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薛嫔躲避似地斜开了目光,指尖拨开了袖炉的软棉壳套也浑然不觉,指肉直接贴在滚烫的炉身上,瞬时倒吸一口凉气,攒着眉头忍下了这疼痛,没有失仪。
待到重新抱稳袖炉,她哀怨地苦笑了一声:“陛下给妾出了个难题。”
尽管再不愿意面对,薛嫔也知道,杨婕妤已经时日无多了。
其实最好的结果便是公主能够陪伴在母亲身边,母女连心,说不定就会有奇迹发生;反之,必然会让婕妤的情况更加恶化。即便她最后还是撒手人寰了,也可以到那时再为公主另择养母……
可是之于天家,子嗣永远比她的母亲更高贵、更紧要,杨婕妤照料不好公主,就不配做公主的母亲。
不能为了杨婕妤就拿公主去赌。
薛嫔想起了当初自己跪在昭仪屋子外的时候,那时大家都说昭仪腹中的孩子若有三长两短,她便是万死也难辞。原来即便出身像杨婕妤那样高贵,即便冒死生下公主,对于皇帝,也还是可以视如草芥吗?
不知怎的,忽然有泪盈睫:“妾还是希望,公主可以陪伴婕妤走完最后一程,妾如今住在关雎宫,平日也能帮着婕妤照顾公主。”
“最后一程?倘或过了病气给公主,又当如何?”
皇帝像是对这张可怜见的、一阵青一阵白的脸视而不见,质问道:“人尽皆知朕与太后要为公主挑选生母,因为你进言才改了主意,若杨氏为抚育公主劳心费力,反而情况愈下,也由你来担责?”
“他日她当真不得保全,你与公主朝夕相处,是不是也就能顺理成章做她的养母?”
“还是你知道母后更属意惠妃,不愿惠妃如虎添翼,才与昭仪合议了此计?”
他咄咄逼人,问一声就靠近一步。薛嫔没法儿回应,也不知道该挑哪句去回,身子一软,腰身就磕撞在身后隔断的紫檀木棂格上,这才抵住了没倒下。
“妾没想那么多,和昭仪更毫无干系,妾只是想杨妹妹能够活着……她待陛下的心是极真的……”
皇帝没再靠前,不近人情道:“朕只需要她自多保重,养好身体。”
薛嫔回到关雎宫的时候,人已经和只纸皮灯笼似地飘着了,神魂都像是留在了太极殿里,脚步自也虚浮。
湖莹阁的宫人们还都不敢告诉杨婕妤公主很快就要被抱走的事,杨夫人却是知情的,今日听说薛嫔去了御前,就猜到薛嫔是为女儿和公主求情去了。
这段时日共同照顾自家女儿,她早将薛嫔当做了一个可靠的小辈,便在薛嫔要回关雎宫西边那间配殿时忍不住叫住人道:“你这孩子,与我商量商量多好。”
待杨夫人询问了一遭,才知道皇帝竟有意让薛嫔抚养公主,心里一合计:“这是件大好事啊……薛嫔主子怎么就给拒了呢!雀仙她……旁人又怎及你妥帖?”
薛嫔垂下睫去:“雀仙定会恨我。若论妥帖,谁又
比的过亲母?”
杨夫人拉过她的手:“话不是这么说的,臣妇觍颜说一句,公主怎么也是我的外孙女,我当然希望她们母女能够团聚,可养育皇嗣不是件轻松事儿,宫里多少勾心斗角,等我一出宫,只怕湖莹阁上下都要靠你多操心了,单雀仙一个都未必照顾得过来,怎么护公主周全?”
她不像薛嫔那么天真,知道皇帝不可能让公主留在湖莹阁的,病得下不来榻是多晦气的事。
况且女儿如今连约制底下的人都做不到,公主的安危又怎么保障……养在薛嫔膝下,她还愿意让公主与她的生母亲近。
“如今我再改主意,怕也来不及了。”薛嫔看了眼杨夫人隐忍的泪容,也有些后悔起来,“除非……我去求求盈贵嫔,也不知有没有用。”
这世上就是有凑好的事儿,晌午过后,薛嫔还在犹豫是否要往乘鸾宫走一趟,明昭仪便先延请了青簪喝茶。
宫中最嗜好茶茗的人便是明昭仪了。明昭仪曾经告诉过青簪,茶气清粹,不管是闻着还是尝着,但凡添了别的什么东西,大多会有异常。
青簪也不知昭仪是真爱茶,还是为着在宫中求一份心安。
总之是喝上了昭仪亲手泡的茶,冲茶的时候竟比变戏法还好看,茶盏整个往上一抛,又稳稳当当落进昭仪手里。
见人神情瞠然,十分捧场,明昭仪道:“这不算什么,我还会耍花枪呢。不过论起泡茶,你以前是当差的,手艺当不输我?”
“我以前不是专门侍奉茶水的,又没有什么兴趣,磨不出昭仪这样精神的功夫。”青簪如今教她提起过往,也终于有了几分释然。只是不免想起老夫人来,前阵子永宁侯府除了失踪的大公子,其他人都被“请”去了寺里,老夫人的日子应当也不好过。
明昭仪今日兴头颇足,看到青簪身后的琐莺,心里觉得眼熟,说的却是截然相反的话:“今日跟你来的这位婢女有些眼生,豆蔻那丫头呢?”
青簪道:“羽鳞园里新来了一批鸟儿,她前两日就说想去看,我又提不起劲,索性就打发她自己去看了。”
转念想起琐莺曾经也算是为昭仪做过事的,担心琐莺呆得不自在,便让琐莺先出去了。
明昭仪调侃道:“你可别把底下人给惯坏了,这园子里的东西都是给主子们赏看的,若教别人知道,一个奴才竟对主子的东西有兴趣,只怕不会轻饶了她。”
青簪也觉话说的不妥,改口道:“也是我近日有些恍惚,什么话都滥说了。原是我对那鸟儿雀儿的有兴趣,才教她先去替我掌眼罢了。”
明昭仪很理解地道:“你有孕在身,在所难免,宫里就是这样,什么都讲究些。不过我早已将你当做了自己人,与我说些实话倒是不妨事。”
后位空悬,明昭仪的热络也更胜从前。青簪知道她是盯着那后位在绸缪,想要儿子将来升储御极,至于谁当宠妃,她自问都有容人之量。
可若是昭仪知道陛下曾经问过她后位的事,昭仪还能容得下她吗?只怕绸缪的头一件事就是把她拖下马了。
想到这儿上好的岩茶也没滋没味了,便兴味阑珊地与人告辞了。
外头,薛嫔本就候着青簪与昭仪叙完话,好托付她公主的事,但又一向面皮薄,恐给人造成困扰,因而踯躅不已,看到琐莺出来就像看着了救星。
怎么说也是亲手救下的人,两人多少也有几分昔时情谊在,便拉着琐莺往廊下的偏角一站,把冗重压着的心事合盘交代了。
琐莺咬了下嘴皮:“是难办,但我还是先说与青……说与我们主子知道吧?若是主子觉得不妥,那这事也就算了?”
薛嫔温声谢过了她:“这样就是极好了,若不是你,我还真不知怎样去寻贵嫔。”
两人等了一阵,也才没多久,就看到青簪裹了裹大氅出来,琐莺迎上去,薛嫔主子早已提点过她,这事回了宫再慢慢地与青簪姐姐好生说道不急,因而她并未开口。
薛嫔则站在关雎殿侧边与湖莹阁连着的那条过廊上,与青簪遥一点头。
于是就那么互相点头而过。青簪一眼看去,只觉人更瘦条条的,打扮的也简约,浑身没几件有分量的金翠牵坠着,直像是风里无依的秋叶,想来是这段日子照顾杨婕妤,殚精竭力的缘故。
琐莺是个兜不住事的,青簪在路上就看出了几分端倪,问琐莺,琐莺却只神神秘秘地道回了宫再说。
哪知道,两人才出了关雎宫,丹楹赭壁都还在近处一眼看的着,就有小太监脚踩着轮子似的疾步而来,送来了晓谕六宫的帝王旨意:“陛下有旨,命惠妃抚养小公主!”
琐莺脑袋一耷拉,哭丧着脸道:“这下奴婢不必说了!”
*
近来皇帝夜宿照水殿已是习惯,今日来的虽然晚了些,但宫人们还是知道留着门,以防再闹出让皇帝在外头等的乌龙。
薛嫔走后皇帝批了一整日的折子,今年的秋税已征收上来,自去年起,赋税就分门别类得更为细致,按照情况有不同程度的减免。可哪一层的人也不想自己因此少捞了油水,这比账计得就比往前更多门道,更加花哨,也需要皇帝费更多的心力亲自核校。
所以今日他没将薛嫔轰出去已是仁慈。
连徐得鹿,都是在前往乘鸾宫的路上才得空和皇帝说话:“陛下对杨婕妤……”
他欲言又止,止了没两息又复言道:“陛下今日对薛嫔……”
薛嫔走得时候偷偷擦眼泪呢,他都瞧清楚了。
本以为皇帝比从前有了更多的凡尘人气,哪知道对旁人还是一样的。
“你知道朕最讨厌什么?”皇帝也不计较他吞吞吐吐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无非就是觉得他心狠。
他沉声道:“朕最厌恶以命相挟,命谁都有,今日这个要死要活,明日那个痛哭流涕。”
听薛嫔的意思,他若把公主从杨氏身边带离,就是要了杨氏的命一样。
他还就不吃这套。
下午旨意一发出去,湖莹阁里的宫人都如丧考妣,后来还请了太医过去,闹得沸反盈天。以至于惠妃都做主明日再去抱小公主去她那儿,再让小公主陪伴杨婕妤一天。
这些事没人特地对皇帝讲,可皇帝还是听说了不少。
可见,阖宫都已传开。
皇帝想到了什么,下辇走进乘鸾宫时竟然迟疑了一瞬,掌灯的宫人差点就走远了,忙不迭哈腰折回来。
皇帝伫立在夜风中,青簪恰好在窗前看到,虽然他说过许多次,不必她接驾,可见他杵着不进来,便还是转身出殿,提裙下阶,步态盈盈地朝人行去。
殿里的炭火没日没夜地滋着热烟,她身上的衣衫当然偏轻薄些,又是没打声招呼便自个儿出来了的,待到捧着大氅的宫人追出来时,皇帝早已和人碰上了面,牵上了人的手。
萧放:“怎么穿的这样少?”
青簪不以为意地笑道:“又没两步路。”
萧放只好把她拢进自己的裘衣里,该庆幸她孕中也没迅速丰腴,小小的一个,轻而易举就被他裹住。
忽而却问:“会觉得朕狠心?”
曾经他从不在意她如何看他,就算那时对她已经有了不小的兴趣,也只觉得,她在他身边,依赖他、陪伴他、属于他,对他来说就已足够。
但他很快发现,人是贪心的。
行寸进尺,贪得无厌,人之常情,君王亦不可免。
他们是鸾俦凤侣,恩爱夫妻,她当然需是从心到身都与他互相眷爱。
青簪却有些糊涂:“陛下如何这样问,妾可没这样想,是为着杨婕妤的事?”
萧放不答,只是肃色、郑重地再次对人道:“不许想。谁都可以怨朕恨朕,唯独卿卿不可以。”
青簪被埋裹在他的裘衣里,下半张脸都被蓬勃的领毛挡住,一时没看见人的神情,就只有闷闷的笑音传出来:“那得看陛下表现。”
“答应朕。”
皇帝分外的严肃,严肃到听者本能地觉出点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第72章
在萧放曾经的认知里,承诺其实是无力的东西,时移世易,再重诺的人,也许都会迫不得已悔叛曾许下的誓约。毕竟就连帝王之尊,睥睨万物,都有身不由己之时。
然而今时今地,他却在与她一齐入殿的一瞬,攫住了想要从他的氅衣底下溜出去的女子的瘦腕,只为索求一个虚无缥缈的答案。
青簪本要往里走,见两人僵持在门边了,只能回答道:“眼下来看,妾是没机会怨憎陛下了。来日嘛……”
以往都是皇帝吊人胃口,今日竟也地位相易,青簪朝人高深地笑了一下。本不想把话说尽,可挣动了下,皇帝还是没有放人的意思。
两人就这般生生把门堵住了,在殿内殿外劳动奔走的小丫头都进不来,只敢远远看着这一幕,无不是窃窃在笑。青簪拗不过人,终于点了头。
宫女边笑边拿竿子挂上了新剔亮的金红纱灯,越是年杪越是要用喜庆的制式,才好显得不那么萧瑟冷落。
皇帝于愿已足地陪人进了内殿,青簪那日说腿肿虽是为了和杨婕妤拉近关系,方便宽慰她一些,但今日外出了一遭,回来时却是当真有些酸肿,便躺在窗下的一张便榻上,让蝉衣给她松活筋肉。
青簪感叹道:“拢共也没走几步路,竟是气都喘不匀了。”
蝉衣终于有了施展拳脚的地方,撸起袖子便给人揉按:“再用温水泡会儿脚,明日兴许就好了,奴婢当年怀着女儿的时候,还没娘娘强健呢。”
青簪很是惊讶:“你竟生养过?”
这宫里选聘宫女也是有严苛要求的,家世需得清白,年纪不能太大,还不能是已婚妇人,除非是走特殊的道儿进来的。
不过想到蝉衣是皇帝安排过来的人,当然不会是泛泛之辈,想来是有自己的门道的。
皇帝坐在正对面的架子床下看书,这么一听也觉惊奇。
这医女是他从前还是太子时府上的宫人,因救治松赞有功被他恩准衣锦归家,听说没多久就配了人家,这两年才又重新入宫来的。
以前就是个锯了嘴的闷葫芦,他正是看重她闷头做事的品行,才让她进了乘鸾宫。如今倒是也健谈了。
蝉衣手下自管忙活:“何止,奴婢还和离过呢。”
怪不得头一回见时便觉人身上有股子熟韵!但两方和离女子总是更吃亏的一方,因而只消不是什么迈不过的山海大关,多数女子也便得过且过地熬下去了。青簪不禁问:“可是你过去的夫君待你不好?还是他德行有亏?”
蝉衣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只从头说道:“他是个读书人,家里本是庄稼户。我原也是带着不少家底嫁与他的,倒不嫌他家贫,可有一年收成不好,偏那年我女儿病了,家里的钱又全供他读书了,我就自个儿去山上采药给女儿治病,想着怎么也能救好的……没成想等我回来……”
嫁了人,竟连自己银钱也不由自己使了,否则何至于耽误了救治?青簪道:“这家人必都是黑心肝的。”
蝉衣心痛道:“她还那样的小。他们一口咬定她就是病死的,可我知道一定不是,囡囡明明答应过我的,要等我回来给她熬豆粥喝,做黄糖饼吃……婆母本就不满意我生了个女儿!”
“从前我与他感情也算深笃,但女儿这一走,我实在没法子再和他过下去。我们那儿地方小,和离了要被戳脊梁骨的,倒不如进宫来,为自己和双亲谋个前程。”
说到最后,蝉衣恢复了平静:“这些话说出来倒是舒服多了,这么多年也没个倾诉的人。”
青簪不知怎么安慰人,只道:“这样指望不上的男人舍了也就舍了,和离是好事,往后你就安心在乘鸾宫里留下,谁也不会说你的闲话。至于你女儿……也许下回她还愿意投胎做你的孩子。”
蝉衣微微笑道:“承蒙主子吉言了。”
起初青簪自然还为蝉衣伤怀了一阵,后来听人说起了母女间的一些趣事,心中向往,又极受用她的按摩功夫,竟然就此睡了过去,都忘记了告诫皇帝不准对她动手动脚……回回不上不下的,弄得她也难受!
待蝉衣将退出去时,本欲对皇帝见礼,皇帝却对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隔断的帘子撩起复落下,皇帝移步坐在了软塌的边沿,在温柔的灯火下,静望着女子安静恬和的睡颜,珍重小心地将手覆在了她搭着条毯子的腹丘,这里正有一团小小的力量,将她与他紧密相连,从此,至死无休。
*
小公主的生辰是十一月十八,惠妃将小公主接去她的蕊珠宫的这日则是十一月廿八,算下来,小公主在母亲身边一共也就留了十日而已。
期间因着杨婕妤不能下榻操持,为新生儿祛灾求福的洗三宴也是简办的。
杨婕妤虽仍病得无法主事,杨夫人却也不能真地老天荒地在宫里下去,杨府的庶务还要她打理,女儿固是心头肉,但一大家子人总不能为一人彻底撂下了。
惠妃过来的时候,杨夫人痛下决断:“就趁她没醒抱走吧!倒也省下些泪……”
后半句却是轻声说的,不敢真教人听见。
她随后亲自护送着小公主过去了蕊珠宫,在惠妃那里说了许久的话,回来时去朝云殿见了明昭仪。
面对明昭仪,杨夫人深深拜下,远超过行礼时该有的幅度:“臣妇要归家一段时日,雀仙就托付与昭仪娘娘和薛嫔主子了。”
“夫人客气了。”明昭仪不冷不热道:“本宫也帮不上多少,惠妃是有手腕的人,她那儿是个好去处,夫人宽心些罢。”
杨夫人当然知道,这深宫里,刁奴背地里欺主的事从来不少,所以有个位高权重的养母,对公主的来日也是一重保障。
也只能如此往好处想了。
杨夫人走出朝云殿后便叮嘱宫人,一旦婕妤醒了,就告诉婕妤。惠妃今日已应承她,只要杨婕妤能康复,来日还将小公主送还到亲母身边。
凡是外命妇出宫要出了望仙门才能坐上马车,杨夫人徒步走完了曲曲绕绕的十里宫道。
身后是天家宫阙,巍峨庄严,终究与这个寒冷彻骨的冬日一起,将她的女儿深深遮埋,便是回头也再看不见了。
*
小公主的满月宴是在垂祉殿举行的,惠妃特地去请的旨,是为了能图个吉祥的好意头。毕竟是不足月就降世的孩子,往后身子骨会不会一直比常人更弱也不好说。
小公主也有了自己的名字,叫灵犀。
但这一天杨婕妤却没有来。
今年的冬天尤其的冷,对于杨婕妤来说无异是寒病交加,才稍见好转一些就又感染了风寒,不愿意过了病气给女儿,便连满月宴也只能缺席。
青簪给小公主穿上虎头鞋的时候听薛嫔说起,太医这几次从湖莹阁出去,神情一次比一次凝重。
不止是太医,小公主还在的时候,湖莹阁里就是愁云惨雾的,自从公主被抱走,宫人们更是心头压抑,人人忧患,说笑声都鲜有闻听了。
新的一岁、神武三年的元月就在这样日子里如约来临。
今年虽然冷,却一直没有下雪,豆蔻和琐莺几个年纪稍小些的宫人都眼巴巴盼着。正月初一这天,青簪给所有宫人
包了个大红封,此前吩咐给她们裁的新衣今日也都能光明正大地换上了。
元月初一,百事无忌。
不过这一天按照惯俗,白日里妃眷是不能往太极殿去的。太极殿要用来接见进宫给皇帝拜年的臣子们,妃子无要事便不能往,以免两方互相冲撞,坏了规矩。
御前的宫人们就有福了,万一遇着哪个出手阔绰的大人,说不定还会随手打赏。
陈少陵作为皇帝的直系属臣,在冬至大祭的时候主笔撰写祭文有功,年末的时候升任了五品中书舍人,补了退下来的翁老的空缺。
青年才俊,自是炙手可热,陈少陵入太极殿的一路上,恭贺之声不绝于耳:“陈大人文采卓绝,此番是新年新禧,徒步青云啊!”
也有嘴碎些的,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竟已捋着胡须替他展望起来:“贤弟下一步就该是六部的侍郎了吧?礼部那位颐大人不日就要致仕,户部的杨大人眼看也是高升有望,贤弟的青云之路,约莫就在这两部之间了!”
“诸位大人同喜。”陈少陵很快从这纷纷攘攘的繁闹中抽身,竟特地去给御前的人都发了压岁钱,发到冬儿时,与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冬儿便候着他向皇帝贺完岁、将要离宫前的空当,找到人问:“大人,可是云容她……”
“借一步说话。”陈少陵攒眉几度,终于道:“她还活着,我会照顾好她的。此事说来话长……她还没过世的时候,行宫的人就将她拿草席一卷,扔到了附近的乱葬岗,我将人救下了。”
“定是那些人图她没了省事……云容这回真是天大的造化了!”冬儿双手合十,连念了好几句佛祖保佑,可她不懂,这是好事,为何陈大人这般神情?
陈少陵却没肯再多说,指指给她的红封:“里面有封信是给盈贵嫔的,烦请姑娘看在云容的面上,转交贵嫔吧。但若姑娘欲求妥当,不愿涉险,烧了也就是了。”
冬儿不免如堕云雾,两人别过后,她才慎重地在没人的地方取出来看,只见那信笺折了四折,整个用火漆封住,打开了便无法复原。
她将东西收好,没有强行拆封。心里却也不禁更加狐疑,怎么瞧着像是云容和盈贵嫔还有别的什么牵扯?
到了晚间,阖宫大宴,陈少陵称故缺席,径自打马去了京郊的一处山头,再祭故人。
麟德殿里,则轩高殿阔、箫鼓欢腾,宫娥争献各家贺礼,并不会因为少了谁就短缺了一分热闹。
太后和皇帝坐在殿内高出五阶的平台上,冠服隆重,像是两尊遥远的神祇。
惠妃抱着大公主、明昭仪牵着大皇子,齐聚在他们身边。
太后不住笑道:“哀家从前还为皇帝子息不丰发愁呢,总算祖宗保佑,竟也教他凑齐了一双子女!”
惠妃道:“依着臣妾拙见,子嗣也不尽贵多,只消个个都平安聪慧,就是社稷福祉了。”
作为年礼,皇帝给了皇子和公主各一只足金的瑞兽小雕。大皇子的是麒麟,小公主的是凤凰,各有十斤沉。小主子们现在都还捧不起来。
公主见人将金凤凰捧过来,却是咿咿呀呀地伸手要抓,便只能净对着尾羽上的一个小揪瞎使劲,大皇子奋勇道:“妹妹别急,我给你拿!”
逗得身边人都笑了。
唯独皇帝,却是频频向外望去。
连太后和惠妃唤他也没听见。
太后佯嗔道:“不管他。咱们想咱们的,女孩儿家到底要有个小名叫着,方显得熨帖亲热。”
心里却对皇帝缘何这般模样门清。转头就吩咐徐得鹿道:“还不替你主子去看看?哀家也不止这一双孙儿,这样的日子,总要都到齐全了,别出什么差池才好。”
眼下宫中统共也就一位皇子一位皇女,剩下那个还在盈贵嫔肚子里呢。徐得鹿听懂了太后的意思,马不停蹄往乘鸾宫去了。
说来今日皇帝本是要去乘鸾宫接人一同去赴宴的,奈何一整天都在接见贺岁的朝臣,甚至还有外邦的使臣。
大年三十都客居在上京的驿馆里,就是为了能在元日这一天与皇帝祝岁,彰显对朝廷的重视和敬服。
这么一天下来,连赴宴都是掐着点的,亏得太极殿离麟德殿不远,才未曾迟至。皇帝便也不强求与人一道了,左右昨天夜里才一起守了岁。
可他也没想到,她竟比他还姗姗来迟。
*
乘鸾宫里,折腾了好些时辰,青簪总算是出发了。
“外头就披这件红狐裘衣吧,多衬主子的惊鸿髻!上回自湖莹阁回来后,主子都好些天没穿了。今日谁不是披红戴彩的,再合宜也没有了。”豆蔻只当青簪是那日穿这身平白沾惹了口舌是非,所以近来才穿的少了。
她殷勤将那裘衣举了过来:“主子不还嫌身上层层叠叠的,太过隆重么,这么一披,不就什么都瞧不见了。”
“就这件罢。”青簪没多解释,只从善如流地披上狐裘,扶了扶鬓边的桃型花胜,坐上了赴宴的肩舆。
另一边,冬儿今日在坐在屋子里许久,连小宫女叫她出去团圆热闹都给拒却了,她虽然没打开那信封来看,可光是想到状元爷今日那沉重哀伤的表情,就叫人心里一阵犯嘀咕。
这信还和云容有关……说不定把东西给了盈贵嫔,她就会和云容一个下场?
冬儿几次想把那信封往火上递,可她偏生是个讲义气的人。这一点大约状元爷也早看出来了,否则不会选择把东西给她。
一咬牙,冬儿还是出发去了乘鸾宫。这个时辰,盈主子或许已经去赴宴了,若是赶不及,那就权当天意,再回去烧毁了不迟!
没走几步,却正见仪仗从通向麟德殿的宫道上过去。
“盈贵嫔!”冬儿追了上去。
青簪让仪仗停下,见是冬儿:“你这会儿怎么出来了?没与姐妹们一起扎宫灯、下双陆么?”
元日里,除了必须去侍奉的时候,宫女也都是被允许偷闲的。
碍着还有人在,冬儿谨慎道:“奴婢是专程来给主子拜年的。”
趁着靠近青簪之时,她飞快地将那封信塞到了青簪搭在座椅上的那只手的手心。
……
一直到麟德殿外,青簪将手里的东西捏得发烫,才终于避开众人,找了根大柱后头,狐疑着把东西拆开了。
她一眼就认出,这封信和娘亲小像上的题字,字迹是一样的。这是陈少陵写的。
信上只有两句话,一句是:“云容大难不死……我将人救下后,请了一位老先生为她医治,针灸两月,云容右手略有恢复。”
另一句是:“据其所写,太极殿博古架暗格内,保存有与「段若虚偷梁换柱、顶替程氏救上之功」一事相关的密文。”
更多的话陈少陵没写,譬如他知道了云容是因为他寻找失物,才遭此大劫。她的父母皆不可靠,他已下决心照顾她余生,直到她康复。
无关私情,只为道义。
也譬如,经历生死大关,云容终于确定,自己当初看见的并不只是零星的无序的一句话,那张纸上写的清清楚楚,是姓段之人偷梁换柱,顶替了程氏女救上之功。只是她当时情急,竟没看清那段字后头跟着的是永宁侯的名字……
写下这些字的时候,她也不知自己是为了报恩,还是为了解恨。
但这些已经足够。
早在看见的一瞬,青簪脑中砰的一声,顿如五雷轰顶。
她同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当日永宁侯府中,朱氏说的话,或许有一半是真的。
只是,兴许,娘亲典当簪子、筹措医银要救的人,并非是她,而是重伤的先帝。
青簪眼前昏黑,魂魄都仿佛被硬生生抽离了出去。
才抬眼,才见是冬夜,已沉沉暗下。
第73章
青簪看着上头的程氏二字,顿觉凄讽。皇帝曾经帮她查到过娘亲的江南本家,只是原来娘亲的家人并未为她取名,只以
排行称五娘,娘亲才自名梳云。
他什么都查到了,但他只会告诉她,他愿意告诉她的真相。
怪不得娘亲会无辜丧命,不止因为朱氏容不下外室,更因为段家想从中获利。娘亲不认识当时的东宫太子,但段若虚和主家人不会不认识……
怪不得那日朱氏会编织那样一个谎言,她一定很得意,一根簪子就轻易出卖了娘亲的行踪,为他们一家换来十几年的荣华富贵。
“主子!”豆蔻原本候在十步开外,看到青簪身形摇晃,忙箭步上前扶人。
青簪浑身发冷,“豆蔻,去告诉太后和陛下一声,就说我身子不适,大过年的,不想坏了大家的兴致。今日,就不到场了。”
她回望了一眼身后的麟德殿,殿里这样热闹,前殿公卿,后殿妃眷,把酒言欢的声音绕梁回旋。
差一点,都走到这儿了,还是没能赴宴。
想起皇帝曾一遍遍告诉她,先帝不会有错,段家人对先帝的恩情不会有错,愈觉齿寒。
“主子哪里不舒服?”豆蔻急问。
青簪缓缓摇头。
豆蔻虽放心不下她,还是领命道:“那奴婢现在就去。”
她一撒开手,青簪便兀自拖着步子,穿过殿前悬着宫灯和红绸带的长庑,往与那泼天的喜庆和热闹截然相反的方向,步步远去。
*
殿里,小辈们一个接一个地来给皇帝和太后磕头贺年,妃嫔们也都拿了太后亲自封的赏银。太后说:“我心里是把你们都当成自己的孩子的,也知道你们离家进宫都不容易。社稷的安定,总有你们的一份功劳。”
随着年华的逝去,太后越发褪去锋芒,那张慈和的笑面逐渐与昔日那个美颜跋扈的元妃离析。
她不再需要以怒容令人威服。
听到青簪抱恙,也只是懒淡地皱了下眉:“这孩子,怎么正月初一犯起了病,多少人盼着见她呢,来露露脸不也好么。”
连嬷嬷道:“热闹虽热闹,可也人多眼杂,贵嫔娘娘是有身子的人,谨慎些也是好的。”
这话看似是在开解太后,实际上却是说给好奇盈贵嫔到底是何方神圣的外命妇们听的。
太后身边的人已换了一圈,那些公侯夫人无不都顺承道:“正是,也不急在这一天,回头皇子生下来,满月宴上不也能见到!”
吐蕃、波斯、新罗的使臣今日都到场了,皇帝方才与女眷们说了会儿话,就去前殿了。负责照顾松赞的驯兽官也在宴上,见到皇帝入席,恃着关系亲近,便将母国的使臣带到了皇帝案前,介绍给皇帝认识。
豆蔻进了大殿本想托徐得鹿帮着告假,张望了一番却寻人不见,只好找了个小太监代为转达。
那小太监过来对皇帝禀告时,也没太压着声。驯兽师一听,用波斯语古怪道:“刚才我进来时还看到了她!”
皇帝神情微滞。这是人都到了,又回去了?
心里不免一坠,然而此时脱不开身,唯有举杯连饮,攥着金瓯爵杯的手指用力地有些泛白。他吩咐人道:“让太医去给她瞧瞧,朕下了宴就去看她。”
*
“主子,下雪了!”
仪仗还没入乘鸾宫,瑞雪洋洋洒洒地倾飞而下,势如千军万马,踏过矗地的辉煌楼宇,也踏过人间的所有脏垢。
才黑下不久的天空竟如同重返光亮。
轿夫们不敢走太快,整个仪仗便都慢了下来,豆蔻兴奋地伸手接住了一片雪花,把指尖递到青簪面前:“主子快看。”
抬眼才见青簪斜倚在舆座上,烂红的裘衣大袖流覆过扶手,像噙着血的夕阳,凄烈地喷薄着艳色。
而拥着狐裘的人神情恹恹,饧眼朦胧。
豆蔻不知发生了什么,去的时候主子还是精神饱满的,被宫人们拖慢了行程也不恼,还很迷信地说,大年初一是最不能责骂下人的,便是要管教也要留待明日,不然会教她们一整年都容易触霉头。
察觉到豆蔻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青簪挤出一丝笑,柔着声尽量语气无恙:“见天地望着这场雪,当真叫你盼着了?”
豆蔻早没了玩雪赏雪的心思:“主子,您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等等让蝉衣姐姐看看,还是奴婢去请个太医?”
青簪只说没事。她好的很,康健、清醒,她被养得肌肤莹腴,富贵滋润。身子不适,不过是她找的一个借口而已,可她现下却厌憎这份让她几乎放松了警惕的安逸。
肩舆走到乘鸾宫前,这场急雪已使宫道之上满地皆白,青簪刚从舆座上下来,就踉跄着跌坐在雪地上。
狐裘的下摆铺散开,承接住了她这一跌,没教人当真吃痛,可周围人还是吓得乱呼呼拥上来。
“主子,奴婢扶您回去休息。”
“不回去了。”青簪声音沉笃地道,“我们去太极殿。”
*
虽然元日是新春之伊始,可今年的元日,偏偏撞上了数九寒天里最冷的大寒之日,冬天远没有过去。
从外头望去,太极殿里不剩几个宫人的身影,女孩子们都一起聚在后院打双陆,偶有不讨她们嫌的太监,也被允许加入其中。轮到值门的小太监不能擅离职守,正无聊的发慌,乍见到青簪,脚下利索地就迎过去了:“您这是做什么来了?陛下这会儿在麟德殿呢!”
青簪早已想好了说辞,抿唇微微笑道:“陛下吩咐我来取一件东西。”
那小太监搓了搓手,并不起疑,却也没放行:“取什么您吩咐一声就行,奴才让人去给您拿就是了。”
青簪只一眼横睇过去。
这一眼凛然含威,美得叫人心惊肉跳。
令这小太监蓦然想起,太极殿内多得是他们这些下人不能碰的东西。正犹疑不断之间,同伴挤了上来,把他挤开些,接过了话语权,不忘低声斥退他:“你小子是猪油蒙心了?这可是盈贵嫔!她的话莫非还能有假?”
随即谄笑道:“贵嫔主子快请,外头多冷啊,您可别冻着喽!”
青簪没费太多口舌就进了正殿,正殿内空无一人。不过那放她进来的太监虽然极尽阿谀逢迎,却不是个疏忽大意的,一直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呆着,注目着青簪的行动,想来是要知道她碰过哪儿、取走了什么。
青簪坦然任他看着,走到了博古架前。
有隔断和架子挡着,太监不能看清她确切的动作,但也瞧得出,盈贵嫔是在两侧的博古架附近到处转悠,一会儿伸手摸摸这个,一会儿碰碰那个。
似乎迟迟没有找到要拿的东西。
小半个时辰过去,小太监终于暗自犯起了嘀咕,一转头,就惊见皇帝面色森寒地站在他身后。
此时还远不到大宴结束的时辰。
原来方才与他一同守门的同伴害怕担责,第一时间找了人顶班,自己则跑去了麟德殿找徐大监禀告。
今日徐得鹿去请青簪也是扑了个空,才歇了口气,又被这消息弄得措手不及,忙向皇帝请示去了。
消息这么层层递上去,叫人终于能够确定,盈贵嫔竟然当真是假传圣谕?!
“她怎么敢。”皇帝气恼归气恼,却令人不得伸张此事,只借着酒醉的由头提前离席了。
但当萧放看到青簪站在博古架前的时候,比起气恼,更直冲脑门的,竟是一丝害怕。
皇帝是天生的政客,从来擅长伪装,可这么强撑着若无其事的伪装,却教他需要深吸一气,定神再三,方才能平稳出声道:“卿卿在找什么?”
青簪也已经发现了他,她走到两座博古架之间的走道上,款款拜下腰身,对皇帝行礼。
没有被识破的心虚,甚至没有假传圣令之后的惶恐,她无多表情地道:“妾在找暗格。”
可话说出去的时候,竟还抱着最后的一点侥幸抬眸望去,希望皇帝闻此只有疑惑不解。
希望……今日认定的事实可以再次被颠覆。
若是那样,她就可以原谅自己这段时间的动摇,原谅自己竟然一度甘心为他生儿育女,别无所图。
但显然,她没有错怪他,也没有
错怪自己。
在那一瞬间,皇帝面上闪过复杂之色,却又在一刹那平定消弭。皇帝故作从容坦荡地笑道:“卿卿找不到暗格,是因前段时间太极殿失窃,这几处地方,朕都令人重新设计过。”
“你想看什么?”他走了过来,亲自打开给她看。几处暗格无不是空的,东西早让他烧了。
可这举动,连皇帝自己都发觉出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可笑。
“陛下还想瞒妾吗?可惜……妾都知道了。”青簪偏着头看他,步摇的金穗子和花胜纠绕在一起,垂在瘦薄的肩上,熠熠的光泽映衬得那笑颜皎艳又冷清,笑里充斥着嘲讽和失望。
皇帝悚然一惊。
复又镇定道:“知道什么?”
青簪也不与他打太极,直勾勾盯望着他,干脆了当地道:“知道永宁侯本不该是永宁侯。”
皇帝登时咽颈发僵,呼吸壅塞。
……是何人走漏的风声?
只消一瞬,他就记起了被送进行宫的云容。
窥探天家隐事,死不足惜,只是一念之仁,他没有斩草除根。当日是想过灭口,可那日,也是她确定有孕的日子,他不愿在那日背上杀孽,想为他们尚未出世的孩子积些福德。
一念之仁,竟成一念之失。
“你不信朕?”此时却连诘问都略显苍白。
皇帝便又加重了语气:“你在疑朕。”
青簪沉凝半晌,面色寡白地笑了笑,并不否认。何止是疑!他的反应已令此事确凿无误。
她不欲再作无谓的纠缠,从喉咙缝里迫出几字:“妾,拜退。”
皇帝终于意识到,即便没见到那份密案,她也已能全然确定当年之事的真貌。
在人将要自身边经过时,他促急地拉住她的手腕。分明还是细条条的一只,可皇帝竟要将那手腕掐得发红,才能再勉强多留住她一时。
他面目紧绷,隐忍着让步一般:“青簪,朕可以解释。”
身为天子,人皇至尊,低声下气地寻求一人宽谅,已是做到极致。
青簪也笑:“陛下是圣明天子,无须对任何人解释。是妾假传圣谕、胡作非为、德不配位……不配侍奉在侧。”
听她往自己身上加诸般般罪名,直至一句不配侍奉在侧,皇帝仿若心头生受狠狠一剜。
青簪趁机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从自己的腕子上掰开,俨白如雪的细肤上已经透出一圈淤红,也顾不上在意。
可二人离得这样近。她不可避免地看见皇帝的鬓发上、肩上都是雪粒子,如今已经化水,冷津津地滴下来。
森冷又无声。
青簪终于没有再多看,层叠的裙裾竟也轻如烟云一般,将要飘忽逶迤地从皇帝面前消尽了。
在那身影还未彻底离去的瞬间,皇帝扬声道:“朕想过。”
“朕有想过,你母亲若还在世,朕必不会枉屈了她,会给她正名,令她食天家俸禄,受万人敬拜,尊荣风光地颐养天年。”
青簪在殿槛前隐约停滞了一滞,嘴唇翕动,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已不合时宜,不如不说。
她相信他想过。或许她也不是不重要,只是比起他的江山,比起天家英名,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当初猎宫里的那个她竟是如此可笑,甚至嘲讽过应才人什么都不付出就妄想得到公平。可原来不自量力的自始至终是她,仗着帝王的几分垂怜便得意忘形,升斗小民,命若草芥,安敢奢求公道?
*
在人走后一会儿,小太监才将一条红狐裘交到了面如土色、瑟瑟颤抖的徐得鹿手上。
徐得鹿是真不想干这差事了。
硬着头皮走到皇帝身边,几度不知怎么开口,终究还是道:“陛下,盈贵嫔把这个留下了。”
人既回去了,陛下且抱着这裘衣,聊算个慰藉罢!
萧放侧过眼来,伸手搭在那条狐裘上,太极殿里的炭火从未断过,可柔滑的皮毛上早没有了生动的余温。
“难道朕给她的东西都不要了?这样决绝,是真不怕朕屠尽她宫中之人。”
他轻徐抚过,又草草收回手。
徐得鹿为那些宫人捏了把冷汗,胁肩谄笑地笑道:“陛下是仁君,哪做的出这种事!”
萧放冷脸道:“少给朕戴高帽。”
不远处,天家的大宴还如火如荼的进行着,助兴的烟火不断升空,鼓震着殿中人的耳膜。
皇帝虽当窗立着,却对那绚烂之景殊无半点意兴,只觉无知蠢物,不堪其扰。
举头一息,眼中更是沉冷如寒灰。
半晌后,他问:“太医去了没有?”
不待人回话,又将袖子一拂,几乎是一力挥开垂帘,转身阔步向外走去。
徐得鹿忐忑地追上:“陛下去哪儿?”
皇帝缄唇不答。
心之所钟就在步履可至之处,谁要做孤家寡人,对着一件衣物睹物伤情?——
作者有话说:狗子:追妻刻不容缓[墨镜]
第74章
年节里皇帝不要人侍奉,一溜的宫女太监都有眼力见地退避得没了影子,但徐得鹿不一样,陛下在哪儿他就得在哪儿。
想到陛下此时去了乘鸾宫,万一吃了闭门羹岂不是要气郁更甚,回头遭殃的还是自己。徐得鹿试图劝阻道:“陛下这时候去,贵嫔娘娘指不定还在气头上呢。”
这话其实有些大不敬,皇帝何时需要看别人的脸色过,可一旦沾了男女情字,有时就不能简单从地位上去考虑了。
急雪乍停,外头将成琉璃世界,皇帝在殿外的廊庑上略一顿身,没有下阶去,只慨然远望,叹声道:“天涯霜雪霁寒霄。”
“其实比起她恼朕,朕更担心她伤怀自苦,今夜会不好过。”
心事萧沉,皇帝自这一句之后便长久无言。
徐得鹿不知怎么的也有些跟着感伤起来。自从盈主子出现,陛下仿佛就有了更鲜活的七情六欲,也有了更多的愁恨悲苦。今日这苦,显然就不是他一个老仆能开解的。
看着陛下这般模样,他也拿不准人的意思,不知陛下还去不去乘鸾宫。正好此情此景,自己实在不必聒噪言多,就干脆先悄声退到了一边,知会了个小太监去找司闱拿乘鸾宫的钥匙。
这时,却有身穿潜行衣的暗卫不知从哪矫捷地飞身而来,落地后便屈膝一跪,对皇帝禀告:“都已经查清楚了。”
方才皇帝想要提审云容,才知云容几月前竟已在行宫身故。暗卫很快便查到了内里的阴私,呈上了调查的秘卷,上头赫然写着:云容还剩半口气的时候就被登记了死亡,而后扔进乱葬岗自生自灭,弄假成真。并且这些年还有不少患病却未被遣还家中的宫人,大多都以此法处置了。
有些人官权不大,草菅人命的事做来却是无师自通。皇帝看完,憎恶又冷漠地道:“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朕清剿了,正正这风气。”
徐得鹿一听,便知陛下这是正有气没处发呢,一上来就是“清剿”,那就是性命都不必留了。
看来也是这些没良心的东西命数该绝了。
暗卫很快领命办差去了,他们是皇帝布局在幽暗处的得力棋子,常年都在看不见的角落行走,但也并非当真全凭一己之力窃窃苟苟地查事办事。朝廷里也有他们的同伴,替他们在太阳底下疏通周全,配合他们执行皇帝的命令。
查这点小事,处置几个太监,自然易如吹灰。
皇帝这才重新往外走去。
今次他却没有坐辇驾,只是沉默着赴步。
新雪绵绵,才刚刚积了厚厚的一层,便是宫人再勤敏,也还没来得及将道路扫净,帝王的脚步便也略显缓慢泥泞。
好容易走到,徐得鹿便知自己的未雨绸缪并未白费,乘鸾宫的大门果然早就锁严实了。
里头却还有宫人的语笑声传出来,可见这道门只是专程用来防人的。
徐得鹿打开门,小心觑了眼皇帝的脸色。
这已经是陛下第二次被关在乘鸾宫外了。
皇帝宴后并未来得及换下大宴的衮冕,一身威严的龙衮就这么出现在门口,庭院里的欢声顷刻冻结,或坐或倚的宫人们像是同时被定住了一瞬,只知直瞪瞪看着皇帝,一息过后,才一个个着急忙慌地低眉敛目、肃正仪态,上前见礼。
萧放掠过一眼,确认青簪并不在人群的簇拥之中,问道:“你们主子是歇下了?”
宫女先答了声未曾,旋即却又慌张改口:“是,主子回来后就歇下了。太医也已来过,但奴婢们不敢叫醒主子。”
萧放哪还不懂,
这是有人早做了交代。
可他没想到,她竟连他派去的太医都不肯用。
她这脾气一旦起来,还真是由着性子胡为,连自己的身子和腹中皇嗣也不知顾惜了。
也不知是谁惯出来的。
他阔步往殿内走去。
然而最里间寝息的内室与外头还有一道隔扇门,此刻已被插上了木栓,从外头是没法打开的,皇帝伸手拉了两下,纹丝未动。
当真是千防万防。
堂堂帝王之尊,竟沦落到与窃贼盗匪一般的待遇。若非他心思一惯隐晦,未必还能如此面色平和地叩门。
“青簪?”
然而任凭皇帝怎么叩门,里头的人却都不作回应。屋子里也不见光亮,只有冷寂的黑色透出窗纱。
皇帝的所有举动都石沉大海,就好似他对着使劲折腾的不过是一座空阁。
可他知道她就在里面,且一定还没睡。
以她的性子,今夜绝无可能安枕,不哭鼻子就不错了。
片刻后,他故意冷了嗓音道:“你有孕在身,又是朕放在心尖上的人,朕不会动你。但你假传朕的口谕,此罪绝不能姑息,不可教任何后人效仿。”
屋子里终于有了一点轻微的细响。
萧放笑了。
他继续道:“未曾劝导阻止,原是你宫中人失责。不若朕每在这里站一盏茶的功夫,就罚一人、杀一人,卿卿以为如何?”
这回里头的人却似分外沉得住气,对这狠话一味抱以无动于衷的安静。
萧放也不急,悠悠在门外踱步,声音越发凛然清寒:“卿卿是铁了心不想见朕,连他们死活也不管了?还是觉得朕不敢,不会?”
“就从——她开始。”他似乎挑好了人选,“来人。”
一声落下,门应声而开。
青簪凄白着脸,似乎万般不情愿,却又不得不现身,劈头便是一句:“陛下何时竟成了这样暴虐嗜杀的昏君。”
可待那双缀着米小的联珠真正踏出雕花木门,她才愕然看见,眼前除了皇帝分明空无一人。
一个宫人也不在,皇帝是在喊谁,又能处置谁,从头到尾,分明就是在诓她诈她而已!
终于如愿见着了面,萧放自不会计较她出言悖逆。尽管那张清绝的脸上只有懊悔、愤怒之色,甚至还有淡淡的嫌弃,他却仍不忍错过一眼,只觉她是眉眼生动,可怜可爱。
其实早在与她一门相隔之时,他就已经无法动怒了。
“朕是昏君,卿卿又是什么。”他朝人微微挪步,找回了几分从容的姿态,品评道:“这么容易上当,可见卿卿不想见朕的心也不够坚定?”
青簪总觉得皇帝是故意想让她更恼,引她失态,抿紧唇关,倔强地不肯说话。
皇帝便也只这么看着她,仿佛她一直不说话,就可以这般与她待到地久天长。
“陛下还来做什么?”青簪颦着眉终于问。
皇帝凝眸半晌,只道:“想见你。”
青簪听了却只觉讽刺,她与他之间的嫌隙又不是寻常的小打小闹,他难道还指望她待他之心,仍如愚昧无知、不明真相时一样吗?
娘亲在九泉之下怎能瞑目!
一想到哪怕真正对先帝施以援手的人遭到了残忍的迫害,哪怕皇帝明明知道真相,他却仍会为了可笑的面子、声誉,选择去维护杀人凶徒的功勋。
她就会一遍遍想,娘亲真是不值得!
况且若不是为了救他的父亲,娘亲也许就能带着她一直隐姓埋名地生活下去,不会被段家人找到,更不会枉死。
她就有家了。
这么想着,眼睛不免又氤氲开几分湿热,青簪再不愿教这副心酸面苦的样子白给人看笑话,扭身就要回屋关门。
皇帝当即手疾眼快地伸臂一拦。
那只金尊玉贵、指点江山的手就在两扇门之间遭到狠狠的夹击。隐约还有指骨和门硬碰硬发出的瘆人闷响,皇帝的手背立竿见影地红了一大片,
青簪心头一跳,却没有立刻被吓退松开手。
她继续关门,妄图能令他吃痛撤后,可皇帝也不缩手,竟是彻底与她较上了劲。
青簪今日的罪名便又加了一桩——蓄意令龙体受损,直是罪不胜诛。
皇帝说要杀她宫里的人,想来即便当真动手,也不算师出无名。
可她又能如何?青簪狠下心再用力,却又只觉无力、不敢有力。最后被逼得欲哭不能,恍若窒息,只能怒声喝道:“萧放!”
皇帝冷不丁被人直呼其名,眼睑半眯,笑了:“好听,再叫。”
青簪被人这不当回事的戏弄之词弄得几乎崩溃。
她是鸟雀、是蝼蚁,所以她的反叛,她的挣扎、她的绝望,在他看来根本不必当回事,兴许不过是无聊时的逗乐。皇帝之所以穷追不舍,可能也只因为从没有人敢对他这般不敬,觉得新鲜而已。
她冒着砍头的危险,也不过是给他的帝王生涯增添了一丝聊可回味的情趣。
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没有资格知道真相,他所谓的爱惜回护也只是高高在上的施舍,权衡利弊之时,就可以轻易舍去。
青簪捂住隐隐作痛的腹部,只觉浑身冷得像浸在了数九寒天的池子里,池水直要把骨缝一寸一寸都冻得碎裂,教他随意一敲,就可以化为齑粉。
她怎么能对一个与自己悬若云泥的掌权者存有痴心幻想?
她滑下手,仰头抹掉了脸颊上一滴已不能抑的清泪,颓然闭眼道:“陛下一定要与妾如此,让妾难堪吗?妾深信过您,也依赖过您,如今一身所有皆您恩赐,所以无法对您恶语相向,无法为母亲申说冤恨,只能恳请陛下从此就当妾殁了,两相清净……妾与陛下,恐怕也只能如此了。”
当她殁了?两相清净?
不知谁被她这般痛咒自己的话气到伤到,还是因她将过往的情意贬损得一文不值,将帝王的真心踩在了脚底,皇帝也不禁生出满腹的嗤讽。
可才生起的一点帝王威焰,又在看到那滴眼泪之时,彻底败下阵来。
迟疑不过一息,萧放一把上前搂住人,就像是意识到倘或再不抱紧些,他就要彻底失去她了。
直至一身盈盈的暖热入怀,皇帝方才恢复知觉一般,感受到右手钻心的疼痛,面色愈发苍白唇角却有笑意。直至注意到她捂着腹部的动作,才又攒起眉问:“可是又不舒服了?”
青簪定定地垂看着地面,并不说话。
皇帝无奈一叹,松开她,“朕不气你了,朕可以走。但你要让太医进来,不可讳疾忌医。如果朕的骨肉有什么三长两短——”
他稍一沉默,道:“朕会和你再要一个。”
青簪登时瞠目结舌地抬起脸。
皇帝知道此句一出,自己在她心中一定更加糟糕透顶,却只勾唇道:“吓你的,朕不会对你用强,也别给朕这个机会。”
趁着她还没躲太远的时候,皇帝攫住她的手臂,微微低头,薄唇在她眉心温柔轻碰。隐忍克制,点到即止。
然后就任着人身子如惊鹿一般退后。
她的神色依旧清冷沉凝,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眼神却又似在控诉他,不是不会用强?
皇帝的笑容顿生虚惨:“亲一下不算。”
他说到做到,果然不再耽留,转身就离去。
毕竟,被她伤到的这只手若再不处理,也许真要废了。
后来萧放想,他大概永忘不了这一天了,神武三年的元月初一,这是他自御极以来,妥协最多,也无奈最多的一日。
*
两个人动静闹得这般大,乘鸾宫外头的人当然也有闻听,这事几乎一夜之间就传开了。怎么说的都有,可说来说去,都是说盈贵嫔行事太过放肆,终于惹了圣怒,皇帝从乘鸾宫离开的时候面色极不好看。
这无疑是在告诉众人一个讯息——盈贵嫔盛宠至今,终于也是树无常青、花不常好,就要面临失宠了。
甚至还可能遭到了陛下的厌恶。
此后皇帝果然一连十多天都没有进后宫。太后娘娘倒是传了盈贵嫔过去,竟然没顾惜人身怀有孕,不知为着什么事责问了人几句。
这十来天里下了两场雪,落了又化,如今地上稀稀疏疏地剩下几堆残雪,像是水墨画上的留白。
青簪走在宫道上,骤然听见宫墙的拐角后有人提起自己的名字,只是离得尚远,声音难免有些眇忽。
她和豆蔻对视一眼,双双止步没有再往前。
……闲言碎语便从远处一点点靠近,逐渐清晰。
“听说那位冷宫的废后像是疯了,大雪天光着脚跑出来,嘴里还鬼哭狼嚎的!”
“竟有这事?这冷宫赵才人去了好几次,吴嫔也去过,也不知是谁把咱们的皇后娘娘给逼疯了。”
“还能有谁,赵才人呗,还能是吴嫔不成?如今赵家人连连高升,盈贵嫔这一失宠,赵才人说不定就有得宠的机会了。”
“那可不好说,太后娘娘最近不是要把那位荀姑娘接进宫来过上元节吗?再说,陛下对盈贵嫔也未必真的就从此厌弃了,这才几天呢,万一人家手段了得……”
越说越不堪入耳,豆蔻再也听不下去,当即想要上前看看是谁在嚼舌头,势必要与她们理论一番,被青簪一把拦住,鞋底却因踩在带雪的枯树枝上,发出了咯吱的一声。
那几人意识到前面有人,立马噤了声,小心绕过来查看。
几人都是去年入宫的新秀,不过除了一位周才人因从前跟赵、袁二人要好,青簪同她打过几次交道之外,其他两人都只是勉强能叫得上名字的程度而已。
几人见到青簪,面上也并无太多议论人时却被正主撞破的惊惧。反而很好奇她失宠之后落得什么光景,有无憔悴瘦损,都不住地朝她打量。
她们一齐给青簪见了礼,其中一位谢才人笑道:“贵嫔娘娘怎么挺着大肚子出来了,您这肚子里可有个宝贝疙瘩,万事都需当心。”
盈贵嫔忽然失宠之事传得沸沸扬扬,在她们看来,被皇帝厌弃的妃子在这深宫里就是绝路一条,甚至还不如从未风光的。只是因人还怀着皇嗣,位份也摆在那儿,才愿意敬她几分,做做表面样子罢了。
苗选侍惯是个嘴碎的,跟着小声嘀咕了一句:“就是,娘娘也不好好养着,回头别和杨婕妤一样。”
却叫豆蔻耳尖听见,豆蔻气道:“选侍嘴上还是讲些规矩为好!”
乍然被一个婢女奚落,苗选侍只觉在姐妹们跟前丢了颜面,她也不是任人磋磨的软包子,梗了脖子就要与人掰扯:“我怎么没规矩了?我不过是关心盈贵嫔而已。”
两人眼看就要争吵起来,却听见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哎呦,几位主子怎么在这里!”
徐得鹿从另一条宫道上走了过来。
见到御前红人,几位妃子就又乖巧规矩起来,甜着嗓问:“徐大监这是打哪里来?”
徐得鹿不与她们多客套,直说要事:“主子们快去紫泉殿吧,太后娘娘正要请几位主子过去,交代在陛下的万寿宴上献艺的事呢。只是这时间有些紧迫,怕要辛苦主子们快些准备了。”
几人都欣喜地笑开,陛下的生辰就挨靠着上元节,转过旬就是了。这之前就听说陛下突然发了话,道是公务冗重,今年的生辰不愿大办,只在内廷之内饮会一番便罢了,太后却嫌不够热闹隆重,便想了个主意,让还未承幸的妃嫔们在御前献艺。没想到这事还真的成了。
苗选侍又好奇问:“今日怎么是公公来替太后娘娘传话?”
徐得鹿耐性回答道:“太后娘娘正巧也要交代咱家万寿宴上的几样事项,咱家就索性替娘娘跑一趟了。”
等把几人好生生送走,他才看向一旁正欲兀自离去的青簪:“贵嫔娘娘留步!”
“公公有何见教?”青簪略一顿身,转头看去。虽与皇帝闹的不快,到底不至于迁怒旁人。
满打满算也才十日没见,徐得鹿却觉出盈贵嫔待自己生疏客气了不少。
“恕奴才多嘴,您这又是何苦呢。”
他也有些不懂这位主子,这宫中就是如此,个个都惯会见风使舵的,和他生分自不要紧,可若是和陛下生分了,那就是自讨苦吃。
这不,盈贵嫔才和陛下闹了多久的矛盾,竟连这些排不上名号的选侍才人都敢对她的婢女甩脸子了。
也亏是盈贵嫔不与她们计较,没用身份压她们治她们的罪。可这些人得了宽饶却也不会感念她的好处,反而只会觉得是她失势好欺。若不是见她还怀着龙胎,怕不是更加怠慢?
可谁又能想到,陛下说梦话都在喊这位主子的名字呢!——
作者有话说:太后:把皇帝的手伤的那么严重,哀家都只说了她两句。
皇帝:批折子效率-1-1
第75章
青簪谈兴寥寥,徐得鹿也不上赶着讨人嫌,极有眼色地寻了个由头离开了。
豆蔻扬着脖子,一直目送他到看不见人影,才感慨道:“徐大监是个好人。”
她小心扶着青簪往回走:“奴婢刚到乘鸾宫那会儿,徐大监就提点过奴婢们,往后侍奉主子绝不可以有二心,要事事以您为先,不管任何时候都把您放在第一位,甚至是和陛下同等的位置上。”
青簪抿唇淡笑了声:“你是想帮他说话?”
这个“他”指的却不只是徐得鹿,两人都心知肚明。
胆敢将一个小小的美人和帝王相提并论,光凭徐得鹿自己,怕是万万说不出这种话的,毕竟这宫里唯有皇帝才是真正的主子,可见他也是受了上头的吩咐。
豆蔻有种被戳穿了的感觉,微皱着脸道:“奴婢也是心里着急。宫里都是些见风使舵的主儿,这才不过十来天,往后可怎么熬!好在是主子身怀皇嗣,底下人不敢短缺了用度,不然日子还不知要怎样呢……方才奴婢都气坏了!”
青簪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太后娘娘训斥于我,陛下又与我离了心,她们自然要将往日的不平都发泄了。”
豆蔻心知劝主子不动,也不敢再多说,怕徒惹她伤心,毕竟主子和陛下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旁人也不知全貌。
从关雎宫回乘鸾宫的路不算近,有些费脚程,天寒地冻的,道路上都像凝着一层冰壳子,虽然两人走得不快,豆蔻还是把人搀
得更牢更紧,生怕主子哪一步滑了。
她问人:“奴婢听说就连昭仪娘娘都很少去看望杨婕妤了,主子今日怎么想着去了?”
她们眼下就是刚刚探看过杨婕妤回来,谁知运道不济,撞上了那几个拜高踩低的东西!
青簪道:“太医说要多走动,我又没什么想去的地方,不如去看看她,湖莹阁也算得上清净。昭仪不一样,她还有大皇子要抚育,这些日子想是忙着大皇子开蒙的事罢。”
杨婕妤生产的时候亏了身子,如今大病未愈,小病不断,这些天惠妃抱着小公主去探望过她一次,也只敢隔着门与她说了会儿话。屋子里药味浓重,婴孩啼哭不止,惠妃也不便待太久,吩咐宫人仔细伺候着就离开了。
旁人就更加避之不及。
青簪今次虽特地走了一趟,却也只能够远远地瞧上一眼罢了。
不止是杨婕妤,这个年珍婕妤也过的不大舒坦。年末的时候她父亲王太傅过寿,皇帝恩准她归家住了三日略尽孝心,那时候王太傅就抱病在身,大寿之后病情眼见已经好转,前不久却又复发。
珍婕妤忧心父亲,这两日也是满面愁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了。
因而太后让嫔妃们御前献艺,其中不乏有冲冲喜、教大家凑在一处热闹高兴一回的意思。
*
太极殿,徐得鹿自打回来之后,好几次对着皇帝欲言又止。
皇帝如今右手提笔不便,审阅奏折之时大多都是口述,再由徐得鹿纸笔记录,传达三省,大部分有旧例可循、有法规可依的小事便直接由中书省和门下省配合着商榷处置了,皇帝仅需过目而已。
所以说忙也不算多忙,还有暇余分心:“有话就说。让你写两个字,你倒一直往朕脸上看。”
徐得鹿这才撂下了笔,满脸赔笑道:“是奴才方才从紫泉殿回来的时候,碰着个人。”
皇帝也不问是谁,只淡淡嗯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摊开的奏本上。
徐得鹿一时不知要不要说下去,又对着皇帝好一通察言观色,才终于酌定道:“奴才碰见了盈贵嫔。”
皇帝闻言,眉目微动,总算不再程式化地投身政事了。
徐得鹿便知道自己这口没开错,又道:“您猜猜看,这盈贵嫔现在怎么着了?”
萧放托正了从手中滑下些的奏本,故意拿捏着几分闲常口吻:“能怎么着,朕与她是十日没见,又不是十年。”
徐得鹿忙道:“哎呦,陛下您这手一天天疼的难受,奴才也跟着心疼,可不是陪着您度日如年呐!”
一番话看似拐弯抹角,却又毫不留情地将皇帝近日的思心点破。
萧放不再接声,徐得鹿干脆把在宫道上撞见的一幕一股脑一说,末了又道:“多亏是贵嫔性子温柔,与人为善,旁人也肯给她几分表面上的体面。”
虽是在替青簪告状,徐得鹿却也不会明着说哪位主子的不是,皇帝又岂会听不明白。
看着奏本,心却已飞在九霄云外,莲池之畔。
有时候连他也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皇帝忽想到什么,薄睑稍抬,转脸向人:“前阵子羽鳞园是不是新到了一批长尾鹦鹉?”
徐得鹿说是,“那毛色青绿油亮的,见了就讨喜!数数日子,也快调///教了一个月了,可通灵性,就等着陛下赏光去看呢。”
皇帝自对招猫逗鸟提不起兴,倒是想到某个日子过得哀凄的小苦瓜,孕中也没其他事能做。
便道:“挑对品相好的,送乘鸾宫去。”
徐得鹿诶了一声,正要去办,又听皇帝顿了一顿:“算了,先送朕这儿来。”
*
元夕前两日,荀欢果然在众人的瞩目之下进宫来了。
一进宫就去紫泉殿拜见了太后,原就是太后将人叫进宫的,按道理自然也还是跟着太后住,紫泉殿面阔七间进深五间,多的是地方,但今次太后却一味把人往外赶:“且让皇帝给你指个地方,总不能和哀家住一辈子。”
荀欢忙在太后卧着的榻旁蹲身下来,叠着双臂搁在扶手,一张俏脸支在臂上,与太后平视,撒娇道:“欢儿就是想和您住一辈子!您就算不乐意收留我一辈子,等我避过了这阵子风头,自然就出宫去。”
荀欢的父母都是思想泥古不化的人,认定女儿家到了年岁就得嫁人,相夫教子,至于夫家如何选择,最看重的也是门第和财力,一心希望女儿能攀上高枝。
荀欢这次来就没打算回去。
太后原本让她入宫为妃的念头早淡了,想到近来不管是皇帝还是宫中妃眷,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便又起了心思,支身起来,肃着神色看向她:“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也与哀家透个底罢!你同皇帝自小相识,他的样貌品性你是知道的,纵非人皇,那也是万众挑一,难道还不配做你的夫君?”
寻常未出阁的女儿家说起婚事多半要脸红心跳,遮遮掩掩又羞羞答答,荀欢却一贯是个风流外放的性子,对此竟很直言不讳,也站起来,道:“欢儿把他当哥哥,把您当半个娘亲,哪有妹妹嫁哥哥的?”
这话叫太后听着率真又亲热。却只佯作不满地嗔道:“那你此前还来信与哀家说,你想留在宫中?”
“还不是被他们逼得没办法了!”荀欢蹬脚道。旋即抿开一个艳烂的笑,略带撒娇讨好地看向太后,算盘打的震天响:“太后娘娘这回可一定要帮欢儿,要不欢儿以后就替姑母侍奉在您身边罢?”
*
到了下午,荀欢拖着没肯去太极殿,哪成想太后先把皇帝请到了紫泉殿。
太后听说了皇帝有意在上元这日晋封一批妃嫔的事,便让皇帝把名册拿给她瞧瞧。
太后一边翻一边道:“这是好事,都是好人家的女儿,抱着极大的愿景嫁进宫来的,咱们不能薄待了人家。教她们欢欢喜喜的,宫里也太平些。”
就算于帝王宠爱之上无望,锦衣玉食的日子过着,总不会觉得太愤懑太困苦,也就不会寻衅生事。
太后定睛看去,却见这次大封的名单之中居于首位的就是明昭仪,由昭仪一跃晋了四妃之一的淑妃;此外珍婕妤晋珍贵姬、薛嫔晋容华、赵才人晋赵贵人,其他便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低位,也有几个登了名又被划去的,譬如谢、袁两人,太后也没太在意。
皇帝能够一碗水端的平,太后瞧着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想到了如今后位还空悬着,便问:“惠妃你是怎么想的?她如今代中宫主理六宫,这样一来,倒是落在了雪练后头了,不若让她晋个贵妃罢。”
皇帝道:“儿子以为,后宫与朝堂一样,都讲求制衡之道,倘形成中宫无主,独尊贵妃的局面,将胃口养大了,恐怕最后要事与愿违。”
太后一想,认可道:“雪练有封号和大皇子傍身,惠妃执掌宫权,倒是势均力敌了。”
可两方势均力敌之时,最容易获利的,恰恰是异军突起的第三方。
太后散漫贵艳的容态里便又显出几分深邃精明来,将册子一盖,问:“你与青簪那孩子到底怎么回事,她如今有孕在身,就算伤了你是千不该万不该,你也多少让着她些。这次也给她抬抬位份吧,就算是预先给她晋了,孩子生下来时便不再另行晋封了。”
在太后看来,皇帝将人抬九嫔是迟早的事,孩子一落地,九嫔怎么也是轮的到的。
只要皇帝不动别的心思……这次伤了御体,皇帝起先竟还打算替人遮瞒,将事情捂得严严实实的。若不是她逼问,竟和外边那些人一样,都不知道他的手是如何伤成这样的。
这是着了魔了!
皇帝接下来的话却让太后心里擂起了鼓。分明是抬爱他的心头肉,皇帝却并不点头,只道:“儿子自有打算。”
太后才松懈着歪靠在榻背上的身子又凛然端正了。
她试探道:“你这是还在气她呢?”
萧放不着痕迹地苦笑了一声,并不作答。让人将一尊柿树如意纹红玉屏风抬了进来:“新得的珍品,赠与母后赏鉴。儿子稍后还约了大臣议事,就先行告退了。”
太后见他铁了心回避自己的试探,这才急忙把人叫住,话锋一转,说起了荀欢的事。
言罢又朝殿外望了望,仍没见着人影:“这丫头知道你要来,一早跑的没影了,这会儿也不知道在哪快活去了。”
这时宫人见太后呵了一下手,忙殷勤往炭火里浇了点水,炭里就滋滋地冒开亮荧荧的火星子,烧得更旺实了。
皇帝也不折回来,就立在殿中央的赤金炭炉旁,听太后说完,应了声:“儿子知道了,劳母后让她回来之后来一趟太极殿便是。”
滚滚的长烟缭绕在他衣上金银亮色的五爪飞龙上,真似腾云驾雾,杳然孤高。
连太后也觉得他有几分难以亲近,万事他都有了自己的主意,和她也更远了。
*
上元前夕,青簪斜倚在榻上看书,帘栊寂寂,重门深深。往前一个人独占一整座乘鸾宫的时候,以为全然都是好处,镇日只有金殿秀水为伴,没有不知敌友的近邻需要交际。
可如今这日子一冷清起来,把门一关,乘鸾宫竟就成了一座遗在世外的孤岛,连外头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了。
除了偶尔,心境会有些淤陷在一片茫然里,青簪倒也乐
得安静自处。
殊不知,是宫人们想教她安心养胎因而刻意避着,不敢到她面前嘴碎说闲话。
外面早就闹翻天了,个个都在说陛下要纳荀欢姑娘为妃的事,虽然诏旨还没颁下,皇帝也没公开说起过,但架不住宫里的消息都是不胫而走的。
恰在这个当口,皇帝让人送了一对绿鹦鹉来。
金笼外拿红布包罩着,谁也看不出里头是个什么,直到御前的小太监多宝进了门,对青簪行过礼,正要动手为主子掀开揭晓,那鹦鹉却似感应到了一般,在红布底下灵巧地吟叫起来:“青簪,青簪。”
等红布滑下,那两身肚圆尾长、绿衣红喙的小东西见了光,便又脚抓着笼子里的金横杆,挪到笼子最外头,对着青簪稽首道:“上元安康,上元安康。”
有一只还摇头晃脑地吟起诗来:“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小太监见主子果真有几分被这一双鹦鹉吸引,谁不喜欢新鲜又用心的玩意儿呢。便趁机把笼子放在了她身边的几案上,又笑道:“这可是陛下亲自调教的。”
正盼着这对鹦鹉能让盈贵嫔消消气、让陛下守得云开见月明,那鹦鹉却又嘹亮地开了尊口:
“荀欢天下第一美!”
这句可不对!
小太监面上大骇,顿时尴尬地看向青簪……心下连连直呼坏事了,但他很确定,这句绝不是陛下教的!
隐约记得荀姑娘走的时候见这两只挂在廊下,去逗弄过一阵……?
他犹豫着该怎么解释,若主子问起荀欢姑娘为何去太极殿又要怎么说,上首的女子却是不必他解释,只一垂睫,方才那点兴味眼见已经荡然无踪。
她仿若无波无澜一般,淡淡道:“陛下有心了。”——
作者有话说:小太监:这差事做完,我回去会被砍头吧!绝望脸.jpg
第76章
这对鹦鹉原是悄悄送到乘鸾宫的,并未太过声张,鹦鹉之外,还有那件红狐裘衣,皇帝在猎宫里用过的笔洗,并着两盒安胎的补药。
多宝把东西都放下就赶忙走了,背上汗涔涔的,表情也是苦哈哈的。
回到太极殿都不知怎么对师父和皇帝禀告这事,可他也实在没法子管住一只鹦鹉的嘴,况且这鸟精明着呢,没见到主子时等闲还不肯开尊口,谁又晓得一开就是晴天霹雳。
照水殿前,青簪提着笼子,让人寻了个腿足与人齐高的六角小花几,把笼子架在了上头,摆在廊下。
喂了它们几块切碎的蔬果,又让人去小厨房煮了枚囫囵蛋,这两只长尾鹦鹉便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始喊“青簪“,不厌其烦,叫得人都头疼。
小宫女们也都很喜欢这毛绒绒的胖鸟,豆蔻和琐莺都围着来看。豆蔻直盯着瞧:“它们是不是在感谢主子?要不怎么一个劲喊主子的名字呢,天底下竟有这样稀罕的小东西。”
琐莺一想到这是皇帝送来的,不过是为了哄青簪姐姐的伎俩。顿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哪有这般聪明,只是会学舌而已,想是平日听的多了。”
这一声却教青簪也难以自制地想到了皇帝对着它们喊自己名字的画面,忽而就伸手,打开了笼子小门上的锁扣。
谁知这两只鹦鹉动也不动,安立笼中。
青簪轻声嗔恼道:“让你们走都不走,笨蛋。”
正要回屋,转念想到明日就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她曾经在太液池边的观景廊上,见过悬挂的宫廷画师绘制的上元图景——整个禁宫宛若一座天上灯市,到处是火树金楼,明光万丈流泻,妃嫔宫人一同游走其间,嬉闹抃笑。
因而又停下身,交代身后的众人:“明日宫宴我就不去了,回头替我去告个假,就说我依旧身子不适。你们自管顽去,不必留在这里侍奉我。”
豆蔻和琐莺对望一眼,都有些无奈,难道主子就打算这样过一辈子了?
主子这样的委靡不振,到了十五这日,宫人们其实也不大愿意出去玩闹,指不定要被人阴阳怪气地挤兑不说,抛下主子自顾自取乐也不够道义。
于是就只有几个被分落在其他宫中的手帕交、旧相识催请的出去了,其余都甘愿憋困在照水殿里。多点上几盏新取用的烛灯,让里外都比平日更亮堂一些,就算是把宫殿打扮起来了。
青簪知道他们是受她拖累,有些过意不去,便让人开了小厨房的灶火,做了几桌子的好菜,把宫人都了叫进来。可就连小厨房也是皇帝给她的,心里又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用完膳,才亲自下令让他们都赶出去赏灯了。听说今日皇帝大封六宫,明昭仪让人在道上候着分发银瓜子,见者有份,一人几颗,分量不多,意在阖宫同乐。
青簪则早早睡去,把自己藏进厚沉沉的床帷里,借以躲避无法和解的现实。
到了后半夜,热闹散了场,不少宫人都回来了,青簪忽然被一阵嘈乱的、惊讶感叹的声响吵醒。
琐莺听到她披衣起身的声音,进来推搡道:“姐姐快出去看看吧,真是好看!”
吵成这样,左右也睡不成了,青簪本就打算出去看个究竟,也就顺着人,被拉拉扯扯地走出了殿外——
才踏出去一步,就见莲池之上,千百只荷灯逐水浮荡,上下通明,将沉沉如水的寒夜澄照得别开生面。
金莲万斛,煌煌如昼。
可一问,宫人们皆不知这荷灯是谁布置的,青簪略一沉吟,吩咐谁都不准将此事往外说。
还能有谁?
若不是动用了暗卫,又怎会无声无息就在她这里大显神通。
青簪蹲身捞起一盏荷灯,任凭浇了满手的湿冷淋漓,托着那光彩明艳的花灯,垂看良久。
*
不管是送进乘鸾宫的东西也好,还是上元的这场灯火也罢,皇帝都没有让人昭扬出去,徐得鹿起先还奇怪,追在皇帝身后问:“若教旁人都知道您仍时刻将盈主子放在心上,定然就不敢怠慢主子了。”
皇帝闻之却只淡淡一笑,坐去书台前,拆下了缠绕在手掌上的纱布。淤血已经化散,只是手骨活动起来到底还有几分僵硬和疼痛。
徐得鹿抬眼觑见陛下这般平静自若的神色,忽然咂出味来,陛下莫不是故意的?
他竟还以为是陛下没考虑到。
徐得鹿往深了一想,若不让盈主子略微地吃点苦头,又怎么知道被帝王宠爱高高捧起的好处?
皇帝依旧一言未曾搭理,只低头翻动手掌,重新着适应着拆了膏药之后再运腕执笔的手感,徐得鹿却兀自一叠声地吹捧起来:“陛下您高!”
这么看来,陛下让荀欢主子住进乘鸾宫,多半也是别有用意的了。
只是这个用意,徐得鹿冥思了一阵,还是没揣摩透。
荀欢在上元灯宴过去的次日搬进了乘鸾宫的抱玉幽馆。皇帝并未在大封时册封她,但众人瞧着这架势,想来也用不了多久。
她大张旗鼓地进了乘鸾宫的门,箱笼没带几只,身边也只有一个太后拨给她临时侍奉的婢女,可偏生就是一进来就整出了不小的动静,
像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抱玉幽馆如今住了她这么一位祖宗似的。
照水殿的宫人们总觉得这位主儿是在有意地示威,便在青簪面前打抱不平起来:“住了咱们的地方,还要对咱们耍威风,这还没册封呢!”
青簪裁了几块杭绸料子,正在做给婴孩防风用的帽子,颇有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泰然自若。
这么一听,便让人不要乱说话:“她不是那种性子。”
再说了,这宫里的地方说到底都是属于皇帝的,他想给谁便给谁。即便是她曾经住过的地方,也一样。
宫人并不知主子与荀姑娘曾有一面交情,还当是主子心善,便照旧噘着唇望着抱玉幽馆的方向,虽不敢再有微词,心里终归不那么舒坦。
恰有人揭帘来禀告:“荀欢姑娘过来了,说是……”
“说是什么?”青簪问。
“说是……来拜见主位来了。”
那沉不住气的小宫人当即道:“看奴婢说什么!”
青簪也不禁眉尖微皱。
拜见主位,看来皇帝当真要册封她了。
若说心绪没有一点起伏是假的,可最教她难受的,恰恰是她竟还会为此事难受。
她沉沉一叹,勉力平静道:“让她进来吧。”
荀欢今日簪了朵正在花期的红梅,一身浓红的兔绒披肩,底下是海棠色襦裙,进来的时候与这室内的寂静格格不入,未见其人先闻声笑:“贵嫔娘娘,你在何处,欢儿来拜见您啦——!”
她很快打起帘子:“原来藏的这样深,娘娘可叫人好找。”
青簪不至于对她撒气,想到太后寿辰一别,两人也有大半年没见了,抬手招呼她坐,忍着心里的酸涩道:“往后你不用与我这样见外的,你既住进了这乘鸾宫,万事都怎么舒坦就怎么来便是,也不用来给我请安。我其实宁愿……我们还像当初那会儿那样处。”
那日她初封贵人,也算受了不少的白眼,唯独是和她在偏殿说话的那一阵,回想起来竟还算轻松自在。
荀欢搓着手,在炭火上悬空烤了一瞬,便走向青簪,先是在她隆起的肚子上好奇地看了许久,而后才注意到她手里的活计。
青簪要将杭绸和白棉里衬缝合时,针脚却有些乱了,就连荀欢这个外行都能看出来新落针的这一段缝得比前处潦草。
打量了人一晌后,荀欢扑哧一声笑道:“我就住几日罢了,你想我日日与你请安,那也不能够呀!方才是逗你的,你不会吃醋了吧?”
青簪垂眉不答,荀欢也不恼,她极自来熟地坐在青簪身边,似要看清她要缝的究竟是个什么物件。
她自己是素来不爱这些女工绣活的,但看别人做起来却觉得新鲜有趣。
半晌,才兀自转脸对青簪解释道:“是陛下说,不愿费那个人力给我收拾屋子,就你这儿的抱玉幽馆因是翻修过的,还算齐整干净,索性就让我过来陪陪你。”
青簪这才自那细密的针脚里抬起头,看向她:“你这次来不是要留在宫里么?”
外边传的如火如荼,再加上那只鹦鹉——宫人早已瞒不住她,昨日她就听说了荀欢要留下的事。
荀欢神秘一笑,歪倾着身子,凑向人道:“谁说宫里就只能有嫔妃啦?你竟也这样狭隘,和那些俗人没两样!”
她一双桃花眼中闪熠起异彩,颇为豪气道:“我要做就做六尚的女官!”
误会解开,连青簪自己也没察觉地轻呼出口气。
再面对人时,终于得以少了点别扭。见荀欢对她手里的东西好奇,与她介绍道:“这针法叫明缲,回头翻过面,从正面是看不出针脚的。只我许久不做,手也生了。”
其实皇帝要册封谁她都不该理会,但若真将人安排进乘鸾宫,一时之间,她未必能用十成十的平常心与之相处。
又听荀欢说起,将要担任的是司乐一职,青簪也不禁为她高兴,这不仅是荀欢的兴趣所在,往后的日子想来也会风光体面,前途无量,不用被局限在闺阁之内。
青簪拆剪了那段粗糙的缝线,耐心细致地重新打理,噙着笑道:“我本来就是个普通的俗人,又没生三头六臂。你能做女官自是更好,也算不埋没你的才华。”
荀欢却不准她继续做针线活,将东西一把夺过,搁在案上。
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凿凿言道:“你与皇帝哥哥吵架了。”
青簪一愣,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也看了她一眼,目光旋即如淡烟流水地逝去了。
手上没有了剪不断理还乱的针线,便只能空垂在膝头,把里衣的袖口紧紧攥住。
“不若,我给你出出主意?”荀欢忽道。
她起身关上门,又回来坐下。一个未出阁的、连凡心都未动过的闺阁女郎,竟大言不惭地做起了人师:“我看到廊下那两只鹦鹉了,原来是给你的!要我说呢,你得换个想法。你看,你与陛下已经是夫妻了,你甚至都有了身孕,那可是未来的公主皇子!若是民间夫妻不和,我一定劝你趁早和离了,一个人岂不逍遥自在,可是你的夫君是当朝天子。”
青簪樱唇一抿,忍不住打断道:“你再与我说这些,我可将你赶出去了。”
今时今地的情形,却不知怎的教她想到了自己去湖莹阁劝慰杨嫔的时候。
杨嫔是为情所困,她又何尝不是呢,只是这情并非儿女私情,还有愁恨、自咎、埋怨、愧对……种种般般,已是情肠百结了。
荀欢却坚持要说完,竖起一根指头道:“再一句,就一句!”
“我是想说,你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地位,就算如今厌弃了他,趁着他还肯哄你,也该多为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谋点好处,没有了情分,不也可以继续做买卖,怎能就白白托身与他一场!再说了,难道你就没有什么还没达成的愿景,他就当真毫无可利用之处了?”
说是一句,分明絮絮又说了好多,句句都像风似地从青簪耳边刮过。
唯有那句,没有达成的愿景……
有,她有。
她自问从不稀罕什么勋名富贵,可娘亲搭上性命才救下了人,凭什么这份原该举世瞩目的良善要被湮埋在黄土之下,凭什么世人只知永宁侯英勇救上,却不知他分明是抢夺、顶替了一个女子的功劳,分明血债在身,嘴脸丑陋!
青簪指尖微动,虽仍未附和应承,良久,到底说了声:“多谢你。”
*
入夜,因着乘鸾宫如今不是自己一人独居了,自然需考虑旁人,青簪便吩咐女官往后都按着宵禁规定的时辰落钥便可。
月至中天,霜夜已深,青簪倒头在枕上,才有了几分昏沉,窗子却忽然被人敲响,险些以为听错了,可那敲在窗框的木头上的声音闷实又清晰,断断续续又是好几声,青簪终于起来查看。
打开窗,凄索的凉气猛然冰在脸上,青簪一个哆嗦,才借着月光,看清那道立在一片乌漆墨黑之中的清挺轮廓。
“朕还以为,不冻出点好歹来,是见不到你了。”
青簪脑中瓮的一声……
他是如何不惊动人就进来的?
忽有几分咬牙切齿地想,她算是知道他为何让荀欢住这儿了。
两边侧门都是用插销闩上的,不用钥匙也能开锁。荀欢若在这里,岂不就可以与这位深夜到访的不速之客里应外合,给他开门了。
都是他的算计,还在这儿与她装什么可怜!——
作者有话说:狗子还是有点心机在身上的[墨镜]
第77章
青簪不由分说就要关窗,萧放当即探臂而入,覆掌握住一截窗槛,挡住即将关合的窗扇:“朕的手才刚好。”
他用的还是那只伤过的手。
青簪看见他手背上还余有略微的血肿没有痊愈,两睫颓然无奈地一垂。他的手要处理国朝大事,多伤一天就要耽误一天的
民生之计,况且再伤他一次,太后会轻饶了她身边的人吗?
人活于世,原来诸多掣肘。骨肉、朋友,拥有的越多,也就越要步步打算。
缄唇未几,她终是问道:“陛下想说什么?妾听着。”
言下之意,说完了就快走。
萧放暗自苦笑,很快又仰起狭深的眼注望她:“夜里风紧,进去说,朕怕冻着你和孩子。”
虽而皇帝站的地方恰好阻碍了欲穿窗洞的峭风,青簪此时却也只披了件寝居的单薄外衣,自是寒凉欺骨。
却是愈发不肯退让,只强硬道:“陛下现在就离去,妾就不会受冻。”
倘或当真在乎她是否受冻,他就不该来敲她的窗。总说她擅长骗人,其实他也不遑多让,不过是会说些好听的话而已。
皇帝似乎笑了,一双眼眯成了蓝黑色的夜天,深不见底,如要将人吞噬进去。
青簪心里一惊,说不上缘由地心慌起来……他又在憋着什么坏水?
就在这时,皇帝竟趁她不备将窗扇一推,纵身而上。在青簪下意识护住腹部后退躲避之时,顺利翻进屋中,长驱直入。
青簪甚至都没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简直一气呵成、迅速利落得根本不给她反应的机会。
恐怕是预谋已久,早就想好了来这么一出!
她脸色白得发青,蛰伏在骨血里的那股狠劲一次次被他挑拨,呛起人来嘴下不饶:“陛下做起这种事,还真是熟练。”
萧放反身关上窗,挂好了窗钩,徐徐朝人走近,有意无意解释道:“朕长这么大,头一次爬姑娘的窗户。”
他像是对眼下的形势毫无认知,从容自若地淡笑着问:“昨天的灯火喜欢吗?”
青簪不想面对他,撇开脸道:“不喜欢。”
萧放不无遗憾地啧声道:“那是有些可惜。”
青簪没再出声,和皇帝的温柔攻势截然相反,从他出现开始,她就面若寒潭,态如冰雪,一丝笑色也无。
因是匆促之间起来的,屋子里只点了一盏灯,黄琉璃的灯罩,把并不张扬的烛火修饰成了日曛一般的昏黄,昨夜宫中缯彩纵横、宝光腾跃的光景形成鲜明的比对。
青簪就站在这寥落的光线里,绷身垂头,连相视也吝啬给予。
皇帝注意到她的腹部已然十分显山露水,五个月大的胎儿,足以带给母体不小的重赘。
他三步两步,轻而易举就逼上她的面门。
就在青簪被堵得快要撞上身后的几案时,萧放大手一揽,将人劫持到了床上。
青簪跌坐进被褥拱起的穴窝里,身子两侧被人的两臂死死挡住,身前是男人覆下的巍然阴影,她唯一的退路就是往床榻间缩。
这岂不是更给他机会!
青簪咬着牙没动。
萧放忽道:“宫人说你隔几日就会出门一次,走上半个时辰的路。”
“太医也说你一直谨遵医嘱,安胎药从不落下,脉象强健有力。”
他看向她丝白的绸衣之下温柔隆起的腹部,俯身时的唇锋几乎贴上她的额头:“你很爱惜它。朕想,若是当真厌恶孩子的父亲,应当做不到对它如此珍重爱护。”
他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
青簪有些无望讽刺地想,这宫中的确没有人能脱开皇帝的掌控。
她努力冷淡、漠然地回应他:“谁说的,骨肉牵连,为母之心而已。”
声音却不比泫然欲泣之时的呜咽有力多少。
确定她无可逃跑之后,萧放在她身旁坐下,捉起她的手,“真的要与朕割袍断义吗?倘或从此以后,朕当真对你不闻不问,你就不会难过?”
久违的肌肤相亲,令青簪剧烈反抗想要挣脱,那寒冰冻玉一般的细指忽迸发出不小的劲道,柔肌弱骨在皇帝的掌中决绝得势如刀斧,一边抵抗一边抽回时,指甲差点刮伤了皇帝的脸。
萧放轻嘶一声。
那声音险些勾得青簪转头去察看,可最后仍只摆出一副不会动容不会心软的姿态,寒着脸目视前方的地面道:“请陛下保重自己,离妾远些,妾不想再担上万死难辞的罪责了。”
可就算当真又伤他一次,也是他咎由自取!
萧放转了转手腕,望着手掌低头不语,像在无声怨怪她的狠心。
忽而又笑,若不是他手上负伤多少有点影响,还不算恢复自如,又不愿真对她来硬的,她还以为自己能挣开他,甚至伤他?
他抬手解落了半边的床幔。
青簪登时看向他手上的动作,“你做什么!”
这便注意到,也许是这些日子的养伤时还要操劳费神,他的手臂越发精瘦,皇帝能文会武,从前也是练家子,若真要对她做什么……
青簪当即想要离他远些,谁知身子还没挪开半分,皇帝就先将手从她身前绕过,撑在榻上,再次欺身困住了她。
他又拢住她的双手往上带,再使力一按,把她一整个按倒在榻上。
手被人举过头顶,死死压住,青簪差点想用脚踹他,双腿也被人用膝盖抵住。
当真彻底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青簪忽想到了那对金笼里的绿鹦鹉,说什么不忍困住她,给她自由,分明他才是她的囚笼!
若不是皇帝似还有几分顾忌着她的肚子,悬着身离她有段距离,此刻怕就该压在她身上了。
然而青簪没为此庆幸多久,皇帝就低头含住了她颈上的一寸春雪……不曾用来控制她的手掌也寻到了她的薄裙包蔽的膝腿,隔着衣料深浅抚弄。
在热意燎身之前,青簪闭眼,忍着身体的颤栗抖瑟,哀声问道:“陛下莫非是要妾一尸两命吗?”
话一说重,哀便从心起。眼角一瞬时被水光淹透,仰在罗帐里时,整个人如便如一尊裂碎了的玉瓶,汩流出内里的冰浆雪液,不可断绝。
萧放身形一顿,心中刺痛,没忍心再施为下去。
青簪哭着哭着,却是想到了白日里荀欢和她说的话,还有乘鸾宫这一大家子人,还有狼狈为奸的段家夫妇。
现在看来,这些话是不是皇帝授意荀欢说的或都不好说。
可即便知道他打的主意,她却也没法否认。
喉中哽结了会儿,她板起脸,憋出一声愤恼:“你还将我住过的地方给别人!”
萧放闻言,有些意外,又恍似意料之中一般自嘲地笑了。
垂目看人一眼,手劲忽松,扯过一旁的锦被盖在她身上,像是告诉她,他不会再有更过分的行为。
却依旧没起开,只对着她沉闷地笑起来:“明晚,朕是走窗户,还是走正门?”
*
第二日起来,青簪眼下青乌得厉害,豆蔻一看她就没睡好,正想问问主子,有无她可以为她效力分忧之处,却见琐莺气愤地打主子面前走过,嘴里念念有声:“昨儿夜里我也没睡好,老听见古怪的响动,我看没准咱们是遭了贼了!”
青簪不知她昨夜听去了多少,又不好明着问,但看人这般义愤填膺,便觉得多半瞒人不过。
谁教昨夜皇帝给她擦了半天的眼泪,还说什么她不哭了他就立马走。她撵了几次无果,后来便干脆自管睡她的,皇帝就坐在床畔看她。
也就是在正月里,天亮得迟些,不然没准他走的时候都要被人瞧见。
好在她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他了,下回不管是门还是窗,她都不会再放他进来,任他冻死了事。
晌午用过午膳,荀欢过来找青簪,两人坐下还没开始说话,琐莺接过小宫人手里的茶盘就进了门,故意又提起此事:“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主子,咱们今夜要不要多派几个人巡逻?”
荀欢当即有些心虚,捧起茶呷了两口,神情不太自然地问:“怎么了这是?”
当着外人的面,青簪生怕琐莺再说出什么狂悖的话来,惹祸上身。最早认识她的时候多沉默木讷的一个人,自从跟着她起,倒是越发活泼纵性了,忙支开人道:“今日还没喂过那对鹦鹉,你且替我去看看。”
琐莺听出青簪姐姐是在赶自己,嘟囔了声:“豆蔻早去喂过了。”
到底是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
青簪这才问荀欢:“你几时去六尚上任?怎么这会儿又过来寻我来了。”
“嗯……还要几日罢。”荀欢艳晶晶的唇一弯,挽起她的胳膊:“我是想请你陪我去看她们排演,听说太液十八景里有一景是舞雩楼,皇帝哥哥的生辰宴便要在那儿办。顶楼上还有个大鼓似的台子,这两天有妃嫔在那儿练习雅乐歌舞,你且陪我去看看罢?”
青簪如今消息滞后。不过生辰宴她本也没打算出席,便无谓别人怎么折腾:“你自己去就是了,何
必要拉上我?”
荀欢嗓音提高了些:“你是主我是客,我一个人瞎晃荡,万一又教她们说闲话怎么办!”
青簪只如实道:“你于舞乐之上造诣深厚,若是去以舞会友,与她们切磋指点一二,她们应当求之不得。”
荀欢却听得美滋滋的,她用肩头轻撞了人胳膊一下:“我这还不是怕你居安不知思危,天下男儿皆薄幸,人家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偏你还自甘给别人让路。”
话既说到这里了,青簪也懒再迂回遮瞒,索性捅破了窗户纸,警告人道:“今夜不许你给他开门了。”
荀欢被人识破,窘迫地笑了声。
旋即想到什么,又媚眼如丝地抬起指尖,朝人肩上一点:“应承你就是了,大不了我丢了女官的差使,今后就来你这儿,洗手与你做厨娘!”
想到皇帝白跑一趟时脸色该有多臭,竟然还有些期待。
*
夜晚,蕊珠宫。自从灵犀小公主一来,惠妃就没有一天睡得踏实的,即便有宫人和乳娘照顾着,可旁人又怎及做母亲的贴心贴肉。纵然是个便宜母亲,她也早已将公主视若己出了,因而每夜都要起来几回,看过公主,见小公主睡得香甜方才肯回去继续睡下。
没法子,公主生下来时还不足月,身体比寻常的婴孩更娇弱,有时候望着那白得几乎透明的小脸蛋,惠妃就爱怜到宁愿自己以后都不生养,一心照顾她便是。
今日也是夤夜合衣起来,就过去探望。
走到摇床边上,惠妃伸手把遮住公主两侧脸颊的绣褓抻开了些,却蓦然看见公主那吹弹可破的娇嫩皮肤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红疹。
惠妃大骇着抱起公主,喊人:“来人,快去请太医!”
她一时没法断定这究竟是什么病症,可是有许多病对于小孩子而言都是要命的。公主被她惊醒,也开始放声啼哭,身上竟还滚烫,惠妃抱着她的时候就像身临悬崖一样心慌不止,整个人前所未有的惊恐紧张。
*
太极殿外,今夜恰好干儿子多宝值夜,徐得鹿便拉着他坐在殿阶上侃大山。
徐得鹿道:“你同盈主子身边的娉婷不是相识,改明儿也请她说和说和,主子们和美亲睦,咱们当差才轻松啊。”
多宝一直没敢把鹦鹉的事报上去,听人乍然提起盈贵嫔,不免又是一阵窘促,头皮发麻的,纠结着不知是否该据实以告,又或者别多嘴更好。
忽见惠妃宫里的湘素急急忙忙跑过来,就如见到救星一般起身:“呦,这么晚了,姑娘您这怎么过来了?”
这个点,都过了宵禁的时辰了。
湘素不待把气喘匀,便道:“小公主病了,有人要加害小公主!快请陛下,快请陛下过去看看吧!”
徐得鹿心中一紧,早已腾的立起。惠妃娘娘可不是会借着小公主生病的由头邀宠的人,公主现在的情况指不定有多危险!
他也是急的不行,却迟迟没有转身进里去通禀。
湘素不禁疑惑催促:“公公?还等什么!”
徐得鹿没法子,只能干巴巴地说:“可这陛下已经睡下了。”
总不能告诉她,陛下是去夜访乘鸾宫了。
倘若他现在就去乘鸾宫找人,这不等于昭告所有人,陛下就在那儿吗,陛下可是特地吩咐了保密的。但若是偷偷摸摸的去找,他却也走投无门,压根进不去乘鸾宫的大门啊。
一晌,徐得鹿才下了决断要往乘鸾宫去,一个身影却自外负着手缓缓踱来。
“出了什么事?”
皇帝的声音凛冽而沉稳。
燃眉之急顿解,徐得鹿简直如闻天籁,差点都要感动得老泪盈眶了。
他也顾不上惊讶疑怪为何皇帝这么快就回来,甚至顾不上察言观色,去分析皇帝为何是一副结着严霜的黑沉脸色,只上前把小公主的紧要状况简扼地一说明。
萧放当即下令摆驾蕊珠宫。
公主本就万金之躯,皇帝再一出动,此事就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一宿之间,阖宫都受到了惊吓。
青簪亦在当夜里就被惊动。听说小公主是沾了不该沾的东西,身上才会全是风团和红疹之后,立时想到了自己今日让人送过去的那顶给公主防风用的帽子。
不知道惠妃有没有让人用上,若是有,此事倒是与她有了几分牵扯。
况且那么小一个婴孩,好不容易才降临人世,如今却这般多灾多难,又教人怎能坦然安枕。
青簪不再犹豫,自己动手简单干练地挽起云发:“走,我们也去看看。”
第78章
此时备轿已是太晚,免不了一番兴师动众的折腾,青簪便道:“走去吧,倒还快些。”
蕊珠宫里灯火通明,娇客云集。凡是给公主送过东西的妃嫔都有几分自危,倘或就攀扯到自己身上、波及到自个儿了呢?因而大多不敢漠然地置身事外。
青簪在一众或交头接耳、或翘首等待的妃嫔之间找到了惠妃,走到惠妃身边:“灵犀怎么样了?”
惠妃愁眉不展,见到她,勉强打起些精神,“陛下在里面陪着呢,太医说症状像是过敏,具体怎么样还要再仔细瞧过。”
今日这么多人过来,总不能把所有人都干晾在外头,惠妃便留在了正殿里主持大局,这会儿也和众人一同在等太医的消息。
青簪见惠妃脸上虽有泪痕,但既然此刻不曾寸步不离地守在公主身边,想来公主性命总是无碍的。不觉微微舒了口气。
只是自她一来,屋子里的窃窃私语声就似大了不少。
好在经此一遭,不管青眼与白眼,好像都更无足轻重了。
倒是惠妃听得有些蹙眉,对着宫人用眼神指了指不远处的几人:“去告诉她们,夜已深了,若不是担心公主,只是来看热闹的,就请她们先回去罢。就说我今日分身乏术,招待不周。”
赵贵人过来,掩嘴窃笑道:“表姐!且让她们说去,咱们盈贵嫔可是连陛下都敢得罪的,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还会怕这几句非议不成?”
青簪微微笑道:“贵人说的是,眼下公主最重要,别的都不重要。”
惠妃一向虽怒其不成器,对这个表妹却也多是姑纵的多,左右她自己受些委屈是无妨的。可如今这种关头,她还只知跑来添乱,对灵犀的关怀竟连旁人都比不上,惠妃便恼怒道:“停光,你也一样,若是不想待着,就先回罢。”
赵才人跺了下脚,恨恨看了一眼惠妃和青簪,抱着臂站到一边去了。
没一会儿,皇帝和太医一起出来了,公主身子娇弱,如今医女和乳母守在身边照料,其余人等自是越少与公主接触越好。
皇帝在看到青簪的一瞬喉中发紧,想要唤人,又害怕她不会再如从前那样心甘情愿走到他身边,便克制着从她身上移开目光。
太医把告知过皇帝的结果又原原本本告诉了惠妃:“公主是花粉过敏,倒是不算严重,烧已经退了。只是公主还太小,煎服时的药量需要严格把控,待微臣回去之后与几位同僚仔细酌定药方。”
惠妃怎么都没想到是花粉过敏,思忖道:“公主所有的贴身物件,就连屋
子里的摆出来的东西,都是蕊珠宫自有的,早已经过医女的查验。公主的乳母们我也都下过令不准涂抹胭脂水粉,近身之前必先搜身,如何会有花粉!”
如今天冷,平日殿里连窗都甚少打开,再说时序如此,百花伤凋,怎么可能有花粉飘进来。
皇帝知道她做事向来慎微,也觉其中必有蹊跷,问惠妃殿里的宫人:“今日都有谁来过蕊珠宫?”
宫人回话道:“明淑妃来过,其他便没人了。可淑妃娘娘是晌午来的,公主一整天都没出事。”
明淑妃与惠妃如今关系微妙,难道为了打压惠妃,淑妃就对公主暗下了毒手?
皇帝并未表示,坐在殿中最上首,指尖搭在膝头有一搭没一搭的敲敲点点,若有所思。
这时另一名宫人战战兢兢出声:“还有赵贵人……!贵人也时常会来看望公主。”
赵贵人此时还身在殿里,闻言当即急了眼,上前就要揪那宫人的手臂喊打喊杀:“你这狗奴才!关我何事?如今公主是养在我表姐名下的,我还能害她不成?”
惠妃蹭地冒起心火,厉色制止道:“陛下面前不得造次,宫人也是例行回话而已,你为难她们做什么。”
赵贵人忌惮地看了一眼皇帝,这才偃旗息鼓,悻悻站回了原位。
皇帝目色愈寒,谁也看不透他此时想的是什么,是疑心明淑妃不择手段?还是打算贬责惠妃无能?
皇帝只吩咐惠妃彻查此事:“无论是谁,是否意外,一旦查明,绝不姑息。”
惠妃应了声,陛下没有打算治她照顾公主不周之罪,只说要拿住贼人,该属万幸。可她却怎么都生不出庆幸的心思,只觉自己竟连这么个小娃娃都保护不了,分明已经严防死守,原来还是漏洞百出。
待送走了皇帝,正琢磨着要从何处入手,徐得鹿又返回了殿中,对惠妃道:“陛下让奴才给您一条线索……灵犀公主的衣物上,有梅花香气。”
徐得鹿传完了话就再度告退了,却也没即刻跟上皇帝。
陛下不肯令他跟着。
*
青簪随着人群一同离去,出了蕊珠宫,众人各向东西,分流南北,方才还很吵嚷的人声眼见稀落了,但也有动作慢些,还没离开多远的……陛下这不是也还没走远呢。
她们频频回顾,但见皇帝伫立在宫门口,一身玄色的衣衫融入冷清的夜色,似有几分不可亵近的孤高。
纵使有想要上前借着公主的名目安慰皇帝,借机让皇帝记住自己的,也因此纷纷畏足不前。
皇帝却对些远近蛰伏的、蠢蠢欲动的,一概视若不见。
始终凝望着一个方向,越久,越是沉默。
若能一直看着她也好。
不知多久,她的身影终究因为隔得太远变得模糊,他忽而慌神,当机立断地迈步而出,扬声唤她:“青簪。”
青簪没有回头。
撞见这一幕的宫嫔们这才幡然醒悟,莫非陛下与盈贵嫔之所以闹了这么久的不快,一直都是盈贵嫔不肯给陛下好脸?
原来二人之间,冷落对方的一直是盈贵嫔!
青簪不是没有听见他的唤声。
可实在不想与他同道,便只能装聋作哑。
有时候她也会想,比起恨他,她更看不起自己的渺小,就像这撒盐一般的大雪中薄薄的一片雪花,倾力而为的最后,也不过附着在这雕梁画栋之上。
从不对等,何来公平?依附权力者,一旦不再依附,也就彻底失去了权力。
又飘雪了。
还好出门时见天色不对,无星又无月,豆蔻便预先备下了伞。
青簪看着地上慢慢垒起白色,先是几点,然后成了一片。
沙沙的声音在雪里一次次响起。
她终于忍不住回头斥道:“你要跟我到几时?”
萧放知道她清楚他的存在。
只要她一回头,随时都能与他相见,可她一次没有。
他无奈失笑,直言道:“等你安全回去。”
青簪撇下唇角,嗓音疏淡:“我走不丢。”
萧放没再说什么,负手在身后,既不撤离,也没靠近。
青簪想,他今日若曾来夜探乘鸾,怕是已经吃过一回闭门羹了,一向自负聪明,总不会执意自讨苦吃。
也就回过身,兀自向前去。
可皇帝还是跟着她。
这宫道忽似漫无尽头,青簪费尽力气才终于看见熟悉的宫墙殿宇,不由加快了脚步。
在她将要踏进大门的时候,皇帝却也加紧步子追了上去。饶是他的步子迈得又阔又凶急,却也只堪堪在宫人将关上门的一瞬,对着门内的背影道:
“不会走丢吗?”
“朕怎么觉得,已经要把你弄丢了。”
门边,枝头的一堆雪太重,凄凄晃晃地落下来,砸在地上,恰此时大门合闭,从乘鸾宫内照出去的最后一线光亮消失殆尽,寂寂再无回响。
萧放长眉深敛,一直站到了雪尽天明。
*
正月廿四,帝王生辰,普天同庆。
青簪大清早就被宫人摇醒,平日里一个个都巴不得她多睡会儿,青簪知道,若是无事她们是不会叫她的。
原来自那无辜案后,宫里人人都知废后当初惯会苛待仆下,对自家主子多有欺凌,后来又闹出了巫蛊案,就愈发同仇敌忾地恨上了废后同她身后的永宁侯府。
今日消息一传进宫,就都急着来与主子分享了——
永宁侯府的大公子失踪多日,前几日竟在街头行乞的时候被人认出,整个人衣衫褴褛面目全非,有几个看不过眼的路人想送他回家,他却万分抗拒,嘴里还叫嚷着追债的会找到他,会砍他的手,要他的命。
最后是有个倚红楼的姐儿出来把他带回去了。
那倚红楼的老鸨便在人群里直宣扬自家女儿的心善,妄图招揽更多的客人:“你们是不知道,这位段公子当初在那方面没本事,就惯爱折磨人,什么蜡烛剪刀,净往我们姑娘身上使!赌输了钱还想怪在我们姑娘头上,还让他从前各个楼里的相好替他还钱,你说可不可笑,也就是我们家琪儿心善,才肯领他回去,给他一口饭吃!”
给一口饭之外,会怎么对待他,老鸨就没再细说,风风韵韵地笑着走开了。总之姑娘们多的是怨气要发泄,也是这冤家往日坏事做尽,如今偿还来了。
这样一来,段大公子吃喝嫖赌奸///淫掳掠的事迹一下子十里百里的传开去,沾了点风月,便愈发迅速传遍大江南北。起初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可后来有人顺藤摸瓜,竟还查到段家公子当初曾经强抢民女,把人家性命都荼害了。
祖父贪污民脂民膏、嫡女私行厌胜之术害人、长子还是如此荒淫丑劣之人,不少志士因此批判永宁侯府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背后恐怕还大有阴私可挖,甚至认为这样的人家,绝不似忠君救主的功臣。
朝中便有人顺势提议,应当请出先帝的遗旨,依律处决段氏,巫蛊一案不能只以废后了之——先帝曾有旨意示下,明言永宁侯虽是他亲封的爵位,但若为祸一方,也不可因功逃罪。
也有人奇怪为何从没听过这道旨意,却也只当是自己孤陋寡闻罢了。
还有人上奏恳请深查段朱两家。
青簪听丫头们你一言我一嘴地把此事说完了,心中百感纠驳,一时有些回不过神,心口突突地跳。
琐莺是最清楚主子的酸辛愁恨的,便握住青簪的手道:“永宁侯府这回也算彻底身败名裂了。”
青簪却怔怔没有回应。
宫人们只当主子是没想到侯府还有这么多罄竹难书的罪行,惊讶或是欢喜过头了。
青簪将宫人都屏退,忽在房中到处逡巡搜找起来。那个纸团……永宁侯府的事被连跟掘开的过程,和她那天在纸上写的一模一样!
原本是想传书给陈少陵,可一想到他何尝不是与自己一样处处掣肘,恐怕无法真正和皇帝对上,也就将写好的计划揉成一团,随手丢开了。
然而今日怎么找都再也找不到,不知是否
教宫人收拾去了,亦或者……是皇帝翻窗进来那夜,趁着她睡着,把东西捡走了?
可这件事发酵到今天,绝非几日之功,皇帝的布局,一定早就开始了。
这算什么!他的补偿、他的让步吗?
*
下午,荀欢又抱了一大束红梅花来寻青簪。近几日她日日来,青簪已免了宫人的通传,让她来时直接进屋里寻自己便是。
“尚仪局的人已经来过了,我明日就要去上任了。”荀欢将整捆红梅往窗边一放:“你这儿有没有好看些的瓶子?若要装红梅,还得是铜瓶或者白瓷最好看。”
青簪道了声恭喜,走过去,看着红萼斜倚,映在窗绢上的芳姿,低手拨弄了两下,不禁想到了惠妃近日让人在查红梅园和白雪园的出入情况,多半是与公主的事有关。
“你也当心着些,可别让人把脏水泼在你头上。”
荀欢不以为意,只道:“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第一日去红梅园了!我倒要看看,谁敢污蔑到六尚女官头上!”
青簪忽记起,荀欢初进乘鸾宫的时候,鬓边也别了一枝梅花。便问:“那你这几次去摘梅花之时,可有在园中看见什么人?”
腊梅香气浓厚张扬,红梅却是暗香浮动,惠妃既不曾第一时间察觉,想来多半是红梅。
“有啊,”荀欢吐了下舌头,暧昧笑道:“皇帝哥哥也问了我一样的问题呢。我说我看见赵贵人去了,不过她是惠妃的表妹,怎么看都清白的很。”
青簪品匝着清白二字,眼色一深:“未必。”
赵贵人不是一直希望惠妃能当皇后?
荀欢却开窗望了望外头的天色:“时辰差不多了,别管别人了,你快跟我来,帮我瞧瞧——”
青簪糊里糊涂地被她拉了出去:“瞧什么?”
经过殿前的廊庑时,豆蔻琐莺和几个宫人都直呼慢点:“姑娘快放开我家主子,摔了可怎么好!”
荀欢只是笑:"就算要摔,也有我垫着背呢!"
青簪险些以为荀欢是要借着这个由头带她去参加今日的宫宴,没成想她还当真领着她往抱玉幽馆去了。
许久没有再回这里,心境早已难复。
她本能地想要转头就走,荀欢却抓着她的手不放,见拽她不动,也怕真摔了她,便在背后推着她往前。
嘴上也在使劲:“我明日就要去六尚了,你连帮我掌掌眼,帮我看看我的服制、首饰合不合度都不肯?”
青簪好笑地戳穿她:“倘若给你送的服制出了错,那是你日后的同僚的失职,你怕什么?”
而就在此时,终于被人推着,磨磨蹭蹭地推到了门边。
一朵硕大而红丽的绸花从门梁上落下,悬在她眼前上方,几个宫人一齐把殿里的红烛点亮,教人一眼就能纵览全貌,抱玉幽馆之内,到处都布置着红绸,张贴着喜字。
连地上都摆了一圈鸾凤红烛,怪不得她方才从外头透过窗看就觉得瞧着晃眼。
地毯、窗幔也都换成了蹙金的红色,长案上摆着枣子桂圆一类的果盘和金银酒器,尽丰尽美,宜室宜家。
荀欢道:“现在知道他为何让我住进来了罢?旁人竟还艳羡我,怎不教人冤烦!”
这些天她都偏居在抱玉幽馆的一间小暖阁里,还要帮着皇帝到处布置,他只封她做个司乐,她还觉得亏了呢!
青簪也总算知道,为何荀欢搬进乘鸾宫那日阵仗竟弄得这般大。箱笼虽不多,但里头都装着这些烛台器皿,搬送起来自然费力。
烛火之中,皇帝闻声回头,不曾犹豫地朝她伸手:“陪朕过个生辰?”
这哪里是过生辰。
青簪扭头就想走,却发现荀欢已经和宫人们退了出去,还把门带上了。
既无退路,也只能面对。她想起宫人说与她的那些话,含糊其辞地问皇帝:“那日你来时,是不是从我这里拿走了东西。”
她说的隐晦,萧放却是毫无阻碍地就知道她口中所指是何物,挑眉哂笑道:“是准备给陈少陵的?天下最易愤怒不平,最好口诛笔伐者,莫过于文人书生,你想的不错,既是以卵击石,不如激起群愤,对抗权位。可惜,你以为他会帮你?若真给了他,恐怕他只会转头把东西给朕。”
他靠近她,沉下嗓音:“天下男子都不可信。”
“除了朕。能与卿卿所想不谋而合,朕是否还有几分可取?”
“擘钗已分,破镜难圆,”青簪不为所动,只是僵着身站着,含着一口气不知该不该叹,眼中水光盈盈:“陛下不必如此。”
她没有资格去怪陈少陵,他帮她已经良多,况且他和她一样,都有身不由己之处。否则她也不会还未施展,就先自己放弃了这个法子。
萧放始终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旧居都可以毁而复新,倘若朕偏要擘钗合,破镜圆呢?是天下无双之钗,世上独绝之镜,从你以后,再不会有他人。也不愿意?”
“从前是朕错谬太过,但纵使是朕,也无法事事由心,你总得给朕点时间。”
皇帝第一次与她说起了他所知的那段往事:“朕并非为自己辩解,不过当时京中有犬戎细作蛰居,父皇战时受伤在先,遭到埋伏在后,避至韶音坊一小巷,当时他伤势沉重,命悬一线,昏迷不醒,又有犬戎追击。若非为你母亲所救送至医馆,段家人认出他的身份后,又将他送回了东宫,宫中耗费千金良药,父皇未必能够死中求生。这些年父皇与朕对段家从无薄待,许他们十五年富贵荣华,也算偿尽了这点恩情。”
可惜另一个真正有恩之人,却要蒙尘十五年,魂归泉壤。
青簪忍住眼中的潋滟。
“有关你母亲的部分,朕也是前不久才知道。”萧放见人又被触动伤心处,当即缄口,“不说这些了。”
山不来就人,人便去就山。他步步相近,直至与她履尖相抵,咫尺相望:“猜猜今岁生辰,朕许了什么心愿?”
青簪垂头:“陛下的心意,自有神佛倾听,何必我猜。”
萧放:“不要神佛听,只要你听。”
“朕的心愿,便是与你重新开始。”
身为帝王,他从无一刻如此忐忑煎心:“那日问过你想不想做皇后,你未曾答复。”
“现在朕再问一次,你愿不愿意做朕的妻子。”
第79章
其实青簪这辈子都没肖想过鸾烛喜字的光景。顶多是以前在老夫人跟前当差的时候,曾听一起共事的小婢女畅想着说起花烛摇红里,夫君替画新眉的日子。
妻子。这个词更是陌生遥远,不仅之于她,之于一朝天子,不也如此吗?
也许她不该怨他怨得那么强烈,圣人天子,亦是凡夫俗子,是凡夫俗子,就不可能尽由心意,就要屈从于造化弄人。
青簪垂手在身侧,揪住了一褶锦裙,说起了许多无关的事:“灵犀这两日可还好吗?”
皇帝答:“红疹已经退了。”
他去看望过两次,灵犀生不足月,分量比寻常婴孩更轻,抱起来都欠缺两分实感,仿若一只霜雪捏的团子,对如此婴孩都能下手的人,不管是谁,又或看谁的面子,都不必再留。
青簪又问:“惠妃查的如何了?”
皇帝便继续答:“这两日不见动静,但朕想,不会是一
无所得。”
青簪不自觉叹气,若是当真查到了赵贵人头上,惠妃现下应当也很两难罢,当初的毒蛇,今日的花粉,她为了郑赵两家殚精竭力地打理宫中庶务,却一次次败给不省心的表妹。
还有明淑妃,一心为儿子计虑,儿子就成了旁人算计时最易突破的口子。这世上的多数人,原来都是兜兜转转,事与愿违的。
青簪声气平和地道:“今日是陛下生辰,一年才有这么一次,我陪陛下用碗寿面吧。”
想要开门去吩咐小厨房,这才想起门还被从外面锁着。只好推窗探出身去,就见庭院里豆蔻和琐莺似乎想来解救她,荀欢和她的婢女便母鸡护崽似地护着门不让她们靠近,两方较量,前几日年节里酣嬉淋漓的氛围本已淡去,因这番打闹倒是重新欢热了起来。
青簪都有些不忍出声招呼她们,打断这辰光,好在豆蔻先瞧见了她,忙溜开了身,碎步跑了过来。
青簪交代她去做寿面之后,又用眼神指了指门。豆蔻会意,悄悄对她点了点头,打算一会儿从荀欢身上摸走钥匙。
窗子还没关上,身体却就陷落进一个劲实温深的怀抱。皇帝从后抱住她,手掌轻搭在她隆起的腹部,低头时鼻唇俱在她耳下轻蹭:“答不答应,嗯?”
青簪忙把攀着窗框边沿的指尖一松又一推,遮碍住窗外的一双双眼睛。
却并不答复他。
皇帝见她始终沉默,垂目望了她的肚子一眼,计上心头:“要不要与朕打个赌?”
青簪迟疑道:“什么赌?”
萧放温声笑道:“就以腹中男女为赌。借这天精地血,初生明珠,来定它父母的前路离合,如何?”
这个赌约粗想起来倒还算彼此公平,可青簪总觉得若是与他赌了,就是上了他的当了。原本坚不可摧的意志,一下子成为了各占一半的可能。
萧放激将道:“怎么,不敢与朕赌天意?”
青簪咬唇想,那就看看天意罢,娘亲遇到段若虚是天意,遇到先帝也是天意,她遇见皇帝又何尝不是命运的推手在从中作祟。或许终结于天意,他就会彻底死心。
“那不如以单双为赌,若是双胎,我就与陛下从头来过。若是单胎,我们……就从此两清。”
萧放嗤笑道:“你主意倒是打的不错。”
青簪:“陛下还记得我与你说的那个儿时遇见的游方术士吗,他曾说我命中会有一子一女。陛下当真不押双胎吗?”
皇帝的声音亲昵地落在她耳边,哑声道:“双胎辛苦,朕舍不得你生。”
“卿卿若真相信,自己又如何不押?”
青簪淡笑了声,见骗不着他,便也不再坚持。
那就听天由命一回罢,毕竟逆天而行总是太多艰难苦辛。
她下定决心道:“那好,若是这一胎为女,就请陛下放我出宫。我不想自己的女儿生在帝王家,汉有昭君出使塞外,唐有文成大漠和亲,食一朝俸禄,就要肩挑一国之责,我舍不得她如此,索性恳请陛下放我们母女做一对寻常百姓,平凡一生。”
萧放逐字听尽,若有所思,应承道:“好,那若是儿子呢?”
忽而,他覆在她腹上的手掌却是一惊一颤,竟察觉到掌心底下有宛如小鼓从里往外锤击一般的律动,如同在与他嬉戏呼应。
这便是胎动?
欣喜之余,他又紧张地去察看怀中女子的脸色,唯恐这动静会令她疼痛难受,却见她像是早已见惯不怪,只是有些微微喘气,约莫是扶着肚子站得累了。
可纵然疲累,却也不肯在他襟怀里靠上一靠,她本可以不必勉力强撑,他就在她身后,随时会是她的依托。
帝王的胸襟能容纳万邦百川,今时却等不到一个小小女子。
青簪非但没有瘫软向皇帝怀中,甚至没有如皇帝所愿,说出若是皇子便与他重新修好的话,只道:“陛下是明知故问。”
皇帝便只能往好处想,至少还有这一刻的相拥,已足够让万斛相思一朝得解。
可他甚至不敢用力牵制,唯恐惊动了她,不敢探窃触手可及的瑰艳之地,却已心醉魂沉。
再多一刻罢。
一刻后,他笑了声道:“想听你亲口说,不可以?”
恰此时门被敲响,青簪终于还是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从皇帝臂怀中抽身。
豆蔻开了门,麻溜地把一碗冒着油香的长寿面放在了罩着真红霞锦桌布的长案上,又麻溜地退出去了。
一海碗的面,搭了两只小碟子、两双筷子。青簪被皇帝看得不自在,便主动坐下去挑那海碗里的面,分付两碗,苍白浅淡地笑道:“从小到大也没尝过寿面的滋味,这回是沾陛下的光了。”
既是长寿面,自是从头到尾,盘回不绝,满当当的人间烟火味,与此间的喜艳辉煌不算相衬,但又殊途同归。皇帝倒也乐得与她分食,裹着青青绿绿的几点葱段,眉头也不皱一下地吃完了。
哪怕他真正想与她共食的是金盏蜜醴,合卺之酒。但他深知,能有这一刻的平和共处,已是她看在他生辰的份上。
随后宫人进来服侍皇帝漱了口,皇帝扔开帕子,挥退众人,在又只剩两人时才沉沉出声:“青簪。”
青簪抬起眼:“怎么了?”
萧放没有说话,只是想,放她去做寻常百姓,今生恐怕是办不到了。
他不行,她也休想。
直到徐得鹿过来催促,舞雩楼那边就要开宴,皇帝才依依不舍地起身。
他离开时青簪还坐在案前,他便唤她的名字,趁她转过脸的一瞬,早有预谋欲在她的眉心落吻,青簪却识破了他的意图,先伸手挡在了额前。
皇帝的吻依旧落了下来,就落在她细腻如釉、薄薄一片的手背上。
大约是漱过口,又以帕子擦干了水迹,所以这个吻竟也显得分外温柔而干涩。
仿佛是帝王的真心与克制,不沾带分毫情欲的潮湿火热。
皇帝走后,徐得鹿瞄了一眼那快见底的面汤,见里头还有翠阴阴的几点葱尖儿漂浮着,登时暗叫不好,方才他忙着两头打探,一心盯着舞雩楼那儿的动静,竟忘了知会厨人一声不要撒葱,陛下从不吃那玩意儿!
可再瞄一眼那油光水亮的碗底,便觉知会与否,也不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这是贵嫔娘娘给陛下的。
*
晚宴散场之后,皇帝把林太医叫到了太极殿。原本负责青簪这一胎的是房太医,可房太医早已在逼问之下,对自己差点配合皇后诬陷人假孕的事实供认不讳,皇帝当然不会让这样的人再留在青簪身边,便做主改用了林太医。
林太医每隔几日都会去乘鸾宫一趟,不时就会对皇帝汇报一次。
“几成把握?”皇帝问人。
老太医捋着自己白花花的长髯,有些高深地伸出指头:“三五成罢。”
原本还在罗汉榻上看书的皇帝顿时抬头,把书卷啪地一声倒盖在身边榻上,目光如炬:“生儿无非男与女,无须把脉也知道必定各有一半可能。你倒好,只有三五成?”
林太医忙躬下腰去,不敢再说虚的:“是在各一半的基础上,再加三五成。”
萧放品匝出了那么点意思,眸子一凛道:“原来是故意愚弄朕。”
林太医大惊失色,腰躬得更低了,颤声道:“陛下恕罪,老臣何敢,只是历来不断男女,都是医家之德啊!”
要不是前段时间断脉时发现盈主子有些积郁,他还以为是陛下同人相处时拉不下脸,这才一边冷战,一边又背地里关心着。便想着,若告诉陛下这胎是个皇子,没准能让陛下多疼惜孕妇几分……他是绝对不会主动说起这事的。
可陛下当时似乎一脸的波澜不惊,无谓男女,如今为何又像上了心?
林太医语气微沉道:“您是不知道,民间有些人家,一旦知道了男女,若是女娃娃,那就是趁早扼杀
在母亲的肚子里了事,还能抓紧怀下一胎……”
皇帝:“哦?朕怎么听说,寻常医者都断不出男女?”
林太医答道:“医者父母心,有时纵使断得出,也成了断不出了。”
中医之道何其高深,一眼能断人饮食能猜人寿命,岂会在这上头束手无策。可若都传言望闻问切之术断不出男女,那也就能少一些枉死腹中的婴孩。
皇帝略略点头,忽又想起什么:“此事绝不可告知贵嫔。”
林太医糊涂道:“为何?”
皇帝重新单手托书,拈起一张书页,闲闲翻过篇,讳莫如深地垂下薄睑:“就当,是为了你的医者父母心。”
押男押女都是她先选的,算不得他欺她诈她。况且只消她多了解他几分就会知道,能否留下她这种事,他怎么可能交给天意?
……
林太医离开太极殿后,便想着正好顺道再去乘鸾宫请个脉。母体若是不够康健,孩子生下来便也受罪,灵犀公主已然体弱多舛,盈贵嫔腹中的孩子,他可无论如何都要照顾好喽。
谁承想,臀才沾上照水殿的坐墩,林太医便听坐在对面的女子问道:“我想请问太医,如今这个月份,可能够断出我腹中胎儿是男是女?”
林太医不免一愣,眉头一皱,大觉有异。皇帝与贵嫔两人今日怎么都问起此事了?
然而皇帝恩威并施的警告言犹在耳,光是想想就让人寒腿打抖。
太医不禁用袖背擦了把额汗,小心应对道:“不知贵嫔娘娘是盼着皇子还是公主?”
此时夜深灯明,乌鬟绿衣的小宫人才剪过烛芯,青簪低眼,想起与皇帝的赌约,唇齿间便有几分艰涩。
两弯长睫的阴影覆着如雪的颧肤良久,方是轻声道了句:“都好。”——
作者有话说:让我们恭喜狗子看到了一点点希望的曙光[墨镜]
第80章
荀欢成了司乐女官,宫里不少人都没料到这事儿,起初都以为皇帝纳她为妃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乘鸾宫里走了个活祖宗,也一下子少了许多人气。想荀欢刚来的那会儿,琐莺和豆蔻都是吹鼻子瞪眼的,看她活像看瘟神,如今却都纷纷惦记起人家来。
豆蔻在小厨房捣鼓了一晌午的点心,春寒料峭,吃上些热乎乎的糕饼汤酪,身子就有了暖气。
端上来时还在琢磨着要不要给荀欢也送一份:“也不知道六尚的伙食怎么样,还不一定有咱们小厨房的水平呢,瞧瞧这透花糍和玫瑰酥酪!”
青簪坐在廊下晒太阳看书,膝头盖着皮草毯子,顺手拈起一块豆沙馅的透花糍。透花糍的外皮是晶莹半透的糯米糍坯,馅料一眼即可辨识。咬了一口道:“当初你不是还看不顺眼人家?”
豆蔻不好意思道:“虽然只住了几天,到底是从咱们乘鸾宫走出去的人嘛。”
她又跑去给鹦鹉的水碗里添了点水,回来时见主子已将酥酪喝完了,糍糕也吃了好几块,嘀咕道:“都说酸儿辣女,主子怎么尽喜欢吃甜食。”
蝉衣正好端着一竹匾的杨桃干出去晒,听见这句,便笑着搭腔道:“酸儿辣女的意思,是说孕妇孕中口味反常多变,平日口味清淡的人,也许会突然嗜酸嗜辣。可没说爱吃酸的就是女儿,辣的就是怀了儿子。”
这下豆蔻愁坏了:“原是这个意思,那林太医是太医署里医术最高明的太医了,连他都看不出来,难道真没什么法子知道了?”
青簪并没有将同皇帝的赌约告诉其余任何人,却不想豆蔻依旧比自己还急于知道结果,笑着嗔问:“这样急做什么?”
豆蔻拎着鸟笼子过来:“奴婢这不是想着,主子做小衣服小鞋子时挑花色也好挑一些嘛,就不必都选那些朴素平淡的颜色了。”
她打开笼子的门,如今这两只绿鹦鹉已经养熟了,一出笼子便在廊下盘桓,调皮时还会踩着人的肩膀。鹦鹉振翅巡飞,嘴里叫道:“青簪,青簪,上元安康!上元安康!”
豆蔻这才相信了它们确实只会学舌,压根理解不了那话的意思,感叹道:“果真是笨蛋,连上元早过去了也不知道。”
鹦鹉便又学着她的声音道:“果真是笨蛋,连上元早过去了也不知道。”
豆蔻顿时就和两只鸟闹起了急眼,追着它们要敲它们的脑袋,廊下一时间鸡飞狗跳。
青簪不禁惆怅起来,这样的日子又还能多久呢?
她之所以挑那些素淡的颜色,是因为若生下的是个小公主,她便可以出宫去了。往后出了宫,总不好再用什么贵重的龙纹凤纹,不合身份。
到时候便在京郊寻处房子,还能时常去祭拜母亲,春日就带女儿出去踏青赏花,夏天就泛舟采莲。她没过过的日子,她的女儿总能过上了。
攒的那些银钱若能一并带出去,就借着母亲的名目开几间善堂,收容孤儿老人,她可以以自己的方式,让世人记住母亲的名字。
可是宫中的一切,这些朋友……还有皇帝,大约此生不会再相见了吧。
*
昨日皇帝的寿宴上宫嫔们献了艺,按照惯例都有封赏,个个眉喜眼笑的,唯独皇帝兴致缺缺,落进太后的眼里,免不了又要操心一遭。今日又听说,原来那时皇帝是才从乘鸾宫过来的,便把荀欢叫到了身边。
荀欢一身圆领暗红色短襦,搭着碎花帔子,发髻梳成了女官们最常梳的高髻。
太后对连嬷嬷道:“瞧瞧,你侄女这样打扮起来,还真像回事。”
又问荀欢:“你在乘鸾宫住的这些日子怎么样?昨儿见到皇帝不曾?”
荀欢亲昵地上前坐在了太后身边:“欢儿一切都好,盈贵嫔很好相与,倒是娘娘可要少操些心,听姑母说,前些天为了公主您就几宿没有睡好。您不能仗着自己如今还瞧不出年岁便这样多虑多思的,哪日若是生满了白头发,再盛的容光也不顶用了!”
太后被她夸得眉眼生花,笑着道:“这是拐着弯骂我是个多管闲事的老太太呢!”
心里却知道从荀欢嘴里是套不出话了,可太后也有别的法子。荀欢身边的婢女可是自己给她的。
把人叫过来这么一问,太后才知道皇帝竟然在抱玉幽馆里给人布置了个喜堂!
从来天子之妻,只有皇后。
这是已经掏心掏肺地在用情,连祖宗礼法和帝王的威仪、矜持也都通通罔顾了。
趁着傍晚,估摸着皇帝应该看完了折子,赶忙把人叫到了紫泉殿用膳。
太后再次提起了之前问过的事:“这次大封既然落下了,等青簪那孩子平安产子之后,你预备给她什么位份?如今四妃里有了淑妃和惠妃,哀家看她的性子做贤妃倒也合适。”
皇帝才欲动筷,又搁下了:“贤妃?”
“朕不需要她‘贤’。”
“她的身份,若做四妃之首岂不是令人笑话,即便她是永宁侯的女儿,那也是个私生女。”太后说完,想到什么,又无奈让步道:“罢了,若你实在喜欢,贵妃就贵妃吧。”
皇帝点头道:“再与她换个封号,母后以为‘宸’字如何?”
太后差点拍案而起,美艳的脸上两道浓眉直往眉心斜皱去:“宸贵妃?宸字,乃帝位之意,区区一个妃子,安能担当的起?什么字不好非要选这个,宜、华、便是鸾字,哀家也不至于驳了你的意思。”
皇帝想的却还不止如此:“朕以为既然要先晋贵妃,再册皇后,宸字恰如其分,最为合宜。”
皇帝就这么将准备立人为后的事说穿了,太后被气得直抚胸口:“难道皇长子的生母,为你操持六宫、打理庶务的功劳,皆比不上几分小情小爱吗?”
皇帝许久不置一词,只立起身,离开膳席,背身向太后,似踱未踱,忽道:“母后可知道近来民间不少士子都在要求彻查段氏?”
这事太后当然听说了,
原本怒气未平,不想与他扯论其他,到底还是疑惑道:“这又如何?段家那一家子确实不像话,当初娶段兰贞是委屈你了,好在如今她后位已废,正是该另择贤良的时候。”
皇帝道:“今日一早,有一老医翁寻至京中公衙,直言当年先帝遇刺之事另有关窍。母后可知道,他当年曾为父皇医治过。”
太后回忆道:“你父皇当时是被段若虚送到东宫的,但身上伤口已经包扎过,止了血,想来当年段家请的便是这位郎中?”
皇帝回头,目光厉直:“那母后又是否知道,那老医翁说,将父皇送到他的医馆的,原是个女子。”
太后刚一起身,闻言当即又踉跄着退回到座椅上。
当时先帝在东宫醒来,便听人说是一位叫段若虚的士子将他送回来的,先帝亲自接见了这位士子,后来也核实了他救下自己的时间、地点,与他的记忆都是对的上的,自然不会再对此事起疑。
她不敢置信:“难道救下你父皇的,另有其人?”
皇帝继续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讲完——
当时段若虚给了这家医馆一大笔封口费,令他们搬迁到千里之外的南方,还将这户人家的小儿子安排在侯府做事。
若不是段家倒台,如今又有群情激愤、士子起义,此人也不敢冒着罪犯欺君的危险说出真相。
当然,他更加不敢的是违抗皇令。
待皇帝说到真正救下先帝的那名女子,正是段若虚的外室,这外室还有一个女儿的时候,太后便已自己把一切都串联起来了。在这宫中,除了皇帝,她是唯一一个知道青簪和段家之间的关联的人。
皇帝没告诉太后这件事被揭发,从头到尾,包括那医翁都是自己的安排,只是问:“母后现在觉得,朕该立何人为后?”
太后神色怔忡,眼中噙泪,似乎困于一段旧忆、一个位故人,始终不得脱身,又好似惊悔愧疚,心绪难明。
“冤孽,真是一桩冤孽……!”
这事若是传出去,不知有多少人要笑话先帝!
可如今朝中沸议不止,先有众人主张力查,后又有医翁上衙陈情,事到如今,冤者必要被平反,孽者也定要担受恶果了。
冥冥之中,都是天意。
良久,太后方才虚弱地言道:“亏欠人家的,总是该还的。”
怕只怕一个后位,远远还不尽。
*
二月初一,天气晴朗,青簪去年提前做的春衣单是放宽几指已经不足以穿上了,须得把料子裁开,填拼上别的布料才行。依着豆蔻的意思,不如索性就留着生产之后再穿,多做几身新的便是了。
青簪却想到自己到时候未必还能穿这些衣裳,不愿再平白劳费人力无力多做新的,就拿来自己改了改,改了条分外艳丽的银红和宝石蓝间色的多褶裙。
惠妃这几日在大力排查宫中接触过梅花之人,因荀欢送了照水殿一大捆红梅,宫人竟也因此被叫到蕊珠宫问话,回来的时候一个个都在讨论永宁侯被褫夺了爵位的事,叽叽喳喳地进了门。
一人道:“听说救下先帝的是位女子,且已经不在人世了,也不知道还能如何弥补,总不能追封个女侯吧!”
另一人道:“你怎么知道是个女子,别是道听途说的罢,你且说说,她姓甚名谁,是哪里的人氏?”
青簪今日换上了那条惹眼的间色长裙,被豆蔻拉到正殿中央,呼唤众人过来簇拥夸扬,不防正巧听见了这两句,轻一垂睫,再抬起头时,便不无骄傲地道:“梳云,她叫梳云。”
宫人笑着围近了:“主子怎么知道的?您这两天都没出去,消息竟这样灵通!”
青簪笑了笑,正在脑中拟想,若是这时候就告诉她们自己是梳云的女儿,不知她们该怎样惊讶,外头便响起了太监的唱礼声:
“陛下驾到——”
*
内殿,青簪坐在镜子前,萧放立在她身后,替她在髻脚簪上了一枝新开的迎春,鹅黄小蕊,朝气可爱。
萧放问:“至多还有三月。真这么狠心,打算与朕分开?”
青簪以为他是要反悔,一面对镜比看,一面道:“我们不是说好了,都交给天意吗?”
萧放忽将人拦腰一抱,托着她的膝弯,将她高高捧起,猝然之间就把人旋了个方向,让她面朝自己坐在了妆台之上,欺近了脸看她:“那若是天意不遂朕意,卿卿会不会想朕?”
青簪仰起眼。
这些天她每天都能听到宫人在议论娘亲和段家的事,也许要不了两天,此事就会彻底水落石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从群臣上书到民情激愤,还有先帝那道所谓遗旨,再到那忽然良心发现的医翁,每一步都是皇帝的布局。
对他曾有埋怨失望,自然也有感激愧疚。不管是情是恨,都注定旧痕难消了。
只是当时她被这惊天秘密冲昏了头,忘记了他也身为人子。而永宁侯认出了先帝当时的储君身份,将人送回东宫,也不算对先帝毫无援拯之功。
孝与义,情与恩,这些天他大约也不好过罢?
青簪轻轻在皇帝的鼻梁上蹭了一下:“也许会想的。”
皇帝抬手抱在她脑后:“就这样?可朕一直很想你,昨日想,今日想,明日想。”
他的吻密密落下,带着暌别太久的疯狂和执迷。
想到也许将要分离,青簪没有再躲,任自己变成岸滩上的水,在即将干渴的时候重新泛滥涌流。
珠奁宝饰被拂了一地,皇帝捧着人的脸,用指腹温柔抚摸,又用薄唇强势攫夺,好似要将人揉进骨血。
那条宝蓝和银红间色的裙子被扯了下来,又没全然扯尽,垫在皎媚的雪肤下,皱了、湿了,像是雨中花的花托,泫然凄艳,竟比它光鲜整洁的时候更加夺目。
身后的镜子摇摇晃晃,那朵小巧玲珑的迎春也跌到了耳骨上,提心吊胆地飘挂着,萧放含住它,将它叼了下来,用唇烙在了一片香丘上,让它摇曳招展,最后滑进不知哪一处无人之地。
在被皇帝抱下来扳过身的一瞬,青簪朦胧缭乱地一抬眼,看见了镜中的自己,颤声道:“去榻上……”
“就在这里,月份大了,别伤着你。”萧放哑声笑哄,“你只需要站着,其他都交给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