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60-70

作者:年年雪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61章


    贵嫔?


    皇帝虽已抬手示意平身,可众人起来时都有些站不稳当。


    贵嫔是正三品,也是一宫主位……看来陛下还当真不打算再让盈贵嫔从照水殿搬走了!


    皇帝对青簪伸手,青簪压下心中的困惑,迎看着他,朝他走去。


    站在众人的角度,便只见盈贵嫔轻曼地移步,从她们之中穿过。而后低声对陛下说了什么悄悄话,陛下略显宠溺地颔首。这般喁喁私语,竟好似将她们这些人都屏绝在外了。


    皇后一遍遍安慰自己,登高跌重,爬得越高,摔得越狠,这才能勉强接受自己亲手把这一切送给了青簪这个事实,没有气得当场厥倒。


    可她还是在嘴里暗咬出了一股子铁锈味。幸好,幸好这个孩子不是真的,要不了多久,她就连贵人都做不成了,更别说是贵嫔,且看着罢!


    她上前道:“陛下既来了,臣妾让人再添一副席面?”


    皇帝却并不打算入宴:“不必了,母后派人来太极殿问过此事,朕还得去紫泉殿走一趟。”


    皇后瞬时想到了太后查账的事,也不知太后收下了那一笼螃蟹没有,派过去的宫人不知为何至今都没有归返。


    可恨她身为组织这场宴会的人,竟没法子离席与皇帝同去紫泉殿,若太后当真计较起来,也好辩说一番,稳一稳情况。


    “是……”事已至此,皇后再不甘,也只能后退一步,拜下腰身,领着身后的一帮妃嫔恭送皇帝。


    却不想,皇帝要把青簪也带走。


    皇帝面上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转向人


    ,声音稳淡不惊:“若能听你亲口说起,母后应当更高兴。”


    可光是主动去牵人这个动作,那份喜爱亲昵,就不是公事公办的样子!


    青簪本就没打算食用菊宴上的任何馔食,当然乐得提前退离,还省了周旋的功夫。


    她微笑着拜别皇后等人。


    皇后恨不得撕下这副得意的面皮,在人走之前压低声音道:“回头盈贵嫔可要好生谢谢本宫,若非本宫办了这场重阳宴,哪里能给你这样风光体面的机会。”


    萧放皱了皱眉头,这是当他听不到?


    正好,他状似闲谈一般,随意对人嘱咐了一句:“你有孕在身,以后,这些虚礼可以免了。”


    在场之人无不耳目一震。


    皇帝声音不小,这句虽是对盈贵嫔说的,但更是要在场所有人都听到。好教她们知道,以后盈贵嫔对上不行礼,是陛下恩准的。


    盈贵嫔……


    午阳正挂在霜白的中天。这个原本凄淡之至的重九之日,注定因为一个女子的荣宠而变得人心震沸,长久不衰地活在宫闱的传说里了。


    *


    青簪跟着皇帝离去,辇车就停落在凤藻宫外,立尽秋风。


    二人上了车,车幔放下来,虚情也好、真意也罢,远处的那些语笑和纷争都再不能波及此间。


    想起初封贵人的那日,她还要于雀喧鸠聚的大殿之上应付种种非议刁难,今日反倒是听了一耳朵的吉祥话。青簪忽然理解了权力的好处,当足够有权位、让人望尘莫及之时,才有资格挣脱这一切。


    青簪转头看着皇帝。


    “怎么了?”皇帝问。


    青簪摇头,心里的那点疑云又凝了起来:“只是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做好陛下的贵嫔,妾还以为,没那么快呢。”


    皇帝:“卿卿话里有话。”


    思及她腹中的孩子,面冷如玉、心硬若铁的君王忽从里到外柔和起来:“放心,朕子息艰难,格外珍待一些,不会有人说什么。”


    青簪想的自不是这个,而是他忽然将她捧得这般的高,总让她心中有股莫名的不踏实。


    从来位份都是越往上便越难晋升的,明昭仪有诞下皇长子的丰功在身,如今却也只比她高出了一级而已。


    她却仅仅是有孕,都还未平安诞子。


    辇车虽然稳当,难免有转拐的地方,皇帝就横臂在她的腰后,护着她不受磕碰,护惜周至。


    皇帝当然早看出她是在疑心,一面又哄道:“卿卿不是还担心住在照水殿名不正言不顺,朕又怎么能让你在养胎之时,还有后顾之忧。”


    所以,他给了她一个足够做乘鸾宫主位的位份?


    他的手掌温实有力,似乎因为体格清健,掌心常年便比她的更为暖烫。


    手上和腰上都被捂热,青簪靠向人肩前,似枕又似抵的,歇着力气道:“陛下惯会哄妾。看书上说,女子的体温通常会比男子高些,似乎不可尽信呢。”


    皇帝重新把那将从手中滑脱的五根指芽牢牢捉住。从前他偏好把玩之物,无非扳指、玉牌,或是扇子印章,但现在,显然有了更令嗜爱着迷之物。


    这纤巧的一只酥手,腻润如鹅脂,柔白如露洗,指尖被他翻覆揉玩时欲拒无力,婉弱可怜。


    皇帝忽然想到了一些不该在此时想起的东西,喉结耸动——


    她如今既然有孕,或许很长一段日子,都要靠这只手予他慰藉了。


    他的眼色既深且暗,克制着声音:“自然,尽信书不如无书,就连朕,有时也不可尽信。”


    青簪还不及究问这故作玄虚的话,却在这时认出,他们走的这条是回乘鸾宫的路,而非去紫泉殿的,趴在皇帝肩头往外张望了下。


    对此,皇帝坦然自若解释:“让人同母后说过了,晚间再去,先回去休息。”


    那他方才还那样说,难道只是想带她走,压根就不急着去见太后?


    乘鸾宫前,内侍省的人竟已经到了,他们如今办事效率惊人。青簪在凤藻宫时才悄与皇帝说想在新添的宫人里秘密安排一个通擅药理的,这么短时间,却不知有没有挑好人。


    正要下车,皇帝却又按着她坐好。


    他暗涌着光彩的交龙纹大袖抱住她的头顶,压向自己肩头,不让她起身,视线无声笼着她,二人又多胶密相拥了一时。


    青簪眸中有不解,就听皇帝低下唇,沉闷的声音在她耳上莹肤处撩动着一阵酥麻:“朕还以为,朕会是第一个知道的。下一次,切不要让朕从别人口中听说了。”


    青簪闻言一怔,有些含笑地调侃他:“陛下还计较这个?”


    萧放松开人:“当然,这很重要。”


    进了乘鸾宫,青簪才看见,原来领着那几个宫人等着的,不仅有内侍省的人,还有徐得鹿。


    算算脚程,这些人应当是在他们从凤藻宫离开之前,便已动身出发来此的。


    徐得鹿对青簪阐明情况:“陛下提前吩咐了奴才给贵嫔娘娘挑些人来。余下的,内侍省还要再甄选一番,过两日再给娘娘送来。”


    当了贵嫔,可称一句娘娘了。


    宫人手里还捧着头面衣履,也只是一小部分,余下的大多要量身定做。


    照水殿原先的宫人们也早望眼欲穿地等着了,因皇帝在,才没有造次上前。


    皇帝道:“其中有一名唤蝉衣的,就是你要的人。”


    “去吧。”他说。


    青簪想通了关窍。送来的人是他提前让人挑好的,所以他早就和她想到了一处,原就打算暗中给她安排一个精擅药理的宫人?


    青簪每走一步,就有一名照水殿的宫人讨巧地送上笑脸:“奴婢给贵嫔娘娘道喜了!”


    豆蔻跟在她身后一锭一锭地往外掏赏银。


    “豆蔻姐姐,你给我的可不能比给小虞子少!”


    “知道了,少不了你的。”


    皇帝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平日他不在的时候,她在宫中是如何与下人们相处的,才会将这些奴人都纵得这般活络,尾巴要翘上天。


    正勾起笑,就看见踏上阶鸾阶的女子回过来头,她今日穿的是一身柔蓝色罗衣,秋阳的光斑闪忽在她衣上的金缕上,艳亮得几要在他眼里烙下印子。


    不可磨灭。


    “陛下?”青簪回眸唤他。


    萧放步履愉悦地跟了上去。


    “陛下愣在那儿做什么?”


    萧放毫不避讳:“看卿卿,一时痴了。”


    *


    蝉衣是个年纪可以被称作阿姐的女人,瞧着比大多数宫人都要年长,身上有一种近乎母性的慈晖。


    但她并不多话,青簪将人叫到内间。她特地问皇帝讨要这样一个通擅药理的宫人,也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假若皇后真的手眼通天地用什么法子给她下了药,就连她的孕象也做不得真的话,如此主动让皇帝将他的人安排过来,也可以洗清自己的嫌疑。


    青簪伸手架在了迎枕上,瘦伶伶的胳膊白得好像白芍药花的蕊片,迎风颤颤,难禁一掐,还可以看见细小的青脉。


    蝉衣这才说了第一句话:“娘娘要多吃些,才有力气生养。”


    她把指尖搭了上去。青簪始终留心她的神情,见她一直没有露出不该有的惊异或怀疑,内心逐渐安定下来。


    纵然皇后能给她下//药,能影响的也无非是月事,脉象做不了假。


    蝉衣笑道:“娘娘腹中胎儿很是康健呢,不必忧心,只娘娘这几天似乎思虑太重,脉象有些淤堵。”


    青簪见人还能断出她近日的多虑,对她的医术也有了更多的信赖。便道:“房太医终究不能时时顾全,这段日子还要仰仗你了。”


    蝉衣正要收整诊脉的用具,忽顿了顿,领会过来:“往后凡是娘娘入口、上身之物,奴婢都会过手检查一遍。


    *


    紫泉殿,报过喜后,太后赏赐了许多珍异贵重的物具,只最后还要留皇帝说会儿话,青簪识趣地道:“妾去外头走走。”


    夜色已经悠悠、重重地堆集在这一方宫阙,紫泉殿离太液池不远,青簪才走到湖边,却见个小丫头用力踩了两下什么,又鬼鬼祟祟地跑开了。


    豆蔻也注意到了:“好像是吴嫔身边的宫人。”


    两个人走近了些,只见宫人在灌丛底下落了件东西,黑糟糟的一团,又闪泛着一星几点的红光。


    豆蔻轻声道:“奴婢过去看看。”


    她小心翼翼走过去一看,顿似受了不小的惊吓,猛然捂了下嘴。很快便蹲身用帕子裹起这东西,收在手里,拿回来给青簪看。


    气味呛人,豆蔻不敢呈得太近。青簪远远地看清,竟是一只大半截都烧成了灰的小人偶,用柳


    絮填充的。幸存的这一小截人偶上则密密麻麻地扎满了针眼,望之惊心。


    压胜之术——主仆两个不约而同想到。


    豆蔻用一根指头戳着这人偶翻了个面,便见上面还有两个没被烧完的字,是“心柔”。


    心柔、恕柔……珍婕妤?


    豆蔻骇然问:“主子,咱们怎么办?”


    青簪想到了什么:“先收起来。”


    第62章


    萧放从紫泉殿出来,得知青簪去了太液池边,便也让数几宫人在前提灯引路。


    豆蔻早已把那巫蛊小人收进袖囊里,还特地把袖囊的带子系紧了,确保东西不会掉出来。


    主仆二人这才离开了事发现场。


    豆蔻虽然照做,但实际心里还是有害怕的:“主子,这东西咱们就这么收着不要紧吗?”


    青簪:“我们行得端、坐得正,有何好怕?”


    私行厌胜之术可是重罪,豆蔻怕主子不知其中利害:“万一让人瞧见,生出误会,可怎生是好?再说主子现在有了身孕,这样装神弄鬼的东西,未免不吉利。”


    要她说,这种东西还是赶快交出去才好,反正吴嫔也没少挤兑主子,若能处置了吴嫔,等同断皇后一爪。


    看皇后还敢不敢再欺负主子!


    但更多的话她没说下去,因为大把的火光出现在路的尽头,就连身边被枯柳垂抚的太液池水,也一下子镀上了一层灿灿的绮光,争涌着金碧之色。


    陛下来了。


    豆蔻没有再表现出一丝异样,静静地站在主子身边。


    皇帝须得驻望稍刻,才确定是她们,不再犹豫地提步走近。


    临湖的这条小径深而窄,只可容人步行,一侧还有怪枝横斜的灌木,之于皇帝,却是衣沾不足惜。


    萧放见到人的头一句话便是:“走得这样远?也不知打个灯笼。”


    语气却不似责备,连皇帝自己都没注意到。


    “不知不觉就走远了,妾是看今夜秋月正明,不忍点灯。”青簪从善如流把手交到他掌中,笑着偏头问人:“陛下与太后娘娘说完话了?”


    想到方才谈话的内容,皇帝的心绪沉晦了一瞬,并未作答,面上倒是淡然坦然:“那是朕耽误卿卿赏月了?”


    他一来,仪仗到处,皆是灯火礼器。


    青簪微微抬起二人扣在一起的手,雪颈却是优柔轻垂,仿佛含羞:“陛下这不是赔了妾一个暖手的小太阳?”


    皇帝唇角微提:“油嘴滑舌。”


    却还是将人沁着寒气的细指拢得更紧。


    徐得鹿默不作声地望了一眼关雎宫的方向,这宫里的孕妇可不止一个,方才太后娘娘是让陛下不要厚此薄彼,陛下不愿意告诉盈主子,免得盈主子吃心,也是有道理的。


    值此之际,青簪不着痕迹地用眼神示意豆蔻,千万将东西藏好。


    豆蔻紧张得气都不敢出,但见皇帝全然不曾分一点目光给主子以外的人,这才稍觉踏实。


    *


    孕中不宜坐浴,回到乘鸾宫后,青簪便让皇帝先行沐浴,她的程序则更繁琐——几大桶热水备好,青簪在汤池边展臂,再由宫人一勺一勺地浇淋下来。


    这样劳时费力的法子,往后恐怕隔几日才能大洗一次了。


    好在也许是因为密不透风的关系,汤池室内比别的地方暖上不少。远处的灯檠架和千手观音似托起几支兰烛,宫人便见灯下的女身莹润得如上好的冰瓷。


    当泛转着碎光的热水愤泄而下时,竟然一滴也没挂住。


    相形之下,主子的这双手竟算是浑身上下最粗糙的了,想来是因为过往的际遇的缘故。若是生在富贵之家、自小呵护贵养,怕是要更加细腻光艳,极尽天工手笔。


    门边,萧放只看了一眼就转身离去。


    又灌了半壶冷茶。


    蝉衣却是在请示之后,悄声走了进来。主子外出的时间里,她已经按照吩咐,暗中将主子的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先检查了一遍。


    青簪让其他人都先出去:“留蝉衣伺候我就可以了。”


    宫人们知道这个新来的宫女有一手为孕妇按摩解乏的技法,倒也不多疑。


    “奴婢查过了,小厨房、主子的贴身物件、内室的用具皆没有异样,只有这几日内膳房送来的膳食里,仿佛都有能让女子月事延迟的药材。”


    蝉衣给出的结果和青簪预想的差不离。


    青簪披上衣服:“那便没错了。”


    蝉衣诧异:“主子早就知道?”


    连她发现这药物的时候都吃了一惊。


    青簪只是猜测罢了。


    看来是她近来不爱荤腥,所以躲过了这药物。这段日子内膳房送来的膳食,大多都分给了下人。虽说自那日房太医来过之后,她隐隐有些发现,便没教他们再吃那些菜馔了。可毕竟是吃了一阵,太监倒是好些,也不知几个宫女有没有受到影响。


    蝉衣的医术暂需保密,自不便直接替宫人们逐一诊看。听主子说起担忧,她想了想道:“只是一人剂量的,这么多人分食,应该不会有事,奴婢平日也会留意的。”


    青簪放心了些:“辛苦你了。倘或再有什么发现,我不在时,可以找娉婷或是琐莺商议。”


    蝉衣应承下来。又见主子待人温柔,不觉便多说了一声:“主子之后若是身上胀得难受,也可以唤奴婢来帮忙,无须不好意思,三四个月的时候最严重的便是这个了,奴婢有经验的。”


    青簪一时不知她指的难受是说何处,只点了点头。倒对她的所谓经验更好奇:“你以往可是有过照顾有孕的妇人的经验?”


    蝉衣却忽拘谨起来,低头小声答道:“略有些罢了。”


    青簪便不再多问,“略有些就很好了。”


    寝殿内,皇帝坐在榻上,床帐被挽起。青簪进来时,他正倚卧着在看她挑的那些书,眉眼微倦。


    他没抬头,然而她甫一进门便被他发现了。


    “今日这样慢?”


    青簪闻言,一直走到榻边,靠着他身边坐下,凑过去看他在看哪本书、看到哪一页。这才回答道:“陛下这就嫌妾慢了?往后身子不便,行动只怕更慢。”


    然而什么都还没来得及瞧清,天地陡转,青簪听见书帙落在地上的声音,转瞬之间,皇帝压着她,呼吸粗重,额头抵着她道:“亲朕一下,多久朕都等。”


    无尽的热息如浪卷风袭,轻薄的身骨轻易沦陷其间。青簪明知他不至于不会真的动她,还是不由地颤了下睫毛。


    而后仰起头,照做。


    皇帝却对唇角这蜻蜓点水的一下不甚满意:“继续。”


    青簪便又在他唇上一碰。矜持地抿起润艳的唇樱,用眼神问他,这回可是好了?


    皇帝:“继续。”


    青簪干脆憋了些狠劲,在他下颌上咬了一口,留下个带着水泽的浅红印子。


    也不知皇帝有没有吃痛,他眯了眸子:“继续。”


    青簪没招了,哼了声,别过头去:“不是说‘一下’?”


    皇帝握住她的手,微不可察地勾唇,眼神沉浊得甚至有些混账:“还有这里。”


    等青簪意识到那是什么地方的时候,手指都已经被烫颤了。


    她满心满脸都是不可置信,更不肯再把头转回来,直直看着床边拢挂着的帐幔,柔慢因被帘钩撑起,有了流水一样的弧度。


    心里却不住在想,这会儿自己必已经羞窘得面目全非,脸上定是晕红飞粉、一塌糊涂。


    让他看见了又要取笑。


    皇帝催促:“嗯?”


    向上勾起的尾音,既耐心又急躁。


    青簪呼吸起伏了下:“脏。”


    萧放一怔。


    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个字眼用在自己身上。


    他扳正她的脸,大指和食指分别陷入两侧软软艳艳的粉涡里,盯看着人醉酒芙蓉一样的面庞:“胆肥了,觉得朕不会罚你是不是?”


    迫视太过灼灼,青簪习惯性想要撇过头,此刻却被控制住,无法转动一点。只能水波


    盈盈地回看着他:“那您就罚罢,连妾肚子里的孩子一起罚好了。”


    皇帝几乎失笑。


    一晌后,他哑声道:“只罚你。”


    而后低头,吻了上去。


    这是一个过分漫长的吻,兰烛老去、帘幔落下,凶勇与柔情兼存共生,彼此助长。


    青簪被圈困着,因而只能被动承受,可此时束手无策的,分明另有其人。


    *


    没过两日,皇帝让人送来一顶芙蓉花冠,却非是金银缉珠,也不是用绢纱仿作的,而是新鲜的、正当时季盛开的真芙蓉花。


    青簪想象不出这顶夸张的冠子上了头的模样,便只拿来当个摆件,远远看着也很赏心悦目。


    只这事不知怎的传扬了开去,越传越离谱,一旬之间,就传成了皇帝用千金一株的名花为自己的宠妃做头冠,只为换几日芳菲与美人一笑。


    民间还因此兴起了一阵戴花冠的热潮。


    皇后因办了场烧金子的菊宴,前几日才被太后训斥了一通,如今听说这事,自然不忿。


    便在母亲永宁侯夫人进宫来时,与人说起了这事:“阿娘是不知道,她那日讽刺我炊金馔玉、奢华无度之时是何其的大义凛然,自己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永宁侯夫人本就为了银子的事头疼,父亲一倒台,家里的进项就只有夫君那点微薄的俸薪了。


    偏偏长子和长女都是花钱如流水的,女儿当了皇后,仍旧半点帮衬不到家里,儿子近来更是不着家,除了要钱的时候,人影都找不见。


    她没见附和,反而斥责道:“一个两个,都是不省心的,你这性子也该改改,往后有你吃亏的。”


    母女之间的氛围并不如昔融洽。


    皇后知道母亲其实还在责怪自己,无论是外祖的事,还是她在这宫里的荣宠、地位,都没法教她满意。


    皇后绷起了脸不再吭声,永宁侯夫人叹了口气,态度软和了些:“母亲这么说不是在怨你。”


    她握住人的小臂,极轻声对人告诫道:“为娘是怕再这样下去,陛下与太后都对你有了芥蒂,杨嫔就算折在了产房里头,她的儿子也轮不到你养啊。”


    皇后扭转身子:“可我已很收敛了!”


    她的声音也幽幽地轻弱下去:“再说,怎么会轮不到?等陛下发现那个贱人是想以假孕嫁祸我,他知我受了委屈,自会想着补偿我。揭穿她的日子我都选好了,便在腊八节宴的时候……”


    永宁侯夫人忽然愣住了步子:“有人来了,待会儿再说。”


    皇后也愣住了。


    因今日想说说体己话,又觉得屋子里气闷,她这才携着母亲往林苑之间散散步,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了一队仪仗。


    贵嫔的仪仗。


    青簪没有下来,只让肩舆暂停在了母女二人前面。


    有那么一瞬,永宁侯夫人差点想问女儿,眼前的是宫中哪位娘娘。


    直到她逐渐看清。


    久不曾见过这个家婢,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么艳扬而清凛的样子。以往那张脸总是低垂着,几时这样神气,和她那个外室母亲仿佛更像,又不那么像了。


    怪不得女儿无法忍受。


    皇后倒是只看了一眼就冲着人冷笑道:“盈贵嫔?没想到这么巧,在这儿狭路相逢。”


    青簪将肘弯支在肩舆的扶手上,撑着半面雪腮,微微敛眸。


    狭路相逢?


    她可是特地来陪人把戏唱下去的。


    豆蔻忽上前一步提醒道:“恕奴婢多嘴,夫人见了我家贵嫔,按照规矩,是要行大礼的。”


    陛下吩咐过,主子见了谁都是不必行礼的,此时自然只需要安逸地高坐舆上,可永宁侯夫人身为一介外命妇,见了宫里正经的娘娘,怎么也这么不知礼数?


    第63章


    御园秋色尚还可赏,但天气转冷的缘故,游人寥落,只有脚步紧凑的宫人不时成队地穿梭而过。


    大多不敢停下窥看此处的情形。


    一阵寒风打过来,肩舆上的人自有帷幔和宫女持握着的长柄团扇挡风,便显得站在车前的人衣摆动摇,愈发瑟瑟可怜。


    皇后见母亲受辱,自己面子也挂不住,怎能忍下这口气,直向青簪道:“反了不成了?谁准许你坐在上面与本宫说话的!”


    豆蔻一步横跨过来,挡在了肩舆前:“这是陛下的命令,自是陛下准的。”


    皇后一个示意,锦玉就过来把人生硬地拖拽开了:“主子说话,我们好好听着就行。”


    皇后有意在母亲面前表现,轻声道:“娘,你看到了罢?小人得志,何其可恨。”


    陛下的命令她当然知道,可她敢让人下轿,自然也有她的倚仗。


    永宁侯夫人默然打量着青簪,眉眼间亦有恨色,但更多的是来自对另一人的移情……这副模样,终究还是奴颜婢膝之时,才更让人舒心快意,若不是为此,她当初还不一定会同意夫君留下这个孩子。


    她轻拍了拍女儿搭在自己臂上的手,没有出声。


    以她外命妇的身份,此时开口只有不利,眼下也只能给女儿发挥的机会。


    皇后便比平日更卖力端持起几分仪态,走到青簪面前:“陛下只是念你怀妊辛苦,免你行礼而已,可没让你坐在肩舆上和位份尊于你的人说话,如此颠倒尊卑,成何体统?”


    她又看了眼自己身后的宫人,继而从齿缝里逼出几字:“难道还要本宫亲自请你吗?”


    若是眼前之人当真有孕,没准她顾念皇嗣,还可能与母亲一起咬牙吃了这个暗亏。


    可惜巧了,没人比她更清楚她肚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一场黄粱梦而已!


    青簪温温款款道:“落轿。”


    她没有再与皇后抗衡,可这样柔婉顺从的样子,却也没有令皇后消气,若不是善于伪装,如何能蒙蔽君王,攀至此位?


    一旦生了恨,是颦是笑,是喜是怒,都一样可恨。


    不过,看着肩舆从轿夫肩上卸下,在地上摆定,哐当一声,皇后还是得意而自傲地展了眉。


    只要她一日是皇后,她就仍然是后宫中最尊贵的人。


    眼见轿子落下,豆蔻便想去扶人,然而胳膊牢牢被拽在锦玉手里,她试图挣扎了两下。


    没挣开。


    谁让主子不让她挣开!


    青簪正要下来,却在这时一脚打滑,重新跌回了肩舆上——没人看见帘幔之间发生了什么,只听盈贵嫔一声近乎凄烈的惊呼,而后便栽倒在了肩舆的座位上,死死捂着肚子。


    这样的变故让在场诸人都乱了心神,豆蔻这时才陡然甩掉了锦玉的挟持,一把扑到青簪面前,歇斯底里而又哭天抢地道:“主子,主子,你怎么样?”


    或是情绪感染,永宁侯夫人竟也着急了一瞬。


    可人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假的吗?这闹的又是哪一出!


    意识到青簪是在演戏,永宁侯夫人方是镇定下来,震悚的心神重新归于平静。她上前将发愣的女儿拉到身旁,脸上已换上了不慌不忙的神色,小声提醒女儿:“看看她想做什么。”


    皇后与母亲相视一眼,心头的恍惚不安这才陡然散去。是了,青簪根本就不可能有事!没有怀孕,怎么可能有事?


    然而肩舆的垂纱之后,捂着小腹的身影却好似疼痛欲厥,越来越痛苦,已是全然说不出话。


    豆蔻指挥仪仗道:“还等什么,还不快去请太医!快,快起轿,将主子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心惊肉跳的诸人这才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一般,虽仍在惶惶之中,到底各司其职地运作起来。


    与前些日子杨嫔那次一样,攸关皇嗣,只能就近安置。


    离此处最近的,就是皇后的凤藻宫。


    皇后特地将人安排在了最简陋的偏殿。皇帝闻讯赶来时,青簪双目紧阖,脸色惨白,在榻上昏迷不醒。


    “怎么回事?”他抛下如锐利如霜锋般的一问,却无视着殿内所有人,唯独对今日入宫的永宁侯夫人瞥去森然一眼。


    人一入


    宫,今日就出事了?


    永宁侯夫人难得直面天威,竟似一下子心虚得低头躲避。


    惠妃闻言,按着惯来的作风,公允不苟地对皇帝禀明了情况,哪一方也没有偏颇。


    但事实本就指向皇后。因此她做好了对上一道、或是两道淬毒的目光的准备,孰料今日皇后却根本看都不看她,更无半分气急或愠恼。


    倒是奇了。


    太医随后才来。


    皇后一言不发地和母亲站在一旁,直至见到房太医与另外一位德高望重的林太医一齐来了,神色一下子松活了些。


    她积极地招呼太医道:“快去给盈贵嫔瞧瞧,好端端的人,怎么会说倒就倒了呢?”


    这话正教豆蔻逮着了告状的机会,便含忍着一口哭腔道:“哪里是说倒就倒,分明是皇后娘娘一定要主子下轿,还说、还说……”


    “说什么?”皇帝替榻上的人撩拨了下碎发,声音尽量放轻,不至惊吓醒她。


    但那份沉冷却仍压得众人身形皆为之一颤。


    “说,主子要是不下来,皇后娘娘不介意亲自‘请’主子下来!”


    言语之‘请’已经不成,所谓的请,自然就是动用权力和武力了。


    “放肆!”帝王之怒,伏跪一片。


    皇后膝盖一软,强撑着道:“陛下,现如今还是让太医看看妹妹的情况才最要紧。”


    不必皇后说,林太医自然已经上前。


    而房太医虽没接到皇后让他往后靠的眼神,但他作为资历辈分更轻者,本就不会越过林太医去。


    他却也是殿中除了皇后母女之外,唯一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人。


    一旦盈贵嫔是假孕的事爆出,他就算推说自己是受到胁迫,不得已帮着盈贵嫔弄虚作假,也必定难逃罪责。


    房太医一直在用袖子擦汗,甚至都没勇气靠近病床,只敢远远看着。


    病床前,林太医须髯皆白,他行医半生,医术一向高明。可今日似乎迟迟不能下结论,诊完了一遭之后,仍旧没断明白似的:“下官需再看看。”


    皇后嘴角翘起,林太医定是发现了不对劲,不经反复确认,不敢明说罢了。


    林太医确实发现了不对劲,良久,他起身又躬下腰背,一五一十对着皇帝回禀道:“贵嫔娘娘与腹中胎儿皆吉人天相,并无大恙,只是不知为何到现在不醒,此外,贵嫔娘娘的脉象也有些虚弱,但应当不是突发状况所致,于胎儿也无影响。”


    皇后正一心企盼着林太医说出的话能恶狠狠地给人一记痛击,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怎么可能,难道林太医早就被收买了?


    她面皮一僵:“林太医,你再好好看看,陛下面前,断不可有所欺瞒,定要实话实说才是。”


    不知哪个妃子质疑了声:“没有大恙不是好事?皇后娘娘何故这样说,倒像是接受不了贵嫔没事似的。”


    皇后纠乱迷茫之间不知如何声辩,她接受的不了又不是这个!转看向母亲,想要求援,可永宁侯夫人看着她的眼神却也充满了谴责和失望。


    便在此时,赵才人陡然推了表姐惠妃腰后一把。


    惠妃突兀地站了出去,不得不开口说些什么:


    “此事凶险,幸而未酿成灾祸,皆赖大梁、太后还有贵嫔福泽深厚,陛下亦天命所归,得天庇佑。”


    赵才人也道:“就是,要不是上天保佑,真不知会怎么样呢。皇后娘娘莫不是盼着盈贵嫔有事不成?你与盈贵嫔不睦就算了,可若是因此盼着皇嗣……那就是其心可诛了!”


    皇后顿时和吞了一把黄连一样,她哪里是这个意思!


    皇帝本就已有决断,如此一来,神色更厉:“中宫失德,忝为表范,责令罚俸一年,禁足半年,无诏不得出,凤印暂交太极殿。另,永宁侯妻朱氏,于盈贵嫔未平安生产之前,不得再入宫。”


    连给永宁侯府的恩典都收回去了?皇后恨不得立时说出青簪是假孕的事,恨不得扭着林太医严刑逼供。


    若是陛下问起她怎么知道的,大不了她就推说是自己在乘鸾宫内有眼线……!


    刚张了嘴,永宁侯夫人就及时拉住了她。


    她告诫女儿万不要再轻举妄动。局势如此,不忍也只能忍。


    这一忍,却就是母女两个一人被禁足、一人被驱逐出宫。


    这次幽禁还不同于以往的托病软禁,尚余几分微薄情面。诏令一下,便是风言四起,海沸山摇。


    一直到和母亲分开之前,皇后都在问:“阿娘为何不让我戳穿她,阿娘还看不懂吗,今日的事就是她设的局,她就是想陷害我们!林太医是她的人,只要证明她是假孕,陛下便知我们无辜了。”


    永宁侯夫人心里也是疑障重重,但不管如何,此事绝不会那么简单。


    她劝女儿先冷静下来:“此事的关窍就在于她的身孕。可假孕既非出自她的手笔,她却能利用假孕这一点,必是早已发现我们的算计。又岂会留这么大一个破绽给对手?娘娘,韬光养晦,才能图谋来日。”


    母女没来得及再说上几句话,执刑的人就冷脸过来了。


    另一边,林太医既诊定青簪无事,皇帝便亲自抱起昏迷不醒的女子,欲回照水殿。


    他想,她应该不会想留在凤藻宫。


    可就在皇帝将人抱离床榻的一瞬,怀中女子却醒转了过来。


    她立时就和只煮熟了的软虾一样,蜷缩起身子,可怜的一团埋向皇帝襟前,凄弱地哀声道:“妾好疼……”


    萧放抱稳了她,心中却猛然发悸,连自己都难以相信会因为她的一声就这样意乱心慌。


    就好像,他总能被她轻易挑动情绪。


    皇帝一时寸步难动,声音发紧:“哪里疼?告诉朕。”


    青簪揪着他的袍襟:“手、脚,哪里都疼,针扎一样的疼。”


    皇帝只能先带她回去:“朕先抱你回去。”


    回到照水殿,劫后余生的房太医已不见人影,林太医和蝉衣分别又给青簪诊看了再三,却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青簪拧得近乎绞结的眉头却已自个儿松展了些:“眼下好多了。”


    这一好,她又伸手去抚坐在床沿的皇帝的眉头:“陛下不要皱眉。其实这两日时不时就疼的,可见不是什么要症,妾这不是还生龙活虎的?”


    萧放心中前所未有的柔软,薄唇却是抿作了一线:“这也叫生龙活虎?”


    青簪便扯出个温柔寡淡的笑,算是应付他了。


    一旁,豆蔻正对着为了这疑难病症百思不得其解的林太医补充道:“主子这段日子身上总是一阵一阵的疼,但好在症状不重……至少没有像在凤藻宫那会儿这样严重。”


    越说林太医越无头绪,那一头鹤发都掉了大把,自言要先回去翻览医经去了。


    太后也派连嬷嬷来了一趟,连嬷嬷一听这玄乎的症状,心里倒是有了个猜想。


    但怪力乱神之事,却是不好对着皇帝明说,只能赶忙回去和太后合计。


    可不管如何,太后的意思是,宫中两位怀妊的妃子接连出事,这事不能轻易了结,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照水殿中静悄悄的,帘帐内外,帝妃一卧一立。


    直到外头又来了人。是今日负责撤走凤藻宫内的陈设及用具的太监领班,声称是有事要面见皇帝,因兹事体大,非面圣不能陈言。


    萧放这才终于从病榻之前离开。


    青簪坐起,靠在床头,望着帝王远去的清挺的身形,有些出神。


    今日闹得实在有些大,一茬一茬的人,便似田里的韭黄,去之又生,到现在才清净下来。


    豆蔻找到了机会忙问人:“主子为何这样铤而走险?奴婢都吓死了!既是皇后娘娘设下的此局,她就一定会主动揭发您假孕,咱们何不干脆等她动手,再反过来打她个措手不及?”


    青簪耐性解释道:“不能拖。倘或等皇后主动出手,这期间不知要过去多少时间,可房太医必定会每个月都来为我诊脉。”


    皇后保不齐还会让房太医试探她有没有发现,况且,若是下次也用同样的方法遮掩脉象,未免惹人怀疑。所以她一定要在下次请脉之前就先发制人,越早越好。


    皇后一心以为她没有怀孕,行事自然会乖张出格、无所忌惮,甚至巴不得将事情闹大,也就会配合她的行动。


    皇帝回来得很快。


    他玄袖一挥:“都退下。”


    随即弯腰俯身,握起榻上女子的纤手,放在唇畔:“今日朕哪也不去,明日天亮,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青簪大概能猜到请见之人说了什么了。


    却只作不知:“陛下不是已给了妾交代了?这个结果,妾已然感念。”


    皇帝见她一无所知的样子,身子更倾近了些,拇指轻刮了下她的腮涡:“明日再说这些,且先好好休息。”


    但许是从外头归来,他的身上也沾染了凛冽的秋气,眉宇之间始终有一种将情绪克制到极致而透出的冷淡。


    青簪轻轻拍了拍身边的床榻。


    这个动作,他也对她做过,只那时他是在高高在上、好整以暇地等她靠近,等她屈服。


    今日由她做来,却只有情人般的自然亲近。


    皇帝心中一动,却并不脱靴上榻,只岿然坐在榻边,谑问:“不怕朕对你做什么了?”


    “也对,今时今地,朕还没那么混账。”


    青簪见他不动,干脆坐起来,从后轻柔地环抱出了他的腰身:“陛下怎么了?”


    他的情绪这样反常,是发现什么了?可她如今还怀着孕,他便是猜疑,总不至于和她置气。


    萧放抬手摩挲了下身前柔软地贴住自己的一双玉臂,眯了眯眼眸。


    “无事,只是有些后悔。”


    后悔为了践父辈之诺,无谓地将中宫之位给了一个蛇蝎蠢妇;后悔沽名钓誉,为了所谓的天家虚名,不能还她的生母一个公道;后悔有了如此软肋,一次次束手无策,不能护她周全。


    皇帝终究还是在她身边躺了下来。


    忽又觉得自己有些许的不应该。她身怀有孕,他却还需她对他百般服软。


    便不再凝着眉,搂着人说笑道:“世间男女交锋,彼此莫不想令对方心悦诚服。今日朕自不舍卿卿再在榻上诚服,卿卿猜猜,还剩下什么?”


    青簪正将一只修纤的胳膊肆无忌惮地横伸在人身上,他的手臂则被她当做了栖卧的枕头。


    也许是此时交拥,姿势委实太亲密舒惬,便教人少了几分清醒,竟然当真迷迷糊糊去想,心悦诚服,去掉诚服,还剩什么。


    “心、悦……”青簪只觉牙齿一酸:“陛下,你好肉麻!”


    皇帝却笑道:“猜对了。”


    他看向她,许以幽深的一眼:“朕心悦你。”


    第64章


    皇帝低沉的嗓音,似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喑哑。


    这样直白的情话,由一位坐拥四海的君王说来,也许不去相信才是明智的选择。


    可想到他对她的种种,青簪没法再将它全然当做一句床笫间的狎昵的戏言。


    于是很久都没有出声,只是枕在皇帝的臂弯里,无声依贴。


    皇帝亦无催促,他一下下摩挲着她缎面一样柔滑乌亮的头发,与这绕指之柔纠缠、游戏,乐此不疲。


    直到青簪抬起脸,恰好与皇帝一眼交望。


    可倘或她看他更久一点,就会知道在她抬头之前,他早已深深注望了她多时。


    外头起了风,文窗关得不甚严实,架子床外的帐幄是足够挡风的,但屋子里的灯烛却是被这一阵急风悉数卷灭了。交视的下一瞬,黑暗就蔓延遍天地四方。


    相拥的人只能窥听着彼此的呼吸。


    黑暗中,萧放却好像依旧能看见那双潋滟着水光的眼睛望着自己,这双眼太擅长潮生潮涨,一笑便如同泛起桃花春汛,让人误以为她含笑含情,心甘情愿上她的当。


    不知怎的,他忽然就想起方才那个太监双手颤抖着捧上来的东西……一只巫蛊人偶。他们从皇后宫中撤走物件的时候,在皇后的床底下找到。


    他其实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物,但一想到这东西或是诅咒她的,又包藏着如何的祸心和恨意,他就想将那人一片片剐下来喂给松赞。


    萧放不禁把枕在自己臂上的人圈揽得更紧,还好,此刻她安安稳稳在他怀中。


    他问道:“怎么还不睡,可是还有何处不适?”


    皇帝这么一关心,青簪都有些心虚了,今日她是不是喊痛喊得太过了?但若不足够凄惨可怜,又怎么托显出皇后的罪愆?


    青簪便有些胡赖地道:“妾没事,只是睡不着,陛下给妾讲个故事罢?”


    小时候卧在娘亲怀里,应当也曾这样缠着娘亲给她讲过故事,青簪对此虽已没什么印象了,可是娉婷豆蔻她们都有这样的记忆,她的娘亲又这般的温柔善良,没道理她没有。


    萧放一愣:“讲故事?多大的人了?”


    屈指在她的额前弹了一下。


    青簪这会儿倒真有些恃病使起性子来了,捂着额头喊疼,轻哼道:“陛下莫不是不会讲?”


    她这一柔软娇气,萧放就有些无力招架,薄唇不自觉有了笑意,开始在脑中搜索平生见闻识记,他从没给人讲过故事,也没人会对他提这样无理的幼稚要求。


    青簪还当他没同意,竟是不依不饶起来:“那日后妾腹中孩儿要听怎么办?难道要去请六尚的女官来给他(她)讲吗?妾现在不先听听,怎么知道陛下讲的好不好?”


    意思是要给她的孩子讲故事,还得现在她这儿演练一番?


    萧放头一次知道,女子将为人母之时,竟会这么多可爱的小心思。


    “总得让朕想想?”


    青簪安静下来,侧身将头枕在了他胸襟之上。


    风过后却就是雨,没等皇帝想出什么所以然来,先一道秋水潺潺,大雨如泼,把这不知究竟时辰几何的暮夜打湿了。


    皇帝转头,看了一眼隔着重重帘幕、并不能当真看见的窗外,忽然兴慨:“自从卿卿一来,宫中好像就变得多雨。”


    青簪反驳:“天要落雨,也能算在妾头上?”


    皇帝没有解释。


    也许不是今岁太过多雨,而是因为她的存在,让他记住了许多个本该寻常的晴日和雨日。初逢时,不正仰赖一场夜雨留人,才让他和她有了更多的故事?


    皇帝说了个小公主的故事。


    青簪一听便知道他说的是连璧,故事的前半段是宫廷中早已传遍的逸闻,后半段青簪却是第一次听说。


    皇后因为生下连璧时伤了身子,再也不能诞育皇子,所以连璧从小就被丢进了一方偏僻的殿室内自生自灭,多亏她的皇兄对她多有看顾,后来再大一些,知道主动去向父皇撒娇讨怜了,加之皇兄极有可能就是来日的储君,公主的境况终于一日日好转,性子也越发娇纵,总有一种近乎到自私的自爱。


    可就在储君确立后的不久,连璧却与另一位皇子一起谋反了。太子问她,为何他对她这么好,她却选了老四,却怎么也没想到,公主会说,因为四皇兄事事皆听她的,一旦他即位,她就能做摄政长公主。


    谋逆当受生时凌迟之刑,皇帝命太子亲自监刑,以杜绝其妇人之仁——谋逆之事尚未铺开布局时,曾有过风声走漏,是太子一念之仁,没有揭穿,终令公主终成大祸。


    最后太子不忍见妹妹遭受如此酷刑,用一具死囚代了她,而后亲手将妹妹杀死,喂给了他养的爱宠。


    这位小公主最辉煌得意的时候,拥有了一个金尊玉贵的封号,她长大的无名殿宇也由此有了名字。


    是为连璧殿。


    可惜斯人已去,徒留香殿生尘。


    或是皇帝的语气太过稀松平常,仿佛不过是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青簪不禁问:“陛下说的,可都是真的?”


    他真的亲手将疼爱过的妹妹喂给了狮子?


    “故事又岂会尽真。”皇帝淡淡勾唇,“若换了朕,在事情未成之时选择姑息放纵,只可能是为了看看从小疼大的妹妹


    ,会不会真走到背叛的这一步,而非出于怜惜。”


    青簪坐起了些,垂头抚着自己的小腹,满头青丝无拘无系,缱绻地悬泻在脸侧:“这个故事可不过关,太过血腥,会吓到宝宝的。”


    萧放也坐起,迫近她,敛眸一笑:“哪个宝宝?”


    “陛下又不正经!”


    青簪略显生硬地扯开话题:“今日妾都未吃晚膳。”


    却也是当真有些饿了。


    方才听说皇后和永宁侯夫人在外头晃荡,为了和她们碰上一碰,她可是没用晚膳就出去了,回来之后也一直装病卧榻,除了一碗汤药,什么都没进肚子。


    皇帝闻言,宣了人进来准备膳食。


    待宫人准备好膳食,皇帝便让人在床上布了张矮腿的小几,将吃食都摆了上来。


    他替人撩开如瀑的乌发,剥现出莲子般清净皎艳的一张脸。


    青簪转头对人一笑。


    皇帝却捧着她的头不令她转回去。


    方才那个故事并不是为了警告她或是吓她,但他也从不是立在陛阶之上,身无尘垢地俯瞰苍生的温仁君主,远比她想的狠辣。


    他忽道:“放心,若换了卿卿,朕绝对不会给卿卿背叛朕的机会。”


    *


    翌日一早皇帝就去上朝了,青簪醒来的时候,已然逼近午时。


    雨停了,殿外的莲池里鲤鱼交跃,水声轻透欢亮,青簪在池边喂鱼。


    凤藻宫中的鱼,此时也咬上了她为她准备的毒饵吗?


    一位撒撒娇就可以得到一切的千金小姐,又如何能分辨哪一颗饵食才最危险——皇后一定以为昨日已经是死局,却不知昨日的一切,都还只是个引子。


    没一会儿,豆蔻有些兴奋又有些担忧地进来禀告道:“陛下下旨让宫正司提审凤藻宫的宫人了,太后娘娘还亲自去了凤藻宫!外边都传开了,说是因为……凤藻宫里昨天搜出了巫蛊的人偶。”


    她用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问:“主子是怎么知道内侍省的人一定会搜出来的?”


    人偶还是她亲手交给凤藻宫的一位姑姑的。


    青簪方才只抓了一小把鱼食装在帕子里,此时喂的也已差不多了,“赵才人被禁足那次,我曾见春和斋中被搬得徒剩四壁。春和斋尚且如此,况是凤藻宫?内侍省的人知道凤藻宫中宝贝无数,势必将凤藻宫翻个底朝天。”


    豆蔻恍然:“这些人最会找机会中饱私囊了。”


    见主子手中空了,又道:“奴婢再去拿些!”


    *


    凤藻宫中,华贵的雕几髹案、银壶玉屏都被扫荡一空,皇后从未觉得凤藻宫竟是这样的空、这样的大。


    禁足半年,自不会再留下任何华贵的器物供人享受。


    宫正司的人好容易才在一间昏暗的偏殿一隅找到皇后。


    皇后被人脱下那身金缕绮罗的衣衫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出声呵斥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本宫即便被禁足,那也还是皇后,陛下只是让本宫禁足而已!”


    宫人心说了一句,也许很快就不是了。当着纪律严明的宫正女官的面,到底是没有直接落井下石地说出口。


    很快,皇后就被金钗凤袍尽除地被押到了殿前。


    见到太后,皇后这才消停了些许,她看见了个熟悉的人站在太后身边——陆嬷嬷,曾经是她凤藻宫里的人。


    不待皇后细想,太后就掀起了眼皮。


    太后还是那般的贵艳庄重,坐在有些空落的大殿里,是皇后最常坐的那个位置:“你瞧瞧你,像个什么样子。”


    女官将那烧的只有黑熏熏的半截的人偶装在一只桃木盒里。太后凤体何等尊贵,不必亲自接触这污秽之物,便由宫正女官和连嬷嬷、陆嬷嬷三人一起查验。女官对太后禀告道:“林太医说,他始终查不出盈贵嫔到底是害了什么病症,却原来是巫术所致。这样一来,倒是对的上了,这人偶的腹部、四肢都是针孔。”


    皇后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什么人偶,什么巫术,和她有什么干系?


    她茫然道:“母后,这人偶是从何得来的?儿臣从未见过,儿臣冤枉。”


    太后看皇后这般神情不似作伪,倒是愿意给她个申辩的机会:“那你说说,这东西为何会出现在你的床底下?昨儿内侍省的人可是亲手搜出来的,十来个人看着呢,总不能是他们一起冤枉你。”


    “不过哀家也觉得奇怪,既然都烧了,怎么还留下了半截呢。”


    皇后只是喊冤:“定是有人要加害儿臣!”


    宫正女官看了一眼身旁的陆嬷嬷,忽对太后进言道:“也许是正要烧毁时,被什么事打断了。床底下只有少量的焦灰,和烧掉的那半截对不上,倒像是处理时落下了一部分。”


    陆嬷嬷小声告诫道:“不可妄言。”


    太后思忖了片刻:“让她说,哀家倒觉得有些道理。”


    皇后一听,涕泪交加地扑在太后膝前:“母后,母后,定是青簪,是她买通了人,放在儿臣屋子里的!儿臣从未做过。”


    锦玉、浮翠,这宫里的每个人都有可能是帮凶!


    太后见她如此失仪,面上有淡淡的嫌恶,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皇帝?


    宫正女官又问道:“据下官所知,皇后娘娘与盈贵嫔结怨已久。盈贵嫔如今有孕,更是如日中天,皇后娘娘可是因此心生诅恨,不想让盈贵嫔诞下皇子?”


    皇后知道巫蛊之术的利害,若是以此加害皇嗣,那是足以株连全族的大罪。


    她猛然想到什么,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揪着太后铺翠流金的裙幅:“儿臣可以自证,儿臣绝不可能用巫蛊之术诅咒盈贵嫔和她的孩子,亦绝无这个必要,因为所谓的怀孕根本就是假的!”


    “你说什么?”涉及皇嗣,无疑触动了太后最敏感的那根心弦。


    但她也不会偏听人空口之言。


    她眼光锐利地质疑道:“几位太医都断过盈贵嫔的脉,都没发现异样,皇后是如何得知的?”


    “儿臣……”皇后支支吾吾,心虚胆怯道:“是房太医,房太医告诉本宫,盈贵嫔威胁他,帮她伪造脉案。”


    越说声音越轻,皇后也不能确定,出了这样的事,阿娘还有没有余力控制住房家的人,局面如此不利,房太医还会不会配合她?


    这事倒是好办,太后道:“去宣房太医过来。”


    宫人却附耳告知太后,房太医昨日回家时不慎堕马摔伤了,正在卧病修养。


    便在此时,宫正女官出去见了一名下属,回来时也对太后耳语道:“让人去给盈贵嫔看过脉了,有孕之事绝非是假。”


    皇后并不知道那两人对太后说了什么,只见太后脸色陡然阴沉,仿佛是风急雨骤的前兆。


    想到差点冤枉了自己的孙儿,太后又怎能不勃然大怒。


    “这个时候了,你竟还想着攀诬他人,还敢对哀家撒谎?房太医都招了!”


    招了?皇后方寸大乱,这等紧要关头,也顾不上许多了,就算房太医招了,可用巫蛊之术害一位有孕的妃嫔和陷害他人假孕,这两者罪名孰轻孰重她分得清。


    她情急道:“方才儿臣是撒了谎,可儿臣当真只设计了盈贵嫔假孕,她根本没有怀上皇嗣,儿臣又何必再用巫蛊之术去诅咒她?”


    太后的神情却没有半分的缓和,反而越来越冷:“你的意思是,你联合了房太医陷害盈贵嫔假孕?”


    皇后这才意识到太后方才是在诈她。


    她就这么自己说出来了?


    眼看太后对她弃若敝履,已然起身要走,皇后也跟着从地上爬起,忽绝望地垂泪道:“母后一直都讨厌儿臣,儿臣都知道!自儿臣入宫以来,六尚始终听命母后,儿臣又算什么皇后!”


    太后脚步一顿,一直到离开凤藻宫前,都厌恶得不曾再看皇后一眼。想到自己还几次三番护下她,更是和吞了苍蝇似的。


    “让人去告诉皇帝,巫蛊一事已经查清,让他看着发落罢,假孕的事就不必对他提起了。”


    连嬷嬷点头领命:“娘娘是觉得,巫蛊


    之事既已传开,没必要再多添一桩丑闻?”


    太后叹气:“哀家的孙儿总要清清白白、平平安安出生,不能再受歹人的记恨戕害了。”


    连嬷嬷感慨地回头看了凤藻宫一眼,在这宫里,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有时甚至也是无法查清的,上位者的喜恶和利益,才是第一位。


    宫正女官却是特地晚了一步离开,施施然走到崩溃跪地的皇后面前。


    事已至此,不妨让皇后娘娘做个明白鬼。


    “有一句话娘娘可说错了,太后娘娘最初是想把六尚交给您的。”


    “您刚才可有看见陆嬷嬷站在太后身边?陆嬷嬷是六尚里退下来的老人,最是公正不阿,原本是要升上去做尚宫的,太后娘娘却把她派到了凤藻宫,就是为了考察娘娘您的品行才干,寻一个合适的机会将六尚交给您。”


    “可皇后娘娘却似乎对她并不怎么信任,还授意宫中之人欺侮她——”


    皇后想起来了,最初她是很器重这个嬷嬷的,可那次她让陆嬷嬷监督青簪做点心,陆嬷嬷竟然帮着青簪说话!还有杖罚琐莺的时候,她让陆嬷嬷去监刑,陆嬷嬷却让人被救走了。


    她这才冷落了陆嬷嬷。


    这么能怪她?


    宫正幽幽一笑:“陆嬷嬷以前,还是下官的师父呢。”


    方才她故意把话往对皇后不利的方向说,也是为了替自己师父受到的刁难和欺侮报仇罢了,纵使师父不甚在乎,做徒儿的却是会心疼的。


    墙倒众人推,宫中事,不也历来如此吗?


    *


    乘鸾宫里,莲池之上风平浪定,唯有一水如镜,终日悠悠,蝉衣走到莲池前对青簪道:“奴婢没有告诉陛下,主子早就发现有人给您下了推迟月信的药物的事。”


    青簪:“我知道,你做的很好。”


    蝉衣不解:“主子难道就不担心奴婢会说吗?”


    这两日的事,她也略有些看懂了,推迟月信的药物是为了让女子误以为自己有了身孕,有人想以此陷害主子,可那人一定没想到主子确实有了身孕,行事才会毫不顾忌皇嗣。若是一旦她将此事禀告给陛下,昨日的事,主子难免就有了几分将计就计,故意引人上钩的嫌疑——


    青簪道:“你是陛下送来的人,那日却特地选在我与陛下分开的时候,单独对我汇报结果。若是有心告诉他,又何必多此一举?”


    两人没说两句,却有宫人过来道:“主子,御前的冬儿姑娘来了。”


    青簪抬了抬眼帘,她许久都没见过冬儿了,这个时候为何会突然来找她?


    冬儿被宫人领过来时似乎满腹心事,以至于面色凄惶、哀眉不展,眼睛也肿得和泡发了似的。


    见到青簪才重新燃起些许的生机:“盈主子,求盈主子帮奴婢救一个人!”


    第65章


    青簪与冬儿许久没见,头一回看人这般模样,忙把人唤到了屋里,吩咐豆蔻几人去外头守着。


    “出了什么样的大事,竟教你这样形容憔悴?你方才说要救的人又是谁?”


    冬儿方才一路跑来只盼着快些见到盈主子,可如今人真在面前了,她却有些难以启齿了。


    陛下亲自下令要处置的人,仅凭她与盈主子以往相处的寥寥情分,真能教盈主子为她开这个口吗?


    许是难为情,冬儿能想到的做法就是先磕两个响头:“本不该来找主子的,但奴婢实在想不到谁还能救她了。”


    陛下对盈主子的特殊,冬儿是从最开始就见证着过来的。


    冬儿道:“她叫云容,是在太极殿茶水房里当差的宫人,算是奴婢的半个徒弟,前些日子不知犯了什么事,被挑了手筋灌了哑药丢进了掖庭,奴婢已经花了不少银子打点,但她如今事事都不能自理,那些人又怎肯服侍她?奴婢今儿溜出去看她,她头发里都爬满了虱子,怕是只有即刻家去,教她的亲人恤养着,才能有一条活路。”


    里间没有其余宫人在,青簪自把冬儿扶起,口中却是迟迟没有应声。


    能处罚太极殿的宫人的,想来也只有皇帝。可既连人犯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又要如何搭救?


    挑断手筋、药哑喉舌,这是要她口不能言,手不能书……


    这个云容,莫非是撞见了皇帝的什么秘密?


    青簪回到便榻边坐下,就见冬儿的双手紧张得都绞在了一起,实在不忍心说拒绝的话:“你先回太极殿去,我回头就让人去掖庭局知会一声,暂且想办法照料她一阵,若有合适的时机,再看看能不能送她出宫。”


    能有这样的结果已是很好,宫中正是多事之秋,盈主子自己又身在风暴的正中心,冬儿千恩万谢了一阵,仍很神色忧忡地归去了。


    *


    湖莹阁里,近来宫人都被耳提面命,不要发出太大的响动。


    外头沸反盈天地传着什么巫蛊案,说是太后满是愠色地从凤藻宫离开,皇后大势已去,不定何时兴许就会被废了。天翻地覆、乾坤变转,仿佛都不过是一朝一夕的事。


    但即便声音屡屡传进来,杨嫔对此也毫不关心。


    小桃还以为主子和皇后情谊深洽了不少,还怕主子想不开去为皇后求情,这下子倒不知该喜该愁了。她看皇后就不像个好东西,可主子这事事不关心的样子也叫她害怕。


    杨嫔安安静静坐在窗边,绣绷上的鸳鸯绣了个头,就再也没有绣下去。针线筐里,好几种丝线的线头都被抽出来一大截,混乱无序地交缠在一起。


    小桃走过去帮主子整理:“主子前些天不是还说要善自珍摄,一定风风光光当上婕妤吗,怎么又将这绣品拿出来了,多熬眼睛啊。”


    “你说什么?”杨嫔脸上的表情有些僵木:“你说这个啊……是要明年陛下诞辰送给他的,现在不加紧着绣,到时候怕就来不及了。”


    思及主子近来的种种怪异,小桃用双手捧起主子的手,注视着她道:“主子,你可是不开心?自从,盈贵嫔有孕晋升贵嫔之后,你就……”


    原先陛下来陪伴主子的日子也不多,主子常说,陛下好歹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儿,纵在妃嫔有孕的时候时常来陪伴着,也帮不上什么忙,反而憋屈了自个儿,故而不愿意来是正常的。


    可盈贵嫔一有孕,从容华变成了贵嫔不说,陛下还见天地往乘鸾宫跑。


    两者一比较,有些喜欢嚼舌头的宫人就说盈贵嫔肚子里的才是宝贝,至于主子的,陛下根本没多少感情。


    主子的笑容越来越少,以往最鲜艳明媚的人,如今夜里竟还会惊坐大哭。


    小桃听说,有些妇人在妊娠期间,是会性情大变,突然就郁郁寡欢的。


    “我没事。”杨嫔敷衍地宽慰了小桃两声。小桃越想越耽误不得,伺候主子用了盏温茶和两口糕饼,出了门就去了太医署。


    太医来时,杨嫔却是言谈一应如常,除了眉头愁结不解之外并无什么不妥,还会轻嗔着用指头去点小桃的额头:“你啊,就知道给人家院判大人添麻烦,我能有什么事?”


    可太医神情异样的凝重,医家讲究望闻问切,只这进门的功夫,他就看出杨嫔双目呆滞涣散,面色苍白萎靡,短短时日,人怎么就成了这样。


    不知哪个冒冒失失的小宫人从外头回来,撩开门帘时,嘴里不忿地喊道:“主子,你猜奴婢听到了什么,盈贵嫔竟然又去太极殿了,她还嫌陛下陪伴的日子不——”


    小宫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杨嫔垂着泪抄起剪子,不受控制一般乱舞着手,将篮子里的绣绢一通好剪。


    一整幅鲛绡碎成一段一段,金剪就掉在了杨嫔的腿上,吓得一屋子人心惊肉跳、手忙脚乱。


    小桃也被吓哭了:“主子,奴婢这就去找陛下,不,奴婢去找太后!”


    *


    太极殿里,冬儿心虚地回到了自己这间下房的院子里,做贼似的一气打开房门又关上门。


    一扭头,却见徐大监竟然就在屋子里等她!


    徐


    得鹿坐在木桌前慢慢品茶,掐了点嗓音,声音格外的幽细:“这是去哪里了?”


    冬儿其实没那么怕徐得鹿,这位公公最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便有几分讨好地上前道:“公公,你还不知道我嘛,我能去哪儿,无非就是到处转转罢了。方才看外头今岁的桂花都落了,拾起来倒可以做桂花露呢。”


    徐得鹿冷哼一声:“怕不是乘鸾宫里的桂花罢?”


    冬儿被戳穿,耷拉着头,小声嘀咕:“乘鸾宫里哪有桂花。”


    徐得鹿把话挑明了,语重心长地道:“云容的事你甭再管了,否则咱家也救不了你。”


    冬儿不是个呆笨的,当然知道自己如今是在铤而走险,陛下不计较便罢了,一旦发起怒来,没准她也要被打发到掖庭去了。


    “反正有公公提点着奴婢。公公慧眼如炬,可不要揭举奴婢。”她两掌一合,对徐得鹿这尊大佛接连祈请了好几下,又说了一通恩谢的好话。


    “你自求多福罢!”徐得鹿也不能擅离太久,无奈叹口气就又回皇帝跟前伺候着了。


    皇帝又在那一面顶天立地的博古架前,身影巍挺清拔,手里拿着一枚剑穗,已经老旧了,有些褪色。


    徐得鹿暗自心惊了一下,他在别的宫人那儿仿若魔神,可他上头还压着尊真神呢。


    皇帝口吻闲淡,捋过两回穗子,便放回了那格子上:“这是朕还是皇子的时候,父皇给朕的。”


    这是忆旧了。


    徐得鹿捡着好听的道:“一眨眼陛下都将再为人父了,以后也不知宫里的皇子喜文的多还是喜武的多。”


    皇帝没有接声。


    继而沉声道来的话,却和徐得鹿所想的风马牛不相及:“你说,为何也不见她给朕送个东西?”


    啊?徐得鹿这才知道陛下方才拿着那根有些寒碜的旧剑穗时想的是什么,怪不得瞧上去如斯落寞。


    这个她指代的,不用问也知道是谁。


    仔细一想,盈贵嫔好像是没给陛下正经地送过什么东西,吃食倒是有过几遭,其他的徐得鹿就想不起来了。


    哪像别的主子,光是香囊那就是隔三差五地送,中秋有中秋的桂花香囊,重阳有重阳的辟邪香囊,恨不得把皇帝周身都挂满。


    可陛下您也瞧不上啊。


    徐得鹿便道:“盈主子想是还没来得及送呢,陛下与盈主子都是福德兼具之人,皇嗣来得这般之快,如今盈主子有孕在身,当然不能过分操劳。”


    看似是在帮青簪说话,实际是在宽慰皇帝。


    萧放重新拿起那枚剑穗:“装好,等她今日来时给她吧。”


    徐得鹿“诶”了一声走到近前双手捧着接过。


    可是陛下怎么知道盈贵嫔就是今日会来?


    就在徐得鹿纠结要不要讲自己腹内的狐疑问出口时,通传的太监进来了:“启禀陛下,盈贵嫔来了!”


    徐得鹿震惊之余,疑心莫不是帝妃二人早就有约,可这也不妨碍他讶然道出夸张的溢美之词:“盈主子果真来了?陛下可真是神了。”


    皇帝却不像平日那样对人将要出现的方向投以愉慰的目光,反而径自从徐得鹿身边走过,有些深沉又无奈地扯了下唇:“既已有人去请,她焉会不来?”


    徐得鹿顿时反应过来,急忙哀着脸撇清关系:“陛下明鉴,奴才可没帮着冬儿那丫头隐瞒呐。”


    陛下不会生盈主子的气了罢?


    徐得鹿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陛下都亲自出去接人去了。


    青簪来的时候,殿内已经摆好了应季的瓜果,另有宫人一道接一道流水般地呈上小食。


    帝妃一入内,其余宫人就自觉地退了出去。


    皇帝坐下,朝人伸手,示意她过来坐。


    “也不知将养着,倘或想朕,遣人来说一声便可。”


    “妾如今又不必自己走路,累不着的。”青簪却未曾偎入皇帝展开的臂袖里,而是选择坐在了罗汉榻的另一端,她看向案上琳琅的果点,警觉地问:“陛下早知道妾要来?”


    有不少显然经过精工的新鲜点心,可见是提前就备下了的。皇帝独处之时,向来不重口腹之欲。


    皇帝似答非答:“知道你近来胃口不好。”


    青簪正要挑了枚奶枣要尝,萧放快准地擒住她的手腕:“离朕这么远做什么?”


    “这样说话不累?”


    果子险些掉回盘中,皇帝锢定她的身位,自己朝人坐近了些。


    “妾来是与陛下说正事的。”青簪把那颗奶枣喂给了皇帝:“妾想向陛下要一个人。”


    萧放徐徐将口中的甜味品咽尽了,仍将盈盈雪藕束在掌心。今日却难得的铁石心肠:“不允。”


    不止不允,既然她讨要那个被他封口了的宫人,那个宫人的命就不必再留,这世上唯有死人才能真正做到守口如瓶。


    青簪:“陛下都还未问是谁呢。”


    皇帝眼皮也没抬一下,又何须问,他还能不知道她?


    青簪却是提起了巫蛊一案:“妾没想到皇后娘娘已经恨妾恨到了这种地步。妾想讨要的人叫浮翠,现被宫正司关押着,妾以前在凤藻宫的时候承蒙她救济,如今因为皇后,她想必吃了不少的苦。”


    皇帝微觉意外,但即便她要救的人不是云容,他也没点头同意,有些冷厉地道:“皇后固然失德,你也该避嫌,这时候讨要凤藻宫的宫人,可知意味着什么?”


    青簪又想喂皇帝一枚现蒸的酥油泡螺,皇帝偏头躲过,这些本身就是按照她的口味给她准备的。


    青簪:“陛下若信妾,妾又何须避嫌,陛下若是不信妾,妾处处拘着避着也是无用。妾承过她的恩情,便是眼下对妾不利,也总想着报还……不止是她,还有凤藻宫的其他人,妾恳请陛下,此事无论如何,不要罪及她们。”


    浮翠答应帮她将那只人偶放进皇后的床底下时,作为交换,她也答应了她,会让她来乘鸾宫,不必再过把脑袋悬在腰带上的日子。


    况且即便她刻意避嫌,以皇帝多疑的性子,未必不会怀疑她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倒不如磊落坦荡一些。


    皇帝眼眸微垂,承恩就要报还,她对他的感情,是否也是多源于此?


    就在这时,紫泉殿来了人。


    不久前紫泉殿的人才来过,对皇帝汇报了太后审讯的结果。皇帝只当是太后想与他详议巫蛊之事,却不想宫人来请的另有其人:“太后娘娘请盈贵嫔过去一趟。”


    青簪早便做好了巫蛊一案不会就这样了结的准备,她也并不惧太后的查问。


    正要跟着宫人前去,却被萧放叫住。


    “且慢。”


    青簪回头。


    两两相对,萧放俯目,似不忍破坏一点红樱酥带雪的风情,片刻之后,才将她唇珠上沾染的奶油轻手拭去:“要不要朕陪你同去?”


    第66章


    青簪察觉到皇帝的态度比之以往似乎有所不同。她初为贵人那会儿,在紫泉殿住了那么久,好歹他还忍耐了几日才来找她,如今只是太后要召她说几句话而已。


    青簪打趣道:“陛下如何竟这般黏人了?”


    皇帝一瞬哑声,他,黏人?


    好在面前这胆大包天的女子并非当真不懂他拉住她的用意。


    就在皇帝微哂着欲要开口时,青簪正色些许:“陛下不是希望妾强大起来么,若是陛下在妾身边,妾定会心生依赖之情……其实不用担心


    妾。”


    甜言蜜语总是管用,尤其再配上一双诚恳而非谄媚的眼睛。


    皇帝想,定是方才那些甜食没有白进她的肚腹,说出来的话也变得这样甜蜜熨帖。


    他松开手,闲闲袖垂着,再看不出一丝关切紧张。


    “确实不必担心,卿卿对母后定比对朕恪敬不少,哄她欢心想是不难。”


    青簪回以一个明媚的笑,眼波流转之间就退身一步,对皇帝行了个幅度不大的、女子日常与夫君作别时行的简礼。皇帝既免去了她的礼数,她当然也不会再在这上头多讲究。


    萧放看着她与宫侍一同离去,走进一片倾倒在殿阶上的阳晖下,长裙愉艳了秋日的寂寥颜色。


    良久,徐得鹿涎眉笑脸地提醒道:“陛下,这都看不着了。”


    “多嘴。”皇帝终于转身重回深殿。


    帝妃二人将才说话时,徐得鹿也没闲着,把皇帝吩咐过的那枚剑穗用十成新的玉匣子隆重地包装好了,交给了豆蔻。


    碍着还有紫泉殿的宫人在前领路,豆蔻也不敢扯开了嗓子说话,可脸上的笑意却是活伶伶的关不住。


    牢牢攥着捧着那小匣子,已将里头是什么宝贝猜想了一大圈了,不时还要对青簪举起示意两下,神情促狭。


    紫泉殿的宫人却仿佛背后生了眼睛,她身形如鹤,挺得笔直:“陛下对贵嫔娘子还真是宠爱有加。”


    青簪眉心一跳,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


    太后身边的宫人平日里必是最受严勒的,受派到太极殿请人的更加不会乱逞口舌。这宫人这样说,或许是曾听主子这般念叨,又或是她的主子平日常听的就是这些话。


    不管如何,紫泉殿近在眼前了。


    其实同寻常后妃们居住的宫殿群相比,这座殿宇称得上离群索居。今日再少了些宫人如雀鸟般闲碎的交谈声点缀,便轻易彰显出符合主人家身份的威严来。


    青簪打这凝重的气氛里姗姗慢步而过,暗和豆蔻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端静沉寂不少。


    唯有那咿咿呀呀的软媚腔调拐过回廊,没有铜锣檀板的助和,突兀地荡开一阵凄婉的唱声。


    有了这声音的指向,路程也就看得到头了,太后正在一间靠后的偏殿里听歌舞戏。


    青簪看见这位雍容的美妇人侧身躺在一张楠木榻上,脸色还算宁和。


    对太后的礼数自是含糊不得的。但老人家似乎也舍不得她受累,她甫一进来,太后就用下颌一指旁边的绣墩:“坐罢。”


    “那日你来紫泉殿,哀家光惦记着抱孙子,欢欣得过头了,也没问你,宫里侍奉的人可都还得用?”


    青簪便答道:“妾宫中一切都好,她们服侍妾都十分尽心。”


    “不必替她们遮掩。”太后却显然早有了自己论断:“若是个个尽心个个得用,昨日又岂会让你在外边就受了冲撞?”


    青簪刚刚坐定,不得已又仓皇起身,对太后行了个恭敬又到位的跪礼:“妾受冲撞,皆因妾与皇后娘娘积怨深久,却不知退避三舍的缘故,实乃妾咎由自取,与他人无关。”


    她腰肢才屈下,太后身边的嬷嬷急手急脚地过来扶人,嘴脸却比连嬷嬷刻薄不少:“贵嫔这是做什么,您这不是存心让娘娘紧张忧心吗?且安生坐着才是。”


    见青簪再度坐下,太后这才道:“行了,皇后那性子哀家也不是不知道,你即便躲着,她也自会来找你的不痛快,厌胜之术的事你也必已听说了。”


    “罢了,你此番既然想替你宫里的人求情,哀家就不与她们计较这护主无能之罪了。”


    青簪微松了口气:“娘娘宽慈,是后宫的福祉。”


    如此向来,她这次设局似乎又心急了些,仗着身孕便不想给皇后喘息的机会,却忘了太后和皇帝会顾惜她的身子,但仍然可以惩治她身边的人。


    青簪:“妾代她们谢过娘娘。妾明白娘娘的好心,陛下也总嫌妾心软,只是妾的出身毕竟与宫中诸妃不同,见到她们,就会想起自己的来处。”


    一番话教嬷嬷听得心惊肉跳,谁不知道太后娘娘也是长于民间的贫苦人家的女儿。这话莫不是在讽刺太后对下人严惩或有忘本之嫌。


    太后却没有生气。


    青簪一直记得,太后第一次在含凉殿召见她的时候,便是与她说起了自己的出身,可见太后并不觉得这是需要避讳的事,毕竟那是她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必经之路。


    甚至对于宫人的怜悯,未尝不是今时荣光的一种彰显。


    太后脸上果然有了几分沉思往事的感慨:“也罢,这宫里心软的人也不多了。皇帝有没有和你说起,上回你们来时哀家和他说过的话?”


    青簪察觉到太后终于要说到今日的正题了,直起脊背回话:“陛下只让妾好好孝敬您。”


    太后嗤笑一声,皇帝喜欢的人,果然就不可能是个不伶俐的,怪不得当初自己就这样放过了她。


    可就怕只是半吊子的聪明。


    太后直白得有些威凛凛地道:“上回哀家与他说,让他不要厚此薄彼。皇后会走上歧途,不也是心有不平吗,这宫里不能再有第二个皇后了。”


    青簪很是平静乖巧地点头:“妾明白了。”


    此时,那出歌舞戏刚好演到了结尾处,两名盛装的女子臂把着臂,手挽着手,相对着一并在场上兜兜转转:“姐姐啊,为何红颜未衰恩先断,坐看宫花昨夜锦,一番春雨都落成愁~”


    其中一名女子凄笑一声,别过脸去:“自得玉妃真仙下界来,便教人间脂粉污。她是珠楼不夜,又怎管深帷独醒,可怜你我入歧途,误歧途!”


    这唱词直白露骨,太后似乎不喜,眉头微皱道:“让她们下去吧。”


    可若真的不喜,这出歌舞戏又怎么会能够登场。太后不方便说的话,自有人代为喉舌,不管是说的还是唱的。


    伶人俱都退入屏风后,没一会儿又捧着一大摞歌管舞袖出殿去了,窸窸窣窣地兴起一阵动静。


    太后叹声道:“哀家一贯是看不上这些哭哭啼啼的怨女做派的,但雀仙这孩子如今有孕,心情也不由她自个儿。妇人怀妊本就凶险,处处都要小心仔细着,总要别人迁就的。皇帝如今是听不进哀家的话了,还要你多劝着他些才是。”


    太后已将话说到这份上了,便只差明明白白给人下令,要人分宠给杨嫔。


    青簪本可以点头应下,至少此时遂了太后的心意。可皇帝听她的话去陪伴杨嫔,杨嫔就当真能够快活吗?只怕到时候徒然令她与皇帝之间生了嫌隙。


    何况应下一回,就会有第二回。


    青簪:“妾很想应承娘娘,可陛下是天子,妾岂有胆子左右陛下的心意。妾与陛下相处之时,常害怕不能事事体恤陛下,为陛下分忧,因此慎小事微,诚惶诚恐……又怎敢谈这个劝字。但妾答应娘娘,会去多看看杨嫔的,妾与杨嫔一同有孕,再没有人比妾更能体会杨嫔此时的艰辛了。”


    太后不置可否,目光却锁向了青簪身后。


    一直没有现身的连嬷嬷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惊呼了一声:“陛下!”


    惊的却是殿内之人。


    青簪回头,皇帝就站在一进门支撑着殿顶的那根大柱旁,玄袍高靴,默无一言。


    他来时与那几名伶人应当是正好错身而过,脚步声被那些环佩叮咚声掩盖,竟使她一无所察。


    连嬷嬷忙向太后告罪,可皇帝不让人通传,循着方才的歌舞声自己就找到了这里,她们又有什么办法?


    青簪起身,正在想皇帝听到了多少,就听见皇帝迈步而入,走到太后近前:


    “母后这些话,与她说恐怕无用。”


    太后故作横眉竖眼:“与你说要是有用,哀家又何必费这番功夫?”


    青簪上前,才想伸手拉皇帝的袖子,想起太后不会喜欢看到她这样柔情小意地对皇帝撒娇,便只走到皇帝身旁道:“陛下,太后娘娘也是心忧皇嗣,又怕妾在宫中树敌太多。”


    太后一看,这两人一个黑脸一个白脸,自己倒成了最不是人的那个,登时再没了说话的兴致。


    但她也不是好赖不分的人,是不是真心实意为了她们母子好,她还是听得出来的。


    她摆摆手,没再继续纠结方才的话题,只说:“哀家乏了。”


    青簪便随皇帝一同退了出去:“陛下怎么还是来了?”


    皇帝不阴不阳道:“朕若不来,如何能得知卿卿的处境之艰——慎小事微、诚惶诚恐?”


    “妾那不是哄太后娘娘的嘛。”青簪小声道,待要穿过庭院时,却见到了陆嬷嬷在指挥着宫人干活。


    原来陆嬷嬷是太后的人,怪不得能免于宫正司的讯问


    ,没被关进内狱。


    皇帝一看她和自己说话都走神,从人身上挪开视线,顿了顿步子,淡淡问:“朕是该去看看杨嫔?还是该在结案前,去听听皇后的辩白?”


    青簪也停了下来,敛起细眉,认真、郑重,毫不嬉笑地道:“那妾只愿,陛下心向何处,步履就向何处。”


    皇帝没有作声,只将人说话时微露的瓠犀、定眼时悠长的秋水,都一一看入。


    然后,朝着她行进了两步——


    作者有话说:女鹅:心向何处,你就去何处~


    狗子:这就来了。


    忽然脑补了狗子甩舌头的样子


    第67章


    青簪起初还未懂这两步的用意,但见皇帝再没有其他的言谈动作,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他正是在以身践行她方才的那句话。


    他的心之所向,就在眼前。


    于是这两步竟比枕榻间的那声心悦更如天雷惊响。


    廊顶的瓦脊折下光来,仿若在帝王渊深的眼眸里耀起神光。


    青簪以为自己该渐渐古井无波的心又一次颤跳了一下。


    脑中那只避险的警钟随之一敲。她别开脸,很有些煞风景地道:“陛下还是去看看杨嫔罢,妾方才那样对太后说,只是不想日后都要在这些事上做一个贤明大度的妃子。但杨嫔……”


    庭院和过廊上都还有宫人在,太后的地盘上,到处都是耳目,这话需要避着人讲,声音便逐渐轻下去,轻到最后,成了一阵无奈又不忍的沉默。


    方才说与太后的那句,她是最能体会杨嫔心境的话,倒也不是全然扯瞎的。


    皇帝知道她要说什么,不近人情道:“且让太医为她善加调理吧。”


    “若是见面,说实话她伤心,说假话朕违心。何况如你所说,今次去了,日后何如?”


    话虽这么说,后来皇帝还是去看了杨嫔一次,杨嫔当下虽然好转,事后却又免不了暗生比较,自陷囹圄。纵使她可以豁开自己,却无法不为自己腹中的孩子感到悲酸。与生俱来的母性,在这种时候,竟成了对女子的天然桎梏。


    杨夫人时常进宫来与杨嫔作伴,薛嫔也搬到了关雎宫里小住。关雎宫都是明昭仪说了算,昭仪索性将湖莹阁对面的那间殿阁给了薛嫔,也没人敢说一句不合规矩。


    另一边,凤藻宫原先的宫人们原本还要再在宫正司被羁押一阵子,至少得等结案之后,确保清白无罪,才能被遣返掖庭,重新分配。


    但因为盈贵嫔对陛下进言,不愿殃及无辜,陛下才法外开恩,将这些宫人都派往了各宫。


    浮翠被安排去了御前,正好顶上了小宫女云容的位置。


    青簪也亲自去了一趟掖庭。愿意为贵嫔娘娘鞍前马后的大有人在,一名弯眉细眼的管事亲自迎了出来。


    来时青簪就已经想好,她会给人一笔银钱算作雇金,每隔五日就让琐莺或娉婷来探望云容一次,确保雇托的人照顾尽心。


    本是妥全的法子,却没想到这太监为难地叉起手:“云容?掖庭里没有这个人了。”


    豆蔻心里一沉:“没有这个人了是什么意思,你说清楚些,莫非人‘过去’了不成?”


    过去便是人死了婉曲一些的说法。


    那太监直摆手:“哪能啊,是给挪出去了。再多的奴才也不好说了,总之是御前的人来给办的事,云容福气大,到了那地方,想来有人照顾她。”


    说得豆蔻直想白人一眼,断了手哑了喉咙,偏还要说一句福气大。


    但人左右是见不到了,还藏得这般云山雾绕的,也不知道是涉及到什么厉害事。


    转头见青簪敛着蛾眉,若有所思,豆蔻便开解道:“主子,咱们先回去罢?打量掖庭局的人也不敢欺瞒咱们,那位姑娘也许当真有人伺候着呢。”


    青簪怅然道:“也只能如此了。”


    走之前仍让豆蔻给那公公塞了一袋银瓜子,请人一旦有云容的消息,便来报与乘鸾宫知道。那太监得了好处,眉眼可见舒展了不少,诺诺答应了下来。


    待走了两步,青簪一回头,那太监因为习惯了哈腰而如佝偻一般的身影,已然没入了乌洞洞的、栉然紧凑的殿群之内。


    在很多年前,掖庭还有个名字,叫做永巷。有着最深的院子和最苛重的活计,许多罪奴和不能再从事劳动的宫人都被丢进这里自生自灭。


    从来没听说进了永巷的宫人还能挪到哪里去的。


    若云容是特例,那为何她找了皇帝之后,云容就成了这个特例?青簪拢了拢斗篷,但愿自己没有想多。


    *


    说要去看望杨嫔也并非只是搪塞太后,进了十月,路上终于不再水深泥滑,连着几个大晴天,天气又干又冷,一个即将来临的、威杀无比的冬日可初见一斑了。


    青簪出门前,已做好了给皇帝编的新剑穗,不仅剑穗,还有一双靴子,秋天的已经赶不上了,索性就多加点绒,做一双过冬时御寒的。寒从脚起,冬天的鞋子最不能马虎。


    豆蔻近来越发显现出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该有的活络。别人都是越当差越稳重,唯有乘鸾宫的人,当真是和待在天上宫阙似的不知愁,伺候着满宫最得宠的主子,主子还从不打杀奴仆,人气也就养了回来。


    她绕前绕后地雀跃着道:“陛下送给主子一枚旧的,主子就还他一枚新的,奴婢乍看到时还发懵呢,原来陛下是这个意思呀?”


    青簪倚在肩舆上,不动声色地把袖子往下捋了捋,指尖就藏进了袖下,连着做女工时被顶针箍出的一圈印子。


    淡淡道:“我又哪里知道他的意思,不过是按着我的意思来做罢了。”


    却还是不免想起,从前做的最多的绣活,就是为着老夫人的。那时有多感念老夫人对自己的照顾,后来知道身世时就有多可笑凄讽。


    原来自己也是她的孙女,原来那些偶尔为之的亲蔼,只是在不与她真正的孙女起冲突时,才能够施舍的一份微薄之谊。


    往前她是想过要做一些贴身的小物件给皇帝,就像当初在侯府时那样——自觉其余的身外之物皆是主家赏赐,唯能以此回报老夫人的庇护。但总因为这个古怪的念头搁置下来,就好像最后一针一线都会成为不好的咒罚似的。


    但皇帝对她的好有目共睹,也许这不过一遭杞人忧天的思虑而已。


    豆蔻见她目色渺远,又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还以为主子是怕见了杨嫔两相尴尬:“主子别怕,薛嫔主子不是在么,杨嫔主子若是不待见咱们,咱们走就是了。”


    她又仰起头,对着肩舆上的人神秘兮兮地道:“奴婢今早还听说一桩事,是关于永宁侯府的,主子想不想知道?”


    不待青簪点头,豆蔻就自个儿说了下去:“听说,皇后娘娘从凤藻宫被迁到长明殿的当日,就有一帮赌坊的人闹上了侯府,差点把侯府给砸了,这下他们脸可是丢大了。”


    长明殿是就是冷宫,虽叫长明,却是梁宫里最幽闭的地方,常年不见一盏灯火,如今关押的也只皇后一人而已。


    进了冷宫,形同被废,差的也不过是一道诏书。


    侯府的大公子几个月前不知怎的染上了赌瘾,据说是被自己在青楼的相好给带去的。起初十赌九赢,逢人就夸耀自己的本事,后来突然手气就不灵光了,现钱败完了不说,还偷了家里的铺子庄子的契约想要翻盘,最后全给输净了,还亏欠了一屁股的债。


    皇后进了冷宫的这日,赌坊的人再无忌惮,竟然上门把永宁侯府的匾额都给砸了。


    豆蔻这时候说这事儿,自然是为着哄青簪高兴,却怎么都想不到,这事儿也是自家主子的谋计。


    这么一路嘈杂着,一晃眼便到了湖莹阁。


    肩舆落在地上直接就衔着地面,跨一步就下来了,是不必下人跪在旁边当人肉墩子的,但湖莹阁负


    责迎门的那太监还是忙不迭过来递上臂膀给青簪搭手。


    献媚的态度昭然若揭:“奴才是杨嫔宫里的小赫子,贵嫔娘娘今儿个怎么来了?”


    豆蔻一听就把人挤开了,敲打道:“我家娘娘有的是人伺候,公公这殷勤的劲头不妨多用在自家主子身上,那才是正道!”


    青簪却是加快了几分步子想去看杨嫔。下人这般自报家门,倒像是在谋划出路,杨嫔的情况大约并无多少好转。


    早在听到通传时,杨嫔面上就再无欢色,薛嫔拿着几个花样板子比给她看,是做小孩子的虎头鞋要用的。


    “也不知道是位皇子还是公主,倘或是小公主,那可得更加精细些。妹妹看看,左边这个样式是不是更好?”


    杨嫔并不挑选,闷闷道:“何必费这个神,不管穿什么,他父皇也都看不见的。”


    薛嫔放下那花样,婉声道:“要陛下看见做什么,这是你这个做娘亲的心意,他穿着舒服妥帖才要紧。以往都是你一口一个薛嫔姐姐地哄着我,我何时有不给你面子的。如今轮到我哄你了,妹妹倒是不爱搭理我了,不过选个样式,竟也不肯赏脸?”


    青簪一进来,就见薛嫔哄小孩子似地哄着杨嫔。


    听到进门的动静,两人不约而同抬起头,薛嫔起身对青簪福了福身:“你们聊会儿罢,正好,我要去昭仪那儿看看怀暄。”


    杨嫔忙伸手拉住薛嫔,眼睛竟已水汪汪地泛红:“姐姐……你别走,我不愿同她说话。”


    青簪也不计较杨嫔当面这般嫌恨自己,真论起来,这都算是以下犯上。


    她在杨嫔面前坐下,兀自说道:“腿肿得厉害,妹妹不介意我坐会儿罢?原先还奇怪都不怎么见你出门了,如今自己身子渐重,才知道你的受罪。”


    杨嫔神色顿有些松动。


    ……实则近来的积郁也并非全因皇帝,孩子在肚子里一天天见长,母体便有一连串的遭罪反应。孕育后代原是如此自亏自损的事,以此换得的只是振兴门楣,得不到夫君的分毫爱怜,这桩交易就显得太冰冷、太不值了,自己浑像个工具。


    她吸了吸鼻子,又自抹干了泪花。抬起头:“贵嫔几个月份了?”


    杨嫔的面颊其实已恢复了几成初进宫时的娇腴,尽管还是郁郁寡欢,总比上个月好上了不少。那时因吃不下东西,瘦得甚至有些脱相,丁点不像个身怀六甲的人,如今好歹是养得丰润了些。


    青簪估算着道:“有两个多月了,快三个月了罢。”


    杨嫔狐疑道:“这么早就腿肿了?我也是近来才开始犯肿的,算来是有六七个月呢,太医说正该是这个月份。可贵嫔这胎日子还这样浅……似乎不大对劲,早让太医看看才好。”


    这样一来也就打开了话匣子,想到自己经历的苦楚往后她都要经历一遍,杨嫔心里总算稍觉纾解。


    开始对人说起孕期的种种艰辛,还颇有些过来人传授经验的意思。


    虽说还有往日的隔怨横亘在中间,但比起其他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于是仿佛隔靴搔痒一样的关心,总归是不同的。


    青簪自虚心受教,耐心地听她说话。杨嫔说着说着,却又不禁凄怨起来:“其实我知道的,陛下会来看我,也是不想太后再为难你的缘故。”


    看着人因吐露心衷而别扭的样子,青簪笃定道:“他不会。”


    原因说来也很简单:“太后从不曾为难于我,你想想,纵使在太后娘娘那儿,我肚子的孩子不比你的宝贝,却也依旧是天家血脉。太后即便心疼你,又怎会为难于我?”


    杨嫔将信将疑,终是抿嘴笑了:“这么说倒有几分道理。”


    离开时豆蔻都觉得松快不少,吁出一口气,没有人想在他人的不幸之上构建自己的幸运。尽管她听着主子最后那话分明就是唬杨嫔的。


    她感慨道:“杨嫔主子看起来也没那么反感主子嘛,咱们是不是算不枉此行?”


    正说话间,青簪却险些被一位婆子迎头撞了,好在豆蔻敏捷地往前插了一脚,把人硬生生挡开了。


    看装束,这名颇为冒失的婆子应是来日要给杨嫔接生的产婆,提前安排在这里的。可产婆差点撞到有孕的娘娘,竟然不思悔痛,只看了青簪一眼,就急着要跑。


    被豆蔻手疾眼快,剽悍地一把揪住:“还有没有规矩了,走道这么阔,你即便要去投胎,也绝不该来顶撞我家娘娘!”


    婆子被提拎到青簪面前,认清了形势,当即磕头求饶。


    她伏身跪地,两手贴在地上作顶礼的时候,却是露出一寸金色的镯子,成色极好,在袖管下乍隐乍现,闪着粼粼的细芒。


    婆子便见听向来以柔善在宫中著称的贵嫔娘娘,今时却罕见道:“豆蔻,打她的手板,双手各五下。”


    不免暗自嘀咕了下,不情不愿伸出手去——想着至少不是掉脑袋,统共十下手板也是轻中之轻的处罚了,也就咬牙受下,没哀嚎出声惊动更多人。


    噼啪几声间,青簪看清了那只镯子,她曾在皇后的库房里见过。


    如今皇后身在冷宫,自然是拿不出这样的东西,但这东西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湖莹阁的产婆手上,除非是几个月前皇后就赏了人的。


    谨慎起见,放人离去后,青簪便吩咐道:“让人去告诉昭仪一声,杨嫔身边的产婆我瞧着好似不够稳当。”


    宫人应承下来,拐了个道便向不远处的主殿去了。


    孕中也实在是心力不济,今日为了哄慰杨嫔,说话不免劳神,加之这样一闹腾,青簪坐在肩舆上就打起了盹。


    以至于肩舆再次停落时,撑着头好久都没有睁开眼,直到察觉到脸上落着一片阴翳,竟比秋阳打在脸上还要灼灼烫人。


    一睁眼,乘鸾宫的确到了,可没想到皇帝就站在她面前,不知站了多久。


    他问:“原还想着带你出宫,今日是累着了?”


    青簪才坐正两分身形,皇帝就伸手把她抱了下来,宫人都羞眉臊眼垂下了头。青簪却似已习惯,她双手环住皇帝,一点儿没往深了想,脸涡蹭在那玄青色的浅薄领毛上:“出宫做什么?”


    皇帝一想到人稍后的惊喜反应,悠暇地牵唇,抱着人旋了半圈,将她放下,这才以问代答:“永宁侯府,去是不去?”


    *


    马车里地上垫着鹅绒的软垫,连四壁和顶上都贴着一层软实的材料,足有三寸之厚,人纵在车里滚上两圈想都伤不着分毫。


    青簪坐进去的时候,却有些遗憾,若是没有身孕,两骑轻马,紫陌红尘眨眼就过,岂不快上不少。


    听她如此急不可耐,皇帝噙着笑,越发把人抱稳当了些:“急什么,他们的生死不都已捏在卿卿手中。”


    清秋时节,连着斗篷和个团子似地被皇帝捂在怀中,倒也不觉热。


    偶逢道途不平,也像是温吞的水煮着的饺子,一点没颠浮起来。既然翻不出水花,青簪就靠在人襟前,戳玩着皇帝腰上的玉扣:“妾哪有那个本事。”


    皇帝不置可否,只看着她裙子的搂带和自己玉佩的穗子纠结在一处,想到了什么。又赏观着她剥壳的春笋般的指尖在自己身上动弹胡逞,不成韵律。


    忽按住她的手,低头迫近些,气息轻吹在她的眉睫:“算来朕钦


    点的状元,倒成了卿卿的僚属?”


    第68章


    青簪一时懵怔,永宁侯府出事的时间虽巧,布局却是早已布下的,无非是墙倒众人推,才将宫墙内外的事都挤凑在一块儿了,皇帝竟也能疑心到陈少陵头上去?


    她自然不知,皇帝盯上的原是陈少陵其人,因此无论有没有蛛丝马迹与侯府牵扯着,只要陈少陵有什么异常的动作,皇帝自会知晓。


    青簪自己倒是无谓被问罪的,如今大仇将雪,即便葬送了她这条性命又怎么样……她将手熨抚在肚子上,只是已经下定决心,要希冀、爱护肚子里的这个小生命,便不该食言。


    不管如何,人家肯施以援手是恩情,她断不能害了他,因此矢口否认道:“妾与陈大人统共也就见了一两回罢了,哪就有这个本事?”


    自上往下俯目,皇帝依旧只能看见她茂郁的眼睫,嵌在眼皮上似的,勾勒出两弯美好的轮廓。


    他伸手按在她的颊侧,拇指恰能来回摩挲着她微微上翘的眼尾,那里分明不加妆画,却似生有婉媚的一线小勾,楚楚动人。


    听说眼睛略呈上扬的女子,最是多情又狡猾。


    单是他知道的,他们碰面的次数可就不止一两回。


    皇帝严声道:“一回也不许了,没点规矩。”


    青簪听他这么说,就是没打算再往深了计较的意思。可他和她之间又还剩多少规矩?这话实在不够有威慑力。


    青簪松开皇帝,往回收了收身子,挺起颈来,想与皇帝对视,在这四四方方的狭仄天地内,却也撤不开什么距离,交望的一瞬,皇帝低头,握着她的两肩,在她紧致润腻的眼皮上轻吻了一下。


    皇帝道:“今日之后,向前看吧。”


    *


    永宁侯府坐落在内城里的崇德坊,附近住的都是皇亲贵族,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何曾有哪家遭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


    镇守在门外的石狮子被砸得缺胳膊少腿,有一只甚至只剩下连着底座的那一半了。匾额竖着吊挂着,上面被泼了不知是鸡血还是狗血,门屋顶上的青瓦都让人掀落了一大片。


    大门是敦实的柏木材质,倒不至于让人砸得稀烂,却也被敲打下一堆木板木条,就堆落在进门时下脚的地方。


    好像连同昔日那个威严高贵的侯府都一并让人踩在了脚下。


    “竟成了这样……”青簪离开时走的是最旁边的侧门,哪怕过去的十五年,也从不曾这道大门底下走过一回。而今它却就这样七零八落地敞开着,竟使她有些无所适从起来。


    十五年,她今年也只是十八而已。万幸十五年竟然都没把调养成一个足够服帖的奴才,竟然给了她揭竿而起,报仇雪恨的机会。


    皇帝分外寡言地负着手看她。


    今日陪她来此,倒像是陪着新嫁娘回门,可是之于她,侯府并不是什么好地方,只有无尽的苦恨。


    因而他只在人要迈入门去的一息才出声:“小心。”


    帝妃今次是便服出行,可也不妨碍一队便装的侍卫扈随着,当下就有侍卫拿装着鞘的剑身,将门口的断石碎木挑开了些。


    侯府的人连门面都不及收拾,可见是早就被皇帝控制住了。但又偏到这时都还保持着原样,皇帝是想让她亲眼见着了解气。


    可惜她恨的并非这玉堂金马……


    他只陪她走到侯府用以待客的正堂外,示意她进去。


    反正他早已告诫过段家的人,绝不会吐露半个不该说的字。


    永宁侯段若虚和他的夫人朱氏双双被绑在进门的那根大柱上,背靠着背,也不知是追债的人绑的,还是皇帝的手下绑的。


    听到有人进来,垂头丧气的段若虚猛然抬头,看清楚来人后,更是目眦欲裂:“是你——孽子,孽子啊!”


    被生身父亲如此怒骂,青簪面不改色,如同眼前不过是一个毫无血缘之人。


    青簪拔下了一根簪子,用握匕首的姿势握住它,这个动作看得段若虚心惊肉跳,也不敢再吭声了。


    青簪走近道:“我一直有个疑问,娘亲当年搬到韶音坊,更名改姓,可见是要与你断绝关系的。你、你们是怎么找到她的?”


    皇帝给她的那份案卷上的每个字,她都已经倒背如流。


    娘亲进京的时候自名梳云,是为了躲过母家人的追踪,忽然却连梳云这个名字都不再用,租宅子的时候甚至恢复了程姓,那要躲的,显然就是知道她叫梳云的人。


    如此简单的问题,永宁侯却像是被问住。倒是被绑在柱子后面的朱氏,忽然疯了似地大笑:“是我找到她的,你爹可没这个本事!”


    青簪绕到柱后,见朱氏鬓发如乱蓬,妆容污花,但衣裳比永宁侯还是齐整些。


    朱氏笑完了,便道:“你娘发现你爹早有妻室之后就不待见他了,躲了整整三年!倒算是个懂得悬崖勒马的,可惜……剩下的事,你想知道的话,我只能单独与你说。”


    在朱氏的要求下,她被反剪着双手绑着,扔进了她从前起居的那间屋子内,青簪随后而入。


    朱氏自己倒在地上,行动不便,就吩咐青簪:“你去梳妆台右手边最下面的第四格抽屉找找,看看我那只青玉簪子还在不在。”


    青簪朝里走了两步,都不必上前翻找,妆台的每个抽屉都是被抽开的状态,里头的东西早被洗卷一空。


    青簪淡淡回头道:“不在了。”


    朱氏咬牙切齿:“定是那些杀千刀的讨债的拿走了……!”


    她换了一口气,声音平静了些:“原本你娘若能躲一辈子,倒也可免于一死。可惜有一天你生病了,你娘去药房给你请大夫,身上的银子却是不够,她便找了一家当铺,想要当掉一根玉簪。你说巧不巧,你爹当初科考落榜,银钱不够,我也去典当过我的首饰,那时候我头上也有一根玉簪,我特地请那掌柜看了,用料是最差岫岩玉,只是雕工别具一格,掌柜的便记住了。”


    “这簪子是你爹亲手雕的,一模一样的花样,雕了两支!给了两个人做定情信物!”


    “掌柜的以为是我的那支失窃了,竟派了人巴巴地来朱家找我。”


    朱氏又癫狂起来,恶狠狠地想要往人心窝子上戳:“你若是没病,你娘就不用死了!”


    青簪在她面前屈膝蹲下:“假的。我记得你们来的那一天,我好端端的,并未生病。”


    朱氏一抬眼就撞上一双凛冽的眸子,无端想起了睥睨着渺渺众生的那位,心里一惊。又一口咬定道:“信不信由你,陛下告诫过我们,绝不能将此事告知与你,因此我才要单独与你说。”


    青簪拿手里的金簪在她脖子上比划了下,朱氏身上泛起一阵细栗。


    青簪问:“他拿什么威胁你们的?”


    朱氏似有忌惮,想了想还是道:“三族性命。”


    青簪:“既然以三族性命相挟,你又怎会说与我知道?你杀了我至亲至爱之人,就不怕我事后告诉陛下,灭你九族?”


    “……”朱氏无言以驳,心知是骗不过她了。她的确是故意那么说,存心想让人不好过,但她方才所言,只有起因是假。她的确是因梳云去典当了那根簪子才找到的人,只不过梳云要救治的另有其人而已。


    皇帝让他们隐瞒的一是这个,二便是梳云为了保下女儿性命自甘赴死的事。


    朱氏有些硬气地道:“不信便罢了。多可笑啊,你叫青簪,可见你娘即便知道自己爱上的是有妇之夫,也从无一时当真将人忘掉。若非如此,我又何至于赶尽杀绝?”


    见青簪波澜无动,朱氏灰心一瞬。忽却想到自己眼前的人早就不是那个俯首帖耳的下等奴婢了,而是君王的枕边人,是举足轻重的贵嫔娘娘。又后悔自己竟没拉下脸求求


    她……


    她便又在地上蹭动身体,似乎是想转面朝向人。简直和换了一张脸皮似的,卑微地软下了态度:“贵嫔娘娘,看在段家养了你十几年的份上,看在、看在我对你知无不言的份上,还有你祖母,她对你的保护不是假的呀,如今我们也遭到了报应……求娘娘和陛下说几句好话,不要因为过去的事再造杀孽了。”


    青簪凉笑了声,手中紧握的金簪一下捅进了人额心。


    他们根本不配提起她的娘亲。


    真脏。


    *


    回到马车上,坐下时脚尖都陷进铺着的深靛色的长绒毯里,绵绵地像是踩不到实处。青簪倚在人肩头,脑海中朱氏癫狂的嘴脸和皇后渐有重合。这对母女有些方面实在如出一辙,然而她们的脸竟都比她娘亲的更加清晰。


    簪子已经扔了,最后她在永宁侯和朱氏的额头各划了一个血淋淋的红叉,到底没要了他们的性命。


    方才用力太过,她垂着有些虚软的手闷闷问:“陛下预备如何处置段家?”


    萧放并不问她做了什么,只沉思片晌道:“保留爵位,对外称让他们去寺里清修忏悔,实为服劳役,做苦差,余生皆要以人下人的身份省过,怎么样?”


    留下这个光鲜的名号,是看在先帝亲封的免罪金牌的面子上,不教外人说天家刻薄寡恩,但和永宁侯一家已没什么关系了。他们只会比平头百姓更不好过,他们奴役了她十五年,从前她所受的辛劳苦楚,他自然会让他们悉数尝尽,生不如死。


    “好。”青簪应声道,一面听着外头街市的声音,热闹得像是另一番天地,那么生气勃勃的凡尘俗味、人间烟火。


    皇帝见人并无大仇得报的痛快,担心她不够满意,便又从唇齿间逸出轻描淡写的一句:“若觉不够解恨,亦可令暴病而亡。”


    他从前步步退让,就是为了让她能放下过去,就算她此刻想啖其肉饮其血,他唯一的担心,也只是她吃着会不会反胃,是否该替她煮熟了而已。


    青簪却没想让段家人死,摇头道:“就这么死了,太轻易了,岂不便宜他们。”


    皇帝探究地看向人:“那为何还不高兴?”


    青簪也不知道。她不是在为名字的事愁恼,即便她只剩下如此模糊的记忆,娘亲对她的疼爱也要占据了这记忆的十成十。就算娘亲为她取名叫狗剩,她也不会因三言两语的挑唆便膈应名字的来由。


    至于因为娘亲为她取名青簪,才遭到赶尽杀绝……侯府的十五年里,眼见被打杀的下人不计其数,对待无仇无怨之人尚且手不留情,永宁侯夫人的这个说法实在难使人信服。


    青簪只觉得自己冷静得可怕,内心也凉薄的可怕,又好像空落了一块似的。她缓声道:“只是感慨无论生者付出怎样的代价,逝者永回不来了。”


    她拿出帕子要擦手,却怎么都擦不干净,皇帝接过那帕子,亲自替她擦拭。他动作雅慢,透着青筋的手指不疾不徐,就好像擦拭的并非是骇目的血污,只是一件珍宝上偶然蒙蔽的轻尘。


    “听宫人说你胃口仍旧不好,这附近有家天下第一楼,不同时节便有不同的菜品,天南海北,轮番上阵,朕从前常和朋友来。”


    在青簪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的时候,皇帝就丢开帕子,叫了停车。


    徐得鹿从后面的那辆马车上下来,将车前的毡帘打起,因不确定皇帝的旨意,斟酌着请示了一声:“爷?”


    萧放抬手令人先候着。


    他平生不会宽慰人,一向也只有别人对他说好话的份。可是今时,他拢住那只肌明骨弱的纤手,日光泼照进来,便如握住一手的莹泽,既珍且怜。


    他转头看向手的主人:“天下之大,得失皆渺小,朕都还没困住你,你倒先将自己困住了?”


    第69章


    青簪还沉浸在皇帝的那句话里,人便被带下了车。上京是大梁最富庶的地方,便是百年前的都城江都也是比不得的,内城分布着百官廨署和公卿豪宅,更是万户楼台,簪帽如云。


    萧放见她的神情,就想起了侯府从前甚至不肯让她出门,论起他们的罪愆,真是万死难赎。


    他还记得行宫带她外出的这一夜,她骑在马背上有多开怀,眼下带她出来,既是想叫她开怀,也是想让她看看他治下的盛世,内城外城,江南塞北。


    招揽生意的堂倌眼见这么一队阔派的人马停在酒楼前,把手巾往肩膀上一搭,立马迎了上来:“您几位啊?”


    萧放却不必他做向导:“一间三楼的雅间。”


    堂倌一听就知道这是回头客,可店里来过这么大派势的人,他没道理不记得。


    一猜便是距贵客上回来已隔着年份了,不禁再瞄了一眼贵客的打扮,可惜东家眼下出去了,否则定要请来认一认,说不定是什么贵重的故人。


    堂倌便只张罗着二人往雅间去,流利介绍道:“咱们家有官府菜江南菜巴蜀菜西域菜,您二位想吃点什么?若是没想好,咱们家这个季节主销的是江南菜,秋季润燥最是为宜!”


    萧放道:“就这个吧。”


    身边人亡母的祖籍就是江南,萧放以为她会有所触动,但她只在下车那一瞬目中起了点波澜,此时安静坐在雅间里,不似悲伤,也无多少惊喜,问什么都只温柔淡笑着点头说好。


    萧放知道要给她时间,可也存心想让她沾点热闹,便说笑道:“那时不过十二三的年纪,第一回来,是一道进学的兄弟带着来这里点了一海的菜。临要结账,才发现出门时钱袋早让人顺走了,还不肯旁人垫付,非要用自己的墨宝来抵账。他字写得歪扭,也亏那东家竟肯赏识,叫他吹嘘了好几年。”


    青簪笑着应声:“只怕那东家见你们的衣装,任凭你们吃白食也愿意。”


    她说的没错,只是眼见她佯装无事、自若谈笑的样子,萧放不知怎的又想到了那时在正厅外,看见她将簪子刺向段若虚的那一瞬间。


    他的那位老丈人吓得肝胆俱裂,比屠户刀下的豕彘叫得还要惨烈。


    如果她知道全部的真相,会不会也这样拿簪子刺他?


    两人洗了手,最后一丝血腥味被留在了铜盆清水中。菜盘端上来之前徐得鹿早已过了一遍眼,孕妇忌口的通通都剔了出去,青簪确实比在宫里时胃口好了一些,难得多用了几口。


    他们终究不能在外太久,回去时,马蹄之下,已尽是黄昏映照的滚滚金尘了。


    马车进了禁闱内宫却也不必停下,普天之下只有皇帝有这个特权,一路上所经之处自然万分打眼,不管是过路的宫女太监,还是探窗出来的宫嫔,都不禁好奇皇帝是去做什么了,身边又有谁伴驾。


    但似乎也不难猜。


    一下车,青簪和皇帝就看到了太极殿外的身影。


    明昭仪甚少到太极殿来,从不像别的妃嫔那样上门邀宠,皇帝见到她,便知她是有正事。


    “怎么不进去等?”他随口问了声。


    明昭仪却有些诧异地看着皇帝和青簪今时的衣着打扮,在宫里时,就算皇帝穿着的燕居的常服,那也是帝王独有的款制,如今这样……的确和身边的女子登对如璧人。


    “以臣妾的身子骨,站这么会儿还吃得消。”明昭仪今次是扭送了人来的,她凉凉地剜了一眼脚边跪着的产婆:“臣妾今日是有要事上禀,兹事体大,臣妾不好自己拿主意。”


    皇帝:“进去说。”转眼看向青簪,声气稍缓:“若觉得累,就去偏殿歇会。”


    明昭仪在跟着皇帝进正殿前,却是特地慢了一脚,对青簪道:“这事还需谢你的提醒,你选择来与我说,而非惠妃,我自是念着你的好的。”


    皇后再不足为惧,原本对她结交的心思早也淡了,这其中当然有皇帝当初的敲打的原因在。明昭仪也能推想个大概——他大约是不想自己心疼的女子涉及太多后宫的倾轧算计,想叫她独善其身。


    可一旦废后,中宫之位不会悬置太久,惠妃的赢面不小,这时候与皇帝最宠爱的妃子结盟便又成了一桩明智之选。


    她的出身决定了她无缘后位的结局,至多封个九嫔四妃也就到头了。


    可皇帝难道就不会希望,来日的新后是能容下、甚至照拂自己宠妃的人?


    明昭仪难得放低了些矜傲姿态:“说过要请你喝茶的,别忘了来。”


    青簪想起出宫前让人去朝云殿说过一声那


    产婆的古怪,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结果,可见那产婆是个不禁拷问的。


    她依旧没提起皇后库房的那只镯子,反正既已查了,昭仪自己定然就查得到。


    “那嬷嬷毛手毛脚的,我原还以为是自己谨慎过头,多虑了,没想到还真有不妥?”


    明昭仪也不瞒她,压低声音道:“有些人的坏性,你自是想不到的。不仅是要害你,还要害杨嫔呢,那产婆本要在杨嫔生产之时告诉她,薛嫔当初与她结交只是为着让端午的宴会能够安排在岛上,为了借她的手图谋不轨,出了事还能推到她头上。”


    如今杨嫔在宫中最要好的便是薛嫔,生产时是何等的凶险,若乍然听说朋友竟是为了利用自己才与自己结交的,一口气过不来,也许命都交代在产床上了。


    产婆自然也是听命于人,已经身在冷宫的皇后,这次还能用什么来抵过呢?


    青簪没料到自己又救了杨嫔一把,她与杨嫔也算是对半深不浅的冤家。


    只将功劳归于昭仪:“多亏昭仪明断。”


    客套的话就不必多说了,明昭仪道:“我先进去了。”


    *


    十一月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月初,废后的诏书颁下,程序走得比众人预想的更快。段兰贞被贬为了庶人,凤藻宫薰了两天艾草,彻底锁闭了大门,下次再启时,梁宫大约就要迎来新的女主人。


    第二件是月末的时候,杨嫔早产了。


    十一月末的天气,天上的云都飘飘忽忽的,仿佛扯碎了就要变成一场蓄谋已久的大雪。


    青簪今日才穿上皇帝送的红狐裘衣,金丝线抿出来的纽襻,配着红宝石的扣子,一整张浓红的皮毛,垂罩在身上,金贵又娇艳,火烈烈的招眼,走到哪儿都能有惊艳的目光停驻在身上。


    她原以为皇帝说过要给她猎的红狐,已经折作了围场林子的那头,用来给她在人前显能的,被她放跑了便再没了。哪知皇帝竟还真的给她猎了一头,还瞒着人不出声,制成了冬月的成衣才让她见到。


    可肩舆才在宫道上行了一半,就得知杨嫔提前发动的消息,仪仗的行向一转,急忙便往关雎宫进发。


    按着日子,杨嫔是四月里有的身孕,怎么也要翻过年去才会生产,没想到孩子在娘肚子里就猴急地要出来,像要自个儿亲迎将至的神武三年似的。


    杨嫔的母亲陪在产房里,惠妃和明昭仪都在外边,太后也被连嬷嬷和陆嬷嬷一人搀着一边,火急火燎地往湖莹阁赶。皇帝在谈政务,几位重臣都在,不让人进去打扰,也不知得到消息没有。


    早产不是好事,一盆盆的血水往外端,又一桶桶的热水往里提,眼看早产成了难产,杨嫔这回是真走了鬼门关了。


    几个时辰过去,太后熬得眩钝体乏,茶都喝不进了,坐在外间的椅子上,听着里头的惨叫,对好容易抽身赶来的皇帝道:“雀仙丫头这回果真遭了大罪,往后可得善待她!”


    皇帝负手立着,凝眸不言。


    太后这一年寒来暑往下来,容貌瞧着虽还不显老态,精神却是大不如前了,惠妃忧心着上前道:“您熬不住就回去歇着罢,这里有我们在呢。”


    太后摇头:“哀家若是回去,只会更悬着心盼消息,不如在这儿坐着。”


    前来探问杨嫔的妃嫔也都从廊庑下转到了屋子里,因皇帝没坐下,大多也是站着,只有青簪,太后见她还怀着身孕,早早让人给她安置了座椅。


    吴嫔看见青簪这身贵艳的行头,眉头拧了拧。皇后一废,宫里人便都笑她是丧家之犬,吴嫔闭门了几日,久而久之倒也能舔着脸面对了,只是暗地里怎能不生恨。


    她瞟了一眼太后和皇帝,故意道:“盈贵嫔这么早就穿起了狐裘……?这颜色可真是好看呢,妖妖娇娇的。可怜杨嫔叫得真是惨烈,生死未卜,各人的境况真是不同!”


    明昭仪本就有些心神不宁,杨嫔这胎是她照看的,绝不能出岔子,眼神便厉害起来:“浑说什么,今日只有喜事。”


    见皇帝脸色压了下来,惠妃也忙道:“正是这个理儿,喜艳些才好,才是应景。”


    两位娘娘都偏帮着人,吴嫔当即讪讪不说话了,好在一声嘹亮的婴孩啼哭从内间传出来,众人才纷纷松懈下来,便见乳娘抱了个绣褓出来:“恭喜陛下,恭喜太后娘娘,是位小公主!”


    太后终于恢复了几分雍容与从容,慈着眉循例问一句:“可是母女俱都平安?”


    随后出来的太医却是心头一凛,上前一步跪叩道:“小公主虽不足月,但瞧着只是体弱一些,并无胎病,只是杨嫔主子失血过多,伤了根基……怕是有的将养了。”


    主子面前,太医不能把话说得太糟太绝,这话的意思便是,人暂时还有一口气,但能不能把身子养回来就要两说了,若是养不回来,这一关便是没挺过去。


    眼见太后笑容凝固,连嬷嬷忙示意奶娘把小公主抱到近前来。


    太后把亲孙女儿搂在怀里,到底再次舒开了脸面:“瞧瞧,多招人疼的样貌啊,这鼻子和皇帝小时候一模一样,真不枉你母亲拼着生下你。”


    她稀罕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让人将小公主抱回了杨嫔身边,又和皇帝一起进去看了眼杨嫔,便打道回府了。


    杨夫人始终守在榻前,她被宽限可以在宫中多住一段时日,直到杨嫔好转。


    杨嫔至今还昏迷不醒,小公主大约是没法留在母亲身边了。想到这,湖莹阁的宫人不少愁眉苦脸哀哀戚戚。


    青簪本也欲走,吴嫔环视一圈,见宫人们愁容惨淡,不禁有了些底气,走到人面前,拉开了嗓子道:“不是说应景,盈贵人这景,应得可真是‘以乐衬哀’啊。”


    青簪只意兴阑珊地看了她一眼,便打算绕过人去。


    倒是有看不过眼的宫嫔,心想着这位贵嫔真是好性子,若换了自己是宠冠六宫的贵嫔娘娘,这时候定都让人掌嘴了。


    打抱不平道:“刚才没听见昭仪娘娘说么,公主平安降生,杨嫔难产都挺过来了,何来的哀?这不是给公主和杨嫔找晦气,诅咒杨嫔么!”


    说完却也就离去了,到底事不干己,能说上一嘴便够仗义了,徒留吴嫔气得跳脚。


    此时人已几乎走尽,青簪才转头,对着吴嫔一声轻笑,用极轻的声音道:“其实本宫见过废后一面……她说她冤枉,那巫蛊人偶,原是她无意之中捡到的,可惜旁人都不信。”


    吴嫔如遭晴天霹雳,讷讷看着青簪:“什、什么?”


    “没什么,与你做个人情,盼你别再招惹我了,此事也不只我知道。”青簪说罢便扬长而去。吴嫔却立在原地,许久都不能缓过神来,自皇后被关进冷宫之后她一直惴惴不安,担心自己也用过厌胜之术的事被人发现,但始终都没想过,皇后的那只巫蛊人偶会和自己有关系……


    盈贵嫔告诉她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


    看着走下殿阶,一步步远去的红衣丽人,吴嫔只觉形如鬼魅。


    *


    皇帝还站在关雎宫外,西风打他袍角走过,青簪看见自己送的那根剑穗竟然被他单独佩悬在了躞蹀带下,被惊开千丝万缕。


    他心事重重,青簪走到他身边:“陛下放心不下杨嫔么?”


    皇帝牵起她的手,触手微凉,便愈要握紧:“杨嫔现在的状况,不宜抚育公主。母后的意思,早日定个人选。”


    为公主挑选养母,这是牵系重大、需要慎之又慎的事,怪不得他头疼。


    青簪也不由为他犯难一阵:“昭仪有抚育皇长子的经验,又是关雎的主位,公主若能养在朝云殿,便不必离生母太远。但皇子皇女若皆养在一人膝下……”


    正说着,就发现皇帝略不瞬目地看着她,看得认真。


    青簪歪了下头:“怎么了?”


    皇帝沉凝的眉目间终于有了笑意:“很好看。”


    青簪伸展开没被他曳掣住的那边手臂,炽艳的狐裘大袖霎时落开一幅红浪。


    “这个?妾也算穿上千金裘了。”


    皇帝摇头,揽人入怀,轻声道:


    “你。”


    第70章


    青簪在太极殿和皇帝用了晚膳才回了照水殿,行在路上的时候月亮早早升起,一弯浅白的小牙,像会跟着人走似的,都说时节越晚月升得越早,冬日当真已来临了。


    娉婷还以为她会在太极殿过宿,在宫门口见到人回来,忙转身去殿里让人将炭火烧得更旺实些,这才重新迎了出去:“主子怎么回来了?”


    青簪脱下狐裘:“陛下要和大臣们议事,我在不方便。”


    冬至祭祀即将提上日程,筹备之事马不停蹄。今岁又逢大公主出生,祭祀之后兴许还有大赦,不过该处斩的通常都在秋后问斩了,也等不到冬至的大赦。


    娉婷帮她把狐裘挂上髹朱的衣桁,嘴里却是止不住的担心:“入了夜,道上的霜又滑又浓,主子即便要回避,去偏殿歇着也就是了,何必这样辛苦地赶回来?”


    青簪往里间走去:“杨嫔人都还没醒,我伴驾也不好。”


    豆蔻想要跟进去侍奉,琐莺也才在乘鸾宫里溜达了一圈回来,见着青簪,正要来同人说话,青簪却是一进去就利索地把门一关,把所有人都隔在了外头。


    背抵在合住的门隙上,心砰砰地直跳。


    她从袖囊里取出陈少陵给她的信封。两人在太极殿前的墀台上擦肩而过,陈少陵偷偷塞给她的。她只打开看了一眼,就再也没敢细看了。


    如今无人处,才敢慎重缓慢地将里头的东西展开——


    一张女子小像,素钗简衣,和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气态更柔和温婉,眉毛则更细更弯些,眼睛也比她细巧,像是柳叶眼,眼尾还有一颗小痣,栩栩如生。


    模糊着思念了十五年的脸突然有了具体而清晰的五官。


    青簪忍泪含笑地把这张小像捂在襟前,心里千回百转,眼中水雾晃荡。恍惚间那画上的人活了过来,捧着她的脸道:“别哭,娘亲总会在天上看着你的。”


    *


    太极殿。议完事已临近宵禁,其他大臣都紧着步子离开,就连皇帝也似乎有事要去办。唯独陈少陵去而复返,叫住躬着腰收拾案上茶具的冬儿:“冬儿姑娘,仿佛有一阵不见你。”


    冬儿被唬了一跳,转头见到门边的状元爷,这才端起螺钿托盘走近,受宠若惊地笑道:“上回不还见过么。今儿状元爷一直瞧奴婢,奴婢还奇怪呢!”


    陈少陵温文笑道:“是更早之前。”


    上次进宫时虽然也是冬儿侍奉茶水,但皇帝一直在殿内,愣是没找到说话的机会。


    冬儿恍然明白过来:“噢,九月十月那会儿我差事没当好,被罚了。这事您可别往外说,好歹给奴婢留些脸面!”


    实则是一时嘴快,才想起这事上头吩咐过不许声扬出去,尤其是不能给盈主子知道,这才这么找补了一句。


    陈少陵只当是姑娘家脸皮薄,也没在这上头多问,浅浅一揖:“在下一定谨记。”


    他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启齿道:“今次是想请姑娘帮忙道一声谢。此前在下曾经麻烦御前的另一位姑娘帮着寻一样失物,回去时才发现竟是落在了马车上。这阵子也没见她,她说过是你的徒弟。”


    冬儿没带过几个徒弟,太极殿人员流动极少,心里便生出不好的预感,有些不敢确认道:“你是说……云容?”


    又想到状元郎既然这般描述,定是不知晓那宫人名姓之故,便急急拿一只手比划了两下:“是不是与我一般高,穿着初阶御前宫人的服饰,梳着对双鬟,浓眉大眼的,圆脸盘子,说话极轻软灵巧。”


    陈少陵回忆道:“确是如此。”


    冬儿将人拉到了殿外的廊角,“那便是云容没错。”


    说到这里,心已经沉了下去,自己就是因为多管闲事才挨了一顿板子,足足一月才能下床,冬儿有些犹豫。可转念再想,云容这条命只能仰赖自己了,错过这次机会就是一辈子的悔恨,左右现在陛下和徐大监都不在!


    她哀声道:“陈大人,云容被派去了温泉行宫里,她……怕是不大好!奴婢也不知道她还活着没!”


    温泉行宫是离宫里最远的一处行宫,并不在上京城里,因而主子们去的也少,今年看着日子到现在都没动静,想来是不会组织去了。冬儿手筋脚筋都断了,又不能说话,这么一个废人扔进行宫,宫里的人鞭长莫及,其实冬儿已经不抱多大希望。


    陈少陵得知情况后心中亦觉惊骇,这几个月跟着皇帝做事,皇帝的行事作风他也早已摸透,死在皇帝手下的多是死的有价值的人物,或是奸恶佞臣,或为杀鸡儆猴,但皇帝绝不是暴虐滥刑之人,为何要对一个宫女如此残虐?难道云容是什么叛国细作之流?


    可出事那日,还偏偏是他请她帮忙的那一天……


    冬儿看着面前沉思不已的男子:“奴婢没法子出宫,恳请陈大人若有机会,至少为云容收尸吧!”


    *


    照水殿的灯一盏盏的熄下去,只在正殿的廊下留了两盏大灯,方便守夜之人视物。小太监正抱臂靠在门上打着盹,鞋子底里垫了好些苍耳也不管用,忽听见遥远的宫门外传来了叩门声。


    徐得鹿看着被关在乘鸾宫大门外的皇帝,心想这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新鲜了!他小心堆笑道:“奴才已让人去找司闱取钥匙了。”


    好在是没用上司闱,值夜的小太监耳朵尖,没让皇帝在风露里等太久。


    被叫起来的宫人们手脚俱轻,在这静谧无声的夜里,却也成了噼里啪啦、絮絮聒聒。唯有重重门内,被皇帝吩咐绝不准打扰的女子仍陷在寝梦里。


    皇帝见今日她难得睡得沉,本只想合衣在旁边睡上两个时辰。卧下时却惊见昏灯摇摇的黄晕里,那唯一露在被子外的半面梅腮鲜肤之上,正湿盈盈挂着泪。


    旧痕干涸,新痕犹泛着水光,斑驳的、苍白的。


    “娘亲大仇得报,已经不恨了,可以去天上享福了。莫哭了,好孩子,好孩子。”青簪做了个天大的美梦,梦里娘亲不厌其烦地在哄她,她哭得越狠,娘亲就说得越多,简直是再温柔熨帖也没有的天籁之音。


    忽而耳边的气息却粗哑起来。


    青簪觉得奇怪,探出条光溜溜的胳膊去搂娘亲,那气息就越发酥酥痒痒地钻进她脖子里。


    她醒了。


    醒之前,糊里糊涂地脱口轻呐了一声:“娘?”


    而后就扑眨着眼,对上了帝王孤俊又深沉的眉眼。


    咫尺近处,萧放与她脸挨着脸,面色顿时一黑:“乱叫什么。”


    青簪哪知道床上竟多了个人,这才清醒了些:“陛下今夜怎么过来了?”


    萧放听她话里的意思,仿佛是今夜他不该来一样。


    想到湖莹阁里的母女,他明白了几分,抿唇一笑:“旁人若存不平,就都算在朕头上,是朕薄情寡恩,厚此薄彼,色欲熏心。”


    青簪吸了吸鼻子,声音还是瓮瓮的:“陛下越说越不像话了,谁敢这么非议陛下。”


    “意思是只敢非议你?”皇帝密密的吻旋即落了下来,从莹腻的颈边一路到衣襟之下,只在间隙里问她:“哭什么,做噩梦了?总不能是为着今夜孤枕,想朕想的?”


    “谁想了,妾睡得好端端的,才不是噩梦,是美梦才对!陛下打断了妾的美梦,预备怎么赔?”


    犹带着哭腔的嗓音一溢出来,还是这样的轻声嗔怪,简直逞娇又逞怜。皇帝神魂一荡,身体诚实地给了她滚热又剧烈的回应。


    他的吻逐渐慢了下来,也越发地深重,咬得她雪肌之上到处开遍姣媚的红英。


    过了三个月,其实已经可以同房,但他憋了这么久,倘或凶狠太过,实在怕伤着她。


    便只忍耐着,将五指插在她的发丝里,如抚似捧,注目她半晌。


    她的瞳眸经过泪水的洗礼,宛若雨后新空,同时具备着幽暧与皎亮——望向他时,似乎也在极力忍耐,于是将昏不昏,挣扎摇摆,才没有立时将眼波化成水,让这情动泛滥、漫溢开去。


    皇帝想了一会儿,掐住她的腰,蓦然问:“你想不想做皇后?”


    青簪心头一颤。


    *


    近来宫里多了许多寒鸦,没事就停在鸱吻上冷森森地哀鸣。


    在今朝的文人骚客的笔下,乌鸦总是不吉利的,但在遥远的神话里,它也被叫做金乌,喻意着红日之辉。


    见小宫女望着远处不知哪个宫的檐顶,眉头耷拉着,娉婷上去拍了拍她的肩:“太后娘娘可说了,这是瑞鸟。”


    这宫里就是如此,只能容得下瑞鸟,若是不吉利的,早就该捕杀了去。况且今年宫里还新添了小公主。


    小宫女道了声是,犹豫了下还是道:“可是姑姑,不知为何,奴婢听着这声,眼皮一直跳。”


    娉婷低头替她瞧了瞧:“想是你夜里熬太晚了罢,好几回我起夜时都见你点着灯在做绣活,怎么?家里催着你要钱使了不成?”


    小宫女道:“才不是!是奴婢见娘娘手巧,给陛下做的那双靴子陛下总也穿着,眼下却又要给小公主做衣裳,人岂不都累坏了。奴婢有心想为娘娘分担,好歹得先勤练出点明堂不是!”


    小公主平安诞世,各宫自都送了礼物,什么金项圈玉如意长命锁,但像他们家贵嫔娘娘这样亲自动手给小公主做衣服的,阖宫也没几人,想来是因为娘娘同年有孕,思己及人,便分外爱重公主之故。


    听说这两日杨嫔已经醒了,也顺理成章地晋了婕妤的位份,身子却是彻底垮了,婕妤的恩荣固然教人艳羡,可若要搭上性命,连血肉孕育的亲生骨血都生而不能养,那便只剩下唏嘘了。


    小公主的名字也还没定下,依着大梁的惯俗,公主满月取名,周岁或是开府再立封号都是有例可循的。


    因而太后的意思是,公主满月之前,抚养的宫嫔该要确定下来了,才好操办满月宴,一起挑择公主的名字。


    太极殿前,第一次迎来了一位新客的身影。


    薛嫔鬓脚低低,穿着兰草花样的素色大袄,下裳也是厚织的棉裙,这宫里名号响亮些的妃子里除了惠妃,就属她一贯最素净。因皇帝登基的时候两人已经恩情断绝,薛嫔甚至从未踏足太极殿一次,迎门的宫人都愣了一会儿才认出她来。


    “薛嫔主子怎么来了,主子身子贵重,这天寒地冻的,快抱个手炉暖暖罢,奴婢这就去为您通传!”宫人说着便奉上了给宫嫔备着的鎏金袖炉。


    薛嫔不忍拂人好意,接过道:“还没进腊月呢,不妨事的。”


    皇帝听了宫人禀告,不必问就知道她的来意,这段时日她一直住在关雎宫,为着谁自不必言。


    本想赶人回去,略加思虑,从奏疏间抬起头:“让她进来。”


    沉静单怯的身影被宫人引着走近,像是薄薄的一张纸,踩在砖地上竟是毫无声息的。


    皇帝抬头掠了一眼,就重新翻动手上的奏本,一面故意问道:“昭仪叫你来的?”


    几年不曾相处,究竟局促生分了,薛嫔没有皇帝这般自然,有些怔忡,远远地低下头:“妾自己要来的。”


    皇帝当然知道是她自己要来的,不仅如此,恐怕还存有改变圣意的妄念。


    他眼神暗自一凛,继续说着昭仪的事:“翁卿已同意留京,朕同他说好了,开春便下旨。朕有心惜才,你得空也劝劝昭仪,莫要轻待了怀暄的老师。”


    薛嫔一时插不上话,底气越发不足。难免也心生哀戚,如今两人再见面,竟然只能谈论别人,但一想,她也是为了别人来的,若非如此,今生她都不会再有勇气见他。


    皇帝冷冽一笑,这笑轻不可闻,但薛嫔向来很能体察他的心意,心知越拖延越是难以启齿。便还是打定主意,扬起脸望去:“陛下说的,妾都记下了。妾今日来,是……”


    顿了一顿后,她忍着揪心之感道:“妾今日来,是想恳请陛下容许公主多陪伴杨婕妤一些时日,婕妤如今身子大不如前了,若再遭受母女分别之痛,妾怕她挺不过去!”


    皇帝本无谓去猜她的心思,可她的心思偏偏太好猜,方才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就是不想让她开这个口。


    他把笔重重一搁,玉石的笔架惊出清脆的一响。


    薛嫔吓了个哆嗦,脸色眼看白了几分,咬唇道:“妾失言,可……”


    皇帝叹口气,起身踏过书案下铺着的那方宝相花毡毯,走到人面前,有些意味深沉地道:“那朕若是将公主给你,你愿是不愿?”


    薛嫔脑海中一下子炸开千头万绪,这巨大的喜讯几乎将她砸得手足无措。若是公主养在她膝下,她后半生也有了依靠,原本准备无望地、清苦地熬完这辈子也就是了,可若是有了个软乎乎的女儿在身边,那日子该多有盼头。


    抬眼看到皇帝覆着严霜的脸,转瞬又如坠冰窟——陛下这么说,莫非是为了玩弄人心,看看她会选择继续为杨婕妤着想,还是自私一回,为自己谋利?


    又或者……他竟当真中意她来抚养公主?


    皇帝气定神闲地背起手,凤眸不紧不迫地朝人一睐,没有多少情绪,仅仅是等着她的答案。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