一个窟窿,让阳光照下来几分……这代价,”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竹签,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
然后,只余下最后的、坚冰般的:
“——值得。”
那挣扎摇曳的油灯火苗,“噗”地一声,猛地向上窜了一下,爆出一个明亮却短暂的光晕,然后迅速暗淡下去。
江清晏抬手,将竹签推到桌子上,随即从怀里摸出两枚铜板,轻轻放置在竹签旁。
裹紧了身上的袍子,江清晏头也不回地踏入了永安坊深处。
算命先生看着那两枚铜板,干瘪的嘴唇嗫嚅了两下,最终只发出一声苍凉的叹息。
“明珠蒙尘,魂断寸裂,且看你最后,受不受得起罢……”
那只躺在桌面上的黑色竹签,在寒风吹过时,“喀嚓”一声轻响,终于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道道纹路。
14. 交锋
“啊!江清晏!看到我们家董贺没有?”
江清晏路过绒线店的时候,被董贺的母亲季夕一把抓住肩膀。
季夕面色红涨,春寒料峭里竟急地满头大汗。
她瞪大眼睛,急切地看着江清晏:“董贺那孩子早上就不见了,你家三郎说他今儿早去给钱先生上香遇到贺儿了,江三郎给我说他回去了贺儿还不打算走,我刚刚也去看过了,那现在孩子已经不在了!江清晏,你知不道知道他去哪儿了啊?”
江清晏心里冷笑。
去哪儿了?
于文海府上蹲着呢!
“季大姨,我也不知道。”江清晏摇了摇头。
季夕放下手,焦急地跺着脚:“哎呀!这孩子!去扬州的船都要开了!行!谢谢了,我再去其他地方找找。”
说着,季夕小跑着离开,一边还大声呼喊着董贺的名字。
江清晏望着季夕离去的背影,唇边溢出一声冷哼。
这季大姨,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想着,江清晏继续朝家里赶去。
柳记面铺,正午时分正是最忙的时候,江音柔在帮着柳韫招待食客,江清晏打过招呼后拉开帘子往院子里走。
江清晏叩响江临渊屋子的门,立刻就有人推开房门。
“哥,挖出来了。”江临渊将一个小白瓷瓶交给江清晏
江清晏吧声音压低:“确定是这个?”
“不会有错的!哥,按你指的位置,那人渣果然把东西埋在钱先生坟头了!”
说着,江临渊打了个寒颤:“说起来,哥你是怎么知道他把毒埋在那里的?”
江清晏摩挲着瓶身,脑海里回忆起昨夜,江临渊和于文海押送董贺去大牢里,他的屋子里只剩下他和李兰曦。
他为李兰曦点了三炷香,香雾渗入她的魂体,将透明逐渐填实。
那时,李兰曦对他说:“闵致允给董贺的小瓷瓶被董贺埋在了钱伯的坟头。”
江清晏听见这个消息时,第一反应是荒谬,但转念一想,董贺连弑师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坟头□□这勾当不足为奇。
这是赤裸裸的亵渎,是对恩师的嘲弄,是踩在亡者尊严上狞笑。
于是今早,他就告诉了江临渊,给了他满满一篮香烛纸马,让他去找那瓷瓶,顺便提醒他:季大娘一定会找董贺,到时候找上你了就说他去祭奠钱伯了。
同时,他还让江临渊在挖出瓷瓶的位置重新埋一个仿制品——当然,这个仿制品是李兰曦变出来的——不要埋太深,要露出瓶口。
江清晏不打算告诉弟弟真相,于是选择摇头示意他不要管。
“唉,以前还觉得,董贺哥哥挺好的,没想到他……唉……”
“人心之恶,往往超出想象。”江清晏攥紧了瓷瓶,“董贺此人,丧尽天良,死了,也不足为惜。”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居室:“物证有了,现在还需要足够的人证,就等于大人和许凌那边的消息了。”
“渊儿,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记住,这瓷瓶,不是你挖出来的。音柔和娘亲面前,半个字都别提。”
江临渊用力点头:“我明白!放心吧哥!”
他看着兄长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后,心里沉甸甸的。
这不过是第一步,接下来的路,会更难走。
江清晏回到自己逼仄的屋子里,关紧门窗,拉开椅子坐下,扯出一张宣纸,毛笔蘸满墨汁,开始马不停蹄地在纸上书写:
“泣血告闾阎父老书:”
“洪正十载寒窗,棘围忽起妖氛。贡院森森,竟成冤狱!永安坊师者钱公,清贫执教,一生守节。会试首日,号舍殒命,鸩毒亡身!”
“然有司昏聩,不查真凶,竟判自绝!寒窗十年,一朝丧命,冤魂未雪,天理何存!”
“清贫士子,命如草芥;朱门纨绔,只手遮天!衙门闭目,是非颠倒,公道尽丧!”
……
“悲哉!痛哉!冤哉!寒窗十年,不如投胎朱门!吾辈寒士,义愤填膺!求苍天开眼,严查此案,惩真凶,慰冤魂!”
江清晏落下最后一个字,笔尖悬停良久,一滴墨顺着笔尖滴下,砸在“冤”字最后一笔的末端,晕开一团黑。
终于,他回过神,搁下笔,忽然扯动嘴角,一声短促的冷笑溢出。
随后,他将那张写满控诉的纸小心翼翼地对折,压在了书案上堆叠放置的书里。
等时机合适,这封揭帖就好被放出去,到时候,便由民意来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吧。
三日后,洪正十三年三月初九,孟府。
孟德铮端坐于紫檀大案后,面色沉重。
前两日许凌和他的贴身小厮丁阳的对话被他无意间听见——正是今年春闱的贡院命案。
当时他便听见许凌提及了这案子的几处疑点,最后还是丁阳出声提醒,二人这才转移话题。
而孟德铮,他留了个心眼。
许凌罗列的几处疑点里,处处都有礼部和工部的影子,好像是在刻意提醒他这案子与二者关系匪浅。
陈广寅和闵渝鸿的品性他了解:阿谀奉承、逢迎帝王,在朝堂上结党营私。奈何这两家根基庞大,内有姻亲关系,何况闵家还有个二小姐——如今盛宠不断的皇贵妃,枕边风吹得厉害。两人在朝中的势力不容小觑,连皇上都偏向他们。
倒是还真有可能干出这事儿来。
于是,他遣心腹暗中详查,今日心腹送来的、手中摊开的几份密报已基本核实了。
“好啊!好你个陈广寅!好你个闵渝鸿养的好儿子!”孟德铮气得一把甩开手里的密报,心腹低头跪在他面前,嘴里念叨着“大人息怒。”
不行,这是不能坐以待毙。
陈、闵两家虽然势力强大,但孟家和许家联合起来也有与之匹敌的能力。
“拿笔墨来!本阁要写奏折弹劾他们!”
心腹领命,麻溜地拿来笔墨。
孟德铮提笔,写下奏折后,又捻起一张纸,给许向辰写了一封信。
第二日,奉天殿。
金銮宝座上,洪正帝身着明黄龙袍,接受百官朝拜。
殿内香炉袅袅,气氛庄严肃穆。
待常例奏对完毕,孟德铮手持玉笏,稳步出列:“陛下,臣有本奏!”
在得到洪正帝的允许后,孟德铮深吸了一口气:“陛下,会试波折虽已平,然天恩浩荡,三百贡士翘首以盼天颜。老臣以为,为彰显朝廷求才若渴之心,激励士子报国之志,今科殿试原定于三月十五,可稍作提前,于三月十三日举行。”
“臣附议!”许向辰立刻站出来,“孟阁老所言极是,早定魁首,早慰士心,亦显陛下圣明果断!”
此议一出,陈广寅心中一惊,又想到司礼监昨晚半夜三更送来的消息。
提前殿试?看了孟德铮还是知道了那档子事。
“陛下!万万不可!”陈广寅抢步出班:“殿试乃抡才大典,关乎国本,且不说提前日期会让礼部的筹备乱了,那三百贡士,历经会试命案,惊魂未定,仓促行事,致诸多英才发挥失常,名次有失偏颇,岂负陛下求才之心,亦损我大景公信!”
闵渝鸿虽也不明孟德铮意图,但见陈广寅如此激烈反对,心知必有隐情,也立刻跟上:“陛下!陈尚书所言极是!十年寒窗苦,毕功于一役!当此巨变之后,更应宽宥时日,令其从容调理!恳请陛下三思,仍循旧例!”
孟德铮冷冷地瞥了二人一眼:“礼部乃陈尚书职司所在,殿试一事,关乎国脉,臣,不信礼部未准备好备案”
他话锋一转:“况且,会试变故,三百贡士皆亲历波折,仍能凝神静气,足见其心智坚韧。陈尚书此言,未免太小觑我大景士子的心性与才学了!”
许向辰随即补充道:“况且,殿试之上,陛下亲临。群臣肃立,众目睽睽之下,凭真才实学定高下,何来偏颇?此等言论,置陛下圣明于何地!”
朝堂上炸开了锅。
有拥护孟德铮的,也有同意陈广寅的。一时间,奉天殿糟乱如麻。
孟德铮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洪正帝的神色,发觉他似乎并没有看过那弹劾的折子。
要么是被扣下来了,要么是洪正帝默许了。
最好是前者……
“够了!”御座之上,洪正帝被吵得头疼。
他本就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殿试提前或者延后那样不是考?提前了他也能早点儿省心。
他一挥手:“阁老和许爱卿言之有理,殿试关乎士子前程,早定好些。那就依孟阁老所奏,提前至三月十三于文华殿举行殿试。礼部,鸿胪寺速去筹备,不得有误!退朝!”
圣意已决,不容置喙。陈广寅和闵渝鸿脸色煞白,只能叩首领命。
散朝后,百官鱼贯而出。闵渝鸿见陈广寅魂不守舍,步履虚浮,一把将他拉到僻静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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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角落,压低声音,语气焦灼:“陈广寅!今日究竟为何?区区提前殿试,你怎会如此失态?孟阁老他……是否查到了什么?莫非是前年江南那几份卷子的事?”
他指的是之前经手过的另一起舞弊旧案。
陈广寅面无人色,左右张望确认无人,才颤抖着声音道:“大舅哥……不是……不是旧事!是致允!是这次会试!孟德铮……他查到了致允舞弊!还查到了我……包庇遮掩!”
“什么?!”闵渝鸿如遭五雷轰顶,几乎站立不住。
他万万没想到,这把火竟然烧到了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头上!舞弊?!构陷人命?!
他猛地揪住陈广寅的衣领,目眦欲裂:“你……你说什么?!致允舞弊?!还……还牵扯人命?!陈广寅!你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把我儿子怎么了?!”
他暴怒之下,扬起手,“啪”地一声脆响,狠狠抽了陈广寅一记耳光!
敢情会试五十三的名次都是舞弊来的!害他白高兴那么久,还四处宣扬!这下好了,不仅成绩是假的,还搭上条人命!虽然这命贱不值钱。
陈广寅被打得一个趔趄,脸上火辣辣的疼:“大舅哥息怒!息怒啊!是……是致允他……他学识不济,又恐名落孙山惹您不快,便……便寻了那永安坊一个叫董贺的寒门举子替考……为了让那董贺听话,也为了……为了堵住知情人钱康德的口……就……就……”
“更要命的是……我得到司礼监王公公的密报,孟德铮已写好了弹劾我以及致允的折子!折子……折子被王公公暂时压下了!”
闵渝鸿浑身颤抖。
他明白了,贡院死的那个穷教书匠钱康德,竟然是……竟然是被灭口的!而主谋,是他的儿子和他的大舅哥!
巨大的恐惧和愤怒瞬间吞噬了他。他松开陈广寅,踉跄两步,扶住冰冷的宫墙,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骇人的阴鸷。
“陈广寅……”闵渝鸿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淬毒的寒意,“事已至此,你我……还有致允,都已在悬崖边上。孟德铮的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哭,没用!怕,更没用!”
他猛地转身,死死盯住陈广寅:“你方才说,司礼监王公公压下了孟德铮的折子?”
“是……是暂时压下了。”
“好!天不绝人之路!”闵渝鸿眼中精光一闪,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孟德铮不会善罢甘休的,还有许向辰,恐怕他们会一直上奏直到陛下看见。王公公那里,我自会备下重礼疏通,务必让他将折子多压几日!眼下当务之急,是殿试!殿试提前,打乱了我们的阵脚,但也给了我们机会!”
“机会?”陈广寅茫然。
“对!机会!”闵渝鸿眼神凶狠,“孟德铮想借殿试提前,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让我们的人来不及准备,更容易露出马脚?哼!我们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殿试之上,必须让致允……不,是让‘闵致允’这个名字,一鸣惊人!至少要挤入二甲前列!只有这样,才能稍掩悠悠众口,让陛下看到‘成绩’!只要殿试名次够高,再运作一番,之前的会试成绩,便有了‘实至名归’的幌子!孟德铮的弹劾,分量也会轻上许多!”
“可……可时间这么短,如何能让致允……”陈广寅觉得闵渝鸿疯了。
“蠢货!”闵渝鸿低喝。
“谁说要靠他自己了?殿试策问题目,难道不是由阁臣拟定?孟阁老再公正,也堵不住所有路!我自有办法提前拿到题目!”
“你只需在殿试前,找最好的枪手,给我做一篇花团锦簇、切中时弊的策论出来!要快!要精!要让人挑不出毛病!记住,这文章,不是给致允背的,是给‘闵致允’这个身份镀金的!殿试时,我自有安排,确保万无一失!”
陈广寅看着闵渝鸿眼中那孤注一掷的疯狂,心底寒气直冒,但此刻已无退路,只能咬牙点头:“我……我明白了!我立刻去办!”
闵渝鸿深吸一口气,望着远处巍峨的宫阙:“还有……死的是那会元的老师,我不信他会不为所动……”
“得派人盯着那个江清晏,后日就是殿试了,千万不要让他闹出什么来!”
陈广寅不解:“一个寒门学子罢了,不足防备。”
“你还是眼界小了,越是不起眼的人,越会引起轩然大波。”
“连中两元……那不是个好对付的”……
15. 民愤
“永安坊师者钱公!清贫执教,一生守节。会试首日,号舍殒命,鸩毒亡身!”
“有司昏聩,不查真凶,竟判自绝!”
“是非颠倒,公道丧尽!冤魂未雪,天理何存!”
“求苍天开眼,严查此案,惩真凶,慰冤魂!”
三月十二,京城大街小巷布满了撒帖人的脚印。撒帖人嘴里叫喊着,手里不停地往外撒揭帖,犹如雪花漫天。他的身后,跟着一大群游行示威的人。
柳韫挎着竹篮,从集市上采买回来。
揭帖几乎铺满了道路,柳韫踩在黄纸上,有些不知所措。
忽然,几声洪亮的呵斥声响起:“住手!大胆刁民!竟敢散布妖言,诽谤朝廷命官,扰乱京师秩序!抓!一个不留!”
一时间,惊叫声四起,人群如受惊的鸭群般四处逃窜。
飞鱼服、绣春刀,锦衣卫们凶神恶煞地追捕逃窜的“刁民”。
柳韫连忙躲进巷子里,生怕连累着她。
巷子外,嘶吼声不绝,听得柳韫打了个寒颤。
“把这些蛊惑人心的秽物统统给我收缴焚烧!”
柳韫调整好呼吸,顺着巷子往自家面馆走去。
柳记面馆里没有客人,江音柔被外面的骚动整得有些不安,正要拉开门帘看看发生了啥,柳韫便从外面回来,急急忙忙地关紧铺门。
“娘,外面怎么了?”江音柔连忙上前给柳韫顺气。
江音柔递给柳韫一杯茶水,柳韫喝下,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柔儿,这几日外头不太平,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回春堂张大夫那里也先别去了。”
“娘,到底怎么了?”
江音柔扶着柳韫坐下。
柳韫揉了揉太阳穴:“康德那档子事儿!”
“昨天中午不是莫名流出一张揭帖吗?给你钱伯喊冤,指责那些当官儿的,不到一天就闹得锦衣卫都开始到处逮人了!”
的确,这张揭帖的流传速度过于快了。
或许是万千黎庶的心已然寒透,愤然仗义执言;或许是在落第寒窗学子眼中,钱康德的遭遇更映照出了自身的血泪,同病相怜。
以至于在短短不到一天的时间里,众多百姓清流挺身而出,用他们的话语口口相传,用他们的笔写下不公的控诉。
虽然官老爷一再强调钱康德是自尽,云栖书院的几个学生勇敢站出来解释他们的老师不会干出作践自己的事。
学生们闹到了刑部,要讨个说法,拦都拦不住。迫不得已,刑部尚书把那几个学生抓进了刑部大牢。
这样一闹,更是火上浇油。
街坊百姓的唾沫星子都快要把刑部衙门给淹了,学子们的笔耕不息骂天骂地甚至骂起了皇上——其中不乏有即将参加殿试的贡士。不少人也翻出了陈年旧案,喊冤叫屈。
不得已,洪正帝出动了锦衣卫。
才不到一天就闹成这样,这次是真的激起民愤了。
江音柔安抚着柳韫,应了她的嘱咐,转念一想竟想到了自己的大哥:“娘,你说这揭帖会不会是大哥写的?”
柳韫摇摇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大哥是什么水平?这档次的帖子,能是你大哥写的吗?掉价!”
江音柔刚想说大哥可以故意写不好的,就听见铺门“砰”一声被撞开,来者是卖肉的吴屠户。
吴屠户面色红涨,显然是急的:“哎呀!柳大娘!不好了!你家大郎给刑部抓去了!”
“什么!”柳韫“轰”地站起来,“这还得了啊!”柳韫急得直跺脚。
“哎哟!赶紧的去看看啊!江大郎明天还要殿试!”
吴屠户的提醒让柳韫急上加急,一溜烟儿地跟着跑了出去。
“诶!娘!等等我!”江音柔本来想追上去的,突然想起什么,往回头院子里跑,“渊儿!临渊!不好了!大哥出事了!”
刑部衙门前,江清晏被几个衙役按着跪倒在地,一旁同样被按着的是赵巧珍。
赵巧珍涕泪满面,口中颤颤巍巍地说着:“民女说的都是真话!民女确定这个小瓷瓶就是董贺的!”
“大胆刁民!董贺已经失踪五日了!”刑部又侍郎怒不可遏,“本官看分明是你们二人串通,伪造证据,意图构陷董贺!空口牙白,拿个不知道那儿捡的破瓶子就敢攀诬他人!”
“还敢咆哮公堂,诬告朝廷命官庇护凶犯?我看你们是活腻了!”
赵巧珍哭得更凶了:“民女不敢!给民女八百个胆儿都不敢干这事儿啊!”
“行啊!就算真的如你所说,那你怎么证明,这瓶子里装的就是毒药?”
江清晏动了动,衙役立刻使劲按住。
“大人!”江清晏的上半身被压得贴地,双手反剪,“明日殿试,草民欲告慰恩师,前往城外坟茔祭扫。这瓶子是草民在墓碑正前方约三步远,半尺深的位置找到的,瓶口未封,新土痕迹尚在,且在紧邻填埋处的地方有一只死鸟。”
右侍郎想起当时二人来报案的时候确实带了一只死鸟来。仵作检验的确是中毒死的,那毒和钱康德中的一样。
人群围了一圈又一圈柳韫和姐弟俩就是这时挤进人群的,赵巧珍的父母也在同时到达。
赵父赵母见自家女儿被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押着,瞬间软了腿大哭:“囡囡!我的乖囡啊!”
“爹!娘!”赵巧珍听见父母的嘶吼,小身板儿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衙役的束缚,但衙役们眼疾手快,又把人压回来了。
“你们这些当官儿的还有没有天理了!我家乖囡啥事儿没干就给抓了!”赵母歇斯底里。
右侍郎一扬手,又几名衙役上前扣住赵母。
“干什么!放开我!你们这是仗势欺人!欺压百姓!还有没有天理了!”
赵巧珍和赵父的吼叫同时响起,赵母和赵巧珍都在疯狂地挣扎着,赵父直接冲撞衙役,同样也被压倒在地。
就在这闹剧上演的时候,江清晏看见了自己的家人。
柳韫和江音柔本想叫出来,江临渊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江清晏冲他们摇摇头,叫他们硬生生压下恐惧和愤怒。
他们压得住,其他人压不住。
人群被点燃,斥责刑部滥用职权、仗势欺人、欺压百姓。
“都吵什么!都想去牢里蹲着吗!”
然而这呵斥并没有起什么作用,反而雪上加霜,有人开始向刑部的人扔菜叶、鸡蛋……
“放了他们!”
人群里的怒吼层出不穷,刑部的人被杂物砸得狼狈不堪,无奈之下,叫出皂隶进行威压。
人群四处逃窜,混乱不堪:被抓住的押回刑部,没被抓住的疯狂躲藏。
“诶诶!乱成什么样儿了!成何体统!”浑厚的声音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深褐色直裰的中年男人站在一辆豪华的马车前大声训斥道。
场面瞬间安静。
普通百姓不认得,那刑部右侍郎可认得——这位是首辅大人的贴身管事戴杨衡。
右侍郎谄媚地迎上去:“哎哟!戴管事,什么风把孟阁老给吹来了?”
戴杨衡清了清嗓子:“阁老听闻此处百姓闹事,特前来查看。”
“阁老万安,不过是一群刁民,聚众生事,蔑视王法!下官正在处置!”右侍郎对着马车,腰弯得很低。
戴杨衡微微拉开马车车帘的一角,将耳朵凑过去,点了点头:“阁老问,这些百姓犯了何事?”
右侍郎一时语塞,细想他们还真的没犯什么事。
“还有那四个被押着的,犯了何事?”
“他,聚众抗官,扰乱公堂!”右侍郎指着赵氏夫妇。
随即,他指向江清晏和赵巧珍:“这两个,伪造证物,攀诬命官,居心叵测!”
“阁老明鉴,此等刁顽不化之徒,若不严惩,官威何在?国法何在!”
“呸!放你娘的狗屁!”我家囡囡一个姑娘家的伪造什么证据了?啊?你说啊!”赵母目眦欲裂,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
衙役见压不住了,直接上手呼了她一巴掌。
赵母的头猛地偏向一边,脸颊瞬间红肿。
赵巧珍和赵父几乎要崩溃了,赵巧珍叫喊着“娘”,赵父骂着“畜牲”,欲挣脱束缚。
“打人了!当官儿的打人了!”
“狗官!放人!”
“没有天理了!”
人群再次将矛头对准刑部。
右侍郎看着怒气冲冲的百姓们,眼珠子心虚地扭动,他指着人群:“干什么!你们要反了不成!”
“呵。”江清晏抬头望向他,“指鹿为马,混淆黑白,豺狼充法曹,刑部,不过尔尔。”
话音刚落,衙役将江清晏用力往下一按,压得江清晏呕出一口气,一旁的江临渊看不下去了,三步并两步冲上去,抡起拳头就要砸下去。
“住手!”
一声沉喝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瞬间盖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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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喧嚣。
车帘掀开,身着金线蟒纹补子、外罩玄色貂绒大氅的首辅孟德铮,在贴身管事戴杨衡的搀扶下,沉稳地踏下车辕。
原本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连那几个嚣张的衙役也下意识地松了手劲,垂首肃立。
右侍郎连滚带爬地冲到马车前:“阁老!阁老万安!下官无能,惊扰了阁老大驾!实在是这群刁民……”
“刁民?”孟德铮打断他,“本阁看着倒像是官威赫赫,民怨沸腾。”
孟德铮的目光落在了江清晏身上。少年被按得狼狈,脸颊贴着冰冷的地面。
“此人是谁?”
右侍郎连忙回答:“阁老,这就是今科会元,江清晏!”
孟德铮目光在江清晏脸上停留片刻,并未多言,转而看向赵巧珍和赵家夫妇:“一个弱质女流,一对市井夫妇,能有多大的本事,搅动如此民怨?你口中的‘伪造证物’,是何物?”
右侍郎心头一紧,硬着头皮答道:“就是……就一个小瓷瓶!他们说是在钱康德坟前挖到的,里面装的……装的是毒药!还说这瓷瓶是钱康德学生董贺的!可董贺早已失踪,他爹娘天天来衙门哭诉。这分明是构陷!”
“构陷?”孟德铮语气平静,“既然你认定是构陷,证物何在?呈上来,老夫倒要看看,是何等‘妖物’,能惹出这般风波。”
“阁老!”右侍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慌,“此物污秽不详,恐污了阁老慧眼!且刑部自有章程,需带回衙门仔细勘验……”
“章程?”
“刑部的章程,就是当街羁押士子、掌掴妇孺、激起民变吗?!还是说,这证物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你刑部衙门不敢让本阁看?”
右侍郎如遭雷击,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孟德铮不再看他,蟒袍广袖一抬,直接指向旁边一个捧着证物盒的衙役:“拿来!”
那衙役被首辅目光一扫,哪敢有半分犹豫,几乎是连滚爬地捧着一个木盒跑到孟德铮面前,噗通跪下,高高举起。
右侍郎本想阻止,碍于首辅威严,不敢多嘴。
完了,这么关键的证物落在孟德铮手里了!
戴杨衡上前一步,接过木盒,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个拇指大小、白瓷质地、瓶口蜡封已破的小瓶,瓶身上还沾着些许泥。
孟德铮没有亲手去碰。
他心中雪亮,这不起眼的小瓶,就是揭开贡院血案真相的关键一环,也是击溃某些人防线的第一道裂缝!
“很好。”孟德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目光再次扫过全场。
最终落回右侍郎身上:“刑部办案,讲究证据确凿,更要体恤民情。如此简单之事,竟被你办得乌烟瘴气,激起民怨,惊扰圣听!你可知罪?”
右侍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下官知罪!下官糊涂!请阁老开恩!”
孟德铮没再理会他。
他又对衙役下令:“将赵氏夫妇和这位姑娘,还有江清晏,全部放开!即刻释放所有被羁押的百姓!今日在场之人,若非领头打砸者,一概不予追究!再有闹事者,严惩不贷!”
“是!遵阁老钧命!”衙役们赶紧放人。
赵巧珍一家三口抱头痛哭。
“囡囡啊!咋搞的!”
“爹、娘!是囡囡不好!囡囡今早非得跟着江哥哥去给钱先生上香,哪知道遇上这档子事!”
江清晏被松开,默默地整理着凌乱的衣袍,柳韫江音柔哭着上前来,一把抱住江清晏,只有江临渊冲着衙役大眼瞪小眼,时不时“张牙舞爪”一番。
孟德铮最后冷冷地瞥了一眼瘫软在地的右侍郎,对戴杨衡道:“回府。”
戴杨衡“喏”了一声,前去掀帘子。
孟德铮在与江清晏擦肩而过之时,在他的耳旁小声道:“明日殿试,本阁期待你的表现。”说着便登上马车离去。
江清晏虚这眼看着远去的马车,心中了然。
殿试提前,意料之中;揭帖激化,预见之内。
而这一切,离不开这位首辅大人的暗中助推。
唯一的变数,是赵巧珍。不过还好,她的出现没有打乱计划,反而助攻了一把。
登闻鼓是敲不了了,但是,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
一样都是直面圣颜,那条路,更加稳妥。
民愤已然激起,接下来的,就水到渠成了。
16. 寒潭
三月十二午,城隍庙。
阳光透过城隍庙的窗棂,在地面上投射出几道阴影。
城隍庙里门可罗雀,唯有几支香烛袅袅。
李兰曦坐在殿内的横梁上,底下供奉着十殿阎罗的塑像群,一个个面目狰狞,李兰曦那张玲珑精致的脸显得格格不入。
她一只手撑着脸,另一只手摊开在眼前,一支紫竹毛笔泛着莹白光在她的手心上飘飘落落。
李兰曦嘟囔着嘴,煞是委屈:“钱伯,您说我真的有那么讨厌吗?”
毛笔上的荧光缓缓闪烁了两下,李兰曦的意识里忽然听见钱康德的声音:“公主殿下蕙质兰心、怀瑾握瑜,想必生前也是十分受人尊敬的。”
闻言,李兰曦放下撑着的手,人命似的叹了口气:“您这个学生可不这么想啊,老是爱搭不理的,动不动就撵人!哦不!撵鬼!”
毛笔的荧光暗淡了三分。
今早的事还历历在目,魂体被灼烧的刺痛尚未完全消散。
今天一早,江清晏就要去执行计划,对外声称:“明日殿试,告慰钱伯。”
骗得了别人,骗不了她李兰曦。
这敢情好啊!被困在北京城里一百多年早就憋坏了!不如逮着这个机会去城外溜一圈儿!
于是,便有了江清晏一路上不间断的臭脸。
在江清晏的视角里,自己身边一路上都跟着个只有他能看见的非人物体吵闹个不停。
“求求你了!”
“真的只有你能带我出去!”
“你不是刚好要出城吗?这不顺便的事嘛!”
“哎呀!音柔和临渊这不都没空嘛!你就带我出去一次好不好嘛!”
“又不会要了你的命!你就牵着我带我走出去,然后我就跟着你就行了!”
“你是不是觉得牵我的手不好意思啊?那有啥!横竖别人看不见,不影响你日后娶妻!你要是害臊的话,我可以拉你的衣袖……”
“李兰曦!”江清晏有些恼火了,“能不能闭嘴!再聒噪一句我现在立刻就可以去白云观找个道士彻底解决你!”
李兰曦先是错愕地盯着他,在听见“白云观道士”的时候骇得魂体四散。
等江清晏稍微拉开了距离,她才回过神来,重新凝聚起魂体,“嗖”一下飘过去:“你答应我就不说了啊!一件小事而已……”
江清晏气笑了:“行啊!小事!来,我带你出去,跟紧了。”
当时,李兰曦还真的信了江清晏的鬼话,心里那叫一个乐呵,果断选择安静。
路上,他遇见了赵巧珍。
赵巧珍堪比活人版的李兰曦,一张嘴巴拉巴拉个不停,不同于李兰曦的是,赵巧珍一直在刻意和江清晏套近乎,说白了就是追求。
李兰曦啧啧称奇,有些心疼这个女孩子——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个上这么个冷心冷面、不解风情的!
不过嘛……
李兰曦转而看向江清晏那张脸。
也难怪赵巧珍看上他,就他那个性子,不是这张脸铁定打一辈子光棍儿!
“你要去祭奠钱先生吗?正好,我也去给钱先生上几柱香。”赵巧珍撩了一下耳边碎发,偷摸着靠近江清晏。
江清晏察觉到赵巧珍的靠近,不动声色地挪开。
李兰曦看着赵巧珍吃瘪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笑。
赵姑娘,任重而道远啊!
走到城门口时,李兰曦默默拉住了江清晏的衣袖,江清晏也没说什么,反而加速大步向前走。
然而,正要出城门时,李兰曦来不及反应,江清晏突然把衣袖拽回。
“刺啦”——
李兰曦的魂体猝不及防地撞上一道无形的结界,青烟骤起,刺耳的灼烧声炸响。
她的魂体上倏忽爬满诡异的金色符咒,脸部因剧痛而扭曲,魂体边缘也泛起焦糊,如纸灰般簌簌剥落。
江清晏猝然僵住。
他预料过她会穿不过去,却从未想过眼前会是这般可怖的景象。
那双杏眼里,此刻只剩下难以置信的茫然,死死钉在他脸上。
“你……”一个字梗在江清晏喉间。
身后的赵巧珍正因他这“驻足回望”而惊喜地小跑靠近。
江清晏终究还是离开了,赵巧珍踩过她的魂体,跟了上去。
“切!读了那么多书都学不会礼尚往来,白读了圣贤书了!”李兰曦的魂体被城隍庙的香火修补得差不多了,但刻在魂体上的金色符咒仍在发光。
“要不是钱伯您,我才不想接近他呢!您看,音柔和临渊就好多了嘛!”
毛笔的光芒再次闪烁:“殿下,如果子芜冒犯到您了,钱某替他给您赔个不是。但是也请殿下理解,子芜他……有段时间过得非常苦……”
李兰曦愣住了。
“那时候,刚好老江惹了生非走了,子芜才九岁,要照顾年幼的弟弟妹妹,该要帮着柳大娘经营家里铺子,书也不读了,说要节省。”
“我还记得那时候面馆四处受人挤压,讨债的追着人家屁股要银子,甚至想逼柳大娘为娼!子芜就拿着把菜刀,整日整夜坐在店门口,和谁都不说话,见到挑事儿的啥也不管就是一顿乱砍。”
“后来还是街坊邻居一起凑银子给还了。子芜这孩子为了还银子,找了个替大富人家抄书,还有去贵人们开的书院打杂的活儿没日没夜地干。邻居都说不用还了,他跟没听见似的!”
“还是我把他绑起来,对着他爹的灵位把他打了一顿,给他说如果不读书了就别认他爹了,他才善罢甘休。这孩子就是个吃硬不吃软的。”
闻言,李兰曦垂下了眼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受难的,总是布衣百姓……
忽然,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李兰曦将手掌一攥,毛笔化为白烟汇入掌心。
来者是两个蒙面黑衣男人,一个高一个矮。他们抬着一个大麻袋,一前一后地进来。
他们默契地把麻袋朝地上一扔,麻袋滚了两圈,袋口露出了类似头发的东西。
高男人警惕的观察着周围,随即关上殿门上锁。
“没人看见吧?”矮男人有些害怕地询问。
“这个点儿哪儿来的人?放心!秃驴们睡得那么死,发现不了的!”高男人自信回答。
矮男人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主子的药真厉害啊!”
“哎呀!别废话了!赶紧的!藏起来!”
“哦哦!好!赶紧的!”
李兰曦全神贯注地看着两人动作。
两个人趴在墙体上敲来敲去,似乎在寻找什么。忽然,矮个子撑起身体,兴奋地朝高个子招手。
高个子立即跑过去去,朝着矮个子手指的地方叩了两叩,随即随即,一扇暗门弹开,后面是一条长长的暗道。两个男人立刻抬起麻袋,麻利地跑进去,并带上了暗门。
一切又重归于寂,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李兰曦还在惊讶于这城隍庙里居然有密室,她飘向暗门的位置,仔细地打量着。
大体上和墙上的其他石料根本没有区别,只有一小块儿稍微泛黑——正是高个子叩击的区域。
李兰曦没有犹豫,魂体穿过暗门,顺着暗道往前飘。
她飘行的速度很快,一下子就追上了二人。
暗道里很黑,二人吭哧吭哧地小跑着,矮个子的还时不时让高个子慢点儿。
李兰曦就着二人的速度在上方飘行,手触碰麻袋顶端,里面的情形顺间灌入她的意识里。
那是一个男子的尸首,大概二十来岁,身上穿着奴仆的衣服,蜷曲在狭窄的空间里,头颅和脖颈异常肿胀,指甲缝里塞满了淤泥——是被溺死的。
视线逐渐明亮,光一点点充盈,须臾间,眼前豁然开朗。
暗道的尽头,是一汪活水水潭,四周围绕着滴水的崖壁,阳光从洞口洒下,却照不出水潭有多深。
整个天坑空旷寂静、怪石参差、犬牙交错,岸边崖壁上爬着湿腻的苔藓,而水潭中央,矗立着一座佛像。佛像的半张脸上也长了苔藓,原本慈悲目善的竟生出几分骇人。
两个男人显然对此地极为熟悉,没有丝毫停顿,将麻袋拖到岸边,“噗通”一声,扔进了水里。
“成了!走!”高个子拍了拍手,催促道。
矮个子扶着湿滑的岩石,声音微颤:“等一下,我……我腿有点儿软……”
高个子不屑地嗤笑一声:“瞧你那点儿出息!又不是第一次干这事儿!行了!快走吧!少爷等着我俩回去复命呢!”
“诶!”
他们并没有原路返回,而是从另一条路离开,李兰曦放出一缕魂体附在高个子身上,她发现他们现在走的路上设有许多机关以致于只出不进。
磷光水面上忽然漾开几圈涟漪,几条食人鱼迅速游上来,争先恐后地抢食这“新鲜”的食物。
转眼间,血染红了水潭,男子的尸体在剧烈的啃食下渐渐沉没。
李兰曦的眼里满是震惊和痛惜,下一秒,一个声音猝然响起:“姑娘……”
李兰曦循声望去,她的身后站着的正是那位溺死的、尸首被摧残的可怜人的魂体。
“姑娘为什么会在这里?”
李兰曦并没有回答,反而问了他:“你知道会这样吗?”
男子沉默着,眼睛望向幽深的潭水,许久,才点了头。
“为什么?”李兰曦追问,“为什么要杀你?是谁杀了你?”
李兰曦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出现对于他来说不明不白,,他大概是不好会回答的。
果不其然,他再次沉默,死死地盯着那尊佛像。
稍顷,他终于有了动作,双手合十,对着佛像拜了三拜,继而缓缓曲起双腿跪下,上半身起起伏伏,不停地磕着头,口中反复念着:“佛祖保佑,愿歹人不得好死……歹人应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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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应……莫入轮回……”
“求神拜佛,不如自渡渡人。”
男子像是没有听见她说话似的,自顾自地拜佛。
李兰曦实在看不下去了:“你要拜,也得找个好佛拜!这水底下不知道吞噬了多少无辜!这佛像早就不是慈悲佛陀了!你睁开眼!好生看看!”
“这满身怨气都快腌入味儿了!你看看他,分明是个睁着眼看着多少无辜血肉被蚕食的恶鬼!你向他祈求保佑?你指望他为你申冤?可笑!”
她的声音在幽闭的空间里回荡,震得男子磕头的动作一僵。
他缓缓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佛像——那佛像脸上覆盖的苔藓,似乎真的在蠕动;那慈悲的微笑,在水波折射的暗光下透出一丝阴森讥讽;那半隐在阴影中的眼睛,也不再是俯瞰众生的悲悯,而是冰冷的、漠视生死的空洞。
这一次,男子终于直视李兰曦:“姑娘……真的没有人能帮我……”
“我可以!你相信我!我可以帮你!”李兰曦加快了语速,“但是你要告诉我谁杀了你?为什么杀你?闵致允!是不是他!是他杀了你!对不对?”
闻言,男子的魂体开始剧烈地晃动,崩溃的嘶吼声疯狂地被崖壁反复回弹,震得天坑里的水滴“唰唰”地往下砸。
见此反应,李兰曦就知道她猜对了。
她立刻从簪着的牡丹上捻下一片花瓣,稳住了男子的魂体。
“告诉我好吗?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男子认命似的瘫坐在地上:“他……他是我的主子……我是闵府后厨的粗使,今日去送膳食无意间听到他的谋划,被他发现了,他才要杀我灭口……”
“是关于今年殿试的事吗?”李兰曦在他身边蹲下,迎着他错愕的眼神。
“姑娘怎么知道?莫非姑娘真的是神仙下凡?
李兰曦摇了摇头:“红尘客罢了,不过是近日,他与我所做之事联系颇深。”
“可以告诉我,你都听见了什么吗?这个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关乎到一位先生的清白以及我的一位……朋友的性命。”
男子咽了口唾沫:“他……他爹、哦!老爷……找人偷盗了殿试的试题,说这是阁老亲手新拟制的题,很难拿到。还有,他们找了枪手,提前写好了策论,说是要在殿试上名列二甲,还有……”男子停下了。
“还有什么?”
“他们打算要把偷来的试题悄悄放到一个贡士的衣服袋子里,进文华殿之前被搜出来一切就好办了,说是一劳永逸,即可以摧毁证据,又可以彻底解决那个谁?还可以让阁老颜面扫地同时自己也能全身而退。”
“反正我是听不懂他们在密谋些什么的,我只知道少爷要在殿试上舞弊,什么一劳永逸、颜面扫地、全身而退啥的我是一点儿都不明白。我只知道铁定不是什么好事儿,然后被发现了,就被老爷少爷叫人来往池子里按……”
李兰曦心中了然,“那个谁”她自然知道是谁,但她明知故问:“你还能想起,他们要嫁祸的人叫什么名字吗?”
“我有点儿印象,叫什么,江……江什么的。诶?好像还是会试的会元。”
“江清晏……”
“哦!对对对!就叫这个!”
他们还是,不肯放过他……
也对,他们怎么能放过他?一个寒门子弟,连中两元,锋芒太盛,光辉太过耀眼,成了他们计划里最大的变数和威胁,他们怎么敢放过他?
李兰曦伸手扶着男子站起来:“谢谢,你帮了我大忙。”
“你叫什么名字?”
“吕旺,两口吕,‘兴旺发达’的‘旺’。”
李兰曦点点头:“你的爹娘是希望你兴旺发达吧!很好的名字。”
闻言,吕旺为难地低下了头,“嗯”了一声后,语气里带上了落寞:“可现实多残酷啊,爹娘希望我发达,最后我还不是在贵人家里伏低做高的……”
“其实一开始进府的时候我就想明白了,大大宅子里见不得光的事儿啊多了去了,万一哪天不小心给我撞见了,也怪我命不好。”
此话一出,李兰曦开始疑惑了:“既然如此,你为何选择滞留人间?早早入了轮回投胎转世不好吗?”
吕旺摇了摇头:“我爹娘走得早,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我的妹妹……她还没及笄呢!本来想着攒银子,等她及笄了给她买个好的簪子,现在……唉……”
“明白了……”吕旺的执念所在是他的妹妹。
李兰曦从天坑里出来时,手中捧着一片枯叶——那里寄托着吕旺的魂魄。
李兰曦望着空荡荡的天空,眼底映射出悲悯。
她明白,无论是登闻鼓,还是江清晏现在走的路,只要人不开口,都没有什么胜算。
董贺……闵致允……陈广寅……他们又怎么会承认?
或许她该做点什么……
天空中,寒鸦阵阵,凄凉地宣告即将开始的腥风血雨。
17. 高中
洪正十三年三月十三。
李兰曦昨晚去了闵府、陈府以及于府,忙活了一整夜,终于在卯时之前回到江清晏的屋子里。
她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就是得提醒他一定要留意,不要给任何人可乘之机。
破晓未至,李兰曦缓缓飘进昏暗的房间里,刚要站定,烛光轰然填满整个房间。
江清晏倚在书案边,身上还穿着素白粗棉布制的搭护和裤褶,头发稍显蓬乱,眼皮惺忪,显然是刚睡醒。
四目相对,李兰曦一时间有些尴尬。
“有事吗?”江清晏率先开口,打破了微妙的气氛。
闻言,李兰曦愣愣地点了点头,喉咙里挤出一个“昂”字:“那个,就是……”
话在嘴边,却又忽然不知从何说起。
告诉他自己昨夜趁闵致允他们熟睡时做的那些事吗?还是告诉他于文海已经部署妥当了?
也许后者根本没必要提,江清晏那么严谨的人肯定早就参谋好了。
所有的一切最终只化作一句:“你今天,好好考。”
江清晏抬眼。
烛火摇曳下,李兰曦的魂体都被染上了明黄,那副身子已经透明到可以清晰地看见身后之物。
“你做了什么?”江清晏敏锐地察觉到她使用了魂力,不然不会是这般模样。
“你起得这么早吗?”就在江清晏询问的同时,李兰曦也脱口而出。
两个问题同时抛下,两人之间顿时被沉默填满。
江清晏忽然觉得,李兰曦好像对他生疏了一些,因为他不小心触发符咒的原因吗?
也好,省得天天在耳边吵。
想着,江清晏转身,端起一旁的小木桶,向院子里那口井走去。
李兰曦仍然呆立在原地,直到江清晏打了满满一桶水进来:“我要沐浴,你还不走?”
李兰曦稍稍抬眸:“水……”
水怎么了?江清晏看向木桶里的井水。
“冷。”李兰曦补充道,“水太冷,这个天气用冷水伤身子。”
江清晏有些无语——这么多年来,他沐浴几乎都用的冷水,偶尔遇上特殊日子才舍得烧水,没见得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正想着要赶“鬼”走的时候,掌心传来一股热气。
他看向李兰曦,只觉她的魂体又淡了一分。
然后,李兰曦就化为一缕青烟消散。
江清晏垂眸,掌心的热意不停,他提着木桶绕到简易的屏风后放下,褪下搭护,扯下一方帕子,将其浸没在水桶里。
水桶上冒着源源不断的热气,江清晏拧了帕子擦过脖颈、锁骨……
温热的水让他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擦洗去了烦躁。
没过多久,江清晏就沐浴完毕,穿着一身青袍,湿漉漉的头发披下来,在背部的青袍面料上晕开一层更深的颜色。
屋子里空无一人,江清晏将木桶里的水倒入院子里的渗坑里,转而又回到卧房。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江清晏停在书案前整理着今日要用的考具。
他忽然想起李兰曦,脑海里浮现出那极淡的身影,便完腰从书案下抽出三支线香。
“李兰曦?”他试探地叫着。
刹时,屋子里花香弥漫,李兰曦的魂体又凝聚在他面前。
江清晏点燃线香,插进一旁的香炉里:“养养。”
三点火星忽暗忽明,火星上方袅袅的烟雾朝着李兰曦涌去,把她的魂体一点一点补实。
“谢谢。”
江清晏也不想去纠结昨晚她到底做了什么了,虽然他不想她掺合进他的计划里。
他收拾好考具,正要离开时,忽觉发丝干爽,背部的润湿也干透了。
“当心闵致允他们,不要让任何人接近你。”
闻言,江清晏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他们打算让我背负殿试舞弊之罪,顺便对付首辅,是吗?”
李兰曦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惊叹于这位少年的谨慎和敏性,却也怜悯于带给他这份谨慎和敏性背后的往事。
最后,这复杂的情绪,只能让她说出一个“嗯”。
“我知道了。”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远处传来一声洪亮的鸡鸣,现在已是卯时。
李兰曦没有在屋子里停留,隐去身形,飘了出去。
屋子里,还未燃至一半的线香悄然落下一截白灰,袅袅烟气随着李兰曦飘出的动作在空中乱舞,随后归于平静。
李兰曦看到,江清晏一家人今日都起得非常早——娘亲柳韫为他端上热腾腾的面条,妹妹江音柔为他束发,弟弟江临渊坐在他对面,对着他有说有笑,时不时拍一下桌子,又晃一下凳子,江清晏也忍不住被他逗笑。
一切准备就绪,一家人送他赶考,途中,他和江临渊单独说了几句话,江临渊吸了吸鼻子,郑重地点头。
永安坊的邻居们今日都起得特别早,他们聚集在沿途,护送着江清晏,欢呼、打气的声音不绝,江清晏难得地挂上了笑容,回应着每一位邻居的期盼。
“江大郎!去给钱先生争口气!让那些官老爷看看你不是孬种!”
听到这句话的江清晏微微一愣,攥紧了拳头,随即用力点头:“放心,我不会让老师,让大家失望的!”
带着这份期望,江清晏和家人一起走出坊门。
唯有那算命的先生,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无奈地摇了摇头。
李兰曦飘在空中,目睹着这一切,最后,算命先生一抬头,竟于她四目相对。
他冲着李兰曦的位置咧开嘴笑,虽然在他眼里,那里仍是什么都没有,于是他撇开视线,有些吃力地站起来,没入人群之中/
那一瞬间,李兰曦是认为他看得见她的,在算命先生消失后疯狂地找寻他的身影。
但她不确定这是不是她的错觉,或者只是碰巧——她太久没有和活人说过话了,以致于在江家人之后,她想要更多人能陪陪她。
她收回寻找的目光,转而投向江清晏奔赴的背影,追了上去。
算命先生驻足人群之内,目光透过喧嚣,似是望向虚空,又似投向江清晏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虽登青云梯,血沃牡丹殒,机关算尽掌乾坤,终是……喧阗声里,独行向渊,见天地不见卿卿……”
言罢,枯瘦的身影,没入人潮,再无踪迹。
承天门外人山人海,陆陆续续有贡士前来集合,李兰曦飘到承天门最高处坐下,俯瞰着众人为未来朝堂上的新星喝彩,俯瞰着三百贡士为渴求的青云路赴汤蹈火。
她看见柳韫含泪牵着江清晏的双手,江音柔和江临渊在一旁低声安慰;看见许凌从奢华的马车上走下来,小厮丁阳为他整理青色的衣袍;看见闵致允面无人色,整个人恍如隔世。
李兰曦看着闵致允的神色,嘴角勾起了一抹微笑。
看来是起效了。
终于,卯时末刻。
礼部尚书陈广寅站在殿门一侧,负责引导贡士入场。
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威严,强自镇定,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翻涌的心绪。
李兰曦笑容更深。
三百贡士身着青袍,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步入文华殿。
李兰曦跟着进入,坐在了大殿的横梁上,这个位置刚好可以俯瞰全局。
江清晏和许凌站在贡士队列的前列,身姿挺拔。
闵致允几乎是被家仆半搀半架着拖到队列中的。他锦袍下的身体微微颤抖,额角冷汗涔涔,眼神躲闪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尤其是高踞丹陛之上的那几位重臣。
陈广寅侍立在御座旁,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紧握玉笏的手不停颤抖,宽大绯袍下的身躯绷得僵硬。
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梦里的场景,凌迟的三千六百刀似乎真的割在他的身体上,生不如死。
闵渝鸿站在稍后的位置,脸色铁青,焦躁与怒火。
他几次想开口对身旁的陈广寅说些什么,都被对方僵硬的后背挡了回来。
他死死盯着儿子那不成器的样子,恨不得冲下去给他两巴掌,却又不得不强自按捺。
殿试在即,任何失态都可能成为政敌攻讦的把柄。
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首辅孟德铮与户部尚书许向辰。
孟德铮端坐于御座左首,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尤其在江清晏身上停留片刻,带着一丝审视与期许。
许向辰则面带温和笑意,目光更多落在自己那气定神闲的幼子许凌身上,见他天青襕衫纤尘不染,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风流蕴藉的从容,眼中便流露出满意之色。
“皇上驾到!”
随着司礼监秉笔太监一声尖细悠长的宣号,洪正帝身着明黄龙袍,在仪仗簇拥下登上丹陛,落座于金漆蟠龙御座之上。刹那间,承天门外万籁俱寂,所有目光都聚焦于那至高无上的身影。
“诸生平身。”洪正帝的目光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今日殿试,策问天下。望尔等尽抒胸臆,展露所学,为朕分忧,为国献策。”
礼官高声宣读策问题目:“问:若当今之世,边患未靖,民力疲敝,国库空虚。当以何策固边防、苏民困、实仓廪?”
……
题目宣读完毕,贡士们纷纷落座于早已备好的矮几前,研墨铺纸,凝神构思。一时间,偌大的文华殿内只闻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
江清晏提笔蘸墨,动作沉稳。他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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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丝毫犹豫,笔走龙蛇,心无旁骛地将胸中方略倾泻于纸上。
许凌亦是不疾不徐,策论辞藻华美,引经据典,格局宏大,他偶尔抬眸,目光掠过前方江清晏的背影,随即有落回纸上。
而闵致允着笔的手抖得厉害,冷汗浸湿了内衫。案上洁白的宣纸如同催命符,他脑中一片空白,昨夜背得滚瓜烂熟的枪手文章此刻竟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他几次试图落笔,墨汁滴落纸上晕开污迹,更添慌乱。他偷眼看向丹陛,父亲闵渝鸿焦急的眼神如同烙铁,烫得他几乎跳起来。陈广寅也频频投来警告的目光,示意他镇定。可越是这样,他越是心慌意乱,眼前浮现出那穷教书的向他索命的场景。
时间在沙沙的书写声中流逝。
终于,随着一声清脆的铜磬声响,司礼监太监高宣:“时辰到!诸生搁笔!”
贡士们纷纷停笔,无论完成与否,皆垂手肃立。礼官上前,将一份份墨迹未干的考卷小心收拢,呈送至丹陛前的长案上。
批阅在御前进行。洪正帝象征性地翻阅了几份试卷,将目光投向侍立一旁的大臣们。
孟德铮与许向辰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孟德铮率先出列,躬身道:“陛下,老臣之徒许凌应试,为避嫌,老臣请旨,不参与阅卷。”他目光扫过许凌的试卷,又补充道:“许尚书亦当避嫌。”
许向辰立刻跟上:“阁老所言极是。犬子许凌之卷,恳请陛下圣裁,或由其他阁臣、学士共同评阅,臣亦当回避。”
洪正帝懒懒地摆了摆手:“准奏。许凌之卷,朕亲自看看。”
他随手拿起许凌那份策论,仔细翻阅,微微颔首:“嗯,许家二郎,文采见识俱佳,可圈可点。”
至于其他试卷,包括江清晏那份,则由在场的其他几位大学士和翰林院掌院学士共同评阅。
评阅过程气氛凝重,几位学士时而低声讨论,时而提笔圈点。
孟德铮虽未参与,但目光始终未曾离开过评阅席,尤其是当学士们传阅江清晏的试卷时,他捻须的手指微微停顿,眼中精光一闪而逝。
约莫半个时辰后,评阅结果呈至御前。
大学士躬身禀报:“启禀陛下,诸生策论已评阅完毕。经臣等合议,会试会元江清晏,立论高远,切中肯綮,文理畅达,对策精详,当为第一甲第一名。许二公子许凌,文采斐然,见识宏阔,立论持正,当为第一甲第二名。其余名次,恭请陛下御览圣裁。”
洪正帝接过名册,目光在“江清晏”三个字上停留片刻。
他对这个连中两元的寒门少年有些印象,今日殿试这份策论,确实比许凌那份更显锐气和实干。
他沉吟片刻,朱笔在名册上勾画几下,朗声道:“传旨:洪正十三年殿试,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江清晏!一甲第二名,榜眼——许凌!一甲第三名,探花——周祺远!二甲传胪……”
洪正帝的声音在广场上回荡,每一个名字都牵动着无数人的心弦。
江清晏的名字被第一个念出时,人群中响起压抑的惊呼和赞叹。
他本人却只是微微垂首,脸上并无狂喜,只是微笑得莫测高深——没有人看见。
李兰曦看见了,她知道,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
甚好……
许凌听到自己名列榜眼,唇角笑意加深,对着御座方向深深一揖,仪态翩翩。
而闵致允在听到三甲名单末尾才出现的名字时,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陈广寅和闵渝鸿的脸色更是难看至极:陈广寅和闵致允一样腿软得几乎站不住;闵渝鸿看向儿子的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来。
洪正帝念完名次,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正待开口赏赐新科进士时……
“陛下!”
一个清朗而坚定的声音骤然响起,打破了御前短暂的喜庆氛围。
只见新科状元江清晏,排众而出,在万众瞩目之下,撩袍跪在金砖之上。
他挺直脊背,抬眼直视着丹陛之上的九五之尊,声音清晰而有力地穿透了整个文华殿:
“臣,新科状元江清晏,蒙陛下天恩,拔擢于草莽。然,恩荣未敢先受,沉冤未雪,臣心难安!”
他深吸一口气,字字如金石坠地:
“臣之授业恩师,顺天府云栖书院教习钱康德,于今岁会试首日,惨遭毒杀,毙命贡院号舍!凶手构陷不成,竟伪造遗书,污其为自尽!此案疑点重重,冤屈滔天!刑部有司,或受蒙蔽,或存包庇,草草结案,致使真凶逍遥法外,冤魂含恨九泉!”
“臣,泣血恳请陛下——”
“重查洪正十三年贡院毒杀案!严惩真凶!为臣师钱康德——”
“昭雪沉冤!”
18. 翻案
三百贡士屏息,百官悚然,丹陛之上的洪正帝眉头瞬间锁紧。
“放肆!”一声厉喝炸响。
工部尚书闵渝鸿排众而出,戟指江清晏厉声道:“江清晏!你如今已是天子门生,金殿之上,御驾之前,岂容你如此狂悖无礼,妄议刑案,污蔑朝廷命官!”
“陛下宽仁,赐你状元荣耀,不思感恩,反在此危言耸听,扰乱朝纲!你眼中可还有君父,可还有王法!”
然而,江清晏的脊梁挺得笔直,目光清正,毫无惧色地迎向闵渝鸿的眼神,声音沉稳依旧:“闵尚书明鉴!臣,江清晏,蒙陛下隆恩,拔擢于微末,得中状元,此身此心,确为天子门生。”
“正因感念陛下天恩浩荡,更因深知陛下以仁孝治天下,垂范四海,故不敢不以赤诚相告!”
他微微一顿:“恩师钱康德,待臣如子,传道授业解惑,恩同再造。”
“臣今日所获荣光,本欲献于恩师座前,告慰其在天之灵。然,恩师含冤惨死,真相未明,凶手逍遥!”
“若臣因一己荣辱,便忘却师恩如山,缄口不言,任由冤魂泣血九泉,此等忘恩负义、不忠不孝之徒,岂配立于这金殿之上,受陛下垂青,为天子门生?此非辱没师门,更是玷污陛下识人之明,辜负陛下期许!”
他再次叩首,额角触及金砖:“臣今日冒死陈情,非为私怨,乃为天下公义,为逝者昭雪!”
“恩师一生清贫守节,执教育人,未曾行差踏错一步,却遭此无妄之灾,构陷污名!刑部有司未能明察,草率结案,已是失职。”
“若陛下因臣触怒而责罚,臣甘愿受廷杖,粉身碎骨,亦无悔无怨!只求陛下垂怜,重查此案,还亡者一个清白,给生者一个交代!”
“陛下既为天下士子之君父,门生有冤,岂能不闻不问?若蒙圣断,恩师泉下有知,亦当感念陛下圣德!”
洪正帝的脸色阴晴不定。
江清晏的言辞激烈,但句句在理,让他无法轻易忽视。
更关键的是,这几日京城因那张揭帖而激起的民怨沸腾,锦衣卫弹压都显得力不从心,他心知肚明。
若此刻在殿试放榜、新科状元陈情之际,再强行压下,恐非但无法平息民愤,反而会火上浇油,坐实了朝廷包庇权贵的恶名。
“陛下!”
孟德铮适时上前一步:“江状元所言,字字泣血,情真意切。钱康德一案,民间议论纷纷,舆情汹汹。老臣亦觉其中疑窦重重,仓促结案,恐难服众。今新科状元御前鸣冤,正是重查此案,廓清迷雾,以正视听之良机!”
“阁老此言差矣!”闵渝鸿急声反驳,“此案刑部早已查明,证据确凿,岂能因一黄口小儿妄言而反复?此风一开,朝廷威严何在?刑部尊严何在?”
“闵尚书!”许向辰也站了出来,“刑部尊严,在于明察秋毫,在于公正无私!若真有冤屈,为威严而拒查,岂非本末倒置?况民意汹汹,陛下圣心烛照万里,自有明断!”
三位重臣在金殿之上你来我往,言辞交锋,火药味十足。
陈广寅站在闵渝鸿身后,脸色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滚落,双腿筛糠般抖个不停,眼神惊恐地四处游移,若非众目睽睽之下,他几乎想拔腿而逃。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外甥闵致允,只见这位闵家三公子更是面无人色,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仿佛随时会晕厥过去。
洪正帝看着下方臣子的争执,又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江清晏,听见殿外隐约传来的喧哗声浪,终于做出了决断。
“够了!”洪正帝喝止了争吵,“江清晏,你既口口声声有冤,且言已有实证,人证何在?物证何在?若敢欺君,便是状元,朕也决不轻饶!”
江清晏心中一凛:“回陛下!人证董贺,乃此案关键,已幡然醒悟,愿吐露实情!此刻应已押至宫外,由刑部清吏司郎中于文海大人看管,等候陛下传召!另,凶器瓷瓶,亦在于大人处!”
洪正帝闻言,目光扫向一旁的秉笔太监。太监立刻躬身:“回皇爷,贡院一案,初始确系刑部清吏司郎中于文海主理。”
“宣于文海,带人证董贺,即刻上殿!”
旨意下达,殿内气氛愈发凝重压抑。
片刻后,一阵沉重的镣铐声由远及近。
于文海身着官袍,神色肃穆,带着两名衙役,押着一个蓬头垢面、失魂落魄的青年踏入文华殿——正是失踪多日的董贺!
他形容枯槁槁,眼神呆滞,被拖拽着前行。衙役手中,还捧着一个用布帛包裹的证物盒。
横梁之上,一直俯瞰全局的李兰曦,此刻也瞪大了眼。
她隐去了魂体,就是江清晏此时也看不见她。
她看到董贺这副模样被拖进殿,看到闵致允和陈广寅瞬间惨白欲死的表情,她知道,江清晏精心编织的网,终于到了收束的时刻。
“罪……罪民董贺……叩……叩见陛下……”董贺被按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洪正帝俯视着这个狼狈不堪的青年,沉声问道:“董贺!关于贡院钱康德一案,江清晏称你有内情禀报。朕问你,钱康德究竟是如何死的?是否真如刑部结案所言,系自尽?”
董贺身体剧烈一颤,下意识地就想狡辩:“陛……陛下……是……是自尽……”
“董贺!”江清晏猛地抬首,声音如寒冰裂石,“恩师钱康德,一生教导我等‘君子坦荡荡’!他是你的老师,你却亲手将毒药倒进他的水囊!事到如今,当着陛下和天下士子的面,你还要用谎言玷污他的清名吗?午夜梦回,你可曾见恩师七窍流血,向你索命!”
几乎在江清晏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无形的阴风毫无征兆地卷过董贺身侧。
奇怪的是,殿内其他人并无反应。
董贺猛地打了个寒颤,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昨夜那场永世难忘的噩梦——浑身青紫、七窍流血的钱康德就站在他床边,空洞的眼窝死死盯着他,声音嘶哑地质问:“董贺……为何……为何害我?为师待你……不薄啊……”
“啊——不是我!老师!我不是故意的!是闵致允!是闵致允逼我的!他说我不做就杀我全家!还要让老师死啊!老师饶命!饶命啊!”
巨大的恐惧、刻骨的愧疚和连日来的精神折磨彻底冲垮了董贺的防线。
他涕泪横流,趴在地上疯狂磕头,将压抑多日的秘密嘶吼出来,“鹤顶红!是鹤顶红!瓷瓶是闵致允给我的!他让我在搜检前倒进老师的水葫芦里!他说老师知道了他找人替考的事必须死!事后他给我五千五百两银子,让我去扬州!陈尚书是他舅舅,会帮他遮掩!都是他们逼我的!老师我对不起您啊!”
他语无伦次,却将闵致允、陈广寅的阴谋抖落得一干二净。
闵致允吓得魂飞魄散,跳起来指着董贺尖叫反驳:“你血口喷人!董贺!你这畜生!定是江清晏将你囚禁,严刑拷打,屈打成招!陛下!陛下明鉴啊!”
于文海立刻接口:“董贺身上并无新伤,刑部从来没有用刑!其精神恍惚,非因拷打,实乃良心煎熬,日夜被恩师冤魂惊扰所致!此乃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他目光转向于文海带来的证物盒,“凶器在此!此瓷瓶乃宫廷禁药鹤顶红所盛之器,正是闵致允交予董贺之物!臣与赵氏女在钱师坟前掘得,旁有死鸟为证!仵作可验,瓶内残毒与钱师所中之毒一般无二!”
“胡说八道!”
闵渝鸿见儿子被指认,急怒攻心,也顾不上仪态,厉声喝道:“江清晏!空口白牙!你说这瓷瓶是致允的,有何凭证?此等寻常白瓷,满京城何处买不到?焉知不是你栽赃陷害!”
许凌此时上前一步,对着闵渝鸿微微一揖:“闵大人,宫廷禁药鹤顶红,管控极严,绝非寻常百姓可得。董贺一介寒门举子,从何途径获取?”
“其供词中,闵公子以权势、银钱威逼利诱,逻辑清晰,细节详实。反观闵公子,殿试之上失魂落魄,名落孙山,与平日‘才名’大相径庭,此等表现,岂非更印证了董贺‘替考’之言?”
“若说物证尚需佐证,这人证、动机、行事手段,环环相扣,指向已然明确。闵尚书一味指责江状元栽赃,莫非是想以势压人,混淆视听?”
“许凌!休要在此胡言乱语!”闵渝鸿气急败坏。
就在闵渝鸿父子被逼得节节败退之时,一直惶恐不安的陈广寅,眼见董贺已经招供,闵致允眼看也要顶不住,心知必须自救。
他强撑着站出来,声音发颤:“陛……陛下!董贺神志不清,言语混乱,其言不可尽信!或许……或许他是被囚禁折磨,惊吓过度,产生了臆想!至于致允……他……他此次殿试发挥失常,或许是压力过大,一时失态,与贡院之案未必相干啊!江清晏与董贺素有嫌隙,此乃公报私仇,构陷忠良!陛下明察!”
他话音刚落,横梁上的李兰曦眼中寒光一闪,一缕意念无声无息地锁定了陈广寅。
刹那间,陈广寅眼前景象骤变!金碧辉煌的文华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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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阴森可怖的刑场!他被死死绑在木桩上,周围是面目模糊、手持利刃的刽子手。
冰冷的刀锋贴上了他的皮肤,剧痛传来——第一刀,小腿上的一片肉被活生生剐下,鲜血喷涌。
耳边响起一个冰冷无情的声音:“招供,说出所有实情,便给你个痛快。否则……三千六百刀,慢慢享受……”这声音和场景,与他昨夜的噩梦完全重合。
“啊——!不!不要剐我!我说!我全说!”陈广寅发出凄厉至极的惨叫,双手疯狂地在身前挥舞,“是我!是我帮致允安排的!伪造遗书也是我让手下人模仿钱康德笔迹做的!我怕江清晏察觉后闹大,才让闵致允想办法在贡院里解决他!陛下饶命啊!饶命啊——!”
他涕泪横流,瘫软在地,□□处迅速湿了一大片,腥臊之气弥漫开来。
这一下,真相彻底大白。
“陈广寅!你……你疯了吗?!胡说什么!”闵渝鸿目眦欲裂,恨不得扑上去掐死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妹夫。
闵致允则彻底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于文海上前,呈上那个关键的白瓷瓶,并补充道:“启禀陛下,除董贺外,臣还查获数名传递消息、参与伪造的吏员,皆已招供画押,证词与董贺、陈广寅所言相互印证!”
孟德铮看着闵渝鸿父子以及陈广寅绝望的神情,声音沉重而有力:“陛下!此案脉络已然清晰!科举抡才,国之重典,闵致允、董贺、陈广寅,沆瀣一气,舞弊在前,为掩盖罪行,更毒杀清正师者,构陷忠良,伪造证据,欺君罔上!”
“其行径之卑劣,手段之狠毒,令人发指!更激起民怨沸腾,动摇国本!若不严惩,何以告慰冤魂?何以平息民愤?何以正朝廷纲纪,肃清科场积弊?!”
洪正帝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死死盯着瘫软在地的闵致允、陈广寅和魂不附体的董贺,又扫过面如死灰的闵渝鸿。
殿外隐隐传来的百姓喧嚣声浪,以及孟德铮那句“动摇国本”,更应征了此刻的情况。
民意如沸,铁证如山,众目睽睽之下,他已无任何转圜余地。
一股被愚弄的怒火猛地窜起。
“好!好一个沆瀣一气!好一个欺君罔上!”
洪正帝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声音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朕的礼部尚书!朕的肱骨之臣!朕的皇亲国戚!竟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祸乱朝纲之事!”
他目光扫过阶下罪囚:“闵致允!董贺!谋害师者,科举舞弊,罪大恶极!着即腰斩弃市!以儆效尤!”
“陈广寅!身为礼部尚书,知法犯法,包庇凶犯,伪造证据,欺君罔上!着即凌迟处死!诛三族!抄没家产!女眷没入教坊司,男丁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
“闵渝鸿!”
洪正帝的目光最后落在摇摇欲坠的闵渝鸿身上:“教子无方,纵子行凶,虽未直接参与,然其子罪孽滔天,尔难辞其咎!罚俸三年,闭门思过!削去一切兼职,以观后效!”
“陛下——!”闵渝鸿悲呼一声,瘫倒在地。
闵致允、陈广寅、董贺三人则被如狼似虎的侍卫粗暴地拖出殿外,绝望的哭嚎和求饶声渐渐远去。
洪正帝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看向依旧跪在殿中的江清晏:“江清晏,你为恩师鸣冤,不惜以身犯险,其情可悯,其志可嘉。今朕已为你师雪冤,严惩凶徒。望你日后谨记今日之言,秉忠持正,为朕分忧,不负这状元之名,亦不负你师在天之灵!”
江清晏心中巨石落地,深深叩首:“陛下圣明烛照,为臣师昭雪沉冤!臣,江清晏,叩谢天恩!此生必当竭忠尽智,以报陛下再造之恩,以慰恩师泉下之灵!”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丹陛之上,洪正帝疲惫地挥了挥手。
横梁之上,李兰曦悄然取出了那支闪烁着微光的紫竹毛笔。
她指尖轻抚笔杆,哽咽地低语:“钱伯,您看到了吗?污名已洗,真凶伏诛,河清海晏,终有可期,您……可以放心安息了……”
那支饱含钱康德执念与的毛笔发出柔和而温暖的金色光芒,是解脱,亦是欣慰。
殿内檀香袅袅,经此一番惊天波澜,终于归于一种沉重而肃穆的平静。
新科状元江清晏缓缓起身,阳光透过高大的殿门,落在他的青袍上。
前路依旧布满荆棘,但这一刻,恩师的沉冤得雪,终于为他卸下了最沉重的一道枷锁。
19. 游街
御街两侧早已是水泄不通,人声鼎沸,各色锦幡招展,全城的目光都汇聚在宫门之下。
礼乐大作,金钟玉磬齐鸣。
宫门缓缓洞开,当先走出的是一身绯红官袍,笑容满面的顺天府尹。
他身后跟着三名礼部官员,手捧紫檀托盘,其上赫然是赤金打造的御赐簪花。
顺天府尹行至江清晏身前,朗声道:“新科状元江清晏,上前听赐!”
江清晏身着簇新的进士服,在一片炽热的目光中稳步上前,躬身。
顺天府尹拿起最大最华美的那顶赤金簪花,郑重地为他簪在乌纱帽侧,沉甸甸的金花垂着细密的流苏压在他的鬓角。
“谢陛下隆恩。”
接着,两名礼官展开一匹红绸,由府尹亲手将其披在江清晏肩头。
而后,有人牵来一匹通体赤红、唯四蹄雪白的骏马,马鞍以朱漆描金,笼头镶着明珠。
“扶状元登鞍!”府尹一声高唱。
立刻有两位魁梧的差役上前,左右搀扶。
江清晏撩袍,踩镫,动作利落沉稳,稳稳坐上了那匹御赐的朱鬃金鞍马。
红绸在他身后垂落,金花在帽侧轻颤,他端坐马背,脊背挺得笔直。
榜眼许凌与探花郎也相继簪花披红上马。
三马并辔,在顺天府尹及一队金瓜仪仗的引导下,缓缓踏上了宽阔的御街。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群彻底沸腾了!
“状元公!看这里!状元公!”
无数手臂在挥舞,无数声音在呐喊。
“哥!哥!看这里!”江临渊的声音在鼎沸的人声中竟也清晰可闻,“那是我哥!我哥!状元!”
他像只猢狲,在人潮的缝隙里灵巧地穿梭,跟着马队跑,时而蹦跳着朝马上的江清晏奋力挥手,时而被汹涌的人流挤得踉跄,又立刻稳住身形,脸上是纯粹的狂喜。
柳韫被挤在人群中央,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
她看着马背上的身影,恍惚间像是看到了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袍,在面馆灶膛前默默添柴的儿子。
她抬手抹泪,一遍又一遍地低语,哽咽着:“老江……老江你看见了吗?咱家晏儿……出息了!出息了……”
江音柔站在母亲身边,紧紧搀扶着她,自己的眼眶也是红的。她望着大哥端坐马背的挺拔背影,目光里交织着骄傲与欣喜。
奉寿楼二楼的临街雅室,窗扉洞开。
孟家两位千金凭栏而立。
身着杏子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袄、水绿马面裙的孟阑芸,是孟德铮的幼女。
她一眼便看到了马背上春风满面、正含笑向两旁拱手致意的许凌。
“姐!是许二哥!许二哥过来了!”孟阑芸激动地扯着身旁姐姐的衣袖,“你看他!多神气!榜眼呢!我就说他一定行!”
被她扯着的,正是许凌的未婚妻,孟德铮的长女孟阑疏。
她穿着月白绣缠枝莲纹的素雅长袄,外罩一件莲青比甲,气质沉静温婉。
被妹妹这么一闹,她白皙的面颊瞬间飞起两抹红霞。
“芸儿!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孟阑疏嗔怪地轻拍妹妹的手,眼波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楼下那个熟悉的身影,心跳也快了几分。
“哎呀!这儿又没外人!”孟阑芸不以为意,揶揄道,“何况你和许二哥名分早定,都是要成婚的人了,看看自家未婚夫婿,有什么好害臊的?你看你看,他朝这边看了!”
果然,许凌心有所感,微微侧首,目光精准地投向了这扇敞开的窗户,唇边笑意加深。
孟阑疏心头一悸,更觉羞赧,下意识想退后半步。
“别躲呀姐!”孟阑芸却坏笑着,从袖中掏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丝帕,说塞到姐姐手里。
丝帕是上好的杭绸,边缘用银线细细绣着一丛粉色芍药,娇艳欲滴。
“喏!快扔下去!快扔呀!给他!”孟阑芸催促着,把孟阑疏往窗边推,“就当是贺礼!别让许二哥空着手呀!”
孟阑疏被推得无法,只好红着脸,半是无奈半是羞怯地依言走到窗边。
她捏着那方芍药丝帕,稍稍探身。
就在此时,孟阑芸猛地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双手拢在嘴边,朝着楼下的许凌,用尽力气高喊了声:
“姐夫!”
这一声传到了许凌耳中,也引得周围无数目光惊愕地投向上方。
许凌抬头,正好对上孟阑疏那双含羞带怯、欲语还休的明眸。
电光火石间,孟阑疏手中的丝帕飘飘悠悠朝着许凌的方向落了下去。
许凌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抬手,那方丝帕便稳稳地落入掌心。
指尖触到细密的绣纹,他心头一暖,抬头望向窗边。
四目相对。
隔着人潮,隔着喧闹,隔着楼阁的高度。
许凌的笑容更深,带着少年人得偿所愿的意气风发,嘴唇无声地动了动——等我。
孟阑疏看懂了。
所有的羞赧在这一刻化作了眼底的柔波,她轻轻颔首,红唇微抿,回以一个浅淡的笑容,随即飞快地缩回了窗内,只留下一角月白的衣袂消失在窗棂后。
孟阑芸在窗边咯咯笑个不停。
许凌珍重地将那方丝帕收入怀中贴身处。
游街的队伍继续前行,鼓乐喧天。
当行至国子监附近,那株盘根错节、华盖如云的老槐树已然在望。
江清晏的凤眼眯了一下。
在那虬结枝干的最高处,一抹幽蓝悄然凝实。
李兰曦坐在粗壮的横枝上,宽大的水蓝齐胸襦裙垂落,裙裾在微风中轻漾。
她看着下方骑在高头大马、红绸披身的少年,杏眼里漾开毫不掩饰的欢悦。
她伸出手,随意地从身侧的枝头扯下几片槐叶。
指尖微动,一缕月白色的流萤自指尖逸出,缠绕上那几片翠叶。
翠叶边缘迅速泛起柔和的白光,叶片舒展、变形、晕染开层层叠叠的娇艳色泽,竟在呼吸之间,化作了数十瓣饱满莹润、惟妙惟肖的牡丹花瓣。
李兰曦小巧的唇瓣微微一撅,对着掌心那捧流光溢彩的牡丹花,轻轻吹了一口气。
呼——
霎时间,数十瓣牡丹花瓣打着旋儿,飘飘洒洒,自老槐树的高处纷扬而下,不偏不倚,恰好朝着江清晏游街队伍的方向,兜头罩去。
“快看!花!好多花!哪儿来的花?”人群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奇异景象惊呆了。
“牡丹!是牡丹!天呐!怎么会有牡丹花从树上掉下来?”
“祥瑞!这是天降祥瑞!预兆状元公前程似锦,富贵满堂啊!”
花瓣纷纷扬扬,有些拂过道旁少女的鬓边,引来惊喜的尖叫;有些落在路人的肩头,被小心翼翼捧起;更多的,则如同有灵性般,围绕着端坐马背、金花红绸的江清晏盘旋飞舞,沾上他的肩头红绸。
人群彻底疯狂了,无数人伸手去够那些飘飞的花瓣,少女们更是激动得面颊绯红,目光在两位年轻俊彦身上流连忘返。
“许二公子是好看!可人家孟阁老家的小姐先占了!没戏了!”
“还是状元公好!又年轻又俊俏!才十五岁的状元公呢!前途无量!”
“俊是俊,就是看着太冷了些,跟块冰似的,这大热天站他身边倒凉快!”
“哎呀你懂什么!那才叫有气度!”
“就是就是!状元公这样的,才叫金贵!”
江清晏端坐马上,面无表情,只是微微抬起下颌,目光精准地投向那槐树高处。
李兰曦正托着腮,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下方因她而起的狂热。
察觉到江清晏的目光,她非但没有半分闪避,反而俏皮地歪了歪头,冲他绽开一个灿烂的,带着点恶作剧得逞的笑容。
春日的光线下,笑得明媚得晃眼。
他淡漠地收回视线,未再看那个树上的蓝影。
马蹄嘚嘚,踏过满地的落英,红绸拂过花瓣,继续前行。
游街队伍行至国子监门前广场,缓缓停下。
国子监朱漆大门洞开,监生们身着整齐的青衿,肃立两侧。
顺天府尹高声唱礼:“新科鼎甲,释菜谒圣!”
江清晏、许凌、周祺远三人翻身下马,立刻有礼官上前,引领三人整理衣冠。
随后,在万众瞩目下,三人神情肃穆,缓步踏入国子监,穿过泮池石桥,走向供奉着至圣先师孔子牌位的文庙大成殿。
三人在礼官指引下,于孔子牌位前行释菜礼。
随后,礼官唱名:“新科状元江清晏,登鳌头——”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他。文庙殿前庭院中,早已设好一座精雕细琢的汉白玉鳌头石雕。
江清晏在礼官指引下,撩袍,独自一人踏上那象征着天下魁首的玉雕之上。
他缓缓跪坐于鳌头,承接来自四方的瞩目与赞誉。
礼官捧上金盘,内置朱笔。
江清晏执笔,饱蘸浓墨,在国子监门生名册的玉版之上,挥毫落笔。
笔走龙蛇,力透玉背——“洪正十三年癸巳科状元,顺天府大兴县江清晏”。
墨迹淋漓,金钩铁划,字字如刀,镌刻于玉版之上,也将镌刻于这煌煌国朝的历史之中,永续流传。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永安坊柳记面铺门前却比白日里更加喧腾。
街坊邻居几乎倾巢而出,将面铺前小小的空地挤得满满当当。
几张八仙桌拼凑在街心,上面堆满了各家凑份子买来的熟食、瓜果、劣酒,几盏气死风灯挂在屋檐下,昏黄的光晕里,人影幢幢,笑语喧天。
“状元公回来了!状元公回来了!”眼尖的孩童一声喊,人群呼啦一下涌向坊门方向。
江清晏已褪下进士服和红绸,只穿着半旧的靛青直裰穿过兴奋的人群。
“清晏!好小子!给咱永安坊争了大光了!”卖肉的吴屠户嗓门最大,端着一碗劣质烧刀子就冲了上来,喷着酒气,“来来来!这碗酒,叔替街坊们敬你!必须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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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清晏微微蹙眉,尚未开口,旁边的江临渊已经笑着拦住:“吴叔!我哥今儿累一天了,又不会喝酒,您饶了他吧!这碗我替我哥干了!”说罢,豪气地接过那粗瓷大碗,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赢得一片叫好。
“江大郎!”开绒线铺的王婆挤过来,脸上笑开了花,拍着江清晏的胳膊,“这下好了!做了官老爷了!听说陛下赐了老大一座状元府?啧啧,那得是几进的大宅子啊?你娘和弟弟妹妹可算熬出头了!往后啊,就是享清福的命喽!”
旁边醉醺醺的篾匠老孙闻言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享清福?那可不!状元府!皇城根儿下的大宅子!江大郎,你可记着啊!发达了可别忘了咱们这些老街坊!当初你爹走的时候,你家那面铺子差点开不下去,可、可是……可是咱们街坊邻居……凑钱帮着渡过的难关!你小子……不能忘本啊!”
他舌头打着结,话却说得众人一阵静默,目光都落在了江清晏身上。
江清晏迎着那些目光,沉默了片刻。
须臾,他抬眼,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清晏不敢忘。若无街坊邻里昔日援手,无钱伯呕心教诲,无母亲日夜操劳,断无清晏今日。陛下恩赐府邸,清晏愧受。待府邸拾掇妥当,定当择吉日,在府中设下薄酒,请诸位叔伯婶娘、兄弟姐妹登门一聚,权作清晏一点心意,答谢诸位多年照拂之恩。”
话音落,短暂的寂静后,人群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
“好!状元公仁义!”
“听见没!状元公请咱们吃酒!”
“我就说清晏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到时候我们都去!给状元府添添人气儿!”
“对对!有啥要搬要抬的活儿,尽管招呼!咱们有的是力气!”
众人七嘴八舌,热情高涨,喧嚣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将小小的永安坊彻底点燃。
江清晏只觉得很累。
经历了那么多,太累了……
“娘,柔儿,渊儿,我乏了,先回屋歇息。”
江清晏不再多言,拨开依旧热情围拢的人群,快步走向自家那间低矮的居室。
推开那扇熟悉的、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将满巷的喧嚣与酒气隔绝在外。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邻家的灯火和远处街市的微光透入,映出一室朦胧。
他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紧绷了一整日的神经骤然松懈,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惫。
他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
他走到书案旁,摸索着想点灯。指尖刚触到火折子,动作却顿住了。
一种微妙的注视感拂过他的感知。
江清晏没有回头,也没有点灯:“还不进来?”
门口的方向,光影极其细微地扭曲了一下。
李兰曦的魂体并未完全凝实,她站在门口的位置,手指不安地绞着袖摆,脸上带着几分小心和迟疑。
“我……我看你很累了,要不……我改天再来?”
“有话就说,正好我也有话问你。”
李兰曦见他态度松动,胆子也大了些,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屋子。
“董贺和陈广寅他们在殿上突然失态招供,是不是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我只是托梦给他们了,昨天晚上。”李兰曦坦然承认,“把他们心里最害怕的下场,让他们在梦里……亲身经历了一遍而已。没做别的。”
他收回目光,算是默认了她的说法。
董贺陈广寅之流,罪有应得。
屋内再次陷入沉默。
“你……”李兰曦的声音打破寂静,带着试探,“还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吧?”
江清晏抬眼,示意她继续。
“我……我不回洛阳了。我想用这个人情……请你帮个忙。”
“说。”
“吕旺。”李兰曦说出这个名字,“一个被闵致允灭口的小厮。”
“我答应过他,要照顾好他唯一的妹妹,吕梦。”她顿了顿。
“如今你有了状元府,总要添置些仆役。吕梦那孩子,身世清白,人也勤快本分。能不能……让她到你府上,给音柔做个使唤丫鬟?也算是……给她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全了我对吕旺的承诺。”
江清晏没有立刻回答。
事情的原委他不清楚,但被闵致允灭口的,他清楚背后有多少说不出的冤屈。
钱伯就是如此……
好在苍天有眼,终究是结束了。
“可。”半晌,他终于开口,“待府邸收拾停当,让那吕梦来寻音柔便是。”
闻言,李兰曦真挚地感激:“谢谢!清晏,谢谢你!”
江清晏转过身,背对着她:“夜深了。”
逐客之意,不言而喻。
李兰曦轻轻“嗯”了一声,低声道:“那你……早些歇息。”
她的身影迅速变淡、变薄,化作几缕青烟,融入门缝外微光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20. 安息
状元府坐落在内城东南隅,门楣高悬御笔亲题的“状元及第”匾额,朱红大门两侧蹲踞着威风凛凛的石狮,青砖黛瓦,飞檐翘角。府门洞开,十数名小厮侍女脚步匆匆,手捧锦缎铺陈、珍玩摆设穿梭于庭院回廊之间,一派新贵气象。
“哎呀!渊儿!慢些!当心磕着!”
柳韫的声音里半是嗔怪半是欢喜,她站在正院中央的花圃旁,目光追着那个在抄手游廊里撒欢的身影。
江临渊哪里听得进去,他一会儿摸摸影壁前刚移栽的罗汉松,一会儿又窜到垂花门下仰头数着檐角上精吻兽,最后竟一头扎进了西厢房里,里面正摆放着宫中所赐的一架紫檀木嵌螺钿屏风,引得他哇哇直叫。
“娘!哥!姐!你们快来看!这花儿是金的吧?”他举着一只小巧玲珑的赤金缠枝梅瓶从厢房里冲出来,献宝似的晃着。
“混账小子!那是御赐之物!轻拿轻放!”柳韫吓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连忙上前小心地从他手里接过瓶子。
“不妨事的,娘。”
江清晏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换了一身家常的直裰,神情松弛了许多,领着柳韫和江音柔缓缓踱步:“陛下既赏了,便是家用之物。渊儿喜欢,回头给他摆屋里便是。”
他目光扫过忙碌的仆役,落在母亲脸上,“这府邸大了些,娘若嫌空荡,便还像从前那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引着柳韫穿过一进院的穿堂,来到宽敞的后院。
这里原本是下人聚居之所,如今却着柳韫的习惯,特意辟出一间敞亮屋子,砌了数个灶眼,面案、擀面杖、笊篱一应俱全,墙角还堆着几袋新磨面粉。
“这…这怎么使得!”柳韫看着锅灶,眼眶蓦地红了,“你如今是状元公了,娘哪能还在府里开面铺子,没得让人笑话。”
“娘,”江清晏声音沉静,“您闲了,只管做您顺手的,累了,便去后头园子里看看花,喂喂鱼。”
柳韫的泪终究落了下来,用力点点头:“好,好…娘知道了。”
他又转向一直安静跟着的江音柔:“柔儿,这边来。”
推开东侧一道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向阳的空地上整齐地分出了几畦药田,土壤湿润疏松,旁边砌着引水的石槽,更有一间小巧的暖房,几排药柜靠墙而立,抽屉上贴着白纸标签,墨迹犹新。
“哥!”江音柔快步走到药田边蹲下,指尖拂过松软的泥土,又抬头看向那间暖房,“这…这比回春堂张大夫的还要好!我…我可以在这里试种些难活的南药了!离回春堂也近!”
“喜欢就好。”江清晏眼中也带了丝暖意,“你喜医术,只管放手去做,别管外人怎么说。”
“哥!哥!我的呢?”江临渊不知何时又跑了回来,拉着江清晏的袖子直晃,“你们都有好地方了,我练武总不能还在后院里跟花花草草抢地盘吧?王教头说了,地方大了,拳脚才展得开!”
江清晏被他缠得无奈,只得领着众人绕过正房。
后院旁竟另辟了一个开阔的独立院落。
地面铺着平整坚实的夯土,四周立着兵器架,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寒光闪闪,俱是宫中赏赐的上好兵刃。院子尽头还搭了个演武棚,棚下摆放着石锁、木桩等练功器具。
江临渊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怪叫一声便扑了过去,先掂量了一下红缨枪的分量,又摩挲着锃亮的雁翎刀背,最后抱起一个足有他半人高的石锁嘿咯嘿咯地举了起来,兴奋得满脸通红:“我的哥!你可太够意思了!这比武馆还气派!以后我天天在这儿练!保证不偷懒!”
看着一家子欣喜若狂的样子,江清晏也笑了起来。
“啧,状元公好大的手笔呀!”一个带嗓音突兀响起,李兰曦不知何时坐在了演武棚的最高处,晃悠着脚丫,单手托腮,小嘴一撇,“弟弟有兵器,妹妹有药田,娘亲有厨房,连这石头狮子都比我精神。我呢?我可是替你照顾了钱伯,又帮你吓唬了恶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状元公是不是也该打赏我几件新衣裳?”
她故意扯了扯自己那身百年不变的幽蓝襦裙,一脸委屈巴巴:“这一身还是我咽气的时候穿的,可是穿了一百三十七年了!料子再好也经不起这般磋磨呀!”
柳韫和江音柔闻言都忍不住笑了。
柳韫忙道:“兰曦姑娘说的是!是我们疏忽了!赶明儿我就去绸缎庄,拣最好的料子,挑最时新的样子,多给你裁几身!”
“对呀兰曦姐姐,”江音柔也笑道,“你穿鹅黄、穿月白一定都好看!”
江临渊抱着石锁,仰头看着李兰曦,大声道:“兰曦姐姐本来就好看!穿什么都好看!”
李兰曦被夸得眉开眼笑,得意地冲江清晏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
江清晏额角跳了跳,别开脸,只当没看见这女鬼的得意劲儿。
他实在不想和这阴魂不散又聒噪的家伙多计较。
恰在此时,一名青衣小厮匆匆穿过月洞门,躬身禀报:“禀老爷,许二公子在外求见。”
江清晏微微颔首:“知道了,请进来吧。”小厮领命而去。
柳韫等人见状,立刻识趣地准备离开:“晏儿,有贵客,你且去忙,娘带他们去后面看看。”江音柔和江临渊也乖巧点头,簇拥着母亲朝内院走去。
庭院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江清晏和李兰曦。
李兰曦飘到他近前,脸上戏谑之色稍敛,语气认真了些:“许凌这个人,心思是深,但为人磊落,待人以诚。你日后在朝中,免不了与他共事,甚至可能互为倚仗。他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不妨多相处相处。”
江清晏闻言,眉头微蹙,语气冷淡地回敬:“李兰曦,你是鬼,人鬼殊途,我的事,不劳你操心。”
就在这时,小厮领着许凌进来。
许凌刚好看见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新科状元正对着空气说话。
许凌短暂地皱了皱眉,满脸诧异,江清晏转过身来又立刻挂上笑容,抬手行礼。
“子芜兄,恭喜乔迁新居!陛下御赐的状元府,果然气象万千。”许凌拱手笑道。
江清晏还礼:“谢过二公子。陋室初安,怠慢了。”
两人分宾主落座,侍女奉上香茗。
许凌端起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并未立刻饮用。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江清晏沉静的脸上,笑容里多了一丝坦然的自嘲:“说实话,子芜兄,三次科考被你压一头,若说心中毫无波澜,那定是假话。毕竟,在你横空出世之前,‘天降奇才’这名号,京城里可是安在我头上的。”
他顿了顿,语气并无怨怼:“家父常说,山外有山。今日我算是真切体会到了。你这状元,实至名归,我心服口服。”
江清晏微微颔首:“二公子过谦了。榜眼之位,亦是万众瞩目,二公子才学,天下共睹。”
许凌笑了笑,放下茶盏,随即话锋一转:“今日下午,西市刑场,闵致允、董贺腰斩,陈广寅凌迟。时辰快到了。子芜兄……可要去观刑?”
江清晏没有立刻回答。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异常平静:“不必了。”
许凌了然:“是了,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江清晏默认。
许凌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袖:“既如此,我便不多打扰子芜兄了”
“不过,殿试之上,你为恩师雪冤,锋芒毕露,正气凛然,令人钦佩。然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已立于风口浪尖,明枪暗箭,恐怕已在路上。日后行事,务必慎之又慎。”
他对着江清晏一揖:“告辞。”
“多谢许兄提点。”江清晏起身回礼,但并未相送。
城郊坟场,春风料峭,吹拂着新绿的荒草。
钱康德的坟墓依旧简陋,那截刻着名字的木桩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江清晏走到墓前,放下竹篮,默默点燃香烛,将供品一一摆好。
李兰曦默默地跟在后面。
青烟袅袅,缭绕在寂静的坟茔间。
江清晏撩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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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下,对着木桩深深叩首。他额头抵着微凉湿润的泥土,长久地沉默着。
终于,千言万语全尽吐露。
“老师……学生来看您了。”
“学生幸不辱命,忝列一甲头名,得中状元。学生……没有辜负您的期望。”
他顿了顿。
“可是……学生终究还是没能护住您……让您含冤惨死,受此折辱……是学生无能,学生心中……有愧……”
他抬起头:“老师放心!凶手已伏诛,您的沉冤已经昭雪,您一生清名,未曾有损;您的教诲,学生字字句句铭刻于心,绝不敢忘!”
他攥紧了拳头,声音愈发坚定,“‘读书在明理济世,非图利禄;为官当心存黎庶,但守本心。’学生定当谨记!日后为官,必以苍生为念,以正道为则,以涤荡浊流为己任!穷尽此生,亦要为您,为这天下寒士,求一个真正的……河清海晏!”
就在这时,李兰曦的手掌发出耀眼的白光,她能感觉到有什么要冲出来。
倏忽,一支毛笔从李兰曦掌心挣脱出来,漂浮在半空中,散发出袅袅青烟,一个熟悉而温暖的身影渐渐凝聚成形——正是钱康德。
他的脸上带着慈祥而欣慰的笑容,目光温柔地注视着跪在坟前的爱徒。
“子芜……”钱康德的声音仿佛带着回响,清晰而地传入江清晏耳中。
江清晏猛地抬头:“老师!”
钱康德的魂体微微前倾,想抚摸他的头:“为师都看到了。你做得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状元及第,为为师洗雪沉冤……为师心中,唯有欣慰与骄傲!”他眼中也含着欣慰的泪光,“你爹泉下有知,也定会为你……为你高兴的!”
江清晏哽咽着:“老师……待我安顿好府邸,便为爹爹和您迁坟立碑……学生……学生想请老师,替我……替我向爹问声好……就说……儿子没给他丢脸……让他安心……”
“好!好!为师一定带到!”钱康德连连点头,脸上笑意更深,随即,他的神情变得无比郑重,“子芜,记住为师的话:为官之道,首重本心。权柄荣华,皆是过眼云烟。心中所求的‘河清海晏’,不在庙堂之高,而在民心所向。要为民请命,而非为朱氏之私。守住这份初心,你方能不负所学,不负苍生!”
“学生……谨记老师教诲!”江清晏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对着老师的魂体重重叩首。
钱康德看着他坚定的眼神,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如此……为师便安心了。执念已了,魂归渺渺。子芜,不必挂念为师,好好走你的路……为师……该走了。”
他的魂体开始散发出温暖的金色光点,如同萤火般缓缓升腾,身影逐渐变得透明。
“老师!”江清晏失声呼唤,眼中满是不舍。
“莫做小女儿态!”钱康德笑着,声音逐渐缥缈。
在魂体即将完全溃散的最后一瞬,他目光转向一直静静漂浮在江清晏身侧的李兰曦,深深得作了一揖:“多谢殿下……你是个好姑娘……子芜这孩子面冷心热,若有莽撞之处,还请……多多担待……”
最后的话语,化作一道微弱的意念,清晰地传入江清晏脑海:“莫要欺负她。”
话音落下,钱康德的魂体彻底化作漫天金色的流萤,盘旋着,升腾着,最终消散在蓝天与碧草之间,再无痕迹。
唯有那支紫竹毛笔,光芒尽敛,静静地躺在供品旁边。
一缕微风拂过,坟前的纸灰打着旋儿飘起,又缓缓落下。
江清晏久久地跪在原地,微风拂起他的发丝,眼里是不舍,是决心,是责任。
李兰曦飘到他身边,看着那漫天消散的金色光点,感受着最后一丝属于钱康德的气息彻底融入天地。
她抬起头,迎着风,对着钱康德消散的方向,低低呢喃:
“安息吧……钱伯……一路走好……”
一阵风卷起地上的纸扎,烛焰顺着风弯下,微微摇曳着。
风过四野,吹散了半空中飘浮的最后一点金光。
21. 琼林宴
琼林苑,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婉转,新科进士们身着崭新的青色官袍,敛声屏气,按名次端坐于席间。
状元江清晏、榜眼许凌、探花周祺远位于上首,离那象征九五之尊的金漆蟠龙御座不过数丈之遥。
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玉盘珍羞,香气馥郁。
然而席间气氛却颇为微妙,人人仪态端方,小口啜饮,低声交谈,唯恐行差踏错半分。
觥筹交错间,更多是谨慎的试探与无声的观察。
孟德铮坐在帝座左下首,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扫过全场,最终停留在江清晏身上。
这少年状元今日换上了簇新的青罗官袍,身姿比殿试时更显挺拔,只是眉眼间的沉静与疏离,并未因这身荣光而消减分毫。
孟德铮捻须,心道:此子确如璞玉浑金,然锋芒内蕴,还需琢磨。
李兰曦飘在江清晏身侧,她低声道:“清晏,那个老狐狸在看你呢。”
“还有,斜对面,穿赤色袍子那个,眼神像刀子似的剜人,小心点。”
江清晏不动声色地端起面前的玉杯,借着饮酒的动作,眼风顺着李兰曦的指引瞟向斜对面。
只见一人身着赤色五爪衮龙袍,头戴翼善冠,面如冠玉,气度尊贵非凡,正是三皇子朱晟楷。
而三皇子一侧,则坐着一位面色苍白、身形单薄的青年,同样身着亲王常服,只是颜色稍浅,正是四皇子朱晟栩。
朱晟栩身边,似是他的王妃,正小心翼翼地替他拢了拢披风,眼中满是担忧。
就在江清晏目光扫过的刹那,朱晟楷似有所感,将目光投射过来,眼底闪过一丝兴味,却也很快移开目光。
“四弟,”朱晟楷侧身,声音带着刻意的温和,“这春日宴上风还是有些凉,你这身子骨可还撑得住?若是不适,早些回去歇息才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亲手为朱晟栩斟了半杯温热的黄酒。
朱晟栩掩唇低咳了几声,才虚弱地笑了笑,声音有些气短:“劳三哥挂心,还撑得住。琼林盛宴……咳咳……也想看看我大景朝新晋的英才俊彦。”他的目光扫过江清晏、许凌等人,最终落在江清晏身上,带着纯粹的欣赏,“尤其这位江状元,殿试之上为恩师鸣冤,孝勇双全,胆识过人,实乃国之栋梁。更难得……咳咳……才学亦冠绝群伦,令人心折。”
朱晟楷闻言,唇边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哂笑。
孝勇?胆识?才学?这老四果然还是这般“纯良”,只看得见这些浮于表面的东西。
在他看来,江清晏殿试那番举动,分明是借势逼宫,以民愤裹挟圣意,这份心机和狠劲,才是真正值得玩味的。
一个毫无根基的寒门状元,竟敢在那种场合叫板尚书和皇亲国戚,这哪里是“纯良”二字可以概括的?
老四体弱多病,无心朝局,看人的眼光还是太浅薄了。
这一边,许凌也凑近江清晏,借着举杯的动作,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飞快低语:“看见没?刚才看你那个穿赤龙袍的,就是三殿下朱晟楷,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好色如命。旁边那个病恹恹的是他胞弟四殿下朱晟栩,无心皇位,人倒不坏。如今跟三殿下斗得最凶的,是上头那位太子爷。”他朝御座方向努了努嘴。
正说着,只见三皇子朱晟楷优雅地放下酒杯,缓缓起身。
“父皇,”朱晟楷对着御座躬身行礼。
“今日琼林盛宴,群贤毕至,实乃我大景文华盛事。儿臣观诸位新科进士,皆青年才俊,未来可期。”
“尤其江状元,弱冠之年,三元及第,更兼殿前陈情,忠孝两全,其才其德,令儿臣钦佩不已。”
他目光转向江清晏,笑容真诚:“江状元,本王敬你一杯!愿日后为朝廷效力,同心戮力,共襄盛世!若有所需,尽可直言,本王定当鼎力相助!”
朱晟楷话音未落,席间另一处,一人亦随之站起。
此人年岁稍长,气度沉稳中带着储君的雍容,正是太子朱晟柏。
“三弟此言甚是!”太子朱晟柏朗声笑道,“江状元之才,孤亦深为激赏。为朝廷效力,报效君父,乃我辈臣子本分。父皇求贤若渴,正是用人之际。”
“江状元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日后在朝堂之上,正该一展所学,报效国家社稷,方不负圣恩,不负这身青袍!”
两位皇子隔空相望,面上都带着兄友弟恭的笑意,言辞间也是客气有加,气氛却极其微妙。
江清晏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了这场无声角力的焦点。
他刚想起身行礼回话,太子和三皇子已你来我往,将他“为朝廷效力”、“报效君父”的调子定下,根本没给他单独表态的机会。
他只能垂首肃立,作聆听状,许凌在一旁看得饶有兴致。
就在这微妙的僵持中,江清晏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角落里的四皇子朱晟栩。
朱晟栩也正看着他,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眼眸中没有争抢,没有算计。
李兰曦只觉得这宴席上的人心算计、暗流汹涌让她烦闷不已。
这场景生前见多了,但还是很不适
她身形一晃,化作一缕青烟,飘离了喧闹的宴席,只想找个清静地方透透气。
李兰曦漫无目的地在深宫中飘荡,紫禁城红墙高耸,金碧辉煌,勾起了她的回忆。
不知不觉,她飘至一处略荒僻的宫苑,一座孤零零的井亭兀立其间。
井亭四周异常安静,连虫鸣也无。
李兰曦正要离开,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却从井底传来。
悲凉、绝望。
她心中一紧,飘至井口向下望去。
井水深幽,哭声愈发清晰,她凝神感应,指尖微光一闪,低声道:“出来吧,别怕。”
话音刚落,一道半透明、身着普通宫女服饰的魂体从井水中窜出,悬浮在井口上方。
她看着李兰曦,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你……你是来帮我的吗?你能看见我?”
“是,我能看见你。”李兰曦的声音放得极轻,“告诉我,你是谁?为何在此?”
“我……我叫习莲。”宫女魂体抽噎着,“是……是御膳房的粗使宫女……三日前……被淑妃娘娘……扔进这口井里淹死的……”
“何淑妃?”李兰曦蹙眉
那是三皇子朱晟楷的生母。
“是……十月前,陛下……陛下醉酒……临幸了我……”习莲的声音低若蚊吟,带着屈辱,“我……我怀了龙种……一直小心藏着,生怕被人知道……直到前几日分娩在即,实在瞒不住了才叫了稳婆……生……生下一个皇子……”
“陛下……陛下认了,说待我休养好便封我为昭仪,将五皇子养在我身边……暂居翊坤宫配殿……”
“五皇子?”李兰曦心头一震。
景朝宫廷的事她是知道的。
洪正帝膝下仅有四子:早夭的大皇子、皇后所出的太子朱晟柏、何淑妃所出的三皇子朱晟楷、以及病故的苏惠妃所出的四皇子朱晟栩。
其余后宫妃嫔,包括如今盛宠的闵皇贵妃和方贵妃,都只育有公主。
诞下皇子,本是天大的福分和晋升之阶。
“可是……可是……”习莲的魂体剧烈波动起来,泣不成声,“就在追封前日……我连昭仪的宫装都还没换上……何淑妃娘娘……她派人……趁夜把我拖到这翊坤宫的井边……说我……说我失足落井……把我……活活摁进了这冰冷的井水里!”
“我的孩儿……我的晟榕……也被她抱走了!她是三殿下的生母,眼里只有三殿下,怎会真心待我的孩儿?她恨我……恨我生了皇子威胁到三殿下啊!呜呜呜……”
李兰曦听着这字字泣血的控诉,看着眼前这弱小无助的魂灵,只觉无奈又可怜。
这深宫之中,为了权势地位,狠毒地扼杀一条无辜的生命太常见了。
生前,她的母后也是这样,差点被害死。
“你想让我怎么帮你?”李兰曦沉声,“你滞留于此,不愿离去,是为了你的孩子?”
习莲猛地抬头,泪眼中迸发出希冀:“是!我放不下我的孩儿!求求你,帮帮我!我不想让我的孩儿在淑妃手下受苦!她不会善待他的!”
“如果可以……能不能……能不能想办法让我的孩儿交给方贵妃娘娘抚养?方贵妃娘娘心善,一直很喜欢孩子,对宫里的公主们都很好,从来没有苛待过宫人……我的孩儿跟着她,至少……至少能平安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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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着说着,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绝望:“我知道这很难……几乎不可能……你……你若为难……”
李兰曦看着她眼中熄灭的光,心中五味杂陈。
直接插手皇家子嗣的抚养,还是从一位得宠的妃子手中夺人?
且不说何淑妃母族势力强大,若是这五皇子真的交给方贵妃,这宫里斗得不知道该有多凶!
她沉默了。
习莲见她不语,眼中的光彻底黯淡,认命般低下头,魂体也黯淡了几分:“没……没关系的……我……我……”
“我答应你。”李兰曦的声音打断了她,清晰而坚定,“我会尽力想办法,让五皇子,有机会去到方贵妃身边。”
习莲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她,巨大的惊喜让她一时失语,魂体都明亮了几分:“真……真的?谢谢你!大恩大德……”
“别谢太早,”李兰曦打断她,神情凝重,“此事艰难,需要时机。你要耐心等待,莫要再惊扰活人,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我会帮你留意。”
“你且附在这井上,免得再过四日被阴司带走了。”
习莲千恩万谢,对着李兰曦深深一拜,才缓缓沉入井中,不再哭泣。
琼林宴何时散的,李兰曦并未留意。
当她循着感应,在状元府那间宽敞明亮的书房里显形时,江清晏已经回来了。
门窗紧闭,烛火跳跃。
他背对着门口,听到身后的细微动静,回头,只淡淡唤了一声:“李兰曦。”
李兰曦飘到他身侧:“回来了?琼林宴上的戏,好看么?”
“三皇子、太子,都想把你攥在手里。还有……”她顿了顿,“我在宫里,还遇到了一桩事。”
江清晏眉峰微动,示意她说下去。
李兰曦便将翊坤宫井边习莲的遭遇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江清晏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李兰曦说完,良久,他才开口:“你想帮那个宫女,帮那个五皇子?”
“是。”李兰曦迎着他的目光,“何淑妃阴狠毒辣,五皇子在她手中,恐有性命之忧。方贵妃是良选。”
江清晏沉默了片刻:“多管闲事。后宫秘辛,一介鬼怪之流怎能插手!”
李兰曦下意识想要反驳,然而,江清晏话锋一转,直视着李兰曦的双眼:“李兰曦,我们做个交易。”
“交易?”李兰曦有些意外。
“嗯。”江清晏的声音毫无波澜,“五年。”
“五年之内,你留在我身边,用你的能力,助我在这朝堂之上平步青云,站稳脚跟,扫清前路障碍。作为回报……”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吐出:“五年之后,无论结果如何,无论我身在何方,必亲自送你,回洛阳。”
书房内的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
李兰曦的魂体骤然凝滞。
五年?助他平步青云?换取……归乡?
这个条件,像一块巨石投入她沉寂百年的心湖,激起了滔天巨浪。
洛阳……那是她魂牵梦绕的起点,是她无法释怀的执念。
一百三十七年的漂泊,无数次尝试都无法突破的京城结界,此刻,竟被这个少年以如此方式,画出了一条清晰的归途。
代价,是成为他手中一柄无形的、游走于阴阳两界的利刃,助他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杀出一条血路。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烛芯燃烧的噼啪声。
“五年?”李兰曦的声音急切得有些发颤,“你确定?五年后,无论你做到哪一步,都送我回洛阳?”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江清晏斩钉截铁,“我需要你的能力,你需要我的承诺。这很公平。”
李兰曦深吸一口气,魂体因激荡的情绪而微微发光。
“好!”她不再犹豫,重重点头。
一百三十七年的孤寂与等待,终于在这一刻看到了尽头。
“江清晏,记住你的承诺!这五年,我李兰曦,奉陪到底!”
交易达成。
这五年之约开启的,将是一条比殿前鸣冤更险峻的荆棘之路。
而路的尽头,一个指向朝堂之巅,一个指向魂归故里。
22. 璃珠公主
翰林院东侧,实录馆内檀香袅袅,墨香与纸张的气味在暮色中沉淀得愈发厚重。
最后一抹斜阳穿过高窗,在青砖地上拉长了书架与几案的影子。
月出了。
江清晏端坐于几案后,指尖蘸墨,在摊开的《景穆宗实录》草稿上落下一笔校正。
他任职的是翰林院修撰,与翰林院编修许凌共同负责编修洪正帝一朝史实。
这份差事枯燥却紧要,是新科进士们熟悉朝堂、积累资历的必经之路。
“子芜。”许凌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已整理好自己的桌案,准备下值,“你这般勤勉,倒显得我等惫懒了。实录馆的人都走空了,你还不打算回府?”
江清晏头也未抬,目光依旧流连在纸上:“还有些许善后需理清。”
许凌闻言,笑着摇摇头:“也罢,你是状元,自当为楷模。那我便先行一步。”
他转身欲走,脚步刚踏出门槛,身后就传来“啪嗒”一声沉闷的异响,像是书籍从高处坠地。
紧接着,是江清晏不耐烦的低斥:“李兰曦,能不能小心一点?”
李兰曦?谁?
许凌的脚步硬生生钉在原地,整个人愣定住了。
他悄悄回头,目光扫向实录厅深处江清晏的桌案旁。
空无一人。
除了江清晏本人,偌大的厅堂里只有一排排书架和满室昏黄。
掉落的书册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许凌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确信自己没有听错江清晏的话,那语气分明是在斥责那个“李兰曦”。
可人呢?他环顾四周,视线所及,不见任何第二人的人影。
难不成这家伙……得了癔症?
“二公子!”小厮丁阳的声音适时在馆外响起,急切道,“您怎么还不出来?府上刚送到孟大小姐的信,管家说看着像是加急的,怕是有要紧事。”
“阑疏的信?”许凌瞬间回神,方才的惊疑迅速被巨大的喜悦覆盖。
孟阑疏的信,对他而言,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千百倍。
他脸上浮起压抑不住的笑意,将实录馆内的事彻底抛诸脑后:“来了!”
他最后瞥了一眼馆内,江清晏已重新埋首案牍,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便再无留恋,快步随丁阳离去。
车轮滚动的声音很快消失在宫墙深处。
实录馆内重归寂静。
书架阴影中,李兰曦的魂体才缓缓凝实,她嘟着嘴,弯腰捡起那本厚重的《景太宗实录》。
刚才她本想飘到上层架子找点有趣的东西看,却不小心用魂力带落了它。
“啧,有未婚妻的男人就是不一样,”她将书放回原位,飘到江清晏身边,调侃道,“一封信就能把许二公子哄得魂都飞了。”
她扫了一眼江清晏清俊的侧脸,话锋一转:“我说江修纂啊,自打打马游街那天起,多少闺阁女儿被你迷了魂儿!香囊丝帕收得手软了吧!胆子大的都堵到状元府门口了!也不知道将来是哪家姑娘有福分,能摘下你这朵‘高岭之花’?”
她眨眨眼:“说说呗,有没有哪个让你觉得顺眼的?姐姐我好歹死了一百三十七年了,这牵线搭桥、出谋划策的本事,可比某些人强多了!”
江清晏笔下未停,目光依旧落在面前的《景穆宗实录》上,语气毫无波澜:“李兰曦,你管得未免太宽了。阴司都不管姻缘,你倒操起这份闲心?”
“嘿!瞧不起谁呢!”李兰曦被他这不咸不淡的态度噎了一下,抱着手臂飘高了些,下巴微扬,“实话告诉你,当年你们大景太宗皇帝还追过我呢!”
江清晏终于停下了笔。
他缓缓抬眼,看向悬在半空的李兰曦,只见她一脸骄傲。
他神色未改对着李兰曦勾了勾修手指。
李兰曦不明所以:“干嘛?”
“书。”江清晏言简意赅,摊开手,“《景太宗实录》,给我。”
李兰曦狐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依言用魂力将《景太宗实录》飘了过来,稳稳落在江清晏的手掌上。
江清晏接过书,动作流畅地翻找起来。
他翻动书页的速度迅速,很快,他停在某一页,指尖在几行字上点了点,然后将书转了个方向,推到李兰曦面前。
暮光中,泛黄的书页上,墨字清晰:
“太宗晚年目疾愈重,视物昏花,常以手扪辨器物。然神志清明,于榻前犹口授国策,遗命诸子。太医束手,终致龙驭上宾。”
李兰曦凑过去一看,脸瞬间涨红——不是羞的,是气的。
江清晏指给她看的,正是记载景太宗晚年患严重眼疾,视力模糊的文字。
“江!清!晏!”李兰曦气得魂体都晃了晃,声音拔高了八度,“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朱溢追我是因为他老眼昏花看不清人吗?”
江清晏慢条斯理地收回书,重新翻开自己的实录草稿:“史书为证。太宗皇帝年轻时或许眼明,但晚年……的确不便。至于他早年眼光如何,”他顿了顿,才抬眼瞥了她一眼,“未可知也。”
这简直是拐着弯说她李兰曦被景太宗看上完全是因为他眼光不好!
李兰曦被他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又羞又恼又不服输的劲儿全冲上头顶。
“好!好!你等着!”她咬牙切齿,一把抢过面前的《景太宗实录》,赌气似的飞快翻动起来:“我这就给你找证据!朱溢追我的时候,眼睛好着呢!他那会儿才二十出头!”
书页在她亲手翻动下哗哗作响。她憋着一口气,凭着记忆和感应,精准地停在记录景太祖早年事迹的卷宗。
“找到啦!”
一行记载跃入眼帘:
“太宗潜邸时,尝随太祖如梁宫朝贺。见梁昭宗嫡次女璃珠公主于九洲池园林,惊为天人,念念不忘,每与心腹言及,皆叹其风姿绝世……”
“看!就是这里!”李兰曦激动地指着那几行字,特别是“璃珠公主”四个字,“景太宗朱溢!他当年在洛阳宫宴上见到的人,就是我!我!前朝大梁的璃珠公主!李兰曦!”
她微微扬起下巴,试图找回一丝属于公主的威仪,淡紫色的袄裙衬得她魂体多了几分庄重。
江清晏的目光终于从实录草稿上移开,落在了她指着书页的指尖,又缓缓上移,落在她竭力维持骄傲的脸上。
他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哦”了一声:“原来如此。前朝余孽?璃珠公主?那我,哦不!臣,是不是以后该唤你‘公主殿下’?”
“那倒不用,都死了一百三十七年了,犯不着摆什么公主架子了。”
一边说着,李兰曦一边手指一摇,书架高处的《梁史》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稳稳地飘离书格,悬停在江清晏面前的半空中。
书页无风自动,哗啦啦翻飞,精准地停在了《璃珠公主传》一章。
“不过呢,我得让你看看,本宫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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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其风光!”
字迹映入眼帘:
“李兰曦,小字阿珠,尊号璃珠,昭宗嫡次女,周后所出。崇宁元年五月廿九诞于洛阳宫,帝后亲抚之泣曰:‘天赐朕掌珠!’遂以‘阿珠’乳名唤于椒庭,恩宠冠诸皇子。”
“生而玉质,眸含秋水,肌映流霞。”
……
“然明珠耀于乱世,实苍天不仁。崇宁十五年冬,景军破城。梁史载:‘公主北行日,洛阳牡丹尽凋如霜杀,民摘残瓣怀之,谓‘璃珠泪’。’”
“呜呼!明珠陷污泥,终不损其辉;天香委尘沙,魂魄犹绕故园——此殆璃珠之谓欤?”
“砰”的一声,《梁史》被重重合上:“看完了吗?看完了《景太祖实录》上还有呢!”
她意念操纵着《景太祖实录》从书架上飘出。
“等等,别动!”江清晏低喝一声,人已悄无声息地起身,瞬间掠至那排书架前。
李兰曦心头一凛,默契地释放魂力,凝神感知四周有无人靠近。
江清晏的手指沿着书架边缘一寸寸抚过,指尖最终停在隔板上一小块微微凸起的区域。
江清晏轻轻一拨,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响起,那块凸起的区域竟像小抽屉一般被抽了出来。
是一个暗格。
里面静静躺着一本薄薄的册子,蓝布封面,没有任何题签或署名。
江清晏轻轻翻开册子,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数字记录,条目清晰,有进项、有出项,还有一些日期和代号。
他快速翻到最后一页,墨迹尚新,记录的日期赫然是昨日——洪正十三年四月初三。
李兰曦飘到他身旁,探头看去:“账本?”她眉头一蹙:“实录馆里藏账本?什么人干的?又是为了什么?”李兰曦低呼,“谁会把这东西藏在这儿?又急着昨天记上一笔?”
“急,又不完全急。”江清晏合上账本,“若非急,就不会冒险藏在人来人往的实录馆;若非尚有余裕,就不会记下昨日之账后还稳稳放回。”
他指尖轻轻敲击着暗格边缘:“翰林院,清贵之地,正因如此,反倒成了藏污纳垢、灯下黑的好地方。”
“能自由出入此间,不引人注目地存取此物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四周林立的书架,“身份必然不低。此账本记录日期截止昨日,他定然还会再来,取了继续记,然后,再放回去。”
他抬眼看向李兰曦:“能复刻一本吗?一模一样的。原样放回,勿留痕迹。”
李兰曦点点头,没有丝毫犹豫。
她双手虚悬于账本上方,掌心涌出月白色光晕,覆盖住册子。
光影流淌间,一本与暗格中那本一般无二的复制品凭空出现,被江清晏接住。
李兰曦小心地将原本放回暗格,推回隔板,再将那本《景太祖实录》插回原位,一切恢复如初,仿佛从未有人动过。
“要我守在这儿,看看到底是谁吗?”李兰曦问。
“不必。”江清晏将复制品收入袖中,“戏台搭好了,角儿迟早会登台。抓在手里,背后的人,自会按捺不住,浮出水面。”
“走吧,回去。”
李兰曦跟上他,又瞥了一眼书架。
一本藏在暗处的账本,没有署名,人名全部用了代号。
这记的什么账,可想而知。
烛火被江清晏吹灭,实录馆猝然被昏黑吞噬,唯有月光穿透窗棂,洒在书架上一排排的整齐的史书上。
23. 惩罚
自李兰曦和江清晏发现账本到现在已经有些日子了,但他们始终没有等道幕后之人。
李兰曦会时不时用魂力查看暗格夹缝里的账本是否有更新并复制下来。这倒是被江清晏说中了,账本的主人确实继续记了下去,不过并不是很频繁。
日子过得稳稳当当,江清晏对这件事的态度表面上看着像是不理不睬,不过李兰曦知道,不过是时机未成熟罢了。
但是,李兰曦发现,江清晏让她助他平步青云的方式,似乎有些不同……
她以为的,是主动出击,穿墙窃听看密信,托梦干扰造幻境。
实际上,江清晏让她做的是端茶倒水、整理打扫、研磨递纸、拿书放书……
李兰曦有些无语,敢情把她当丫鬟使呢!
于是,在一回休沐日的时候,李兰曦趁着江清晏陪柳韫上集市采买的空闲里,待在状元府上对着江临渊可劲儿发牢骚。
“我一天天给你哥哥做牛做马的,你说他就不能给自己买个丫鬟小厮嘛!”
江临渊在练武棚里舞剑弄刀,腾出时间来回复李兰曦:“我哥这不是看你变戏法儿更方便省时间嘛!你看他一天天埋在纸堆子里一股脑儿地写,料他也不想被一些琐事占了时间。”
李兰曦生无可恋地翻了个白眼,魂体冒出丝丝怨气:“呵呵……你就向着他吧。”
一瞬间,阴风骤起,吹得江临渊停下动作,瑟瑟发抖。
“呀!我堂堂大梁璃珠公主,死后还要被人当牛使!这要是被我父皇知道了,可不知道该怎么罚呢!”
江临渊僵硬地转过身,脸上表情呆滞中带着惧怕,看见不停冒黑气的李兰曦那副幽怨的样子,登时被吓得不轻——这是真的鬼啊!
“啊!对!我哥太过分了!怎么敢使唤公主殿下您呢!简直就该诛九族!”
江临渊立马认怂,但总感觉,哪里不对?
“殿下别生气了,就是我哥不识好歹!”江临渊赶忙上前讨好似的哄,“哎呀!这样!我替我哥给您陪个不是!殿下想要什么补偿给我说!”
李兰曦蹙眉:“真的?”
“真的真的!”
闻言,李兰曦收起怨气,眼睛咕噜一转,满脸写着狡黠:“那好啊!你可别告诉你哥哦!”
城外官道上,一辆属于车行的马车快速行驶,马蹄激起阵阵扬尘。
江临渊坐在马车里,面前的李兰曦一脸舒坦,竟哼起了小歌。
江临渊有些手足无措:“兰曦姐,我们这样做真的好吗?”
“那有啥!横竖我得回洛阳!况且那可是你说的补偿我!”
闻言,江临渊心虚地摸了摸后脑勺:“万一我哥知道了……”
“得了吧!我看他是巴不得我走!天天摆着一张臭脸,跟他说话也不理我,动不动还嫌我吵。好,我承认有些时候我确实打扰到他了,但也不能次次都拿着符纸桃木剑赶我走吧!他又不是不知道我怕那些玩意儿,我看他还不是吓唬我的,是要动真格啊!”
“我受够了!遇到你哥简直是我倒了八辈子霉!”
听着李兰曦哭爹喊娘的控诉,江临渊在一旁连忙附和点头,生怕惹恼了她又冒黑烟出来——那是真的吓人啊!
“青云路什么的他自个儿走去吧!我要回家安息!”
“反正又不是只有他能带我走!你不也行嘛!我也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你说是吧!”
江临渊十三年以来坐得最端正的就是这次了,他连连点头。
忽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盯着李兰曦看。
李兰曦被气着了,此刻双臂交叉,鼓着腮帮子,见他盯着她,不明所以:“你盯着我干嘛?”
“兰曦姐,如果回到洛阳了,就会安息了,那我们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李兰曦放下双臂,表情随即变得凝重。
她垂眸:“是啊,回去了,咒语就接触了,最多在人间停留七日,七日过后,就要安息了,就彻底告别了……”
得到答案的江临渊眼中瞬间黯淡,低下头,显得十分落寞:“可是……我不想兰曦姐走……”
“傻孩子。”李兰曦摇摇头,“我是亡魂啊,亡魂是要安息,要入轮回的。”
“临渊,死亡其实不可怕,对于一些人来说甚至是解脱。”
江临渊抬起头,对上李兰曦的目光。
“万物皆有序,生老病死乃世间常态,因为有了死亡,才有了花开花落,才有了四季更迭。”
“春去秋来,枯荣交替,时辰到了,便该归于尘土,等待下一场轮回的开始。”
“死亡教会我们珍惜。”李兰曦望向车窗外连绵的山峰,目光悠远,“人活在这世上不过百年,比起这山川大地,实在是倏忽而已。正是因为我们知道会结束,所以花开时要看,月圆时要赏,亲友爱人在侧时要紧紧握着他们的手。”
李兰曦再次看向江临渊:“所以啊,临渊,喜欢什么就大胆去做吧!不要在你的一生里留下遗憾,不必为我的离去而伤心,你要向前看,好好地去体会‘活着’本身的滋味。”
她咧开着,笑容灿烂如骄阳:“我在这人间徘徊,能看见鲜活的生命,能与你,与江清晏,与江音柔还有柳伯母相识相知,你们证明过我的存在,这样就够了。”
江临渊听着,鼻子依然有些酸涩,眼眶也红红的,但那份哀伤被李兰曦温和的话语冲淡了许多。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手背抹了一下眼睛:“我知道了,兰曦姐!我会一直记住你的!”
江临渊正沉浸在生离死别的感伤中,马车一个急刹,将他狠狠向前掼去,伴随着李兰曦的惊呼,额头“咚”一声撞在车厢壁上,疼得他呲牙咧嘴。
“嘶——师傅,发生什么事了?”江临渊捂着额头从地板上爬起来。
“前头有人挡道嘞!”车夫的声音无奈地传来。
“挡道?”江临渊的火气“噌”地上来,“还有没有礼了!这可是官道就敢挡!”
他一把掀开车链,气冲冲得跳下马车,袖子一撸,张牙舞爪地吼道:“哪个不长眼的!这可是官道!还讲不讲道理了!小爷今天非得教训你一下让你知道什么时遵纪守法!”
然而,就在他看清楚来人时,叫嚣声戛然而止,更难听的话全部卡在嗓子眼儿,硬生生哽了回去,那副惩恶扬善的姿态瞬间僵住,紧接着,惊愕、慌乱、心虚接踵而来。
“哥……”
官道中央,一人一马,静静地立在那里。
江清晏环臂倚靠着马身,额角渗着些许汗珠,显然是一路疾驰追来的。
江临渊默默拢回袖子:“哥……你怎么在这里啊……”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疯狂叫嚣:“完了完了!被抓现行了!”
马车里的李兰曦也没好到哪儿去。
方才那番豪情万丈的控诉此刻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排山倒海般的尴尬和心虚,恨不得当场魂飞魄散逃避现实。
江清晏稍稍偏头,平静地开口:“要去哪儿?”
江临渊打了一哆嗦,大哥的语气听上去虽然没有愤怒和责怪,但听着就是让他头皮发麻:“不去哪儿啊……就……就四处逛逛……散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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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心?”江清晏重复了一遍,“散去洛阳?”江清晏的视线投向马车。
李兰曦知道躲不过去了,深吸了一口气,极其缓慢、谨慎地从帘幔缝隙里一点点“渗”了出去。
她先是探出半个脑袋,看到官道上颀长的身影,又“嗖”地缩了回去。过了几秒,才又慢吞吞地探出上半身。
“呃……”她声如蚊呐,眼神飘忽不定,“那个……江大人……好巧啊……你也出来散心?”
江清晏眯了眯眼,没有直接回复李兰曦:“临渊,过来。”
闻言,李兰曦干笑两声,还没开口缓解气氛,就听见江清晏把江临渊叫过去:“骑马,先回去。”
江清晏的语气不容置疑,江临渊只好听话上马,骑着马灰溜溜地先“跑”了。
看着江临渊渐行渐远的背影,李兰曦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然后呆滞地转过身看着江清晏。
江清晏以两倍的价格让车夫原路返回,讲好价后,不紧不慢地踏上马车。
他在马车上坐定,撩开车帘眼风扫过李兰曦。
李兰曦魂体一哆嗦,连忙缩回马车里。
一人一鬼,在狭窄的空间里干对眼儿。
还是江清晏开口打破了沉寂:“看来公主殿下归心似箭啊。”
李兰曦心一横,索性豁出去了,挺直了腰板儿,努力找回一点点公主架子:“是啊!怎么!本宫想家了不行嘛!本宫想回故都难不成还得向你报备!”
“殿下思想情切,自然无可厚非。”江清晏语气依然平淡,“不过,临渊年少不经事,心思单纯,你为了私欲哄骗他私自带你离京,远赴洛阳,若是途中遇上歹人,遭遇不测,你可想过后果?”
李兰曦不服地瘪了瘪嘴:“我没有哄骗临渊!而且,就算真的遇到歹人了。我也有办法对付!”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冷了下来:“到底还是你不信我,我说了,五年,事成之后,我自会送你回去。”
“李兰曦,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选择了与我同行,便该有始有终。临阵脱逃、溜之大吉,这就是璃珠公主的信誉?”
他顿了顿,手按在腰间挂着的的一个锦囊。
“还是说,你觉得,我当真奈何不了你的‘归心似箭’?”
李兰曦猛得抽搐了一下——她知道那里面装着的是符纸。
完了完了!他真的生气了!要动真格的了!
她没有犹豫想要逃走,但江清晏的反应更快,在她窜出马车之前,“咻”得甩出一张符纸,击中了李兰曦的手臂。
“啊!!!”
符纸接触到李兰曦的魂体,“呲啦”一声,黄纸迅速燃烧,朱砂绘制的符咒瞬间印在李兰曦的魂体上,转而变得焦黑,泛着诡异的红光。
符印接触的地方,魂体焦糊,灼烧般的剧痛袭来,硫磺和香灰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弥漫开来。
车夫闻到焦味,皱起了眉毛,停下车:“客官,您还好吗?”
江清晏稍微放大声音回复着“无事”,车夫半信半疑,最后见车里没什么异常才继续驾车赶路。
李兰曦抱着手臂,剧烈的疼痛让她恐惧,声音也因此扭曲,带上哭腔:“江清晏!你混蛋!痛死我了!”
“还敢不敢偷跑了?”
“不跑了,不跑了!我错了……”
江清晏看着她魂体上的焦痕。
“记住这个痛。”
“也记住我说的话,李兰曦,我不管你生前如何尊贵,死得如何委屈,但若因你之故,哪怕只是隐患,伤了我家人一根头发,我也定要你付出代价。”
24. 孟阑芸
马车驶进北京城城门时已至申时七刻,正是人流攒动之时,车夫吆喝着,提醒路上行人避让。
马车并未直接回到状元府,而是在内城城门口停下。江清晏付了银子,径直走进内城。
李兰曦咬着唇,魂体上焦黑符印处仍在作痛,她抱着受伤的手臂,魂体穿透过一位位行人,默默地跟在江清晏身后。
城门旁的拴马桩旁,江临渊不安地来回踱步,马匹被他拴在桩子上,正悠闲地吃着草。
看到大哥的身影出现,江临渊紧张地绞着衣服,扭怩地走上前去:“哥……”
他抬眸瞥见江清晏身后的李兰曦,李兰曦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与他对视,畏畏缩缩地耸了耸肩。
“闹够了?”江清晏声音不高,却让江临渊倍感压力。
江临渊咽了口唾沫:“哥……对不起……我,我错了……”他越说越小,头也越垂越低。
江清晏前去牵马,一边答复着:“她哄骗你,你就信?”
“兰曦姐没有哄骗我。”江临渊抬起头,“是我……我看她那么想家……脑子一热就……”
“脑子一热?京城到洛阳一千四百里,山高路远,匪患未绝,你若是在路上遇险了,我怎么和音柔,和娘亲,还有天上的爹爹交代?你想过吗?”
江临渊被问得哑口无言,他真的认识到错了。
“罚你抄《论语》二十遍,下不为例。”江清晏调转马头,“现在,回家。”
“二十遍!”江临渊哀嚎出声,只觉天都塌下来了。
这简直要他的命啊!
江清晏却充耳不闻,自顾自的牵着马向前走。
李兰曦走到江临渊身边,见他垂头丧气,洪流般的自责涌上来——是她连累了江临渊:“临渊……对不起……我……”
“没事的!兰曦姐!不就是二十遍《论语》嘛!我江临渊抄得起!”江临渊忽地挺起胸膛拍了拍。
“倒是兰曦姐,你的手……”
闻言,李兰曦把手臂迅速藏到身后,尴尬地笑着:“没什么!你看错了。”
江临渊歪起身子想要一探究竟:“真的没事吗?我看到好像都糊了,上面还有奇怪的符咒……是我哥干的吗?”
李兰曦连忙顺着他转来的方向躲闪,正常的那只手不停地挥动:“没有!没有!真的没事!”
“真的?”
“真的!诶!你哥在看你!”
闻言,江临渊转身,果真看见江清晏牵着马停在远处睨着他。
江临渊鸡皮疙瘩起了满身,连忙跑过去。
两人一鬼回到状元府还没踏入门槛,府上管事揣着手疾冲冲出来通报,面带为难,掩唇附在江清晏耳上说着什么。
江清晏只是稍稍点了点头,只道:“别让她影响老夫人休息。”
“老夫人”指的就是柳韫。
管事领命,极速前去处理。
李兰曦和江临渊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一人一鬼跟在江清晏身后,发现的目的地是江临渊练武的院子。
“哥,出什么事了?”
话音刚落,院子里传来兵器“哐当哗啦”砸落的声音。
江临渊瞪大了眼,脸上的丧气被难以置信的惊悸取代。
“我的武器!”
他猛地蹿出去,撞开了半掩的院门。
眼前的景象可以说是一片狼藉:武器架子被掀倒,刀剑枪鞭散落满地。
“谁干的!!!”江临渊抓狂似的抓头,全然没有反应过来院子里还有人。
孟阑芸从一堆金银铜铁后面蹲起来,手里举着一把鎏金刀,拇指擦过刀刃,面色掩盖不住赞叹:“哎呀!真是好刀啊!”
她的身边站着一个丫鬟,面色为难:“小姐,这人家的东西,这要做不太好吧……”
听到着陌生声音的江临渊猛地回头,气势汹汹地走过去,指着孟阑芸:“你是谁啊!”
看见她手上拿着他最喜欢的鎏金刀,龇牙咧嘴:“你给我放下!”
江临渊的怒吼回荡在院子里,丫鬟被吓了一跳,识趣地闭上嘴,孟阑芸也才注意到他,慢悠悠地抬起眼皮,脸上没有丝毫歉意,反而是一种被打断的不悦。
她掂了掂手中的刀,手腕一扭,旋了个漂亮的刀花:“啧!吵什么!这么一把好刀,看你这样子,料你也用不会!落在你手上,岂不可惜?”
“你!”江临渊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你懂什么!立刻给我放下!谁让你动我的东西了!”他撸起袖子就要上前。
“干什么!要打一架吗!”
“打啊!来啊!谁怕谁啊!”江临渊火冒三丈,眼看着就要冲上去。
“小姐!别冲动啊!”
“临渊!过来!”江清晏站在院门口,就在两人摩拳擦掌时,阻止了江临渊。
江临渊不甘地停住脚步,狠狠地瞪了孟阑芸一眼,随即灰溜溜地跑到江清晏身后。
江清晏转向孟阑芸:“孟二小姐,舍弟年少气盛,多有得罪,请多包涵。”
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我没记错的话,二小姐与舍弟同岁,你擅动他人私物,又是出言挑衅,恐非为客之道。”
孟阑芸微扬这下巴:“哼!谁叫他乱放东西!再说了,我动一下怎么了?柳伯母带我来的,她同意了!不过,柳伯母身子不适去歇息了,我就不能自己看看?”
说着,她还朝江临渊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
江清晏并未动怒,只是平静地看着她:“孟二小姐喜好习武,是与众不同。但无论身份、性格如何,基本的尊重和礼数总该讲的。孟家书香门第,就算容许你习武,也该教你尊重人的礼节吧。”
“念二小姐是初犯,也是无心之失,这次便算了,你在外面如何胡闹我都不会管,但若是在状元府有下次,休怪我不留情面。请把刀放下。”
孟阑芸无话反驳,自知理亏,悻悻地把鎏金刀放下。
江临渊见孟阑芸吃瘪的样子,怒气顿时消散大半,咧开嘴朝着她做了个“活该”的口型,满脸的幸灾乐祸。
孟阑芸气得后槽牙子都要咬碎了,小脸通红,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江清晏将两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语气转为询问:“不知孟二小姐今日莅临寒舍,所为何事?想必不仅仅是来欣赏舍弟的兵器吧?”
孟阑芸清了清嗓子,梗着脖子道:“哼!当然是来看看我未来姐夫的同僚到底什么样!省得有些人徒有虚名,日后拖了许二哥后退!”说着,眼神还瞟向江临渊,意有所指。
“你说谁徒有虚名!”江临渊一听这话又炸毛了,“我哥可是连中三元的状元!十五岁的状元!比你那许二哥厉害多了!谁拖谁后退还不一定呢!”
两人有开始了新一轮的“你来我往”,围绕着江清晏和许凌到底哪个更有实力展开。
“行了,别吵了。”江清晏被两个十三岁的小娃吵的头疼,他揉着太阳穴,转移话题,“所以,阁老可是有吩咐?”
孟阑芸心头一跳,脸上闪过错愕,没料到他竟能猜到这一层。
她抿了抿唇,有些不情愿地从袖袋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江清晏:“喏喏!爹给你的!让我顺便带句话,说什么:‘翰林清贵,事务繁杂,不可浮躁,务必谨慎。’”她学着父亲的腔调,努力板着小脸,透着几分稚气。
江清晏接过信封,将其揣进怀里,微微颔首:“有劳二小姐,代江某谢过阁老提点。”
“话带到了,东西也给了。我走了!”孟阑芸觉得自己今天面子丢大了,一刻也不想多待。
她气鼓鼓地转身就走,经过江临渊身边时,还不忘压低声音恨恨地丢下一句:“哼!莽夫!你给我等着!桃芝!走!”
江临渊毫不客气地回敬:“慢走不送!刁蛮丫头!”
看着孟阑芸气冲冲跑远的背影,江临渊只觉得扬眉吐气,刚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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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郁闷一扫而空。
李兰曦在确认孟阑芸离开后,走进院子。
她抬起手,指尖萦绕起柔和的光芒,覆盖住凌乱的院落,散落一地的兵器被牵引着,纷纷飞回原位,倒下的兵器架也重新立起,瞬间恢复了整洁有序。
江临渊看到这一幕,对着李兰曦喊道:“兰曦姐!她弄乱的,凭什么要你善后!”
李兰曦收回魂力,转身对他笑了笑,柔声道:“好啦,男子汉大丈夫的,不和一小姑娘计较哈!”
江临渊还想说什么,江清晏的声音再次响起,瞬间将江临渊打回原形:“临渊,二十遍《论语》,现在就去抄。”
“啊?!哥!现在就去啊?”江临渊的脸立刻垮了下来,生无可恋。
“不然?”江清晏挑眉。
江临渊哀嚎一声,垂头丧气,一步三回头地往自己住宿的院子走。
“你跟我来。”江清晏对李兰曦说了一句,转身走向书房的方向。
书房的门被江清晏轻轻关上。
江清晏走到书案旁,打开案头一个紫檀木小匣,从中取出几支色泽深褐、香气内敛的线香。
这香显然比府中常备的更为名贵。
他拿起火折子,轻轻吹燃,然后点燃香头。
青烟袅袅升起,沉静悠远的松柏檀木香气迅速在书房内弥漫开来,沁人心脾。
李兰曦正贪婪地吸收着线香逸散的香雾,魂体渐渐凝实恢复,符印也淡了很多。
他转身,目光落在李兰曦身上,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前些日子在城门口……是我不慎。没想到那结界对你反噬如此剧烈。”他顿了顿,视线转向她手臂上的符印,“今日马车之上,符咒伤你……亦非我所愿。是我莽撞了。”
李兰曦闻言微微一怔,抬头看向江清晏,那张脸上此刻竟有一丝的歉意。
她眨了眨眼,心底那点委屈和恼火忽然消散了大半。
“哼!”她故意拖长了调子,抱怨地嗔怪着:“莽撞?岂止莽撞!简直是要我魂飞魄散!痛死我了!”
她抬起那只受伤的手臂,晃了晃:“还有这符……江清晏,你以后能不能别动不动就用符了?真的很痛!而且你看……”她指了指自己手臂上的焦痕,又意有所指地瞥了瞥袅袅升腾的香线,“最后还不是得靠你的香火来修补?何必呢!这不是浪费吗?”
江清晏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烛火跳跃,在他的眸子里映不出太多情绪。
他忽然开口:“没遇到我之前,你都是在哪里寻得香火供养魂体?”他想起她之前说过魂力消耗过度会变淡,需要香火恢复。
李兰曦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随即下巴微扬:“城隍庙啊!那儿香火旺!魂体撑不住了就去蹭一点呗!反正那些香客烧给城隍老爷的香火那么多,城隍老爷又用不完,我帮他分担一点怎么了?”
江清晏的嘴角轻微地抽动了一下,想笑又强行压住,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
“所以,”他重新看向她,“只要你安分守约,不妄动妄为,自然用不着符咒。”
这算是变相的保证了。李兰曦听懂了,也知道这是他能给出的最大让步。
她撇撇嘴,小声“哦”了一下,算是接受。
魂体上的痛楚在减轻,她心情也好了些,目光不由得瞟向江清晏怀里——那封孟阁老的信还揣在那儿呢。
“喂,”她用下巴指了指江清晏的胸口,“孟阁老的信,你不看看?说不定是急事呢?”
江清晏顺着她的目光低头,抬手从怀中取出那封未拆的信函。
他并未拆开,只是随意地将它放在了书案一角。
“不必看。”他语气淡然,“孟阁老想说什么,我已知晓,明日与我一同登门便是了。”
书房的光线随着落下的太阳愈发昏暗,只有香炉里的三支檀香兀自散发着光点,以及那袅袅不绝的、令人心安的烟雾。
25. 收徒
翌日清晨,薄雾尚未散尽,状元府的马车便驶在孟府前稳稳停住。
朱漆大门,高悬的“孟府”匾额透着威仪,门房肃立,江清晏刚掀帘下车,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已从门内快步迎出。
“子芜!可算把你盼来了!”许凌一身天青色云纹直裰,笑容温煦,快步上前执手,语气熟稔自然,“老师已在园中备下清茶,就等你这位贵客了。”
江清晏拱手回礼:“有劳二公子亲迎,清晏愧不敢当。”
“你我之间,何须客气?”许凌朗笑,侧身引路,“请。”
穿过几重气派的仪门,绕过影壁,许凌领着江清晏沿着雕花游廊向内走去。
一路上,许凌谈笑风生,从翰林院近日趣事,到京城新开的茶肆点心,言语间尽显友善。
江清晏应答得体,话虽不多,却也恰到好处,不显冷淡。
行至花园月洞门处,一阵清雅的茶香混合着花香便扑面而来。
门内豁然开朗,入眼是精心打理的花圃,假山堆叠,一弯活水潺潺穿过小桥,汇入一方清澈池塘。
临水暖亭内,孟德铮与户部尚书许向辰正相对而坐,相谈甚欢。两位身着华服的夫人坐在稍远些的紫藤花架下,低声笑谈。孟大小姐孟阑疏则安静地坐在母亲身边,身旁丫鬟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盏茶递到她手中,她微微颔首,姿态娴雅端庄。
而花园另一端,孟阑芸正在花丛小径间跑跳,手里拈着一支刚摘的芍药,身后跟着丫鬟桃芝,一脸焦急又无奈地低声提醒:“二小姐!您慢些!当心脚下!……哎呀,那花不能折啊!”
许凌领着江清晏上前,对着孟德铮和许向辰恭敬行礼:“老师,父亲,江修撰到了。”
江清晏紧随其后,躬身作揖:“晚生江清晏,见过孟阁老、许尚书。”
孟德铮捋须微笑,目光落在江清晏身上,审视探究着:“江修撰不必多礼,坐。”
许向辰也含笑点头示意。
许凌很自然地引着江清晏坐下,自己则在孟阑疏身旁的位置坐下。
刚落座,许凌便结果孟阑疏递过来的茶盏小啜一口,孟阑疏含笑,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缱绻暧昧。
孟阑疏白皙的面颊微微泛红,许凌则唇角微扬,这一幕落在一直留心观察女儿的孟夫人眼中,她脸上笑意更深,显然对这位未来大女婿满意至极。
“江修撰,尝尝这新到的明前龙井。”孟德铮指使小厮为江清晏斟上一杯清茶,“老夫听闻你在翰林院修史,甚是勤勉,不知对近来北境互市、南疆改土归流等政事,有何高见?”
许向辰也放下茶盏,饶有兴致地看向江清晏。
两位夫人虽仍在闲谈,声音却下意识放低了些。
江清晏心明,坐直身体,略一沉吟,便从容应答:“阁老垂询,晚生浅见。北境互市,首在‘控’与‘利’。控者,严查奸细,禁绝违禁,防其以通商之名行窥探之实;利者,需使我边民得实惠,盐铁茶帛定价需公道,使其觉归附远胜劫掠,方可固边安民。至于南疆改土归流……”
他条分缕析,引经据典,观点清晰锐利。
孟德铮听得不时颔首,眼中赞许之色渐浓。许。
向辰更是抚掌赞道:“后生可畏!子芜此番见解,切中肯綮,务实而不空谈,难得!”
孟德铮待江清晏说完,又问:“老夫观你殿试策论,胸怀黎庶,志向高远。如今金榜题名,踏入仕途,不知你心中抱负几何?欲为这天下苍生做何等功业?”
“回阁老,清晏出身寒微,深知民生疾苦,唯愿以胸中所学,手中之笔,于其位,谋其政。上佐君王,下安黎庶。或于中枢,则建言献策,剔除积弊,使政令通达,惠及万民;或牧守一方,则兴利除害,劝课农桑,使仓廪实而知礼节。至于功业……”
他顿了顿:“涤荡官场积弊,使贪墨者惧,清正者扬,令‘河清海晏’四字,非止于清晏之名,而能见于天下之实!”
一番话,掷地有声。
没有豪言壮语,却字字千钧,将“为生民立命”的赤诚与“激浊扬清”的锋芒展现得淋漓尽致。
亭中一时寂静。
孟德铮眼中精光大盛,抚须的手停在半空,似乎被这少年人的气魄与清醒所撼动。
许向辰亦是敛去笑容,神色郑重。
连花架下的孟、许两位夫人也停下了交谈,看向江清晏的目光充满了欣赏。
孟阑疏眼中异彩连连,看向江清晏的眼神中多了几分真切的敬佩。许凌则若有所思,重新审视着这位总是压自己一头的同僚。
就在这时,孟夫人笑着开口,声音温婉:“江修撰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志向与担当,真真是少年英才,国之栋梁。”
她目光转向孟德铮,带着几分打趣,又像是在征询意见:“老爷,您瞧瞧,这样品貌才学俱佳的后生,可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呢。”她话锋一转,笑容更深,“我们家芸儿虽说性子跳脱了些,但本性纯善,模样也不差。我瞧着,和江修撰倒是般配得很,不如……”
“娘!”孟阑芸的声音猛地响起,毫不掩饰自己抗拒。
她不知何时已跑了回来,恰好听到母亲的话,又急又气:“我才不要嫁给他!他弟弟就是个只会舞刀弄枪的莽夫!他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整天板着个脸,跟块冰似的!谁要嫁给他受气啊!”她口无遮拦,全然不顾礼数,只想立刻撇清关系。
“芸儿!放肆!”孟德铮脸色一沉,厉声呵斥,“成何体统!还不快向江修撰赔罪!”
孟夫人也急忙拉过女儿,低声斥责:“胡闹!江修撰是府上贵客,岂容你如此无礼!快道歉!”
“那我不要嫁给他!”
江清晏自始至终神色未变,他从容起身,对着孟德铮夫妇微微躬身:“阁老,夫人息怒。二小姐天真烂漫,心直口快,此乃真性情,何错之有?晚生并不介怀。”
“只是,承蒙夫人错爱,清晏惶恐。实不相瞒,清晏年方十五,功业未建,家室未安,且心有所向,暂无意于儿女婚配之事。二小姐金枝玉叶,自有良缘佳配,万不敢耽误。还请夫人为二小姐另择高门,清晏在此谢过夫人美意。”
孟夫人看着江清晏从容应对的姿态,再对比女儿方才的失态,心中惋惜更甚,却也知强扭的瓜不甜。
她叹了口气,语气和缓下来:“江修撰言重了。既是如此,那便罢了。是芸儿没这个福分。”她轻轻拍了拍还在生闷气的孟阑芸的手背,带着安抚。
孟德铮深深看了江清晏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江清晏适时拱手道:“晚生方才饮茶稍多,请容暂离片刻。”
孟德铮微微颔首,让一旁侍立的小厮立刻上前引路。
江清晏随着小厮走出暖亭,沿着□□行了一段。
待到一处假山掩映、花木扶疏的僻静角落,他忽然停下脚步,闪进一个隐蔽的角落。
小厮到达茅房时才发现江清晏不见了,正搔头不解,以为是跟丢了。
角落里,确定四下无人,江清晏低声道:“出来吧。”
李兰曦的身影自虚空中漾出,落在他身侧,狡猾地笑着,眼神亮晶晶的:“啧啧啧,不愧是状元郎,魅力无边啊!连首辅夫人都急着把掌上明珠塞给你。可惜啊,人家小姑娘还看不上你这块冰疙瘩呢!”
她故意学着孟阑芸的语气:“‘整天板着个脸,跟块冰似的!’”说完自己先咯咯笑起来,显然刚才的戏看得十分尽兴。
江清晏瞥了她一眼,无视她的调侃,直接切入正题:“孟阁老今日召我前来,你以为最终目的是什么?”
李兰曦止住笑,歪头想了想:“嗯……考校你的见识抱负,自然是其一。不过,我看他看你那眼神,欣赏得很,还带着点……惜才?想提携你的意思很明显了。否则何必费这功夫,又是家宴又是垂询的?”
“不错。”江清晏点头,“他想提携我。依你之见,以他身份地位,若欲提携一人,最直接有效的方式是什么?”
李兰曦略作思索:“最直接有效?”她想起孟德铮与许凌的师徒关系,“收为学生?就像许凌那样?有了师生名分,便是天然的同盟,提携起来名正言顺,日后在朝中也互为臂助。”
“正是。”江清晏了然,“所以,他今日的最终目的,便是要收我为入室弟子。这次会面是观察,也是铺垫,稍后必有明确表示。”
李兰曦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所以你问我这个,是想……”她忽然明白过来,江清晏是想利用她的能力!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兴奋,“你想让我在每次你和他接触时,去‘听’他心里真正的想法?看他是否真心,有无保留,甚至……有无其他图谋?”
江清晏点头:“你很聪明。知人知面难知心,尤其是孟德铮这等老谋深算的政坛巨擘。他的言语可以修饰,表情可以伪装,但心中所思所想才是最真实。”
“我需要确认他的诚意,评估风险。若他只是想将我当作一枚棋……”
“子芜!原来您在这儿!”许凌的声音突兀地从假山后的小径传来,打断了江清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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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话。
他快步走来:“方才小厮说你跟丢了,老师怕你初来乍到迷了路径,让我来寻你。”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
方才他寻到江清晏时,就见他对着空气神神叨叨的。
看到江清晏再次“自言自语”,他加深的“此人恐有癔症”的猜测。
江清晏则只是对许凌微微颔首:“有劳二公子挂心。园中景致甚佳,一时贪看,耽搁了。”
“无妨无妨。老师此刻在那边小沧浪桥上,想单独与你说几句话。请随我来。”
江清晏没有多言,跟着许凌转身离开。
李兰曦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眨了眨眼,无声息地跟在两人身后。
孟府花园深处,一弯小巧精致的白石拱桥横跨于水系之上,桥名“小沧浪”。
孟德铮正负手立于桥心,目光落在桥下悠然划水的几对白鹅身上,橘红鹅掌拨动水流,漾开圈圈涟漪。
许凌将江清晏引至桥边,对孟德铮恭敬道:“老师,江修撰到了。”随后便自觉地退下,将空间留给两人。
江清晏走上石桥,在孟德铮身侧站定:“阁老。”
孟德铮没有回头,依旧看着鹅群:“江修撰,你看这鹅,毛羽光洁,体态悠然,嬉戏于清波之上,看似自在无争,实则需人日日投喂,圈于这一方天地。你观此景,有何感想?”
江清晏沉默片刻,坦诚道:“鹅得安养,是其幸。然其眼中世界,不过方寸清池。晚生只觉……此乃富贵囚鸟,非我所羡。”
孟德铮闻言,终于缓缓转过身,脸上并无愠色,反而露出一丝淡淡的、近乎无奈的笑意:“你还是太嫩了,只看到了囚鸟的安逸与局限,却未看到这‘囚笼’亦是屏障,这‘投喂’亦是力量。”
“这天下,何处不是樊笼?庙堂是,江湖亦是。区别只在于,身处何方,掌握何等力量,能庇护自身,又能惠及几何。白鹅无力搏击长空,却能在此安享天年,其子嗣亦得保全。若得一隅清波,能护一方生灵,使弱有所依,稚有所长,此‘囚笼’,未必不是‘净土’。”
他顿了顿,看着江清晏:“老夫也不与你绕弯子了。今日唤你前来,是见你才学、心性、志向皆属上乘,是可造之材。老夫一生阅人无数,如你这般璞玉,实在难得。你,可愿拜入老夫门下?”
闻言,江清晏抬起头,目光坦荡地迎上孟德铮,问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问题:“阁老胸襟,清晏感佩。然,人心难测,清晏斗胆一问,若我江清晏日后心术不正,或居心叵测,辜负阁老今日厚望,阁老当如何?”
孟德铮定定地看着他。
片刻后,他忽然朗声一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老夫今日既敢开这个口,自认尚有几分识人之明。若真有那一日……”
“老夫既能扶你上青云,便有手段将你拉下来!清理门户,以正视听,老夫责无旁贷,更不会手软!这,便是为师者的责任!”
信任是基础,但底线不容触碰,后果亦需自负。
他的磊落与担当让江清晏心头一震。
孟德铮则移开视线,再次投降鹅群:“老夫听许凌言,你有一字,唤作‘子芜’?”
“是。”江清晏应道,“乃亡父所取。”
“子芜……”孟德铮轻轻咀嚼着这两个字,“可是取自‘平芜尽处是春山’?”
“不是。”江清晏微微摇头,“是‘子立寒芜玉为骨’。”
“子立寒芜玉为骨……嗯……”孟德铮重复着这句诗,回味地点着头。
寒芜之地,草木难生,然立身其间,需如玉之坚贞,虽处贫瘠困顿,亦不可移其志,堕其骨。
“寒芜之地,能砥砺出你这块无双玉骨,乃天意!清晏,老夫希望你这块玉骨,能撑起这官场的脊梁,能砥砺出真正的清流!莫负此名,莫负此身!入老夫门下,亦望你持此玉骨,秉此心志,砥砺前行!”
江清晏望着孟德铮眼中那份纯粹的、为江山社稷求才若渴的真诚,那份对“玉骨”品格的珍视与期许,心中再无犹豫。
他后退一步,整了整衣冠,对着孟德铮,深深一揖,行下弟子之礼:
“老师在上,请受学生江清晏一拜!学生定不负老师厚望,持此玉骨,砥砺前行!”
清风拂过小沧浪桥,吹皱一池春水,白鹅引颈长鸣,声音清越。
而隐在暗处的李兰曦,看着这一幕,魂体微光轻漾。
这条路,开始了,江清晏,你的“玉骨”,能在这步步荆棘的朝堂上,走多远呢?
26. 引子
酉时初刻,翰林院散职的钟声终于响起。
桌椅板凳吱呀挪动,哈欠声此起彼伏,伸懒腰的骨节嘎吱作响。
实录馆东头角落里,一位翰林院检讨正慢吞吞地收拾着各自桌案上的文献草稿,见对面的同僚愁眉苦脸,依旧“笔耕不息”,于是问道:“嘛呢?怎么愁眉苦脸的呢?散职了怎么还不走呢?”
“唉……”同僚长叹一声,“能不愁嘛!今日这《穆宗实录》的校勘又只做了个皮毛,明日赵学士查问起来,怕是要吃排头!如何是好啊!”
检讨却是一脸无所谓,慢悠悠道:“嗨呀!那有啥!天塌下来了都有咱们状元郎顶着!”说着,他朝着江清晏的方向努了努嘴。
循而望去,只见江清晏半倾着身子,右手悬腕执笔,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文献被整理得整整齐齐,极其专注,不知疲倦。
同僚脸上的愁容瞬间全无,嘿嘿一笑:“哎呀!就是!上回周祺远的文稿来不急修了都是江修撰帮着修的,咱们这点儿皮毛,人家一根小指头就补圆了!走走走,听说苓仙楼新来了个会唱小曲儿的……”
两人迅速收拾好桌面,拍拍袍角有说有笑地走人。
实录馆里彻底陷入沉寂,只徒留着桌角的一盏孤灯为江清晏点明一方小小的天地。
烛影摇曳间,李兰曦的魂体从暗处走出来,瘪着嘴,一脸的不服。
“喂!江清晏!你就由着他们这么欺负你?”
江清晏笔下未停,只淡淡应了声“嗯”。
“嗯什么嗯!”李兰曦叉腰,柳眉倒竖,“你看看!这两个家伙,又是惯犯!上次那个周祺远,好歹还知道脸红,知道自己错了!后来那次之后,他可再没敢把烂摊子丢给你!可这两个呢?姓孙的和姓王的!自己溜号寻欢作乐,把活儿全堆给你!这都第几次了?”
她越说越气,魂体都泛起了微澜:“在梁朝,翰林院何等清贵之地!若我父皇知道手下官员这般欺压同僚、玩忽职守,轻则杖责罚俸,重则革职查办!是要治大罪的!哪能容他们如此逍遥!”
“你就该让他们自己尝尝苦头!别帮了!让他们明日被赵学士骂死才好!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
江清晏终于抬眼,内心毫无波澜:“无妨。”
李兰曦被他这油盐不进的样子噎得直翻白眼,气得直跺脚:“你!你!活该累死你!”说完,她飘到书架顶端坐着,抱着手臂生闷气。
翌日清晨。
实录馆里,赵学士沉着脸坐在上首,手边摊开的正是昨日孙、王两位检讨“完成”的校勘稿。
孙、王二人垂手站在下首,额头冷汗涔涔,脸色发白。
“啪!”赵学士将稿纸拍在案上,面带愠色:“这就是你们昨日校勘的成果?敷衍塞责,错漏百出!比前日还不如!本官昨日三令五申,此卷宗关乎圣上日后御览,务必精益求精!你们便是这般‘精益求精’的?”
孙检讨声音发颤:“学士息怒……实在是卷宗浩繁,昨日……”
“忙?”赵学士冷笑一声,“我看你们是忙着去听苓仙楼的小曲儿了吧?翰林院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今日之内,将此卷宗重新校勘,三倍完成!错漏一处,明日便自己去向掌院学士请罪,该罚俸还是降职,听候发落!”
“是…是…下官遵命……”孙、王二人如蒙大赦,垂头丧气地应下。
两人抱着那一叠稿子,刚走出值房不远,恰好在廊下撞见正与许凌低声交谈的江清晏,登时,一股被愚弄的邪火猛地窜上心头。
“江清晏!”孙敬一个箭步冲上前,愤怒地瞪着江清晏,“你!你昨日为何要如此敷衍了事?!”
王甫也紧随其后,指着那叠稿纸,满脸的委屈和不甘:“就是!我们昨日见你那般专注,想着你定能尽善尽美,才放心离开!可你看看!这上面全是低级错误!害得我二人被赵学士责骂不说,还要罚抄三倍!你这不是存心坑害我们吗?!”
闻言,江清晏和许凌停下交谈,缓缓转过身。
看着气急败坏的二人,江清晏意味深长:“二位检讨昨日走得那般急切,不正是想着,左右有我在馆中‘笔耕不息’,定会‘体恤同僚’,将二位的份例一并补完吗?”
他微微一顿:“下官不过是,顺应二位大人所想,帮二位大人补完了而已。有何不妥?”
“你……!”孙敬被噎得一口气差点背过去。
他哪里是补完?分明是故意用最低劣的错误填满稿纸,好让他们今日自食恶果!
王甫也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这是强词夺理!我们何时……何时……”
“何时明说了?”江清晏接过话头,“你们心照不宣,我亦心领神会。我不过是按你们的期待行事,何错之有?难道,我理解错了二位的深意?”
“你!江清晏!你好阴险!”孙敬气得目眦欲裂,指着江清晏的鼻子,手指都在哆嗦。
“阴险?”
一直在旁看热闹的许凌终于开口,这事儿他大概了解,毕竟他也遭过罪。
他上前一步,挡在江清晏身侧:“孙检讨,王检讨,依许某看来,江修撰何错之有?若非你二人心存懈怠,玩忽职守,将分内之事视为累赘,一心只想推诿塞责,又怎会落得今日这般下场?”
“是你们先视朝廷公务为儿戏,视同僚付出为理所当然。江修撰不过是将你们心中所想、手中所行之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况且,他没有本份替你们兜底,先去那几次不过是讲情份,包括我又一样。咎由自取,这四个字,二位可还认得?”
孙敬和王甫被许凌这番话说得面红耳赤,却又自知理亏无话可说,只能狠狠瞪着江清晏和许凌,胸膛剧烈起伏。
许凌朝着二人手里的稿子扬了扬下巴:“赶紧的想想如何完成赵学士交代的三倍校勘吧!。若再误了时辰可就难搞咯!”
孙、王二人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终究是不敢再纠缠,灰溜溜地跑开,狼狈不堪。
许凌看着他们走远,才转向江清晏,低声道:“子芜,你这般……虽解气,却也过于直接了些。只怕日后在馆中,这二人更要与你为难。”
他实在有些担忧江清晏树敌太多。
“跳梁小丑,何足挂齿。”
油盐不进。
许凌无奈地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罢了,你自己心中有数便好。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日光西移,翰林院散值前,孟德铮的贴身管事戴杨衡来带翰林院实录馆,请走了江清晏。
内阁值房内,檀香袅袅,陈设古朴庄重。
散值的钟声余音尚在廊间回荡,江清晏便已立在孟德铮的值房门外。
通报后,他稳步走入,恭敬行礼:“学生江清晏,见过老师。”
孟德铮放下镇纸,目光从书卷上抬起,落在江清晏身上。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端详着他。
“子芜。”孟德铮终于开口,“实录馆孙敬、王甫之事,你处置得……倒是利落。”
江清晏垂首:“学生不敢当。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还治其人之身?”孟德铮重复了一遍,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痛快是痛快了,面子也找回来了。可是子芜啊,此等行事,算计同僚,借刀杀人,置人于窘迫境地,非君子光明磊落之行!”
江清晏抬起头,迎上孟德铮审视的目光,并未退缩:“老师教诲,学生谨记。然,学生以为,身处庙堂,若无手段,何以自保?何以立足?何以成事?孙、王二人视职守如无物,视同僚为垫脚,若不施以惩戒,何以正视听?难道要学生一味忍让,任其将公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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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诿,坐享其成?”
“上位者权衡利弊,运筹帷幄,又有哪个不是深谙手段算计?”
孟德铮闻言,轻轻摇了摇头,他缓缓站起身,踱步到窗边,背对着江清晏:“手段?算计?不错,庙堂之上,权谋机变,不可或缺。但是子芜,你需明白,手段算计为何而用?又该施于何人?”
“手段,其锋芒所指,当是那些盘踞高位、鱼肉百姓、阻碍朝纲的蠹蠹虫。当是那些比你更强、更狡诈、更需智勇去扳倒的上位者!而非……”
“而非施于那些本身已犯小错、位卑言轻、甚至可能比你更弱小的同僚。”
“他们犯了错,失了职,自有朝廷法度、上官惩戒去纠偏导正。他们需要的是引导、是训诫、是给予改过之机,而非落井下石,以牙还牙,用更阴损的算计将其踩入泥泞。”
“此等行径,与市井睚眦必报的小人何异?与仗势欺人的酷吏何异?若人人如此,这翰林院,这庙堂,岂不成了阴私算计、相互倾轧的修罗场?何谈清流风骨?何谈为国为民?”
他走到江清晏面前:“子芜,你胸有丘壑,志存高远,老夫信你‘玉骨’之志非虚。然玉欲成器,需琢去棱角,更需明辨是非,知进退,懂宽严之道。手段如刀,可斩奸佞,亦可伤己伤人。若连持刀之心都蒙了尘,这‘玉骨’,还能撑得起你想要的‘河清海晏’吗?”
“老夫言尽于此,你且……自己去悟吧。”
说罢,他不再看江清晏,重新坐回书案后,拿起了《贞观政要》继续品读。
江清晏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他惯于掌控、精于计算,算计孙、王,他自觉天经地义。
可是,孟德铮却道对象错误,心胸狭隘。
错误吗?狭隘吗?
沉默片刻,他对着孟德铮的背影再次深深一揖:“学生……告退。”
退出值房,傍晚的微风吹拂在脸上,未能吹散他心中的烦乱。
江清晏沿着回廊缓步而行,脑中反复咀嚼着孟德铮的话。
正走到一处拐角,一阵刻意压低的交谈声从廊柱后传来:
“今晚老地方……务必小心……”
“知道,昨日风声紧,没敢去动。那东西……还在实录馆?”
“嗯,《景太祖实录》后头,老位置……千万稳妥!这账本……可不仅仅是记账那么简单……磕碰到了一点……三殿下那边……都不好交代!”
“明白!放心,散值后人走光了,我再去……”
声音戛然而止,说话的人警觉地住了口。
紧接着是两道放轻的脚步声,朝着不同的方向快速离去。
账本、实录馆、《景太祖实录》……
三殿下……
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直到确认那两人确实离开,才缓缓走出。
他迅速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注意,随即压低声音,如同对着虚空低语:“李兰曦。”
空气中,李兰曦浮现在他身侧:“干嘛?刚挨完训,想找人诉苦?我倒觉得你没做错。”
江清晏盯着实录馆的方向,语速极快:“现在散值了,翰林院里应该没人了。你立刻去实录馆,把我们之前发现的那个暗格前面的《景太祖实录》取下来,扔到地上,让它看起来像是被人发现了仓促逃离留下的。”
李兰曦先是一愣,随即杏眼圆睁,瞬间明白了江清晏的意图:“嘿!阴还是你阴!”
李兰曦兴奋地搓了搓手,跃跃欲试,她身影一晃,瞬间淡去,化作一缕轻烟,朝着实录馆方向疾速飘去。
实录馆内一片昏暗,李兰曦精准地飘到书架前,伸出手,将《景太祖实录》抽出,然后,“啪”地一声,朝地上扔去。
做完这一切,李兰曦便满意地点点头,魂体化作青烟,消失在暮色里。
27. 不速之客
翰林院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在所有纂修官埋头苦干的时候,太常寺寺卿何桦泓骤然踏入实录馆大门。
纂修官们纷纷抬头,看清来人,皆是诧异不解。
太常寺掌管宗庙礼仪、祭祀卜筮,素来与专司修史撰文的翰林院交集甚少,这位位高权重的寺卿贸然出现在实录馆,着实有些反常。
何桦泓身侧跟着一名太监内侍。内侍一进馆门便扬起尖细的嗓子,目光在人群中逡逡巡:“江修撰何在?哪位是翰林院修撰江清晏江大人呐?”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江清晏身上。
江清晏搁下手中的紫毫笔,缓缓起身,对着何桦泓躬身一礼:“下官江清晏,见过何大人。不知大人与这位公公寻下官何事?”
内侍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快步上前几步:“哎哟,江修撰快请起!咱家是奉三殿下之命,特来探望探望江修撰。殿下听说江修撰在实录馆夙兴夜寐,勤勉异常,怕您太过操劳,伤了身子,特让咱家来瞧瞧,看看可有什么需添置的用度?若有不便之处,尽管开口,殿下定当关照!”
江清晏面色不改,只微微颔首:“有劳殿下厚爱,清晏感激不尽。实录馆诸事虽繁,然职责所在,不敢言苦。馆中一应用度皆足,并无短缺,请公公代为回禀殿下,清晏定当尽心竭力。”
“诶!”
就在二人虚与委蛇之时,何桦泓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馆内每一个角落,最终落在存放《景太祖实录》的书格上。
那里什么都没有。
他的视线很快移除。
“何大人今日亲临翰林院,不知有何贵干?”江清晏转向何桦泓,主动问道。
“哦,老夫此来,是为查阅一些旧典。《景太祖实录》中记载有太祖朝祭祀天地坛的仪制细节,颇为详实。太常寺近日正筹备陛下南郊大祭之仪注,欲借实录一观,以作参详。不知江修撰可否方便取来?”
江清晏了然,心中暗自哂笑。
上钩了。
“原来如此。太祖朝祭祀仪制,确为后世典范。何大人稍待,下官这就去取。”
他转身去取,何桦泓则亦步亦趋地跟在江清晏身后不远处,内侍也紧紧跟上。
书架前,江清晏目光扫过,脸上适时地掠过一丝困惑:“何大人,实在抱歉。《景太祖实录》……似乎不在此处?下官记得昨日尚在……”
江清晏转过身,面向馆内其他几位纂修官,朗声问道:“诸位同僚,可有人见过《景太祖实录》?或是何人借阅过?何大人急用。”
众人皆摇头,表示未曾留意或未曾借阅。
这时,坐在角落的周祺远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放下笔,皱着眉努力回忆道:“《景太祖实录》?江修撰这么一说,我今日卯时初刻来当值时,就未曾见到它摆在原位,或许是哪位同僚提前取去研读了,后来一忙便忘了还吧。”
周祺远的话如同最后一锤,证实了书的丢失。
何桦泓眯了眯眼。
听了周祺远的话,江清晏对何桦泓深深一揖,诚恳而歉疚:“何大人,实在是下官疏忽,未能及时察觉实录遗失,耽误了太常寺公务,下官难辞其咎。待下官查明实录去向,定当第一时间修复归还,并亲自送至太常寺府上,向大人赔罪。”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日后大人若再需查阅翰林院典籍,只需差人知会一声,下官或馆中同僚定当亲自奉上,不敢劳烦大人亲临寒署。”
何桦泓盯着江清晏看了半晌,脸上看不出喜怒。
最终,何桦泓缓缓收回目光:“江修撰言重了。既是被借阅了,便罢了。太常寺自有其他典籍可供参详。翰林院事务繁杂,江修撰还是专心修史为要,老夫就不多叨扰了。”
说罢,他不再看江清晏,袍袖微拂,转身便走,内侍也连忙跟了上去。
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实录馆门外,留下一室满腹疑云的纂修官。
许凌就是这时候回到实录馆的,恰好和何桦泓擦肩而过。
他同样疑惑:太常寺寺卿跑这里来干啥?
接着,他一进门就看见江清晏站在那里“傻愣着”,瞬间不淡定了。
许凌小跑到江清晏面前:“我的乖乖,你不会招惹人家何寺卿了吧!”
江清晏回过神来:“想什么呢!何大人位高权重,我一个小小编修,能招惹什么?”
许凌松了口气,拍了下他的肩膀:“那就好!你是不知道,我刚从老师那儿回来。他老人家可还念叨着你呢,特意让我带话给你,翰林院清贵但这水也深,务必谨言慎行,锋芒太露易折,莫要惹事生非,平白树敌。”
他苦口婆心,像个操心的兄长说了好一会儿:“子芜啊,听人劝吃饱饭。老师的话你得往心里去。这何桦泓背后站着三殿下,又跟淑妃娘娘沾亲带故,宫里宫外盘根错节,能不沾就别沾。咱们安安稳稳修史,熬够资历才是正途……”
许凌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实录馆里的香篆都要烧完了,江清晏的注意力却已再次被门外的动静吸引。
李兰曦正隐在廊柱的阴影里,焦急地朝他比划着手势,示意他快过来。
“失陪一下,”江清晏打断许凌,“人有三急,憋着不爽。”说罢,也不管许凌错愕的表情,径直转身,步履匆匆地朝殿外走去。
“诶?子芜!你等等!我还有……”许凌的声音被抛在身后。
江清晏几步便来到廊下僻静处,压低声音:“如何?”
李兰曦的魂体显形,焦急又凝重地道出看的东西:“何桦泓没回太常寺!他轿子直接拐进翊坤宫了!”
“还有!”李兰曦语速飞快,“我刚跟过去,看见靖王府的车驾也到了宫门口,朱晟楷也进翊坤宫了!我跟着飘进去,正好看到他在给他母妃何淑妃请安,何淑妃怀里还抱着那个五皇子朱晟榕。”
“然后呢?”江清晏追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
“朱晟楷装模作样地问候了几句他‘五弟’,何淑妃就把孩子交给宫人抱走了。殿里就剩下他们三个,还有那个跟着何桦泓的太监,那太监原来是何淑妃的心腹!”
李兰曦顿了顿,回忆当时的场景,“孩子一走,何淑妃的脸立刻就变了,急得不行,劈头就问账本的事,问何桦泓拿到没有。”
“何桦泓说,根本没机会靠近暗格,书架上《景太祖实录》不见了,暗格里的东西是否安全他无法确定。而且,”
李兰曦模仿着何桦泓当时的语气,“他说,还不能确定是谁发现了端倪。”
“何淑妃一听就更急了!”
李兰曦继续道,“她压着嗓子,声音都在发抖,说‘那账本上记的岂止是账!那是计划!是……’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那是见不得光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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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是……那个计划的一部分!”
“计划?”江清晏重复着这两个字。
这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想,也揭示了账本背后潜藏的惊天危机:“夺嫡……”
“然后呢?朱晟楷怎么说?”江清晏追问。
“朱晟楷倒是三人里最稳得住的。”
“他让何淑妃稍安勿躁。越是此时,越不能自乱阵脚。轻举妄动,才是最大的破绽。”
“他说什么来着……哦!”
“他说何桦泓今日去翰林院,必定引起幕后之人的猜忌。”
江清晏眯了眯眼:“然后让他们现在要做的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比的就是谁更沉得住气,是吧。”
李兰曦疯狂地点头:“对对对!他说的,账簿也好,计划也罢,只要我们不慌,先不主动去碰那个暗格,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即便有人怀疑,也抓不到实证。沉住气,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行。”江清晏淡定地回复,“我知道了。”
“所以我们现在要怎么办?”李兰曦迷茫地询问着。
江清晏垂眸沉思了一会儿,随即抬起头看着李兰曦:“你不是要帮那个宫女吗?”
“习莲吗?”李兰曦摸不着头脑,“和她有什么关系?”
“五皇子在何淑妃手上,你说的,那个宫女告诉你何淑妃定不会好好对待五皇子。”
“何淑妃能有什么计划呢?无非就是夺嫡罢了。”
闻言,李兰曦灵光一闪,一手握拳砸向另一只手:“五皇子!他们想利用五皇子对付太子!”
江清晏不置可否:“只是猜测罢了,不过很有可能。”
他顿了顿:“这几天他们是不会来记账的了,但是他们绝对会想办法从格子里把账本拿走。”
李兰曦摊开手:“无所谓啊!我能复制!”
“是,你能。”江清晏冲她点头,“但是你不能翻译账本上的内容到底是什么。”
“他们自己都说了,不是普通账目是计划,那账本上每一条账目其实都是一条加密的信息。”
闻言,李兰曦瞬间泄了气:“那咋办?感情这还是没什么用。”
江清晏却摇头否认:“只要弄清楚加密的方式,每个数字、代号代表的东西,是很好翻译的,难的是怎么知道。”
“我不信他们没有一份对照表。”
李兰曦醍醐灌顶。
是了,一份夺嫡的计划牵扯的人巨多,密报加密的方式不可能同时让所有人学习,所以一定会有一份对照表,这样也能防止有些人忘记。
“我去找?”李兰曦试探性地询问。
江清晏点头:“越快越好。”
得到肯定的李兰曦也点头回应,随后化为一缕青烟,再空中打了个转儿,直直地窜离。
而江清晏不知道的是,另一个角落里,许凌将他对着空气讲话的一幕幕原原本本地看在了眼里。
震惊、诧异以及惊悚裹挟着他。
计划夺嫡、账本、密报,还有江清晏又一次对着空气讲话……
一切都那么的匪夷所思,而且莫名其妙。
或许这人真的有癔症……
对!癔症!绝对是!
明日去太医院找个太医给他看看吧。
想着,许凌坚定地晃了晃脑袋,轻手轻脚地离开。
28. 癔症
太医院的气氛有些微妙。
江清晏被许凌按在椅子上,满脸写着“无语”两个大字。许凌则是春风满面,笑着还冲着江清晏点头。
两人就这么干对着眼儿,弄得一旁的太医不知所措,尴尬汗颜。
江清晏烦躁得舒了一口气:“放开。”
许凌的手依旧稳稳按在他肩上,纹丝不动,脸上笑容却更灿烂了:“那可不行,子芜兄。讳疾忌医可不好!来都来了,总得让太医瞧瞧,咱心里也踏实不是?”
他转头看向太医,十分热络:“您说对吧,张太医?快,给咱们状元郎号号脉,看看是不是近来修史太过操劳,损了心神?”
张太医干咳两声,努力挤出个笑容,对着江清晏拱了拱手:“江修撰,请、请放松些,让老夫为您诊脉。许编修也是关心则乱,一片好意……”
江清晏猛地拍开许凌的手,声音斩钉截铁:“我没得癔症!”
许凌站稳身形,也不恼,唰地展开他那把紫竹绢面扇,慢悠悠地摇着:“哦?是吗?可我都瞧见好几回了,子芜兄你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神情专注,煞有介事。就在方才翰林院廊下,你一人对着柱子说得可认真了,旁边连个鬼影都没有。”
他顿了顿,扇子摇得更欢了:“这总不是我眼花吧?检查一下,总归没错的。万一是……嗯,比如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魇着了呢?”
张太医连忙打圆场:“对对,江修撰,许编修说得在理。请坐,请坐,让老夫看看,若是无事,也好让许公子安心嘛。”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再次示意江清晏坐下。
江清晏额角跳了跳。
许凌这厮看似嬉皮笑脸,实则固执得很,今日不遂了他的意,怕是要纠缠不休,耽误自己更重要的事。
他强压下心头的火气,重重坐回椅子上,不情不愿,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对着太医伸出的手腕,也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抗拒姿态。
张太医的手指刚搭上脉门,许凌那欠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哎呀子芜兄,你这样绷着脸,气息都不稳了,可不行啊!放松,放松!太医号脉也讲个望闻问切,你这拒人千里的样子,让张太医怎么好好望来,深呼吸,想想高兴的事儿?比如……嗯……殿试高中?琼林宴风光?或者,把一整条街的女子都迷得神魂颠倒?哈哈,这个真有些夸张了!”
他歪着头,一脸认真地替江清晏“着想”。
江清晏忍无可忍,猛地抬眼,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许凌!你是不是很闲?实录修完了?老师交代你的差事都办妥了?孟阁老让你查证的那些前朝典故,你都梳理清楚了?”
这一连串质问劈头盖脸,连珠炮似的砸过去。
许凌被他问得一愣,随即摇扇子的速度都慢了下来,笑容依旧,甚至还带着点小得意:“哎呀呀,子芜兄别生气嘛。实不相瞒,我昨夜挑灯夜战,今早又起了个大早,您说的这些,嘿嘿,还真都——办妥了!字字句句,条理分明,就等老师过目了。所以嘛,我这才有闲暇关心关心同僚啊。”
他这副“我完成了所以我有理”的欠揍模样,彻底消磨了江清晏最后一丝耐心。
“那就去找孟阑疏!”江清晏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呲啦”声。
“别来烦我!行不行!”
许凌被他吼得笑容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夸张的委屈表情:“子芜……你、你这可太伤人了!我这不都是担心你嘛!怕你劳心过度,伤了根本,日后……”
“不需要!”江清晏厉声打断他。
他看也不看许凌,径直绕过太医,大步流星地朝门口走去。
看着江清晏决绝而去的背影,许凌脸上的委屈瞬间消失,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他“啪”地一声合上折扇,对着尴尬不已的张太医耸了耸肩:“得,好心当成驴肝肺。张太医,您看这……”
张太医擦了擦额角的汗:“许编修啊,您看这……江修撰他……不配合老夫切脉……要说癔症……老夫实在不敢妄下断言啊。或许……真是太过劳累了?”
许凌摆摆手:“罢了罢了,随他去吧。他这脾气,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辛苦您了张太医。”
他转身,一边往外走,一边对守在门外的贴身小厮丁阳招招手:“丁阳,走!去揽月楼安排一下雅间,备几样时新点心和清淡的果酒。晚上请阑疏赏月听曲儿!”
丁阳立刻躬身应道:“是,二少爷!”
许凌哼着小曲儿,摇着扇子,潇洒地离开了太医院,只留下张太医在原地长长地吁了口气。
状元府门前,余晖为青砖黛瓦镀上一层暖金。
江清晏步履沉沉地踏进家门。
刚绕过影壁,江音柔就提着裙摆小跑迎了上来,满是担忧:“哥!你可算回来了!许二公子差人来说……说你……”
“他又说什么了?”江清晏深吸一口气,眼睑不自觉抽动。
闻言,江音柔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焦急压过了顾虑,一口气说了出来:“说你近来思虑过度,损耗心神太过,都……都出现幻觉了!还不肯让太医好好诊治,再放任不管,怕真要……真要成癔症了!”江清晏脚步一顿,眼皮猛地一跳。
许凌这厮不仅强行带他去太医院,竟然还派人到家里来散播癔症言论!简直是唯恐天下不乱!
一股邪火“噌”地窜上心头,他强压着想把许凌揪出来暴打一顿的冲动:“他胡说八道!我没病!”
“可是哥……”江音柔急得眼眶都红了,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衣袖,“许二公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他说亲眼见着你好几次对着没人的地方说话,神情专注得很……翰林院里好些同僚似乎也……也有些议论。哥,要不我给你看看吧……”
江清晏正欲开口反驳,身侧的空气骤然扭曲,一道翠绿的身影迅速凝实。
李兰曦叉着腰,满是不屑:“哎呀!音柔妹妹!别听那个许凌瞎说八道!你哥好着呢!哪有什么癔症!”
她上前一步走到江音柔面前,用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子:“是我在跟你哥说话啦!”
李兰曦继续控诉:“那个许凌,跟个街溜子似的到处乱窜!东瞧瞧西看看,哪儿有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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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往哪儿钻!我跟你哥讲点要紧事,别人又看不见我,他瞧见你哥对着空气说话,可不是要误会成癔症了嘛!”
江音柔看看一脸无奈的大哥,又看看李兰曦,终于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放松下来,长长吁了一口气,拍着胸口:“原来是这样,真是吓死我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也怪我把兰曦姐姐这茬给忘了。”
“哎呀没事没事!”李兰曦亲昵地挽住江音柔的手臂,“音柔妹妹关心哥哥是应该的!许凌呢,也不怪他,毕竟看不见我嘛!”
“归根究底呢,还是我的问题,以后再有什么事要交流也规避不了,还得拜托江大人早日升官,捞个自个儿的值房!”说着,李兰曦的右眼皮地、迅捷地一眨。
水绿长袄的随着她侧身的动作轻轻一荡,斜簪的牡丹也顺势晃了晃。
风吹过,树叶沙沙摇曳。
江清晏被这“癔症”风波搅得心烦意乱,实在不想再多纠缠。
他对着妹妹和李兰曦微一颔首,便不再多言,径直穿过庭院,朝自己的书房走去。
江音柔看着兄长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李兰曦则松开她的手臂,冲她挤了挤眼:“没事的!你哥哥康健得很呢!我去看看他。”
魂体随即淡化,下一瞬便穿透了紧闭的书房门扉,了无痕迹。
书房内,光线略显昏暗,檀香袅袅。
江清晏已坐在书案后,指节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李兰曦在他身侧悄然凝形,悬坐在半空。
她双手托腮,杏眼瞅着他紧蹙的眉头:“喂,脸这么臭,被许凌气着了?”
江清晏放下手,抬眼看向她,开门见山,:“账本密报的对照表,找到了吗?”
李兰曦脸上的俏皮之色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沮丧。
她轻轻摇头:“没有。”
“确定?”江清晏追问,“何府、翊坤宫、靖王府……能想到的地方都翻遍了?”
“翻遍了。”李兰曦地晃了晃脑袋,“连三殿下书案底下的地缝儿我都钻进去了!什么都没有!何淑妃妆奁夹层、何桦泓书房的密室,连他枕头的棉花芯儿我都拆开看了!”
此时的她十分笃定,搜寻无果后也十分气闷。
江清晏沉默下来。
难道……方向错了?那加密的密文,并非依靠一份固定的对照表?还是说,有更隐秘的存放之处,连李兰曦都未能察觉?
书房内的空气凝滞了片刻。
倏地,李兰曦像是想起了什么,杏眼忽地一亮:“哎!别丧气嘛!虽然没找到那劳什子对照表,可我今天也不是全无收获!”
江清晏抬眸,静静地看着她,等她下文。
“你猜猜,我今天除了那几处,还去了哪儿?”
江清晏不语,只是目光沉沉地锁着她。
李兰曦也不卖关子了:“东宫。”
她顿了顿,观察着江清晏的反应,见对方眉头一皱,才慢悠悠地、一字一句地吐出后续:
“咱们那位太子爷啊……可是亲口说了,他想拉拢你。”
29. 风吹幡动
“所以,江修撰觉得如何?”
朱晟柏撇开茶水上的浮沫,身后的宫女轻轻为他捶着背。
江清晏端坐客席,微微欠身:“殿下厚爱,下官铭感五内。然下官初入仕途,年方十五,于翰林院修史不过月余,根基尚浅,学识阅历皆不足。下官若骤登高位,一则恐难服众,二则恐惹非议,三则……实非清晏所愿。下官更愿脚踏实地,于实录馆中磨砺己身,待有所成时,再为殿下、为朝廷略尽绵薄之力。”
朱晟柏放下茶盏,指节在紫檀木扶手上轻轻敲击:“哦?江修撰倒是清心寡欲得很。也罢,既觉资历尚浅,本宫也不强求。只是少年人血气方刚,终日埋首故纸堆,未免太过清苦。本宫身边恰有几个伶俐解语之人……”
他抬手,轻轻一拍。
屏风后珠帘微动,四名身着薄纱宫装,容貌绝丽的少女鱼贯而出,或清丽如出水芙蓉,或娇艳若带露牡丹,或妩媚似月下海棠,或温婉若空谷幽兰。
她们莲步轻移,带起一阵香风,无声地侍立在江清晏身侧,为他添茶、打扇,动作轻柔,目光含羞带怯,却又大胆地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流连。
一时间,殿内旖旎暗生。
“此等解语花,最是能舒缓心神。江修撰日夜操劳,身边也该添些颜色,懂得怜香惜玉才是。”
江清晏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身侧几位佳人,她们精美得像是瓷器。
这般美色,若是换作常人,基本招架不住。
但是江清晏脸上不见丝毫波澜,更无半分旖旎之思:“殿下美意,下官心领。然下官于儿女私情暂无暇顾及。”
“且家慈常言,修身持俭乃立身之本。殿下赐下如此殊色,下官恐德薄福浅,消受不起,反添罪过。还请殿下收回成命。”
朱晟柏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审视着江清晏。
片刻后,他忽地轻笑一声:“呵,也罢。江修撰志存高远,不为俗物所动,本宫甚慰。”
他话锋一转,语气听起来依旧温和:“今日休沐,江修撰想必另有安排?”
江清晏顺势起身,再次躬身:“殿下明鉴。今日确是休沐之日,家慈与弟妹倚门而望久矣。下官本欲在家略尽孝悌,共享天伦。蒙殿下不弃召见,已是惶恐,不敢再扰殿下清静。若殿下暂无其他吩咐,便先行告退了。”
朱晟柏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
江清晏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自然听得懂。
放人倒也无所谓,横竖以后有得是机会。
“是孤思虑不周了。”良久,朱晟柏的声音才缓缓响起,“江修撰至孝,令人感佩。既如此,孤也不便久留。章阳,送江修撰出宫。”
“谢殿□□恤。”江清晏深深一揖。
在太监的引领下,毫无半分留恋,转身离开了东宫大殿。
殿门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天光。
朱晟柏脸上的温和彻底褪去,他端起那杯已凉的茶,却没有喝。
“如何?”他对着空旷的大殿发问。
殿内巨大的雕花屏风后,一道颀长身影无声无息地转出。
那人身着低调的玄色常服,面容隐在殿内阴影处,唯有一双眼睛正望着江清晏离去的方向。
“不错。”一个清朗声音响起,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殿堂之中,“若为殿下所用,必能成锋锐利刀。”
朱晟柏闻言,唇角勾起。
若不能……”那声音顿了顿,意味深长,“则需尽早拔除,免生后患。”
朱晟柏放下茶杯,对着屏风后的方向,轻轻颔首。
“知道了。下去吧。”
宫门外,状元府的马车静静等候。车夫见江清晏出来,连忙放下脚凳:“少爷,回府?”
夕阳的余晖将宫墙染成一片金红,刺得江清晏微微眯了眯眼。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去棋盘街。”
“好嘞!”老赵应声,挥动马鞭。
马车穿过内城繁华的街道,最终在京城最热闹的棋盘街口停下。
此处商铺林立,人流如织,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江清晏下了车,融入人群。
他先去了有名的瑞福祥绸缎庄,为母亲挑了几匹色泽柔和、质地厚实的杭绸和细棉布。
又去了珍宝阁,给妹妹选了一支素雅的珍珠簪子和一对小巧的银丁香耳坠。
然后,他在街角百炼坊兵器铺旁的成衣铺里,给江临渊买了两身结实耐磨的练功服,还顺手在兵器铺给他捎带了一副崭新的护腕。
东西越买越多,江清晏两只手很快便提满了大小包裹。
他寻了个人流稍稀的巷口,想整理一下,身旁光影微微扭曲,李兰曦的魂体悄然凝实。
“啧啧啧,”她飘在江清晏身侧,看着他手上满满当当的东西,“江大人可真够大方的!给娘买绸缎,给妹妹买首饰,给弟弟买衣服兵器,出手阔绰得很嘛!”
她故意绕着江清晏飘了半圈,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我呢我呢?璃珠公主我忙前忙后、劳心劳力的,就没点儿辛苦费?给我也买点东西呗?”
江清晏瞥了她一眼,正要习惯性地回一句“阴魂要什么”,目光却突然顿住。
他注意到李兰曦的魂体边缘比平日里更加稀薄。
“魂体怎么又淡了?”他蹙眉问道,“不是才让你养了没多久?”
李兰曦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无所谓地摆摆手:“哦,这个啊。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帮城西一个老伯伯给他老伴儿托了个梦。”
“他老伴儿病得重,迷迷糊糊总念着年轻时一起种的一棵枣树,老伯伯就想让她在梦里再看看那棵树绿荫如盖的样子,心里好过些。老人家执念挺深的,托梦耗了点力气。”
她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江清晏沉默地看着她黯淡的魂体,没再说话。
他转身,径直拐进了旁边一家门脸不大却古色古香的德馨斋香蜡铺。
香蜡铺名叫德馨斋,铺子里混合着檀香、沉水香的味道。
掌柜见是位气度不凡的年轻公子,忙热情招呼:“这位公子,您需要点什么香?咱们这儿有上好的海南沉水、安息香、崖柏香……”
江清晏的目光在琳琅满目的香品上扫过,最终落在一只造型古朴的黄铜香炉和一盒雕刻着云纹的香篆模具上。他指了指:“这个香炉,还有这套香篆,要了。然后替我打好香,点起来,要沉水香。”
“公子好眼光!这是前朝式样,点起来烟气顺滑,聚而不散……”掌柜一边麻溜地动作,一边滔滔不绝地介绍。
李兰曦飘在旁边,看着江清晏掏出钱袋付账,嘴角忍不住悄悄上扬,心里暖洋洋的。
她凑近江清晏耳边,小得意:“哎呀,江大人破费了!其实……我还想要点别的!”
江清晏刚接过掌柜递来的烟雾缭绕的香炉,闻言手一顿,没好气地睨了她一眼:“李兰曦,适可而止。”
“哎呀!不过分不过分!”李兰曦赶紧摆手,眨巴着大眼睛,指向街对面一家装修得极为雅致的铺子,招牌上写着“酥月斋”三个烫金大字。
“你看那家!闻着就好香!我就想吃几块杏仁酥,甜的就行,不用特别奢侈的那种!我好久没吃过糕点了。”
江清晏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
酥月斋门口装饰考究,进出的客人也都衣着光鲜,显然不是寻常百姓能常去的地方。
他掂量了一下手里所剩不多的钱袋,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还是抬步走了过去。
刚踏进酥月斋,一股浓郁诱人的甜香便扑面而来。
各式糕点精致地摆放在琉璃罩子里,宛如艺术品。
李兰曦立刻被吸引,魂体几乎要贴在琉璃罩子上,指着一款点缀着杏仁片的金黄酥饼:“就那个!那个杏仁酥!”
江清晏走到柜台前,对着笑容可掬的伙计问道:“劳驾,杏仁酥怎么卖?”
伙计笑容满面:“客官好眼力!这是咱们酥月斋的招牌,精选上等杏仁,秘制酥皮,入口即化。一盒八块,承惠纹银十两。”
“十两?!”饶是江清晏早有心理准备,也被这天价惊了一下。
翰林院修撰的俸禄本就不高,方才给家人买东西已花去不少,这十两银子够普通人家几个月的嚼用了。
他下意识摸了摸干瘪的钱袋,一时有些踌躇。
李兰曦也听到了价格,脸上的兴奋也瞬间垮了下来。
她看着江清晏为难的样子,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愧疚感,连忙摆手道:“算了算了!太贵了!我其实也不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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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想吃……咱们走吧!”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
江清晏抿了抿唇,没有立刻离开。
他看向伙计,话里带上了不易察觉的窘迫:“能否……先记在账上?我是翰林院修撰江清晏,改日……”
“江修撰?”一个温和中带着几分虚弱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江清晏和李兰曦同时转头。
只见献王朱晟栩在两名侍从的搀扶下,正缓步走进酥月斋。
他依旧穿着略显宽大的亲王常服,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促,刚进门便忍不住以袖掩唇,低低咳了两声:“咳…咳……”
“下官江清晏,见过四殿下。”江清晏立刻躬身行礼,心中讶异于这位病弱的王爷竟会出现在此处。
“殿下身体抱恙,该好生养着才是。”
朱晟栩微微摆手,示意他免礼。
他的目光扫过江清晏手里提着的各种包裹和略显尴尬的神色,又看了看柜台后笑容僵硬的伙计,以及柜台上那盒醒目的杏仁酥,心中便已了然。
他苍白的面容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声音虽轻却清晰:“江修撰不必多礼。本王……咳……出来走动走动,顺便给王妃带些点心。你这是……”
“回殿下,下官为家人采买些日用,路过此处,想为……家妹买些点心。”
朱晟栩点点头,不再追问。
他缓步走到柜台前,对着那诚惶诚恐的伙计温言道:“这盒杏仁酥,连同……咳……本王要的那几样招牌点心,一并包好,记在献王府的账上。”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块小巧的玉牌递给侍从。
“是!是!王爷!”伙计忙不迭地应下,动作麻利地开始打包,将江清晏看中的那盒杏仁酥和一个更大更精致的描金掐丝珐琅食盒放在一起。
很快,两个精美的食盒便递了过来。朱晟栩的侍从接过那个大的,小的那个则被递向江清晏。
“殿下,这如何使得。”江清晏连忙推辞。
“区区几块点心,江修撰不必挂怀。”朱晟栩咳嗽稍缓,笑容温和,眼神却通透,“你的才能…本王欣赏得很……就当是……咳咳……一点赏赐……拿着吧。”
江清晏看着朱晟栩苍白的脸,沉默片刻,终是双手接过那盒杏仁酥,深深一揖:“谢殿下厚赐!下官……愧领了。”
朱晟栩轻轻颔首,目光在江清晏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他又低咳了几声,在侍从的搀扶下,缓缓转身离去。
江清晏目送着献王的背影消失在酥月斋门口,他提着那盒杏仁酥,转身对老赵道:“回府。”
夜幕低垂,状元府书房的烛火跳跃着。
江清晏的书案上摊开着一卷书,他本人此刻并不在。
案头一角,静静躺着那只新买的黄铜香炉和香篆模具,旁边,是那盒来自酥月斋、包装精美的杏仁酥。
李兰曦的魂体飘在书房里,看着那盒点心,又看看沉默的江清晏,心里那股亏欠感更浓了。
她帮人托梦是自愿的,结果让他破费买了香炉;她想吃杏仁酥,结果又让他陷入窘境,最后还是靠四皇子解围。
她咬了咬下唇,飘到书案前。
指尖凝聚起微光,小心翼翼地点在书案一角。
光芒流转,一支通体漆黑、质地细腻、透着暗金色泽的墨锭凭空出现,静静地躺在香炉旁边。
墨锭下方,还压着一张裁剪整齐的小纸条,上面用娟秀的簪花小楷写着:
“香炉回礼:谢江大人慷慨解囊。魂力所凝,聊表寸心,研磨时自生松烟冷香,可省却松墨之费。”
做完这一切,李兰曦满意地点点头,魂体悄然淡化,隐入了烛火摇曳的阴影之中。
书房里重归寂静。
过了许久,江清晏才回到书房。
他的目光落在那锭崭新的墨,也看到了那张字条。
伸出手,指尖拂过墨锭表面;拿起字条,目光在字迹上停留。
烛光下,他侧脸只有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微微颤动了一下。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字条轻轻折好,收进了抽屉里。
然后,他拿起那锭墨,置于砚台旁。
窗外,夜风拂过庭院,吹动了檐下悬挂的风幡铃,发出几声叮咚的脆响。
30. [锁] 该章节由作者自行锁定
“阿珠,御膳房做了杏仁酥,过来尝尝!”
椒房殿里,烛火煌煌,满室生春,雕梁画栋间流淌着柔光。
一位身着明黄凤袍、云鬓高挽、气度雍容华贵的女子正含笑望着她,手中捧着一个白玉描金托盘,盘内盛着的正是几块热气腾腾的杏仁酥。
那声音温柔,带着记忆深处最熟悉的宠溺。
“阿娘……”李兰曦低喃出声,如同梦呓。
她迈开腿,双脚踩在椒房殿地砖上,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朝着朝思暮想的挚亲挪去。
母后的笑容依旧明亮柔和,她甚至能看到母后眼中倒映着自己小小的身影。
一步,两步……距离在缩短,诱人的甜香和记忆中母爱的气息越来越清晰,触手可及。
就在她的指尖几乎要碰到白玉托盘边缘的刹那。
“李兰曦!”
一声冰冷的、不耐烦的呼唤兜头浇下。
椒房殿、温暖的烛光、含笑捧盘的母后仿若脆弱的琉璃镜面,骤然布满蛛网般的裂痕,继而轰然破碎,碎片四散飞溅,化作尘埃,消散在书房的袅袅烟雾之中。
李兰曦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触碰到的只有空气。
她猛地回神。
江清晏就站在书案旁,手里还拿着一卷刚放下的书,显然是被她方才那一声“阿娘”惊动了。
“你在这里对着空气喊什么‘阿娘’?”江清晏皱眉,凤眼微微眯起,“魔怔了?”
李兰曦迅速收回手,指尖微微颤抖。
她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试图将情绪压下去:“没什么……抱歉,吵到你了。”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努力扯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解释道:“老毛病了。每隔一段时间,总会出现些……幻觉。看到些故人旧景,听到些……熟悉的声音。习惯了就好,不是什么大事,你别在意。”
她故作轻松地耸耸肩,眼底深处却残留着未散尽的茫然和痛楚。
江清晏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他沉默片刻,就在李兰曦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嗤之以鼻转身继续看书时,他却忽然开口,认真地回应:“我没办法不在意。”
李兰曦微微一怔,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希冀悄然升起。
他……是在关心她?
“你是鬼,是亡魂,不是活人。”他平淡地陈述着,“你那些幻觉,若只是自言自语倒也罢了,但谁知道你会不会失控?若在旁人面前突然发作,神志不清,失控伤人……尤其是府里,娘亲、音柔、临渊他们……”
他顿了顿:“我没有办法对你完全放心。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无法预测的变数。更何况……”
他微微侧过头,补充道:“你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谁能保证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原来如此。这才是他真实的想法。
她在他眼里,从来就不是什么“璃珠公主”,不是可以平等对话的同伴,更不是值得信任的“自己人”。
她只是一个危险的、不稳定的、甚至可能伤害他家人的“异类”,一个半死不活的孤魂野鬼。
真是可笑……到底这期待些什么啊…
她脸上极力维持着笑容,短促地笑了一声,“你说得对,江大人。”
她飘离窗棂,目光不再看他,飞快移开。
“是我失态了,抱歉。”她垂下眼睫,声音恢复了平日的状态,“江大人早些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了。”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倏地化作一道流光,毫不犹豫地穿透了紧闭的门扉,彻底消失在书房里。
李兰曦穿透宫墙,掠过重重殿宇,最终落在翊坤宫井亭旁。
她伸出手,轻轻抚过冰冷的井口石沿:“习莲。”
井水深处,水波无声漾开,打出两滴水珠。
习莲不能脱离依附的载体,但她能感受到平日里明媚的李兰曦此刻眉宇间全化不开的郁色。
她担忧地问:“殿下?您怎么了?”
“没什么。”李兰曦的脑海里响起习莲的声音。
她叹了口气,脆弱不堪,“就是……想我娘亲了。”
她飘落在井沿上,抱着膝盖坐下,与夜色融为一体。
“殿下……”
“您一定能回家的。您是公主,是璃珠公主,洛阳的紫微宫一定在等您回去。”
李兰曦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谢谢你,习莲。”
她沉默了许久,任由寒意渗入魂体,渗入她早已没有心跳的胸腔。
直到远处宫墙传来模糊的更鼓声,她才抬起头,目光穿透夜色,望向紫禁城东宫的方向。
“习莲,”她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你去过东宫西配殿吗?”
习莲愣了一下,茫然地摇头:“西配殿?奴婢从未去过东宫。西配殿……不是早在弘定年间,就被太宗皇帝下旨封死了,说是……永不开放。连打扫的宫人都不得靠近。殿下,您问这个做什么?”
“永不开放……”李兰曦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是啊,永不开放……”
那正是她死去的地方,太宗封了它,是愧疚,还是掩盖……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俯视着井水:“我想带你去那里。”
“带我去?”习莲惊愕地睁大眼睛,“去西配殿?为什么?”
“因为那里有答案。”
李兰曦没有详细解释,只是伸出手,指尖凝聚起光芒。
她探入冰冷的井水,轻轻捧起一掬,水珠在她魂力的包裹下并未洒落,反而闪烁着奇异的光泽。“若你愿意,附在这水上,我带你过去。”
尽管心中充满了对那个禁地本能的排斥,但她对李兰曦的信任与感激最终压过了一切。
她用力点了点头,化作一缕青烟,小心翼翼地融入李兰曦掌中那捧井水之中。
李兰曦托着这捧无形的水与,裙袂轻扬,决然地朝着东宫西配殿。
那片被尘封的、埋葬着她生命的禁忌之地。
西配殿内,尘埃在从破败窗棂缝隙透入天光之中,无声飞舞,浓重的陈年木料与霉湿混合的腐朽气息混合散发。
蛛网如灰白的纱幔,垂挂在褪色雕花梁柱和空荡的博古架之间。
殿内的陈设虽蒙着厚厚的尘土,但依稀能辨出昔日的华丽,然而此刻只剩下破败与死寂。
李兰曦在殿内缓缓走动,每一步都像踏在凝固的时光里。
她的目光掠过积尘的琴台,上面放着一把断弦的琵琶;掠过妆台,上面嵌着的铜镜早已模糊不清。
“这里……”习莲的声音在李兰曦的意识里响起,惊惶不安,“就是西配殿吗?”
“是。”
“也是景太宗朱溢,还是太子时,囚禁一位女子的地方。”
她开始讲述,每一个字都敲在习莲心上:“他爱慕那女子,视若珍宝,却用最华贵的牢笼囚禁了她。”
“他将她关在这里,日日来看,想听她弹琵琶,她拒不肯奏;赠她金银珠玉,她不看一眼;甚至许以太子良娣之位,她也抵死不从……她绝食,以死相胁,他怕了,才稍有退让,不敢再过分逼迫。”
习莲听得心惊肉跳,她从未听过宫里有这样离奇的秘闻:“这……宫里的嬷嬷们从未提起过……那位女子是谁?竟敢如此忤逆太子?”
李兰曦没有立刻回答。
她走到了西配殿深处的一面墙前。
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绢帛,同样落满灰尘,但隐约能看出是一幅地图的轮廓。
习莲问着:“这是……地图?”
“是洛阳的舆图。”
李兰曦垂下眼眸。
“洛阳是那位女子的故乡,朱溢挂在这里,以为这样就能慰藉那女子的思乡之情,就能讨得她的欢心。”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讽刺。“真是……可笑又可悲的妄想。”
她的目光看着那幅舆图,如同在看一个拙劣的笑话。
然后,她绕过了它。
“啊!”习莲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眼前的情景令人毛骨悚然:一根积灰的陈旧白绫,悬挂在殿内一根粗壮的横梁之上,白绫正下方的地面上,是一个暗红色的复杂符咒阵法,即便蒙着灰尘也清晰可见,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阴冷和不祥。
“这……这是?!”习莲的声音在颤抖。
“白绫,那女子自缢时用的。”李兰曦抬头望着那条终结了她生命的绳索,语气平静得可怕,“至于地上的东西……”她的目光转而移到那个符阵上。
“是锁魂咒。朱溢找道士下的,就在那女子死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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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莲不可思议又骇人听闻:“锁魂咒?!为什么要下这种东西?!那女子……她……”习莲的声音因恐惧和巨大的困惑而变得破碎,“她到底是谁?殿下,您为何对这里……如此熟悉?您是前朝的公主,怎会……”
疑问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习莲。
李兰曦对这里的布局、陈设、甚至这段秘史都了如指掌,这绝不仅仅是知道那么简单。
李兰曦终于缓缓转过身,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出手,指尖微动,手中水团成水球缓缓升起,悬浮在空中,稳定地漂浮在她面前。
她走近那根白绫,手指轻轻抚过粗糙的布料,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勒入骨髓的窒息痛楚。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这条白绫,是那女子偷偷藏起来的。她把它缝在小衣的夹层里,贴身藏着,因为朱溢怕她寻死,早已命人将西配殿里所有尖锐的器物、绳索、甚至稍长的布带都搜刮一空,连发簪都不留给她。”
“从她步入这里去,就没有想活过。”
习莲听得入神,下意识追问:“她……她为何要这样?从一开始就……”
“因为……梁室覆灭,国破家亡,父母殉国,兄长下落不明,姊妹背叛,争相邀宠。”
“国仇家恨,焉能委身仇敌之子?焉能在这囚笼中苟且偷生,做他朱溢的玩物?!”
她的话语狠狠刺穿了习莲的认知。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习莲脑海中成型,她惊骇欲绝,脱口而出:“等……等等!殿下!您说的那个女子……难道……难道就是……”
李兰曦迎着习莲难以置信的目光,缓缓地点头:“没错,是我。”
“梁昭宗次女,璃珠公主,李兰曦。”
“被囚禁于此,自缢身亡,死后魂魄被朱溢恶毒诅咒,困锁于此地百年不得解脱的……就是我……”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
前朝公主的身份、对皇宫的熟悉、对西配殿的了如指掌、以及此刻她亲口承认的身份。
巨大的震惊以一种悲凉的明悟冲击着习莲,让她哑口无言。
李兰曦的目光却越过习莲,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宫墙和百年的时光,回到了那个绝望的夜晚。
“我吊在这里,魂魄刚刚离体,只想飘回洛阳……哪怕只看一眼故都的废墟也好……”
“然后,朱溢,他来了,带着他的人……”
殿门被粗暴地推开,年轻的太子朱溢冲了进来。
他脸上惯有的志得意满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扭曲的震惊、暴怒和一种被忤逆的疯狂。
他看到悬在梁上早已经失去生息的李兰曦,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随即又被极致的怒意烧得通红。
他身边的心腹太监吓得面无人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太……太子殿下!璃珠公主她……她……”
太监看着主子可怕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殿下……公主的……遗体……是否……是否送回洛阳……”
“洛阳?!”
朱溢低头“呵呵”冷笑着,那笑声让太监毛骨悚然。
终于,痛苦和狂怒扭曲成了一种近乎疯狂的怨毒,他缓缓抬头,死死盯着悬在梁上的身影:“她宁愿死……也要回去?!”
“好!好得很!”
“既然她这么想回家……那就永远也别想回去了。”
“永生永世,都给我留在这儿。”
“来人!立刻去白云观!把玄诚子那个老道给孤叫来!马上!!!”
殿外传来内侍慌乱奔跑的脚步声。
殿内,朱溢的目光依旧死死钉在李兰曦冰冷的尸体上,眼神里再无半分昔日的迷恋。
悬挂的白绫在阴冷的风中,轻轻晃动了一下。
当玄诚子在地上画下暗红的锁魂咒阵,朱溢脑海里拂过初见李兰曦时的情景。
彼时,梁朝尚存,他随父亲进宫朝会,他不喜宴会上的气氛,便偷溜出来,在紫微宫里闲逛。
九州池园林,琵琶声铮铮作响,嘈嘈如急雨,切切如私语,音律清脆如珠玉坠盘。
她端坐在帘幔后,芊芊玉指弹跳轮扫。
乐韵美,但人,更美。
然而此时,琴乐不再,明珠蒙尘。
她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她最恨他的时候。
31. 阴谋
李兰曦带着习莲的继续在西配殿里逡巡。
“吱呀——”
一阵穿堂风自殿外涌入,猝然撞开了角落一扇半掩的雕花木窗。窗扇猛地向内拍在墙壁上,发出冲撞的声音。
李兰曦和习莲同时一震,循声望去。
那扇窗,竟未被从内锁死!
李兰曦的心猛地一沉,她飘然而至,凝眸细察。
只见那雕花黄铜窗锁的插销,分明有被利器撬拨过的痕迹,断口处还泛着新鲜的金属光泽,与周遭厚重的积灰格格不入。
窗台上,竟有一小块巴掌大的地方,灰尘被蹭去,显露出底下乌沉沉的木质底色。
“有人来过。”习莲的声音在李兰曦意识里响起,惊疑不定,“殿下,这锁……被人撬了。”
李兰曦指尖微动,一缕月白流萤自指尖逸出,缠绕上窗锁,细细探查。
眸光扫视着殿内,有了魂力的加持,地面铺陈的轨迹更加清晰。
“看地上。”李兰曦低语,“那些地方,灰尘薄了。”
她循着被踩踏或拂拭过的痕迹,在蛛网垂挂、陈设倾颓的殿内穿梭。
最终,停在了一个紧靠墙壁的紫檀雕花立柜前。
柜门紧闭,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
李兰曦伸出手,在柜门边缘一处不起眼的凸起花纹上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机括声响起,立柜侧面竟无声滑开一道仅容一指宽的狭缝。
缝隙内藏着一个隐蔽的夹层。
夹层里,赫然躺着一张折叠整齐的素笺。
李兰曦小心翼翼地将其摄出、展开。
素笺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列着无数古怪的代号、数字与物品名称。
“丙戌三刻……南城隍庙……参茸……二斤?”
“丁亥末……西市皮行……貂腋……三十张?”
“戊寅初……通州粮仓……陈米……八百石?”
……
李兰曦的目光飞速扫过,眉头越蹙越紧。
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交易记录,其格式、代号,竟与她和江清晏在状元府暗格里发现的那本神秘账簿如出一辙!
只是此刻,在这张素笺上,每一个代号旁,都被人用另一种墨色,清晰地标注了其代表的真实含义。
“‘参茸二斤’…实指‘招募死士二十名’?”
“‘貂腋三十张’对应‘收买御马监掌印太监’?”
“‘陈米八百石’竟是‘联络京畿卫戍左营副将’!”
这分明是一份为账簿量身定做的密报翻译对照表!
李兰曦的手指微微颤抖,在密密麻麻的标注中急切搜寻。
终于,她的视线死死钉在最后几行:
“‘赤芍药’:五皇子朱晟榕。”
“‘惊风散’:夭折或意外身亡。”
“‘东宫引’:栽赃太子朱晟柏。”
她瞬间明白了账本隐藏着的何等惊天的阴谋,也印证江清晏此前的猜测。
“赤芍药……惊风散……东宫引……”习莲附身的水球剧烈波动起来,她清晰地捕捉到了五皇子朱晟榕的名字。
巨大的惊骇和恐惧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几近溃散。
“不!我的晟榕!他们要干什么?!他们对我的孩儿要做什么?!”
“习莲!稳住!冷静!”李兰曦脸色骤变,厉喝一声,指尖月白光芒大盛,强行注入即将散开的水球之中,竭力维持着习莲的凝聚。
她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来不及细说了!这是要害你孩子的催命符!我先带你回去!”
她顾不上细看其他条目,指尖光芒再闪,瞬间将素笺完美复刻了一份。
她将那复本纳入魂体深处,随即毫不犹豫地将原件塞回夹层,按动机括,柜门悄然滑闭,恢复原状。
“走!”李兰曦低喝一声,托着仍在微微颤抖的水球,以最快的速度穿透宫墙,将西配殿远远抛在身后。
状元府。
夜阑更深,万籁俱寂。
江清晏的卧房内,只余清浅的呼吸声。
他连日劳心劳力,此刻陷入深眠,眉宇间难得褪去几分冷硬,却依旧带着疲惫。
蓦地!
“江清晏!醒醒!快醒醒!别睡了!”
一声急促的呼唤,伴随着一股阴冷的气息,毫无预兆地穿透紧闭的门扉,直扑榻前。
江清晏几乎是应激般猛地睁开眼,眼眸在中瞬间被愠怒充斥。
他“嚯”地坐起,看清是李兰曦悬在榻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李兰曦!你是不是有病!深更半夜擅闯男子寝居,成何体统!滚出去!”
“骂得好!但是你先别骂!以后再骂!随便你怎么骂!”李兰曦急得语无伦次,魂体因激动而微微晃动着,“我好像找到了!账本!那个账本的密报对照表!”
“什么?找到了?”
闻言,所有睡意和怒火霎时驱散殆尽。
他二话不说,翻身下榻,动作迅捷地扯过搭在屏风上的外袍胡乱披上。
“拿出来。”
李兰曦不敢耽搁,立刻将那份复制的素笺从魂体中抽出,递了过去。
江清晏接过纸笺,他推开卧房门,李兰曦早已飘到书房门口,指尖流萤一闪,书房门闩无声滑开。
江清晏快步踏入,反手关门,动作一气呵成。
“嗤啦——”
火折子被吹亮,昏黄的光晕瞬间驱散了书房的黑暗,也将书案上堆积的卷宗映照出模糊的轮廓。
江清晏提起一盏小巧的铜制气死风灯,拨亮灯芯,稳稳置于案头。
随即,他拉开书案最下层的抽屉,从暗格里取出了账本。
暖黄的烛光下,他神色凝重如铁。
左手按着账簿副本,右手捏着那张得来不易的对照表,开始在密密麻麻的条目间飞速比对、翻译。
“‘丙戌三刻·南城隍庙·参茸二斤’对‘招募死士二十名’,日期、地点、人数吻合。”
“‘丁亥末·西市皮行·貂腋三十张’对‘收买御马监掌印太监’,时间、贿赂目标吻合。”
“‘戊寅初·通州粮仓·陈米八百石’对‘联络京畿卫戍左营副将’,军粮调动与武将勾结……”
随着一条条真相在烛光下被揭开,江清晏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最后几行,与李兰曦看到的一模一样:
“‘赤芍药’:五皇子朱晟榕。”
“‘惊风散’:夭折或意外身亡。”
“‘东宫引’:栽赃太子朱晟柏。”
再结合账簿上此前几条关于“赤芍药”频繁出入翊坤宫与东宫的模糊记录。
“初七·翊坤宫·赤芍药·探视”、“十五·东宫暖阁·赤芍药·伴游”……
答案,呼之欲出。
“原来如此……好一个借刀杀人,一石二鸟。”
“朱晟楷的计划,是利用尚在襁褓、毫无自保之力的五皇子。”
“先由何淑妃带着孩子,以探望兄长为名,隔三差五接近太子,营造五皇子与太子亲厚的假象。”
“待时机成熟,便在东宫制造意外,或直接下手,杀了五皇子,然后……嫁祸给太子”
“弑杀幼弟,禽兽不如。此等灭伦大罪,足以让太子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烛火在江清晏眼眸中跳跃。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个两全其美的计划:第一扳倒了太子,第二避免了储君的位子被五皇子夺走。
靖王朱晟楷,好算计。
翌日。
实录馆内,檀香袅袅。
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是此刻唯一的韵律,间或夹杂着几声哈欠。
江清晏坐于案后,面前摊开的《景穆宗实录》草稿字迹工整,条理清晰。
然而,他握着紫毫笔的手却愈发疏松,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
昨夜在书房与李兰曦彻夜推演朱晟楷的阴谋,翻译账本密报,耗尽心神,此刻倦意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强撑着精神,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校勘上,但眼前的墨字仿佛在晃动、模糊,坨成一片。
“呵……”一声短促的哈欠终究没能忍住,再次从他紧抿的唇边逸出。
斜对面的许凌闻声抬眼,看稀罕事似的看着他。
他放下笔,身体微微后仰,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江清晏那难得一见的疲态。
“哟!子芜!”许凌的揶揄,打破了馆内的沉闷,“这日头才刚偏西,怎地就困倦了?啧啧啧,我还当着以为咱们连中三元的状元郎是铁打的金刚不坏之身呢!原来,也是会累的啊!”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江清晏眼下淡淡的青影:“快说说,昨儿晚上……做什么去了?莫不是红袖添香,秉烛夜谈,累着了?”
这话一出,角落里正埋头抄录的孙敬和王甫也抬起头,交换了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
他们可没忘记前几日被江清晏反将一军,害得他们被赵学士罚抄三倍的惨状。
此刻见他出糗,心中那点积压的怨气总算找到了出口,嘴角忍不住向上咧开。
江清晏连眼皮都懒得抬,只冷哼出一个音节:“滚。”
倦意浓重,厌烦也毫不掩盖。
许凌也习惯他这性子,笑得更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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灿烂,浑不在意:“嘿!还恼了?关心你还不领情?行行行,我滚远点,省得扰了状元公的清梦。”
他嘴上说着滚,身子却纹丝不动,依旧饶有兴致地盯着江清晏。
江清晏实在懒得理会他的聒噪,只想尽快完成手头这点活计,找个地方闭目养神片刻。
然而,意志终究敌不过身体的极度疲惫。
眼前的墨字彻底模糊成一片晃动的黑影,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轻飘飘地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他的头,一点一点地垂了下去,最终,前额轻轻抵在了紫檀木书案上,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
“嚯!”许凌夸张地低呼一声,眼睛顿时瞪得溜圆,“真睡着了?!”
孙敬和王甫更是差点笑出声,连忙用袖子掩住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耸动。
馆内其他几位纂修官也纷纷侧目,脸上表情各异,有惊讶,有犹豫,也颇有几分看热闹的意味。
就在许凌想要叫醒江清晏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赵学士板着一张脸,手持一卷待核对的卷宗,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习惯性地扫视全场,当视线落在某个伏案而眠的青色身影上时,脚步猛地顿住,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江!清!晏!”
江清晏被这声音惊得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眼中还带着未散的迷茫以及交错的血丝。
他下意识地站起身,动作有些仓促。
赵学士几步走到他案前,一张老脸气的沟壑纵横:“好!好得很!翰林清贵之地,实录馆庄严之所,你竟敢在此酣然高卧!成何体统!你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是你家卧房吗!”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江清晏脸上。
赵学士胸膛起伏:“身为翰林修撰,修史撰文,乃代圣贤立言,为后世垂范!需得凝神静气,心存敬畏!你看看你!哈欠连天,精神萎靡,如今更是公然伏案酣睡!你的敬畏之心何在?你的勤勉之态何在?”
他越说越气,手指几乎要点到江清晏鼻尖:“前几日孙敬、王甫懈怠公务,老夫已严惩不贷!怎么?你以为你是状元,是孟阁老的学生,老夫就不敢罚你了?!恃才傲物,目无法纪!你……”
孙敬和王甫看着赵学士暴怒的样子,心中暗爽,脸上几乎要绷不住笑意,只差拍手叫好。
许凌则抱着手臂,靠在椅背上,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看吧!让你装,翻车了吧!
江清晏垂着眼睑,任由赵学士训斥。
他自知理亏,辩解只会火上浇油。
然而在赵学士眼里看来,他骂了一通,江清晏只是低头不语,毫无辩解或求饶之意,油盐不进。
他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重重地喘了几口粗气,看到江清晏案上那叠已批注了大半、字迹依旧工整的草稿,又看了看他眼下浓重的阴影,最终,那满腔怒火竟奇异地消散了几分,化作无奈。
他猛地一甩袖袍,声音依旧严厉,却少了些暴怒:“哼!念你初犯,且……且看你往日还算勤勉的份上,这次便罢了!下不为例!若再让老夫看到你在馆中如此懈怠,定不轻饶!滚回你的位置,打起精神来!”
说完,赵学士不再看他,拿着卷宗,怒气冲冲地离开实录馆。
馆内一片死寂。
孙敬和王甫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这就完了?只是口头警告?连罚抄都没有?他们当初可是被罚得死去活来!凭什么!
许凌也挑了挑眉,眼中满是意外。
他本以为以赵学士的严厉,江清晏少说也得挨顿狠批外加罚抄,没想到竟是雷声大雨点小。
果然,还得是状元郎啊!都偏袒他!
江清晏自己也是微微一怔,随即重新坐回位置。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脑中的混沌,但疲惫感如同跗骨之蛆,眼皮又开始打架。
正当江清晏的神思即将再次被昏沉包裹之际,一缕凉意骤然刺入眉心,周身所有疲惫荡然无存。
江清晏睫羽骤扬,浑身一个激灵,搁在案上的手猛地一抖,带动紫檀木案都发出短促的“咯”声。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在死寂的实录馆内格外清晰。
斜对面的许凌正要提笔写字,被他惊得一颤,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团墨渍;连角落里暗自幸灾乐祸的孙敬和王甫也吓了一跳,飞快对视一眼,眼中不无讶异。
这家伙是……被赵学士骂得失了魂?反应如此之大?
唯有江清晏自己知晓发生了什么。
李兰曦焦灼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醒醒神啊!他们有动作了!何淑妃刚刚抱着朱晟榕,已入了东宫!”
32. 第 32 章
东宫大殿内,檀香袅袅,却压不住一丝微妙的紧绷。
何淑妃抱着裹在明黄襁褓里的朱晟榕,坐在下首的紫檀圈椅上,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眼底却没什么温度。
她轻轻颠着怀里的孩子,嘴里念叨着:“太子殿下瞧瞧,这小家伙,看着安生,闹腾起来可不得了,夜里总哭,搅得人不得安眠。”
朱晟柏端坐上首,一身杏黄常服,目光落在襁褓上:“五弟瞧着康健,眉眼也长开了些,孤甚是欣慰。小孩子嘛,哭闹是常事,淑妃娘娘辛苦了。”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何淑妃正要再说什么,殿门口的光线乍现。
“哦?怎么就闹腾了?本宫看这小家伙,在淑妃怀里老实得很呐。”
一个雍容沉稳的声音响起,齐皇后身着凤纹常服,扶着宫女的手缓步走了进来。
她身后半步,跟着一身素雅宫装的方贵妃。
何淑妃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连忙抱着孩子起身行礼:“臣妾参见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朱晟柏也起身行礼:“儿臣参见母后,贵妃母。”
齐皇后摆摆手,目光直接落在何淑妃怀里的襁褓上:“免礼。本宫听闻淑妃带着五皇子来东宫了,想着许久未见这小家伙,便过来瞧瞧。”
她走到近前,伸手轻轻碰了碰朱晟榕的小脸:“嗯,瞧着是比前些日子精神些。”
何淑妃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敢显露,只恭敬道:“劳娘娘挂心了。不知娘娘今日驾临东宫,是……”
“怎么?”齐皇后收回手,抬眼看向何淑妃,“本宫的儿子住的地方,本宫还不能来了?”
何淑妃被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道:“臣妾不敢,臣妾不是这个意思……”她目光转向齐皇后身后的方贵妃,带着点探究,“只是……贵妃娘娘也一道来了?”
方贵妃像是才回过神,目光从五皇子身上移开,对着何淑妃温婉一笑:“是啊,听闻淑妃妹妹带着五皇子来探望太子殿下,我便想着也过来看看五皇子,顺便……也关心关心太子殿下。”
“贵妃有心了。”齐皇后淡淡接话,目光扫过何淑妃略显僵硬的脸,“贵妃素来喜欢孩子,宫里的小公主们也都亲近她。淑妃,让贵妃也抱抱五皇子吧。”
何淑妃心里飞快盘算。
她今日带朱晟榕来,本就是计划中的一环,意在制造五皇子与太子亲近的假象。
如今皇后和方贵妃突然出现,虽打乱了节奏,但把孩子交给方贵妃抱抱,似乎也无妨,反而显得自然。
横竖这棋子……迟早要派上用场。
念头一定,何淑妃脸上重新堆起笑容:“贵妃姐姐喜欢孩子,是孩子们的福气。”她说着,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襁褓递向方贵妃,“晟榕,来!让贵妃母抱抱。”
方贵妃眼中瞬间亮起真切的光,她几乎是有些急切地伸出双手,稳稳接过那小小的襁褓,动作轻柔得如同捧着稀世珍宝。
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婴儿,那眼神里的慈爱几乎要溢出来,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连声音都放得更柔更软:“哎哟,小乖乖,看看贵妃母……”
说来也怪,方才在何淑妃怀里还显得有些蔫蔫的朱晟榕,到了方贵妃怀里,竟咧开没牙的小嘴,“咯咯”地笑了起来,小手还挥了挥。
朱晟柏一直安静地看着,此刻见状,唇角不禁勾起,适时开口道:“看来五弟很喜欢贵妃母。”
大殿里一时间只剩下方贵妃逗弄孩子时轻柔的低语和婴儿偶尔发出的咿呀声。
齐皇后看着眼前温馨的一幕。
方贵妃抱着乐呵呵的五皇子,眉眼间尽是疼爱,太子朱晟柏唇角含笑静坐一旁。
这份和乐忽然让她心中一动。
她保养得宜的脸上笑容微敛,目光转向抱着孩子时总是显得有些疏离的何淑妃,随口问道:“对了淑妃,今日怎么想着带五皇子来东宫了?倒也不常见。”
岂料她话还未出口,一旁端坐的太子朱晟柏已然放下茶盏,声音平稳无波,抢先一步答道:“是儿臣想看看五弟了。前些日子身子懒怠,未能时常探望,今日看着精神尚可,便命人去请淑妃娘娘和五弟过来坐坐,小叙片刻。”
齐皇后闻言,了然地“哦”了一声,脸上的疑惑散去:“原来如此。太子是长兄,惦念幼弟也是应当的。只是下次若想见,差人跟母后说一声,母后替你安排便是,省得劳动淑妃亲自跑一趟。”
何淑妃赶紧顺着台阶下,脸上堆满受宠若惊的笑意:“皇后娘娘说哪里话,太子殿下想见晟榕,是晟榕的福气,臣妾随时带着来就是,谈何劳累。”
殿外廊柱的阴影里,悬停的李兰曦的魂体猛地一滞,虚化的脸上满是愕然。
什么?竟然是太子主动派人去请的?
她一直以为是何淑妃主动出击,带着孩子来东宫制造亲近太子的假象,博取眼球甚至设下陷阱。
可如今……竟是太子朱晟柏在背后推动?
李兰曦的目光牢牢锁定在朱晟柏脸上。他神态自若,方才的话语听不出半分作伪。
为什么?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难道真的仅仅出于兄长的关怀,只是想看看许久不见的幼弟?
一股寒意从李兰曦魂体的深处蔓延开来。
她对这位太子殿下的忌惮,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强烈。
李兰曦只觉得思绪纷乱。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让她更加茫然。
齐皇后与何淑妃、方贵妃又随口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无非是宫里新到的贡品、节气的变换、哪个娘娘染了新病。
方贵妃抱着五皇子爱不释手,神情自然,除了那份掩不住的喜爱,再无其他异样。
太子朱晟柏则始终扮演着温和寡言的长兄角色,偶尔附和一两句,目光偶尔落在五弟身上,看不出深浅。
齐皇后觉得该走了,便示意方贵妃将孩子还给何淑妃。
“好了,孩子看也看过了,我们在这儿,太子也拘束。淑妃你且带五皇子回去歇着吧,方贵妃,我们也该回宫了。”
齐皇后发话,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
何淑妃忙不迭地接回孩子,行礼告退。
方贵妃眼中掠过一丝不舍,也只能温顺应是。
太子起身恭送三人出了殿门。
眼看三位贵人并着随从的宫女太监渐渐远去,东宫正殿瞬间空寂下来。
李兰曦心中的不安与疑惑并未随着她们的离去而消散,反而更加沉重。
她决定留下来,看看这位太子殿下,接下来会做些什么。
她不相信他会白白费了这番周折,就是为了看两眼孩子和寒暄几句。
正殿内,檀香依旧袅袅。
朱晟柏并未立刻离开,他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大殿中央。
就在李兰曦以为他会一直这样站下去时,只见朱晟柏忽然抬了抬手,随意地掸了掸并浮尘,同时对着空旷的内殿方向吐出两个字:
“出来。”
李兰曦瞬间精神紧绷。
然而,内殿悬挂的珠帘便发出轻微的碰撞脆响。
伴随着一阵若甜腻香风,两个纤细曼妙的身影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
李兰曦的魂体又是一滞。只见两个女子皆只穿了薄如蝉翼的绯色与碧色纱罗寝衣,玲珑曲线在轻纱下若隐若现,长发未束,披散在光洁的肩头。
她们的容颜自然是一等一的绝色,眉眼间含羞带怯,又藏着露骨的媚意。
尤其是一双眼睛,像是浸了春水,潋滟生波,随着莲步轻移,眼波便大胆而缠绵地绕在朱晟柏身上,仿佛无形的丝线。
“殿下……”
“殿下久等了……”
两声娇啼如同莺歌燕语,带着钩子。
她们像两条无骨的蛇,一左一右,媚笑着贴上了朱晟柏的身体。
绯衣女子纤纤玉臂大胆地环住了朱晟柏的脖颈,吐气如兰,红唇几乎要贴上他的耳廓。
碧衣女子则柔弱无骨般倚靠在他臂弯里,一双手隔着常服在他胸前若有若无地画着圈。
方才在人前温和从容、寡言少语的太子殿下,此刻完全换了一副面孔。
先前的温和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放纵与戏谑。
他玩味地笑着,手臂毫不客气地揽住了两人纤细的腰肢,一手下滑,在那绯衣女子挺翘的臀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
“唔…殿下真坏…”绯衣女子娇呼一声,整个人更是缠得更紧。
“孤坏吗?”朱晟柏低笑一声,低头便要去噙住那女子红润的唇瓣。
“殿下…此处不便,不如……”碧衣女子眼波流转,轻轻拽了拽太子的衣襟,身体暗示性地向内寝方向偎了偎。
“小妖精,等不及了?”朱晟柏挑挑眉,眼中欲色更浓。
他不再多言,左拥右抱,搂着两个千娇百媚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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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径直朝那通向寝卧的珠帘后走去。
“噗!”
廊下阴影里,悬着的李兰曦的魂体猛地一个趔趄,虚化的影像剧烈抖动了一下,差点没直接散开。
她那张老脸在刹那间滚水烫过般爆红,魄体都感觉几乎要燃烧起来了!
老天爷啊!她她她……她都看到了什么?!
那……那……简直是不堪入目!伤风败俗!有辱斯文!
前一刻还在翻云覆雨、疑窦丛生的宫闱心计,后一刻便是如此活色生香、放浪形骸的画面。
这转折也未免太大了!
李兰曦脑子里嗡嗡作响,羞得几乎要魂飞魄散!
她一个前朝公主,从未出阁便惨死他乡,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别说见了,想都不敢想!
她慌不择路地想着扭头就跑。
朱晟柏在她心中的形象,也从高深莫测的宫斗谜团,瞬间跌落到荒淫无度的色胚地步。
珠帘后已传来男女调笑的靡靡之音,李兰曦哪里还敢逗留?
她羞愤交加,惊慌失措间,魂体化作一道青烟,狼狈不堪地遁出东宫的高墙,朝着状元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一路仓皇逃窜,回到状元府熟悉的庭院,感受到那份清冷安宁的气息,李兰曦才觉得惊魂稍定。
但那冲击力巨大的画面还在脑海里反复闪现,挥之不去,让她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在院子里打着转,魂体忽明忽暗。不行,不行!太羞人了!
然而,就在这团混乱羞恼的情绪中,江清晏严肃的叮嘱,在她脑中炸响。
“无论发生何事,无论看到何等异常,务必第一时间告知于我,切记不可延误。”
李兰曦猛地一顿。
对!查案要紧!
不能因为她这点………这点不适就误了大事!
羞愧感被责任感压了下去。
她需要给江清晏报备她看到的一切,立刻!
想通了这点,李兰曦立刻凝神感应江清晏此刻在府中的位置。
很快,她便锁定了方向——在暖阁浴室里。
时间紧迫,信息至关紧要。
李兰曦此刻脑子里只剩下江清晏那句“第一时间”。
然而方才太子那放浪形骸给她带来的强烈不适并未完全散尽,两厢刺激之下,她脑子乱成一锅粥,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
她完全忘了“浴室”二字的意义。
于是,她全无顾忌地循着气息,毫不犹豫直冲冲地穿透了暖阁浴室的两扇厚重楠木门!
“江——”
李兰曦刚想叫他,视线便被眼前浓得化不开的雾气遮挡了一瞬。
“哗啦——”
与此同时,浴池中传来清晰的水花声。
翻涌的温热水汽如同帘幕向两旁倏然分开。
只见一个精壮修长的身影正破水而出,从池水中站起。
暖玉的池灯映照下,水珠沿着江清晏宽厚的肩膀,流畅的背脊线条,窄劲的腰身,一路肆意流淌。
湿透的墨色长发紧贴在他蜜色的肌肤上,垂落腰际。
水光与光影在他起伏的肌理间跳跃,蒸腾的热气环绕着他,模糊了细节,却又将这幅刚猛与润泽交织的画面衬得惊心动魄,充满了冲击力。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刚迈出浴池的江清晏动作猛地僵住。
他猝然侧身回望。
雾气氤氲中,他精准地对上了门口那道身影!
一双杏眼睁得溜圆,里面写满了震惊、呆滞,以及一种被雷劈中般的……羞耻?
“李!兰!曦!”
“混账东西!还要不要节操了!给我——滚出去!!”
声音之大,震得门框都嗡嗡作响,水波激荡。
李兰曦被这一声咆哮彻底从石化的状态中惊醒,巨大的羞耻感将她彻底吞没。
“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立刻滚!马上滚!”
她语无伦次地尖叫起来,慌乱得手舞足蹈,整团魂体因为羞窘而明灭闪烁,忽暗忽明。
在江清晏那双喷火的眼睛的逼视下,她慌不择路,捂住自己的眼睛,再次化作一道青烟,“嗖”地一声穿门而过,头也不回地疯狂逃窜。
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和一声尴尬到要死的尖叫:
“我我我我真的什么都没看清啊——!”
33. 暗流
卧房内,烛火摇曳,将江清晏刚沐浴后仅着素白中衣,外披一件深青色直裰,墨发微湿地垂在肩后。
李兰曦的魂体缩在屏风后面,只余一双杏眼窘迫又尴尬。
方才浴室那一幕冲击力太大,她感觉自己魂体都快被羞耻蒸熟了。
“江清晏!我真不是故意的!”她声音拔高,急切地想要辩解,竖起两根手指立于额角,“我发誓!我什么都没看清!真的!我满脑子都是东宫的事,急着告诉你,根本没想到你在……”
“闭嘴,说正事。”
李兰曦被他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委屈和羞恼在胸腔里翻腾,但想到东宫所见,那股寒意又迅速压过了其他情绪。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何淑妃带着五皇子去了东宫,”她语速飞快,试图用信息的重量冲淡尴尬,“但……是太子朱晟柏派人去请……”
江清晏擦拭湿发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只淡淡“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
“皇后和方贵妃也去了,场面……挺和气。”李兰曦回忆着,“方贵妃抱着五皇子,那孩子在她怀里笑得很开心。皇后问了句为何带五皇子来,太子立刻说是他想念幼弟,主动请的。何淑妃顺着台阶下,没露破绽。”
她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困惑和凝重:“但我觉得不对劲。太子主动请?他图什么?总不会真是兄友弟恭吧?而且,皇后和贵妃来得也太巧了……像是……”
“像是有人通风报信,或者,本就是太子预料之中。”江清晏接口,放下布巾,抬眼直视着李兰曦,“然后呢?”
李兰曦被他看得魂体一紧,赶紧接着道:“然后……皇后她们就走了。何淑妃也抱着孩子走了。可太子没走!”她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他叫了两个穿得……穿得很少的宫女出来……然后……然后……”
她实在说不下去了,魂体又往阴影里缩了缩,声音细若蚊呐:“……然后我就跑了。”
卧房里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
江清晏沉默着,指尖在袖口上下点击。
太子主动召见五皇子,皇后贵妃巧合到场,太子在人前扮演温和兄长,人后却……纵情声色?
倒也不矛盾,衣冠禽兽这种东西,与身份无关。
“朱晟楷的计划是利用五皇子栽赃太子。”江清晏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太子主动召见,要么就是知道他们的计划,引蛇出洞、将计就计;要么就是真的兄弟情长;或者……他的计划同样是利用五皇子。”
“何淑妃在东宫期间,可有任何异常举动?哪怕最细微的?”
李兰曦努力回想:“异常……好像没有。她抱着孩子,话不多,大部分时候是皇后和贵妃在说。把孩子交给方贵妃抱的时候,她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就是有点紧张,但太子一接话,她就立刻放松了。也能理解,她这是怕暴露了。”
“紧张……”江清晏咀嚼着这个词,“她在紧张什么?是怕计划暴露,还是……怕太子看穿她的意图?”
“李兰曦。”他背对着她,“继续盯着东宫,还有翊坤宫,太子、齐皇后、何淑妃和三皇子。我要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任何风吹草动。”
“还盯?江清晏,你到底想干什么?朱晟楷要对付太子,那是他们兄弟阋墙,是皇家的事!皇位之争向来如此,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一个翰林院修撰,掺和进这种夺嫡的漩涡里,是嫌命太长了吗?”
她越说越急,魂体都泛起了涟漪:“我知道你想往上爬,想掌握更多东西。可这是龙潭虎穴!朱晟楷如此,太子那边更是深不可测!你跟他们无怨无仇,何必……”
“无怨无仇?”江清晏倏然转身,打断了她,“李兰曦,你身为公主,且在这人间飘荡了一百三十七年,难道还不明白?”
他向前逼近一步,无形的压迫感让李兰曦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朝堂之上,何来真正的无冤无仇?”江清晏的声音压得更低,字字如冰珠砸落,“位置就是原罪。我坐在翰林院修撰这个位置上,是孟阁老的学生,是连中三元的状元,就已经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我不找麻烦,麻烦自会找上门。”
他微微眯起眼:“朱晟楷也好,朱晟柏也罢,他们代表的不是个人,而是盘踞在朝堂上的庞然大物。他们的争斗,随时可能波及到我,波及到我的家人。”
“知道得越多,并非为了主动出击,”他盯着李兰曦的眼睛,一字一顿,“而是为了到时候有自保的能力。为了在他们动手之前,看清刀从哪里来。为了在他们想把我当作棋子或弃子时,有足够的筹码掀翻棋盘。”
他顿了顿:“至于对付谁?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威胁到我,谁就是我潜在的敌人。信息,就是我的盾,也是我的剑。在这深宫里,知道秘密最多的人,往往死得最快。但若能让所有人都不知道你知道,那便是最大的生路。”
夜风穿过窗棂,吹得烛火剧烈摇曳,将江清晏挺拔的身影在墙壁上拉长、扭曲。
李兰曦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深沉与算计,看着他为守护身后之物而显露出的孤绝的锋芒。
复杂的情绪顿时涌上心头,有震撼,有寒意,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理解。
她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点头,魂体在摇曳的光影中显得异常坚定:“好。我知道了。东宫,翊坤宫,我会盯紧。任何风吹草动,我都会告诉你。”
她顿了顿,补充道:“但你也记住你的承诺。五年。五年之后,送我回洛阳。”
江清晏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随即移开,重新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
“自然。”他淡淡应道,声音消散在夜风里。
与此同时,许府。
许凌的卧房内,烛火通明。
许凌斜倚在铺着锦缎软垫的贵妃榻上,嘴角噙着笑意,显得风流倜傥。
手中紫毫笔饱蘸浓墨,正对着摊开的薛涛笺龙飞凤舞。他一边写,一边抑扬顿挫地念出声:
“阑疏吾爱,见字如晤。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昔日揽月楼小酌,见窗外新月如钩,恰似卿之眉黛,清辉洒落,又若卿之眸光流转……”
“噗嗤!”一旁侍立的丁阳实在没忍住,肩膀耸动,憋笑憋得脸通红。
许凌笔尖一顿,挑眉斜睨了他一眼:“笑什么?你这榆木疙瘩懂什么?这叫情致!这叫风雅!懂不懂?等你有了心上人,就知道这字字句句皆是肺腑,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她看!”
丁阳连忙躬身告罪:“二少爷恕罪!小的,小的就是觉得,您这词儿写得,比那戏文里的才子还酸,哦不,是深情!深情!”
许凌哼了一声,不再理他,继续挥毫泼墨,沉浸在给未婚妻编织情网的甜蜜里。
信末,他郑重其事地签下“凌”字,又小心地吹干墨迹,将信笺折成精巧的方胜,装入一枚绣着并蒂莲的锦囊中。
“丁阳,把这个……”许凌刚要把锦囊递出,门外传来轻叩声。
“二少爷,大公子的信到了。”一名身着劲装的暗卫躬身入内,双手奉上一封火漆封口的密信。
许凌脸上的戏谑瞬间收敛,坐直了身体。
他接过信,心头微沉。
大哥许霄远在关西沙州,统领许家军,若非紧要之事,绝不会动用这种加急密信渠道。
“父亲和母亲那边,可收到了?”许凌沉声问道,目光直勾勾盯着暗卫。
“回二少爷,老爷和夫人处,已有专人分别送达。”暗卫垂首应答。
许凌点点头,挥手示意暗卫退下。
暗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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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命正要退下时,许凌一句“等等”又给人叫住了。
随后,许凌看着丁阳,眼神向暗卫那边努了努,丁阳会意,连忙将锦囊交给暗卫:“咱二公子写过孟大小姐的信,一定记着亲手送到大小姐手上。”
暗卫汗颜,接过锦囊揣好,终于退下。
不一会,许凌屏退了丁阳,待书房门轻轻合拢,才深吸一口气,用小银刀仔细挑开火漆。
信纸展开,是大哥许霄刚劲有力的字迹。
许凌扫过一行行文字,脸上的轻松惬意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沉的凝重,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
“……沙州军饷,本季仅至三成……将士多有怨言,恐生哗变……粮草器械亦多短缺,查库房账目,竟有半数空额……弟,此事绝非寻常克扣,恐涉巨蠹,且盘根错节,非边镇所能自清……速报父亲,并禀明阁老,早做绸缪,迟恐生变……”
关西沙州,那是抵御西戎铁骑的屏障。
军饷被贪墨至此,粮草器械短缺,这不仅仅是贪腐,这是在动摇国本,一旦边军不稳,后果不堪设想!
许凌捏着信纸的手指开始不停发抖。他猛地站起身,在书房内焦躁地踱步。
“必须立刻告诉老师!”这个念头无比清晰。
父亲许向辰身为户部尚书,主管天下钱粮,此事绕不开他,大哥想必也已经告诉他了。
而老师身为内阁首辅,总揽朝纲,更有调兵查案之权,此事唯有他出面,才能以雷霆手段震慑宵小,深挖根源。
然而,另一个名字几乎同时浮现在他脑海。
江清晏。
他的同僚,连中三元的天才,如今也已是老师孟德铮的门生,亦是同窗。
更重要的是,他仿佛有种奇异的、能洞察幽微的能力。
许凌想起实录馆里他对着空气说话的样子,想起他总能精准地抓住孙敬、王甫的把柄,甚至……隐隐觉得他可能早已卷入了某些更深的水域。
此事牵连巨大,涉及边军、国库、甚至可能直指中枢某些位高权重之人。
若要与老师商议,江清晏必然在场。他真的值得信任吗?
许凌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他欣赏江清晏的才华,甚至有些佩服他的冷静和手腕,他也是真的把他当好友。
但江清晏身上那种拒人千里的疏离感,以及那令人不安的“癔症”表现,都让他无法完全放下戒心。
“他若立场不明,或是……背后另有其人?”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
军饷贪腐,利益动天,能把手伸到关西沙州,绝非等闲之辈。
江清晏一个寒门状元,根基浅薄,若被卷入,是会成为老师手中的利剑,还是被某些势力利用的棋子?
甚至,他本身是否就带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目的?
许凌停下脚步,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乱如麻。
大哥的信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不安。
告知江清晏,风险难测;不告知,这种事情迟早还被拿到明面上来,届时自己反而显得刻意隐瞒,更惹猜疑。
“此事……终究瞒不过他。”许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眼神渐渐变得坚定,“也罢!是人是鬼,总要拉出来遛遛!明日便去寻老师,看他江清晏,在这滔天浊浪面前,究竟会作何姿态!”
他走到书案前,将大哥的信小心折好,贴身藏入怀中。
许凌独自站在摇曳的烛光里,身影被拉得细长。
他望着那跳跃的火苗,仿佛看到了关西沙州的风沙,看到了边军将士因缺饷而愤怒的脸庞,也看到了京城这看似平静的湖面下,即将掀起的惊涛骇浪。
“山雨欲来啊……”他低声自语,指尖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轻响,像是在为这暗流汹涌的夜晚,敲打着不安的节拍。
34. 冤家
棋盘街的喧嚣如同煮沸的汤锅,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各色幌子招展,摊贩吆喝此起彼伏,脂粉香、糖糕甜、炸物油香混杂在空气里。
江临渊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嘴里嘟囔着:“……大哥也真是的!休沐日也不得闲!说是翰林院事忙,我看他就是个书虫转世,离了那堆故纸堆就浑身不自在!连答应好的带我去西郊跑马都黄了!”
走在他身侧的江音柔,一身水绿襦裙,臂弯挎着个细竹编的小篮,闻言无奈地瞥了他一眼:“渊儿,慎言。大哥新入翰林,修撰实录本就是极要紧的差事,岂能懈怠?阁老看重他,才委以重任,他自然要尽心竭力。况且,大哥不是说了,等下次休沐定补上么?”
“下次下次!谁知道下次又是什么时候!”江临渊撇撇嘴,一脸的不信,“姐,你是没瞧见,昨儿晚上我去书房找他,他案头堆的卷宗都快把他埋了!那灯油熬得只剩个底儿!眼睛都熬红了!我看他迟早得累趴下!”
江音柔秀眉微蹙,眼中也掠过一丝心疼:“大哥性子要强,事事力求尽善尽美。”
“唉,也是没法子的事。等他下次休沐,咱们想法子拉他出来,好好松快松快。君子六艺,射御亦不可偏废,正好带他去校场练练骑射,也免得他整日枯坐。”
“嘿!这个好!”江临渊眼睛一亮,来了精神,“我让王教头把他那匹新得的乌云踏雪牵出来!保管让大哥骑个痛快!”
他越说越兴奋,全然忘了看路,一边倒退着走,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到时候我教大哥几手绝活!让他知道,光会读书可不行,还得……”
话音未落,后背猛地撞上一堵柔软却结实的“墙”。
“哎哟!”
“哎呀!”
两声惊呼同时响起。
江临渊一个趔趄趄,差点摔倒,稳住身形后恼怒地转身:“谁啊!走路不长眼!”
话卡在喉咙里。
对面,一个身着米色织金短袄、石榴红撒花马面裙的少女,正揉着被撞疼的肩膀,眼睛圆睁,柳眉倒竖,不是孟阑芸又是谁?
两人目光在空中狠狠撞上,瞬间火花四溅。
“又是你!”孟阑芸看清来人,声音拔高八度,指着江临渊的鼻子,“江临渊!你故意的是不是?走路不长眼,还倒着走!撞了人还敢恶人先告状!”
“孟阑芸!”江临渊也认出了她,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梗着脖子毫不示弱,“谁恶人先告状了?明明是你挡了我的路!这棋盘街是你家开的?站路中间当门神啊?”
“你!”孟阑芸气得脸颊通红,撸起袖子,“想打一架吗?!”
“打就打!谁怕谁!”江临渊也撸起袖子,摆开架势,“上次在状元府没打痛快,今天正好!”
眼看两个炮仗就要点着,各自身后的人连忙上前。
“芸儿!不得无礼!”一个温婉中带着焦急的声音响起。
孟阑疏快步上前,一把拉住妹妹的胳膊,对着江临渊和江音柔歉然道:“舍妹年幼莽撞,冲撞了二位,实在抱歉。”
她今日穿着月白绣缠枝莲纹的长袄,外罩一件莲青比甲,气质沉静如水。
江音柔也赶紧拉住自家弟弟:“渊儿!快住手!给孟小姐道歉!”
她转向孟阑疏,福了一礼:“这位小姐,对不住,是我弟弟冒失了。”
然而,两个小的却像找到了靠山,非但没收敛,反而躲到各自姐姐身后,隔着人墙继续“交锋”。
“姐!是她先凶我的!”江临渊躲在江音柔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嚷嚷。
“姐!明明是他撞了我!还倒打一耙!”孟阑芸躲在孟阑疏身后,指着江临渊不甘示弱。
“凶你怎么了?你欠凶!”
“撞你怎么了?你欠撞!”
“你才欠撞!莽夫!”
“谁是莽夫!泼妇!”
江临渊梗着脖子继续反驳:“我哥可是状元!比你那个整天摇扇子、油嘴滑舌的姐夫强多了!”
“胡说八道!许二哥才高八斗,风度翩翩,比你那个整天板着脸的哥哥好一千倍一万倍!”孟阑芸立刻反击。
“我哥那是沉稳!是气度!你懂什么!你姐夫那就是花花公子!就会哄小姑娘!”
“你哥无趣!木头疙瘩!书呆子!”
“你姐夫是花孔雀!”
“你哥冷的像块冰!”
“你姐夫油嘴滑舌像条泥鳅!”
“你哥不解风情!”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内容也从个人恩怨迅速升级到对各自兄长的“人身攻击”。
江音柔和孟阑疏听着这越来越离谱的争吵,尤其是听到“书呆子”、“花孔雀”、“冰”、“泥鳅”这些字眼时,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了然和哭笑不得的尴尬。
江音柔率先开口,声音清越:“这位姐姐气度不凡,想必是孟阁老府上的大小姐,孟阑疏姑娘吧?”
孟阑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莞尔一笑,还了一礼:“姑娘慧眼。想必姑娘便是江修撰的妹妹,江音柔姑娘了?常听家父提起,江姑娘师从回春堂张圣手,潜心医道,医术精湛,令人钦佩。”
江音柔脸颊微红,连忙摆手:“孟大小姐过誉了。音柔不过是跟着张大夫学些皮毛,略识得几味草药罢了。能得张大夫青眼,收为记名弟子,已是天大的福分,实在当不起精湛二字。”
“江姑娘过谦了。”孟阑疏语气真诚,“女子学医本就艰难,能得张圣手这般杏林泰斗收归门下,若无过人天资与坚韧心性,岂能如愿?张大夫眼光极高,能入他法眼者,绝非等闲。江姑娘日后必成一代良医。”
江音柔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正要再谦辞几句,江临渊却忽然凑到江音柔耳边,好奇地低声问:“姐,你认识她啊?”
他声音虽低,但在场几人都听得清楚。
孟阑芸立刻从姐姐身后探出头,下巴一扬,得意洋洋地抢答:“哼!整个北京城谁不认识我姐姐孟阑疏啊!那可是首辅千金,许二公子未过门的夫人!切,没见识!”
江临渊闻言,撇撇嘴:“嘁!不过如此嘛!我在永安坊那会儿,街坊邻居也没几个认识的!”
“喂!你!”孟阑芸气急败坏。
“芸儿!不得放肆!”孟阑疏脸色一沉,厉声呵斥。
孟阑芸被姐姐一瞪,顿时像霜打的茄子,蔫蔫地缩了回去,撅着嘴不说话了。
江音柔也连忙拉了拉弟弟的衣袖,低声斥道:“渊儿!休得无礼!快给孟大小姐赔不是!”随即又向孟阑疏深深一福,“孟大小姐,舍弟年幼无知,口无遮拦,还请大小姐海涵。”
孟阑疏脸上的愠色散去,恢复温婉,轻轻摆手:“江姑娘言重了。小孩子家拌嘴,当不得真。令弟性情率真,颇有赤子之心,倒也无妨。
”她目光扫过周围熙攘的人群和琳琅满目的摊铺,又看了看江音柔手中的竹篮,提议道:“相逢即是有缘。今日既在此遇见,不如我们结伴同游?这棋盘街新开了几家铺子,听说有些新奇玩意儿。”
江音柔看着孟阑疏真诚温和的笑容,又想到大哥与孟阁老的关系,便也笑着点头:“能与孟大小姐同行,是音柔的荣幸。”
于是,棋盘街上便出现了这样一幕:两位气质迥异却同样出众的少女。
孟阑疏温婉端庄,江音柔清丽灵动,两人手挽着手,亲昵地走在前面,时而驻足在脂粉铺前细看,时而在绸缎庄流连,轻声细语,言笑晏晏。
而她们身后,各自跟着一个垂头丧气、生无可恋的“小尾巴”。
江临渊和孟阑芸各自拎着、抱着姐姐们买下的东西——胭脂水粉、绸缎布匹、精巧玩器……分量着实不轻。
孟家姐妹的贴身丫鬟梨雪、桃芝,以及江音柔的丫鬟吕梦,则跟在更后面,手里也拿着些小件,三个丫鬟年纪相仿,看着前面两位小姐相处融洽,也忍不住凑在一起小声说笑起来,气氛倒是轻松。
“喂!”孟阑芸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同样一脸苦相的江临渊,压低声音抱怨,“你说她们是不是故意的?明明带了丫鬟,干嘛非要我们拿?重死了!”
江临渊正被一个沉甸甸的锦盒硌得手臂发麻,闻言嗤笑一声,斜睨着她:“呵,这就嫌重了?刚才不是挺能耐,嚷嚷着要跟我打架吗?就这点力气?”
孟阑芸被他激得杏眼圆瞪:“谁没力气了!我孟阑芸会怕这点东西?”
她说着,赌气似的冲后面喊道:“桃芝!梨雪!快!把东西都给我!”
桃芝和梨雪面面相觑,有些犹豫:“小姐……这……”
“快点!”
孟阑芸催促道。
两个丫鬟只好将手里的小包裹也递给她。孟阑芸一股脑儿全揽进怀里,堆得小山似的,几乎要挡住她的视线。
她挑衅地冲江临渊扬了扬下巴:“看见没?本小姐拿得比你多!有本事你也全拿着啊!”
江临渊哪受得了这种激将,立刻梗着脖子对吕梦道:“吕梦!把你手里的也给我!”
吕梦吓了一跳:“小少爷,这……”
“给我!”江临渊不由分说,把吕梦手里的东西也接了过来,顿时也抱了个满怀。
孟阑芸踮起脚尖,看了看江临渊怀里,又看看自己怀里的,眼珠一转,得意道:“哼!还是比你多!诶,话说你没有丫鬟吗?”
江临渊闻言挺起胸膛,大声道:“要丫鬟做甚?我大哥说了,‘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当自食其力,岂能役使弱女子以逞己便?’我这男子汉大丈夫的,自己能做的事,从不假手他人!我和我哥院里就一个小厮负责洒扫,贴身伺候都没有!我娘和我姐有丫鬟那是应当应分,我一个大老爷们,要姑娘伺候?臊不臊得慌!”
孟阑芸听得一愣,然后小声嘀咕了一句:“哟!没想到你这莽夫,还挺有风度的嘛!”
“那是!”江临渊没听清她后面的话,只当她又服软了,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我哥从小就教我,‘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做人要堂堂正正,做事要凭自己本事!”
两人正说着,怀里东西实在太重,脚步都开始踉跄。
恰好路边有几个供人歇脚的石墩子,两人对视一眼,也顾不上斗嘴了,不约而同地挪过去,一屁股坐下,将怀里的东西小心放在脚边,长长吁了口气,累得直喘粗气。
前面,江音柔和孟阑疏正停在一个卖绒花的摊子前。
“原来音柔妹妹和临渊弟弟还是龙凤胎啊!真是难得的缘分!”
“是呢。”江音柔点头,“渊儿性子跳脱些,让孟姐姐见笑了。”
“哪里,少年人正当如此。”孟阑疏顿了顿,声音轻柔了几分,“说起来,我与江修撰,还是同岁呢!”
孟阑疏拿起一支栩栩如生的粉色海棠绒花,轻轻簪在江音柔鬓边,退后一步端详,笑道:“这支颜色衬你,清雅又不失娇俏。”
江音柔摸了摸鬓边,有些羞涩:“孟姐姐眼光真好。”她看着孟阑疏温婉的笑靥,忍不住问道:“孟姐姐,方才听令妹说,您与许二公子……”她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
孟阑疏脸上飞起两朵红云,更添丽色,声音也轻柔了几分:“嗯……我与凌哥哥……算是青梅竹马吧。两家是世交,从小就认识。他待我极好。”
提起许凌,她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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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不自觉流露出甜蜜和羞涩,那份情意藏都藏不住。
江音柔看着她幸福的模样,由衷赞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许二公子才貌双全,与孟姐姐知书达礼,佳偶天成,真是羡煞旁人。”
孟阑疏抿唇一笑,正要说话,异变陡生。
“让开!都让开!”
“滚开!别挡道!”
几声粗暴的厉喝伴随着人群的惊呼和推搡搡声骤然炸响。
只见前方街口,几个身形彪悍、面带凶相的大汉,正挥舞着棍棒,粗暴地驱赶着人群。
人群瞬间大乱,惊叫声、哭喊声、物品摔落声混成一片。
混乱中,两个大汉竟直直朝着江音柔和孟阑疏所在的位置冲撞过来。
“小心!”江音柔惊呼一声,下意识想拉着孟阑疏后退。
但事发突然,距离又近,哪里来得及?
两个大汉直接伸手朝她们抓来,意图抓为人质。
“姐!”
“小姐!”
江临渊和孟阑芸同时看到这一幕,目眦欲裂。
梨雪、桃芝和吕梦三人更是吓破了胆,却也跟着上前,想着赶紧救下自家主子,
两人几乎是从石墩子上弹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
然而,还是慢了一步!
江音柔只觉手腕一紧,已被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死死扣住。
另一边,孟阑疏也被另一个大汉抓住了胳膊,吓得花容失色。
“放开我姐姐!”江临渊怒吼一声,挥拳就朝抓住江音柔的大汉砸去。
孟阑芸也尖叫着扑向抓住孟阑疏的那人,又抓又挠。
那抓住江音柔的大汉见江临渊冲来,狞笑一声,竟将江音柔猛地往身前一拽,挡在身前。
江临渊的拳头硬生生停在半空,投鼠忌器。
抓住孟阑疏的大汉则不耐烦地一挥胳膊,将扑上来的孟阑芸狠狠甩开,孟阑芸“哎哟”一声摔倒在地。
“芸儿!”孟阑疏惊呼。
三位丫鬟也顾不上自己身无功法,冲上去却也被狠狠甩开。
“混蛋!”江临渊急得双眼赤红,却不敢再妄动。
两个大汉挟持着人质,脸上露出得意的狞笑,一边警惕地看着江临渊、孟阑芸,一边试图拖着人质往更混乱的地方退去。
“放开她们!”江临渊和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孟阑芸急得团团转,却又束手无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咻——!”
数道尖锐的破空之声撕裂喧嚣!
几支乌沉沉的短弩箭矢,精准无比地钉在两名大汉脚前。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两名大汉骇然变色,动作猛地一僵。
紧接着,一道玄色身影自街旁酒楼二楼的窗口飞掠而下,身姿矫健,落地无声。
那人身着暗纹飞鱼服,腰悬绣春刀,面容冷峻。
他身形甫一落地,没有丝毫停顿,脚下一点,人已袭向挟持着江音柔的那名大汉。
“找死!”那大汉又惊又怒,下意识想将江音柔推向那人,另一只手挥棍砸下。
然而,他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
只见他身形微侧,避开砸来的短棍,同时右手闪电般探出,精准无比地扣住了大汉的手腕。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
“啊——”大汉发出凄厉的惨叫,手腕已被生生捏断,剧痛之下,他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江音柔。
那人顺势一带,将惊魂未定的江音柔轻轻推向身后赶来的江临渊:“护好你姐姐!”
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如旋风般转向另一名大汉。
那大汉见同伴瞬间被废,吓得魂飞魄散,竟想拖着孟阑疏转身就跑。
然而,那人瞬间便已欺近,绣春刀甚至未曾出鞘,刀鞘便狠狠点在大汉肋下。
大汉如遭重锤,闷哼一声,软软地瘫倒在地,松开了孟阑疏。
“大小姐!”孟阑芸和丫鬟梨雪、桃芝这才扑上来,紧紧抱住吓得脸色惨白的孟阑疏。
与此同时,又有数名身着锦衣卫服饰的精悍汉子从人群中冲出,将其余几个闹事的大汉三下五除二尽数制服,按倒在地。
孟阑疏、孟阑芸和几个丫鬟紧紧抱在一起,心有余悸,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江音柔也被江临渊和吕梦护在中间,脸色苍白,但还算镇定。
“多谢大人救命之恩!”江临渊安置好姐姐,立刻转身,对着那出手如电的锦衣卫首领,抱拳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和由衷的感激,“若非大人出手相救,家姐与孟小姐今日恐遭不测!大恩大德,江临渊没齿难忘!”
锦衣卫首领闻言,缓缓转过身。
当看清对方的面容时,江临渊猛地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脸上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狂喜所取代。
这不正是他无数次在武馆听教头们提起,在茶楼说书人口中听到,被他奉若神明、日夜憧憬的偶像——锦衣卫指挥使,韩垣吗!
“韩……韩指挥使?!”江临渊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眼中迸发出炽热的光芒,几乎忘了身处何地。
韩垣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晶亮,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的少年,并未言语,只是略一点头,随即目光扫过已被控制住的现场,沉声下令:“带走!严加审讯!”
“是!”众锦衣卫齐声应诺,押着凶徒迅速消失在街角。
棋盘街的混乱渐渐平息,阳洒落,却驱不散方才那场惊心动魄。
江临渊依旧站在原地,望着韩垣离去的方向,心潮澎湃,久久无法平静。
35. 万民灯
内阁值房内,檀香袅袅。
紫檀大案后,孟德铮眉头紧锁,那份来自沙州的密报,纸张边缘已被他捏得微微卷曲。
许凌坐在下首,手中那把惯常摇得风流的紫竹绢面扇此刻也失了节奏,扇骨开合间心浮气躁。
“老师,”许凌终于忍不住开口,“沙州军饷之事,牵涉甚广,恐非一时能解。子芜心思缜密,洞察力非凡,此事是否告知于他?或可集思广益?”
孟德铮抬起眼,目光扫过许凌略显不安的脸庞。
他沉默片刻,缓缓摇头:“此事干系重大,尚未浮出水面,朝廷明面上还不知道。子芜虽敏慧,然根基尚浅,骤然卷入此等漩涡,非但无益,反可能引火烧身,徒增变数。暂且不必告知。”
他话音未落,值房外便传来三声清晰的叩门声,紧接着是江清晏的声音:“老师,学生江清晏求见。”
值房内空气骤然一凝。
孟德铮与许凌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许凌“唰”一声合拢折扇,扇骨轻抵下颌,微微侧过脸,避开了即将开启的门扉方向。
孟德铮则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敛去所有凝重,换上一副平和甚至略带关切的神情,扬声道:“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江清晏身着青色官袍,稳步走入。
他目光先落在孟德铮身上,躬身行礼:“学生见过老师。”
随即,眼风极快地扫过一旁状似欣赏窗外景致的许凌,也微微颔首:“许二公子。”
许凌这才仿佛刚注意到他进来,忙转过身,脸上堆起惯常的笑容:“哟!子芜来了!快请坐快请坐!”
他挥着扇子虚引了一下,目光却有些飘忽,不敢与江清晏那双凤眼对视太久。
“老师今日召学生前来,不知有何吩咐?”江清晏依言在许凌对面的圈椅上坐下,目光直视孟德铮,开门见山。
孟德铮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无甚要事。只是前些日子听赵学士提及,你在实录馆修史,夙兴夜寐,勤勉异常,甚至……咳。”
他顿了顿,带着点长辈关怀的责备:“听说竟伏案睡着了?可有此事?”
话音刚落,一旁的许凌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赶紧用扇子掩住口鼻,肩膀微微耸动,只露出一双满是幸灾乐祸的眼睛。
孟德铮和江清晏的目光同时转向他。
许凌连忙摆手,强忍着笑意:“咳……抱歉抱歉!老师您继续,学生……学生只是想起那日赵学士吹胡子瞪眼的模样,甚是有趣……”
孟德瞪了许凌一眼,转回江清晏,语重心长:“子芜啊,修史撰文,固然是千秋功业,然身体乃立身之本。”
“你年纪尚轻,前程远大,切不可仗着年轻便一味透支。学问之道,贵在细水长流,张弛有度。若是熬坏了身子,岂非得不偿失?日后还需注意劳逸结合才是。”
江清晏垂眸,恭敬应道:“老师说的是。那日确是学生疏忽,精神不济,已自省多时,日后定当引以为戒。”
孟德铮满意地点点头:“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为师也是关心则乱,望你体谅。”
“学生明白,谢老师关怀。”江清晏再次拱手。
值房内一时陷入短暂的沉默。
江清晏等了片刻,见孟德铮只是端起茶盏轻啜,并无再开口的意思,他微微抬眸,试探性地问道:“老师召学生前来,只是为此事?可还有其他……需要学生效劳之处?比如策论批注,或是典籍考校?”
孟德铮放下茶盏,摆摆手:“没了没了。今日唤你来,就是看看你,叮嘱几句。你且安心回去修史便是。”
江清晏心底疑惑。
他怎么不太相信,孟德铮这样的人专门叫他过来只是为了关心两句?
江清晏转而看向许凌,只见他将扇子扇了两扇,头往外努了努。
他半信半疑地站起身,再次躬身:“既如此,学生便不打扰老师处理公务,先行告退。”
“去吧。”孟德铮颔首。
许凌也连忙跟着起身,脸上堆着笑:“子芜兄慢走,我送送你。”
他几步走到江清晏身边,一副哥俩好的模样,作势要揽他的肩,却被江清晏侧身避开。
许凌的手僵在半空,也不尴尬,顺势收回摸了摸鼻子,依旧笑嘻嘻地跟着江清晏往外走。
就在两人即将踏出值房门槛之际,一个太监疾步走了进来。
他目光在值房内一扫,精准地落在江清晏身上,尖细的嗓音响起:“叨唠孟阁老了,敢问这位,可是翰林院修撰江清晏江大人?”
值房内三人皆是一愣。
江清晏转过身,神色平静:“正是在下。公公有何指教?”
那太监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对着江清晏躬身行礼:“哎哟!可算找着您了!奴婢奉太子殿下口谕,请江修撰即刻前往文华殿,为殿下讲学!”
“讲学?”许凌忍不住插话,眉头微蹙,“太子殿下讲学,向来由翰林院侍读温大人负责,今日怎会……”
太监转向许凌,笑容不变:“回许编修的话,温侍读前日已上表辞官,告老还乡了。”
“太子殿下阅览江修撰殿试策论及近日所修实录文稿,见您对《资治通鉴》见解通透,鞭辟入里,甚是欣赏,故特意点了名,要江修撰前去讲学。”
他顿了顿,目光又落在许凌身上:“巧了,太子殿下也吩咐了,若许编修也,便请一同前往文华殿,为殿下和……献王殿下讲学。”
“献王殿下也在?”许凌这下是真的惊讶了。
四皇子朱晟栩体弱多病,深居简出,鲜少参与此类讲学活动。
太监点头:“正是。献王殿下听闻太子殿下召见二位翰林才俊讲学,也起了兴致,特意过来旁听。二位大人,请吧?莫让殿下们久等。”
孟德铮心中疑窦丛生,面上却不动声色,对江清晏和许凌道:“既是太子殿下与献王殿下召见,你二人速速前去,务必尽心侍讲,莫要怠慢。”
“是,老师。”江清晏与许凌齐声应道。
两人跟随太监,穿过重重宫门,一路无言。
许凌几次想开口,瞥见江清晏沉静的侧脸,又生生咽了回去。
文华殿内,熏风送暖,瑞兽香炉吐出袅袅青烟。
朱晟柏一身杏黄常服,端坐于上首主位,气度雍容。
他下首稍侧的位置,坐着一位身着浅金亲王常服的青年,正是四皇子献王朱晟栩。他面色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身形单薄,裹在一件厚实的银狐裘里,唯有一双眼睛沉静温和,此刻正带着一丝好奇与期待,看向走进殿门的二人。
“臣江清晏(许凌),参见太子殿下,献王殿下。”两人趋步上前,躬身行礼。
“免礼,赐座。”朱晟柏声音温和,抬手示意,立刻有小太监搬来绣墩,置于下首。
“谢殿下。”两人谢恩落座。
朱晟柏目光在江清晏身上停留片刻,唇角含笑:“今日请二位爱卿前来,实是孤与四弟对二位才学仰慕已久。尤其江修撰,殿试文章,纵论古今,气魄非凡;近日所修实录,亦见功底深厚。孤近来研读《资治通鉴》,颇有些疑惑,故想听听江修撰的高见。”
他顿了顿,转向朱晟栩:“四弟素来喜静,今日听闻孤召见二位翰林讲学,亦起了兴致,特来旁。”
朱晟栩微微颔首,掩唇轻咳了两声,声音带着一丝虚弱,却温润如玉:“二位大人不必拘礼。本王久病之躯,疏于学问,今日能聆听二位高论,实乃幸事,有劳了。”
江清晏再次躬身:“殿下过誉,臣愧不敢当。能为殿下解惑,是臣等本分。”
许凌也连忙道:“献王殿下客气了。殿下天潢贵胄,见识广博,能与殿下共论典籍,是臣等的荣幸。”
“既如此,”朱晟柏笑了笑,指向案上摊开的一部厚重典籍,“孤近日读至《通鉴》汉纪,光武帝刘秀中兴汉室,其柔道治国,颇耐人寻味。江修撰,你对此有何见解?光武之柔,是示弱绥靖,还是以退为进,刚柔并济之道?”
问题抛出,殿内目光瞬间聚焦于江清晏。
江清晏神色不变,略一沉吟,声音便在殿中响起:“回殿下,光武之柔,绝非怯懦退让,实乃大智大勇,以柔克刚之策。”
“彼时新莽崩殂,群雄并起,天下糜烂,民心思定。光武起于微末,深知兵戈之害,故其‘柔’,首在止戈安民,释放奴婢,轻徭薄赋,使百姓得以喘息,天下渐归安定。此其一。”
“其二,其柔在于怀柔并济,收服人心。如待铜马降卒,推心置腹,化敌为友;对功臣勋贵,厚待却不纵容,保全善终者众。此非示弱,乃是以德服人,以恩结心,瓦解敌对,壮大己身。”
“其三……”
他引经据典,条理清晰,将光武帝的“柔道”剖析得入木三分。
朱晟柏听得频频点头,眼中赞赏之色愈浓。朱晟栩也听得入神,苍白的脸上因专注而泛起极淡的红晕,偶尔以袖掩唇,低咳两声。
许凌在一旁,起初还凝神细听,待江清晏讲到吏治宽简时,心思却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内阁值房。
沙州军饷、空额粮草、大哥信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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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灼……这些字眼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中盘旋。
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江清晏,见他侃侃而谈,神色自若,心中那股想要倾诉、想要寻求助力的冲动几乎要破胸而出。
他攥紧了袖中的扇骨。
“许编修?”朱晟柏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许凌猛地回神,才发现殿内几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他心头一跳,连忙起身:“臣在。”
朱晟柏笑道:“方才江修撰论光武柔道,鞭辟入里。孤记得许编修对《史记·货殖列传》亦有独到见解。太史公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然治国之道,又当如何权衡这利字?四弟对此也颇有兴趣,许编修不妨也说说?”
许凌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将沙州之事压下,展开折扇,略作思索,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从容:“回殿下,太史公此言,道尽世情百态,然治国者,确不可放任利字横行。臣以为,权衡之道,首在导与禁。”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问题上:“导者,乃疏通利源,使民得其所欲。如桑弘羊之均输平准,虽为聚财,亦有平抑物价、便利商旅之功;又如盐铁官营,虽存争议,然在国用匮乏之时,确能集中物力,保障民生军需。此乃以国家之力,引导利之流向,使其利国利民。”
他一边说着,目光却不自觉地又瞟向江清晏。
当说到“保障民生军需”时,他脑中“军需”二字如同惊雷炸响,沙州军饷短缺的景象再次浮现,话语不由得一顿,声音也低了几分。
“然导之不足,则需禁。禁者,非绝利,乃禁其害。豪强兼并,囤积居奇,盘剥小民,此乃利之害,必以律法严惩;官吏贪墨,中饱私囊,侵蚀国本,此尤为大害,更当施以重典,以儆效尤!譬如……譬如边镇粮饷,乃国之命脉,将士之倚仗,若有蠹虫敢动分毫,当……”
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失言,话语戛然而止,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连忙用扇子猛扇了几下,掩饰自己的失态,强笑道:“……当严惩不贷!总之,治国之道,在于使利循正道而行,利民而不伤民,富国而不损国。”
“既不可因噎废食,绝利弃商;亦不可放任自流,酿成巨患。需知利字旁边一把刀,分寸之间,关乎社稷存亡。”
最后几句,他说得有些急促。
朱晟柏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只是含笑点头:“许编修所言甚是。导与禁,一张一弛,确为治国良策。四弟,你以为如何?”
朱晟栩微微颔首,声音温和:“许编修高论,鞭辟入里。尤其‘利字旁边一把刀’,发人深……”
江清晏的目光在许凌略显僵硬的笑容掠过,随即垂下眼帘。
文华殿高耸的横梁之上,光线昏暗。
李兰曦托着腮,趴在横梁上,纤细的小腿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晃荡。
她居高临下,将殿中众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看着江清晏引经据典,从容应对太子考校,她嘴角不自觉勾起一丝笑意,心中暗忖:“这小郎君,板着脸训人的时候讨厌,讲起学问来倒是有模有样,难怪能中状元。”
然而,当江清晏讲到光武帝以仁德为锋刃时,他的声音直直撞入李兰曦尘封的记忆深处。
洛阳宫,紫微城,高高的露台之上。
那是上元节的夜晚。
六岁的她被父皇抱在怀里,小小的身子裹在柔软的锦缎中。
她十岁的皇兄穿着一身杏黄的皇子常服,安静地侍立在父皇身侧。
露台下,是万家灯火的洛阳城。
宫人们正将一盏盏精巧的莲花河灯放入环绕宫城的洛水之中。
洛阳城的百姓点燃一盏盏飞灯,漫天飞舞。
灯影摇曳,渐渐汇成一条流动的光带,与天边霞光交相辉映,将整座城池映照得如梦似幻。
“阿旭,阿珠。”梁昭宗的声音低沉而温和,他指着那满城灯火与河中流淌的光带,“看到了吗?这万家灯火,这随波祈愿的河灯,像什么?”
小李兰曦眨着大眼睛,奶声奶气地抢答:“像星星!”
皇兄则凝视着远方,思索片刻,认真回答:“回父皇,儿臣觉得,像……像无数双期盼的眼睛。”
梁昭宗闻言,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小女儿,又看了看身旁沉稳的长子,眼中流露出欣慰与深沉的期许。
他轻轻抚摸着李兰曦柔软的头发,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烙印在两个孩子的心里:“是啊,像星星,像眼睛,也像人心。”
“阿旭,阿珠,你们要记住,为君者,当为万民灯。”
36. 玄清道长
文华殿内,檀香依旧袅袅。
两人的讲学并未结束,朱晟柏听得频频颔首,眼中激赏之色愈浓。朱晟栩虽面色苍白,裹在厚实的银狐裘里,却也听得专注,偶尔以袖掩唇轻咳两声,目光始终未离江清晏。
这时,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名太监躬身趋入,行至朱晟柏座前,垂首低语:“启禀太子殿下,白云观玄清道长已在殿外候见。”
朱晟柏闻言,眉峰一挑,随即展颜,对着江清晏和许凌温声道:“今日听二位爱卿高论,孤与四弟皆受益匪浅。然玄清道长乃父皇座上宾,此番前来定有要事相商。讲学便到此为止吧。”
他目光转向朱晟栩,语气关切:“四弟,你身子弱,早些回府歇息,莫让宁妃担心。”
朱晟栩微微欠身,声音带着病弱的温润:“多谢皇兄关怀,臣弟告退。”
他转向江清晏与许凌,颔首致意:“今日有劳二位大人,改日再聆教诲。”
“恭送献王殿下。”江清晏与许凌齐声应道。
三人一同退出文华殿。
殿门开启的瞬间,门槛处,一位身着玄色道袍、头戴九梁巾、手持拂尘的道长正垂眸静立,面容清癯,眼神深邃如古井,正是白云观观主玄清道长。
他周身萦绕着一层无形的气场,与这富丽堂皇的宫室格格不入。
江清晏与许凌侧身让过,与玄清道长擦肩而过。
就在这一刹那,江清晏敏锐地感觉到身侧空气骤然一寒。
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玄清道长,却见对方神色如常,目光并未在他们身上停留,径直步入殿内。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合拢,隔绝了内外。
横梁之上,李兰曦在听到“白云观道长”五个字时,魂体便猛地一僵。
一股源自魂体深处本能的恐惧瞬间缠绕住她,让她几乎窒息。
玄清道长身上那股纯正浩瀚的道家气息灼烧着她这缕阴魂,她几乎是凭着求生的本能,在殿门合拢前的一瞬,化作一道青烟,仓皇地随着江清晏三人逸出殿外。
然而,就在她魂体穿过殿门缝隙的刹那,殿内正垂眸向太子行礼的玄清道长,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眼眸深处,掠过极淡的涟漪。
他并未回头,只是眉头蹙了蹙,随即恢复如常。
殿门彻底关上。
文华殿内,熏香的气息似乎更浓了些。
玄清道长对着端坐的朱晟柏稽首行礼:“贫道玄清,参见太子殿下。”
“道长免礼。”朱晟柏抬手虚扶,“事情都办妥了?”
玄清道长直起身,从宽大的道袍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用明黄符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双手奉上:“回殿下,依您所言,五皇子的小人,已用秘法扎好,生辰八字、贴身毛发皆已封入其中,符咒加持,万无一失。”
朱晟柏接过那符纸包裹,指尖摩挲挲着纸面,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很好。”
“待寻得合适时机,将此物藏在靖王府内。我那三弟,想必会很惊喜。”
玄清道长垂首:“殿下运筹帷幄,贫道佩服。此物一旦被发觉,三殿下百口莫辩,巫蛊魇镇魇镇之罪,足以动摇其根基。”
话锋一转:“今日殿下召见江修撰与许编修,讲学论道,想必是欲将这两位青年才俊皆收归麾下?”
朱晟柏把玩着手中的符包:“江清晏连中三元,锋芒毕露,许凌出身名门,根基深厚。此二人若能为我所用,自是锦上添花。”
玄清道长却微微摇头,声音低沉了几分:“殿下,贫道方才入殿时,隐约感知到江修撰身侧,似有不洁之物盘踞,气息阴寒诡谲,非是善类。殿下与之接触,恐……”
“哦?”朱晟柏挑眉,打断了他,脸上露出玩味的、轻蔑的笑意,“道长是说,鬼怪妖邪?”
他随手将符包放在案上,身体微微后靠,姿态放松:“道长精通道法,玄妙通神,孤自是敬重。然,道术玄学,于孤而言,不过是可用之器,如同这殿中香炉,案上笔墨。用之则利,信之则愚。”
他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孤只信手中权柄,眼中利害。至于那些虚无缥缈、装神弄鬼之事,若真信了这些,岂非幼稚?”
“这江山社稷,岂是靠驱邪捉鬼就能坐稳的?孤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人心,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道长只需做好孤交代的事,其余不必多虑。”
这是上位者特有的冷漠和笃定。
玄清道长对上朱晟柏毫无波澜的眼眸,心头微凛,知道再多言无益,遂垂首应道:“殿下明鉴,是贫道多言了。”
殿外,宫道肃穆。
江清晏与许凌将朱晟栩送至他的亲王车驾前。
车帘由内侍恭敬掀起,朱晟栩在侍从搀扶下,略显吃力地登上马车。
他坐定后,隔着车窗,对着二人温言道:“今日叨扰二位大人了。本王体弱,未能久聆高论,甚是遗憾。”
许凌连忙拱手,脸上是惯常的关切笑容:“殿下言重了。殿下保重玉体要紧,讲学之事,来日方长。”
朱晟栩微微颔首,目光随即转向一旁沉默的江清晏:“江修撰,上次托人送去府上的杏仁酥,可还适口?”
江清晏闻言,脑海中瞬间浮现的并非那盒精致的点心,而是那日酥月斋前,李兰曦魂体黯淡,眼巴巴望着杏仁酥的模样。
他压下心绪,垂眸应道:“谢殿下厚赐,点心甚好,家妹尤为喜爱。”他刻意提及江音柔,将话题引开。
朱晟栩似乎并未察觉,只是满意地笑了笑:“喜欢便好。”
他放下车帘,内侍一声轻喝,马车缓缓启动,驶离宫道。
目送马车远去,许凌立刻用扇子捅了捅江清晏:“哟!子芜!行啊!什么时候跟咱们献王殿下攀上交情了?连杏仁酥都送上了?看不出来啊!啧啧啧,快说说,怎么回事?”
江清晏被他戳得眉头一皱,侧身避开,冷冷甩出一句:“滚一边去。”
他审视的目光地盯住许凌的嬉皮笑脸,话锋陡然一转:“倒是你,方才在殿内讲学时,心不在焉,言辞闪烁。怎么回事?”
许凌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摇扇子的手也停了下来,眼神有一刹那的慌乱,随即被他用更夸张的笑容掩盖过去:“啊?有吗?子芜你定是看错了!我这不是……这不是昨晚没睡好嘛!对!就是没睡好!精神头不足,讲学自然就……就差点意思!哈哈!”
他干笑两声,试图扇扇子掩饰自己的不自然。
江清晏眼眶微眯:“许凌,你我同窗,又同在翰林。我希望……你说的是真的。”
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不远处等候的状元府马车。
许凌站在原地,看着江清晏的背影,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凝重和隐隐的不安。
他捏紧了手中的扇骨,低声自语:“沙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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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饷……大哥……”最终化作一声叹息,转身走向自己的马车。
状元府的马车在青石板铺就的宫道上平稳行驶,车轮碾过落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江清晏靠坐在一侧,闭目养神。
“李兰曦。”他忽然开口,“今天看到什么了吗?”
没有回应。
车厢内只有车轮滚动的声音和他自己的呼吸。
江清晏蹙了蹙眉,睁开眼。
李兰曦的魂体就悬浮在他对面的角落里,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她今日穿的紫色衣裳,魂体比平日更加黯淡,边缘甚至有些模糊不清,微微颤抖着。
“李兰曦?”江清晏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丝不耐,“聋了?问你话!”
依旧没有回应。
李兰曦的魂体不仅没有转过来,反而蜷缩得更紧了些,双臂环抱着自己,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那并非寻常的魂力波动,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无法抑制的恐惧和痛苦。
她周身的蓝色光晕疯狂地明灭闪烁,每一次熄灭,每一次亮起都带着濒临崩溃的挣扎。
江清晏的心猛地一沉。
这不是她平日里闹脾气或者耍赖的样子。
她应当是又出现幻觉了,和她上次在书房里突然对着空气喊“阿娘”时一般,不,甚至更糟。
“李兰曦!”江清晏猛地坐直身体,声音里带上了急促,“你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说话!”
这一次,他的声音终于穿透了李兰曦陷入的某种可怕梦魇。
李兰曦的魂体剧烈地一震,极其缓慢地、僵硬地转过了身。
江清晏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到了一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
那双平日里总是灵动狡黠的杏眼,此刻瞪得滚圆,瞳孔却缩成了针尖大小,里面倒映着无法言喻的惊骇。
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无声的、剧烈的颤抖。
魂体边缘的淡蓝色光晕疯狂地闪烁、溃散、重组,每一次重组都显得更加稀薄、更加不稳定,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解。
她看着他,眼神却空洞得可怕,一边还在不停地摇头。
“不……不要……父皇……母后……皇兄……不要啊——!”
一声凄厉的尖啸狠狠刺入江清晏的脑海。
江清晏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眼前瞬间发黑,太阳穴突突狂跳。
他抬手扶住额头,身体因这突如其来的冲击而微微摇晃。
马车依旧在平稳前行,车外是北京城寻常的市井喧嚣。
然而车厢内,却被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血腥气息所笼罩。
李兰曦的魂体在剧烈的颤抖中,开始逸散出丝丝缕缕黑色烟气。
她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身体蜷缩成一团,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
江清晏强忍着脑海中的刺痛和眩晕,死死盯着那团濒临崩溃的幽蓝光影。
他猛地抬手,想要做些什么,指尖却僵在半空。
符咒?不,上次的教训还在,无异于雪上加霜!香?马车里根本没有!
怎么办?!
他第一次感到一种束手无策的焦灼。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李兰曦在疯狂闪烁中,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
车窗外,夕阳的余晖将紫禁城巍峨的宫墙染成一片刺目的不祥血红。
37. 怀抱
血色浸染了视野。
李兰曦站在乾元殿前,汉白玉阶被血污浸透。
空气里弥漫着焦糊与铁锈混合的腥气,浓得令人窒息。
昔日巍峨的紫微宫,此刻化作修罗场,远处宫墙在烈火中扭曲坍塌,琉璃瓦在烈焰舔舐下爆裂,发出噼啪脆响,如同垂死的哀鸣。
她看见父皇梁昭宗端坐在那把象征至高权力的蟠龙金椅上,明黄龙袍依旧庄重,只是金线绣就的团龙被溅上的血点污了颜色。
母后周皇后凤冠微斜,依偎在父皇身侧,素白的手紧紧交握在父皇掌中。
他们的脊背挺得笔直,目光穿透殿门,落在殿外那个一身玄甲、踏着血泊步步逼近的身影上——朱定洪,谋反的主谋。
朱定洪的盔甲上凝结着暗红的血痂,手中长剑犹自滴落着粘稠的血珠。
他停在殿门处,似乎在对父皇说着什么,嘴唇开合,声音却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琉璃,模糊不清,只余下嗡嗡的杂音。
“父皇——!”李兰曦嘶声尖叫,扑向殿内。
她伸出手,想要抓住父皇的袍角,指尖却毫无阻滞地穿透了那明黄的衣料。
她徒劳地挥舞着手臂,一遍遍呼喊:“母后!母后!”
无人回应。
父皇的目光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落在她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李兰曦读不懂,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的心脏。
就在这时,朱定洪动了。
他提剑,一步踏入殿内,沉重的战靴踏在光洁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如同丧钟敲击在李兰曦心头。
“不——!”李兰曦肝胆俱裂,魂体剧烈震荡,几乎要溃散开来。
然而,出乎意料地,父皇梁昭宗缓缓抬起手,止住了朱定洪的脚步。
他嘴唇翕动,对着朱定洪说了几句什么。
朱定洪的脚步顿住,脸上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神色。
紧接着,父皇与母后相视一眼,那一眼,仿佛蕴含了千言万语,又仿佛只是无声的诀别。
他们同时从龙椅和凤椅下抽出了两柄寒光凛冽的宝剑,剑身映着殿外熊熊的火光。
“父皇!母后!不要!”李兰曦目眦欲裂,扑过去想要阻拦,身体却一次次穿过他们的躯体。
梁昭宗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殿外燃烧的洛阳城,目光穿透了烈火与硝烟,落向更远的、他再也无法守护的万里河山。
他握紧了手中的剑,与周皇后十指相扣。下一刻,两道寒光猛地交错。
“噗嗤——”
利刃割裂血肉的声音清晰得刺耳。
滚烫的鲜血瞬间染红了明黄的龙袍与凤衣,溅落在金砖上,蜿蜒流淌,汇聚成一片刺目的血泊。
帝后的身体缓缓软倒,依偎着,倒在了象征他们一生荣耀与责任的蟠龙金椅之上。
至死,他们的手依旧紧紧相握。
“啊——!!!”
李兰曦猛地向后倒飞出去。
眼前的画面如同琉璃镜面般寸寸碎裂,父皇母后染血的身影、朱定洪冰冷的铠甲、燃烧的宫殿……所有的一切都在尖锐的崩裂声中化为齑粉,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黑暗并未持续太久。
新的画面如同墨汁滴入水中,迅速晕染开来。
是洛阳城的内城街道。
不再是繁华的国都,而是人间地狱。
哭喊声、惨叫声、马蹄践踏声、兵刃交击声汇成一片绝望的潮汐,冲击着耳膜。
百姓如同被惊散的羊群,在狭窄的街巷中疯狂奔逃,互相推搡践踏。
景军骑兵挥舞着染血的弯刀,肆意砍杀着奔逃的人群,狞笑声与垂死的哀嚎交织。
李兰曦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漂浮在混乱的上空。
她看见人群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着一个更小的身影,在侍卫和一名太监的拼死护卫下,艰难地逆着人流移动。
是太子!皇兄!
他身上的杏黄蟒袍早已被尘土和血迹染污,束发金冠也不知所踪,墨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
他背上背着的,正是十五岁的、惊恐万分的李兰曦——那个一百三十七年前的自己。
李兰曦紧紧搂着皇兄的脖子,小脸惨白,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
“殿下!这边!”一名侍卫挥刀格开刺来的长矛,嘶声吼道。
“保护殿下和公主!”太监尖细的声音带着哭腔,挥舞着一柄短剑,状若疯虎。
皇兄脚步踉跄,却死死护住背上的妹妹,在混乱中寻找着生路。
他的手臂被流矢擦过,鲜血染红了衣袖,却浑然不觉。
终于,他们冲进了一座府邸。
门楣上悬挂的“璃珠公主府”匾额歪斜着,府内早已被洗劫一空,值钱的器物、精美的摆设荡然无存,只余下满地狼藉和翻倒的桌椅。
昔日精巧雅致的庭院,此刻只剩下断壁残垣和散落的碎瓷破布。
“皇兄……我怕……”小“李兰曦”的声音带着颤抖。
“阿珠不怕!,现在这里比较安全。”李旭喘息着,将她放下,蹲下身,双手捧住妹妹的脸,眼神坚定而温柔,“有皇兄在!皇兄会保护你!”
他目光扫过仅存的几名侍卫和贴身太监:“快!密道!阿珠,告诉皇兄,密道入口在哪里?”
李兰曦抽噎着,伸出颤抖的手指向花园深处一座假山:“在……在假山后面……有块松动的石头……”
李旭立刻抱起妹妹,在侍卫的掩护下冲向假山。
果然,在假山背阴处,一块看似寻常的青石微微松动。
侍卫合力将其挪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深洞口。
“快!阿珠,进去!”李旭将妹妹小心地放下,推入洞口。
“皇兄!”李兰曦猛地抓住皇兄的衣袖,泪水终于决堤,“你跟阿珠一起走!求求你了!你会死的!他们不会放过你的!你会被抓走的!”
皇兄看着妹妹,心如刀绞。
他抬手,用指腹温柔地擦去妹妹脸上的泪珠,唇角努力弯起一个安抚的弧度。
“阿珠乖,听皇兄说。”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周遭的混乱,“皇兄是梁朝的太子,是父皇母后的儿子,是这洛阳城、是天下万民的储君。这是皇兄的责任。”
他顿了顿:“还记得父皇说过的话吗?‘为君者,当为万民灯’。现在,皇兄要去尽自己的责任了。皇兄要出去,要为了……尽可能让更多的人,活下去。”
他轻轻掰开妹妹死死抓住他衣袖的小手,将她的手放进旁边一名最年长侍卫的手中:“陈统领,阿珠就交给你了!带她从密道出去,走得越远越好!保护好她!这是孤的命令!”
“殿下!”侍卫统领虎目含泪,重重叩首,“末将誓死保护公主殿下!”
皇兄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妹妹,那眼神里包含了千言万语的不舍、嘱托和诀别。
他猛地转身,拔出腰间的佩剑,对着仅剩的几名侍卫低吼:“还能战的,随孤来!为洛阳百姓,杀出一条生路!”
“遵命!”侍卫们齐声怒吼,眼中燃起必死的火焰,紧随着那道决绝的杏黄身影,义无反顾地冲出了残破的公主府大门,冲向那吞噬一切的刀光剑影。
“皇兄——!!!”
密道口,李兰曦撕心裂肺的哭喊被黑暗吞没。
而漂浮在空中的李兰曦,看着皇兄那毫不犹豫冲入火海的背影,看着那抹杏黄在狰狞的景军铁蹄和刀光中迅速被淹没,一股灭顶的绝望和剧痛瞬间将她吞噬。
“不——!皇兄!回来!你回来啊——!”
她发出无声的、灵魂深处的尖啸,魂体疯狂地扭曲、膨胀、收缩。
浓重的黑气不受控制地从她魂体深处汹涌而出,将她整个包裹。
幻觉空间剧烈地震荡、崩塌,耳边仿佛有无数冤魂在尖啸哭泣,父皇母后自刎的鲜血、皇兄冲入火海的背影、洛阳城百姓绝望的面孔……无数破碎的画面如同利刃,反复切割着她的意识。
就在她感觉自己即将被这无边的黑暗和痛苦彻底撕碎、湮灭之时,一个遥远而焦急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刺入她的意识:
“李兰曦!……你怎么了?!……醒醒!……看着我!……李兰曦!”
状元府书房。
江清晏半拖半抱着李兰曦几乎溃散的魂体,踉跄着冲进书房,反手“砰”地一声死死关上门,隔绝了外面呼啸的狂风。
方才还晴朗的天空,此刻乌云翻滚,狂风卷着沙尘拍打着窗棂,发出鬼哭般的呜咽,仿佛感应到了书房内这缕亡魂的滔天悲恸。
他将李兰曦放在书案旁的地毯上。
她的魂体状态极其骇人——不再是凝实的人形,而是一团剧烈扭曲、膨胀收缩不定的幽蓝光影,边缘不断逸散出浓稠如墨的黑烟。
黑烟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光影内部,无数张痛苦、绝望、染血的面孔若隐若现,发出无声的尖啸,正是她幻觉中经历的惨烈景象。
她魂体每一次膨胀,都仿佛要炸裂开来,每一次收缩,又像是要被无形巨力碾成齑粉。
凄厉的哀嚎穿透魂体,直接撞击在江清晏的耳膜里,让他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
“该死!”江清晏低咒一声,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眩晕感。
他冲到墙角的紫檀木架前,手忙脚乱地翻找。
香炉!香!他需要香火稳定她的魂体!
他一把抓起书案旁那只黄铜狻猊香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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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猛地拉开抽屉,将里面存放的所有线香、塔香、香饼、香丸,不管名贵与否,一股脑地全抓了出来,手抖得几乎拿不稳。
“嗤啦——”
火折子被他用力吹燃,他颤抖着手,将能找到的所有香一股脑地塞进香炉,点燃。
檀香、沉香、安息香、崖柏……各种名贵香料混合燃烧的浓郁烟气瞬间升腾而起,试图驱散弥漫的阴寒黑气。
然而,那黑气如同跗骨之蛆,不仅未被驱散,反而如同被激怒的凶兽,更加汹涌地翻滚起来,与袅袅升腾的香火烟气猛烈地纠缠、对抗。
书房内,黑烟与青烟交织缠绕,形成一幅诡异的画面。
香炉中的火光在黑气的压迫下明灭不定,随时会熄灭。
李兰曦魂体的扭曲更加剧烈,面孔在黑烟中嘶吼得更加狰狞。
她仿佛被困在无间地狱,承受着永无止境的酷刑。
江清晏看着香火几乎被黑气吞噬,看着李兰曦的魂体在痛苦中濒临彻底崩解,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不能让她就这么消散!五年的约定还没兑现!
理智告诉他,此刻靠近那失控的魂体极其危险,但他顾不上了。
他猛地扑到那团翻滚纠缠的黑烟与香火前,没有丝毫犹豫,伸出双手,狠狠撕开黑烟,身体往前一倾。
“呃!”一股阴寒刺骨的绝望气息瞬间顺着他的手臂窜入体内,似无数冤魂在耳边凄厉哭嚎。
江清晏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眼前金星乱冒,几乎要晕厥过去。
但他咬紧牙关,双臂用力,不顾一切地撕扯开那浓稠的黑烟,终于触碰到了黑烟核心那团剧烈颤抖、不成形的光影。
他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将那团扭曲的光影紧紧、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李兰曦!”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看着我!是我!江清晏!你醒醒!!”!
他感受到怀里的魂体在疯狂地挣扎、冲撞,他死死抱住不放。
他不知道这些话有没有用,他只知道他不能松手。
怀中那团疯狂挣扎、散发着毁灭气息的混乱能量,猛地一滞。
然后,他感受到刺骨的寒意渐渐退去,紧接着,模糊的光影开始艰难地、一点一点地重新凝聚出人形轮廓。
李兰曦空洞的杏眼缓缓聚焦,失神的瞳孔里,倒映出江清晏的脸庞。
那双总是盛满疏离与厌恶的凤眼里,此刻竟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焦灼。
不是幻觉……不是父皇母后……也不是皇兄……
是江清晏。
“呜……”
一声呜咽从她喉咙深处挤出。
下一秒,她几乎是凭着本能,伸出双臂,死死抱住了江清晏。
“父皇……母后……皇兄……”她将脸深深埋进他肩窝,滚烫的的泪水汹涌而出。
“他们……都没了……都没了……在我眼前……血……好多的血……洛阳……烧起来了……呜啊啊啊……”
积压了一百三十七年的血泪,国破家亡的惨烈,至亲在眼前惨死的绝望,皇兄诀别时那悲壮而温柔的眼神……
所有被强行封存的记忆碎片,此刻化作最锋利的刀刃,在她魂体里疯狂搅动,痛得她几乎要再次魂飞魄散。
她哭得浑身抽搐,语无伦次,只是死死抱着眼前这唯一的浮木。
江清晏的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像。
他从未与外人如此贴近过,更遑论一个……女鬼。
他浑身肌肉绷紧,手臂悬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缩,竟不知该往何处安放。
他该推开她。
他该斥责她逾矩。
他该……
可怀中的李兰曦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残叶,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绝望的恸哭,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剐着他的心防。
最终,那只悬空的手缓缓地、僵硬地落下,轻轻拍在了她单薄的后背上。
一下,又一下……
掌心传递出的温度和力量,像投入寒潭的石子,在李兰曦濒临崩溃的魂体里漾开一圈微弱的涟漪。
她哭得更加肆无忌惮,宣泄着百年的孤寂与委屈,抱着他的手臂收得更紧,汲取着他身上属于活人的暖意。
烛火在两人相拥的影子上跳跃,将那份僵硬与依赖,抗拒与慰藉,都映照得无所遁形。
在满室狼藉的书房之中,缠绕着低低的呜咽与沉默的拍抚。
窗外,狂风依旧在呼啸,拍打着窗棂。
窗内,烛光映照着两个在命运漩涡中短暂相拥的灵魂:一个来自幽冥,满身血泪;一个立于人间,冷硬如铁。
此刻,却在这狭小空间里,以一种最笨拙的方式,传递着无声的慰藉。
长夜漫漫,血泪未干。
38. 往事
暴雨敲打窗棂的声响渐渐稀落,只余檐角断续的滴答。
状元府书房内,满地狼藉。
倾倒的香炉香灰满地,散乱的线香断折,书页零落,连案头那方端砚都斜翻着,墨汁蜿蜒爬过青砖缝隙。
李兰曦蜷在墙角,她指尖微动,一缕流萤颤巍巍逸出,试图卷起地上散落的《资治通鉴》残页。
然而,流萤刚触到纸缘便倏然溃散,书页纹丝不动。
“别动了。”江清晏的声音传来。
他背对着她,正弯腰拾起那方沉重的端砚。
靛青直裰的袖口沾了点点墨渍,他将砚台端正放回案头。
“魂力损耗至此,再强行动用,是想彻底散形么?”他语气依旧冷硬,听不出情绪,只将一块干净的棉布按在砚台泼洒的墨迹上,用力擦拭。
李兰曦看着他劳作的背影,喉头哽得发疼。
方才那灭顶的绝望与血腥,是他撕开黑雾将她从崩溃边缘拽回。
此刻他指节分明的手正用力抹去她失控的痕迹。
“对不起……”她声音嘶哑,“我……不是有意的。那些东西……太沉了……压不住……”
她说不下去,眼前又晃过父皇颈间喷涌的血,母后染红的凤袍,皇兄决绝冲入火海的杏黄背影。
洛阳城的焦糊味仿佛还萦绕在鼻尖。
江清晏动作一顿,并未回头。
棉布吸饱了墨,沉甸甸的。
他将脏污的布团丢进角落水盆,清水瞬间晕开大团乌黑。
“不必道歉。”
他走到书架前,将几本散落的典籍归位。
“你既非有意,道歉无用。下次若再失控,”他终于侧过脸,“也不要在我府上。”
这话像根针,扎得李兰曦魂体一缩。
她垂下头,盯着自己近乎透明的手指。
是啊,她只是个麻烦的鬼……
“你知道若今日……你不救我,我会如何吗……”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江清晏将最后一本书插回原位,转身:“说。”
李兰曦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寻常亡魂若魂体失控,怨气冲天,必引阴司锁链加身,押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任你生前是圣贤还是良善……可我不同。”
她抬起手,虚虚指向自己心口,“我是被诅咒的,锁魂咒烙在魂核上,阴司的锁链……穿不透这咒印。阴司带不走我。”
她顿了顿:“但失控的魂力若搅乱阳间秩序,比如……引动地气失衡……或者……疫病……”
“虽不会魂飞魄散,却会被天地之力反噬,如同被投入滚油反复煎炸,直到魂体被熬干,意识磨灭,只剩一缕无知无觉的残魂,永远困在这咒印里,不生不死……比地狱更煎熬。”
书房内死寂,只有烛芯燃烧的噼啪声。
江清晏沉默地听着,脸上看不出波澜。
许久,他走到李兰曦身边坐下。
“方才,”他开口,声音平缓,“你看到的,是梁朝……洛阳城破时的景象?”
李兰曦闭上眼。
“是。”
一个字,重若千钧。
“释怀了吗?”他明知故问。
释怀?李兰曦几乎要笑出声。
家国血仇,至亲惨死,刻骨剜心,如何释怀?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缓缓摇头,唇角抿成一条直线。
江清晏不再追问。
他靠向椅背,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雨后的空气带着泥土的腥气钻入窗缝。
“想不想听听我爹的事?”
李兰曦愕然抬眼。
他没等她回答,声音已低缓响起,像在叙述一个遥远的故事。
“我爹爹叫江海平。他和钱伯一样,以前在云栖书院教书。”
“束脩微薄,永安坊的日子清苦,常有学生家里揭不开锅。他面上严厉,背地里却常对钱伯叹气,说束脩就算了,孩子饿着肚子,哪能读得进圣贤书?”
烛火跳跃,在他眼底投下晃动的光影。
“他待我……极严。”
江清晏的指尖无意识蜷缩了一下:“握笔,要指实掌虚,腕平肘悬,差一分便要重写;坐姿,需背脊如松,肩沉气定,稍一佝偻,戒尺便落在肩头。背书错一字,罚抄二十遍;习字有一笔潦草,整张撕毁。”
他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怨怼,只有一种深切的怀念。
“我那时怨他,觉得他苛刻得不近人情。直到后来才明白。”
“他常说,读书不为黄金屋,不为千钟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他缓缓念出这四句,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砸在寂静的书房里。
“他说,字如其人,心不正,字必歪;坐不端,脊梁骨迟早要弯。他打我,罚我,是要我记住,读书人的骨头,得比谁都硬。”
李兰曦静静听着,幻想着那个严厉的夫子,在昏黄的油灯下,一笔一划地雕琢着儿子的未来,也雕琢着他心中的道。
“音柔想学医,街坊都说女子学什么医,不如学绣花。他力排众议,亲自带她去回春堂,求张大夫收徒。他说人命不分男女,济世何论雌雄?只要于世人有益,便去做。”
江清晏的声音低了下去。
“但是我十岁那年,上元灯节。他带我去城南看灯,给我买了支糖画。回来的路上冲撞了一位贵人。”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上元夜,火树银花,人潮如织。
十岁的江清晏攥着父亲粗糙温暖的大手,另一只手举着晶莹剔透的鲤鱼糖画,糖稀的甜香混着爆竹的硝烟味钻入鼻腔。
“爹!你看!那边有走马灯!”他兴奋地指着。
“慢些,别挤着人。”江海平温声提醒,将他往身边带了带。
就在这时,一匹通体雪白、神骏异常的高头大马,在一群豪奴簇拥下横冲直撞而来。
人群惊叫着避让,瞬间将江家父子冲散。
“爹!”江清晏手里的糖画“啪”地摔在地上,碎成几瓣。
他被人流裹挟着,惊慌失措地寻找父亲的身影。
只见人群中央,江海平被两个家丁反剪双臂,死死按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他身前,一个身着织金锦袍、面皮白净的年轻公子哥,正慢条斯理地用马鞭手柄抬起父亲的下巴。
“哪来的穷酸?敢惊了本公子的踏雪?眼珠子长□□里了?”
公子哥的声音带着酒后的慵懒和轻蔑。
他身后那匹白马烦躁地刨着蹄子,喷着响鼻。
江海平被迫仰着头,额角青筋迸起,嘴唇紧抿,目光却毫不退缩:“纵马闹市,冲撞行人,阁下眼中可还有王法?”
“王法?”公子哥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手中马鞭猛地一甩,“啪”地抽在江父肩头。
单薄的棉袍瞬间裂开一道口子,血痕隐现。
“本公子就是王法!”他俯下身,“惊了我的马,吓跑了我的兴致,你说,该怎么赔?”
江清晏想冲过去,却被汹涌的人潮死死挡住,只能眼睁睁看着。
“在下身无长物,唯有几两束脩银子,公子若看得上……”江砚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
“银子?”公子哥用马鞭拍了拍江砚的脸颊,“本公子缺你那点铜臭?”
他目光扫过江海平洗得发白的青衫:“看着像个教书先生?读书人?骨头硬?”
他抬起一只沾满泥泞的鹿皮靴,伸到江父面前,靴底还沾着方才踩碎的糖画残渣。
“来,给本公子把靴子上的泥舔干净,再磕三个响头,学三声狗叫。叫得本公子高兴了,就饶你这条贱命。”
人群死寂。只有远处隐约的锣鼓声。
“怎么?不愿意?”公子哥挑眉,靴尖恶意地往前送了送,几乎要戳到江海平的嘴唇,“那就跪稳了!”
他猛地抬脚,狠狠踹向江海平胸口。
江海平被踹得闷哼一声,身体向后倒去,又被家丁死死按住。
他嘴角溢出一缕鲜血,却依旧死死瞪着那公子哥。
“骨头果然硬。”公子哥似乎被这眼神激怒,脸色阴沉下来,“好!本公子给你换个玩法!”他踱了两步,指着旁边一个卖字画的摊子,“写!写一篇颂扬本公子仁德宽厚、爱民如子的文章!要花团锦簇,要情真意切!写得好,本公子赏你!”
他身后的豪奴立刻粗暴地拖过纸笔,丢在江海平面前。
江海平看着那雪白的宣纸,又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公子哥跋扈的脸,扫过周围噤若寒蝉的人群,最后落在远处儿子惊恐绝望的小脸上。
他忽然笑了。
嘴角的血迹未干,笑容毫不掩饰嘲讽。
“颂扬?”他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阁下纵马伤人,辱及斯文,视百姓如草芥,视王法如无物!此等行径,与禽兽何异?要我江砚为禽兽歌功颂德?休想!”
“你!”公子哥勃然大怒,脸涨成猪肝色,“给脸不要脸!给我打!往死里打!”
雨点般的拳脚落在江海平身上。
他蜷缩在地,用尽最后力气护住头脸,一声不吭,只有压抑的闷哼和骨头断裂的脆响在死寂的街道上格外刺耳。
“爹!”江清晏终于冲破人群,哭喊着扑过去,却被一个豪奴一脚踹开,摔在泥水里。
“海平!”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响起:“住手!求求你们住手!”
柳韫跌跌撞撞地挤进人群,看到丈夫浑身是血的模样,眼前一黑,几乎晕厥。
她扑到江父身边,想用身体护住他。
公子哥的目光落在柳韫身上。
虽荆钗布裙,却难掩清丽。
他眼中淫邪之光一闪,摸着下巴笑道:“哟!还有个标致的小娘子?是你婆娘?”
他踱到柳韫面前,用马鞭挑起她的下巴:“小娘子,心疼你男人了?这样,你陪本公子一晚,伺候舒服了,本公子就放了他,如何?”
“畜生!”地上的江海平不知哪来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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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竟挣脱了压制,踉跄着扑向那公子哥,用尽全身力气,一拳狠狠砸在他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上。
“砰!”
公子哥被打得一个趔趄,鼻血长流。
他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给我杀了他!杀了这个贱民!”他疯狂地尖叫。
“谁敢当街闹事!”一声厉喝如惊雷炸响!
人群分开,巡城御史带着一队兵丁疾步而来。
公子哥见势不妙,狠狠瞪了江家几人一眼,带着豪奴仓皇退走。
记忆的画面陡然切换。
状元府书房内,烛火摇曳,将江清晏的脸映得半明半暗。
他声音低沉,继续讲述那段往事。
“我们把他抬回家时,他只剩一口气了。”
“肋骨断了三根,内脏出血,左腿骨裂。张大夫来看过,只摇头,说尽人事,听天命。”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撑了半个月。最后那几天,高烧不退,神志时昏时醒。我和娘亲日夜守在床边,眼睛肿得像桃子。渊儿和柔儿那时才七岁,吓得只会哭。”
“那天黄昏,他突然清醒了。眼神亮得吓人,竟能自己撑着坐起来。他让娘把我们都叫到床边。”
江清晏的声音颤抖着。
”他先看着娘,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几个字:‘韫韫……苦了你了……’娘抓着他的手,哭得说不出话。”
“然后他看向音柔,抬手想摸摸她的头,手抬到一半就无力地垂下了。‘柔儿……好好学……当个好大夫……救该救的人……’”
“渊儿扑到床边,他费力地扯出一个笑,‘渊儿……别怕……以后……护着你娘……和你姐……’”
“最后……”江清晏的声音彻底沉了下去,“他让我过去……”
昏暗的油灯下,破旧的木板床上,江海平的脸色蜡黄如金纸,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浓重的药味压在狭小的屋子里。
十岁的江清晏一步步挪到床边。
他不敢看父亲的脸,只死死盯着那双搭在薄被上,枯瘦如柴、布满青紫淤痕的手。
“晏……晏儿……”江海平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江清晏抬头。
“过来……近些……”江海平艰难地抬起一只手,在空中虚抓了一下。
江清晏慌忙俯身,将自己的小手塞进父亲掌心。
父亲的手瘦得只剩一层皮包骨,却用尽力气攥紧了他。
“听着……”
江海平的胸膛剧烈起伏,嘴角又溢出一缕暗红的血沫。
柳韫哭着用帕子去擦,被他轻轻推开。
“护好……你娘……”他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里挤出来,“她性子软……别让人……欺负她……别让她……被逼……”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声撕心裂肺,柳韫的哭声再也压抑不住。
江海平抓住床沿,强压下翻涌的气血,目光再次执拗地锁住江清晏。
“护好……你弟弟……妹妹……”
“好好……读书……”他喘息着,眼神却越来越亮,“读圣贤书……明事理……知是非……别……别学那些蝇营狗苟……”
他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贴身的里衣里摸索着,掏出一块羊脂玉佩。
玉佩上刻着一个古拙的“守”字。
“拿着……”他将玉佩塞进江清晏手里。
“‘子芜’……你的字……记住了……”
“子立寒芜……玉为骨……”他断断续续地念着,眼神开始涣散,却依旧死死攥着儿子的手,“骨头……要硬……心……要正……别……别让这世道……把你……磨圆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含糊。
攥着江清晏的手,力道却丝毫未松。
油灯的火苗猛地跳动了一下,发出“噼啪”一声轻响。
江海平眼中的光芒骤然熄灭。
那只紧握着儿子的手,倏然失去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垂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床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爹——!”
江清晏撕心裂肺的哭喊,江临渊和江音柔惊恐的尖叫,柳韫韫崩溃的恸哭,瞬间撕裂了小屋的死寂。
油灯昏黄的光,在江海平失去生息的、蜡黄的脸上投下最后一片晃动的阴影。
书房内,烛泪无声堆成小山。
江清晏沉默着,指尖摩挲着从里衣拿出来的羊脂玉佩。
李兰曦坐在他身侧,看着那枚玉佩,看着江清晏低垂的眼睫下深藏的痛楚。
许久,她轻轻开口,声音飘渺、哽咽。
“令尊……很了不起。”
江清晏指尖一顿,抬眼看向她。
“他是一盏……燃尽了自己,也要给子女照一照路的灯。”
她低声说,魂体在烛光里微微摇曳,像风中叹息。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映亮了书房一隅的狼藉,也映亮了两人眼中同样沉重、却迥然不同的过往。
39. 侍读
“你失控时,是在玄清道长进入文华殿之后。”江清晏看着李兰曦,“讲学之时,你也在殿内?”
李兰曦靠在墙角,魂体虚浮。
她点了点头,声音微弱:“在,我一直在横梁上看着你们。”
“道长进来后,你才变成这样?”江清晏追问,“这次与他有关?”
李兰曦茫然地抬起眼,魂体边缘的光晕无力地波动了一下。
“我不知道……”她声音透着虚弱与困惑,“他踏入殿门那一刻,就像有座冰山压了下来,阴寒刺骨,几乎将我冻僵。”
“可那感觉又有些不同,不是纯粹的力量压制,更像一种引子,勾出了我魂核深处最沉、最痛的东西后,我就坠进去了……”
江清晏沉默下来,指尖在膝头敲击。
文华殿内,玄清道长入殿刹那,那骤然降临的阴冷,他也曾清晰感知。
当时只觉是道门清正之气与阴魂天然相克,如今看来,远非那么简单。
一个能引动李兰曦魂体彻底失控的道士绝非寻常方外之人。
“此人诡异。”
“以后但凡有他在的地方,无论东宫、后宫、抑或京城任何角落,你都必须远离。不得靠近半步!”
李兰曦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喙的锋芒,魂体微颤,终是缓缓点头。
那道士身上的气息,确实让她本能地感到恐惧与排斥,仿佛天敌。
翰林院的日子,随着江清晏与许凌频繁出入文华殿讲学,悄然起了变化。
实录馆内,几个翰林凑在一起低声议论,目光不时瞟向角落案后那个埋首卷宗的青色身影。
“啧,连着三日了吧?今早吴学士家的管事还问我,江修撰何时能回来校稿呢。这哪还顾得上咱们这小庙的活计?”
“许编修也一样,昨日散值时我还瞧见他被太子宫的内侍请走了。这架势,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啊!”
“可不是嘛!入翰林才四个月不到吧?这就要……啧,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我熬了三年还在检讨位上!”
“许编修倒也罢了,人家是许尚书亲儿子,孟阁老的准女婿,家世摆在那儿。江修撰这寒门状元,竟也真是时也命也!依我看,翰林院侍读那位置,悬空快俩月了,指不定……”
议论声虽低,却字字清晰。
“砰!”
许凌将一卷书册重重拍在案上,俊脸上带着几分不耐的烦躁:“吵什么吵!手上的活都做完了?赵学士今日要的校勘稿备齐了?”
众人顿时噤声,讪讪散开。
许凌几步走到江清晏案前,一屁股坐下:“听见没?指不定什么?指不定咱俩就要坐上那侍读的位置了!听听这酸气儿,都快把实录馆的墨香盖过去了!”
他瞥了一眼江清晏,对方依旧头也不抬,笔下如飞,两耳不闻窗外事。
“喂!我说江大人,江状元郎,您老倒是给点反应啊?”
许凌拿扇子敲了敲桌角:“外面可都传遍了!说咱俩是开国以来升得最快的翰林!四个月!四个月啊!从修撰、编修跳到侍读!这火箭窜天的速度,史书都得单独给咱俩开一页!”
江清晏终于搁下笔,抬眼看他:“流言蜚语,止于智者。你我不过奉命讲学,何来升迁之说?”
“奉命讲学?”许凌嗤笑一声,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太子殿下日日召见,四殿下次次作陪,这奉命的分量,傻子都掂量得出来!侍读之位虚悬,这节骨眼上,傻子才信是巧合!”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复杂:“说真的,子芜,你就一点想法没有?”
江清晏目光扫过许凌,随即重新垂眸,拿起笔:“在其位,谋其事。讲学是事,修史也是事。至于其他,非你我所能左右。”
他蘸了墨,笔尖重新落在纸上:“想太多,徒增烦恼。”
许凌被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噎得直翻白眼,气哼哼地摇着扇子走开了:“行行行!您老清高!您老超然!就我许凌是个俗人,行了吧?”
文华殿内,檀香依旧。
江清晏清朗的声音回荡在殿宇梁柱之间,正讲到《贞观政要》中魏征谏太宗“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一节,引经据典,条理分明。
朱晟柏端坐上首,听得专注,不时微微颔首。
朱晟栩裹着那件厚厚的银狐裘,坐在下首稍侧的位置,脸色比前几次更显苍白,呼吸也略显急促,不时以袖掩唇低咳。
他今日精神有些不济,却依旧努力追随着江清晏的话语,偶尔在关键处,眼中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
待江清晏讲完一段,殿内一时安静。
朱晟栩掩唇轻咳了几声,气息稍平,才抬起眼:“二位大人讲学精辟,鞭辟入里,本王受益匪浅。只是近来听闻翰林院侍读一职,似乎悬空有些时日了?”
他顿了顿:“此职乃翰林清贵,辅佐经筵讲读,关乎圣上清听,掌院学士处事务繁巨,一直代管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吧?”
话音落下,殿内落针可闻。
许凌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看向江清晏,又飞快地瞥了一眼上首的太子。
来了!果然来了!四殿下这是在敲边鼓啊!
朱晟柏端坐不动,脸上笑容依旧,并未觉得四弟此言有何不妥。
他只是端起手边的茶盏,用盏盖轻轻撇去浮沫,目光平静地看向二人:“江修撰,许编修,四弟所言确也是实情。此事,吏部想必自有考量。”
他放下茶盏:“今日讲学,便到此吧。辛苦二位了。四弟,你脸色不佳,早些回府歇息,莫要再劳神。”
“是,臣弟告退。”朱晟栩顺从地起身,对着太子微微欠身,又对江清晏和许凌颔首示意,在侍从的搀扶下退出大殿。
江清晏与许凌也躬身行礼:“臣等告退。”
厚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殿内的檀香与威压。
许凌长长吁出一口气,对着江清晏低声道:“听见没?听见没?四殿下这话,啧啧,就差没明着点咱俩名字了!我看这事啊,□□……”
江清晏脚步未停,只侧目扫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噤声”的警告。
许凌立刻识趣地闭了嘴,只是那微微上翘的嘴角,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殿内,重归寂静。
朱晟柏并未起身。
他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笃笃的轻响,目光投向殿内深处那面巨大的雕花嵌玉屏风。
“吴尚书。”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空旷殿宇的每一个角落,“您觉得如何?”
屏风之后,光线幽暗。
一片玄色绣云雁的袍角无声拂过屏风底座。
紧接着,一个身形清瘦、面容端肃,蓄着三缕长须的中年官员缓步转出。
正是吏部尚书,吴志钦。
他对着太子朱晟柏,躬身行了一礼。
“翰林院侍读,职司清要,辅弼经筵,非学问精深、人品端方者不能胜任。”
“江清晏,连中三元,殿试文章气象磅礴,近日讲学亦见功底扎实,更兼殿前鸣冤,孝勇可嘉;许凌,家学渊源,文章锦绣,通晓经济,乃阁老高足。”
“此二人,年虽少而才具已显,品性皆为上选。侍读之职悬空,确需才俊填补,此二人当得起。”
他顿了顿,微微抬首,目光与朱晟柏平静对视,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况且,殿下为国储才,提携后进,亦是应有之义。陛下处,想必也会乐见其成。”
朱晟柏,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才缓缓道:“吴尚书既如此认为,那此事便劳烦吏部,按章程办吧。”
“臣,遵殿下谕旨。”吴志钦再次躬身。
翌日清晨,吏部的公文便送到了翰林院,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吴志钦亲自莅临,面南而立,手捧黄绢谕旨。
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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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院掌院学士以下,连同所有在院的翰林官员,皆垂手肃立。
“翰林院修撰江清晏,才学优长,识见明通,着即升授翰林院侍读,专司经筵讲读。”
“编修许凌,家承渊源,文采斐然,着即升授翰林院侍读。
“原翰林院修撰周祺远,勤勉可嘉,着即补授翰林院修撰。
“钦此!”
旨意宣毕,满堂皆惊,随即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和细微的骚动。
一道道目光,混杂着震惊、艳羡、恍然、酸涩,齐刷刷地聚焦在站在最前方的两个青色身影上。
许凌整个人都懵了。
他虽早有预感,但当这升迁的旨意砸得他晕头转向,脑子里嗡嗡作响。
侍读?他才入翰林院多久?四个月!这未免也太过迅疾陡峭了些!
他下意识地侧头看向身旁的江清晏。
江清晏的神色依旧平静,只是在那“太子殿下为国储才,特向陛下美言”的字句传入耳中时,他低垂的眼睫颤动了一下。
原来如此。
昨日文华殿四皇子那看似不经意的询问,吴尚书今日亲至的阵仗,皆在此处等着。
侍读之位,便是太子递出的第一根橄榄枝,一份用官位与前途写就的投名状。
“臣,领旨谢恩。”江清晏的声音沉静,率先行礼谢恩。
许凌也猛地回过神,连忙跟着躬身:“臣许凌,领旨谢恩!”
吴志钦收起圣旨,上前一步,亲手将两份吏部签发的告身文书递给二人:“恭喜江侍读,许侍读。二位年少高才,前程无量,望日后尽心王事,不负圣恩与殿下期许。”
“谢吴大人。”江、许二人再次行礼。
掌院学士也上前道贺,周围同僚无论真心假意,此刻也都纷纷围拢过来,拱手祝贺之声不绝于耳。
“恭喜江侍读!恭喜许侍读!”
“年少有为!实至名归啊!”
“日后还望江兄、许兄多多提携……”
江清晏面上维持着必要的礼节,一一颔首回应。
许凌则已恢复了平日的几分神采,笑容灿烂地与人寒暄,只是眼底深处,那最初的狂喜沉淀后,也渐渐浮起一丝复杂。
这官位,来得太快,太烫手。
靖王府,书房。
紫铜兽炉吐着淡雅的苏合香。
朱晟楷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躺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枚白玉扳指。
他面前摊开着一份新到的邸报,上面“翰林院侍读江清晏、许凌……”的字样赫然在目。
何桦泓垂手侍立在下首,屏息凝神,目光低垂。
朱晟楷的手指在名字上轻轻划过,没有预想中的震怒,脸上甚至不见多少波澜,只有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侍读……朱晟柏出手倒是快。”
“看来,皇兄,是铁了心要把这新出炉的状元郎、榜眼郎攥在手心里了。”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何桦泓身上。
“舅舅。”
朱晟楷的声音陡然转冷,将那枚白玉扳指“啪”地一声扣在案几上。
“我们的计划,该快些了。”
何桦泓心头一凛,腰弯得更低:“殿下放心,淑妃娘娘那边已准备妥当,只待……”
“没有只待。”朱晟楷打断他,“机会是等来的,也是造出来的。东宫那位既已落子,我们也不能总慢他一步。”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庭院美景,玄色常服衬得他背影孤峭。
“告诉母妃,该备下了。”
“那孩子,也养得够久了。”
何桦泓闻言,背上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悸:“是!臣,遵命!”
书房内,只剩下香炉青烟无声缭绕。
窗棂之外,风呼啸而过,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坠落在石阶上。
40. 小人
献王府的后园深处,初夏的风已透出几分暖意。
几株石榴树开得正盛,簇簇明艳的红花缀于翠叶之间。
一方小池清可见底,几尾锦鲤曳着长尾悠然游弋,搅碎了倒映其间的流云与垂柳。
朱晟栩裹着一件稍薄的银灰色云纹夹棉袍子,靠坐在池边一张铺了厚厚锦垫的紫檀木圈椅里,膝上搭着一条轻软的绒毯,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在暖阳下显得温和安宁。
献王妃宁星鹭一身浅藕色折枝莲纹妆花缎褙子,正立在一树开得最盛的榴花旁,纤白手指小心地避开花萼处的尖刺,摘下一朵饱满鲜妍的石榴花。
她转身走回朱晟栩身边,俯身将花朵簪在他微松的发髻旁,抿唇一笑:“这榴花如火,簪在殿下鬓边,倒添了几分精神气。”
朱晟栩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鬓边的花瓣:“难为你总想着这些。”
他望向宁星鹭的脸庞,目光转而带上一丝歉然:“嫁与我这般无用的病秧子,委屈你了。”
宁星鹭闻言,秀眉微蹙,随即又舒展,她蹲下身,替他掖了掖膝上的绒毯边角:“殿下何出此言?妾身从未觉得委屈。能伴在殿下身侧,便是星鹭此生之幸。”
她微微仰头,望着丈夫的面容:“只要殿下安好,妾身便心安。”
池水微澜,几片细长的柳叶打着旋儿落在水面上。
朱晟栩的目光越过宁星鹭的肩头,投向池水尽头那片被风拂动的垂柳,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今日天气晴好,你若想念岳父岳母,明日便回宁府去看看。宁祭酒想必也盼着你回去说说话。”
宁星鹭眼中闪过一丝暖意,正欲开口,一声凄变调的尖叫骤然撕裂了园中的宁静。
“啊——!”
朱晟栩身体猛地一颤,宁星鹭惊得霍然起身,手中一方素帕飘然落地。
“出什么事了?”朱晟栩的声音急促地喘息,心口因这突如其来的惊吓而阵阵发紧。
“殿下!王妃!”管事何平连滚带爬地从园子东头的井亭方向冲过来,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后面跟着几个抖如筛糠的丫鬟婆子。
管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手指颤巍巍地指向井亭,牙关都在打战:“井……井亭那边……花……花圃里……挖……挖出来个……”
他似乎被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喉咙,后面的话噎在嗓子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一个胆子稍大些的丫鬟抖着手,将一样用帕子垫着的物事高高捧起,呈到朱晟栩和宁星鹭面前。
那是一个约莫半尺高的桐木人偶。
木质粗糙,看得出是仓促雕成,人形扭曲简陋。
然而那人偶周身,却密密麻麻扎满了细长的银针,针尖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森冷的光。
人偶的前胸处,用暗红色的丝线歪歪扭扭绣着八个触目惊心的小字——
朱晟榕
崇宁十三年三月十五
正是五皇子朱晟榕的姓名与生辰八字。
刺骨的寒意瞬间从朱晟栩的脚底直冲头顶,比任何一次病发时的寒战都更猛烈。
他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晃,几乎要从圈椅上栽倒下去。
宁星鹭眼疾手快地扶住他,自己的手也冰凉一片,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殿下!殿下!”
朱晟栩抓住宁星鹭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她的肉里,胸口剧烈起伏。
他死死盯着那个写着幼弟生辰的桐木人偶,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养心殿内,龙涎香的气息沉郁厚重,却压不住死寂。
青玉镇纸被一只枯槁的手狠狠掼在金砖地上。
“朕竟不知!朕竟不知!!!”洪正帝朱常泓胸膛剧烈起伏,震怒的咆哮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
他脸色铁青,额角青筋虬结暴跳,手指戟指着殿中跪着的朱晟栩:“朕的四皇子!体弱多病、温良恭俭的献王,背地里竟有这般蛇蝎心肠!对自己尚在襁褓的幼弟下此毒手!朱晟栩!你告诉朕!这是为何!”
青玉残片飞溅在朱晟栩跪伏的膝前。
他低垂着头,鬓角被冷汗浸湿。
他无法辩驳,沾着泥土的桐木人偶被摆放在父皇面前的御案上,无声地控诉着他的“罪行”。
齐皇后端坐在御座下的凤椅上,妆容精致,凤眸微垂,视线落在自己染着丹蔻的指尖上。
她身旁侍立的太子朱晟柏,面色沉肃,紧锁的眉头下却翻涌着惊疑。
东西,怎会在四弟府上被发现?
他下意识地看向母后,齐皇后恰好也抬起眼帘,母子俩目光一触即分,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错愕与慌乱。
棋盘,乱了……
何淑妃抱着朱晟榕,坐在皇后对面的位置。
她哀哀切切地望向盛怒的洪正帝,难以置信:“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栩儿……栩儿他……”
她顿了顿:“栩儿自小体弱,惠妃娘娘走得又早,栩儿心性最是纯善。他与榕儿无冤无仇,平日里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怎会用此等阴毒手段害自己的幼弟?”
“求陛下明察!这定是有人栽赃陷害!要离间天家骨肉啊陛下!”。
齐皇后听到何淑妃这番“情真意切”的辩白,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淑妃此言差矣。人赃俱获,赃物便是从献王府的花圃深处掘出,众目睽睽,献王府上下人证俱在,铁证如山!本宫倒不知,淑妃口中的纯善,竟能做出这等诅咒幼弟、悖逆人伦之事!”
“陛下面前,事实昭昭,淑妃还要一味包庇,为其开脱吗?这又将天家法度、将受害的榕儿置于何地?
朱晟柏听到母后这锋芒毕露的指责,心头一凛,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见一直沉默立在何淑妃身后的朱晟楷动了。
当何淑妃凄切的声音落下,皇后严词反驳,太子即将开口之际,朱晟楷薄向前一步:“父皇容禀。儿臣方才听母妃与皇后娘娘所言,心中实在惶恐不安。四弟的为人,儿臣亦是信得过的。”
他的目光似无意间扫过面色紧绷的太子朱晟柏,随即转向洪正帝:“只是……此物出现在四弟府上,确实蹊跷。儿臣斗胆,想起一事……”
他故意停顿,成功地将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吸引在自己身上。
“前几日,儿臣去给母后请安时,在坤宁宫偏殿外,似乎瞥见过一个类似的东西。当时只以为是宫人丢弃的旧物,未曾在意。如今想来,那形状大小,竟与眼前这人偶,有几分相似……”
“三弟!”太子朱晟柏脸色骤变,厉声打断,再也无法保持沉稳,“你休要血口喷人!含沙射影污蔑母后!坤宁宫岂容你信口雌黄!”
“二哥息怒。”朱晟楷不急不徐,甚至微微躬身,态度谦恭,“儿臣只是据实回禀所见,不敢有丝毫隐瞒,更不敢污蔑母后。或许是儿臣眼花了,也或许是……有人故意将那腌臜物事遗落在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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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宫附近,意图混淆视听,嫁祸母后?”
他话锋一转:“只是联想到此物如今又在四弟府上被发现,儿臣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唯恐其中另有隐情,冤枉了好人,也纵放了包藏祸心之辈。故而不敢不言,请父皇圣断。”
“够了!”
一声疲惫却威严的低吼瞬间压下了殿中所有剑拔弩张的争执。
洪正帝靠在龙椅上,一手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胸膛起伏,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失望。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下方。
这金碧辉煌的养心殿,此刻竟像一座令人窒息的巨大囚笼,里面关着的,全是他的骨肉至亲。
“朕还没死呢!”洪正帝的声音沉重又沙哑,“兄弟阋墙,栽赃陷害,巫蛊魇镇……你们真是朕的好儿子!好皇后!好妃嫔!”
他猛地一拍御案,震得桐木人偶都跳了一下。
“查!”洪正帝喘着粗气,“东厂、锦衣卫、刑部,三司会审!给朕彻查!水落石出之前——”
他的目光落在朱晟柏身上:“太子,回你的东宫!没有朕的旨意,不得擅离半步!”
目光转向跪着的朱晟栩:“献王!移居西苑延和殿!无旨不得出!”
同样是禁足,且地点更为偏僻森严的西苑。
最后,他的目光在朱晟楷脸上停留了一瞬:“靖王,此事你既有所见,便也留在府中,随时听候传唤问话!”
虽未明言禁足,却也是变相的软禁。
洪正帝的目光最终落在何淑妃怀中的襁褓上,紧绷到极致的怒容终于泄出一丝疲态,声音也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迟暮帝王的苍凉:“淑妃……你先带着榕儿回翊坤宫,好生照看。莫要……再出差池。”
他疲惫地挥了挥手:“都……退下!”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
初夏午后的阳光明亮得有些刺眼,落在汉白玉阶上,反射出白晃晃的光。
朱晟楷不紧不慢地走在最后,他微微侧目,余光瞥见太子被两个太监“请”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另一侧,朱晟栩在侍从的搀扶下,脚步虚浮地走向西苑那条更显荒凉的宫道。
朱晟楷抬手,状似无意地整理了一下袖口繁复的云纹滚边。
那日玄清道长将太子朱晟柏欲用五皇子做局,以巫蛊人偶栽赃靖王府的密谋原原本本送到他面前时,朱晟楷便知道,机会来了。
太子太过心急,过早地将江清晏、许凌那两个新贵纳入羽翼之下,以为胜券在握,行事便少了几分缜密。
他朱晟楷,不过是顺水推舟,移花接木。
桐木人偶由玄清道长亲手处理过,确保沾染上东宫特有的沉水香气息后,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埋入了献王府的花圃深处。
他算准了时机,算准了献王府下人打理花圃的习惯,更算准了此事一旦爆发,齐皇后与太子急于坐实献王罪名的心理。
甚至于方才殿上,何淑妃那番情真意切为献王开脱都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而他自己抛出坤宁宫的惊鸿一瞥,更是将一池浑水彻底搅乱,将猜疑的种子深埋进父皇心中。
太子禁足东宫,献王幽闭西苑,三司会审的旨意已下,这潭水,彻底浑了。
朱晟楷稳步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日光将他玄色的身影拉得颀长。
玄清道长这根钉子,埋得实在值得。
棋局才刚刚摆开。
41. 现身
翰林院侍读值房内,檀香燃尽,只余一线枯灰。
太子朱晟柏、献王朱晟栩被禁足,五皇子巫蛊人偶一案震动朝野的消息,便如同这光柱里翻滚的尘埃无孔不入地钻进了每一个角落。
侍读值房的门被轻轻推开,许凌闪身进来,又迅速将门掩上。
他脸上惯常的轻松笑意荡然无存,步履间不掩饰虚浮。
他走到江清晏案前,拉开椅子坐下,动作有些僵硬。
“子芜,”许凌的声音干涩紧绷,“都知道了?”
江清晏没有抬头,目光依旧落在摊开的《资治通鉴》某一页上,指尖轻拂过书页边缘。
“嗯。”江清晏只应了一声,音调毫无波澜。
许凌双手用力搓了搓脸:“太子殿下被禁足东宫,外人不得擅入。献王……更是被移去了西苑延和殿那等地方!三司会审……这水彻底浑了!”
他压低声音,难掩恐慌:“但是君心难测啊!太子提拔的我俩,我俩已经和太子绑到一条船上了,现在船要翻,你我焉能幸免?老师三令五申莫涉夺嫡,如今这该如何是好?”
君心难测,雷霆雨露皆是天威。
许凌的目光死死钉在江清晏脸上,试图从那毫无表情的脸上捕捉到一丝与自己相同的慌乱或。
然而没有。
那张脸依旧沉静得令人心寒。
江清晏缓缓抬起头,凤眸微抬,视线终于从书页移开。
“船若注定要沉,”他的声音不高,“与其随船溺毙,不如……”
他顿了顿,唇齿间吐出的字眼石破天惊:“弄死太子。”
“哐当——!”
许凌手中的青瓷茶盏脱手坠落,狠狠砸在坚硬的金砖地面上,瞬间四分五裂。
滚烫的茶水混合着碎裂的瓷片四溅开来,泼湿了他官靴的靴面和下摆,黏腻滚烫,他却浑然不觉。
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身体因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剧烈颤抖,脸色瞬间褪尽血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几乎破了音:
“江清晏!你疯了?!弑君弑储!这是诛灭九族、挫骨扬灰的大罪!你江家上下、我许家满门一个都活不了!你怎敢生出如此大逆不道的念头?!你……你简直……”
他指着江清晏,手指止不住地颤抖,后面的话噎在喉咙里,只剩下粗重急促的喘息在寂静的值房内回荡。
“谁说是我动手?”江清晏的声音依旧平稳,“自然是借刀杀人。”
“借……借谁的刀?!”许凌的声音嘶哑,胸口剧烈起伏,“谁有这胆子?谁又能做到?就算借刀,一旦事败,追查起来,你我便是首恶元凶!这跟亲手弑君有何区别!”
“区别在于,”江清晏的目光直刺许凌涣散的瞳孔,“刀若用得好,血不会溅到我们手上。而太子不死,你我就得被一辈子绑着。他活着,就是悬在你我脖颈上的铡刀。朱晟楷不会放过他,更不会放过他身边的人。”
他微微前倾身体:“告诉我,许凌,除了这条路,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让我们和他脱离关系?”
许凌被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还有什么办法?除非太子死,不然他们就得当他一辈子的同盟。
就在这时,江清晏倏然转过头,视线精准地投向许凌身侧那片空无一物的角落。
他对着那片虚空问道:“怎么样了?”
许凌的瞳孔骤然收缩。
又是这样!又是对着空气说话!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了!
从前他只当江清晏是连日劳碌耗神过度,得了癔症,虽觉诡异惊悚,但尚可自欺欺人。
长久积压的疑惑和此刻濒临崩溃的压力瞬间冲破了他理智的堤坝!
“江清晏!”许凌嘶声厉吼,他猛地跨前一步,几乎要揪住江清晏的衣襟,“你到底在搞什么?你一次又一次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神情专注,煞有介事。你是不是真的疯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太你不想着如何应对,还在这里神神叨叨!装神弄鬼给谁看?现在连避都不避了吗!”
江清晏并未因他的失控而有丝毫动容。
他甚至没有看暴怒的许凌一眼,眼眸依旧牢牢锁定着空气。
在江清晏的视野里,李兰曦的魂体正显形于那片角落的光影之中。
她今日穿着一件淡紫色交领袄裙,乌发如云,斜簪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绢花。
只是此刻,她无奈又纠结,柳眉微蹙,杏眼看向江清晏,抱怨了一句:“非要这样?吓死他怎么办?”
江清晏拍开许凌的手:“能让他看你你吗?”
李兰曦撇撇嘴,认命似的叹了口气。
她抬手,摘下鬓边牡丹花的一片花瓣: “喏,拿着,”李兰曦将花瓣递出去,“给他。”
江清晏依言伸出手,接过花瓣。
在许凌的目光注视下,一片水灵灵的牡丹花瓣就凭空出现在江清晏的指间。
这一幕极其诡异,令人毛骨悚然。
“拿着。”
江清晏将花瓣递给许凌。
“不!这什么鬼东西?!”许凌连忙向后缩手,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抗拒:“看不出来啊!江清晏!你搞这妖术啊!”
“拿着!”江清晏的声音陡然转厉,“想知道真相,就拿着!看着你右手边三步之外!”
许凌终于妥协。他颤抖着,万般不情愿地伸出手。
指尖触碰到花瓣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指尖瞬间窜遍全身,激得他汗毛倒竖。
他几乎是痉挛般地紧紧攥住了花瓣,然后被迫地、僵硬地转动脖颈,视线投向右手边三步之外那片空荡的角落。
起先什么也没有。
然后,异变陡生。
空气骤然漾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
涟漪中心,光影开始诡异地扭曲、拉伸、凝聚。
先是朦胧的淡紫色光影勾勒出纤细腰肢的轮廓,裙袂无风自动的飘逸感。
接着是乌黑如云的秀发逐渐清晰,发髻上斜簪的那朵牡丹绢花,花瓣层层叠叠,颜色由浅及深,栩栩如生。
再往上,是光洁的额头,弯弯的柳眉,一双顾盼生辉的杏眼,挺翘的鼻梁,微微抿着的唇瓣……
一个身姿窈窕的少女从虚无的涟漪中彻底凝实,俏生生地立在许凌面前三步之遥。
她微微歪着头,目光落在满眼惊恐的许凌身上。
“许二公子万福,兰曦叨唠了。”
李兰曦冲着许凌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
一声低骂从许凌嘴里爆出。
“江清晏,你养小鬼啊!”
“谁是小鬼啊!”李兰曦听着许凌“口出诳语”,瞬间收起仪态,双手叉腰,一脸被冒犯后的不爽。
“她叫李兰曦。”江清晏的声音适时响起,“死了一百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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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了。”
……
靖王府,听涛阁。
窗外栽种的数竿修竹在风中沙沙作响,竹影婆娑,在窗棂上摇曳出斑驳的暗影。
朱晟楷随意地斜倚在白虎皮木榻上,把玩着一枚白玉扳指。
玄清道长垂手肃立在榻前三步之外。
“做得不错,道长。”
“移花接木,暗度陈仓。太子被禁足东宫,老四被圈禁西苑,三司会审这潭水,够他们扑腾一阵子了。本王倒要看看,我那好二哥,这次还能不能从泥潭里爬出来。”
“王爷谬赞。”玄清道长微微欠身,“贫道不过是依计行事,借势而为。太子行事急切,留下破绽,方给了我等可乘之机。”
“嗯。”朱晟楷满意地点点头,将白玉扳指套回拇指,“那东西,确定处理干净了?没有一丝痕迹指向我们靖王府吧?”
“王爷放心。”玄清道长语气笃定,“人偶由贫道亲手以秘法炮制,沾染的沉水香气息已随那日殿内焚香彻底散去。埋入献王府花圃的路径、时机、人选皆经多重考量,所有经手之人皆已妥善安置,断无后患。”
他顿了顿,目光微抬:“只是……献王殿下那边?”
朱晟楷嗤笑一声,随手端起案几上的青玉茶盏,慢条斯理地撇了撇浮沫:“老四?一个风吹就倒的药罐子,幽禁西苑那等清冷地方,不死也脱层皮。他活着,就是父皇心头一根刺,时刻提醒着皇室有个‘病弱无能’的皇子。”
“于本王而言,一个苟延残喘的老四,比一个死了的老四更有用。”他啜了口茶,“至少,能让某些人寝食难安。不必管他,让他自生自灭便是。”
玄清道长闻言,只低声道:“王爷思虑周全。”
朱晟楷放下茶盏,闭上双眼:“行了,别躲了,本王知道你在。本王交代你的事,准备得如何了?”
玄清道长闻言,微微颔首。
不是在对他说话。
屏风之后,光线幽暗。
沉稳的脚步声响起,一片玄色绣云雁的袍角率先映入眼帘,随即,一个身形挺拔如松的身影从屏风后的阴影中步出。
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韩垣。
他对着朱晟楷,单膝点地,抱拳行礼,动作干净利落:“卑职韩垣,参见王爷!”
“起来吧。”朱晟楷随意地挥了挥手,目光在韩垣的脸上扫过,“太子那边,盯得如何?”
韩垣起身,垂手肃立,声音沉凝有力:“回王爷,东宫内外已如铁桶,飞鸟难度。况陛下也让卑职盯梢东宫。
“太子自禁足后,除了一应生活所需由内侍送入,未曾召见任何外臣,亦无任何异常文书传出。每日只在殿内读书习字,或是与妃子寻欢作乐,看似颇为安分。”
朱晟楷闻言,发出一声轻笑:“安分?我那二哥,最擅长的就是表面功夫。越是安静,水底下越可能藏着大鱼。”
语气骤然转狠:“给本王盯死了!他身边每一个人,每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见了谁,本王都要知道!还有……”
他话锋一转:“一个人,你要替本王格外留心。”
韩垣微微抬眼:“请王爷示下。”
朱晟楷指尖敲击着木榻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一字一顿地吐出那个名字:
“翰林院侍读,江清晏。”
韩垣眼中精光一闪,并无太多意外,沉声应道:“卑职遵命。”
42. 东厂
东缉事厂深处,不见天光。
沉水香的烟气被铜兽香炉吐出,青黑地砖光可鉴人,倒映着两列雁翎刀侍卫铁铸般的影子。
东厂提督太监常慎,约莫四十许岁,面皮白净无须,唯眼尾几道皱纹深刻。
他一身暗青蟒袍,指尖正捻着一份薄薄的卷宗,眼皮半垂,神色里是挥之不去的倦怠。
“太子爷禁足东宫,整日不是看书就是听曲儿,饭食照常。”
一名身着褐色贴里的档头垂手禀报:“延和殿那位,唉,四殿下本就身子骨弱,挪去西苑那等清冷地方,今早又咳了血,太医院正使亲自去瞧了,说忧思惊惧过甚,气血两亏,开了重剂安神补血的方子。”
另一名档头接口:“献王殿下在延和殿是动也不能动,西苑那地方,如今连只耗子进出都得被人盯死。至于靖王府,倒是安生得很,靖王爷闭门谢客,只道静待圣裁。”
常慎将卷宗往案上随手一丢,发出“啪”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值房里格外清晰。
他揉了揉眉心,声音透着烦躁:“那两个翰林呢?韩垣那头犟驴审过了?”
档头忙道:“审了!前日就审完了!按规矩,进了北镇抚司的大门,甭管多大来头,都得先褪层皮!可这江清晏、许凌……韩指挥使竟愣是没动刑!只隔着一道铁栅问了几个时辰的话,连根头发丝都没碰!口供上干干净净,只说是翰林院修史讲学,对宫内诸事一概不知,更与巫蛊案毫无牵连。”
“不动刑?”常慎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韩垣这厮倒是越发会做人了。也是,一个孟阁老的关门弟子,一个许尚书的亲儿子,新晋的侍读官儿,前途无量的小凤凰,烫手得很呐。他韩垣想给自个儿留条退路,不稀奇。”
正说着,值房厚重的铁木门外传来几声极轻的叩击,尖细的声音隔着门缝响起:“禀督公,翰林院侍读江清晏、许凌二人,已带到。”
常慎脸上的倦怠瞬间敛去,重新覆上一层严肃:“请进来。”
“吱呀——”
沉重的铁门被推开,光线从甬道泄入些许,随即又被合拢的门扉斩断。
江清晏与许凌一前一后踏入提督值房。
常慎的目光在两人身上缓慢刮过,最后落在许凌略显苍白的脸上:“哟,韩指挥使这是改性子了?二位大人身上瞧着可真是齐整得很呐。怎么,北镇抚司的诏狱,如今改行开客栈了?连点皮肉之苦都舍不得给二位上上?”
他语调轻飘,字字却如冰针,扎得许凌心头一凛。
“常公公此言何意?下官与江侍读清清白白,奉公守法,与巫蛊一案更无半点干系!锦衣卫明察秋毫,自然问心无愧,何须用刑?”
“问心无愧?”常慎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喉间发出几声短促的“嗬嗬”怪笑。
他身体微微前倾:“许二公子啊许二公子,咱家说你是真蠢呢,还是装糊涂?”
“说你蠢吧,年纪轻轻就中了榜眼,入了翰林,前途似锦;说你聪明吧,却又连这点眉眼高低都瞧不出来?”
他指尖点了点案上那份卷宗:“锦衣卫是为陛下办差,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得揣摩着圣意。陛下不想让你们这两个新科才俊、阁部高足身上带了明伤,韩垣他敢动一根手指头吗?”
“不过呢,今日着锦衣卫啊,早就不是陛下手里头的亲军了。如今这柄天子亲握的绣春刀,刃口早就钝了,卷了。”
“韩垣他也得给自个儿留条后路,或者说,更准确的是看看靖王府上,能不能再多拴两条狗。”
“你!”许凌被他这诛心之语激得面红耳赤,却又无法反驳,胸中气血翻涌。
江清晏一步上前,将许凌挡在身后半步,对着常慎微微躬身:“常督公提点,下官记下了。不知公公今日召见,究竟要审什么?是巫蛊案细节,还是翰林院公务?下官定当知无不言。”
常慎并未直接回答江清晏的问题,反而像闲聊般,慢悠悠地抛出一句:“二位大人是聪明人,更是孟阁老高足。阁老一生为官,讲究一个‘稳’字,步步为营,最忌讳的,就是卷入不该卷入的浑水。这道理,想必阁老早已耳提面命过多次,无需咱家这没根的东西再多嘴。”
他话锋一转:“可如今呢?太子殿下被禁足东宫,是龙是虫尚且不知。”
“你们二位,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侍读,满朝皆知你们身上打着‘东宫’的烙印。这就叫‘船’,一条看着光鲜亮丽的大船。可船要是翻了,沉了,船上的人,管你是被迫绑上去的,还是心甘情愿跳上去的……”
常慎的声音拖长了,接下来的话,一字一顿敲在两人心上:“都得跟着喂鱼!未来的新主子,可不会费心去分辨谁是被迫,谁是自愿。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时候,连船板都得碾碎了烧火!”
值房里死寂一片,只有沉水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铜炉里逸出的青烟扭曲着,许凌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嘴唇紧抿。
江清晏依旧垂眸而立,但常慎敏锐地捕捉到,他袖口下掩着的手指,极其细微地蜷缩了一下。
“另外,”常慎的视线扫过案上另一份被压在最底下的、只露出边角的密报,“陛下明旨,东厂与锦衣卫,都要详加审问二位。锦衣卫那边做了人情,咱家这里可不敢怠慢圣……”
“常督公的目的,根本就不是审讯我们吧!”一直强忍着的许凌猛地抬起头,打断常慎,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颤抖。
他豁出去了:“把我们叫来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听您这番推心置腹,恐怕不是为了给陛下交一份更厚的口供!您是想……是想提醒我们?或者说,是想借我们的口,把某些话递出去?”
此言一出,值房里空气骤然凝固。
常慎盯着许凌,他沉默了足足三息。
“许二公子,”常慎终于开口,“倒真是让咱家刮目相看了,不愧是阁老门徒、尚书爱子。”
“那好,咱家就再多嘴一句。”
“许二公子,还是早做打算吧。有些事不是你能躲掉的。”
他顿了顿,接下来说出的话让许凌的如雷贯耳。
“沙洲那边……听说打得惨烈,天鹰将军用兵如神、力挽狂澜,眼看就要平定大局了。”
“沙州战事平定,天鹰将军便要回京述职。有些事呢,拖得越久,变数越大。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许凌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瞬间泛白。
尽管他强行控制,但身体无法抑制的微颤以及瞳孔深处一闪而过的巨大惊惶,却被身旁的江清晏一丝不漏地捕捉到。
常慎将许凌的反应尽收眼底,不再看他,转而将目光投向江清晏:“江状元郎,少年得志,三元及第,锋芒毕露啊。”
“可这京城的天,太高,风太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你已身处漩涡之中,真的还能全身而退,再如从前那般独善其身,隔岸观火?”
他语重心长:“风暴眼里的船,想全身而退,那是痴人说梦。要么,随波逐流,看天命;要么,择木而栖,觅生机。江大人,你也该好好做打算了。”
江清晏并未因这番警告而色变,他的目光在常慎说话时扫过他身后的墙壁。
那里挂着一幅尺许见方的苏绣插屏,绣工繁复精湛。
画面是一幅奇特的《雪夜访戴图》,寒江孤舟,雪压青松,意境萧疏深远。
绣屏一角,用极细的丝线绣着一方小小的印鉴,江清晏看不清具体字样,视线在印鉴上停留了一瞬,便又落回常慎脸上。
“下官的前程,自有圣裁与阁老教诲。督公费心了。”
简而言之:不用你管。
常慎盯着他,片刻后忽地嗤笑一声:“状元郎果然有个性。罢了,忠言逆耳,咱家言尽于此。送客!”
沉重的铁门再次开启,泄入甬道内昏黄摇曳的火把光。
江清晏与许凌沉默地走出值房,沿着幽深的甬道向外走去。
靴底踏在冰冷潮湿的青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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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下敲击在心头。
走出东厂,骤然涌入的阳光刺得许凌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长街喧闹依旧,贩夫走卒的吆喝,车马粼粼的声响,孩童的嬉笑。
这些鲜活的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却无法真正驱散许凌心头的阴霾。
他脚步发沉,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常慎最后那句话在他脑中反复回响,搅得他心神不宁,往日那股嬉笑怒骂、万事不萦于怀的劲儿荡然无存,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只余下沉重的心事和难以言喻的焦虑。
“许凌。”江清晏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许凌脚步一顿,并未回头。
“你最近很不对劲。”江清晏几步赶上,与他并肩而行,“你对夺嫡之事,反应过激了。这不像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许凌烦躁不堪,“我的事不用你管。”
他像是要逃离什么洪水猛兽,脚步陡然加快,几乎是冲撞般往前疾走。
“许凌!”江清晏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一把攥住许凌的手腕。
一股巨大的力道传来,许凌被他拽得一个趔趄,被迫停下脚步。
“放手!”许凌奋力挣扎,试图甩脱江清晏的手,江清晏!我说了让你别管!听不懂吗?管好你自己吧!少来烦我!”
他猛地一挣,终于甩开了江清晏的手,头也不回地冲入街边熙攘的人流。
江清晏独自站在原地,他望着许凌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眼中翻涌着困惑、凝重。
“这家伙……吃错药了?”一个清脆的女声在他身侧响起。
光影微漾,李兰曦的魂体在江清晏身边悄然凝实。
她今日换了一身水绿的缠枝莲纹袄裙,此刻正抱着双臂,柳眉微蹙,望着许凌消失的方向,一脸的不解:“亏我还以为他胆子多大呢,被那死太监吓唬几句就丢了魂儿。嘁,没出息!”
她转向江清晏:“喂,要不要我帮你去探探?看看这小子到底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怕成这样?”
江清晏收回目光,神色恢复一贯的淡漠:“不必。他若想说,自会开口。强求无用。”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离他远点。”
李兰曦撇撇嘴,小声嘀咕:“好心当成驴肝肺……”
江清晏不再理会她的抱怨,方才常慎值房中的情景在脑中清晰回放。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东厂值房里,常慎背后挂的那幅苏绣插屏,你可知晓?”
李兰曦愣了一下,随即挑眉:“绣品?哦,你说那幅《雪夜访戴图》?我知道的。”
她略作回想,“那针法路数,错不了,就是苏惠妃的手笔。”
“苏惠妃?”江清晏眼神微凝,“献王的生母?”
“对,就是她。”李兰曦点头。
“这位苏惠妃,生前可是个妙人儿。不仅精通书画,尤其一手湘绣冠绝后宫,连宫里的老人都说她是十指春风。性子也安静。”
“不过她身子骨弱,生四皇子时又伤了元气,一直病恹恹的,宫里都说就是因为苏惠妃四殿下才天生体弱多病的。”
“娘娘怎么殁的?”江清晏问。
李兰曦声音低了些“:宫里对外声称的,是病死的。就在十年前,四皇子二十二岁那年。”
江清晏继续追问:“献王那时已成年开府?”
“可不是嘛!”李兰曦道,“都二十有二了,早就成年开府,独立门户了。苏惠妃殁的时候,他自然不能再认其他妃嫔为母。陛下似乎也没提这事?”
她语气有些不确定:“大概觉得这么大个儿子,再给他找个养母也尴尬。反正,四殿下就一直这么单着了。”
一幅早已故去的皇子生母的遗作,被东厂提督太监常慎挂在自己日常办差的值房深处,日日相对。
江清晏的目光再次投向紫禁城巍峨宫墙的轮廓,日光之下,阴影重重。
看来这东厂深不见底的潭水里,沉没的秘密,恐怕远不止夺嫡风波那么简单。
43. 心事
状元府的后院,夏日的暖风裹着药香在廊下轻轻打着旋儿。
廊檐下,一方宽大的竹篾笸箩铺展开来,上面均匀摊晒着各色药材。
当归的棕褐、黄芪的淡黄、甘草的浅棕交织在一起,在日光下蒸腾起独特而清苦的气息。
江音柔挽着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正小心翼翼地翻动着笸箩里的甘草片。
她身旁,孟阑疏也褪去了平日的矜持,素手拈起一片晒得半干的当归,凑近鼻尖轻嗅,秀眉微蹙,随即又舒展开。
“当归头气味最是浓郁霸道,归身则醇厚些,归尾的药力却最是通达。”江音柔侧头对孟阑疏解释着,“张大夫说,炮制药材,不仅取其形、取其味,更要细究其性,方能在用时不至南辕北辙。”
孟阑疏认真听着,指尖捻动着那片当归,感受着微干的触感:“回春堂张圣手果然名不虚传,连药材炮制的门道都如此精深。音柔妹妹能得张师青眼,实在令人钦羡。”
“孟姐姐过誉了,”江音柔脸颊微红,“不过是跟在师傅身边耳濡目染,学些皮毛罢了。倒是孟姐姐今日竟对这些枯燥的药材感兴趣,实在让我意外。”
孟阑疏莞尔一笑,放下当归,望向庭院里几株开得正盛的芍药,眼神却有些飘忽:“哪里是感兴趣,不过是觉得这药香闻着让人心静。”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近日总觉得心头有些闷闷的,许是天愈发热了吧。”
江音柔心思细腻,敏锐地捕捉到她话语里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温声道:“孟姐姐若觉得烦闷,不如我替你煮些清心宁神的药茶?用些菊花、莲子心、麦冬……”
话音未落,前院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管事略带惊讶的问候:“大少爷?您今日散值这般早?”
两女循声望去,只见回廊拐角处,江清晏的身影出现。
一身簇新的青色侍读官袍尚未来得及换下,袍角沾了些许浮尘,衣襟处可见隐约的汗渍。
他步履匆匆,眉峰微锁,薄唇紧抿,整个人肉眼可见的心事重重。
“哥?”江音柔放下手中的甘草片,快步迎了上去,“你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
“可是翰林院出了什么事,在宫里受了委屈?还是近日职务繁重,伤了身子?”
江清晏脚步微顿,目光掠过妹妹,并未立刻回答。
他的视线落在江音柔身后那个端庄娴雅的身影上。
孟阑疏也已转过身,对上江清晏的目光。
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女礼:“江侍读安好。”
“孟大小姐。”江清晏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他认得这张脸,音柔最近总是与她来往,也知晓她与许凌的关系。
脑海中瞬间闪过许凌在东厂值房外失魂落魄、仓皇逃离的背影,一个念头骤然浮现。
他开门见山:“孟大小姐近日,可曾觉得许凌有何不妥的地方?”
孟阑疏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江清晏会突然问起这个。
她眉峰微蹙,随即轻轻摇头:“近来确是不曾多见。凌哥哥似乎公务繁忙,已有数日未曾递信过府了。”她顿了顿,抬起眼眸,反问道,“江侍读问起他,可是凌哥哥出了什么事吗?”
江清晏捕捉到了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疑惑和隐藏的忧色。
“无事。”江清晏移开目光。
“只是随口问问罢了。”他不再多言,对着孟阑疏微一颔首,“孟大小姐慢坐。”
说完,便不再停留,径直绕过两位女子,朝着书房的方向快步走去。
江音柔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身旁若有所思的孟阑疏,轻轻叹了口气。
书房的门被江清晏轻轻合拢,隔绝了外界的药香与阳光。
屋内光线稍暗,只有雕花窗棂透进几缕光束,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他走到书案后,并未立刻坐下,抬手用力按了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眉宇间的沉郁并未因环境的改变而消散。
“啧啧啧,连人家未婚妻都不知道是个什么事儿,这保密功夫做的……”李兰曦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书房里响起,满是戏谑。
光影微漾,李兰曦的身影晕染而出,俏生生地斜倚在巨大的博古架旁。
她手里把玩着一缕从自己魂体上逸散出的光丝,一边缠绕指尖,一边对着江清晏撇嘴:“我说江大人,你在这儿瞎琢磨有什么用?孟大小姐都不知道,那你就只能冲去许府直接问许尚书:‘令郎近日为何魂不守舍?’吗?”
她学着江清晏板着脸的语气,惟妙惟肖。
见江清晏不语,李兰曦眼咕噜一转,飘近了些,带着点邀功的意味:“喂,别愁眉苦脸啦!这事儿还是交给我呀!我帮你!保管神不知鬼不觉,把他那些小九九摸得清清楚楚!”
江清晏终于抬眼,目光沉沉地落在李兰曦脸上,不容置疑地否决:“不行。”
“为什么不行?”李兰曦不满地嘟起嘴,“我办事你还不放心?穿墙过户,神不知鬼不觉,比什么暗探都好使!保证不会让他发现!”
“他如今能看见你了。”江清晏声音冷淡,给出一个合理的理由,“你靠近他,风险太大。”
“嗨呀!”李兰曦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指尖的光丝瞬间收回体内,“这有什么难的?我收敛魂力不就得了?只要我不想让他看见,他就是把眼珠子瞪出来也瞧不见我半片衣角!怎么样?让我去嘛,保管……”
“我说了,不行。”江清晏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
他绕过书案坐下,伸手去取案头堆积的卷宗,显然不欲再就此话题多谈。
李兰曦被他这油盐不进的态度噎住,瞪着眼看他,魂体都气得微光闪烁。
她不甘心地飘到书案对面,悬空坐着,对着埋头就要看卷宗的江清晏念叨起来:“喂!江清晏!我说你能不能别一回来就扎进这些故纸堆里?看看你这样子,眉头能夹死苍蝇了!心事重重还硬撑,真当自己是铁打的?”
江清晏置若罔闻,翻开了最上面那本《盐铁论》的批注稿。
李兰曦的声音拔高了一点:“身体!身体是根本!懂不懂?你们活人不是常说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你天天这么熬,铁打的也扛不住!翰林院里被排挤,东厂里被敲打,现在许凌又闹这出幺蛾子,你还在这儿硬撑着看这些破书?累不累啊你!”
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落不下去。
喋喋不休的声音像无数只小虫子钻进耳朵。
“把身体搞垮了,你拿什么去跟那些政敌斗?拿什么去平步青云?拿什么去兑现五年之约送我回洛阳?啊?”
李兰曦越说越起劲,飘到他身侧:“别到时候洛阳没到,你先把自己熬没了,成了下一个需要我李兰曦来超度的对象!那可就……”
“李兰曦!”江清晏猛地将紫毫笔拍在砚台上,溅起几点墨星。
他抬起头,额角青筋微跳,“你还有完没完?吵够了吗?”
李兰曦被他突如其来的低喝惊得魂体一缩,随即委屈地瞪大了眼睛:“你凶我?你又凶我!我这不是关心你吗?江清晏,你是不是真以为本公主没脾气了?可以随便吼了?”
“我什么时候凶你了?”江清晏被她这倒打一耙的控诉气笑了,“我只是让你安静。从进来到现在,你那张嘴消停过一刻吗?我看是最近给你香火太足,让你得意忘形,飘得找不着北了是吧?”
“你看你看!”李兰曦指着他的脸,更来劲了,“这不是凶是什么?语气这么冲!眼神这么凶!还说没凶?哼!”
她抱着手臂,气鼓鼓地扭过脸去。
江清晏看着她这副无理取闹的样子,只觉得太阳穴跳得更厉害了。
他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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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吸了口气,不再与她争辩,伸手便去摸书案侧面暗格里的东西。
李兰曦虽扭着脸,眼角余光却一直瞄着他。
见他这个动作,魂体猛地一震,脸上的委屈和气愤瞬间被惊恐取代。
“哎!别别别!江清晏,江大人!我错了我错了!”
她“嗖”地一下飘到离书案最远的角落,双手合十,连连作揖:“怪我怪我!怪我打扰大人了!我不吵了!绝对不吵了!再也不叨叨了!我闭嘴!我现在就消失!您老息怒!千万别动那玩意儿!”
她眼神惊恐地瞄着江清晏的手,仿佛他下一刻就要抽出桃木剑。
江清晏的手停在暗格边缘,抬眼冷冷瞥了她一下,见她那副吓破胆的怂样,嘴角无语地抽动了一下。
他慢慢收回手,不再去碰暗格,只是淡淡道:“还杵在这儿做什么?”
“是是是!这就走!马上消失!”李兰曦如蒙大赦,魂体淡化,眼看就要彻底遁走。
“等等。”江清晏的声音再次响起。
李兰曦魂体一僵,重新凝实,小心翼翼地转过身,脸上堆起十二分的假笑,声音夹得发腻:“江大人还有何吩咐?小女子洗耳恭听!”
江清晏看着书案上的卷宗,沉默了片刻,才道:“待着吧。别吵就行。”
李兰曦脸上的假笑顿时僵住,随即眼睛眨了眨,瞬间明白了什么。
她立刻收起那副谄媚样子,挺直了腰板,脸上露出一个得意了然表情。
“得令!”她拖长了调子应了一声,然后一个极其夸张的华丽转身,裙摆在空中旋出一个优美的弧度,轻飘飘地落在书案对面的那张圈椅上,做出一个“坐定”的姿态。
她双手交叠置于小腹,下巴微扬,然后真的安静了下来。
只是那双灵动的杏眼,一眨不眨地打量着江清晏。
书房里骤然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
窗外,微风拂过庭院里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
檐角的风铃偶尔发出极轻微的叮咚声。
阳光透过窗棂上的薄纱,在地面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
唯有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规律而清晰。
江清晏重新提起笔,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盐铁论》的批注上。
但那些关于盐铁官营利弊的论述,那些关于国计民生的争辩,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雾气,字迹在眼前模糊、晃动。
无数的碎片在他脑海中翻腾、碰撞。
笔尖悬停在纸上某处,迟迟未能落下,洇开一小团墨迹。
他感到那道来自对面的视线,专注得如同实质。
李兰曦虽然闭紧了嘴巴,但无声的注视却仿佛比刚才的喋喋不休更加扰人。
就在这微妙的寂静持续了约莫半盏茶功夫后,李兰曦像是终于忍不住了。
她微微倾身向前,手肘支在书案边,飞快地说了一句:“对了,差点忘了!临渊那小子昨晚偷偷摸摸来找我,贼兮兮地说休沐日定要拖你去西郊跑马,让你务必赏光!他说你再不去,他那匹宝贝乌云踏雪都要不认识你这个主家了!”
她语速极快,说完立刻缩回身体,重新摆好端庄坐姿,眼观鼻,鼻观心,再次完美地扮演起一个安静的摆设。
江清晏:“……”
他看着纸上那团碍眼的墨迹,又抬眼看了看对面那个努力装透明的李兰曦,只觉得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一圈圈扩大,扰得他更加难以静心。
风似乎大了一些,吹得窗边悬着的青纱帘幔晃动,帘角扫过书案一角,拂过端砚,又悄无声息地垂落。
砚池里,未干的墨汁倒映着窗外的天光,也倒映着江清晏紧蹙的眉头。
书房里只剩下风声和他自己无法平复的心跳声,在这片刻意营造的寂静中,沉浮不定。
44. 西郊
西郊马场,天高云淡,草色连天。
初夏的风裹挟着青草与泥土的腥气,掠过旷野,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
江临渊一身利落的窄袖骑装,勒紧缰绳,枣红骏马在他□□不安地刨着蹄子,喷出团团白气。
他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扭头冲着身后慢悠悠踱马而来的人喊道:“哥!说好了今日休沐陪我跑马的!你倒是快些啊!手里还捧着那劳什子书!马场是看书的地方吗?”
"哥,你倒是动一动啊!"江临渊骑在他的马上,绕着江清晏转圈,马蹄踏起细碎的草屑,"休沐日就该好好休息,你手里还拿着书,像什么话!"
江清晏端坐在一匹白马上,身姿挺拔,手中确实捧着一本《盐铁论》,闻言头也不抬:"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读书本就是修养。"
"可我们现在是在跑马!"江临渊几乎要抓狂,十三岁的少年脸上写满了挫败,"君子六艺里还有''御''和''射''呢!哥你天天抱着书,骑射功夫肯定生疏了!"
江清晏终于从书页上抬起眼,凤眸微眯:"你确定?"
"当然!"江临渊挺起胸膛,"我可是日日苦练,王教头都说我进步神速!哥你要是不服,咱们比比?"
树下的江音柔掩唇轻笑:"渊儿,你这是看不起大哥呢?大哥虽不常习武,但基本功可扎实着呢。"
柳韫将一杯清茶递给女儿,眼中含笑:"让他们兄弟俩闹去吧,清晏难得放松。"
江清晏合上书册,随手塞入马鞍旁的囊袋,动作利落地整了整缰绳:"怎么比?"
江临渊眼睛一亮,挺起胸膛:“简单!看见那边插着的三支彩旗没有?谁先射中中间那面红旗,就算谁赢!输的人……输的人回去抄十遍,哦不,二十遍《孙子兵法》!”
“好。”江清晏应得干脆利落,一抖缰绳,白马如同离弦之箭般猛地窜出。
“哎!你耍赖!还没说开始呢!”江临渊大叫一声,连忙催动坐骑追赶。
两匹马一前一后,如同两道旋风卷过草场,蹄声如雷,激起烟尘滚滚。
远处树荫下,柳韫和江音柔坐在铺开的锦毯上,面前摆着茶水点心。
柳韫看着远处追逐较劲的两个儿子,无奈地摇头轻笑:“这兄弟俩……”
江音柔递上一杯温茶,柔声道:“娘亲放心,大哥有分寸的。渊儿也好久没这般畅快过了。”
草场之上,竞争已至白热化。
江临渊仗着日日习武,骑术精湛,几次试图弯弓搭箭,都被江清晏巧妙地用马身阻挡或借助地形避开。
江清晏的骑术竟也出乎意料地稳健,控马腾挪间不见丝毫慌乱,只是那张弓对于他这常年执笔的手来说,似乎确实沉重了些。
眼看终点彩旗在望,江临渊瞅准一个空档,猛地勒马减速,侧身、引弓、瞄准,动作一气呵成。
“着!”他低喝一声,羽箭离弦,带着尖啸直扑那面迎风招展的红旗。
几乎在同一瞬间,旁边的江清晏也猛地发力,身体在马背上绷成一道劲弓,艰难地拉开弓弦,箭矢颤巍巍地射出,去势却明显弱了许多,堪堪擦着红旗的边缘飞过,钉在了后面的草垛上。
而江临渊的那一箭,则精准地射断了系着红旗的绳索。
红旗飘落。
“哈哈哈!我赢了!”江临渊勒住马,放声大笑,得意洋洋地看向兄长,“哥!二十遍《孙子兵法》!可不许赖账!”
江清晏稳住微微气喘的呼吸,微笑着看了弟弟一眼,拨转马头:“嗯。骑射确有长进,没白练。”
江临渊赢了比试,兴奋之余却又忍不住好奇,催马凑近:“不对啊哥,你什么时候学的骑马射箭?还像模像样的!我以为你只会之乎者也呢!”
光影微漾,李兰曦的魂体悄然显现在江清晏马侧。
她今日又换了一身淡粉襦裙,是江音柔昨日烧给她的。
她冲着江临渊挤眉弄眼:"我们江大人学什么都快,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江清晏皱眉瞥了她一眼:"聒噪。"说完便催马走开,往草场边缘行去。
李兰曦吐了吐舌头,飘到江临渊身边,压低声音道:"其实啊,刚才要不是我暗中用魂力托了他那把弓一把,就他那点力气,能把弓弦拉开就算老天爷赏饭吃了!还不是为了不让他这傻小子输得太难看!"
江临渊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指着江清晏的背影,笑得前仰后合:“原来如此!哈哈哈!哥!你也有今天!”
江清晏头也不回,只冷冷甩过来三个字:“李兰曦。”
李兰曦吐了吐舌头,魂体倏地缩回江临渊身后。
江临渊笑够了,心情大好,看着身旁飘来飘去的李兰曦,忽然道:“兰曦姐,你好久没出城了吧?城里憋闷得很!上来!我带你跑一圈!让你也松快松快!”
说着拍了拍马鞍后的空位。
李兰曦眼睛瞬间亮了:“真的?太好了!”她欢呼一声,轻盈地跃起,魂体虚坐在江临渊身前,兴奋地东张西望,“快!临渊!跑起来!”
“坐稳咯!”江临渊一夹马腹,枣红马再次扬蹄飞奔。
风迎面扑来,吹得李兰曦淡粉色的裙袂向后飞扬,她张开双臂,发出畅快的笑声,将这一百多年的郁气都随之散入风中。
江临渊带着她绕场跑了一大圈,正要转向,一道白影却骤然拦在前方。
江清晏骑着马,面沉如水,堵住了去路。
“下来。”他命令道。
欢快的气氛瞬间凝固。
江临渊和李兰曦都愣住了,脸上的笑容僵住。
“哥?”江临渊不解。
“江清晏,你又怎么了?”李兰曦飘下马,落在地上,又是委屈又是不忿,“我今天可没惹你!”
江清晏却不看她,只对江临渊道:“自己去玩。她跟我走”
江临渊看看大哥冷硬的侧脸,又看看一旁敢怒不敢言的李兰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讷讷地“哦”了一声,悻悻地催马走开了,一边走还一边挠头,实在想不通自己哪里又触了大哥的霉头。
李兰曦看着江临渊走远,气鼓鼓地飘到江清晏马前,仰头瞪他:“江大人!江侍读!您倒是说说,我今日是哪里又做得不合您心意了?是飘得太高碍您眼了?还是笑得太大声吵着您看书了?”
“哦!我知道了!你肯定还记恨我前几日弄湿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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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文吧!”
江清晏垂眸,视线落在她因生气而微微发亮的魂体上,沉默了片刻,才道:“不是,今日没有。”
“那您这是做什么?”李兰曦更觉委屈,停在原地双手叉腰,“好端端的,凭什么不让我和临渊玩?就许你们兄弟跑马,我连吹吹风都不行?”
江清晏不答,只策马缓行。
李兰曦不禁腹诽这江大人怕不是属螃蟹的,横竖都要找茬。
"再走就出十丈了。"江清晏头也不回地提醒。
李兰曦反应过来,连忙跟上。
是了,她若离江家人超过十丈,就会被传回城里。
这该死的束缚,让她连赌气走远的自由都没有。
“看你不爽。”
等李兰曦跟上来了,江清晏才开口回答她的问题。
“阴气太重,离临渊太近,于他无益。”
李兰曦瞪大眼睛:"才不会伤到他!"
她飘上前两步,裙角贴在江清晏的马靴上:"你们总说鬼阴气重,殊不知亡魂最畏惧的就是人间阳气。沾上阳气,魂体如烈火灼烧,疼痛不堪。"
江清晏眸光微动:"你呢?"
“我?”
“我嘛,也就仗着死的年头久,魂儿硬了些,就……嗯……没什么影响。”
李兰曦把双手背在背后,身体左右扭动了一下,一脸的无所谓。
江清晏的目光落在李兰曦纤细的脖颈上,那道若隐若现的勒痕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目。他眉头微蹙,正要开口询问,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
"子芜!"
他回头望去,只见许凌骑着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身旁是同样骑在马上的孟阑疏。
孟阑疏脸上带着明显的诧异,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江清晏身旁空无一物的空气。
江清晏心头一紧。
孟阑疏看不见李兰曦,但她显然注意到了什么异常。
也许是因为江清晏刚才对着空气说话的神态太过自然,也许是因为李兰曦魂体逸散的阴气影响了周围的环境。
"许二公子,孟大小姐。"江清晏不动声色地策马迎上前,同时用眼神示意李兰曦退后。
李兰曦撇撇嘴,不情不愿地飘远了些,但那双杏眼仍好奇地打量着孟阑疏。
"子芜,好巧啊!"许凌翻身下马,脸上带着惯常的笑容,但眼神却闪烁不定,"没想到你也来西郊跑马?"
江清晏微微颔首:"陪家弟散心。"
他的余光注意到孟阑疏的目光仍时不时瞟向他身后那片空地,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孟阑疏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收回视线,对着江清晏盈盈一礼:"江侍读。"
她的声音轻柔,但江清晏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一丝微妙的迟疑。
李兰曦飘在江清晏身后,好奇地打量着孟阑疏。
这位首辅千金确实如传闻中一般端庄秀丽,此刻脸上那抹困惑让她看起来多了几分生动。
"她真好看。"李兰曦小声嘀咕,"难怪许凌那家伙整天魂不守舍的。"
江清晏警告地瞥了她一眼。
李兰曦瘪了瘪嘴,也不再说话了。
45. 吴志钦
江临渊牵着马,悻悻地走在马场边缘的草坡上。
他踢着脚下的草茎,嘴里嘟嘟囔囔:“我又没做错什么,干嘛又赶我走?不就是和兰曦姐玩儿嘛……至于吗……”
正兀自郁闷,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伴随着一个熟悉又讨厌的嗓音:“喂!江临渊!你一个人在这儿磨蹭什么呢?被你哥训了?一副垂头丧气的丧气样!”
江临渊回头,只见孟阑芸骑在一匹小母马上,正看着他,嘴角撇着,满是毫不掩饰的嘲弄。
她今日穿着一身利落的胭脂色骑射装,头发束成高马尾,用金环扣着,显得英气勃勃,却也越发衬得那张小脸刁蛮张扬。
江临渊正在气头上,被她这么一刺,顿时火冒三丈,想也没想就梗着脖子呛了回去:“要你管!小爷我乐意在这儿思考人生!倒是你,不在你姐身边待着,跑过来干嘛?找茬啊?”
话一出口他就有点后悔,这语气太冲了,况且平白无故把火撒到无辜的人身上本就不礼貌。
果然,孟阑芸柳眉倒竖,一抖缰绳,小跑着逼近两步,马蹄几乎要踩到江临渊的脚面。
“江临渊!你吃炮仗了?本小姐好心过来问问你,你倒喷起火来了!果然是莽夫!”
她越说越气,竟直接俯身,抬手就在江临渊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醒醒神!看清楚跟谁说话呢!”
这一巴掌不算疼,但侮辱性极强。
江临渊捂着额头,难以置信地瞪着孟阑芸,瞬间炸毛,那点后悔立刻抛到九霄云外:“孟阑芸!你敢打我?!你才莽夫!你个泼妇!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
“你说谁泼妇?!”孟阑芸也彻底被点燃了,勒住马缰,指着江清晏的鼻子,“要不是看你刚才傻乎乎的样子可怜,谁稀得搭理你!哼!现在倒精神了?这才是我认识的莽夫江临渊嘛!”
“你才傻乎乎!”
“你就傻!连怎么惹到你哥都不知道,可不是傻!”
“我……我那是……”江临渊一时语塞,脸憋得通红,“我那是懒得想!谁像你们这些弯弯绕绕的,整天琢磨人心眼子!”
“呸!那是你脑子简单!四肢发达!”
“总比你心眼小得像针鼻儿强!”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立刻又陷入了熟悉的争吵循环,唾沫横飞,寸土不让,将方才那点微不足道的关心全抛在了脑后。
吵到激烈处,孟阑芸猛地一拉缰绳,马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
她稳住马匹,下巴扬得更高:“光耍嘴皮子算什么本事!江临渊,敢不敢跟本小姐比一场?就比跑马!看谁先到前面那个坡顶的歪脖子树!输的人学三声狗叫!怎么样?莽夫敢不敢应战?”
她指了指远处山坡上一棵歪脖子树。
江临渊正在气头上,哪受得了这种激将,想也不想就应道:“比就比!谁怕谁!到时候输了可别哭鼻子赖账!”
他翻身就跃上自己的马,动作干净利落。
不远处正与柳韫低声说话的江音柔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看到弟弟又和孟家二小姐杠上了,还要赛马,连忙扬声提醒:“渊儿!注意安全!别胡闹!”
柳韫也蹙眉看了过来,眼中带着不赞同。
然而江临渊此刻热血上头,哪里听得进去,只胡乱朝姐姐和娘亲的方向挥了挥手:“知道啦姐!放心!赢她轻而易举!”
孟阑芸也哼了一声,对着江音柔的方向道:“谁赢谁还不知道呢!我才不会让着他!”
话音未落,两人几乎同时一夹马腹,两匹骏马如同离弦之箭般猛地窜了出去,扬起一片草屑尘土。
“驾!”
“哼!驾!”
少年少女的呼喝声在风中交织,一个意气风发,一个娇蛮不服。
两匹马都是良驹,起初并驾齐驱,难分上下,马蹄翻飞,踏得草地闷响。
风声呼啸着掠过耳畔,吹起孟阑芸高束的马尾和江临渊额前的碎发。
两人互不相让,时不时还侧头瞪对方一眼,火药味十足。
眼看距离坡顶那棵歪脖子树越来越近,依旧僵持不下。
就在最后一个急转弯处,孟阑芸求胜心切,猛地一勒缰绳想抢占内道,力道却使得有些急了。
枣红马被猛地一扯,前蹄骤然失衡,发出一声惊嘶,整个马身猛地向一侧倾斜。
“啊——!”孟阑芸猝不及防,惊呼一声,整个人被巨大的惯性甩离马鞍,眼看就要重重摔下马背。
这一下若是摔实了,后果不堪设想。
千钧一发之际,江临渊几乎是本能反应,身体在黑马上探出大半,长臂一伸,精准地揽住了孟阑芸的腰肢,顺势地往回一带。
“吁——!”与此同时,他双腿死死夹住马腹,勒紧缰绳,强行控制住马匹。
孟阑芸只觉得一股大力袭来,天旋地转间,整个人已稳稳落在了江临渊的身前马背上。
而她那匹受惊的马则嘶鸣着冲出去十几步才堪堪停下。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江临渊紧紧箍着怀里的人,感受到对方身体的轻颤和骤然加速的心跳,他自己也吓得够呛,心脏砰砰狂跳,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马在原地焦躁地踏了几步,喷着响鼻,终于安静下来。
“喂!你没事吧?”江临渊的声音还带着一丝未褪的惊惶和急促,他低头看向怀里的孟阑芸,下意识地检查她有没有受伤,“吓死我了!让你逞能!差点摔下去知不知道!摔断脖子看你怎么办!”
他嘴上依旧不饶人,但语气里的后怕和担忧却掩饰不住。
孟阑芸惊魂未定,脸色有些发白,靠在他怀里微微喘息。
听到他这话,若是平时早炸毛反驳了,此刻却只是咬了咬下唇,罕见地没有立刻呛声。
毕竟刚被对方救了命,再讨厌也知道好歹。
她动了动身子,想坐直些,却牵扯到方才扭到的手腕,轻轻“嘶”了一声。
“怎么了?伤着了?”江临渊立刻追问。
“没……没事。”孟阑芸声音低了几分,“可能……手腕稍微扭了一下,不碍事。”
这时,江音柔也急匆匆地策马赶了过来,脸上满是焦急:“渊儿!阑芸!你们没事吧?刚才吓死我了!”
她看到孟阑芸坐在江临渊马上,弟弟还紧紧抱着人家,愣了一下,随即关切地问:“阑芸,可是伤到哪里了?快让我看看。”
孟阑芸摇摇头,试图表现出没事的样子:“音柔姐姐,我没事,就是马惊了一下,多亏……多亏他拉了我一把。”她说着,悄悄瞥了江临渊一眼,耳根微微泛红。
江音柔这才松了口气,又看向弟弟:“渊儿,你也没事吧?”
“我没事姐,好着呢!”江临渊见孟阑芸似乎真没大碍,那股嘚瑟劲儿又有点冒头。
不过难得孟阑芸这么“安静”,到底没再说难听的话。
江音柔放下心,又看向四周,疑惑道:“对了,阑疏姐姐呢?她没和你在一起吗?”
孟阑芸这才想起姐姐,连忙道:“姐姐和许二哥在一起,刚才说去那边看看景致。”她说着,伸手指向马场另一侧一片较为僻静、林木稍显茂密的小坡地。
然而,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坡地上林木寂寂,根本不见半个人影。
“咦?奇怪,刚才明明说去那边的。”孟阑芸诧异地眨了眨眼,“怎么没人了?”
话音未落,就听身后传来一阵轻快的马蹄声和说笑声。
几人回头望去,只见许凌、孟阑疏和江清晏三人正并辔从小坡地另一侧绕了出来。
“姐!许二哥!”孟阑芸立刻喊道,“你们刚才去哪儿了?我怎么没看到你们?”
孟阑疏见到江音柔,眼睛一亮,率先轻巧地翻身下马,快步走了过来,亲昵地拉住江音柔的手:“音柔妹妹,你们也来了?真是巧了!”
她笑容柔和:“方才和凌哥哥去那边走了走,那边有一片野花开得正好,想着采些回去插瓶。”
江音柔也笑着回握她的手:“阑疏姐姐。我们是想着今日天气好,带大哥出来散散心,他整日埋在书堆里,人都要闷坏了。”
她说着,目光瞟向刚刚下马的江清晏。
孟阑疏了然地点点头:“正是呢,凌哥哥近来似乎也有些心事,我便拉他出来跑跑马,透透气。”她说着,关切地看了许凌一眼。
许凌正将马匹交给小厮,下意识地避开了江清晏投来的目光,打着哈哈道:“哎呀,哪有什么事,就是衙门里些琐事,劳阑疏挂心了。”
江清晏的目光在许凌脸上停留了一瞬,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将缰绳也递给了一旁候着的丁阳。
这时,柳韫也走了过来,看着眼前一众年轻人,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今日倒是巧了,竟都在此处遇上了。既然碰上了,不如……”
她话未说完,一阵清越婉转却又带着几分靡靡之音的琵琶声,伴随着隐约的男子笑语,忽然从旁边不远处的一片小林子里飘了出来。
那乐声缠绵悱恻,与这郊外马场的开阔旷野显得格格不入。
众人的说笑声顿时一停,皆诧异地向那小林子望去。
林子并不茂密,隐约可见其中似乎有人影晃动,甚至还支着简易的帐幔桌椅。
“这荒郊野岭的,谁在此处弹琵琶?”孟阑芸好奇地踮起脚尖张望。
“过去看看便知。”许凌摇着扇子,也被勾起了兴致。
几人互相看了看,皆心生好奇,便牵着马,循着乐声向那小林子走去。
越靠近林子,那琵琶声和男子的说笑声便越发清晰,甚至还夹杂着女子娇柔的嗔怪和劝酒声。
绕过几棵树木,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只见林间一小片空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设着一张紫檀木矮几,几上摆着几样精致酒菜果品。
一位面容微醺的中年男子,正半倚在软垫上,手持着酒杯。
他的身旁是一名怀抱琵琶、衣衫鲜艳、身段窈窕的年轻女子。
女子云鬓半偏,指尖拨弄着琵琶,唱着小曲。
旁边还侍立着两名低眉顺眼的小厮。
看清那中年男子的面容时,江清晏、许凌、孟阑疏和孟阑芸皆是一怔。
竟是吏部尚书吴志钦。
吴志钦显然已喝了不少,面庞泛着红光,眼神带着几分醉意迷离。
他正就着身旁美人的手啜饮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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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只手不安分地在美人腰肢间摩挲,全然没了平日朝堂上的端肃威仪。
江清晏和许凌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上前几步,躬身行礼:“下官江清晏(许凌),见过吴尚书。”
孟阑疏和孟阑芸也随后敛衽行礼:“小女孟阑疏(孟阑芸),见过吴大人。”
吴志钦闻声,醉眼朦胧地抬起头,眯着眼打量了眼前几人一番,似乎才认出来人。
他哈哈一笑,并未起身,依旧搂着那美人,声音带着酒后的慵懒含糊:“哦……我当是谁……原来是江侍读和许侍读啊……还有孟阁老的两位千金……巧,真是巧啊……”
他的目光扫过后面的柳韫、江音柔和江临渊,带着几分询问。
江清晏微微侧身,介绍道:“吴大人,这位是家母,这两位是舍弟临渊,舍妹音柔。”
柳韫上前一步,微微屈膝行礼,姿态端庄:“民妇柳氏,见过吴大人。”
吴志钦随即笑道:“原来是江夫人,失敬失敬。江夫人教子有方,培养出江侍读这般栋梁之材,令人钦佩啊。”话语虽像是夸奖,但那语气和此刻的场景,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轻慢意味。
柳韫垂眸,语气不卑不亢:“吴大人过誉了,清晏年少,还需大人多多提点教导。”
她心知此地不宜久留,尤其音柔和临渊更不该在此场合,便寻了个借口道:“大人既有雅兴,民妇等便不打扰了。马匹还需照料,民妇先行告退。”
说着,便对江音柔和江临渊使了个眼色。
江音柔会意,立刻屈膝行礼。
江临渊虽有些不解,但也跟着拱了拱手。
孟阑疏也是个极有眼力的,见状也立刻柔声道:“吴大人,您且慢用,小女们也去帮忙照看马匹,告辞。”
说着,拉了拉还有些好奇张望的孟阑芸,示意她一起离开。
很快,林间空地上便只剩下江清晏、许凌,以及醉意醺然的吴志钦和他的女伴、小厮。
吴志钦似乎对众人的离去毫不在意,他拍了拍怀中美人的脸蛋,示意她继续弹唱,然后拿起酒壶,又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酒液顺着他花白的胡须滴落,染湿了绯色的官袍前襟。
他放下酒杯,目光重新落在如松柏般侍立一旁的江清晏和许凌身上,嘿嘿笑了两声,带着浓重的酒气:“两位侍读……近来可好啊?”
江清晏与许凌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
许凌上前一步,拱手道:“劳尚书大人动问,下官等一切都好,在翰林院受益良多。”
“好……好就好啊……”吴志钦拖长了调子,手指点着两人,“年轻人……前程远大……比我们这些老家伙强哟……”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不过嘛……我看二位侍读近来……倒是清闲得很嘛……都有雅兴来这西郊跑马嬉戏了……呵呵……”
他打了个酒嗝,继续道:“倒是苦了咱们的太子殿下哟……如今还在东宫里……闭门思过……想必是……无聊得紧呐……唉……”
此话一出,江清晏和许凌皆警铃大作。
太子禁足东宫,吴志钦此刻提起,是酒后失言,还是意有所指?
江清晏垂下眼帘,掩去眸中骤起的波澜。
许凌笑容不变,甚至更殷勤了些,顺势拿起桌上的酒壶,为吴志钦空了的酒杯斟酒,试探着道:“太子殿下仁德勤勉,想必陛下只是一时……嗯……让殿下静心修养些时日吧?倒是大人您,今日难得清闲,在此雅境小酌,真是令人羡慕。”
他试图将话题引回,并想借着斟酒的机会,再多套些话出来。
吴志钦任由他斟酒,眯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许凌,又瞥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江清晏,含糊道:“羡慕?呵……是啊……清闲……清闲好……”
然而,他身边那抱着琵琶的美妾却娇嗔地推了他一下:“老爷~您少喝些吧~一会儿还要回城呢~”
而那两名垂手侍立的小厮,也时刻关注着这边,眼神警惕。
江清晏和许凌心下明了,吴志钦虽醉,却并未烂醉如泥到口无遮拦的地步,且身边耳目众多,他们根本不可能真的灌醉他套取更多消息,一个不慎,反而会引火烧身。
就在两人心下焦灼,进退维谷之际,一阵牡丹花香随风拂来。
那香气甜靡醉人,闻之令人头脑微微一晕。
只见那弹琵琶的美妾眼神骤然涣散,琵琶声戛然而止,她身体一软,竟歪倒在吴志钦怀里,昏睡过去。
旁边侍立的两名小厮也是眼皮一搭,一声不吭地靠着树干滑倒在地,鼾声随即响起。
就连不远处正在吃草的马匹,也仿佛被抽走了力气般,动作迟缓下来,低头不动了。
整个林间,除了风声,竟再无其他声响。
唯有吴志钦,他似乎对这异香毫无反应,或许是本就醉得厉害,他只是嘟囔着推了推怀里睡着的美人:“嗯?……怎么不唱了?……起来……陪老爷喝酒……”
他晃了晃愈发沉重的脑袋,努力想睁开眼,却终究抵不过汹涌的酒意,头一歪,靠着软垫,烂醉如泥。
江清晏和许凌默契抬头。
林木寂寂,孤魂飘荡。
46. 夜话
状元府书房,烛泪堆成山峦。
江清晏独坐案后,指节深陷额角。
沙洲军饷的事太突然太严重了,搞得他心烦意乱、焦头烂额。
李兰曦在江清晏身侧,指尖虚点着案上那方端砚,试图吸引他的注意,语气故作轻松:“江清晏,别这么焦虑嘛!往好了想,这糟心的一天,也不是全无收获嘛!”
江清晏猛抬头,眼中血丝交错,对上她故作俏皮的视线。
她被他眼中的风暴惊得一滞,随即又强撑着笑意,飘近了些:“起码……你总算知道许凌那小子心里揣着个什么惊天大鼓了不是?也算解了你心中一个大疑团……”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试图驱散他眉宇间的阴霾。
然而,她的话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搅动了江清晏脑海中的漩涡,白日林间的片段,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西郊马场那片僻静小林。
牡丹异香无声弥漫,吴志钦身侧的美妾与小厮软倒昏睡,连马匹都垂首静立,只剩下吴志钦含糊的呓语。
“太子……殿下……”吴志钦瘫在软垫上,口齿不清,醉眼迷离地扫过面前两张年轻而紧绷的面孔,“性命……无忧……陛下……终究是……念着嫡长的……但此番风波后……圣心……难测啊……嗝……”
他打着酒嗝,浑浊的眼睛努力聚焦在江清晏脸上:“你们……莫慌……朝中有的是人……替殿下……绸缪……稳住……稳住……”
江清晏俯身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太子此番,到底何人构陷?东宫之内……可有异动?”
“构陷?”吴志钦混沌的脑子似乎被这个词刺了一下,脸上显出些许扭曲,声音陡然拔高,又被他强行压回含糊的低语,“呵……三……三殿下……好手段!那老四……病秧子……不过是……顺手推上去的……替死鬼!真正的……刀子……藏在暗处!东宫……东宫里有内鬼!得……得揪出来!揪出来……才能……”
他挥舞着枯瘦的手臂,语无伦次,将“东宫有内鬼”五字翻来覆去地咀嚼。
一旁的许凌脸色变幻不定,几次欲言又止。
他死死盯着烂醉如泥的吴志钦,又飞快地瞥了身侧沉静的江清晏一眼,眼神里交织着挣扎与一丝隐秘的期盼。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却终究未能吐出那个盘踞心头的问题。
江清晏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迟疑,侧过头,:“许凌,有什么想问的,现在就说。”他的声音不高,斩断许凌最后的犹豫空间,“错过此刻,恐怕再没机会了。”
许凌浑身一颤,对上江清晏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意识地想要否认:“没……我……”声音干涩得厉害。
然而,他话音未落,烂醉的吴志钦却像是被这句话触动了某根神经,眼皮费力地掀开一条缝,目光地落在了许凌身上,带着一丝嘲弄的、了然的醉态:“许二公子……想问的……嗝……可是……沙洲……沙洲那边的事?”
许凌的瞳孔骤然收缩。
“沙洲……呵……”吴志钦喷出一口浓烈的酒气,“许尚书……近来……怕是寝食难安吧?那窟窿……那窟窿是纸包不住火了……兵部……工部……甚至……司礼监……都有人伸了手……粮草、饷银、器械……好大一块肥肉啊……谁都想来……咬一口……”
许凌再也无法按捺,猛地扑了上去,双手死死抓住吴志钦的前襟,将他半提起来摇晃,失声嘶吼:“你知道什么!到底怎么回事!谁伸的手!你告诉我!告诉我啊!”
恐惧、愤怒、绝望,在这一刻彻底击溃了这位世家公子的所有矜持。
吴志钦被他摇得几乎散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脸上却浮起一种固执。
他死死闭着嘴,眼睛里闪过一丝清醒的恐惧,无论许凌如何追问、摇晃、甚至怒吼,他都只是摇头,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一个字也不再肯吐露。
江清晏的心沉入谷底。
吴志钦如此反应,只能说明一件事——沙洲军饷的贪渎,其牵连之广、根植之深,浑水之毒,足以让任何清醒的知情者在醉酒的边缘都死死守住最后一道防线,这是真正的国之蛀蠹,动摇根基的大祸。
时间紧迫,容不得丝毫犹豫。
“李兰曦!”江清晏厉声低喝。
无需多言,早已凝神待命的李兰曦魂体瞬间显形,指尖流萤暴涨,化作一道月白光束,狠狠刺入吴志钦的瞳孔深处。
“呃啊——!”
吴志钦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他眼中的醉意、恐惧、挣扎,在魂力冲击下瞬间被撕得粉碎,只剩下空洞的茫然。
“说!”江清晏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沙洲军饷贪墨,主谋是谁?如何勾连?账目何在?”
被强行撕开神智防线的吴志钦,如同被抽走了骨头的傀儡,眼神涣散,口齿却异常清晰地吐露起来:
“通州仓……转运使……方勉……工部……侍郎……蒋文清……兵部……武库司主事……胡彪……京营……副将……贺云山……他们……分走了……七成……”
“……账册……一式三份……一份在……方勉……密室……夹墙……一份……在……贺云山……京郊……别院的……暗窖……还有一份……抄本……在……在……”
他猛地一顿,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肌肉扭曲,在与侵入魂灵的力量做最后的搏斗,喉咙里咯咯作响,那个关键的名字在唇齿间疯狂挣扎,却终究未能冲破那道无形的枷锁。
下一瞬,吴志钦双眼翻白,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嘴角溢出一丝白沫。
强行搜魂的冲击,耗尽了他最后一丝神智。
线索,戛然而止于最关键处。
回忆也戛然而止。
江清晏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摇曳的烛芯上。
“许凌……还有老师……”他声音低沉,满是疲惫,“瞒得滴水不漏。若非今日机缘巧合,怕是等沙洲的天塌下来,砸到我头上,我都未必知晓。”
李兰曦飘近了些,袄裙拂过案沿,她托着腮,难得地没有嬉笑:“出事的是他亲哥哥,你江清晏再是同僚、同门,终归隔着一层。况且,这案子恐怕还在水下,连冰山一角都没冒出来,朝堂上一点风声都没有,天底下知道内情的,怕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皇帝老儿……兴许也还蒙在鼓里呢?”
“许凌怕了,”李兰曦的声音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清冷,在摇曳的烛影中响起,“沙洲那边,是他嫡亲的大哥许霄在统兵。军饷粮草短缺,边关哗变在即,刀子随时都会砍在许霄的脖子上!许凌能不急?能不怕?”
她飘到江清晏面前,魂体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单薄:“为何瞒着你?江清晏,你扪心自问,在他们眼里,你是什么人?”
“我知道。”
“但最可怕的不是皇帝不知情。”
李兰曦迎上他的目光,缓缓点头,眼中掠过一丝悲凉:“是啊,最怕的是皇帝知道,却选择不作为,甚至,默许……”
她的话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历朝历代,根基稳固,百姓安乐,需要一个明君,还有一群贤臣。”
“明君坐镇中枢,贤臣拱卫四方,缺一不可。明君昏聩,贤臣无力回天;贤臣尽墨,明君亦成孤家寡人。两者失衡,便是……亡国之兆。”
她微微仰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紧闭的窗棂。
“就像我的父皇……”她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他想竭力拯救梁朝,夙兴夜寐,殚精竭虑,批阅奏章常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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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可那时的大梁,百官早已腐朽如虫蛀之木,积弊如山。”
“国库被层层盘剥,河道失修,灾民遍野,边军疲敝……他接手的,就是一个从根子里烂透了的架子……”
她抬起手,指尖微光流转,凝成一朵小小的、半透明的牡丹花苞,花苞在她掌心缓缓绽放,又无声凋零。
“父皇他……励精图治,力挽狂澜,可终究……”她看着那消散的花影,一声叹息,“他一个人,如何抵得过早已渗透骨髓的腐败?如何填得满那无数张贪婪无厌的嘴?大厦将倾,独木难支……纵有明君之心,又奈腐朽之势何?”
一声自嘲的轻笑从她唇边溢出,苦涩又无奈:“所以最后,他也只能选择与洛阳共存亡,用一腔帝血,为大梁保留最后一丝体面与尊严。”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便是他,为大梁划下的句点。”
书房内一片死寂,唯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李兰曦的身影在烛光映照下,显得无比单薄,又无比沉重。
江清晏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眼底深藏的、历经百余年也未曾磨灭的亡国之痛。
良久,他才低低开口,声音里的复杂情绪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你……还恨吗?”
“恨?”李兰曦微微一怔,随即仰起脸,杏眼里的悲怮如同深潭,无波无澜,却深不见底,“作为父母的女儿,哥哥的妹妹,我当然恨朱定洪破我家国,恨他逼死我的至亲,恨朱溢让我落得如此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
她深吸一口气,魂体微微波动:“但作为大梁的璃珠公主……我早已不恨了。”
她望向窗外那片沉沉的夜空,目光悠远:“我知道,那时的梁朝,已是沉疴难起。”
“父皇接手的江山,早已是千疮百孔,病入膏肓。他拼尽全力,也不过是延缓了崩塌的时日罢了。”
“王朝更迭,如同花开花谢,枯荣有序……父皇选择殉国,用生命捍卫了李家皇族最后的尊严,也给了天下一个交代。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无愧于李氏列祖列宗,也无愧于大梁。”
她轻轻抚过自己纤细脖颈上那道无形的勒痕,苦涩地笑了一声:“只是……我本也该在那一天,随父皇母后、随皇兄一起,堂堂正正地死在洛阳城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锁魂咒困在这异乡百年,连一方供奉牌位都没有,成了一个无家可归、无祠可依的孤魂野鬼……”
那自嘲的笑声,如同冰冷的针,刺破了书房里凝滞的空气,也刺在江清晏心头。
月光不知何时已悄然爬上窗棂,清冷的银辉透过薄薄的窗纱,斜斜地洒落在地面,也落在李兰曦近乎透明的魂体上,勾勒出一圈朦胧而凄清的轮廓。
江清晏喉结滚动了一下,看着月光下她强撑的、破碎的笑靥,那句早已在唇边盘旋的,关于日后的计划的话语,终究未能出口。
“好了,”李兰曦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他,裙袂在月光中划过一道决然的弧线,声音故作轻快,却无法掩饰其中的颤抖,“江大人,您还是快些歇息吧!明日翰林院那堆故纸堆,可还等着您这位侍读大人去‘指点江山’呢!”
话音未落,她的魂体已化作一缕淡青色的流光,毫不犹豫地穿透了紧闭的窗棂,引得窗扇訇然中开。
“李……”
江清晏下意识地向前追了一步,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只触碰到窗外涌进来的微风。
“……兰曦……”
窗扇无声地晃动着,月光流淌在地面,空荡荡的。
他独自伫立在书案旁,维持着那个伸手的姿势,久久未动。
视线追随着李兰曦消失的方向,越过庭院里婆娑的树影,投向那轮高悬天际、沉默照耀的孤月。
47. 还债
翌日清晨,翰林院的青砖甬道上,阳光细碎如金。
许凌摇着那把紫竹绢面扇,步履轻快,嘴里还哼着小曲儿,扇骨一下下敲着掌心。
他见江清晏捧着书走在前面,几步追上去,拿扇柄轻敲他肩头:“哎,我说子芜,这心里话一倒出来,果真松快不少!你说,老师会怎么办?”
江清晏目不斜视,指尖翻过一页书:“老师处事素来老辣,既已知晓,自有定夺。”
“那是自然!”许凌朗笑一声,视线落在他手里的书册上,“不过你大清早看什么这么入神?”
他顺手一抽,将书卷从江清晏手里拽了出来,书封上四个墨沉沉的隶字赫然入目——《景太祖实录》。
“太祖实录?”许凌狐疑地挑眉,捏着书脊抖了抖,“这东西都快被你翻烂了吧?还看?”
他唰地一下展开书页,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墨字,最终停在某处卷首小字:“哦——原来是‘璃珠公主传’这一段啊!”
许凌猛地合上书,凑到江清晏面前,眼底促狭涌动:“江状元,江侍读!这该不会是你那位看不见的朋友吩咐你研习的吧?这么关心人家公主殿下的生平事迹?”
话音未落,一阵阴风倏地卷过回廊!
“许二公子说谁呢?”
李兰曦的声音贴着许凌耳朵根子炸开。
许凌头皮一麻,整个人“嗷”地蹦起三尺高,手里的书卷差点甩出去。
一扭头,只见李兰曦倒悬在廊檐下,乌发垂落如瀑,紫裙衣袂倒卷翻飞,正冲他龇着一口小白牙。
“姑奶奶!”许凌拍着胸口惊魂未定,“您下次现身能不能挑个阳间的姿势?我这小心脏迟早让您吓停喽!”
李兰曦轻飘飘落在地上,裙摆旋开一朵涟漪。她叉腰站定,下巴一扬:“少贫!本宫是来报信的!”
江清晏眸色一凝:“何事?”
“皇帝老儿要放人了!”李兰曦压低声音,“我刚从养心殿穿回来,皇帝老儿亲口下的旨——太子禁足解除,献王即刻移回王府!常慎去西苑接四皇子,韩垣……”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许凌一眼,“去东宫迎太子!”
“韩垣接太子?”许凌脸上的戏谑瞬间冻结,扇子“啪嗒”掉在地上,“不是!陛下竟派三殿下的人去接太子?!他老人家是真不知道这锦衣卫指挥使早就认靖王了,还是……”他喉头滚动一下,“故意试探?”
“我看他是老糊涂了!”李兰曦撇撇嘴,指尖绕着一缕发梢。
“身边两条最凶的狗,一条是别人家养的,一条嘛……”她想起常慎值房里那幅苏惠妃的绣品,冷笑一声,“谁知道心里惦记着谁的骨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洪正帝的昏聩与朝堂的凶险剥得鲜血淋漓。
廊下静得只剩风声。
江清晏却伫立原地。
在李兰曦说出常慎和四皇子的时候,他就想起东厂里那幅出自苏惠妃的绣品了
常慎、四皇子、苏惠妃的绣品……
他指尖无意识捻着书页边缘,将《景太祖实录》的封面揉出一道细褶。
“子芜?”许凌察觉他神色不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琢磨什么呢?韩垣这事儿你怎么看?”
李兰曦也飘近一步,歪头盯着他:“就是!方才说到要紧处你就走神,想什么呢?”
江清晏倏然抬眼,对上李兰曦的目光:“李兰曦,你知道苏惠妃和常慎,有何旧情吗?”
李兰曦一愣:“这我哪知道?常慎爬上去的时候,苏惠妃骨头都该化灰了。”
“我倒听父亲提过一嘴。”许凌弯腰捡起扇子,掸了掸灰。
“常慎早年是苏惠妃宫里的洒扫小太监,据说惠妃性子柔,待下宽厚,见他伶俐,还指点过他认字。”
“后来惠妃殁了,他才被当时的司礼监掌印冯保看中,一步步提拔到东厂提督的位子。”
他“唰”地抖开扇子,不以为意地摇着:“陛下让他去接四皇子,无非是念着这点香火情,给献王一丝慰藉罢了。对吧,公主殿下?”
李兰曦正要点头,却见江清晏眉头蹙得更紧,眼底疑虑未消:“不对,常慎在东厂值房悬挂惠妃遗作,日日相对,若只念旧主恩情,未免太过。”
他话音刚落,许凌已摇着扇子凑到李兰曦身边。
两人肩并着肩,几乎要贴在一处,对着江清晏指指点点。
“瞧瞧,又钻牛角尖了不是?”许凌冲李兰曦挤眼。
“就是!疑神疑鬼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李兰曦抱臂附和,还故意往许凌那边又蹭了半步。
江清晏看着两人挨得极近的身影,心头莫名一刺。
他忽然一步上前,硬生生插进两人中间,青袍袖摆拂过许凌的扇面。
许凌被他挤得一个趔趄,李兰曦也下意识后退半步。
“哎哟!”许凌用扇柄抵住江清晏肩膀,一脸嫌弃,“说话就说话,靠这么近作甚?”
江清晏面无表情地退后半步,目光却越过许凌,落向宫墙西苑的方向:“我要去见献王。”
“现在?”许凌和李兰曦异口同声。
李兰曦绕到江清晏身侧,踮脚追问:“你去献王府做什么?”
“还债。”江清晏吐出两个字,转身便走,“李兰曦,你跟我走。”
西苑延和殿,死寂如墓。
残阳从高窗斜射而入,空气里浮动着陈腐的灰尘和浓重药味。
朱晟栩裹着一件半旧的银灰狐裘,蜷在临窗的圈椅里。
他瘦得惊人,狐裘下空荡荡的,仿佛一具披着锦缎的骨架。
苍白的面孔陷在毛领中,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正死死盯着手中一方素帕。
帕子一角,绣着几朵精致的石榴花。
那是宁星鹭偷偷托人送进来的。
“殿下……”老太监何平佝偻着腰,小心翼翼捧上一碗浓黑的药汁,“该用药了。”
朱晟栩恍若未闻。
殿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像鼓点敲在他心口。是常慎?还是索命的无常?父皇的旨意迟迟未到,每一刻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逆光中,一道颀长身影立在门槛外,青袍玉带,风尘仆仆。
朱晟栩猛地抬头,眼中爆出一丝希冀的光,又在看清来人面容的刹那黯淡下去。
“江……侍读?”他声音嘶哑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你如何进得来这西苑禁地?”
江清晏步入殿内,对着朱晟栩躬身一揖:“下官奉旨,随常督公前来迎殿下回府。”
“奉旨?常督公呢?”朱晟栩狐疑地看向他身后空荡的庭院。
“常督公在外面候着,下官先行一步。”江清晏面不改色,目光扫过朱晟栩手中紧攥的帕子,“殿下,车驾已在西华门外等候,请移步。”
朱晟栩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苍白的脸颊泛起病态的红晕,何平慌忙放下药碗替他拍背。
“殿下!”何平急得声音发颤,“老奴这就去请太医……”
“不必。”朱晟栩抬手止住他,喘息着直起身,将帕子死死攥进掌心。
他扶着圈椅扶手,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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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晃晃站起来,狐裘滑落肩头,露出嶙峋的锁骨。
“走。”他咬着牙,声音虚弱却斩钉截铁。
何平连忙替他披好狐裘,搀住他一条胳膊。
朱晟栩就着他的手,深吸一口气,一步步向殿外走去。
江清晏沉默地跟在半步之后。
夕阳将三人的影子长长拖在死寂的宫道上,如同三缕游魂。
朱晟栩走得极慢,喘息声粗重压抑。
行至拐角无人处,他终于支撑不住,脚下一个踉跄,身体向前软倒。
江清晏眼疾手快,一步上前稳稳扶住他臂弯。
入手处骨头硌人,轻飘得仿佛没有重量。
朱晟栩借着他的力道站稳,垂着头,额发遮住了眼睛。
良久,一声哽咽的叹息从齿缝里逸出:“江清晏……那盒杏仁酥……是我这辈子,送得最值当的赏赐。”
江清晏手臂一僵。
他侧过头,看着朱晟栩低垂的、微微发颤的睫毛,喉头滚动了一下,终究没有言语,只是扶着对方的手臂,无声地收紧了几分力道。
献王府正门洞开。
常慎的东厂番役早已肃立两侧,一辆青帷马车静静停在阶下。
宁星鹭扶着丫鬟的手立在门内,望眼欲穿。
一见朱晟栩的身影出现在街角,她眼圈瞬间红了,提着裙摆就要冲下台阶。
“王妃留步。”常慎的嗓音突兀响起。
他不知何时已立在马车旁,面皮在暮色里白得瘆人:“殿下玉体违和,车马颠簸,还是让奴才们伺候吧。”
宁星鹭脚步顿住,指尖掐进掌心。
朱晟栩在江清晏的搀扶下,一步步走近。
他避开常慎伸来的手,目光越过他,落在宁星鹭脸上:“她是……本王到王妃……如何不能……”
宁星鹭听到朱晟栩的声音,眼眶瞬间涌上水光。
她提着裙摆奔下台阶,素白的手指紧紧扶住丈夫另一侧臂弯,声音带着哽咽的颤抖:“殿下……”
朱晟栩借着她的力道站稳,目光却越过常慎的脸,落在江清晏身上。
他微笑着:“今日,有劳江侍读了。”
“殿下言重。”江清晏垂首行礼,“分内之事。”
朱晟栩微微颔首,随即转向常慎。
他脊背挺得笔直:“常督公奔波辛苦,本王……谢过了。”
常慎躬身:“殿下折煞老奴了。伺候主子,本就是奴才的本分。”
“只是殿下务必要保重玉体啊……惠妃娘娘在天之灵,可都看着呢。您好了,娘娘才能安息,是不是?”
“本王……知道了。”朱晟栩回复。
常慎不再多言,转身登上另一辆等候的马车。
青帷马车载着东厂提督无声驶离,碾碎一地暮色。
王府管事何平快步上前,对着江清晏深深一揖:“江大人,车已备好,送您回府。”
江清晏收回视线,对着朱晟栩夫妇再次拱手:“殿下,王妃,下官告退。”
朱晟栩虚弱地点了点头。
宁星鹭担忧地望着丈夫:“江侍读慢走。”
车帘垂落,隔绝了献王府朱红的大门。
“想什么呢?”李兰曦的魂体在对面显形,“债不是还了么?那盒杏仁酥的人情,今日你护他一路,也算两清。”
江清晏抬眼:“债还了,也知道了点别人不知道的东西。”
“哦?”李兰曦飘近了些,托着腮看他,“什么啊?”
江清晏忽然笑了,答非所问:“看来这水比我想象中的,深太多了。”
48. 黑狗血
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东宫琉璃瓦上,檐下宫灯在风中不安地摇曳,将朱晟柏的身影在殿内金砖上拉长、扭曲。
“废物!一群废物!”
暴怒的咆哮撕裂了殿内的死寂,朱晟柏一脚踹翻面前的案几。
“哐当——哗啦——”
案几上的白玉镇纸、青玉笔洗、玛瑙笔山连同堆积如山的奏本、密报散落一地,碎裂声、滚动声混杂着太子盛怒的喘息,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孤精心谋划,步步为营!眼看就要将老三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结果呢?!”
朱晟柏额角青筋暴跳,双目赤红,死死盯着殿中垂首肃立的三人——玄清道长、吏部尚书吴志钦、大理寺卿元准。
他指着三人,手指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内鬼!有内鬼!否则那桐木人偶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埋进老四府上?如何能反将本王一军,陷本王于如此境地!”
殿内忽然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玄清道长垂着眼皮,拂尘搭在臂弯,神色平静无波。
吴志钦额角渗出细密冷汗,躬着的身子更低了几分。
唯有大理寺卿元准,这位以耿介刚直著称的老臣抬起头,目光直视玄清道长。
“殿下息怒。”元准的声音沉凝如铁,“臣以为,内鬼非是旁人,正是玄清道长。”
此言一出,吴志钦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瞥向玄清。
玄清道长却连眼皮抬都未抬。
元准不管不顾,继续道:“巫蛊之计,源于道长之手。
“人偶制作、炮制、沾染气息,皆由道长亲力亲为,旁人无从插手!埋入献王府的时机、路径,更是道长一手安排。”
“除了道长,还有何人能在这层层关节中动手脚?又有何人,能如此精准地将祸水东引,反噬殿下?”
元准步步紧逼,逻辑清晰,矛头直指玄清道长。
朱晟柏的喘息稍平,赤红的双眸转向玄清,带着审视与杀意。
玄清道长终于动了。
他微微抬首,目光平静地迎上朱晟柏,又转向元准,声音不急不徐:“元寺卿此言,差矣。”
他轻甩拂尘,缓步上前,袍袖无风自动,竟有种出尘气度,在这肃杀殿内显得格格不入:“贫道承蒙殿下信重,授以此计,自当竭尽全力,不敢有丝毫懈怠。”
“人偶炮制,贫道确曾亲为,然此物自离贫道之手,便交由殿下指定之人保管、传递。贫道如何知晓它最终埋于何处?又如何能预知献王府恰巧在此时整饬花圃,恰巧被人掘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元准,满是无奈:“至于元寺卿所言精准反噬,更是无稽之谈。”
“殿下受困,献王幽禁,靖王亦遭陛下疑忌,此局三败俱伤,何来精准反噬?”
“若贫道是内鬼,费尽心机只为将三位殿下同时拖入泥沼,于我又有何益?”
“贫道所求,无非是助殿下铲除劲敌,稳固东宫,怎会行此损人不利己之事?”
吴志钦连忙上前一步打圆场:“殿下,道长所言确有道理!此局扑朔迷离,幕后之人手段阴狠,意在搅乱朝局,坐收渔利!我等切不可自乱阵脚,让亲者痛仇者快啊!”
朱晟柏的脸色阴晴不定,玄清的解释似乎暂时平息了他部分怒火,但元准的指控也并非全无道理。
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够了!都给孤闭嘴!”
他猛地坐回椅中,一手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孤不想听你们互相攻讦!内鬼就在内部!这是铁一般的事实!现在内讧,只会让真正的敌人看笑话!”
吴志钦连忙上前,麻利地扶起被踹倒的椅子,又亲自捧过一盏温热的参茶,小心翼翼地奉到朱晟柏手边:“殿下息怒,保重玉体要紧。先喝口茶,消消气,消消气……”
朱晟柏接过茶盏,却无心啜饮,重重往案上一顿:“玄清!”
“贫道在。”玄清躬身。
“孤给你三天时间!”朱晟柏眼神锐利如刀,“将此计划所涉所有经手之人,从制作人偶的匠人,传递消息的线人,到负责埋藏的下人,给孤彻查!一个不漏!务必揪出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若查不出……”
他冷哼一声,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贫道领命。”玄清神色肃然,稽首应下。
“元准!”朱晟柏目光转向大理寺卿。
元准虽心有不甘,也只能躬身:“臣在。”
“你即刻调阅三司会审所有卷宗,尤其关注靖王府和献王府近半年来的一切动向!任何蛛丝马迹,都给本王查!本王要知道,老三和老四背后,究竟还藏着什么!另外……”
朱晟柏的声音陡然压低:“盯紧韩垣!其心难测,手握锦衣卫,又是老三的人,对孤威胁太大!他的一举一动,孤都要了如指掌!记住,千万小心,莫要打草惊蛇!”
“臣,遵旨!”元准沉声领命,眼中精光闪烁。
“吴志钦。”朱晟柏最后看向吴志钦,语气稍缓,“吏部那边,替本王稳住局面。朝中那些风吹两边倒的墙头草,该敲打的敲打,该拉拢的拉拢。东宫暂时蛰伏,但根基不能动摇。”
“殿下放心,老臣明白!”吴志钦躬身应道,脸上满是郑重。
任务分派完毕,朱晟柏疲惫地挥了挥手:“都下去吧,本王要静一静。”
三人齐声告退,退出这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大殿。
厚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东宫深处的风暴。
宫墙之外,夜风更冷。
玄清道长登上等候在阴影里的青帷马车。
车帘垂落,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探。
车厢内一片黑暗,只有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单调声响。
玄清闭目端坐。
然而,就在马车驶离宫门百丈,转入一条寂静的街道时,他闭着的双眼猛地睁开。
一丝若有似无的阴寒之气悄然缠绕上车厢。
冰冷、粘稠,这是一种不属于阳世的死寂。
玄清的眼眸在黑暗中精光一闪,随即又缓缓阖上,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次睁眼。
他放在膝上的手指,却极其细微地捻动了一下拂尘的玉柄。
马车平稳前行,车厢内寂静无声。
唯有那缕阴寒的气息如影随形。
李兰曦的魂体紧跟着马车,努力收敛着自身逸散的阴气。
道行高深的道士,果然对阴气极其敏感。
她心头警铃大作,一股源自魂体深处的恐惧本能地升起,几乎让她想立刻掉头逃离。
江清晏的警告言犹在耳——
“但凡有他在的地方,无论东宫、后宫、抑或京城任何角落,你都必须远离。不得靠近半步!”
可今夜太子震怒,玄清被委以重任彻查内鬼,这无疑是获取关键信息的最佳时机。错过了,也许就再难抓住太子一党的狐狸尾巴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李兰曦咬了咬牙,将那份恐惧强行压下。
魂体小心翼翼地飘高了些,紧跟着穿行于夜色中的马车。
她反复告诫自己:收敛,再收敛!只要不靠得太近,他看不见我!他只是能感应到些许异样!
车轮辘辘,穿过寂静的街巷,最终停在了一座巍峨的道观门前。
白云观。
黑底金字的匾额在月色下泛着冷光。
不同于郊野道观的清幽,这座被太宗皇帝亲自下旨迁入内城的皇家道观,气势恢宏,殿宇重重,飞檐斗拱如同蛰伏的巨兽。
李兰曦飘在道观上空,看着下方令她灵魂深处都感到刺痛厌恶的建筑群,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
一百三十七年前,朱溢便是命人从城外的白云观召来了玄诚子,在她自尽的西配殿布下锁魂咒阵。
后来太宗迁观入城,对外说是便于问道,可李兰曦知道,那更是为了用这座汇聚京城龙气与皇家威严的道观,死死镇住她这缕渴望安息的亡魂。
这里是她的囚笼在物理和精神上的双重延伸。
百年光阴流转,物是人非,但这座道观散发出的对她这种异类的排斥与威慑,却丝毫未减,反而因皇家香火的持续供奉而愈发厚重、纯粹。
犹豫只在刹那。
眼见玄清道长的身影已在小道童的引领下,推开沉重的侧门,消失在观内,李兰曦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豁出去了!”她魂体化作青烟,紧贴着门缝,在门扉合拢的最后一刹,险之又险地钻了进去。
甫一进入白云观范围,一股难以言喻的窒息感便如潮水般汹涌袭来。
观内并非想象中的灯火通明,大部分殿堂都隐没在深沉的夜色里,只有几盏长明灯在远处的主殿前摇曳着微弱的光。
然而,无处不在……
无处不在的磅礴阳气。
那是经年累月,无数虔诚香火和皇家龙气滋养沉淀下的煌煌道蕴;是无数代高真大德诵经布道,修炼打坐留下的纯正意念。
它们如同无形的熔炉烈焰,炙烤着李兰曦的魂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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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可怕的是那些肉眼难见却真实存在的阵法。
脚下的青砖仿佛刻印着驱邪的符文,行走其上,魂体便如同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发出嗤嗤的微响,带来针扎般的剧痛。
廊柱、梁枋、甚至不起眼的角落石雕上,都隐隐透出符咒的微光,它们彼此勾连,构成一张覆盖整个道观的天罗地网,对一切阴邪秽物进行着无差别的压制与净化。
李兰曦只觉得自己的魂体像是被投入滚烫的油锅,又像是被无数看不见的丝线紧紧缠绕、切割。
百年积累的魂力在这正统道统的圣地面前,脆弱得如同烈日下的薄霜,飞速消融、黯淡。
她甚至能听到魂体被阳气灼烧时发出的、只有她自己能感知的细微“滋滋”声。
“好……好难受……”李兰曦痛苦地蜷缩起魂体。
她强忍着魂体的痛楚,凭借着对玄清道长最后一丝气息的感应,跌跌撞撞地向前飘去。
视线因痛苦而模糊,道观内错综复杂的回廊、殿堂在她眼中扭曲变形。
跟丢了!
剧烈的痛苦和无孔不入的阵法干扰,让她彻底失去了对玄清踪迹的把握。
恐慌瞬间攫住了她。
在这对她而言如同炼狱的道观里迷失,后果不堪设想!
慌乱之下,她瞥见前方一座半掩着门的殿堂。
那殿堂比主殿略小,位置也稍偏,但殿内似乎有灯火透出。
一种直觉告诉她,玄清或许会去那里处理一些隐秘之事。
求生的本能和对信息的渴望压倒了恐惧,李兰曦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朝那殿堂冲去。
魂体穿过厚重的殿门,如同穿过一道灼热的火墙,痛得她几乎魂飞魄散。
“砰!”虚幻的魂体撞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李兰曦眼前阵阵发黑。
她虚弱地抬起头,环顾四周。
殿内一片死寂。
几盏长明灯在殿角燃烧,光线昏黄摇曳,勉强照亮了中央供奉的神像。
那并非常见的三清祖师,而是一尊面容清癯、长须垂胸、身着八卦仙衣,手持拂尘和玉如意的中年道士塑像。
塑像通体漆黑,似为乌木所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森严、凝重。
塑像前香炉冰冷,显然香火已断多时。
整个殿堂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气息,死寂得令人心慌。
塑像那双以黑曜石镶嵌的眼眸,在摇曳的灯光下,正居高临下冰冷地俯视着闯进来的不速之客。
惊悚感瞬间爬满李兰曦的魂体。
这不是供奉祖师的殿堂!
这……这更像是供奉着道观历史上某位重要人物的祠堂?
她甚至觉得,那塑像的嘴角,都像是在诡笑。
“错了……走错了……不该来的……”巨大的恐惧淹没了她。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想要逃离这个让她毛骨悚然的地方。
然而,就在她试图调动魂力穿门而出的瞬间。
“吱呀——”
沉重而缓慢的殿门开启声。
清冷的月光如同水银泻地,从敞开的殿门流淌进来,将门口一道颀长的人影清晰地投射在地面上,拉得极长,一直蔓延到李兰曦几乎透明的魂体边缘。
李兰曦的魂体猛地僵住,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
玄清道长!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口,背对着月光,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朦胧而神秘的光晕里,面容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唯有那身道袍,在月色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
他并没有看向李兰曦的方向,仿佛只是随意地推门而入。
但李兰曦却觉得,他身上的气息比在马车里时更加凝练、更加沉重。
浩瀚纯正的阳气,如同实质的墙壁,将她所有的退路彻底堵死,她被无形的气机锁定,连魂体逸散的光点都被冻结在原地。
“祖师爷在上……”一个低沉平静,听不出丝毫情绪的声音缓缓响起,“污秽不净之物,也敢擅闯这清静之地……”
玄清道长缓缓抬起脚,一步,踏入了殿内。
月光终于照亮了他的半边侧脸,线条冷硬,眼神深不见底。
他的一只手自然垂在身侧,而另一只手……
李兰曦的瞳孔因恐惧骤然收缩。
那只手,正提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暗红色木桶。
桶身粗糙,边缘正往下缓缓滴落着某种粘稠的,暗红的,散发着浓烈血腥气的液体。
黑狗血。
49. 心急
夜深如墨,万籁俱寂。
状元府的书房内,烛火早已燃尽。
江清晏揉着酸胀的眉心,推开沉重的房门。
回到卧房,他褪下外袍,只着素白中衣。
今日文华殿讲学应对尚可,只是心头总萦绕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而且自从回府,便再未感知到李兰曦的气息。
大约是又飘到哪里去管闲事,帮哪个孤魂野鬼了愿去了罢。
他如此想着,吹熄了案头的烛火,和衣躺下。
锦被微凉,带着夜露的寒气。
江清晏闭上眼,试图驱散脑海中纷杂的念头,翰林院庶务、沙洲疑云、太子解禁……还有,那个总是不按常理出牌、聒噪又偶尔……让人心绪难平的魂灵。
窗外一片寂静。
然而,这份寂静并未持续太久。
毫无预兆地,一阵狂风猛地撞开了未关严的窗棂,“哐当”一声巨响。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噼里啪啦狂暴地砸向屋顶、庭院、窗纸。
电蛇撕裂天幕,惨白的光芒刹那照亮整个房间,又倏然熄灭,留下更深的黑暗和紧随其后的、震耳欲聋的滚雷。
“轰隆隆——!”
这雷声就在头顶炸开,震得房梁都簌簌发抖。
江清晏不适地皱了皱眉。
这个季节的北京城下暴雨是正常的,但是,这场雨太不寻常了。
这雨势太急太猛,远超寻常夏日的暴雨。
让他心头警铃大作的是,空气里弥漫开一股焦糊味,混杂着浓重的水汽和泥土腥气,丝丝缕缕钻入鼻端。
上次李兰曦魂体失控,引动天地异象的场景,瞬间浮现在他脑海。
他“嚯”地坐起身,就在这个念头闪现的刹那——
又是一道惨白的闪电划过,这一次,光芒精准地打在了他卧房的窗前。
窗前,赫然立着一个身影。
一个狼狈不堪的身影。
最骇人的是那张脸——原本清丽灵动的面庞,此刻竟像是被无形的巨力狠狠砸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瓷器。
左半边脸还算完好,右半边脸自眉骨到下颌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裂痕并非血肉模糊,而是边缘泛着幽蓝微光的龟裂。
更触目惊心的是,粘稠、暗红、散发着浓烈腥气的液体,正从她破碎的魂体上不断淌下,沿着裙摆滴落在地板上,蜿蜒开一滩令人作呕的污迹。
是血,浓得化不开的黑狗血。
而那裂痕密布、沾满污血的半张脸,正对着他。
是李兰曦。
“嘶——”
江清晏倒抽一口冷气,饶是他心志坚毅远超常人,这如同恐怖话本里爬出来的景象,也让他毛骨悚然。
闪电熄灭,雷鸣炸响。
短暂的强光后,室内重归黑暗。
就在雷鸣余音震颤的瞬间,李兰曦似乎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猛地向前软倒!
“李兰曦!”
江清晏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却比思绪更快。
他几乎是滚下床榻,几步就抢到窗前,在冰冷潮湿的地板上,险之又险地将她接入怀中。
入手便一片刺骨的冰凉与粘腻。
“谁干的?”江清晏的声音嘶哑,他抱着她,试图稳住她濒临崩溃的魂体。
然而,怀中的人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兰曦在他的臂弯里剧烈地颤抖着,破碎的半边脸努力贴向他的胸膛。
魂体被黑狗血灼烧的痛苦让她发出断断续续的哀鸣。
“疼……江……清晏……好……疼……”
“先……先救我……好不好……求你了……真的好疼……”
那声音里的绝望和依赖刺穿了江清晏坚硬的心防,他意识到此刻追问凶手毫无意义,救她才是当务之急。
“魂体……能洗吗?”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知道香火能养魂,但这污秽的黑狗血直接附着在魂体上,该如何祛除?
“……水……热水……”李兰曦气若游丝,破碎的手指虚弱地指向卧房连通的小浴间,“洗……洗掉……这血……净水……”
江清晏再无迟疑,带着她快步穿过卧房,一脚踹开小浴间的门。
浴间里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闪电偶尔划过的惨白光芒,映着浴池光滑的池壁。
他将她放下,摸索着点燃了浴池旁灯台上备着的几支蜡烛。
浴池是就着引入府中的泉水建造的,池底铺着光滑的鹅卵石,此刻池水冰凉。
“等着。”江清晏迅速转身,找到浴池水的加热口,点燃了碳火。
氤氲的热气渐渐蒸腾而起,他伸手试了试水温,还不算很热却尚可忍受。
“进去!”他不由分说,小心地扶着李兰曦踏入池水中。
“嗤——!”
当沾满污血的魂体触碰到热水的一刹那,一阵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响起,伴随着浓烈的腥臭味和焦糊味弥漫开来。
池水中暗红的污秽迅速晕开扩散。
“啊——!”李兰曦发出一声惨叫,魂体猛地向上弹起,却被江清晏死死按住肩膀。
“忍一忍!”
他舀起温热的池水,一遍又一遍地冲洗她身上粘稠恶心的污血。
水流冲刷过她破碎的魂体裂缝时,她能感到撕裂灵魂般的剧痛,但同时也清晰地感觉到灼烧魂灵的污秽之力正在被冲刷、稀释、剥离。
时间在哗哗的水声和偶尔压抑的痛哼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当池水变得浑浊不堪,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时,江清晏才停下了动作。
怀中的魂体依旧苍白透明,破碎的痕迹也依旧狰狞,但至少,那些令人作呕的黑狗血已被冲洗得干干净净。
污秽气息也淡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魂体本身散发出的阴寒。
李兰曦靠在他臂弯里,仍然很虚弱。
窗外的暴雨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歇,只剩下屋檐残存的积水,“滴答,滴答”地敲打着窗下的石阶。
江清晏将她小心地抱出浴池,用一块干燥柔软的大布巾将她包裹起来。
他抱着她回到卧房,将她轻轻放在自己的床榻上。
然后,他转身走到书案旁,毫不犹豫地打开存放着珍贵线香的紫檀木匣。
他看也看,直接取出一大把香。
点燃,点燃,再点燃。
他几乎将案头能插香的地方都插满了,十几支香同时燃烧,袅袅的青烟迅速弥漫了整个卧房,温柔地包裹住床榻上那缕脆弱不堪的魂灵。
李兰曦破碎的魂体贪婪地吸收着浓郁纯净的香火,裂痕边缘,幽蓝的光芒似乎收敛了些许,弥合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加快了一分。
江清晏就站在床边,湿透的中衣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
他沉默地看着她,直到确认她的状态暂时稳定下来,不再有溃散之虞,他才缓缓开口:“现在,告诉我,是谁?”
李兰曦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
她避开他审视的目光,下意识地将自己往温暖的锦被深处缩了缩。
“……没……没什么……”
“回来的时候……雨太大了……城门口……有条黑狗……被疾驰的马车撞……撞飞了……血……溅了我一身……”
她说着,还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倒霉……真倒霉……那黑狗血……可真臭……”
空气骤然凝固。
卧房里只剩下柏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江清晏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俯视着她。
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凤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穿透她拙劣的谎言,直抵灵魂深处。
一秒,两秒,三秒……
无形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在沉默中无声地蔓延开来,几乎要将李兰曦淹没。
她破碎的魂体又开始轻微地颤抖,不是因为痛楚,而是因为谎言被洞悉的心虚和恐惧。
终于,江清晏薄唇微启,狠狠掀开了李兰曦最后的心防:“玄清道长。”
不是疑问,是冰冷的陈述。
李兰曦猛地一颤,包裹着她的布巾滑落一角,露出肩头一道尚未愈合的、狰狞的裂痕。
她认命般地闭上眼,将脸深深埋进被子里,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呜咽:“……是……是他……”
江清晏反而像是松了口气,只是那口松出来的气里,裹挟着怒意。
“李兰曦!”他声音陡然拔高,“我有没有警告过你!离他远点!离他远点!你是不是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他猛地俯身,双手撑在床沿,将她困在自己阴影与怒火交织的空间里:“白云观!那是皇家道观!龙气汇聚,法阵森严!更有玄清那种道行高深的老道坐镇!那就是你的克星!是龙潭虎穴!你竟敢去闯!”
“为了探听那点消息,你连命都不要了!你当自己是什么?金刚不坏之身吗?就算你现在不能散,这样自讨苦吃就好了吗!”
“现在搞成这样,这烂摊子还要我来收拾!你是不是觉得我江清晏很闲,还是觉得你的魂体经得起这样一次次的折腾?”
连珠炮般的质问,如同冰雹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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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清晏胸中翻涌的怒意,混杂着之前看到她惨状时的心悸与后怕,此刻尽数化作凌厉的指责。
李兰曦被他吼得魂体又是一阵剧烈的波动,裂痕处幽光闪烁,巨大的委屈、恐惧和后怕瞬间冲垮了她强装的镇定。
她猛地抬起头,破碎的脸上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沿着裂痕滑下。
“对不起!是我错了!”她带着哭腔喊道,声音破碎而尖利,“我不该不听你的话!我不该去白云观!是我蠢!是我自不量力!差点把自己玩死!给你添麻烦了!行了吧!”
她一边哭喊,一边挣扎着想从被子里爬出来:“我现在就走!不在这儿碍你的眼!省得你再费力气点香!反正……反正也死不了……”
“够了!”江清晏低喝一声,一把按住她乱动的肩膀。
看着她脸上的泪水,满腔怒火瞬间泄了下去。
“别乱动!”他声音低沉下来,“想彻底散形吗?给我老实待着!”
他直起身,不再看她,转身走到书案旁,又添了几支新的香,让烟雾更浓郁一些。
卧房里再次陷入沉寂,只有香火氤氲,和李兰曦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良久,江清晏才再次开口:“下不为例。”
李兰曦的抽泣声顿住了,她偷偷抬眼,看向他的背影。
他不再追问细节,也没有继续责备。
但那四个字,重逾千斤。
“嗯……”她将脸埋回带着他气息的锦被里,闷闷地应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
破碎的魂体在纯净香火的持续滋养下,终于开始缓慢而坚定地自我修复。
与此同时,雨后的京城,另一处深宅大院,亦上演着无声的杀戮。
吏部尚书吴志钦因紧急公务留宿衙门值房,并未归家。
吴府后宅,最深最幽静的院落里,灯火通明。
正房内,暖阁熏香袅袅。
尚书夫人范茗,一身家常的宝蓝色团花绸缎常服,端坐在玫瑰椅上。
她约莫四十许岁,保养得宜,面容端庄。
在她面前的地上,瑟瑟发抖地跪着一个年轻女子。
正是那日里西郊马场小林边,依偎在吴志钦身侧、抱着琵琶唱曲儿的美妾。
此刻她云鬓散乱,衣衫不整,脸上犹带着惊恐的泪痕和几个清晰的手指印,哪里还有半分白日的娇媚风情。
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一左一右死死按着她的肩膀。
范茗抬起眼皮,目光如同冰冷的银针,落在美妾那张脸上,缓缓开口:“莺儿啊,老爷宠你,那是你的福分。平日里你唱唱曲儿,陪老爷解解闷儿,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人呐,贵在有自知之明。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什么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心里都得有个数。”
她顿了顿,看着莺儿瞬间惨白的脸。
“可你,偏偏不长眼,不长耳朵,更不长心。白日里……你看到了不该看的,听到了不该听的……你说说,这事儿,还能留你吗?”
莺儿浑身剧震,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瘫软下去:“夫人!夫人饶命啊!贱妾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贱妾什么都不知道啊夫人!求您……”
“晚了。”范茗冷冷打断她,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斩草除根的决绝。
她微微侧首,对侍立在一旁的大丫鬟使了个眼色。
丫鬟会意,立刻从旁边小几上端起一个早就准备好的青瓷小碗。。
“伺候姨娘,把这碗安神汤喝了。”
“喝了,就什么烦恼都没了。”
两个婆子闻言,手上力道猛地加重,死死掰开固定住莺儿的头颅和下巴。
莺儿拼命挣扎,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丫鬟面无表情,上前一步,一手捏开莺儿的嘴,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将碗里的药汁狠狠地灌了进去。
“唔……唔……咕嘟……咕嘟……”
莺儿的挣扎越来越微弱,翻白的眼球里充满了痛苦和怨毒。
褐色的药汁顺着她的嘴角溢出,染污了雪白的脖颈和前襟。
几滴药汁溅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污迹。
范茗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直到莺儿彻底停止了挣扎,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她才慢条斯理地拿起手帕,轻轻擦了擦嘴角。
“收拾干净。”她淡淡吩咐道。
甜腻的安息香依旧袅袅升腾,将这一室无声的杀戮悄然掩盖。
夜,重归死寂。
只有檐下的残雨,还在滴答,滴答……敲打着冰冷的石阶。
50. 河道总督
灰蒙蒙的天压得极低,云层厚重得像是浸透了水的破棉絮。
送葬的队伍沿着长街缓缓蠕动,唢呐的凄厉调子撕扯着沉闷的空气。
纸钱如灰白的蛾子,在阴湿的风里无依无靠地打着旋,簌簌落下,沾了行人衣角,又被匆匆的脚步碾入泥泞。
孟阑疏坐在青帷小轿里,指尖收紧,将那本翻了几页的书攥出了深深的褶皱。
轿帘被风掀起一角,缝隙里恰好撞进那口黑沉沉的棺椁。
队伍前头,一个披麻戴孝的男子哭得涕泪横流,嘶声喊着“莺儿”,嗓子劈裂得不成样子。
孟阑疏心头一紧,放下帘子。
“姐。”孟阑芸的声音在轿外响起,她骑着匹小骟马凑近轿窗,“你听见没?路边那几个婆子嚼舌根呢!说那死的……是吴尚书家的小妾!叫什么……莺儿的!”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窥破秘密后的她无不的兴奋:“说是……昨儿夜里跟野男人私通,被人撞破!慌不择路从楼梯上滚下来,脑袋撞在什么钝器上……当场就没了!啧啧啧,真是……”
“芸儿!”孟阑疏的声音隔着轿帘传出,瞬间压过了妹妹的聒噪,“休得胡言!市井流言岂能轻信?非礼勿听,非礼勿言!人家举哀,死者为大,莫要扰了清净,更不可妄议是非!”
孟阑芸被姐姐斥得缩了缩脖子,悻悻地闭上嘴,却还是忍不住回头朝那越来越远的送葬队伍又望了一眼,撇了撇嘴。
吴家那小妾……生得是挺标致,可惜了。
状元府侧门吱呀一声轻响,两个挎着半满菜篮子的丫鬟缩着脖子钻了进来,裙角鞋面都沾了些泥点。其中一个圆脸的小丫鬟拍着胸口,心有余悸:“我的天爷!那送葬的唢呐声,凄惶得能把魂儿勾走!晦气!真晦气!”
“谁说不是呢!”另一个稍长些的丫鬟接话,声音压得极低,眼珠子却骨碌碌转着,闪着隐秘的兴奋光。
“不过……更晦气的在后头!你猜我回来路上听见啥了?”
“啥?”圆脸丫鬟立刻凑近,篮子里的菜叶都挤歪了。
“就是那吴尚书家刚死的姨娘啊!”
年长丫鬟左右瞅瞅,确保无人,才用气音飞快道:“那几个常在茶肆门口晒太阳的老婆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昨儿晚上,那姨娘跟人私通,被堵在屋里头了!衣裳都来不及穿齐整,慌得从楼上往下跳,结果一头栽下来,‘咚’地一声,脑袋正好撞在廊下那石墩子上!红的白的……啧啧啧,那场面!啧啧啧……”
“我的娘诶!”圆脸丫鬟倒抽一口凉气,脸都白了,“真的假的?吴尚书他……他知道自己被戴了绿帽子吗?”
“嘘——!要死啊你!”年长丫鬟吓得一把捂住她的嘴,“这种话也敢乱嚷?我看啊,这事儿水深着呢!那姨娘平日里瞧着就不是安分的,仗着几分姿色,恨不得把老爷勾在榻上不下来!这下可好,连命都……”
“咳!”
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从旁边廊柱后传来。
两个丫鬟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声音戛然而止,骇然扭头。
只见江音柔的丫鬟吕梦正站在廊下,手里端着个刚洗好的药钵,脸色有些尴尬。
她显然也听到了大半,眼神闪烁,不知该进该退。
江音柔的声音从稍远处的廊上传来,带着一贯的温和:“吕梦,药钵洗好了便去晾晒,别耽搁了。”
吕梦连忙应了一声“是”,低头快步走开,经过那两个呆若木鸡的丫鬟身边时,还偷偷递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圆脸丫鬟腿都软了,年长丫鬟也煞白着脸,两双眼睛惊恐地看向声音来处。
青石小径上,江清晏一身侍读官袍,正从内院方向匆匆走出。
他显然也听到了方才的议论,脚步未停,只是下颌线似乎绷紧了一瞬,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
目光掠过那两个瑟瑟发抖的丫鬟,他什么也没说,甚至连脚步的节奏都未曾改变,径直穿过庭院,走向府门方向,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等候的马车旁。
两个丫鬟只觉得后背一片冰凉,这才敢大口喘气,互相搀扶着,连滚带爬地往厨房方向溜了。
翰林院青砖甬道间,晨风带着雨后特有的凉意。
许凌摇着他那把标志性的扇子,脚步轻快,恰在院门口撞上刚下马车的江清晏。
“哟!子芜!今儿可巧,前后脚!”许凌笑嘻嘻地凑上去,扇骨习惯性地就往江清晏肩头敲。
江清晏侧身避开,脚步不停,只淡淡“嗯”了一声。
许凌也不在意,与他并肩往里走,目光在江清晏脸上溜了一圈,带着点了然:“脸色不大好?怎么,吴尚书家那档子糟心事,你也听说了?”
他扇子摇得哗哗响,早就对这类风月丑闻的习以为常:“啧,后宅不宁,吴老头儿眼光不行。”
“不过嘛,人死如灯灭,说到底也是别人家屋里头的私事,咱们听听就罢,犯不着往心里去。”
江清晏未置可否,只又应了一声:“嗯。”
许凌眼珠一转,忽然想起什么,拿扇子掩着嘴,凑近江清晏耳边,压低声音坏笑:“诶!话说回来,今儿个怎么没瞧见你家那位……嗯,看不见的朋友?往常不都跟个小尾巴似的黏着你?被吴家那晦气事冲撞了?”
江清晏脚步猛地一顿。
他侧过头,瞥了许凌一眼。
“在家休养。”
“魂体受损。”
“魂……魂体受损?!”许凌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睛瞪得溜圆,“好生生的怎么会……昨儿不还好好的?”
江清晏不再理他,径直转身,竟不是往翰林院方向,而是朝着通往内阁值房的幽深回廊大步走去。
“哎!等等我!”许凌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连忙拔腿追上去,嘴里又开始喋喋不休
“你去哪儿?”
“内阁?”
“找老师?”
“我说江子芜!你这也太拼了吧!就这么想着找老师开小灶加功课了?好歹等等我啊!咱俩可是同榜,同窗,同僚,你不能吃独食啊!喂!江清晏!你听见没有……”
江清晏充耳不闻,步履生风。
他脑中念头飞转:白云观……玄清……献王……太子……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亟待一根线将其串起。
不过让他最烦躁的是,白云观那个老不死的道士。
孟阁老是朝中清流砥柱,深谙制衡之道,手中掌握的隐秘,远非表面那般简单。
或许,能从他口中撬出些关于白云观与太子之间更深的勾连?即便不能,引导老师将目光投向那座皇家道观,也是好的……
然而,这念头刚在脑中盘旋,回廊拐角处,一阵杂沓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压低的惊呼声骤然撞了过来。
“快!快些!药箱都拿稳了!耽误了谁都担待不起!”
“哎哟我的老祖宗!您几位倒是等等我这把老骨头!”
只见几名太医正提着衣袍下摆,神色仓皇地疾奔而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抱着沉重药箱跑得气喘吁吁的小太监。
为首那位胡子花白的老太医,额角全是汗,官帽都歪了,显然是拼了老命在赶路。
“嚯!这阵仗!”许凌看热闹的本性瞬间被点燃,也顾不上追问江清晏了,眼疾手快,一把拽住跑在最后面,看着脸嫩的一个小太监的胳膊,“这位公公留步!这是怎么了?宫里哪位贵人急症?瞧把几位太医急的!”
小太监猛地被拉住,吓得一哆嗦,待看清拉住他的是位绯袍官员,才哭丧着脸,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哎哟喂我的大人!是献王殿下!献王殿下不好了!今早用了白云观进献的……进献的什么仙丹……就……就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眼看……眼看就要不成了!陛下震怒!急召所有当值的太医都去献王府!耽搁不得啊大人!求您放手吧!”
白云观!仙丹!
这两个词如同火石,瞬间点燃了江清晏眼底精光。
他半垂的睫羽猛地抬起,瞳孔深处倏然划过一丝精芒。
方才还在盘算如何借老师之力探寻白云观,这瞌睡竟有人直接递了枕头。
献王中毒,矛头直指白云观,这正是将这座皇家道观推到风口浪尖的天赐良机。
玄清……看你这次如何脱身!
“子芜?”许凌松开了小太监,看着江清晏骤然亮起又迅速收敛的眼神,心头莫名一跳,总觉得这家伙方才那一瞬间的神情,锐利得有些慑人,“发什么愣?献王殿下……唉,也是遭罪。白云观这下怕是……”
江清晏回过神,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面上已恢复一贯的沉静:“走吧。”他抬步欲继续前行。
“哎!江侍读!许侍读!二位请留步!”
一个略显急促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江清晏与许凌同时顿足转身。
只见吏部尚书吴志钦,不知何时已站在回廊另一端。
他脸上快步走到二人面前,目光在江清晏脸上停顿了一瞬,随即开门见山:“刚好本官正要去寻二位,二位既然在,也省得本官跑去翰林院了。陛下有口谕。”
闻言,江清晏和许凌对视一眼。
吴志钦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黄河水患,连年肆虐,糜费钱粮,黎民倒悬。”
“陛下览翰林院存档,见江侍读昔日所上《治黄十策》,鞭辟入里,思虑周详,龙心甚慰。值此用人之际,特拔擢江清晏为都水清吏司郎中,加河道总督衔,即日赴任河南开封府,总理河工,务求根治水患,以慰圣心!”
江清晏心头猛地一震。
都水司郎中?河道总督?开封?
无数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远离京城漩涡中心,手握治河实权,深入河南……苏惠妃之父苏昶,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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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知府!
这调令,顷刻间在他眼中镀上了一层截然不同的光彩。
这是天赐的棋盘啊!
他面上不显,只垂首躬身,声音沉稳:“臣,江清晏领旨。定当竭心尽力,不负圣恩。”
吴志钦点点头,目光转向一旁的许凌,语气依旧平稳:“至于许侍读。”
“户部员外郎贪墨军饷一案被查,陛下震怒之余,亦觉用人需慎。许尚书父子,皆朝廷股肱,忠勤素著。”
“陛下思虑再三,以为军饷重务,还需自家人用心,特拔擢许凌为户部员外郎,协理此案,务必查清款项来龙去脉,追缴赃款,严惩不贷。望尔等同心戮力,莫负圣望!”
“一……一家人?”许凌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握着扇柄的手指指节捏得发白。
沙洲军饷的巨大窟窿如同深渊巨口在他眼前张开,大哥许霄在边关岌岌可危的身影与父亲许向辰沉郁的目光交织闪现。
终究是捅破了吗……
让他去查这捅破天的窟窿?一家人用心?!
这哪里是提拔?这分明是将他许家架在烈火上炙烤!
他倒是明白了,这摆明着有人想要对付许家,借贪墨军饷一事让他进入户部,和自家绑死,到时候许霄败了,他和爹爹也会被扣个“玩忽职守”的名头,搞这一出许家就彻底完了!
回廊里一时静得可怕。
江清晏微微侧首,目光扫过身侧许凌那张瞬间失血的脸。
户部员外郎的官帽,换作其他人,定乐呵个大半天,但是对于许凌而言,重逾千斤,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沙洲那深不见底的军饷窟窿,大哥许霄在边关的生死悬望,父亲许向辰沉的如山重负……这一切都化作冰冷的锁链,缠绕上许凌的心肺。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不受控制,只发出一点干涩的气音。
“许编修?”吴志钦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他仿佛没看见许凌的失态,目光再次回到江清晏身上,等待着他的反应。
江清晏收回视线,对着吴志钦再次躬身:“下官领命。治水如用兵,刻不容缓。不知陛下谕旨,下官何时启程赴任?”
吴志钦他捋了捋颔下短须,沉吟道:“河工紧急,自当从速。”
“吏部勘合文书已备,江总督回府稍作安顿,三日后启程即可。”
“所需随员、护卫、勘验河工之属吏,自有工部都水司与地方有司配合调拨。”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开封知府苏昶,乃惠妃娘娘之父,老成持重,于地方政务熟稔,江总督此行,或可多倚仗一二。”
苏昶,苏惠妃之父,开封知府!
这刻意点出的名讳,背后是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下官记下了,谢大人提点。”
“嗯。”吴志钦满意地应了一声,目光这才转向依旧僵立一旁的许凌,语气转为公事公办的严肃,“许员外郎?军饷案卷宗、涉案人等名册,户部自有存档。陛下限期一月彻查,追赃务必彻底,不可枉纵,亦不可牵连过甚。望你……好自为之。”
许凌浑身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对上吴志钦的眼睛,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躬身哑声道:“下官……领命。”
吴志钦不再多言,袍袖微拂,转身便朝吏部值房的方向走去。
廊下重归寂静,只剩下江清晏与许凌两人。
许凌缓缓直起身,脸色依旧苍白。
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压住,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和深重的忧虑。
他看向江清晏,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扯出一个极其勉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呵……都水司郎中,河道总督……子芜,恭喜高升啊。远离这是非之地,倒也是好事……”
江清晏沉默地看着他。
他没有接许凌这言不由衷的“恭喜”,只是平静道:“沙洲边军,关乎社稷边防。军饷一事,干系重大。户部账目虽繁,循迹追索,未必不能水落石出。”他顿了顿,意有所指,“令尊执掌户部多年,根基深厚,于钱粮调度、账目勾稽,当有明断。”
许凌定定地看了江清晏片刻。
他明白江清晏的未尽之意,自己也非常清楚:追查,必须追查,但如何查,查到何种程度,分寸如何拿捏,既要给朝廷交代,又要尽可能保全许家。
“是啊……查……”许凌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带着浓重的迷茫和苦涩,“是该好好查查……”
他抬起头,望向压抑的天空,眼神空洞。
江清晏不再言语,只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他转身朝着工部的方向大步走去。
开封的河道,河南的棋局,以及那场由献王中毒引发的风暴,正等待着他这位新任的河道总督去落子。
51. 倔强
魂体深处那道最狰狞的裂痕终于弥合,残余的细碎纹路也在浓郁的柏木香火中淡至几不可察。
李兰曦长长吁了一口气。
她活动了一下指尖,久违的轻盈感让她有些不习惯,但总算不再是那种时刻濒临溃散的虚弱了。
状元府的后院静悄悄的,夏日的日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细碎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草木的清气。
她飘出卧房,刚想溜达溜达,就被一声刻意压低的呼唤叫住。
“兰曦姐!”江临渊猫着腰从假山后探出头,眼睛亮得惊人,冲她猛招手。
李兰曦飘过去,没好气地弹了下他脑门:“鬼鬼祟祟的,又憋什么坏呢?”
“哎呀!”江临渊捂着额头,脸上却全是按捺不住的兴奋,“我刚听厨房孙大娘她们嚼舌根呢!就是吴尚书家那个小妾莺儿,死得蹊跷!说是跟野男人私通被撞破,慌不择路摔死的!啧啧啧,吴老头儿脸都绿了吧?”
李兰曦脸上的轻松瞬间凝住。
她蹙眉,低声斥道:“临渊!死者为大!背后嚼这等舌根,成何体统?人已入土,是非曲直自有阴司断案,轮不到我们妄加议论!”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久违的璃珠公主的腔调。
江临渊被她训得一愣,讪讪地缩回脖子:“哦……知道了兰曦姐,我就是……就是觉得她死得挺惨……”
李兰曦没再理会他的嘟囔,心头却像压了一块浸水的棉絮,沉甸甸的。
深宫百年,她太清楚后宫后宅里那些不见血的腌臜手段了。
一个正当宠的年轻美妾,无端端死在楼梯下?这“私通”的名头,未免太过顺理成章,也太过巧合。
吴夫人范茗……李兰曦咀嚼着这个名字,一丝疑虑如冰凉的蛇,悄然爬上心头。
“去去去,练你的武去,少在这儿听风就是雨!”她挥挥手打发走江临渊,魂体却倏地拔高,朝着吴府的方向疾掠而去。
她得去看看,那个叫莺儿的姑娘,是否真如市井传言那般不堪,又或者……是否留有未了的执念,如她当年一样,徘徊在冰冷的死亡边缘。
吴府那高耸的朱门紧闭,门前石狮威风凛凛,门楣上“吴府”的匾额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府内却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寂静,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说话只敢用气音,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李兰曦穿门而入,循着魂体间微弱而悲凉的感应,飘向后宅深处一间偏僻的厢房。
厢房角落,光线昏暗。
一个身着素白寝衣的年轻女子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身边是一把琵琶。
琵琶的弦断了数根,琴身也沾了尘土,显得格外寥落。
她低垂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泪水大颗大颗砸落在琴身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正是莺儿。
她试图去触碰琴身,却什么也碰不到。
她的魂体比李兰曦预想的要淡薄许多,近乎透明,边缘微微波动着,显然死后不久,还未能凝聚太多魂力。
那悲恸绝望的气息却浓烈得如同实质,充满了整个小小的空间。
李兰曦无声地落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开口:“你还好吗?”
莺儿猛地一颤,惊恐地抬起头。
待看清眼前只是一个同样虚幻的魂体,她眼中的恐惧才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重的茫然与无助。
“你……你是谁?”她的声音细若蚊吟,带着浓重的哭腔。
“和你一样,”李兰曦放柔了声音,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温和可信,“都是过世之人。别怕,我不会害你。我叫李兰曦。”
莺儿怔怔地看着她,泪水又涌了出来:“我……我叫莺儿……死了……我死了……”
“我知道。”李兰曦在她对面坐下,目光扫过那把破败的琵琶,“为什么不去该去的地方安息?是有什么放不下的吗?”
“安息?”莺儿猛地抬起头,那双含泪的杏眼里迸发出强烈的委屈和不甘,“我凭什么安息?我没有!我没有做过对不起老爷的事!从来没有!”
“夫人……她冤枉我!她下毒害我!就因为我……因为我看到了不该看的……”
李兰曦心头一跳,面上不动声色:“不该看的?你看到了什么?”
莺儿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她咬了咬下唇,犹豫片刻,终是压抑不住满腹的冤屈和倾诉的渴望,凑近李兰曦,用气音飞快地说道:“前日……老爷留宿衙门……我夜里起来去小厨房温汤水……路过……路过夫人内院的花厅……”
她浑身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我瞧见……瞧见夫人……和一个男人……”
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了,只是死死揪着自己的衣襟,眼中充满了惊骇和羞耻。
李兰曦瞬间了然。
原来如此。
范茗,吴志钦的正妻,好一个倒打一耙、杀人灭口的毒妇!
她自己偷人,被莺儿无意撞破,竟能狠心将私通的污名反扣在莺儿头上,还干净利落地送了她的命!
这手段,真是狠毒又下作!
李兰曦心中暗骂,但看着莺儿那脆弱濒临溃散的魂体,强压下怒火,温声问道:“那你现在……最放不下的执念是什么?告诉我,或许我能帮你。”
莺儿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她,目光最终落回身旁的琵琶上,充满了依恋和不舍:“我……我写了首小曲儿……谱子就在我妆奁最底下的小夹层里……还没来得及……弹给老爷听……”
她眼中满是憧憬和遗憾:“那是我琢磨了好久的心血……想在他生辰的时候……给他个惊喜……”
她说着,又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现在……什么都完了……”
为了一首曲子?
李兰曦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吴志钦那样一个在权势泥潭里打滚、醉眼迷离狎玩美色的男人,值得吗?值得莺儿死后还念念不忘,只为给他弹一曲?
然而,她看着莺儿眼中纯粹的、近乎卑微的期盼,那疑问终究没有出口。
每个亡魂的执念都是独一无二的镜面,映照出他们生前最深的烙印。
莺儿所求,不过是完成一件对她来说意义非凡的小事,了却一个卑微的心愿。
这与她李兰曦被锁魂咒困住百年、只为魂归故土的执念,在本质上又有何不同?无非是所求之物大小有别罢了。
“我明白了。”李兰曦伸出手,虚虚覆在莺儿冰冷的手背上,尽管无法真正触碰,却传递着一份无声的安抚,“曲子,我帮你弹给他听。不是今夜,也会是近日,你安心等着消息,好吗?”
莺儿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希冀光芒:“真……真的?你肯帮我?”
她看着李兰曦笃定的眼神,泪水再次决堤,却是欢喜的泪:“谢谢你!李姑娘!谢谢你!不管老爷……他会不会听……我……我都感激你……”
李兰曦颔首,又安慰了她几句,便起身离开。
飘出吴府高墙时,她回头望了一眼那间沉寂的厢房,心中默默记下了妆奁的位置。
莺儿的执念如此简单,了却它,对她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回到状元府,李兰曦本想直接回书房,却被前院不寻常的动静吸引了注意。
只见几个小厮丫鬟脚步匆匆,抬着箱笼、抱着锦被、甚至扛着几卷字画,正一趟趟地往停在后门的两辆大车上搬。
李兰曦心头一跳,满是不解。
搬家?买新宅子了?还是……出什么事了?
她顾不上细想,魂体一闪便穿过紧闭的书房门扉。
书房内,江清晏正立于书案前。
他褪去了官袍,只着一身常服,衬得他肩背笔直,更添几分少年人的利落。
案上摊开着一幅巨大的《黄河河道舆图》,旁边堆着几册《河渠纪要》、《治水方略》之类的典籍。
他正凝神审视舆图,指尖沿着一条曲折的蓝线缓缓移动,眉头微蹙,神情专注。
他感应到李兰曦进来,头也没抬,只淡淡吩咐:“回来了?正好,快帮我看看这几卷要紧的河道札记收在哪个箱子里了?还有那几册地方志,务必带上。”
李兰曦被这没头没脑的吩咐砸得一愣,飘到他书案旁,看着眼前收拾得半空的景象,脱口问道:“你……你这是要干嘛?买新宅子了?还是要搬去翰林院去住?”
江清晏这才抬眼,目光从舆图上移开,落在她脸上。
那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催促:“买什么宅子?收拾东西,三日后随我去开封府上任。”
“开封?上任?”李兰曦杏眼圆睁,彻底懵了,“上什么任?你不是翰林院的侍读吗?翰林院什么时候搬到开封去了?”
她脑子里一片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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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跟不上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江清晏放下手中正在卷起的舆图,言简意赅地解释:“陛下有旨,擢我为都水清吏司郎中,加河道总督衔,即日赴任河南开封,总理河工。”他顿了顿,补充道,“旨意刚下,你不在府中,自然不知。”
都水司郎中?河道总督?开封?
这几个词像滚雷一样在李兰曦脑子里炸开。
翰林清贵转眼成了治河钦差?还要去千里之外的开封?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开封?!不行!现在不能走!”莺儿的事还没办,她的承诺还没兑现!
江清晏动作一顿,缓缓抬眸,视线刺向她:“为什么不能走?你又去管谁的闲事了?”
他很快反应过来,“是不是吴志钦那个小妾?”
李兰曦一滞,在他洞悉的目光下无所遁形,索性梗着脖子承认:“是!我答应她了,帮她完成心愿!她还没安息,我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帮她?”江清晏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李兰曦,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一个自身难保的亡魂,整天操心别人的执念!你帮得过来吗?”
他将一卷札记重重塞进箱中,发出沉闷的声响:“就算你不帮她,七日之后,阴司锁链自会将她拘走,强行送入轮回。她这点微末执念,在阴司面前根本不堪一击。何须你多此一举?”
“多此一举?”李兰曦的魂体猛地一震,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怒意瞬间冲上头顶。
她飘到江清晏面前,直视着他那双总是冷静得近乎冷酷的眼睛。
“江清晏,你懂什么叫执念吗?”她的声音不再尖锐,反而低沉下去。
那是一种历经沧桑的疲惫与沉淀后的力量。
“你只看到我多管闲事,你可知为何?”
她微微仰起脸,窗外投入的光线勾勒着她清丽的侧影,眼中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生前,我父皇曾教我,‘为君者,当为万民灯’。”
“我身为大梁公主,生时未能为万民照亮前路,挽狂澜于既倒,已是不孝不忠。”
“死后,困锁异乡百余年,我这盏灯,早已熄了自身的光。既无能照亮生者之路,那便为亡魂引一程归途,又有何不可?”
她的目光扫过窗外忙碌的下人,脑海里映出了无数无声挣扎的魂灵。
“每一个亡魂的执念,都如同一面镜子,镜中映出的,是我自己被困锁百年的绝望!”她的声音微微发颤。
“我眼睁睁看着他们因一丝执念而滞留人间,如同看见自己。”
“那点执念于阳世或许微末,于亡魂却是禁锢灵魂的枷锁。这种感受我经历了一百三十七年了,你经受过吗?你懂吗?”
她深吸一口气,魂体因激荡而泛起微澜,眼神却异常坚定,直直钉在江清晏脸上:“莺儿的事,必须了结。在此之前,我绝不跟你去开封!”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书架旁铜漏细微的滴答声敲打着紧绷的空气。
窗外搬箱抬柜的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膜隔开,变得遥远模糊。
江清晏沉默地看着眼前的魂灵,她单薄的肩膀挺得笔直,杏眼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是百年前那个站在洛阳宫城上的璃珠公主才有的光芒。
指尖捻着舆图粗糙的边缘,那上面绘制的黄河九曲十八弯,如同此刻他心头缠绕的思绪。
开封之行,苏昶的隐秘,太子与靖王在河南可能的博弈……棋局刚布下第一子,就被这突如其来的亡魂执念绊住了脚。
“苍天有眼,”江清晏的声音终于打破沉寂,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质疑,“若那执念背后是十恶不赦之徒,死后仍妄图搅动风云,你也去引路?也去帮他化解?”
李兰曦迎上他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江大人,你以为阴司是什么地方?茶楼酒肆吗?”
“十恶不赦之徒,何须等到死后执念?”她的声音陡然转冷,“他们的魂魄,根本来不及在人间滞留生念!”
“地府判官的勾魂笔与锁链,专为此等孽障而设!他们的归宿,只有阿鼻地狱的油锅刀山,永世不得超生!何来资格留下执念,烦劳他人引路?”
她微微扬起下巴,魂体在窗棂透入的光线里凝实了一分,一字一句,斩钉截铁:“莺儿的心愿,我应下了。她的曲子,我必弹给吴志钦听。此事,必须了结,不然,我不会跟你走的。”
52. 弦上魂
李兰曦那句“绝不跟你去开封”掷地有声,在书房里激起无声的回响。
江清晏捏着舆图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凤眸沉沉地锁着她,掂量她这份倔强的分量。
空气凝滞,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极轻地嗤了一声,随即转过身,继续将案上那卷《河渠纪要》仔细卷起,用丝带系好。
李兰曦知道,这沉默便是默许,亦是警告。
他给了她时间,但时间有限——三天。
三天之内,莺儿的执念必须了结。
她不再停留,魂体化作一缕轻烟,瞬间穿透了状元府厚重的墙壁,朝着吴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带着夏日午后的燥热,却吹不散她心头的紧迫。
吴府依旧笼罩在那股压抑的死寂之中。
李兰曦熟门熟路地飘至莺儿生前居住的偏院厢房。
然而,一进门,她的心便沉了下去。
房内空空如也。
原本摆放着妆奁的梳妆台前,如今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灰尘,连带着那把断弦的琵琶也消失无踪。
空气中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焦糊味,混杂着香灰的气息。
“糟了!”李兰曦魂体微震。
她几乎能想象出范茗那张端庄面孔下的狠厉。
人死了,痕迹也必须抹得干干净净。
她凝神感应,魂力如同无形的触须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没有,妆奁确实不在了。
她不死心,循着微弱的焦糊味,飘向后院偏僻的角落。
果然,一个粗使婆子正拿着扫帚,清理着一处灰烬堆。
火星早已熄灭,只余下黑灰和几片未烧尽的木头残骸,依稀能辨出是妆奁的边角料。
“夫人吩咐了,姨娘的东西,一件不留,全都烧干净了。”婆子嘟囔着,将最后一点灰烬扫进簸箕里,“晦气东西,烧了清净!”
李兰曦悬在半空,看着那堆灰烬,心头一阵发凉。
谱子……真的没了。
唯一的希望,只剩下莺儿自己。
她立刻返回那间厢房角落,手中变化出一根琴弦——莺儿的魂体就附在那里。
此时,莺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魂体从琴弦上凝出。
“莺儿!”李兰曦急切地唤道,“你的妆奁……被烧了!”
莺儿猛地抬头,本就苍白的魂体瞬间又透明了几分,眼中最后一点微光也熄灭了,只剩下死寂的绝望:“烧……烧了?那……那我的曲子……”
她呜咽着,魂体剧烈波动起来,边缘逸散出点点微光,眼看就要溃散。
“别急!还有办法!”李兰曦连忙安抚,魂力微吐,试图稳住她,“谱子是你写的,对不对?你记得那曲子!只要你教我,我一样能弹出来!”
莺儿怔怔地看着她,泪水无声滑落:“可……可你怎么弹?你……你是鬼啊……活人看不见你……”
这正是李兰曦此刻面临的最大困境。
她可以弹,但琴弦无风自动,在活人眼中便是妖异,别说完成莺儿的心愿,恐怕只会引来更大的恐慌和麻烦,甚至可能惊动不该惊动的人。
“琴的事,我来想办法。”李兰曦压下心头的烦躁,语气坚定,“你只需告诉我,你愿不愿意教我?愿不愿意相信我?”
莺儿看着她,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用力点头:“愿意!我愿意!李姑娘,我信你!”
“好!”李兰曦松了口气,“等我找到琴,就来寻你。你安心附着,莫要惊扰旁人。”
离开吴府,李兰曦心急如焚地飘回状元府。
当务之急,是找到一把琵琶。
她直奔江音柔的院子,这是最有可能的地方。
然而,江音柔的闺房整洁雅致,书案上放着医书和捣药的玉杵,琴台上却空空如也,只有一架蒙尘的古筝。
李兰曦不死心,魂体在府内穿梭,柳韫的厨房里只有锅碗瓢盆,江临渊的武棚里是刀枪棍棒,下人的住处更不可能有这等雅物。
偌大的状元府,竟寻不出一把琵琶!
李兰曦停在回廊的阴影里,魂体因焦虑而微微闪烁。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她必须尽快找到江音柔帮忙,可江音柔人呢?
她凝神感应,却发现江音柔的气息并不在府内。
正焦急间,一个小丫鬟端着茶盘走过,嘴里嘟囔着:“小姐去孟府做客,也不知何时回来,这新采的莲心茶倒是白晾着了……”
孟府!
李兰曦眼睛一亮,魂体瞬间化作流光,朝着孟府的方向疾掠而去。
孟府花园深处,临水的听荷轩内,凉风习习,荷香隐隐。
江音柔与孟阑疏相对而坐,中间的红木小几上摆着几碟精致的茶点,一壶清茶正袅袅冒着热气。
两人轻声细语,谈论着近日京城的趣闻和医道心得,气氛融洽。
“音柔妹妹对《伤寒论》的见解,每每令我茅塞顿开。”孟阑疏含笑为江音柔续上茶水,“张圣手门下,果然不同凡响。”
“阑疏姐姐过誉了。”江音柔脸颊微红,“不过是师傅教导有方,我尚在学步罢了。倒是姐姐琴棋书画皆精,才令人钦佩。”
孟阑疏正要谦辞,一阵微风拂过轩外荷塘,吹动了垂挂的竹帘。
江音柔下意识地抬眼望去,目光穿过晃动的竹帘缝隙,恰好瞥见假山石后,李兰曦正焦急地朝她招手,魂体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模糊。
江音柔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放下茶盏,对孟阑疏歉然一笑:“姐姐,许是方才茶水饮多了,失陪片刻。”
孟阑疏体贴地点点头:“妹妹请自便,让桃芝带你去。”
“不必劳烦桃芝了,我记得路。”江音柔起身,步履从容地走出听荷轩,拐过一道回廊,确认四下无人,才快步走到假山后。
“兰曦姐!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江音柔压低声音,看着李兰曦焦急的神色,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李兰曦语速飞快地将莺儿的事和目前的困境说了一遍:“……所以,音柔,我现在急需一把琵琶!府里没有,我只能来找你!你能帮我吗?”
江音柔听完,秀眉紧蹙:“琵琶?我……我确实没有。我素来只习医道,于音律并不精通,家中也未曾备下琵琶。”她看着李兰曦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连忙又道:“不过!阑疏姐姐或许有!她琴棋书画皆通,府中说不定有收藏!我这就去问问她!”
“太好了!音柔,谢谢你!”李兰曦眼中重新燃起希望。
江音柔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裙裾,重新回到听荷轩。
“姐姐,”江音柔坐下,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羞赧和好奇
“方才路过花园,听见不知何处传来隐隐的琵琶声,清越动人,倒勾起了妹妹一丝兴趣。说来惭愧,妹妹于音律一道甚是粗疏,只幼时胡乱摸过几下古筝,琵琶更是从未碰过。不知姐姐……府上可有琵琶?能否借妹妹一观?或许……或许妹妹一时兴起,也想学着拨弄两下?”
孟阑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温婉的笑意:“音柔妹妹想学琵琶?这倒是雅事。府中确有一把,是我及笄那年,家父一位喜好音律的故交所赠。只是……”
她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我于琵琶一道也仅是略知皮毛,那琴在我手中,怕是明珠蒙尘,久未调弄,音色恐怕早已不准了。妹妹若真想看,我这就让人取来,只是若要弹奏,怕是要先寻琴师来调校一番才好。”
躲在梁上隐去身形的李兰曦一听“久未调弄”、“音色不准”,急得差点溃散,连忙对着下方的江音柔叫唤:“不用调!我能调!快答应!快答应!”
江音柔接收到李兰曦的意念,强自镇定,对孟阑疏笑道:“无妨的,姐姐。妹妹只是想看看,感受一下这乐器的形制音韵,胡乱拨弄几下,权当解闷,哪里就敢奢望弹出什么曲调来?音准稍差些也无妨,姐姐不必麻烦。”
孟阑疏见她态度恳切,便不再坚持,吩咐身边的丫鬟梨雪:“去我库房,将那把紫檀嵌螺钿的琵琶取来,小心些。”
不多时,梨雪捧着一个长长的锦盒回来。
打开盒盖,一把紫檀木为背、嵌着五彩螺钿云纹的琵琶静静躺在丝绒衬里上。琴身线条流畅,虽久未使用,蒙着薄尘,却依旧难掩其华美。
“好漂亮的琵琶!”江音柔由衷赞叹。
孟阑疏轻轻拂去琴颈上的浮尘,眼中带着一丝怀念:“是啊,是把好琴。可惜我疏于练习,辜负了赠琴人的美意。妹妹若有兴趣,不妨拿去把玩几日。若真想学,待我闲暇时,也可指点妹妹一二。”
江音柔心中大喜,连忙起身行礼:“多谢姐姐割爱!妹妹定当小心保管,过几日便完好奉还!”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梨雪递来的琵琶,入手沉甸甸的,带着紫檀木特有的温润凉意。
又略坐片刻,江音柔便抱着琵琶告辞。孟阑疏亲自将她送至二门,看着她上了状元府的马车,才转身回府。
马车驶离孟府,江音柔立刻对车夫道:“快些回府!”
车厢内,李兰曦的魂体迫不及待地显形,围着那琵琶飘了一圈,指尖虚虚拂过琴弦,发出无声的叹息:“总算到手了!”
回到状元府,江音柔径直抱着琵琶回到自己的闺房,屏退了丫鬟。
“兰曦姐,琴有了,接下来怎么办?”江音柔将琵琶小心地放在琴台上。
李兰曦飘到琴边,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发出一声略显暗哑的铮鸣。
“音是有些不准了,不过无妨。”
“我需要唤莺儿出来。”
“唤她出来?怎么唤?”江音柔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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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然。
“用这个。”李兰曦的指尖凝聚起一点微光,轻轻点在琵琶的一根弦上,那根弦瞬间泛起幽蓝光泽。
“莺儿魂力微弱,无法远距离感应我的呼唤。但这琵琶与她生前心爱之物气息相连,以我的魂力为引,点在她附身的琴弦上,便能将她召来此处。”
指尖传来一丝微弱的凉意。
几乎是同时,房间内的光线似乎暗了一瞬。
一道近乎透明的身影缓缓在琵琶旁凝聚成形,正是莺儿。
魂体几乎与空气融为一体,只有李兰曦看清。
“莺儿姑娘?”江音柔试探着轻声呼唤,心中有些发毛。
莺儿的魂体微微晃动了一下,似乎想回应,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用那双充满哀伤和期盼的眼睛,望向李兰曦。
江音柔看不见莺儿,又看看旁边凝实的李兰曦,忍不住问道:“兰曦姐,为何我能清晰地看见你,却几乎看不清莺儿姑娘?”
李兰曦一边尝试着拧动琵琶的琴轸调音,一边解释道:“魂体能否被生人看见,取决于其魂力的强弱和凝聚程度。我死了一百三十七年,魂力比你想象的要深厚得多,加之……”
“加之锁魂咒诅咒。”
“莺儿新逝不久,魂力微弱,又遭逢横死,怨念虽深却散乱,难以凝聚成形,其实不仅仅是她,没有魂力的亡魂是所有人都看不见的。”
“好了,莺儿,”李兰曦调好最后一根弦,试了试音,满意地点点头,“现在,把你心里的那首曲子,教给我吧。一个音一个音地告诉我。”
莺儿飘到琵琶旁,伸出半透明的手指,虚虚地悬在琴弦上方。
她无法真正触碰,也无法发声,只能依靠意念,将她记忆中的旋律和指法,如同涓涓细流般,传递到李兰曦的识海之中。
李兰曦闭上眼,凝神接收。
她生前贵为公主,精通音律,琵琶更是梁宫乐师必授的技艺之一,底子极为深厚。
莺儿的曲子旋律婉转清丽,带着一丝少女的憧憬却又有淡淡的哀愁,指法上虽有些独特的小技巧,但对李兰曦而言并不难。
很快,一段清晰的旋律在李兰曦脑中响起。她睁开眼,手指搭上琴弦。
“我先试一遍。”她对江音柔说道。
指尖拨动,清越的琴音流淌而出。起初有些生涩,几个转折处略显迟疑,但很快便流畅起来。
轮指如珠落玉盘,扫弦似雨打芭蕉,一首带着江南水乡韵味的婉转小调在闺房中响起。
莺儿的魂体随着琴音轻轻摇曳,眼中泪光闪烁,仿佛看到了自己生前在灯下谱曲、对镜练习的场景。
江音柔坐在一旁,屏息凝神。
她看不见莺儿的具体动作,却能清晰地看到琴弦在李兰曦指尖的拨弄下震颤、跳跃。
这景象依旧带着几分超自然的诡异,但看着李兰曦专注的侧脸,听着那饱含情感的琴音,她心中的担忧渐渐被一种感动取代。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李兰曦看向莺儿:“如何?可有错漏?”
莺儿用力摇头,魂体激动地波动着,传递出满意和欣喜的情绪。
“好,那我再弹一遍,你仔细听。”李兰曦深吸一口气,指尖再次抚上琴弦。
这一次,琴音更加圆融饱满。
她不仅完美复现了莺儿的旋律,更融入了一丝自己对这首曲子的理解——那是对美好易逝的怜惜,对命运无常的轻叹。
琴声时而如少女低语,时而如流水呜咽,将莺儿未能言尽的心事,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
莺儿听得痴了,魂体不再波动,静静地悬浮在那里,仿佛沉浸在自己用生命谱写的乐章里。
泪水从她虚幻的眼眶中滑落,滴在无形的空气中,消散不见。
江音柔的眼眶也微微发热。
她不懂琵琶,却听懂了琴声里的故事。
她看着李兰曦凝神演奏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
当最后一个泛音在空气中悠悠消散,房间内陷入一片寂静。
李兰曦收回手,看向莺儿:“这曲子,可有名字?”
莺儿的魂体微微前倾,一个轻柔的意念传入李兰曦和江音柔的脑海:“《雨霖铃》……我初见老爷那日……窗外……下着细雨……”
“《雨霖铃》……”李兰曦轻声重复,点了点头,“好名字。莺儿,你放心。三日之内,我定让吴志钦,听到这首《雨霖铃》。”
莺儿的魂体对着李兰曦和江音柔深深一拜,身影渐渐淡化,最终化作一缕微光,重新没入那根琴弦之中。
江音柔看着恢复平静的琵琶,又看看身旁的李兰曦,轻声道:“兰曦姐,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李兰曦飘到窗边,望着渐渐西沉的落日:“夜探吴府。等着吧,等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53. 争执
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吴府高耸的院墙之上。
雨纷纷,来势急。
府内各处早早熄了灯火,唯有几盏气死风灯在廊下摇曳,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将雕梁画栋的影子拉扯得如同鬼魅,在青石板上扭曲晃动。
值夜的婆子裹紧了薄袄,缩在耳房门口,听着远处更夫模糊的梆子声,眼皮沉重地打着架。
府里刚死了姨娘,还是那般不光彩的死法,下人们个个噤若寒蝉,天一黑便躲回屋里,偌大的府邸空旷得令人心慌。
李兰曦悬在吴府主院正房外的檐角阴影里。
她怀中紧抱着琵琶,琴身贴着魂体,带来一丝异样的触感。
下方,吴志钦的书房还亮着灯。
窗纸上映出一个伏案的身影,似乎在批阅公文,又像是在发呆。
自莺儿死后,这位吏部尚书便鲜少踏足后院,大部分时间都宿在书房。
范茗的殷勤问候也被他冷淡地挡了回去,夫妻之间,隔阂已深。
李兰曦深吸一口气,魂力微凝,将自身气息收敛。
她选定了位置——书房外临窗的一处回廊转角。
那里有一张供人小憩的石鼓凳,旁边恰好有一丛茂盛的芭蕉,既能遮挡视线,又能让琴声清晰地传入书房。
她无声无息地飘落,抱着琵琶轻轻坐于石鼓凳上。
指尖拂过冰凉的琴弦,她闭上眼,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莺儿传递过来的《雨霖铃》旋律。
那婉转中带着哀愁,憧憬里藏着遗憾的音符早已刻入她的魂核。
“莺儿,看着。”她在心中默念,“你的曲子,这就唱给他听。”
素手微抬,指尖凝聚起一缕月白色的魂力光晕,轻轻搭上琴弦。
“铮——”
一声清越的拨弦声,骤然划破了吴府死水般的寂静。
书房内,伏案的吴志钦猛地抬起头,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团墨渍。
他皱紧眉头,侧耳倾听。
哪里来的琵琶声?
府中乐伎早已遣散,下人里更无人会此雅乐。这深更半夜……
“铮……琮……”
琴音并未停歇,反而如流水般淌开。
轮指轻捻,几个清泠的音符跳跃而出,带着江南水乡的温婉气息,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
吴志钦的心头莫名一颤。
这曲调……竟有几分耳熟?
他放下笔,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
夜风裹挟着微凉的雨丝灌入,也带来了更加清晰的琴音。
窗外廊下,空无一人。
只有那丛芭蕉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然而,那琵琶声却清晰地从芭蕉叶后传来。
吴志钦瞳孔骤缩,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满全身。
无人弹奏?
“谁?!”他厉声喝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谁在那里装神弄鬼?!”
回答他的,只有更加缠绵悱恻的琴音。
轮指如珠落玉盘,扫弦似雨打残荷。
旋律婉转低回,如泣如诉,仿佛一个女子在轻声细语,诉说着不为人知的心事。
那曲调里蕴含的情感是如此浓烈,带着深深的眷恋、无尽的委屈,还有诀别的哀伤。
吴志钦僵立在窗边,浑身冰冷。
这曲风……好熟悉……
是莺儿!
是她生前常常在灯下拨弄不同的小调,也是如这般感觉。
莺儿?
“莺儿……是你吗?”吴志钦的声音干涩沙哑又惊骇,“你……你回来了?”
琴音陡然拔高,如同一声凄厉的质问。
紧接着,又化作一连串急促的轮指,如同骤雨敲窗,声声砸在吴志钦的心上。
“不……不可能……”吴志钦踉跄后退一步,撞在书案上,案上的笔架“哗啦”一声倾倒。
莺儿,莺儿已经死了
他脸色惨白如纸,额角渗出豆大的冷汗。
难道……难道莺儿是冤死的?她的魂魄……回来索命了?
“来人!快来人!”吴志钦再也无法保持镇定,嘶声力竭地朝门外大喊,“有鬼!有鬼啊!”
“哐当!”
书房门被猛地撞开,值夜的两个小厮提着灯笼,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老爷!老爷您怎么了?”
“鬼!有鬼!”吴志钦指着窗外,手指抖得不成样子,“琵琶声!是莺儿!莺儿的琵琶声!她在外面!她在弹琴!”
小厮们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窗外廊下空荡荡,只有芭蕉叶在风中晃动。
“老爷……没……没人啊……”一个小厮壮着胆子道。
“铮——!”
就在此时,琵琶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更加清晰,更加凄厉,如同杜鹃啼血,带着无尽的悲愤和控诉。
“啊——!”两个小厮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灯笼“啪嗒”掉在地上,烛火瞬间熄灭,书房内陷入一片昏暗。
“听见没有?!听见没有?!”吴志钦在黑暗中嘶吼,“是莺儿!是她!她冤魂不散!她回来了!”
尖叫声、哭喊声、杂乱的脚步声瞬间从四面八方响起。
被惊醒的下人们衣衫不整地冲出房门,惊恐地互相询问着。
“哪里来的琵琶声?”
“莺姨娘!是莺姨娘回来了!”
“快!快去找夫人!找管家!”
“护院!护院呢?!”
整个吴府乱作一团,如同炸开了锅。
灯笼火把在黑暗中胡乱晃动,人影幢幢,惊叫声此起彼伏。
范茗也被惊动了。
她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匆匆赶来,脸上强作镇定,眼底藏着深深的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老爷!老爷您怎么了?”她快步走进书房,扶住浑身发抖的吴志钦,“什么琵琶声?定是您连日操劳,听岔了……”
“我没听岔!”吴志钦猛地甩开她的手,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窗外,“是莺儿!是她的曲子!她在弹!她在怪我!怪我没护住她!怪你……怪你害死了她!”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范茗脸色瞬间煞白,身体晃了晃,被身后的婆子扶住:“老爷!您……您胡说什么!莺儿她是自己失足……与我何干?您……您莫要中了邪祟的挑拨!”
“挑拨?”吴志钦惨笑一声,指着窗外,“那曲子!只有莺儿弹得出来!只有她!你告诉我,这深更半夜,无人弹奏,琴声从何而来?!不是她的冤魂,又是什么?!”
范茗哑口无言,看着窗外那片被火把照亮却依旧空无一人的回廊,听着那仿佛无处不在、凄婉怨毒的琵琶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婆子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对方的肉里。
“快!快去找道士!找和尚!做法事!驱邪!”范茗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把这污秽东西给我赶出去!赶出去!”
就在吴府上下乱成一锅粥,人心惶惶之际,一道颀长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吴府后门僻静的巷口。
江清晏一身深青色常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并未撑伞,细密的雨丝沾湿了他的鬓角肩头,带来丝丝凉意。
他负手而立,目光沉静地望着吴府高墙内透出的混乱光影,听着隐约传来的尖叫和穿透嘈杂的琵琶声。
他身后,状元府的车夫老赵不安地搓着手:“少爷,这……这动静也太大了,咱们……”
“等着。”江清晏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
他估算着时间。
再这样搞下去,李兰曦恐怕又要被泼黑狗血了。
闹出这般动静,她的目的应该已经达到大半。
果然,那凄婉的琵琶声在达到一个催人心肝的高潮后,渐渐转为低回,最终化作几个零落的泛音,袅袅消散在夜雨之中。
吴府内的混乱似乎也随着琴音的消失而达到了顶峰,哭喊声、叫嚷声更加响亮。
江清晏眼神微凝,就是现在。
他不再犹豫,抬步走向吴府紧闭的后门,抬手叩响了门环。
“笃、笃、笃。”
三声清晰而沉稳的叩击,在巷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门内一阵慌乱,片刻后,门栓被拉开一条缝,一个门房惊魂未定地探出半张脸:“谁……谁啊?!”
“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河道总督,江清晏。”
“有要事求见吴尚书。”
门房一愣,借着门缝透出的微光看清来人面容,又听到“河道总督”的名头,不敢怠慢,连忙道:“江……江大人稍候!小的这就去通禀!”
不多时,管家亲自迎了出来,脸上还残留着惊惶之色:“江……江大人?这么晚了,您这是……”
“听闻府上不安宁,似有异响。”江清晏目光扫过管家苍白的脸,语气平静,“恰巧路过,想起一事。”
“前日贵府莺姨娘曾托人传话,说有一物暂存于孟府孟大小姐处,嘱我代为取回。方才听闻府内琴音大作,想起此物正是一把琵琶,恐有不妥,特来查看。”
管家听得一愣一愣的。
莺姨娘托人传话?孟府?代为取回琵琶?这都哪跟哪啊?
但江清晏说得煞有介事,神色坦然,加之府里此刻正闹鬼,他脑子乱成一团浆糊,也顾不得细想,只听到“琵琶”二字,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琵……琵琶?!”吴安声音发颤,“江大人!您……您说的琵琶,可是……可是方才在院里自己响的那把?!”
“自己响?”江清晏微微蹙眉,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诧与凝重,“这……江某不知。世间怎会有琵琶能自个儿响?但莺姨娘所托之物,确是一把紫檀嵌螺钿琵琶。此物乃孟阁老千金心爱之物,若在贵府出了差池,恐难交代。烦请带路,容江某一观。”
“好好好!江大人快请进!”管家此刻哪还管什么胡说八道的,只想赶紧把这邪门的玩意儿弄走。
他连忙侧身让开,引着江清晏快步朝主院走去。
一路行来,府内景象触目惊心。
丫鬟婆子抱成一团瑟瑟发抖,护院们提着棍棒如临大敌,却连个鬼影子都没找到。
范茗正扶着额头坐在偏厅,脸色惨白,吴志钦则瘫坐在书房太师椅上,双目失神,口中犹自喃喃着“莺儿”。
当管家引着江清晏出现在回廊转角,指着石鼓凳上那把静静躺着的琵琶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就是它!就是它!”一个小厮指着琵琶尖叫,“刚才就是它在响!没人弹!自己响的!”
范茗猛地站起身,看向琵琶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厌恶。
吴志钦浑浊的目光也落在琵琶上,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江清晏无视周遭惊恐的目光,径直走到石鼓凳前。
他伸出手,指尖拂过琴身。
李兰曦抱着琵琶,看着江清晏,诧异又心虚。
“确是此物。”他抬头,看向管家,又扫了一眼惊魂未定的吴志钦和范茗,“此物不详,留于贵府,恐再生事端。江某受人所托,需将其带走处置。不知吴尚书、吴夫人意下如何?”
“带走!快带走!”范茗几乎是尖叫着喊道,声音尖锐刺耳,“把这晦气东西拿走!拿得远远的!永远别再让我看见!”
吴志钦嘴唇哆嗦着,看着琵琶,眼中情绪复杂难辨,有恐惧,有愧疚,最终化为一片死灰般的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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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无力地挥了挥手,算是默许。
“多谢。”江清晏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他将琵琶接过来,无事了李兰曦错愕的眼神。
然后,江清晏转身,在吴府上下惊恐、疑惑、庆幸交织的目光中穿过混乱的庭院,走向后门。
夜雨依旧淅淅沥沥。
马车驶离吴府所在的街巷,车轮碾过积水,发出单调的声响。
车厢内,江清晏抱着琵琶,闭目养神。
李兰曦的魂体在他身侧悄然显形。
她看着被江清晏搁在一旁的琵琶,又看看闭目不言的江清晏,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回到状元府,书房内灯火通明。
江清晏将琵琶放在书案上。
“莺儿?”李兰曦轻声呼唤。
琵琶上,一缕微弱的青烟袅袅升起,凝聚成莺儿的魂体。
江清晏看不见莺儿,李兰曦却看到清楚得很。
她比之前更加虚弱,魂体边缘不断逸散着光点。
“老爷……他听到了……”莺儿的声音细若游丝,“他听出来了……是我的曲子……他……他信了……”
她的目光落在断弦处,眼中充满了不舍和眷恋,但更多的是一种心愿已了的平静。
“谢谢你……李姑娘……”莺儿对着李兰曦深深地弯下了腰。
随着她这一拜,点点微光从她身上剥离、升腾,最终彻底消散在书房温暖的烛光与袅袅的柏香之中。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只有一丝凉意拂过面颊,随即了无痕迹。
莺儿,安息了。
“蹦”的一声,琵琶上的一根弦断了。
李兰曦怔怔地看着莺儿消失的地方,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空茫。
完成了,又送走了一个。
“她走了?”江清晏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嗯。”李兰曦低低应了一声,魂体显得有些疲惫。
江清晏的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又扫过那把断弦的琵琶,眸色深沉:“为了一个相识不过两日的亡魂,值得吗?闹得吴府鸡犬不宁,你知不知道,要不是我,他们找的道士就要来了。”
李兰曦猛地抬头,直视他的目光,方才那点空茫瞬间被点燃:“值得?江清晏,在你眼里,是不是只有算计得失,权衡利弊才叫值得?”
她飘近一步,声音奋力压抑着激动:“莺儿含冤而死,连死后都要背负污名!她唯一的执念,不过是想让她心爱的男人,听一听她为他写的曲子!这要求过分吗?”
江清晏眉头紧锁:“我并非说她心愿不值。我是说你!李兰曦!你总是这般不计后果!”
“吴府是什么地方?吴志钦是吏部尚书!范茗心狠手辣!府中岂会没有高人坐镇?今夜若非我及时赶到,一旦被玄门中人察觉你的踪迹,你还想在尝一次黑狗血的味道吗!”
“高人?”李兰曦嗤笑一声,眼中带着倔强,“我既然敢去,自然有把握!况且,我不是全身而退了吗?莺儿也安息了!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
“全身而退?”江清晏的声音陡然转冷,他一步上前,无形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李兰曦,“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魂体虚浮,气息不稳!这叫全身而退?若非府中香火不断,你此刻还能站在这里与我争辩?”
他指着那把琵琶,厉声道:“为了一个小妾,你将自己置于险地!若今夜吴府真有高人,若那玄清就在左近,你待如何?这便是你璃珠公主的为亡魂引的路?”
“我……”李兰曦被他吼得魂体一颤。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
江清晏看着她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微微颤抖的魂体,胸中的怒火却并未平息,反而烧得更旺。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李兰曦,你记住。”
“你的命,现在不止是你自己的。”
“你想要去哪里,想要干什么,洛阳也好,引魂也罢,没有我的允许你什么都别想。”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一字一句地钉入她的魂体:“收起你那泛滥的慈悲和不管不顾的冲动。这世间的冤魂何止千万?你帮得过来吗?若下次再这般不知轻重,擅作主张,将自己置于险境……”
江清晏的声音沉了下去:“我不介意用些手段,让你彻底安分下来。锁魂咒能锁住你,我自有法子让你连这状元府的门都出不去。”
书房内死寂一片,只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细长而扭曲。
李兰曦死死咬着下唇,魂体因愤怒和委屈而剧烈波动,边缘泛起不稳定的涟漪。
她瞪着江清晏,那双总是盛满灵动狡黠的杏眼里,此刻盈满了水光,倔强地不肯落下。
她很想大声反驳,想质问他凭什么限制她,想告诉他她不需要他假惺惺的保护!
可他的话瞬间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知道,他说得出,就做得到。
那些符咒,那些阵法……他书房暗格里藏着的东西,足以让她痛不欲生。
最终,她只是转过身,魂体穿透紧闭的书房门扉,消失在门外沉沉的夜色里。
江清晏站在原地,胸膛微微起伏。
书案上,断弦的琵琶静静躺着,烛光在螺钿镶嵌的云纹上流淌。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敲打着窗棂,噼啪作响。
他缓缓走到书案后坐下,目光落在摊开的《黄河河道舆图》上,指尖划过开封府的位置。
明日就要启程了。
她……会跟他走吗?
江清晏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只觉得一股深重的疲惫感席卷而来。
书房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夜雨。
54. 启程
翌日清晨,状元府门前车马辚辚。
两辆青帷大车并数匹驮马已套好,车辕上捆扎着箱笼行囊,柳韫领着江音柔、江临渊立于阶下,面上俱是离愁。
江清晏一身石青官服,腰悬河道总督印信,正与母亲低声话别。
“此去开封,千里迢迢,河道凶险,务必小心。”柳韫替儿子理了理衣襟,眼中水光盈盈,“莫要逞强,遇事多与地方贤达商议,保重身子要紧。”
“娘亲放心,儿子省得。”江清晏颔首,声音沉稳。
“哥!”江临渊挤上前,脸上是少年人特有的兴奋与不舍,“等你治好了黄河,回来我教你骑马射箭哦!说好了啊!”
江清晏唇角微弯,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好。在家听娘和姐姐的话,勤练武艺,莫要懈怠。”
“知道啦!”江临渊用力点头。
江音柔递上一个沉甸甸的锦囊:“大哥,这是小妹连夜配的几味应急药材,清热解毒、化瘀止血的都有,用法都写在里面了。路上多加小心。”
“有劳音柔了。”江清晏接过,放入袖中。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许凌策马当先,身后跟着两辆精致的油壁车。
车帘掀开,孟阑疏与孟阑芸在丫鬟搀扶下款款下车。
“子芜!”许凌翻身下马,笑容依旧带着几分不羁,“此去开封,山高水长,可别让黄河水冲走了咱们的状元郎!”
孟阑疏上前一步,对着柳韫盈盈一福:“柳伯母安好。”
随即转向江清晏,温婉道:“家父本欲亲来相送,奈何内阁急务缠身,特命小女代为转交此物,聊表心意。”
她身后丫鬟捧上一个紫檀木长匣。
孟阑疏亲手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卷泛黄的古籍,封面题签为《河防一览》。
“此乃前朝潘季驯潘公手书治河心得,家父珍藏多年,言道或对江总督此行有所裨益。”
江清晏眼中掠过一丝郑重,双手接过:“代学生谢过老师厚赐。此物珍贵,清晏定当悉心研读,不负老师期许。”
“哼!江总督好大的威风!”一个清脆却带着明显挑衅的声音响起。
孟阑芸抱着手臂,斜睨着江临渊:“某些人尾巴都快翘上天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自己去当总督呢!”
江临渊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孟阑芸!你少阴阳怪气!我哥就是厉害!十五岁的状元!十五岁的河道总督!你见过吗?”
“你!”孟阑芸气得跺脚,“我好歹不像某些莽夫,只会沾光!你哥厉害那是你哥!又不是你!得意什么!”
“沾光怎么了?我乐意!我哥乐意!你管得着吗?”江临渊梗着脖子,毫不示弱。
“渊儿!不得无礼!”柳韫和孟阑疏同时出声呵斥。
江清晏的目光却越过眼前的热闹,不动声色地扫过人群后方,屋檐角落,甚至府门内外的阴影。
没有。
那道熟悉的身影,并未出现。
他的眉头蹙了一下,心头莫名涌上一股烦躁,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沉甸甸的。
“时辰不早了。”江清晏收回目光,声音平淡无波,“母亲,音柔,临渊,保重。许二公子,孟大小姐,二小姐,告辞。”
他对着众人拱了拱手,转身便欲登车。
“哎!等等!”许凌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脸上堆起促狭的笑,“子芜兄,急什么?这离愁别绪还没诉完呢!来来来,借一步说话!”
不由分说,许凌半拉半拽地将江清晏扯到旁边一株枝叶繁茂的石榴树下,避开众人视线。
“干嘛?”江清晏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
许凌摇着扇子,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挤眉弄眼:“喂,我说子芜,你这魂不守舍的,眼睛都快把府里扫出洞来了……在找谁呢?”
江清晏面色一僵,矢口否认:“胡说什么。”
“啧!还装!”许凌用扇子点了点他胸口,“你那点心思,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我许凌!是不是……在等咱们公主殿下啊?”
江清晏眼神微冷,别开脸:“没有的事。她来不来,与我何干。”
“哟哟哟!听听这口气!”许凌夸张地啧啧两声,“口是心非!你这点小别扭,我可是一眼就看穿了!说,是不是闹矛盾了?跟哥说说,哥给你支支招!保管手到擒来!”
“无聊。”江清晏拂袖欲走,“我的事,不劳费心。”
“行行行!你清高!你厉害!”许凌拦住他,收起嬉皮笑脸,正色道,“不过子芜,听哥一句劝,这男女之间……哦不,人鬼之间也一样!别扭闹大了,小心真把人……哦不,把鬼气跑了!到时候你哭都没地儿哭去!”
他顿了顿,看着江清晏依旧冷硬的侧脸,了然道:“得!看你这副爱来不来的臭脸,就知道肯定是你惹人家了!是不是嫌人家多管闲事,碍着你江总督青云路了?”
江清晏抿紧唇,没有回答,但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唉!”许凌重重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了算了,你这块冰疙瘩,指望你开窍比登天还难!反正话我撂这儿了,开封路远,自己掂量着办吧!走咯!”
说完,他摇着扇子,晃晃悠悠地走回人群。
江清晏站在原地,石榴树的浓荫落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莫名情绪,不再犹豫,大步走向马车。
“启程!”
车夫老赵应了一声,长鞭在空中甩出一个清脆的响鞭。
车轮缓缓滚动,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
柳韫、江音柔、江临渊,以及孟家姐妹的身影在车窗外渐渐后退、模糊。
江清晏靠坐在车厢内,闭目养神,试图将那些纷乱的思绪驱逐出去。
然而,随着马车驶离熟悉的街巷,驶向城门方向,那股烦躁感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她真的不来了?
那个聒噪的、总是惹麻烦的、却又……让他习惯了的亡魂,真的就此别过?
五年之约……洛阳归途……难道在她心里,还比不上那些萍水相逢的孤魂野鬼?
“停车。”
江清晏忽然开口,声音沙哑。
马车在距离城门尚有百丈的一处街角缓缓停下。
“少爷?”老赵疑惑地探头进来。
“去前面笔墨铺子,添置些上好的松烟墨和宣纸。”江清晏面无表情地吩咐,“河道图稿繁复,需得多备些。”
“是,少爷。”老赵不疑有他,连忙下车小跑着去了。
车厢内重归寂静。
江清晏掀开车帘一角,目光投向状元府的方向。
长街尽头,行人如织,却不见那抹熟悉的魂影。
时间一点点流逝。
阳光透过车窗,在车厢地板上移动着光影。
老赵抱着新买的笔墨纸砚回来了:“少爷,东西买好了。”
“嗯。”江清晏应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再等等。”
老赵一愣:“等?少爷,再耽搁下去,怕是要误了宿头了。前面三十里才有驿站……”
“我说,再等等。”江清晏的声音不高,却不容置疑。
老赵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言,只得将东西放好,坐在车辕上,不安地搓着手。
又一个时辰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爬过。
日头渐渐偏西,将城楼的影子拉得老长。
城门处进出的人流稀疏了许多。
老赵看着天色,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带着恳求:“少爷……真不能再等了!再不走,天黑前赶不到驿站,这荒郊野岭的……”
江清晏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眼底最后一丝微光彻底熄灭,只剩下深潭般的沉寂。
死心了,看来是真的不来了……
“走吧。”他放下车帘,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是!”老赵如蒙大赦,连忙挥动马鞭。
马车再次启动,朝着巍峨的城门驶去。
江清晏靠在车厢壁上,闭上眼。
罢了。
她既选择留下,便由她去吧。
终究是他强求了。
然而,就在马车即将完全穿过城门阴影,驶入城外官道的那一刻。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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股清冽馥郁的牡丹花香,毫无预兆地骤然涌入车厢。
紧接着,一道急切到破音的呼喊响起:“江清晏!等等我——!”
江清晏猛地睁开眼。
只见一道淡紫色的流光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狠狠蹿入车厢!
“砰!”
李兰曦的魂体毫无缓冲,直直撞进江清晏怀里。
巨大的惯性让江清晏身体猛地后仰,撞在车厢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下意识地伸手,将那团冰凉而颤抖的魂体紧紧揽住。
“你……”江清晏喉头滚动,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他低头,看着怀中那张惊魂未定的脸,一股无名火夹杂着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瞬间冲上头顶。
“李兰曦!”他几乎是咬着牙低吼出来,“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整整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你跑去哪里野了?!是不是又去管那些不相干的闲事?!”
李兰曦被他吼得魂体一缩,急急辩解:“我没有!我不是去管闲事!我是去打探消息了!很重要的消息!”
她喘了口气,语速飞快:“我……我不是故意让你等那么久的……我也不是不和你走了……我去打探了一点消息……很重要……回去的时候……你……你已经走了……我……我就拼命追……还好……还好赶上了……”
她说着,声音里带上了委屈和后怕的哭腔:“对不起嘛……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我保证下次不会了……”
她仰着头,那双素日里盛满狡黠或倔强的杏眼,此刻水光潋滟,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和一丝依赖,直直望进江清晏眼底。
“江清晏……你别赶我走……也别……别再因为我帮那些亡魂的事……就……就贬低我,觉得我多管闲事,好不好?”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哽咽着:“我知道……我知道在你眼里,他们或许微不足道,他们的执念或许可笑……可是……”
她深吸一口气,魂体在他怀中微微挺直,目光变得坚定而清澈。
“可是,江清晏,你胸中有‘为生民立命’的青云志,要涤荡官场,要河清海晏,要让这天下苍生得享太平。”
“而我……”
“而我李兰曦,作为公主,生前未能护住我的子民,死后飘零百年。如今残存于世,所求的,也不过是‘为亡魂立命’罢了。”
“引渡那些徘徊不去、心怀执念的孤魂野鬼,助他们了却心愿,得以安息,重入轮回……这与你想要守护的‘生者’,又有何不同?”
“生者需太平盛世,亡者亦求魂归其所。这世间大道,本就不该只照拂一方。”
“我做的这些,或许在你看来是麻烦,是多余……可这,就是我的‘道’。”
车厢内一片死寂。
只有车轮滚滚向前的声响,和一人一鬼近在咫尺的、无声的对视。
李兰曦的眼中,有忐忑,有期待,更有一种历经百年沧桑后沉淀下来的、不容置疑的执着。
江清晏看着她,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惊愕、震动、一丝被戳中心事的狼狈,以及……某种更深沉的东西。
他薄唇紧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地收紧了揽在她腰后的手臂,将她更稳地固定在自己怀里,防止马车颠簸将她甩出去。
然后,他移开目光,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坐好,别乱动。”
李兰曦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愣,下意识地想从他怀里挣开一点距离。
然而,她刚一动,就发现那只揽在她背后的手臂,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了些。
属于活人的体温,和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透过薄薄的官袍,清晰地传递过来。
李兰曦眨了眨眼,看着江清晏故作镇定的侧脸,又感受着腰间不容忽视的力道,心头那股委屈和后怕,忽然就奇异地消散了大半。
她悄悄弯了弯唇角,将脸轻轻靠回他坚实的胸膛上,不再挣扎。
窗外,暮色四合,官道在车轮下延伸向未知的远方。
车厢内,烛火未点,光线昏暗。
一人一魂,相拥而坐,无声胜有声。
55. 渴望
“少爷,到开封还有大概三天的车程。”
车夫老赵驾驭着马车行驶在官道上,一边估算着行进的进度。
马车里传来闷闷的“嗯”的一声,老赵便了然,他了解这个主子总是沉默寡言,看着就让人惧怕。
然而更让人瘆得慌的是,自家主子总是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比如现在——
马车车厢里,车帘被拉开紧紧束起,李兰曦趴在车窗边,双手托腮,饶有兴趣地欣赏着窗外的美景,而江清晏坐在一边,手里拿着孟德铮赠予的《河防一览》。
李兰曦趴淡紫色的裙袂被风吹得微微拂动。
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窗外飞掠而过的景色。
中原大地的辽阔与苍茫,田畴阡陌,远山如黛,与京城繁华截然不同的风貌让她暂时忘却了魂体的疲惫。
一百三十七年了,这片土地的气息,让她既熟悉又陌生。
“喂,江清晏,”她忽然转过头,眼睛亮晶晶的,呲着个大牙,兴奋至极,“你看,开封离洛阳那么近!不如……你干脆顺便送我回家得了?省得等那五年之约,多麻烦!”
江清晏端坐一旁,闻言只是冷冷地扫了她一眼。
李兰曦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缩回脑袋,讪讪地低下头,小声嘟囔:“……错了错了,我开玩笑的嘛……”
“坐好。”江清晏的声音毫无波澜,目光重新落回书页,“莫要动歪心思。言出必行,说到做到。记住,你能否回洛阳,何时回洛阳,取决于我,而非你的突发奇想。”
“哦……”李兰曦闷闷地应了一声,乖乖地坐直身体,双手放在膝上,只是眼角的余光还忍不住瞟向窗外那似乎越来越近的故都方向,魂体深处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渴望。
十日后,开封府城巍峨的城墙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
历经风霜的青砖在秋阳下泛着沉静的光泽,护城河水波光粼粼。
车马人流在城门处汇聚,喧嚣中透着中原重镇的沉稳气度。
开封知府苏昶早已率一众属官在城门处等候。
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身着四品云雁补服,气度儒雅中带着久居官场的圆融。
见到江清晏的马车驶近,他立刻迎上前几步,脸上堆起笑容,拱手行礼:“下官开封知府苏昶,恭迎江总督,总督一路辛苦。”
江清晏掀帘下车,同样拱手还礼,神色平静无波:“苏大人客气。清晏初来乍到,日后河工之事,还需苏大人及开封府上下鼎力相助。”
“分内之事,分内之事!”苏昶笑容更盛,侧身引路,“总督大人一路劳顿,下官已在府衙略备薄酒,为大人接风洗尘。河工要务,席间亦可详谈。”
两人并肩入城,一路寒暄。
话题自然围绕着黄河水患——历年治河得失、当前开封段河防要隘展开。
苏昶言语得体,对河务也颇为熟稔,显然下过一番功夫。
江清晏则言简意赅,点到即止,既不失礼数,也保持着新任总督应有的距离感。
李兰曦的魂体飘在江清晏身侧半步之遥,进入开封城后,她的目光便有些游离。
街道两旁,青砖灰瓦的民居,挑着幌子的商铺,操着浓重河南口音的吆喝声,空气中弥漫着胡辣汤、羊肉烩面的熟悉香气……
这一切都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尘封百年的记忆闸门。
洛阳的街市、宫城的檐角、御花园里的牡丹香气……故乡的气息扑面而来,近在咫尺,却又远隔阴阳。
一种巨大的恍惚感攫住了她,让她几乎忘了身处何地,只是贪婪地、失神地感受着这久违的“乡音”。
魂体无意识地飘远了些,与江清晏的距离悄然拉大。
江清晏正听着苏昶介绍一处险工,忽然心有所感,脚步一顿,随即不动声色地轻咳了一声。
这声咳嗽如同惊雷在李兰曦魂识中炸响。
她猛地回神,这才惊觉自己竟已飘出近十丈远。
魂体边缘传来熟悉的、令人心悸的拉扯感,锁魂咒的束缚之力蠢蠢欲动。
她吓得魂体一颤,立刻化作一道流光,“嗖”地一声窜回江清晏身侧,紧紧贴着他,再不敢远离半分。
苏昶被江清晏这声咳嗽打断,关切地停下脚步:“江总督?可是旅途劳顿,身子不适?是否需要下官即刻唤大夫前来?”
江清晏神色如常,摆了摆手:“无妨,些许风尘入喉罢了。苏大人请继续。”
苏昶仔细打量了他几眼,见他面色无异,这才放下心来,继续引路介绍。
接风宴设在府衙后堂,气氛还算融洽。酒过三巡,河工的话题也谈得差不多了。
苏昶放下酒杯,脸上显出几分欲言又止的踌躇。
江清晏看在眼里,放下竹箸,主动开口:“苏大人似有未尽之言?但说无妨。”
苏昶搓了搓手,脸上堆起一丝略显尴尬的笑容:“这个……下官冒昧。听闻江总督此前在翰林院任职,深得孟阁老器重,更是时常出入宫禁,为太子殿下讲学……不知……不知总督大人可曾听闻四殿下近况?殿下他……玉体可还安泰?”
他问得小心翼翼,眼中却难掩关切与忧虑。
四皇子朱晟栩是他的亲外孙,自调任知府一别,音讯隔绝,做外公的如何能不忧心?
江清晏心中了然。
他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思量。
苏昶此问,既是亲情流露,也未尝不是一种试探,想从他这个“天子近臣”口中探听些宫闱秘辛。
“苏大人言重了。”江清晏放下茶杯,语气平淡无波,“清晏在翰林院时,不过一介修撰、侍读,职责所在无非修史讲经。宫禁森严,皇子玉体安康与否,岂是外臣所能轻易窥探?至于四殿下……”
他微微一顿,语气带上几分恰到好处的疏离与谨慎:“天潢贵胄,自有太医圣心眷顾,想必……一切安好。我等外臣,实不敢妄加揣测。”
他这番话滴水不漏,既点明了自己身份低微,无从知晓内情,又暗示了皇家之事不可妄议,更将“安好”二字说得模棱两可,全无实质信息。
苏昶闻言,眼中希冀的光芒黯淡下去,脸上掠过一丝失望,随即又强打起精神,挤出笑容:“是是是,总督大人所言极是。是下官思虑不周,失言了,失言了。殿下吉人天相,自有上天庇佑。”
他端起酒杯,岔开话题:“来来来,总督大人,下官再敬您一杯,预祝大人此次治河,功在千秋!”
宴席在略显沉闷的气氛中结束。
苏昶亲自将江清晏送至早已安排好的官邸——一座清幽雅致的独立院落。
夜幕低垂,官邸内灯火次第亮起。
仆役们手脚麻利地将江清晏的行装安置妥当后,便恭敬地退下。
偌大的院落,只剩下江清晏一人。
以及他身边那道无形的影子。
江清晏并未立刻歇息,他负手立于庭院中,望着天边一弯新月。
夜风带着秋凉,拂过庭中几株榕树,暗香浮动。
“自入开封城,你便心不在焉。”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庭院中格外清晰,打破了夜的宁静,“魂不守舍,连十丈之距都险些忘了。李兰曦,你到底怎么了?”
一直沉默飘在他身侧的李兰曦,魂体微微一颤。
她缓缓显形,月光穿透她半透明的身体,在地上投下淡淡的虚影。她
抬起头,望向洛阳的方向,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迷茫与哀伤。
“我……”她的声音有些飘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这里……离洛阳太近了。近得……我能闻到风里故土的味道,能听到街巷里似曾相识的乡音……这里的一切,都让我觉得熟悉,却又无比陌生。”
她转过身,看向江清晏,月光下,她魂体边缘似乎有细微的光点在无声逸散,如同无声的泪。
“熟悉的是,这街巷的格局,这青砖灰瓦,这市井的烟火气,甚至……连那胡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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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的辛辣香气,都和我记忆里洛阳城西市的味道一模一样……陌生的是……”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无尽的悲凉,“这里不是洛阳。我的家,我的父皇母后,我的皇兄……都不在这里……”
她飘近一步,眼中充满了挣扎与渴望:“江清晏,你知道吗?站在这里,我甚至能感觉到洛阳城的方向……”
李兰曦伸出一根手指:“它就在那里!那么近!近得好像我只要穿过这片夜色,就能回到我魂牵梦萦的地方!
“可是……可是我却不能回去……明明故乡就在眼前,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连靠近一步都做不到……”
压抑了一路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百年的孤寂,亡国的痛楚,近乡情怯的煎熬,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她的魂体剧烈地波动着,散发出浓烈的悲伤与不甘。
江清晏静静地听着,看着她魂体因激动而明灭不定。
他并未打断,也未出言安抚。
直到她的控诉告一段落,气息稍平,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所以,你这一路的恍惚,入城时的失神,甚至方才险些触动锁魂咒的远离……都是因为,你觉得开封离洛阳近了,你的‘五年之约’,或许可以提前兑现了?”
李兰曦猛地抬头,对上他的目光,眼中闪过一丝被戳中心事的慌乱,随即又被倔强取代:“是又如何?难道不应该吗?你答应过我的!五年之后送我回洛阳!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为什么不能……”
“不能。”江清晏斩钉截铁地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李兰曦,收起你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我江清晏言出必行,承诺之事,绝不食言。但何时兑现,如何兑现,由我决定,而非你一时兴起,更非因地利之便。”
他向前一步,无形的压迫感笼罩着李兰曦:“你方才那番话,与其说是思乡情切,不如说是心浮气躁,急于求成。”
“你害怕了,对吗?害怕这五年之约横生枝节,害怕我最终无法兑现承诺,所以想抓住一切看似近在咫尺的机会。”
李兰曦被他看得魂体发冷,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嘴唇翕动,却无法反驳。
他说的……没错。
开封的临近,像一根导火索,点燃了她心底积压百年的焦灼和对未来的巨大恐惧。她太想回去了,以至于乱了方寸。
“记住你的身份,也记住你我的承诺。”江清晏的声音缓和了些许,“五年,一天都不会少,但也一天都不会多。在这期间,做好你该做的事。开封之行,河工是表象,暗流涌动才是真章。我需要你的眼睛,你的耳朵,而非一个被乡愁冲昏头脑的累赘。”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依旧带着委屈和不甘的脸:“至于洛阳……它就在那里,一百三十七年都等了,还差这五年吗?安心待在我身边,五年之后,我自会亲手送你归乡。这,是我江清晏给你的承诺。”
夜风吹过庭院,桂树的枝叶沙沙作响,暗香浮动。
李兰曦怔怔地看着他。
月光下,他挺拔的身影仿佛一座沉默的山岳,给人心安的沉稳力量。
他那句“亲手送你归乡”,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驱散了方才的狂躁与不安。
是啊,一百三十七年都等了……还差这五年吗?
她飘零太久,以至于一个靠近故乡的契机,就让她方寸大乱。
而他,始终是那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掌舵者。
她深吸一口气,魂体渐渐稳定下来,眼中的不甘与委屈慢慢褪去。
“我……知道了。”她低声应道,声音有些沙哑,“我会……安分的。”
江清晏看了她片刻,微微颔首:“明白就好。夜深了,歇息吧。”
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卧房。
李兰曦的魂体在原地停留了片刻,望着他消失在门后的背影,又抬头望了望天边那轮清冷的月亮,最终化作一缕轻烟,无声地融入官邸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