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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60

作者:年年雪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乘鸾宫外的宫人们少不得又焦待了一阵,彼此簇拥着,越发好奇张望,御前的人给了主子什么东西?


    青簪却并不急于知道这把钥匙对应的是宫中的哪一道门。


    总归屋子是跑不了的。


    皇帝曾戏称要藏她以金屋,也许就是给她准备了满室满殿的金银珠宝也不一定,也有可能是何处风景秀丽的楼榭,被他圈作了独属于二人的宝地。


    他总是有很多优裕的情兴。


    她把东西交给豆蔻收好。


    反倒是那么多迎候着她的宫人,让青簪觉出了一点不一样的心怀来。


    沉甸甸的,又暖烫烫的,不能再踽踽孤行,随时都有人为她牵肠挂肚,自然也有更多人需要她思虑顾及。


    琐莺早已在那御前的小太监离开后,便一举冲出人群,奔向青簪。


    青簪一回头,就见漫长的甬道上,那纤薄的身影越来越近。


    琐莺跑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她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仿佛担心她是在猎宫吃了什么苦楚。


    即便青簪荣升容华的消息,早就比她的人先一步抵达了宫中。


    “我一切都好。”青簪笑牵起人往回走,“你们呢,中秋那日,可有吃胡饼吗,可有赏月吗?”


    接腔的却是门口另一名踊跃的小太监:


    “吃了吃了,咱们说不定比主子在猎宫还吃的好些呢!”


    娉婷笑着道:“糊涂了不是,容华主子在猎宫可有的是山珍野味。”


    “就是,容华还能稀罕你捏的那团形状都看不出的面糊不成?”


    众人亲媚热洽地笑作一团,所以哪怕乘鸾宫中那片荷塘确然应着节序,感时凋衰,只剩下三五片还没被清理的黄叶,招摆在秋阳西风里,也不让人觉得景物凄清。


    照水殿被打理得很好,主子不在的这几日下人们也不曾懒怠,青簪离开前特地吩咐他们这段日子可以歇歇力气,可见没一个听进去的。


    可才踩上大殿内锃亮发光的磨砖,一口接风洗尘的热茶也没享上,忽然有人来禀,说是太后请容华主子去紫泉殿一趟。


    青簪这才想起问皇后的事:“听闻皇后娘娘凤体违和,早早就回来修养了,倒是教人担心的紧,你们可知道这段日子,娘娘将养的如何了?”


    皇后素要面子,必不会到处宣扬此番是被她吓得病病殃殃、精魂不振的。


    但在太后那里会不会告劾她一本,却不好说了。


    在这宫里,一向与皇后关系平平的太后,却恰恰是最有可能为她撑腰的那个。


    青簪让人好生将那传话的公公送走,说是随后便来:“还请公公代为转达,舟车劳顿,若不沐浴更衣,不敢面见太后。”


    娉婷便将青簪请到了内间:“主子,凤藻宫里倒还真有件怪事。”


    之所以需要关起门来才敢议说,一来,是事关国母,本不由人信口品评,二来,是这怪诞之事确乃十分幽怪,在这宫中,怪力乱神的话可不能随意乱说。


    “皇后娘娘独自一人返程归宫,这事本就多少人疑怪,可更奇怪的是,皇后回来之后,竟然好几日都和丢了魂一样,夜里还时有惊哭,太医都束手无策。这事把太后娘娘都惊动了,太后娘娘让人把皇后关在紫泉殿两日,也不知做了什么,皇后出来之后,这病却渐渐好转了。后来,奴婢听说,听说是……”


    娉婷说到最关键处,却是哑了一哑,似是不敢说下去了。


    “存心的是不是,快说。”青簪催促。


    娉婷这才掩着唇,小心翼翼道:“说是太后娘娘给皇后请了法师,驱掉了皇后身上附着的邪祟,皇后这才恢复如常了。有人亲眼看见法师进出紫泉殿,和皇后娘娘待在紫泉殿的时间也是对的上的。”


    娉婷原本倒不是太信这些,可这因为此事遮遮掩掩,最后剥落出来的却是这么一个真相,倒教不信的人也动摇了。


    只有青簪知道,此事绝无可能。


    无他,只因为如果当真有邪祟的话,扰得皇后不得安宁的邪祟,应该是她才对。


    从娉婷口中,青簪还得知了永宁侯夫人进过宫一次,也不知是为了身陷囹圄的老父,还是为了吓得不轻的宝贝女儿。再然后便是,皇后这段日子和杨嫔忽然结交上了,对杨嫔这胎竟是十分上心。


    个中详细已来不及再问,青簪换了一身深青和月白间色的衣裙,便前往紫泉殿。


    连嬷嬷早就在殿外恭候。


    青簪加快了步子上前:“怎好劳嬷嬷亲自等我?”


    连嬷嬷行了个礼,重新揣起手:“容华快进去罢,让奴婢等上再久,都只是小事,让太后娘娘等,那才是紧要的大事。”


    这话里的警醒和提点之意,青簪当然听得出来。


    而今天气略冷了,紫泉殿内的椒泥便显出好处来了,融融如春,寒凉不侵。太后在一张云纹透雕的贵妃榻上合目假寐,面前的凤炉里烧着足量的冰片,瑞香祥烟,喷云吐雾,显得此处并非椒宫兰殿,而似烟霞幻境。


    太后的面容隐约在这香烟里:“来了?”


    “是。”青簪绕到她身后,在贵妃榻的首端旁屈膝蹲下,为太后按揉起额边的穴道,一似在含凉殿之时。


    太后哼笑了声:“你倒是乖觉。”


    也许是这手法的确唤醒了几分在含凉殿相处的记忆,太后声音温柔了不少,说出的话却是石破天惊:“段家的事,哀家都知道了。”


    都知道了?这个“都”字,又究竟涵盖了多少?


    ——是皇后不能有孕、欲以她的肚腹代之,连同他们的杀人恶行,还有她的身世,还有她对皇后的种种所为……全都知道了吗?


    青簪手下的力道一个不控,太后“哎呦”了一声:“你这孩子,毛手毛脚的,都弄疼哀家了。行了,不必你伺候


    了。”


    太后让人看了座。青簪秉承着此时说多错多的想法,只沉默着欲听太后的下文。


    太后见她温静乖巧的样子,叹声道:“不是皇后告诉哀家的,是皇帝。”


    是皇帝太荒唐。


    她才不得不查了查,查出了眼前这个女子和永宁侯府的旧怨。


    若是早知道是这样的血海深仇,她说什么也不会同意她成为皇帝的妃子的。


    放任这样的人逐步壮大,两方岂不是要斗到非死才休,后宫便一定永无宁日了。


    太后让人扶着坐起身,一面微微松活筋骨,一面问青簪:“你可知道皇后回宫之后,为何会和中了邪似的?”


    青簪不免偷眼打量太后问话时的神情。


    她当然知道。皇后不正是被她吓得太狠的缘故?只差临门一脚就要命丧围场,那等娇滴滴的大小姐,必定是成宿成宿的做噩梦,以至于心神恍惚罢?


    太后是还不知道她用松赞震遏皇后的事?


    青簪抑下心头的纷乱,低声道:“妾不知。”


    太后紧盯着她一瞬,见她如此,面色好转了些:“谅你也不知。”


    太后出声叫不远处那宫人:“来人,端上来。”


    显然因为太后一早就有过吩咐,宫人早已准备好,所以话不必说得太明白。


    青簪却在看到那碗黑糊糊的汤药时,因为一头雾水、茫然未知,难免悬起心来:“这是……?”


    太后只让人把药碗径直端到她面前。


    在这过程中,对她的每一丝慌乱都审视到极致。


    太后更加不紧不慢道:“皇后回来之后便召见了太医,太医给她开了一剂抚神养心的补药,这药补下去,人却是越发糊涂了,也真是怪事。”


    青簪愕然。


    补药……?皇后之所以魂不附体,还有人在暗中操盘,并不只是被她惊吓之故?


    这么一想,效命于皇后的那位朱太医是朱家的旁支,和皇后也算沾亲带故,若在常时,是绝无可能背叛皇后的。


    但朱明诚如今正是危要关头,量刑轻重、皇帝对朱家日后的态度,都关系到朱家满门,如果是皇帝……如果是皇帝,他未必不能操控朱家,端上一碗能起到相反效用的毒药。


    况且朱家人对皇后说不定本就心有余恨。


    陛下竟然已经能为她做到这一步了吗?


    他打算只留下一个镇日昏昏的、不省人事的病秧子皇后,一具行尸走肉的空壳,来为她报仇雪恨?又或是,作为他不动段家的补偿?


    青簪在这一刻纠乱起来,不是不惊讶、动容、……


    可是不够,远远不够。段家尚存,如何告慰亡母在天之灵。


    太后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正如你所想。皇后之于国朝,之于皇帝,就如同衣桁上那件华美的翟服,只需要存在就可以了,反正锁在深宫,人莫能见。”


    太后哀凉地笑了一声:“哀家要说的已说尽了。喝罢,凉了药效便不好了,莫非还要哀家亲自请你喝不成?”


    青簪攥在袖下的手无论如何都伸不出去。


    她喉中发紧:“这是什么药,还请太后明示。”


    “自然是补药。”


    太医给皇后开的,也说是“补药”。


    青簪的心一沉再一沉:“妾不知做错了什么。”


    太后今日却是格外的面目可憎、不近人情。


    只见那雍容的贵妇人,慢将不施朱而浓红的唇一抿,似笑不笑道:“任何事都讲个限度,皇帝宠你无度,这便是你的错。不过,哀家可没说要罚你,这是赏你的。”


    青簪颤了颤细薄的手指,端起那碗乌黑的药汁:“若是赏,妾更加无功可赏。”


    太后看得出她有意拖延,也不催促:“侍主勤勉,如何不算有功呢。”


    外头忽然闹出点声息来,这在一贯肃穆的太后宝殿可谓突兀。


    “陛下,陛下,您还不能进去!”


    “请先让奴婢进去通传一声。”


    “滚开。”皇帝冷锐的声音如空中流矢,穿透雕墙金壁。


    继而可以听见,有什么人被踹在了地上的响动。那人似乎还隐忍着不敢发出哀嚎。


    直待见到慌慌张张跟在大步流星的皇帝身后进来的连嬷嬷,太后这才松了一口气。幸好皇帝还没混账到踹在连嬷嬷身上的地步,若是连嬷嬷的心窝子挨上那一下,老骨头怕是都要散架了。


    连嬷嬷欠身对太后赔笑道:“老奴拦不住陛下。”


    萧放眼风扫过青簪手中一口未动的汤药,落在太后身上:“母后这是何意?”


    太后受到亲儿子指摘,也不见痛心疾首,只是叹气:“哀家可不像你,做事不计分寸。”


    萧放更进一步,靴履之下、眉目之间,俱显出寸步不让的威压来:“朕是天子,朕的话就是分寸。”


    太后微愣,目光犹自怅然地一远:“上回来救人,也不见你这样急躁。哀家可不比皇帝有本事,绝不会喂人吃那等虎狼之药。你是关心则乱啊,皇帝——动起真格来,竟比你父皇还骄狂些。”


    母子二人言语交锋之际,青簪却是仰头把药喝了个干净。


    太后笑了笑:“这就对了。”


    “皇帝宠你,你更要早日为天家开枝散叶,才不负帝王恩宠,才不惧籍籍人言。”


    第52章


    汤药入喉苦涩,即便青簪快速咽下去了,苦味仍然萦缠在喉关,甚至渗透进每一寸呼吸里。


    但她眉头也未皱。


    倒是太后,轻轻捏持起放在一旁的那把白孔雀羽毛的扇子,似乎想要摇散这冲鼻的苦气。


    羽扇本该随着炎夏的过去,就早早弃存在玉笥中,只因太后分外畏热,这才幸能多见了几日世面。


    低眉的宫娥们自不能看见,于那扇后半露的脸上,竟有一丝感慨和艳羡。


    想当年她经历的腥风血雨,可比眼下这些小孩子家家闹出来的动静厉害多了。


    但也许不是今岁的刀箭不够锋利,而是圣人本不该入这脂粉局,他的心一偏,真正聪明的人就不会动手了。


    太后往外赶人:“好了,哀家乏了。回头哀家让人将药材送到你宫里,让你宫里的人熬给你喝。”


    皇帝道了声:“儿子告退。”


    太后却又不经意地出声:“对了,是谁给皇帝捎的消息?竟教皇帝这么紧张,哀家看啊,这人倒像是有挑拨我们母子关系之嫌。”


    太后此前当真没料到,皇帝的眼线都安插到紫泉殿来了。


    她今日所为,不过是为了稍作示警,提醒人断不可生出垄断圣宠,否则今日可以是补药,来日也可以是毒药,更希望皇帝不要感情用事,再对自己的皇后出手。


    再则,也确是盼着皇帝能够子息旺盛。所谓“瓜瓞绵绵,尔昌尔炽”,帝王的子嗣,也关系到国之根本。


    但太后素来都知道自己管不住这个儿子。


    皇帝颀长的身形在帘下一顿,回话道:


    “母后误会,儿子得到的消息,仅是说盈容华冲撞了母后,因恐她行事乖张,这才急忙赶来,以免酿成大错。”


    皇帝虽表面持着一腔有问有答的恭敬态度,可他一手牵美人,一手负于身后,仿佛进退举步之间,皆不过听凭心意而已。


    他也的确如此做了。


    皇帝离开后,连嬷嬷接过那孔雀扇子道:“娘娘这又是何必呢,这样一来,陛下怕是心里要恼您。”


    太后指了个宫人,把香炉里的冰片熄了,开窗散散气。


    “一碗补药罢了,能恼哀家什么,若不是他做事太不留情,哀家何至于此。”太后越说越觉烦心,没想到这宫里最让她棘手的,还是自己的亲儿子。


    “对了,今日杨嫔的母亲是进宫来了吧?在皇帝送过来的那些什么熊胆鹿血、还有兽皮里挑一挑,挑几样替哀家以皇帝的名义赏赐给杨嫔和杨夫人。”


    湖莹阁。


    皇后每日都要来探望杨嫔一次,不过今日因着杨夫人要来,她仅是人到了一息


    ,循例问过杨嫔的日常起居诸事,便未再停留。


    浮翠回看了一眼关雎宫主殿的方向:“今日明昭仪也回宫来了,娘娘怎么还待杨嫔这样尽心尽力?奴婢真怕有人误解了娘娘,怕咱们是吃力不讨好。”


    若是让人翻出皇后用猫和蛇害过杨嫔的旧账,哪里还能讨得到好处……万一陛下对此也俱知情,只怕杨嫔稍有闪失,第一个就要疑上娘娘。


    皇后还有些虚弱,让人搀着上了凤驾,不以为意道:“这你就不懂了,这段日子明昭仪不在,杨嫔自含凉殿回来之后,就是本宫一直照顾着,可见本宫与杨嫔早已冰释前嫌,而今也不过是照顾惯了。”


    浮翠不再提醒皇后,只恭维:“主子英明。”


    皇后精神虽还缺欠,但自从日前与母亲见过一面,把话说开,知道母亲没有怨怪自己之后,倒是又重新振作了起来。


    至少她还有侯府。侯府,也只有她了。


    皇后咳了两声,忽自得一笑:“阿娘早前就怀疑,端午那次,本宫的无妄之灾是有人有心算计了。只是原本以为是杨嫔,但眼下看来,杨嫔倒是个不知情的,不过,也不算一无所获——”


    据杨嫔所说,在湖心岛上办宴的灵感是来自薛嫔的提点。


    如今宫中谁人不知道,薛嫔是明昭仪的人。


    回头她就把这个重要的发现告诉阿娘。


    她不是没用的人……!


    湖莹阁中。


    众人秋狝的这段时日里,杨嫔月份渐重,肚子也十分显山露水。


    宫中不少人都猜测她这一胎兴许是个双胎,肚子才隆起的这般明显,五个月身孕,就和常人六七个月的时候差不离了。


    杨嫔的母亲杨夫人被准许每半月可入宫陪伴一日。


    知道女儿和皇后这些日子关系越来越紧密,杨夫人不免担心:“我只怕那位皇后娘娘的情分,不是你能消受得起的。”


    杨夫人是个体面人,当然不会直说皇后的不好,但对于皇后的为人,杨夫人是打听过的,也没法坐视不管。


    若能够敬而远之,就是最好了。


    杨嫔撒娇道:“娘,雀仙有分寸的,我可是你带大的,能是什么笨蛋不成?只是前阵子宫中只有我与皇后在,彼此做个伴而已,再说了她是皇后,我与她相处融洽,总不会是坏事。”


    杨夫人在女儿肚子上摸了摸,这一摸,就更怕女儿孕期辛苦了。忧心反而比喜悦更多:“你也别嫌做娘的啰嗦,陛下之所以恩准我进宫,想必也是希望嫔主的家人可以为嫔主保驾护航,齐心协力护住你和皇胎。”


    杨嫔挺了挺胸,骄傲道:“我肚子里的可是个宝贝金疙瘩,太后和陛下都让人帮忙看着呢,谁敢害了我们母子!”


    杨夫人忍俊不禁:“你啊,分明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竟要你承担这样的重任,为娘夜里都睡不踏实了。”


    小桃把主子和夫人喜欢的果品糕点各自呈了一份过来,螺钿托盘里装的满满当当。主子而今口味古怪,无辣不欢,夫人定是吃不惯的。


    杨夫人问:“陛下待你如何?”


    杨嫔沉默了一瞬:“陛下待我很好的,就像太后、昭仪待我一样好……”


    小桃当即揭穿人:“主子怎么连夫人都瞒,主子分明都偷偷抹泪好几回啦!”


    若说早前那确实还可以,毕竟主子是新秀里最拔尖的。可是这段日子宫里人人都说盈容华盛宠无双,去了一趟猎宫,位份也已经凌驾在主子之上了,主子的龙胎岂不是像个笑话……


    杨夫人一听便知大略的情形了,以过来人的口吻开导女儿道:“还记得为娘教过你什么?莫要去和别人攀比,要守好自己拥有之物,眼下不管如何,平安生下龙子、再将他(她)抚养成人,就是你唯一要在意的事。”


    杨嫔乖巧地点点头:“女儿省得了。”


    正在这时,太后和皇帝的赏赐到了。听到是这次秋狝所得,皇帝亲手猎下的,杨嫔眼中立时放出星星点点的灿光来。


    杨夫人谢恩领下赏赐后,眼见女儿摸着一张厚绒绒的貂皮爱不释手,警觉道:“雀仙,你莫不是……”


    若对皇帝动情,那只怕来日要痛如饮鸩,而非只是饮泪之苦了。


    连她这个大宅贵第里的主母,都时常要庆幸自己对夫妻蜜爱的心思已淡,更何况女儿的夫君乃是坐拥三宫六院的天子。


    杨嫔慌张否认:“娘,你说什么呢。”


    她起身,犹然挽着那张皮草在臂里,如同抱紧了某种东西:“道理在进宫之前,娘亲你就已经教导过我千百次。可、可他毕竟是我腹中孩儿的父亲,我又怎么可能全然木然无动呢,况且,况且若是毫无感情,又怎么在这深宫里度过漫长的一生……”


    杨夫人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唯有望窗叹息:“雀仙,当初给你取名雀仙,就是希望你如雀鸟、如游仙,生有羽翼,来去自如,没想到却亲手将你送进了这深宫里,从此也难逃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的苦楚了……你要答应娘亲,显赫荣宠那都是一时的,保全自身,才是娘对你最大的期待。”


    杨雀仙转头一把扑进母亲的怀抱里,就像还是个垂髫之年的幼女。


    只要在母亲的怀中,那就必定是温暖安全的,哪怕下一瞬,偌大的风雨即将侵袭。


    *


    这场雨来的突兀,青簪和皇帝才从紫泉殿离开。


    徐得鹿忙去车驾上取下来一把二十四骨的大伞,但伞下要容纳三人还是太过局促,徐得鹿便预备将伞交到青簪手中,熟料皇帝却先一步接下了伞柄。


    也对,陛下个子高挺些,打伞方便。


    可从前也没见陛下给谁打过伞啊。


    所以啊,决计不能怪他没眼力见。


    徐得鹿拦了拦缀在御驾之后的一连排侍卫宫人,留出充分的空间给在前行走的二人。


    皇帝一回头,见这么多人在雨里被浇的面目模糊,愣了愣脚步,对人略微摆手。


    徐得鹿会意:“今儿个都先回去罢,不必随驾了,陛下开恩,怜恤咱们呢。”


    甭管是黑的白的,都说成是皇帝的大恩大德,那就错不了。


    徐得鹿令众人皆退之后,便独自己一个,眼明心亮地落后十余步,跟在皇帝和青簪身后。


    萧放发现还有个尾巴,眉头一压:“你也回去。”


    徐得鹿自不敢有违。可是他怎么琢磨着他这差事,真好似越当越清闲了呢。


    青簪并不知道皇帝要带自己去往何处。她也很识相地没说起方才那碗汤药的事,若是说起,免不了就要说到皇帝为何那么紧张一碗汤药——


    因为他让人给皇后准备了可令神志昏聩的毒药,他误以为太后也会如此待她。


    他这样骄傲的一个人,应当不会乐意别人知道,他竟然会为了一人让步到这样的程度。


    那人还恰恰是她。


    圣人天子,总是需要高高在上、不可揣度的神秘感的。


    青簪没有提,皇帝也没有提。


    他只是想到她此刻的心想,无声牵了牵唇。


    从紫泉殿向太液池方向,经过几处宜人的秋景,树木愈发葱茏,人迹却渐次萧疏。


    终于抵达一处临水的林岸,青簪看见一半红一半青的槭树,从一座别苑之中崭露头角。但比这青红相接的颜色更显目的,却是别苑中的五层高楼。


    哪怕秋雨


    缠绵、林荫密叠,也没挡碍住它的一分棱廓,没有晕涂掉那攒尖的楼顶、闪着鳞光的琉璃瓦。


    青簪曾经到过这里,可惜楼门并不向人打开。


    而正如她期待、祈祷的那样,皇帝当真不再往前。


    确然、定然就是这里了。


    见人挽着自己的手都有些兴奋,像块上好的奶豆腐一样微颤着莹光,萧放笑道:“朕若不告诉你,你是不是永远也猜不到。”


    青簪屏住呼吸,指尖郑重地搭在了门上,推开这别苑的大门:“妾都还没开始找呢。”


    皇帝紧跟着她,不让她在雨中脱离了伞檐,自然也没让她离开自己的手心。


    等搂着雀跃的女子走到楼前的时候,皇帝料想自己突发制人,她必不及准备,故意问:“朕给你的钥匙呢?”


    青簪瞬时愣住。


    很快唇中逸出一句:“这样要紧的东西,妾怎么敢带在身上,倘或弄丢了,妾要悔憾一辈子的。”


    这话倒是不假,所以她越说越诚心,皇帝听着那因为慎重变得轻而慢的悦耳字节,只觉喉头干得发痒。


    青簪如何能不诚心。藏书楼,帝王的藏书楼,他给了她藏书楼的钥匙。让她一度渴念却贫瘠之物,一瞬就丰有到需要五层高楼来储放了,从此天下奇谭,古今圣著,取之不竭——


    因为她告诉过他,她早故的娘亲的遗愿。


    萧放伸手替她擦掉鬓角的一丁点水色,拿捏一副悠然口吻:“那你说,现下怎么办?”


    他们一个人也没带。


    青簪沉吟了一下,并不苦恼太久,抬起一张含笑生光的面庞:“妾回去取?”


    “算了。”他笑着松开人,欲收拢了伞,支靠在一旁。


    青簪却趁时将这伞劈夺下,不辞辛苦地往雨里冲:“陛下等着妾——!”


    一路跑一路想,从此有关他的记忆里,恐怕又要多上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雨。


    皇帝只好默不作声地望着。望见她的步子盈盈欲飞,衣袖在冷淡的水幕如同振翅。但即便是碎步疾去时,经年的修养仍让她身形端稳,姿态翩美。


    他同时想到了她细得宛似杨柳柔条,一掐便能摧折的绵白脚踝,还有她水涔涔发亮的眼睛。


    在这雨沉烟冷之中独具光彩,不可磨灭。


    萧放好像又听到了那一夜的山籁,四面生发,鲜气勃勃,躁动不安。


    自心内听见。


    他慢将袖中未及拿出去的另一把钥匙原路退了回去,深藏其里。


    不过,就这么抛下他?得给她一点小小的惩罚才是。


    第53章


    周才人自猎宫回来之后就一直心有惴惴,原本赵才人被禁足的这段日子里,是袁选侍不时安抚她,才让她没那么心神动荡。


    三个人在习礼之时就同住一屋,入宫后也算相互扶持。而今却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就算是从宝林升为了才人,也没有初入宫那阵的踌躇满志了。


    但往好了想,起码赵才人和袁选侍都还活着,总比应嫔那样出了意外的好。


    不过周才人没彷徨太久。刚回到趁花斋换了身衣服,身子正因坐了半日的马车疲软得提不起劲,就听从外头回来的宫人说:“才人,奴婢看见陛下往望海楼去了!”


    周才人慢了半拍,方是激动地要往妆台走:“快为我梳妆!”


    宫人忙拦道:“这时候再梳妆哪还来得及,主子现在这样就已足够娇俏美艳了。”


    周才人正一点头,宫人却又道:“不过奴婢回来的时候,见到春和斋那边也有动静,好像是陛下下了赦令。主子,咱们是去看赵才人,还是去……”


    周才人脑中赵才人那张言笑晏晏的脸蛋,便立时换作了她怒眉瞪向自己、骂自己是无用蠢货时的样子。


    便觉得她们的关系似乎也没那么好。


    她瘪了瘪嘴:“这时候春和斋想必乱的很,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去吧?”


    ……


    皇帝等在藏书楼的门檐下,倒没多少不耐,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用钥匙打开这道门。


    但只消一想到待那女子归来之际,见他因她对他的赠礼的倏忽轻怠,半边肩臂俱被飘湿,九龙黄袍都受到污损,届时会暗生多少愧疚自责,又会以怎样的柔情小意补偿他……


    眼下的每一分光景都不算虚枉。


    雨声中忽有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传来。


    肃身直立在门前的帝王皱了下眉头。


    应该不会这么快。


    但他还是淡淡掠眼过去,唇角的浅薄笑意,便在看清来人的时分收得一干二净。


    为了能赶上和皇帝偶遇,周才人甚至没有拖奴带婢的出来,一个人跑了这般远。


    此刻的皇帝同样没有仆卫环绕,便显得不那么拒人千里。否则还没靠近皇帝,必定就要先被侍卫的佩刀挡开。


    雨水茫茫荡荡,很有些阵势。隔得远时,周才人并无法分辨皇帝脸上的表情。待走近了,又只敢低着眼,不敢直视君王。所以她只是向四下看了看,确定皇帝没有带伞。


    便上前轻声道:“陛下可是被大雨困在此处……”


    是个人都能听明白周才人话里的意思。


    皇帝的缄默却让周才人心里发毛。


    他的眼神毫无温度:“周才人有事?”


    周才人先是惊喜于他竟然能记得自己的名字。可是很快,她就回味出了他话声中的冷漠和不喜。


    周才人急忙摇头:“妾无事,只是、只是……”


    她笨拙地将口风一改:“只是路遇大雨,不知陛下可否容妾进这望海楼里躲躲雨。”


    萧放前所未有地觉得,这宫中的女子,还是聪慧伶俐些的好。


    聪慧伶俐一些,便会知道身为天子,他又怎会为区区风雨所困,旁的不说,有的是前仆后继的奴人为他解决眼下的状况。


    除非是他甘心困在这里。


    再不济,也能想到他之所以不带仆从,便是不想受人打扰。


    有那么一瞬,皇帝想留下这位不识趣的才人,看看某人回来之后,会否拈酸吃醋,又会如何处置。


    但这个想法很快被否定,实无必要将时间花在如此无关人等之上。


    皇帝便不吝给人一个痛快:“你若想留下,恐怕不能问朕。”


    那问谁……?


    周才人自是不敢问出口的。她甚至不太能听懂皇帝此言的意思,只是怯懦地弓了弓脊背:“雨瞧着也不是很大,应当还能行路……妾告退。”


    不管如何,周才人听得出,皇帝并非独身来此。


    其实这段日子,她变得谨慎沉稳了许多。但这谨慎沉稳,却要以恐惧和梦魇作为生长的土壤。


    周才人退出去很远,脚下噼噼啪啪地溅起水花。


    可她还是怎么都想不通,就算皇帝早已有约,这宫中的地界,难道不都是陛下所有,还有陛下做不了主的地方?


    周才人最终没有离去,而是躲在了宫墙之后,意欲看个究竟。


    青簪一去一返,时间并不算长。


    等她撑着伞去而复归之际,鞋边的颜色还是浸深了一圈。


    但这样的细枝末节根本无足挂齿,从前做奴婢的时候便是浑身湿透,也都能忍着不适奉上笑颜。


    青簪疾步未停,一直到走到檐下:“陛下等急了罢?”


    她急忙把手里攥着的东西递过去。


    “朕不急。”皇帝的面色已经缓和,缓和到近乎温柔。


    他接过钥匙,看似冰冷的三寸金铁,上面却有人手心细肤的余温。他几乎能从这温度里,拟想出人一路奔来时紧握着它的样子。


    钥匙转了半周,青簪也收好了伞。


    藏书楼每隔几日都会有老仆入内清扫除尘,屋子是需要人味养着的,一旦终年无人问津,除非是百邪不侵的昂贵良材,否则必定迅速衰朽腐坏,遑论是娇贵的书简卷牍。


    青簪抬头与身边的君王交视一眼,便迫不及待挤入那沉闷的光线之中。


    这五层的楼屋原是做的类同佛塔一般的构建,因为挑空的设计,显得崇高嵬峨,而又有一种别有洞天的玄奇空旷。


    见人看愣了眼,皇帝眉头舒展,不吝略尽地主之责,为人引航:“想看什么书?”


    青簪一时也想不好:“妾先上去看看。”


    说罢便提着裙摆上了楼去。一排排书架如山耸峙,雀跃的裙履最终在一本写着治灾要术的书前稍作停留,但奈何这本书被架得太高,青簪正犹豫要不要伸手去够,皇帝的身影亦悄然而至。


    但即便是知道他站在了她身后,被人猝然从后抱着双


    腿往上托的时候,青簪还是万分不防,几乎惊呼出声。


    他的手臂紧紧箍住她的双膝,又将她往上举了举,让她双脚腾空,离地更远。


    她湿着边的裙罗就堆皱在他双手上,以一种不甚雅观的缭乱姿态。


    青簪双手攀在书架的格子上,咬着唇瓣向后俯看。


    同时又十分绷着筋骨,努力不贴着皇帝。因为疑心只消她稍稍往后一靠,就会坐在他的脸上。


    “陛下……”


    萧放散漫轻笑:“还要朕抱你多久?”


    青簪这才收复神思,转回头去,一伸手,就轻巧地取下了那本置在高层的治灾要术。


    “妾拿到了。”


    萧放回应得很快:“嗯。”


    却没有要将她放下来的意思。


    青簪试图自己下来,可扭动了两下,除了教水沉沉的鞋子脱开了半只,却是一无所成。裙子还在和皇帝的衣袍、手臂的摩擦之间愈发凌乱不堪,靡艳地被扯下稍许,腰际便露出一寸柔腻的细白,不染尘垢,圣洁可爱。


    然而不多时,青簪忽感觉到桎梏微松,身子便在刹那间被皇帝一翻转,抵坐在了书架的格子上。


    与其说是坐,不如说是被夹在了书架和皇帝之间,悬在了这进退维谷的半空。


    青簪一点都不敢动弹,只有呼吸微急:“会掉下来的。”


    皇帝屈膝半蹲,握住了她的脚踝,褪去了她的湿泞泞的鞋袜,让她踩在自己覆膝的龙袍上。


    青簪终于借此找到了一分平衡和支撑。却只敢用皎白的、莹润的,无骨一般的足趾轻轻点着,脚背都为此略微弓起。


    皇帝毫不避讳自己的目光,垂目问:“湿了也不难受?”


    青簪:“原本想着回去再换。”


    说罢,犹觉不自在地想要将脚缩进裙底。


    皇帝觉出她的意图,滚烫的大手一用力,反而将之又抽出稍许。


    就在这样的对抗之间,青簪浑身一悸,臀身竟从书架的边缘滑开,猛然无依地急速下坠。手中偏还攥着本书籍不舍得抛开,想要抓扣住那架子都无法做到。


    她直直扑在了皇帝身上,原本蹲得四平八稳的皇帝也没料到这样的变故,被扑得仰翻在地。


    有个人肉垫子垫着,青簪自然没有摔疼,但皇帝就未必了。


    她慌忙想要从地上起来,皇帝却扣着她的腰,愉悦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低头埋入了她吓得微微发汗的颈窝。


    薄唇啮咬着那柔软、绵媚的雪肉。


    清甜的幽香从肌理之间传来。


    青簪无力颤动,殊不知每一下颤栗都是对身下的男子的回应和激励。


    那两只被雨水浸泡了半身的锦鞋被丢开好远,丝锦的鞋面还装饰着一圈米粒大小的珠子,既高贵又可怜。但很快,它们的主人仰起的脸,就与这双鞋一样凄弱柔怜了。


    青簪抿了抿嫣红微肿的唇,从地上起来的时候根本不敢去看自己周身的衣物有多潦草。不满道:“这就是陛下要的报酬吗?说是给妾的礼物,分明一早就想好了价码。”


    萧放衣冠清挺,不紧不慢地掸平襟口的微乱,缓缓道:“卿卿若这么想,属实是冤枉朕了。”


    他不过是临时起意。


    青簪沉默良久,从地上捡起那册书,用帕子擦了擦书皮,环视了这座藏书楼一眼,终于道:“但这份礼物,妾是很欢喜的。作为回报——”


    她认真地想了一想,轻声道:“我知道陛下也有许多不易,陛下以后若是不骗妾,妾便也再不骗陛下了。”


    他曾经怪她,对他诸多防备。


    怪她不与他吐露心音。


    但又一次次实现她心之所想。


    青簪从来很珍惜他人所予的善意,若受一分,至少也要还赠五分,唯独对他,她自知还不起,也还不清了。


    萧放听得出那话中的坦诚。


    这是第一次,他竟有些耻于对上那双明净若春空、剔透若琉璃的眼眸。


    他失笑地想,他在她心里,多半是个慷慨的君子,然而君子心事,大可磊落于天青日白之下,他的衷私,却渊黑浑浊、从来卑劣。


    绝无她想的那么好。


    但帝王之家,欲成其事,多的是不择手段,也多的是瞒天过海的本事。


    反正,他会宠她一辈子。


    他捻了捻指腹上恍如残存的某种温度,温然应声道:“好。”


    又一笑,促狭道:“朕抱你回去?”


    话间与人相视,皇帝如愿在她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羞窘慌乱。


    话题自然也没有再继续。


    就当是今日秋雨混沌,不宜交心。


    ……


    皇帝倒也没真将人一路抱回乘鸾宫。


    这雨势汹汹的天气,徐得鹿虽然没有尾随帝王,但皇帝到底去了哪里,他心里总得有个大略的数目,因此便吩咐将銮驾停在了不远的地方。


    周才人看到皇帝和人一起进去,又抱着盈容华出来,手里的伞差点都跌在地上。


    后背都被打湿了也木木地没有发觉。


    如果在陛下怀中的人是她就好了……虽然大家都说盈容华的风光是一时的,这宫中女子的宠爱从不长久,可要她说,只要能得到这么一时的荣宠,往后的寂寥便都很值得。


    站到这会儿,她抹了把脸,终于清醒过来,往春和斋去。


    春和斋。


    今日赵才人终于得到宽赦,得以提前解了禁足,惠妃一早就在门外等着表妹了,可赵才人是知道外头看守的人已然撤去了的,却还是一直没出来。


    惠妃对身边人道:“我进去瞧瞧去。”


    春和斋原先的宫人也都回到了此间,可赵才人关着房门,并不让他们进去。侍女打了水,也只能端着面盆在外头干站着。


    惠妃敲了敲门:“停光?”


    赵才人听出是表姐的声音,这才道:“今日我谁也不想见,表姐先且回去,明日我自然登门拜会!”


    惠妃见表妹虽犹如从前那般任性,但起码会说上句场面话了——


    说什么明日登门拜会,怕是从天亮等到天黑都等不着她。


    惠妃并不介意动用自己的权柄:“你再不出来,本宫可就让人砸门了。”


    赵才人虽不信依着表姐的性子,会做出砸门这样的事,但表姐代掌六宫至今,要砸个门还不是轻而易举。


    门最终破开了一条小缝。


    惠妃看见灰头土脸的表妹蜷缩着身子蹲坐在榻上,她进来之后,她还把脸盘子往膝上躲了躲。


    ……到底是小女儿心性。


    “别躲了,怎么不让人给你进来梳洗打扮,难道就打算这样躲着?”惠妃走到榻边坐下,“有一件事,本宫早就想问你。”


    赵才人一听她这审问犯人的口吻,没好气道:“什么事?”


    惠妃伸手想要拨开她面上的垂发,被赵才人偏头躲过。


    惠妃也不强求,只是脸色微沉,凝眸一晌,肃声问道:“你为何会突然与永宁侯府、与皇后过不去?”


    “或者我该问,是谁告诉的你,泥蛇是出自皇后的手笔,皇后要害你?”


    表妹被禁足期间,能往家里传信,自然是她这个协理六宫的惠妃从中代劳,内容她也都一清二楚。


    此前郑赵两家被打的措手不及,她也忙着想法子营救表妹,对此倒是无暇多虑。但眼下永宁侯府与赵家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朱家的倒台几乎可以说是赵家一手所为,来日也必定要拼个鱼死网破。


    她总得知道,到底是谁促成了这一切,那人又是友是敌。


    第54章


    赵才人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向表姐供出青簪这件事。她也不是真的脑袋缺筋,一点都参不透青簪告诉她皇后才是泥蛇元凶的玄机。


    盈贵人自己与皇后关系不好,便想卖她这个人情,让她和她背后的势力去对付皇后。


    但皇后确实害了自己也是不争的事实。


    皇后的心思并不难猜,她赵停光还未出阁时在贵女之间就是众星拱月的存在,时常在一起饮宴的贵女哪个不忌惮她,但凡有两日她心情不好的,


    她们连近她的身都不敢。


    皇后定是想在她出头之前就用这个法子先打压她。


    赵才人对这个表姐态度一向不甚恭敬,此刻也只端着大小姐做派道:“这你就别管了。”


    惠妃亦如往前那样,并不曾生气:“你不告诉我,我也能猜到几分。是明昭仪?是盈容华?”


    问一声,她就看一眼表妹的神情,心思莽直的人,神情总是会最先将她出卖。


    而此事的既得利益者自然是惠妃的首要怀疑对象。


    赵才人已然摆脱连月不曾好好梳洗的羞耻,原本抱着臂一脸不耐烦,却在听到容华这个位份时猛地转回脸:


    “盈容华?”


    “她已是容华了?”


    惠妃这才想起,表妹如今是山中不知人世改,她耐心地对她解释:“何止,秋狝时陛下将晋位作为参与狩猎的彩头,周宝林也升了才人,不过袁氏……袁氏倒是可惜了。”


    赵才人对袁选侍的感情颇为复杂,但她好歹是自己这边的一员智将。


    三分忧急并非作伪:“她怎么了?”


    惠妃:“被留在了猎宫的佛堂中,祈福。”


    说到祈福的时候,惠妃似有不忍,袁氏毕竟只是个正值青葱韶龄的女郎。


    惠妃很快又想到:“当日你谋划的事,袁氏知情多少,参与多少?”


    “表姐,你现在是把我当成犯人吗?”赵才人正因为无缘秋狝的晋升而感到怄心,忽然直身跪坐起来,动手就把惠妃往外推搡。


    不少宫人因为里间的动静悄悄偷眼望了过来。赵才人正好借惠妃找回一点颜面,便用强硬的口吻道:“还有皇后的事,今日我若是告诉了你,以后谁还肯透漏消息给我,表姐最好还是别问了。你只需要知道,皇后是我们赵郑两家共同的敌人——别忘了是谁扶持的你,以后少来我面前逞威风。”


    掌管六宫的惠妃又怎么样,还不是永远矮她一头。


    今日跟在惠妃身边的是湘素,湘素为惠妃憋窒、不平,话也难免失了分寸:“娘娘,陛下封您做这个惠妃,可不是让一个小小的才人骑在您头上的!”


    惠妃本想厉色训斥两句,但见湘素给她打着伞,自己却淋透了半边的样子,重话到底咽了下去。


    宫中的秋日是比山里晚上一些的,按理说如今正该是气候高爽的时候,但因落了这样一场雨,凉意竟然直钻人的骨头缝。


    惠妃叹气:“急则生乱,我教过你多少次了。在这宫中,不要去想如何让别人过得更糟糕,而是要想怎么让自己过得更好,我今日想在口舌上赢过她这样一个被纵坏了的女孩子,又有何难,但我与她的关系、两家人都关系,却会因此恶化,后患无穷。”


    纵观宫中所有得到皇帝器用的女子,明昭仪、珍婕妤,还有她,她们这些高位,大多都懂这个道理,所以不会轻易生事。


    如果可以,惠妃当真不想与任何人为敌,尤其是皇后。


    但这个道理,很显然皇后是不懂的。


    惠妃思量正重的时候,周才人也赶到了春和斋。从望海楼离开后,她就回自己的趁花斋又换了身干净衣服,没想到急匆匆赶来,衣服竟又是白换了。


    不过,丽阳宫中原本有她和袁选侍同住,如今一回去,就见到对面的红叶楼中阶槛生尘、斯人不在,这更加坚定了周才人要好好劝诫赵才人的决心。


    如今她位份已经能和赵姐姐平起平坐了,总该有说话的机会了罢?


    周才人不是空着手来的,她将自己升了才人之后、内侍省给她新添的一套茶具给带来了。


    “赵姐姐,赵姐姐,我来看你了——!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礼多人不怪,再说赵才人这屋子里的东西都被撤走了,添补起来也要时日。


    一别如许,赵才人对她的轻蔑却依然如故,一看是茶具,坐在镜子前,嗤嘲道:“呦,以往都是我赏你东西,现在倒是迫不及待来给我送了?”


    周才人家境不差,父亲也是个五品官,往日怎么说也算是个娇娇小姐,被这么一说,眼睛当即泛红:“姐姐这是哪里的话,袁姐姐不在宫里了,往后我就只有你了,自然什么好的都紧着姐姐,我如今自个儿用的,还是当宝林的时候那套茶具呢。”


    赵才人见她倒果真有几分情真意切,一面任着宫人挽发,一面挥手:“行了,你带回去吧,我可用不惯!我若缺什么,表姐自然会给我送,比起我从前在家里用的东西,一个才人的份例哪够看?”


    周才人上前站在赵才人身后,搭住她的肩膀道:“姐姐,我现在也不想着见到陛下,不想着承宠风光了,我只想我们都好好的,你可千万别再害人了。”


    赵才人扬眉:“我害谁了?”


    周才人嗫喏道:“盈、盈容华……姐姐是没看到,陛下对盈容华是何等的宠爱,若动陛下心尖上的人,岂不是自讨苦吃?”


    赵才人扶了扶鬓:“谁说我要害她了。”


    周才人松了点气,正抚着胸口。


    赵才人却雄赳赳、斗志昂扬地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不想害人,别人可不会放过我。我们如今要对付的,是——皇后!”


    陛下会提前解了她的禁足,足以说明她赵家如今是功勋昭著,且陛下说不定还是支持她家踩着永宁侯府上位的。


    周才人“啊”了一声,身子一软,险些塌在了地上。


    这、这还不如对上盈容华呢!


    *


    乘鸾宫,照水殿。


    见圣驾亲自把主子送回来,宫人们自然夹道以迎。原本还不知陛下为何抱着主子一直走到殿内才放下,待见到从帝王怀中钻出来的女子,胭脂花了、鬓角乱了,衣裳也不甚规整,最糟糕的是一双鞋,简直水污斑斑了。


    这才彼此眼明心亮地对望一眼,有人进去拿了斗篷和一套新的衣鞋出来。


    青簪被皇帝放在坐榻上,又被他用斗篷裹住,转头一见豆蔻和几个宫人捂着嘴偷笑,睇去一眼:“都瞎猜什么呢。”


    她这身上的狼狈一半都是摔出来的,哪里像她们笑得这样不正经,皇帝也没正在那种地方对她做什么,不过是亲了抱了而已……


    豆蔻觑了觑皇帝,见陛下只看着自家主子,替她撩开了脸上的碎发,动作温柔。这才敢卖乖道:“在想定是外头落雨,主子让雨淋着了,奴婢已经让人去备热水了。”


    萧放蹲身下来,亲自替青簪脱掉了黏答答的鞋子:“你这几个宫人倒是伶俐。”


    “伶俐”的豆蔻忙将盛着新洁的鞋袜的漆盘往前一递,眼风却规规矩矩地落在了地上。


    在白生生的罗袜被褪去之前,青簪足尖往里内蜷,躲了一躲:“妾想先去沐浴,要不就白换了。”


    萧放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很干脆地起身,却道:“朕抱你去?”


    “妾自己可以!”


    青簪想要穿鞋,这才发现她的鞋子被皇帝放在了他的身后。


    ……她拼命给豆蔻使眼色,奈何豆蔻而今眼风着地,压根接收不到。


    皇帝不着痕迹地察见人的脸色变了又变,知道她如今窘境,也不出声,只微微笑了声。


    青簪只好在对皇帝说“烦请陛下帮妾递一下鞋子”和“那就有劳陛下了”之间,选择了后者。


    顺心如意的帝王,好心地没有再言语调侃于人。


    将人抱进汤池室内,宫人早已在一桶桶地往池子里倒热水了,花瓣、精油、泡浴时解渴的瓜果点心也都已经备


    下。


    地上铺的都是吸水的毛毯,可容人赤着足踩上去,皇帝将人放下之后却没有要出去的意思,只是负手看着宫人忙忙碌碌,池子里逐渐氤氲出热气,把狭仄的小室便成了雾茫茫的仙境。


    衣桁上则挂着泡汤时可以穿的浴袍。


    青簪提醒道:“陛下还不走?”


    萧放侧目望向出声的女子,忽一霎就扯下那件鲜白的浴袍,松松挎在手中,朝人走近,而后在她腰上一摩挲,将粗粝的手掌沉稳地扶了上去:“有什么是朕不能看的?”


    青簪咬唇不语,他越来越无赖难缠,她的借口却还得日日翻新,不带重样,也就越来越难想。


    他的目光如胶一般附着在她身上。


    他的手火炙一样将她腰上那寸肌肤不断煎烤,直如要化去彼处的凝脂。


    他慢条斯理,在任何地方都能安之若素,可于青簪而言,汤室实在太小太热,热得人声音都无限温软下来:“陛下……”


    萧放凭这一声,便勾想起了她眼中春水荡浮的样子。


    渊黑的眼里泛出笑意:“朕不逗你了,朕还要去看看怀暄。”


    青簪想了想,皇帝久不见大皇子,想必挂心多日,是该去看看的,只是她原本也是想去找明昭仪,如今倒是不便了。


    当然这些不必对皇帝说,她只是温静地点头:“好。”


    见人怔怔出神,皇帝轻而有力地捏了下她的上臂,难得地道了句:


    “别多想。”


    在皇帝远去的沉健步伐,和宫人提醒水已好了的乱声里,青簪已来不及问人…多想什么?


    她才不会。


    *


    朝云殿内,明昭仪亲自在煮茶。


    用冰块萃取的冷香和用火催发出来的茶气是不一样的,那些芽叶在极端的苦烫里,会义无反顾地捐献上最彻底的幽芳,然后变得疲软、老涩、颓败,毫无价值。


    皇帝甫一进殿就闭目一顿,感受着从大殿之上传来的这一味幽绝。


    明昭仪放下手中器具,走到皇帝面前,却并不出声见礼。


    皇帝品察够了茶香,自然睁眼,深入殿里,从炉上的茶釜,看到两只摆在一起的莲花带托陶杯。


    手指不轻不重点在案上:“昭仪一早就在等候,是知道朕会来?”


    明昭仪打着官腔道:“若是这宫中的女子,有谁能在圣驾来临之前就先烹茶以待,那一定是因为她日日都如此备着好茶,在等着陛下的驾临。”


    这番话既使人不必背上妄自揣测圣意的罪过,又说的体面挑不出错。


    萧放知道他的这位昭仪有的是舌灿莲花的本事,却也不免索然乏味,偶尔倒是更欣赏她懒得应付他时、率性桀骜的一面。


    明昭仪却抿唇一笑:“不过妾今日不是等的陛下,原是想请盈容华来品茶的。”


    “你们关系如今倒是要好,”萧放有些意外,“这样说,朕该带她一起来。”


    明昭仪同样意外,陛下竟然是从盈容华那里过来的?


    这位宠妃的宠爱之丰重,属实有些不讲道理了。


    不过她若是当真能做到独宠不衰,让皇帝眼中再无他人,倒是对怀暄日后的储君之路颇有助益。


    皇帝若是独宠于人,那么后宫自然也不会再有别的皇子公主。譬如惠妃之流,一旦有了子嗣,纵使是她,也没有全胜的把握。


    心念电转之间,宫人领着大皇子从偏殿过来了。


    大皇子手中还抱着他的泥塑虎符。小团子隔得尚远就挥着手叫:“父皇,父皇,怀暄好想你!”


    皇帝一笑,阔步迎向他,叉着小娃娃的胳膊将他举了起来:“让父皇看看,是不是健硕不少?”


    大皇子咯咯地笑了:“那自然是!上个月皇祖母每天都让人给怀暄做好吃的!”


    大皇子只觉身体都被凌空飞架,想要振臂高啸。玩的不亦乐乎之时,一不小心,泥塑就掉在了地上。


    他急忙要下来,去看有没有摔破。


    大皇子记得,之前他给父皇展示过这个虎符,然而今次,父皇停留在虎符上的眼神,却仍仿若第一次见到一般,带着深沉和长久的琢磨,连稚子都觉察出了其中的非同一般。


    皇帝弯腰替人捡起这只泥老虎,囫囵一只,更无嵌金铭文,和虎符可以说是除了虎字再没有半点干系。


    他看了半晌,忽而笑了:“虎符,兵契也。分左右两半,有子母之口,一半存于皇宫大内,现今在朕这里,一半由则最高将领保管。”


    他问明昭仪:“怀暄竟没见过?”


    皇帝问的自然是放在大将军家中、由大皇子的外祖父和舅舅掌管的那一半虎符。


    明昭仪分断不明皇帝此问的用意,背上沁汗,平着声道:“虎符是何等要物,若非陛下准许,又怎可儿戏地拿给小孩子观玩?臣妾的家人绝不会有这样的心思。”


    皇帝撩袍坐下:“很好。”


    他招手,将泥塑还给了稚儿。


    “原该如此,此物分则天下大安,将领非令不得动,朕居于深宫,才可高枕无忧。”


    明昭仪登时浑身冰透地立在原地。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是说她母家太过强盛,所以怀暄不是合适的储君之选?——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七夕快乐呀~~


    第55章


    早在看见明昭仪脸色忽变的刹那,宫人就已经抱着大皇子下去。


    青瓷茶釜中的茶汤已经烧得大沸,水纹腾跃,鼓动有声,明昭仪却浑如不见。


    反倒是坐在风炉前的帝王,起了闲心雅致,不紧不慢地往茶釜里加水止沸,又用巾子裹住了釜口的双耳提环,将之转移到了木制的小交床上晾置。


    最后舀了一勺茶汤,分付两盏。


    今时今地,他同样说了一声:“别多想。”


    却与照水殿中那一声“别多想”意味迥然,更多的是散淡和冷冽。


    直到皇帝做完了煮茶的下半程工序,明昭仪才迈开还有些痴愣的步子,坐在了另一盏茶前。


    明昭仪怎么可能不多想。


    但她嘴上只是说:“臣妾不会多想,反倒怕想得太少,体察不到圣意的指示。”


    皇帝无谓她话中真假。只笑了声道:“朕今日来,是来看看怀暄,顺道与你商议给怀暄择决开蒙的侍读老师的事。”


    明昭仪惊讶道:“不等明年开春吗?”


    皇帝:“且先择定侍读的人选。”


    “中书舍人翁荷升已年满六十,大约不日便要告老还乡,你若觉得尚可,朕就任命他为皇子侍读,再多留他两年。”


    翁荷升,明昭仪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再说中书舍人,也不过是个五品官而已。皇子之师的身份名望如何,代表的也是皇子受到君王重视的程度。


    她心里有些不快,就像被一团棉花堵上了似的。


    她的儿子拥有全天下最贵重的血脉,难道只配一个籍籍无名之辈为师吗?那又何必让他白白饮忍这份苦累。


    但皇帝亲自提了此人,明昭仪当然不能直言拒绝,便只委婉试探道:“此人倒是名声不显,莫非陛下很看重他?”


    皇帝悠哉地品着茶,慢声道:“他为人忠直,文章写得倒是不错。”


    为人忠直,所以不会变通逢迎,官路便曲折了。


    至于文章写得不错,中书舍人本是协助制敕的官员,说明他的差事应当做的也不错,得到了皇帝的肯定。


    明昭仪一时无法确定,皇帝是想留下此人,这才想到利用为他的亲儿子择选侍读的这个契机,还是因为此人确有学问,这才选定了他。


    可不管如何,朝中从不缺有真才实学之人,皇子侍读是皇子来日最重要的一条人脉,选一个无名小卒,助益实在太少了。


    在一阵漫长的沉默后,明昭仪开口道:“臣妾的父亲、兄长,都是忠君不二的将臣,无论来日如何,都绝无半点僭越之心,陛下永远都可以高


    枕无忧。”


    立储之时要防着皇子母族势大,无非是担心将来外戚把控朝政,左右皇权,可明昭仪自问她师家从来是满门忠粹。


    皇帝也不问她为何将话绕了回去,嶙峋冷白的指梢敲了敲茶案,漫不经心道:“皇后入宫之前,就派人暗查永宁侯府,后又安插探子进凤藻宫,不算僭越?”


    明昭仪本以为此事已经翻篇,不妨皇帝旧事重提,垂了垂眼:“臣妾当初一时糊涂,自从陛下训诫过后,就已经痛改前非。”


    皇帝将茶盏一放:“既然痛改前非,这样的事,以后朕也再不想见到。”


    旋即起身道:“朕去陪陪怀暄。”


    明昭仪点头应是,恭敬地目送皇帝去了偏殿,自有宫人在前引路,替她殷勤招待。


    风炉已熄,茶汤也冷,她捧着一盏清褐色的冷茶坐下,任凭侍女入殿走近,收拾残剩的茶局。


    忽而却问:“春苕,你说这两日,我做过最显眼、最特殊的一件事是什么?”


    皇帝不会无缘无故突然和她说这些话,明昭仪隐隐感觉到,他今日来应当不只是为了说择决翁荷升为皇子侍读的事,还是在警告她少点动作。


    春苕把茶具收在托盘上,抬眼道:“是……欲与盈容华交好?”


    明昭仪不禁要将自己近来的所作所为反复思忖,最后厘析出的,确然也是这一桩。


    皇帝是不希望她和盈容华联合?


    难道还怕她把盈容华给吃了不成。


    如果可以,明昭仪当然不想违逆皇帝的心意做事。然而没有比盈容华更合适,皇后虽不能生育,但只要这宫中多一位皇子,皇子就有可能被寄养在皇后名下,连自己眼皮子底下的杨嫔,皇后不都开始拉拢了?


    所以唯有彻底让皇后倒台,才能永绝后患。


    而据她所知,盈容华在凤藻宫时就受到诸多磋磨,主仆之间彼此怀恨。


    春苕出谋划策道:“其实也不是非要盈容华,奴婢听说眼下赵家和永宁侯府也闹得很僵,今日赵才人……”


    明昭仪脸上有淡淡的鄙夷,很快又在那张矜贵的脸皮上隐去了:


    “赵氏?本宫还看不上她。”


    *


    皇帝一直待到了天黑时,在关雎宫用过晚膳之后,帝驾才出现在宫道上。


    日暮雨收,宫道上还有不及清扫的黄叶,也不知是被过去的暑夏热得蔫败了的,还是被这场秋雨打下来的,在轿班脚下碎裂出细响。


    徐得鹿不免招呼道:“都抬稳当点。”


    今日关雎宫里的气氛很是沉闷古怪,明昭仪话少了很多,这宫里当然不会有人敢给皇帝甩脸子看,但任谁都看得出昭仪心里头不大爽利。


    徐得鹿忍了又忍,还是好奇道:“恕奴才多嘴,奴才想不通,陛下您今日为何泼昭仪冷水?”


    以往看在大皇子的面子上,陛下对昭仪还算留有情份。


    皇帝撑着额,闭目养神,语气淡淡:“朕是怕她眼高于顶,看不上翁荷升,耽误了朕的儿子。若待她太好,只怕她越来越摆不清自己的位置。”


    比起那些迂腐不化的老学究,翁荷升是难得的良师,在做一个合格的皇子之前,他更希望怀暄先学立世为人。


    徐得鹿诺诺点头,干笑着又道:“奴才还以为,您是为了……”


    徐得鹿没有说出口的名字,却在皇帝心里鲜烈地跃了出来。


    不可否认,从回程时,她告诉他是昭仪点出她的马车被人损坏起,他就已想到了更深远的日后。


    如今她与师雪练同仇敌忾,固可暂时为盟为友,但来日却未必。


    人尽皆知的婢女的出身也好,也许会被发掘的外室之女的污名也罢,届时皆会变成攻向她的尖矛。


    萧放从前甚少插手后宫的那些算计,如今却要为一人筹谋设虑,便觉从来未有一人,让他如此不省心的。


    当初,他究竟是为何觉得她有趣?


    次日,将将入夜时分,青簪正欲躺下,才让人把帐钩解了退去,却听见外间骚动。


    她这照水殿近水,虫子多,这个时季,外头的秋虫还很旺跳,为了夜里睡得安生,床帐也是一直没有撤掉的,甚至丝罗里还加了一层网纱。


    再有人放什么泥蛇毒蛇,也好防得住些。


    帘幅外有人走近,人影却模糊成一团,在夜色里不辩其形。青簪第一反应便是琐莺来了,琐莺白日里还抱怨过好久没与她同睡。


    “琐莺,是你吗?外头怎么这样喧闹?”


    无人应答,青簪双手忙促地去分那帘子。


    一只修长的手却先探了近来,用指背缓缓挑开帘帐。


    随之便有沉缓的笑音:“这么不盼着朕来?”


    实则在看到那一点漏进来的柘黄时,青簪就已惊得仰头。


    “陛下怎么…来了?”


    那个不甚恭敬的“又”字,在险些脱口的瞬间,被樱红的唇轻轻咬住,理智地略去。


    一仰一俯,正正四目对上。


    萧放:“是朕该问你,你是不是给朕灌了迷魂汤了?”


    青簪方才还睁得清亮的眼睛不免慌乱闪躲起来:“陛下说什么呢。”


    萧放似乎找到了什么乐趣:“没听清?朕说——”


    青簪慌声打断道:“陛下如今总是以戏弄妾为乐是不是。”


    萧放慢慢朝窝坐在榻上的女子欺近,青簪便试图往里挪去,给他腾地方。


    但还没动几下,就被人抱着提了起来。


    萧放:“朕帮你。”


    他的掌控总是如此强劲,配合上使人望风披靡的清厉眼神,猎物的挣扎只会变成他的游戏。


    青簪便像园子任人攀折的花枝一样,除了抵住他的胸膛别无可为,只在人的掌中任由翻弄,而她的最后归属,便是被他抱在襟前,跨开腿,坐在了他的腿上。


    紧紧碰合的地方摩蹭出绵绵不绝的腻热。


    皇帝能想到衣绸下她肌肤微粉的样子,滴汗时便如海棠承露的娇媚。


    无须她任何挑动,皇帝自己的呼吸就沉了。


    今日是回宫的第二天,许多政事有待清理,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巨细无遗地听人禀告她的一举一动,也并不想如此监视着她,所以直接问道:“这两天乖不乖?”


    青簪不知他想问的究竟是哪一方面,眉眼低了低,统一回道:“嗯。”


    反正她什么也没做,什么人也没见,原本倒要去寻明昭仪的,但明昭仪托人告诉她,说这几日身子不适,让她过些时候再去。


    所以她很乖,很乖地等着陈少陵在宫外的布局完成、收网,给段家一点火上浇油的痛楚。永宁侯长子这个轻易就可攻讦的切入口,陈少陵总不会毫无动作。


    还有惠妃,赵才人禁足已解,惠妃也许会知道她对赵才人说的那些话。她这两日也在等着惠妃找上门,但惠妃也没来。


    皇帝知道从她嘴里问不出什么,将手静搭在她的腰上,因她腰身纤窄,他的掌一覆上去,便已如握如持。


    一时两厢安静,那温香虽隔衣,却清晰地萦献在他指尖。


    好像只要他一用力,这温柔的香雪就会为他而燃,变得靡丽艳热,再发狠一些,还会沁出一层晶莹的水皮,便教肌肤如醉。


    她每次都为此自嫌自羞,却不知道在他眼中,她身上的每一处水津,都让他爱不释手。


    皇帝心情更为好转,也就和她说起更闲常的话:“今日怎么这么早歇下了?”


    戌时未过,宵禁都未开始,来时却已见乘鸾宫灯火无几。


    青簪正要回答,这短暂的辰光就被打破,这回外头是当真和一块铁扔进了热炉子似的,吱哩哇啦的各种声音乱冒。


    仿佛事出之急,已无暇去顾忌会不会惊扰贵主。


    “陛下在不在里面?”


    有什么椅杌几案被带倒的声音,很快,有人把门叩得哐哐直响:“陛下,陛下,杨嫔出事了!”


    一息之后,衣衫齐整的皇帝阴着脸


    打开门。


    “说。”


    “杨嫔主子在回宫的路上遇到了吴嫔,两个人相持不下,吴嫔正想给杨嫔让道,谁知杨嫔肩舆上的一根杠木却塌裂了!杨嫔主子摔着了!”——


    作者有话说:狗子:坏朕好事。


    女鹅:你的后宫好像不太乖~


    第56章


    怪不得这小太监跑得和丢了魂似的,声音也近乎哭嚷,皇嗣若是出事,这宫里还不知要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这个节骨眼上,倒也没人会计较他的失态。


    皇帝脸色沉凝:“带路。”


    小太监忙道:“杨嫔和吴嫔是在芳信殿外碰上的,这会儿杨嫔主子就安顿在芳信殿里。”


    因是在宫道上出的事,杨嫔又是大着肚子,当然越少冒然挪动越好。宫人就求援于他们芳信殿,将杨嫔就近安置了。


    外间,被碰乱的东西已被归位,又点起了更多的烛火。小太监刚走了两步,从亮光里一转头,却见皇帝并未跟上。愣了愣,很快会意,先去殿外等着了。


    萧放回身,朝着昏昏的室内折返,那幽柔的帐帘已经重新落下,胧白得仿如山荷花的蕊瓣。


    他隔着帘对人道:“朕去看看。”


    帘后的声音仿佛也被这一帘罗帐屏匿,软濛濛的听不真切,一息后才响起了一声:“好。”


    乖静的,冷清的。


    却让人想起方才春色的余韵。


    仿佛有回漪一次次柔情地湃上帝王冷硬的心肠,使他周身气息不至因这陡起的事端而太过肃杀。


    萧放温声询人道:“和朕一起?”


    是询问,但又不是商量口吻。


    青簪本以为他会直接离开,都没料到他竟会对她有交有待的,自然也压根没想过和他同去,此刻便还痴抱着被子。


    转念一想,同去也好,今夜旁人都知道皇帝在她这儿,倘或置若罔闻,未免显得冷漠。


    她匆忙下榻穿衣,正要唤豆蔻进来帮把手,皇帝却已抄起了挂在架上的束带,替她从后绕到前系好。


    他的指骨清劲好看,挑起带子的模样也颇优雅,可惜就是动作不算娴熟,给她系的结也潦草得有些……丑陋。


    青簪忍着才没拆了,现在不是讲究的时候。


    因着赶时间,她也只穿了最外层的一件罗衣而已,身形便分外的薄弱单怯。


    萧放皱了下眉头,但什么也没说。


    一直到两人出去时,青簪方在行步之间招呼豆蔻:“快把我的斗篷取来。”


    下一瞬,豆蔻却惊见皇帝从徐得鹿手中拿过他的那条玄色九龙金绣斗篷,不由分说地罩在了自家主子身上。


    乖乖……旁的常服也就罢了,这可是绣了金龙的!


    寻常妃子、不,除了皇帝,其他人怎么能穿?


    吃惊的不止愣在原地的豆蔻,连徐得鹿都是第一次见这情形,他无声张了张嘴,很快又恢复如常,比之照水殿内的其他一干宫人,还算得上沉着冷静。


    皇帝没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径自迈步出殿。


    殿内一个个呆若木鸡的宫人这才回过神来。


    有人小声担忧:“穿这个,不会不合规矩罢?”


    也有人嘿嘿地笑了:“反正是陛下敢给的,主子有什么不敢穿的!”


    芳信殿里,珍婕妤坐在正殿里,一手支着额,沉默不语。


    杨嫔被安置在偏殿,里头有皇后和惠妃在,太医也都齐备了,一众人围簇着,珍婕妤自觉没她的位置,也就不在里面添乱了。


    况且,今夜圣驾一定会来……珍婕妤从来没想过,自己竟会需要在这种时候,希冀见皇帝一面。


    还像小时候那样多好啊,没脸没皮、胡搅蛮缠,就可以赖在喜欢的人身边。


    看到派出去的小太监回来的那一瞬,珍婕妤腾地起身:“陛下怎么说?他人呢?”


    小太监:“在后头呢,圣驾随后就到!”


    珍婕妤一面放下心,一面又酸溜溜地想,到底是他的骨血,他定是紧张在意的,怎么可能不来?


    她捂着平坦的肚子,恨不得立时塞个娃娃进去。


    改明儿可得再供一尊送子观音像。


    没多久,皇帝终于到了,那身柘黄在黑夜里分外耀人。


    珍婕妤眉目艳展,正露出了一个不适时的、亮灿灿的笑容,又想起偏殿还有个情况不明的孕妇,唇角往下压了压。


    这一压,就见皇帝身后的青簪。


    这下也不必压了,唇角彻底垮了。


    玄狐裘的绒毛扎实而柔滑,青簪双手从里头揪着斗篷将自己裹了裹,对珍婕妤屈身行了个简礼后,就跟着皇帝进了偏殿。


    皇帝则略无一点停顿,径直入里,似连珍婕妤这个人都没看见。


    珍婕妤一颗心酸透了,又不可置信。就算是因着紧张子嗣,可,他当她这么个大活人是空气呢?


    错神之间,她竟然无法判断,自己方才是不是眼花看岔了。


    没看错的话,盈容华身上的……


    君王偶有雅兴,把他的大氅斗篷给妃子穿披一回,这都不算什么。可唯有一项是默定的避讳,那便是绣有九龙图纹的衣服,其他人皆不得上身。


    九龙五爪,所指示的可是九五至尊!


    “陛下!”珍婕妤没跟上去两步,却是和出来的吴嫔撞了个正着。


    她收住步子,匆促地收拾好自己的表情,挑了挑眉问:“你怎么出来了?”


    吴嫔有些不想开口:“陛下和娘娘嫌妾吵,将妾赶出来了。”


    珍婕妤顿时笑开:“哦?”


    她轻蔑道:“那便去殿外跪候着罢。”


    吴嫔还以为听错了。


    跪候,这是要罚她?


    她是脾性软,是出身不好,可也没有这样磋磨人的,皇后都还在这里呢。


    吴嫔不乐意道:“今日的事又不是妾的错,妾也受了不小的惊吓!”


    吴嫔据理力争:“若论起资历,妾还比杨嫔高不少,那时却要避让于她,心里难免不平,动作就慢了点。再说了,妾避让与否,她的肩舆不都会塌?何况、何况,太医都说孩子没事了。”


    来龙去脉她早已陈述过许多遍了。事关皇嗣,当然不能不清不楚地让人冤枉了去。


    珍婕妤只回以轻飘飘一句:“当初薛嫔可都跪了。东宫时你也是在的,你竟忘了不成?”


    乍听到薛嫔的名字,吴嫔的气势眼可见地弱了一截。


    当初薛嫔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影响了明昭仪腹中胎儿,陛下都那样生气。


    她有些心虚、有些磕巴地道:“薛,薛嫔是她自己要跪的……况且婕妤一非妾宫中主位,二无管理六宫之权,凭什么罚妾?”


    珍婕妤本就是心里不痛快,又和吴嫔结过梁子,这才寻她出出气罢了,不禁冷笑道:“照你这么说,没有主位的,反而行事都不必忌惮了。”


    她轻嗤了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仗着皇后给你撑腰,这才如此硬气。清都宫中没有主位,你们又是在我的地界上出的事,我怎么能坐视不管,万一你来日再怠慢、乃至坑害了皇嗣,这可如何是好?”


    吴嫔似有些被震慑住,只觉人说的哪里都不对,一时却回不上话。


    珍婕妤便笑着朝吴嫔走了过去,娇滴滴地又道:“不跪也没事,还是让陛下看看,该怎么罚,才能警示后人罢?”


    说罢就转身进了偏殿。


    这下,吴嫔当即反应过来,珍婕妤定是要在陛下面前贬损自己,告自己的黑状了!


    毕竟是这宫中曾经盛极一时的宠妃,有那么一瞬,吴嫔几乎懊悔地想追上去同人赔罪求饶。但覆水难收的道理她是明白的,况且,珍婕妤根本就是记着宿仇,在借题发挥!


    她扯了只绣墩坐下,咬牙对婢女咒骂道:“真是小气量的毒妇,瞧她那面目可憎的样子。”


    偏殿,太医已为杨嫔诊断过,杨嫔身下并未见红,胎象也还算平稳,只是受了点惊吓,吃几服安胎药也就无大碍了。


    皇帝问惠妃:“查过肩舆没有?”


    惠妃当然第一时间就让人去查验了,皇嗣在身,多少人虎视眈眈,难免暗中作祟,否则好端端的木头,何至于会忽然断裂了呢。


    但查出来的结果,偏还真就是一场意外。


    杨嫔这胎也属实波折,宫里什么霉事都让她碰上了。


    惠妃停下拨转的佛珠:“臣妾让人看过,是肩舆的杠木朽坏了一截,才会突然断裂,并无人为损坏的痕迹。想来是宫人维护不力,又不曾及时发现替换之故。”


    帝王的暗探查到的结果也确实如此,徐得鹿悄默地对皇帝点了点头。


    皇帝面沉如水,命人传讯杨嫔宫中


    负责管理这架肩舆的太监,并有旨令道:“既是如此,血光之刑免了,算为杨嫔这胎积福。吴嫔禁足十日,其余涉事人等一律罚俸半年。”


    这算是十分之轻罚了,想必也是看在杨嫔没真出事的份上。


    可小太监进来以后仍是腿肚子直打哆嗦。


    眼见皇帝依旧只器用惠妃,自己巴巴地站在一边竟是插不上话,皇后心里早已不忿。


    这时候便对着那小太监开口:“混账东西,定是你们看杨嫔近来不得圣眷,这才倏忽轻怠于她。连一架肩舆都看管不好?也就是陛下宽仁,罚俸半年都是轻了!”


    要她说,罚得重些才好,缺了俸银,就会急于求财……皇后看了杨嫔的肚子一眼,下回出事之前,杨嫔可一定要平安诞下皇子才是。


    那小太监一听,脸上登时失色更甚。维护不力成了有意轻怠,这性质可就变了,他急忙砰砰磕头:“陛下明鉴,娘娘明鉴,奴才等断不敢怠慢杨嫔主子!”


    此等关头,余人也不知事貌,自没个敢开口的。唯有那小太监磕头不敢停下,额上都已血红。


    角落里却忽传来一道温柔清冽的声线,打断了砰砰地磕头声:“陛下可否容妾一言?”


    青簪在人群的最边际绰约而立,因正巧被那卷成一大束的厚重床幔挡着,原本并不起眼。


    想着杨嫔对自己或还留有往日的成见,自从到了这里,她便未出声过。


    但皇后既然发了话,还将此事归咎于是杨嫔“不得圣眷”才会受此灾劫,她倒是也不介意说上一句。


    皇帝冷淡的渊目一眯,终于有了点微薄得近无的笑色:“准了。”


    青簪这才款款从那个小角落里步出,身着的九龙玄狐斗篷逶迤过脚跟,隆重金贵自不可言。


    龙身的金线在烛火下,更是闪艳得和揉碎了的宝石一般,引人注目其上。


    再往上些,则可见她慵懒偏堕的乌鬟上只簪了一支素简的白玉簪,使得粉雪一般的脸庞平添了两分冷冽孤艳,端的是不可方物。


    皇后早前就已看见了她的这身装扮,早将人在心里如同鞭尸一般狠狠恨骂了数回,眼下更是恨不得亲自上阵,将这斗篷扯了去。


    却只能忍着。


    还要忍着听她在那巧言令色——


    青簪福了福身:“妾以为,陛下和太后娘娘都挂心着杨嫔,又重视皇嗣,阖宫之内,断无人敢怠慢杨嫔。只是今岁多雨,是从入夏前就颇有征兆的,昨日又下了那样一场大雨,这肩舆频频遇水,自然霉腐得更快。”


    还有一点她不便直说,正是因为太后对杨嫔的喜爱,秋狝期间便都让人在含凉殿陪住,而含凉殿近水,近水之处,木头往往更加易朽。


    但皇帝不会想不到。


    杨嫔能够轿舆出行,正是上次被泥蛇咬了之后的格外恩赐。当时紧着要,自是来不及新做,这架肩舆必是库里的储备,上面的漆料和桐油未必完好如新,也就防不住水气。


    皇后刚要嘲讽,杨嫔的宫女小桃看了一眼主子的眼色,站出来行了个礼,附应道:“是,奴婢想起来了,昨日落了雨,主子还出去了。这段日子以来,肩舆的确时有泡雨。”


    小桃这么说并非是为了那几个下人,而是她知道主子一定不希望宫里人受到更重的处罚,万一他们心存怨怼,服侍更不尽心了怎么办?


    如今既已吃了教训,又不是人祸,倒不如就顺水推舟地求个情,他们反而还能念着主子的好。


    皇帝神情沉晦不明,但他轻微的顿首,即已告诉了所有人,他还算认可这个缘由。


    皇帝认可了,这事便也可稍作了结了。


    皇后顿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惠妃倒是松了口气,趁时对那惊惕不已的太监道:“杨嫔如今是何等的贵重,你们也不小心仔细着?”


    又颇令那小太监感激地道:“且下去好生思过才是。”


    风波的最后,好在是虚惊一场。


    众人也都欲散去。


    杨嫔察觉到皇帝亦有起身之意,忙抓着他的袖子:“妾肚子还疼,妾害怕……”


    皇帝本欲抽手,目光却看向了青簪。


    而原要离开的众妃,因为杨嫔的这一声,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第57章


    青簪正跟着人群往外去,却在随众人一齐回头的瞬间,猝不及防地和皇帝四目交望。


    原本仗着这顶沉实的狐裘的遮蔽,手里正悄悄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皇帝打的那个丑结,这下也忘了动作了。


    皇帝看着她做什么?难道她还能不识大体地开口,从才履险一遭的杨嫔手底下抢人不成?


    青簪的神色很快便清平无波。


    在场诸人谁不知道今日皇帝是从乘鸾宫里赶来的,真说起来,杨嫔是截了盈容华的宠。


    尤其皇后,要不是担心杨嫔当真落胎,她都想夸一句杨嫔正会选日子出事。


    可她们还没来得及看好戏,就见盈容华已经转身走出去了。


    青簪一直走到芳信殿外。


    吴嫔见她出来,起身想把人叫住。转瞬想起按照如今的位份,她还得给人家行礼,忙又咽了声。


    身边的婢女却望着盈容华的背影,感慨道:“盈容华瞧上去有些落寞呢。”


    吴嫔下意识就要说这是狐媚子故意装出来的孤弱做派。


    可她也望了一眼那披着九龙玄狐斗篷的身影,却是怎么都没看出落寞来,都龙袍加身了还落寞个什么劲!


    不禁鼻孔里出气道:“她落寞?她如今要什么有什么,都不知烧了几辈子的高香。你看看她身上穿的,我巴不得和她换个个儿!你不心疼你家主子,倒去心疼一个外人!”


    她一直以为局限自己的是出身,可出身之于盈容华,为何就全然不成阻碍?


    偏殿内,杨嫔不敢对皇帝用力,所以皇帝只轻微地往回一抽手,哪怕及时停住,杨嫔的指尖还是落在了他的袖缘。


    他还是要走。


    杨嫔是殿内最先明白皇帝意思的那个。


    皇帝:“改日待你回湖莹阁后,朕自会去看你。”


    杨嫔这才想起,他们眼下是身在珍婕妤的芳信殿。皇帝若是留在这里陪她,那珍婕妤又该如何自处?


    三个人的局面未免尴尬。


    定是因为这个缘故,陛下才要走的!


    杨嫔苍白的笑脸上又重新有了笑涡,撒娇道:“那就再多一会儿,多陪妾一小会儿好不好。”


    没有人想再留下旁观这出郎情妾意的戏码。


    殿内近乎走空的时候,正巧宫人煎好了安胎药端了进来。


    皇帝顺势道:“朕等你喝完再走。”


    杨嫔愕然,那和现在就走有什么两样?看似答应,分明就是在搪塞她。


    眼下没有蜜饯一块儿和着药送服,杨嫔本是要捏着鼻子一口将药灌下去的。


    可经皇帝这一说,当即变了主意,十分自讨苦吃地改为小口小口抿起药汤来,脸都皱成了一团。


    皇帝对这小把戏不置一词,也不加以阻拦,眉宇之间却有了淡而不漏痕迹的厌烦。


    顾念到人如今还怀有身孕,立在床畔、居高临下俯看榻中人时,态度到底不曾严厉,甚至还算柔和:“切要照顾好自己,就算朕不在,也必会以你和你腹中胎儿为念。但似今日之险况,朕不想再闻听。”


    杨嫔当即眉开眼笑道:“妾会的。”


    可徐得鹿却看的清清楚楚,陛下的脸上毫无情绪。说这些话,分明只是为了稳住杨嫔,让她能安心生产而已。


    徐得鹿默然叹了口气。


    杨嫔主子若是利用好今日的灾殃,表现得懂事一些,陛下嘴上不说,但心里必会念着她的好。可像如今这样,只怕不仅不会让陛下心疼,还会惹人疲厌。


    杨嫔依旧故意慢慢喝药,直把自己苦得皱眉耷眼的,半天也没喝尽。皇帝虽为履行诺言,依旧留在此间,却是走到了窗边,不再看她。


    秋风凄清寒凉,皇帝没有开窗,只是隔着朦胧的那一页窗纱,望着庭院模糊不清的虚景,若有所思。


    他沉


    着负立一晌,最终转头对杨嫔道:“好好将养,来日若你与腹中胎儿皆能平安无虞,杨家会多一位婕妤。”


    婕妤?妃嫔诞子必定是有晋升的,但杨嫔没想到陛下给她拟的位份会是婕妤。


    她顿觉大受鼓舞,险些就要拖着病体下床谢恩了。


    皇帝制止道:“忘记朕说了什么了?”


    陛下说……陛下说让她照顾好自己!


    杨嫔笑着喝完药,忙重新平平稳稳地躺下,把被子往身上扯了扯,俨然是一副有在好好照顾自己的样子。


    可就是这转息的功夫,方才还长身玉立的帝王却已不见踪影。


    好在不待杨嫔心里生出失落,薛嫔便闻讯赶至。


    一见薛嫔,杨嫔就和见了自家姊妹似的亲热,拉着薛嫔坐在自己身边,就要对她诉说今日的遭遇。


    说到最后,杨嫔道:“不过今日的惊险可没有白受,陛下走之前许给了我一个天大的甜头,姐姐猜猜是什么?”


    薛嫔没表现出好奇,只是笑着对她道:“事以密成,不必告诉我,待你当真尝到这个甜头的那日,我自然就会知道的。”


    这下,反而是杨嫔缠着非要告诉薛嫔了,坐起来道:“姐姐惯会扫我的兴!是婕妤,陛下要让我做婕妤!”


    母亲说过,这宫中的女子,皆为她的对手,所以皆不可信,倒不是盼着她出人头地,而是怕她错付了真心,反而遭人算计。


    但杨嫔始终觉得母亲说的不对,薛嫔姐姐不就是个相反的例子?


    薛嫔是打心眼里为她高兴,让人好生躺下后,才又温柔笑道:“杨婕妤再大声点,只怕外头的人都要听到了。你若能诞下麟儿,前途自然光明着呢,我便只等着他朝来与婕妤端茶倒水了。”


    杨嫔只觉薛嫔一来,偏殿里的灯火好似都暖融了些,也跟着笑弯了眼:“我怎么舍得让姐姐给我端茶倒水?到时候姐姐就是我腹中孩儿的干娘!”


    此刻的正殿之中,犹有一水儿衣香鬓影,不肯散去。


    皇后一直等到皇帝出来、薛嫔入里,又见皇帝被珍婕妤叫走,这才不情不愿地搭着宫人的手,踱步离开。


    走之前,她看了珍婕妤殿内的那只送子观音像好几眼。


    浮翠回头张望了下:“怎么薛嫔进去之后就没出来了。”


    皇后神思回笼,嘴角斜着一扬,冷笑道:“杨嫔和本宫说过,薛嫔与她好着呢,想来是有说不尽的话罢。”


    何止是好。


    秋狝期间宫中妃嫔只剩下皇后与杨嫔,天气转凉之后,太后搬回了紫泉殿,杨嫔便也回了自己的湖莹阁。自那以后,皇后日日上门照看她。


    这期间,她不止一次地听杨嫔说过,因为薛嫔在她入宫之初就对她释放过善意,杨嫔心里一直把薛嫔当姐姐来爱重。


    这宫里哪有什么姐姐妹妹,简直可笑。


    当真是被卖了还要给人数银子的蠢货。


    浮翠总觉得娘娘的神情有点阴恻恻的。忽而却见两名精悍的小太监将吴嫔“请”着往宫道上走,经过她们时,对皇后行了个礼。


    想来是要押送吴嫔回自己宫中禁足。


    今次之事,吴嫔虽非罪魁祸首,禁足十日却也不算冤枉。


    吴嫔可不这么觉得,她都委屈坏了。


    见到皇后,正想求援,一想十日光景也不算太长,还是不要给皇后娘娘找事为好。


    这才咬咬牙忍下了。


    心里却早已认定是珍婕妤对陛下嚼了舌根,才害她多受这十日之苦。


    殊不知皇后根本没打算搭理她。


    这一路上,皇后心里一直有个主意。


    母亲曾让她多留心杨嫔这胎,说这才是眼下的重中之重。但皇后最恨的人自然还是青簪,这一点从未有变,在猎宫那会儿,她可是把自己摁进水里淹死了,她若是不赶紧采取行动,保不齐那贱婢就比她先动手,又使出什么坏招数来。


    还有那件斗篷……!


    皇后不禁又想起芳信殿里的那樽送子观音像,听说,珍婕妤近日颇为迷信此道,请了一樽犹嫌不够。


    珍婕妤盼望子嗣的心可一点儿不比自己少。


    皇后问身边的浮翠:“你说,这宫中的女子,是不是没有不盼着有孕的?”


    浮翠心里咯噔了一下:“奴婢也不懂,但想来应当如此。”


    皇后当即自得的笑了。


    那便好办了,盼得越急,就越容易落入圈套。


    *


    青簪在芳信殿的庭院里小立了会儿。


    主人家颇有情味,在这庭院里做一方小桥流水的设计,虽然时至秋日,草木萧疏,但流水不歇、山石亘古,再杂以不知名的小花,月色下便别有幽韵。


    听说后头还有一片桃花林,春日红粉烂漫,连成云霞。


    今时倒是不得见。


    萧放险以为人已离去,直到认出那名叫豆蔻的婢女,见人站在廊下,始终守望着某个方向,当即循着行去。


    果然便见立在偏僻一隅中的身影。


    通身的玄黑使她分外隐蔽,唯有绣有龙纹之处,因月光下射,流溢着几分金荧,在凉浸浸的夜里,可堪为人指引。


    皇帝前所未有地想用珠玉金银好好打扮眼前的女子,让她鲜艳、让她贵丽,让她永远第一时间就能被他找到,藏无可藏。


    他缓缓靠近,故意放轻步子,走到背后才出声:“怎么还没走?”


    森然的寂静中,陡闻人语声,青簪吓得面色一白。


    皇帝还以为她必要嗔嗔怨怨地怪上他两句,不想她竟很快平静下来。


    青簪平静地行了个礼:“陛下方才那样看着妾,妾还以为是陛下有话要对妾说。”


    萧放有些被气笑了,他看她是这个意思?


    他都想敲开这颗榆木脑袋,看看是怎么长的了。


    不,是时而生了副玲珑心肝,时而又长一颗榆木脑袋。


    他抑下些许的无奈,故作淡淡:“朕没有话说。”


    青簪迟疑:“那……妾走了?”


    皇帝不答,只是审视着她,竟在人身上审出了几分软硬不吃的意味。


    那股无奈便卷土重来。


    他叹了口气,一把将人的手拢进掌心,牵着她走出了芳信殿:“眼下没有,回去之后就有。”


    青簪:“为何回去之后就有?”


    “在外,朕怕你不好意思听。”


    青簪还不及因这话露羞,就被他这般牵带着走了好远,行动之间便有几分懵然:“陛下不留下吗?”


    萧放:“不方便。”


    想到皇帝若是留在芳信殿,便是要在珍婕妤眼皮子底下陪另一位妃眷,确然不大道义,青簪了然地点了点头。


    月色笼在她的面庞外,如抹一层柔薄的淡辉。


    萧放瞧人这副淡然平静的样子,却是越发看不顺眼。


    他离开之前都特地来找她,她就毫无感动,也不期待?


    后宫女子,谁又会拿这样满不在乎的态度对他?


    上了龙辇,他沉下脸,语气有些锋芒:“披着朕的斗篷,手怎么还这么冷?”


    青簪不知他为何突然不悦,总不能因为她手冷就蛮不讲理地对她生气。


    但皇帝毕竟是皇帝,得捧着顺着。


    她便有些敷衍地哄道:“有陛下牵着,眼下已不冷了。”


    虽然敷衍,萧放还是扯了扯唇。


    只是没给任何的言语回应。


    不能把她纵坏了。


    圣驾起行,长夜里波动着一条璀璨的光阵。


    两人都没说话,眉目同样的清冷,只是一者孤柔,一者渊沉,唯有十指紧紧扣处,才有迥然不同的、绵密的暖热。


    不知多久,萧放忽将身边人拉近了一点,青簪正有些出神,一个不防,差点坐在他的身上,心都扑通跳了一下。


    而后就听见皇帝压低了嗓音:“分明就是在等朕。”


    想到人眼下心情不佳,青簪没有反驳。


    一直到乘鸾宫外,萧放率先下了车,十分君子地伸手去接人。


    就在青簪把手搭上去时,皇帝却使了下坏,青簪一脚踏空,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扑向了


    皇帝怀抱。


    明知他不会让她摔着,青簪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皇帝搂着软茸茸的一团,斗篷太厚,其实没有什么肌肤相接,可她在他怀中,那股永远幽秘地喷薄的香气,依旧能够毫无阻碍地挑逗他的神魂。


    萧放笑了一声,任人将手搭在自己的襟前、借以站稳身形,心头已无不愉。


    就好像在人身上发泄了年少缺失的顽劣。


    青簪却是余悸难平地退开一点,半真半假地委屈道:“戏弄了妾,陛下心情就好转了么?”


    萧放一只手仍勾揽着人的腰身,不让她退太远。


    原本有些话的确在鸳枕莲帐之间说更好,可看着人委屈地别开头的样子,皇帝只想在此时在地就与她解释清楚:


    “朕记得承诺过你,若有不舍,尽可直说。今日从乘鸾宫到芳信殿,再到事情了结,你都有许多次机会。”


    言下之意,这才是他看她那一眼的原因。


    青簪当然知道。


    她轻问:“可妾若说了,岂不是让陛下为难?似今日这般情形,自然需以皇嗣为重。”


    再说……她没有什么不舍得的。


    萧放却道:“算不得为难,只是会影响朕的考量。”


    “考量之后,朕自会平衡公私,妥善处理。难道卿卿对朕这点信心都没有?”


    就像今日,他许诺了杨嫔婕妤之位,对杨嫔便算仁至义尽,不会再多花心思。往后能不能护住子嗣,顺利晋位,就只看杨嫔自己了。


    青簪有些不自然地小声说实话:“可妾又没有舍不得。”


    萧放不信:“那还等朕?”


    青簪低了低眼,没有吭声,转身就要往里去,萧放哪里肯放她就此离去,蓦然将人扯回怀中,竟是把人重新抱上了帝辇。


    看着车帷落下,青簪心里一惊。


    皇帝已然扣住她的脑后,手掌压着那细细密密的鬓丝,把她压到了近前。


    他低下头,吻上了那一捻小巧而腴艳的檀樱。


    从唇珠到更内里更娇怯的细红,不厌其烦地吻、咬,像要汲取柔艳的蕊瓣中含贮的所有水份。


    以此解渴。


    而玄狐斗篷之下,那个丑陋潦草的衣结,已被系它的人亲手解去。单衣因此轻滑欲坠,被一只酥软透了的玉手急忙而无力地攥住。


    单衣之下,是一片莹彻的雪月洞天,是只能帝王独自览胜的瑶台春色。


    皇帝目不能至,带着薄茧的厉指却灵活如游鱼,从容将之尽享。


    很久之后,青簪的眼神才得以重归清明。唇上沾满了春气,竟似被催熟的果子一般,愈红愈肿,如丝的细喘犹从里头逸出来。


    也许是难得的胜负之心作祟,她仰头,咬了咬唇,便有一脉柔声笑附在君王的耳畔,轻轻痒痒地,带着些小小的俏皮、并着轻微的得意:


    “那妾也告诉陛下……妾之所以会等,是因为妾知道,陛下一定会来。”


    第58章


    一夜过去,照水殿并未叫水。次日早上,卯时未至,皇帝就配好躞蹀带、穿上六合靴,赴身去上朝了。然而他通身神清气爽,面上更是眉目舒展,浑然不同于常日的冷冽肃杀。


    直至昨夜,皇帝才知道,原来抱着喜欢的女子入睡已是大补。


    不过这也不是他的本意,谁让她一沾床就喊困,两眼一闭,只留下两把黑茸茸的小扇子朝着他,这扇子却也很快就平稳地不再扑颤,安然地卧在皎月般的脸上,让人见之生怜。


    纵使他想做什么,也做不了了。


    皇帝笑着摇了摇头。


    下了朝,回到太极殿时,肩骨仿佛也比昨日更松快。


    朱家被抄,朱明诚则剥去官身,这桩贪污案可告一段落了。


    不过也只是暂时中止而已,皇帝站在书台前,在奏疏上圈出了几个名字,这些都是苟存的朋党。


    想他最初之所以派朱明诚去西南赈灾,不过是为了查段家和梳云的当年旧事。


    永宁侯发迹之前,几乎是仰仗岳父才得以在上京立足,所以梳云旧案必定是由朱明诚经手遮掩的。为免狗急跳墙证据被毁,皇帝才将朱明诚支离了上京。


    不想最后无心插柳柳成荫。


    原本要动朱明诚不算容易,社稷朝堂譬如大江大海,自然有清有浊,作为一个君主,眼里必定要容得下泥沙。


    贪官污吏也从来不是一个人,而是盘根错节的经络、数不清的连缀的毒瘤。如果不能精准地一击毙命,一刀下去,毒液只会扩散更快。


    但赵家这次的突然发难,却是毫无预兆,打了个人措手不及,同时又兼做到了人赃并获,一锤定死。那些结党贪污的共犯自然不得不断尾求生。


    这一颗已经长得足够肥满的瘤子才能成功被剜去。


    算来,这还是某人给他的惊喜。


    他本该给她更多赏赐,嘉奖她这招借刀杀人,杀了该杀的人。


    然而这种事可一不可再,他也不是没有焦头烂额地给她收拾烂摊子,便且相抵了罢。


    皇帝在心里把人的名字吟味了数次,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殿内的多宝格前,笑容收敛。


    他用指腹在一块仿佛是作装饰之用的蓝玛瑙上用力按了一下,多宝格实木的格板上便弹出一段木楔。


    抽开木楔,实木空心之处,竟是一方扁狭的暗格。


    皇帝将里头的一张密卷拿了出来,看了一遍上面早已记得烂熟的文字,神情逐渐沉冷如水。


    他忽问始终垂目立在一旁徐得鹿:“你说,朕若觉得心中有愧,不能弥补,该如何排解?”


    徐得鹿压根想不到陛下具体说的是什么事,哪里敢妄言,便只溜须拍马道:“陛下是心仁,才会愧疚。要奴才说,若能让堂堂天子对之心生愧疚,那也是那人的荣幸。”


    皇帝听着这油滑而空泛的话,渊深的眼目挟着霜锋,从人的笑面上掠过。


    徐得鹿笑容一僵,顿时明白陛下这是嫌他说的不好,让他重说。


    他苦哈哈地在心里盘算了个遍,最终决定押宝在盈容华身上,硬着头皮道:“奴才听说,越是喜爱一个人,便越易觉得亏欠于她。没准陛下给予的,早就比亏欠的更多了?”


    萧放将手中的纸页一卷,重新塞回了暗格里。


    啪嗒一声,木楔归位。


    徐得鹿的心却还是不上不下的,他这到底是赌对了还是没赌对?


    皇帝什么也没再说,只在经过人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不轻不重的两下,意味悠长。


    又有些像夸奖。


    隔天,皇帝宣召了状元郎进宫手谈。天气转凉,西南旱情得到缓解,灾银也都已用到实处,难得朝中安闲少事,是个好秋天。


    寻上一位友卿手谈,也算人生逸乐事。


    太极殿新来的两名小宫人听说状元郎要来,瞧准时间便躲在连廊上,想要一窥今科状元的玉貌。


    人影都还没见着,一颗心早已憧憬地怦怦跳动起来。


    然而,因为表现得太过鬼祟,双双被徐大监发现、赶回了各自了当值的位子上,可谓出师不利。


    冬儿正在偏殿的茶房里煮茶,看着走进来的小丫头丧气的模样,自然要询问一句是出了什么事。


    小丫头人老实,一边帮忙打下手,一边原原本本交代了一遍:“我打小就仰慕读书好的人,这还是第一次有机会看到活的状元爷呢!也不知道状元长什么样,是不是貌比潘安,风流俊逸?”


    冬儿一听就乐了,在她鼻头点了一下:“也就一个鼻子一张嘴,我不仅见过,还和他说过话呢!”


    小宫人惊喜又稀罕,当即就要凑上来问更多:“冬儿姐姐,那你快和我说说,状元爷都和你说了什么,他说话是不是都文绉绉的?”


    冬儿却是神秘兮兮地笑了下,端着茶水就要往前殿去了。


    小宫人忙脑筋一转,追上去道:“冬儿姐姐,下回状元爷再来,你能不能让我去殿里侍奉茶水!”


    冬儿被她逗得直乐,没回头,只是应声道:“你先能出师再说!”


    和太极殿中紧锣密鼓、忙而有序的气氛不同,凤藻宫中,近来整座宫殿都有些死气沉沉,像是一只吞人拆骨的巨兽。


    这日,皇后声称身子不适,责令所有宫人今日都不得擅入殿内,以免打扰她将养,宫人们行动之间就更轻手蹑脚,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锦玉原本在前殿伺候的宫人中已算边缘,只庆幸自己到底是主子从家里带来的人,知道许多不能告诉别人的密辛,有些事还是她来做,主子才能放心。


    今日,她奉皇后之令,把房太医从太医署请了过来。


    皇后坐在凤首榻上,仪容优雅。


    但锦玉深知,主子不过是强撑着而已,自从猎宫回来之后,主子夜夜噩梦,中途醒来则状若失常,每日敷在脸上的脂粉都比以前多了好几层,白日里还要忙着去慰问杨嫔。


    房太医一向并不负责皇后的平安脉,因此见到皇后,面上有些惶恐,急匆匆行了个极为隆重的大礼。


    皇后懒洋洋的,似乎没打算开口。


    锦玉便代为说道:“是这样,您也知道,朱太医今次受了牵连被贬了官,娘娘如今在太医署也没个能信用的人,听说您是负责给乘鸾宫那位容华请平安脉的,信得过您的医术,这才想着,日后凤藻宫的平安脉,不若也由您来负责?”


    通常情况下,能得到中宫的器用,太医署中没人会不愿意。可眼下这位皇后却是无权又无宠,房太医也不是个傻的,当即委婉道:“臣医术不精,单是负责盈容华的平安脉就已是日惊夜惕,只怕心有余而能力不足,辜负娘娘青眼。”


    皇后冷笑了声,懒得再与他卖关子,让锦玉在房太医眼皮子底下将一个软轻轻的包袱和一支长匣子打开了。


    这才用下颌一指道:“都说医者不自医,听说你家里还有个体弱多病的女儿,要靠参汤吊命。这里是一千两银票,还有两支珍品的野参,可否换房太医帮本宫一个小小的忙?”


    她这回是当真下足了血本的,这一千两银子,一半是阿娘给的,一半可都是从她的嫁妆里拿的。


    房太医不免愕然。


    宫里的差事没有不是肥差的,但女儿的身子确实花钱如流水,常教他们家入不敷出。


    也就是这个缘故,同僚们才把给盈容华这位大宠妃请平安脉的机会让给了他,好让他手头绰余一些。


    可皇后将他家里的情况都调查得这般清楚,又赠银千两,这个忙,只怕一点都不会小。


    房太医忍下那一分意动:“无功不受禄……臣实在是能力不足,恐怕有付娘娘所托。”


    有些银子,怕是用命才能赚到。


    “房太医不必紧张,只是一句话的事,简单的很。事成之后,本宫会自替你找最好的药材、最好的名医,你家女儿日后所有的花销,都由永宁侯府包揽了!”


    皇后抓着扶手,手背鼓泛青筋:“你听好了,本宫要你——下回在给盈容华断平安脉时,务必为她‘诊断’出喜脉。”


    这般说着,皇后仿佛已经能看见皇帝对青簪怒目而视,甚至一怒之下将人打入冷宫的情形,脸上的笑都控制不住了。


    房太医却已一把跪下,内心里叫苦不迭,他根本就不想听!


    就在他身子瘫软,乃至跪不稳当之时,皇后却是话锋一转,冷哼道:“房太医应该清楚,既知道了本宫的这番谋划,你就只能为本宫办成这件事了。若是胆敢拒绝,或是企图出卖本宫,可要仔细你家人的性命。”


    一直到走出凤藻宫,房太医犹觉喉中发涩,咽了口唾沫。皇后的话也还在耳边嗡鸣一般,让人六神无主、茫然失措。


    怀里的银票和山参丢不得,却也拿不住。


    声称容华已有身孕……这是要无中生有,弄虚作假啊!


    房太医背后都已湿凉一片。


    眼看到了固定去乘鸾宫请平安脉的日子,房太医特地一早吃了一剂巴豆,上吐下泻,告病在家。


    豆蔻在乘鸾宫外等候了许久都没等到房太医,只等到一名小学徒,特地过来告知他们房太医告了假的事。


    回到照水殿,便直呼不巧:“还说等请平安脉时让房太医看看呢,偏人就是今日病了。要不奴婢去太医署走一趟,请位别的太医过来?”


    娉婷忙阻拦道:“今日告病,明日总会来的。若是特地去请太医,未免招人眼目,到时候就不好瞒人了。”


    话虽这么说,但到底怎么定夺,还是要看主子的意思,两个人不约而同看向青簪。


    青簪的精神仍不大好,只说了声:“就等明日罢。”


    便侧卧在贵妃榻上,不一会儿就合眼睡去了。


    天暮时分,皇帝来时,只见美人安卧,面容恬和,自然不忍叫醒她。


    但她近来昏睡的时间,未免太多了些。


    *


    凤藻宫,锦玉替娘娘拿了安神的药回来。想起方才在太医署听到的话,便在替皇后揉按额穴时小心翼翼禀告道:“奴婢听说,房太医像是真吃坏肚子了。”


    皇后闭着眼享受,恨恨冷笑:“哪就有这么巧?”


    但没关系,她相信房太医会想通的。原本还不想把事情做绝,但他既然不听话,阿娘这时候应该已经派人暗中动手了,除非他是不在意他女儿的性命。


    锦玉其实不懂:“娘娘是想让旁人以为是那贱婢指使太医谎报脉象的,可她如今正是宠眷优隆,哪里就需要靠假孕来争宠呢,到时候纵然揭发了她,别人能信吗?”


    皇后更觉人实在蠢笨,用起来根本不如浮翠顺手。


    要不是阿娘几次三番对她说,这种要紧事还是交给知根知底的人来办才放心,她哪里肯再启用她。


    皇后揭了揭眼皮,没好气道:“谁说她假孕是为了争宠了?她就不能是故意假孕流产,想要用这个法子陷害本宫?此等蛇蝎毒妇,为了置本宫于死地,不惜让陛下和太后都空欢喜一场,你说,她该当何罪?”


    皇后脸色微显狰狞,也不要锦玉继续给自己按头了,只道:“她想让本宫死,本宫就要利用这一点,让她不得好死。”


    这可是她日夜难寐想出来的妙计,这宫中所有人无不盼着子嗣,盈容华夜夜承宠,更加不会怀疑自己有孕的真实性。


    光是布局就花了她不知道多少心思,甚至还考虑到,让人将延迟月事的药粉下在了那些重油重盐又或重辣的菜肴里,确保一定吃不出异味。


    盈容华如今应已发现自己癸水未至,殊不知只是服用药物所致。


    等她信以为真,为自己有孕喜极而泣之际,恰恰就是将要遭受当头一击、被连根拔起之时!——


    作者有话说:[让我康康]女鹅是为什么嗜睡呢,好难猜哦。


    第59章


    乘鸾宫中,因为皇帝来,燃灯比往常更早。青簪正睡得人事不知,忽然感觉到有团绵绵暧暧的热晕在脸上抚过,不知哪一下用力稍重,便陡然将梦境与现实的界限打破。


    她睁眼,眼里还含着痴瞪瞪的水雾,扑闪扑闪,整个人便有一种返璞归真般的柔和与懵懂。


    像是未经风霜雕琢的小芽,还未因风日的打磨生长出那份孤梗刚强。


    萧放的心火一下子被挑动,只觉绣着章纹的襟领压得闷燥不已,他收回手:“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朕。”


    青簪这才意识到皇帝正坐在她面前。


    却也没打算起身行礼,


    身上盖着条薄绒毯,身下也垫着一层软棉褥子,整个人便都像被定在了舒适的温柔乡里,心甘情愿地动弹不得。


    她用轻弱的声气问:“陛下什么时候来的……?”


    皇帝略略展笑道:“不久。用过晚膳了?”


    西窗的日影和殿中的灯枝齐齐照下来,把躺着的女子心虚了一下的表情照得无遗。


    青簪:“妾这不是才醒……”


    因为才醒,嗓音黏绵未开,似是一缕清润稠甜的饧蜜,无端有几分撒娇之感。


    皇帝哪里还说得出重话。


    他却是用过晚膳才来的。这段日子眼见又忙了起来,今日折子看得晚了些,不想让她等,便没预先告诉人要来,只独自潦草对付了几口。


    没想到她比他还忙,忙着打盹。


    青簪揉了揉眼睛坐起,豆蔻让人端水过来沥干了巾子给她净面醒神,青簪漱完口擦了脸,好像这才彻彻底底醒来。


    心头也就重新压上许多的事,将人拽入清寂冷落的寒潭。


    青簪轻轻叹了口气,近来越发觉得自己实则幸运。朋友、宠爱、地位,包括一个还不能确定的、甚至没有期待过的孩子。可这一切却都要构建在仇恨的苦痛之上,让人备受拉扯,悲欢两难。


    内膳房早就送来了膳食,整整装满了五层的食盒,远高于容华份例,豆蔻挑挑捡捡,只摆了两道出来:“奴婢瞧着也就这两道还算清淡。”


    说完才想起皇帝还在这里,自己不该多说的,主子吩咐过,毕竟都还是没影的事,除了她们几个,对谁都不准提起。


    主子这段日子不仅嗜睡且月信迟迟未至,胃口也颇为欠佳,见了荤腥油腻就直犯恶心,偏偏内膳房的人一门心思孝敬主子,送来的都是些大鱼大肉,最后都进了宫女太监们的肚子。


    好在小厨房早有准备,补全了清淡简单的六菜一汤。


    萧放陪着青簪用了几筷子膳食,眼风不动声色地从这些菜肴上掠过。


    有时他很清楚自己对子嗣并无过重的期待,可有时想到要与她生儿育女,却又会忽然之间害怕自己希冀太甚,最后徒增忧患。


    所以虽有察觉,他却并未点破。


    不必给她过多压力。


    但也不能放任她总这样恹恹的没精神。


    皇帝便道:“重阳将至,来时见路上皆已布置完尽,稍后朕陪你一起去赏菊?”


    青簪自从芳信殿回来之后便不曾出门,其间确也听宫人们提起过外头的盛况。想了想,点头道:“只妾不识得太多名菊的品种,陛下可不许笑话妾。顺带还可以再去望海楼一趟,上回都不曾多拿几本书回来。”


    皇帝听人提起藏书楼,不禁想起了那日和她在楼中相处的光景。


    务政的疲乏遂尽数消解,身体里昂扬的热血却成了新的煎熬。


    不管那日是如何的风雨如磐,皇帝能记住的,都只是楼中那水光花气、带雨微颤的娇情。


    她总是有办法让一方天地因她而增色。


    膳后净手时,皇帝将手按进金盆中,久久停留,好容易情绪冷定,却在看向人的一眼里,寒灰更燃,功亏一篑。


    ……定是为她憋得太久了。


    这几日晚间同榻,她有时真睡,有时假寐,逃避他的手段并不高明,若非他心中有与她同样的猜测,哪里会肯轻饶。


    膳后,帝妃二人翩翩飒飒地踏上秋风,宫道两旁的小花圃里临时移种了霜菊,砖石道路两侧也摆有金菊红菊之类的盆栽,寒凉天气里,也显得富贵美满,金明照眼。


    皇帝想起照水殿内的陈设并不繁多,大多是内侍省添办之物,而他送的那些,似乎并不合她的心意。


    忽问人:“喜欢何种花?回头让花房给你送些。”


    青簪却是想不上来。除了根本无须费心料理的水葫芦,她从无养过什么花,大多数花朵也都觉得好看。


    就只如实道:“都好,各有各的好看,妾并无偏喜。”


    “没有喜欢的?”皇帝凛然一笑,“那就是都要。贪心。”


    青簪本想辩解,哪有这样曲解人的意思的?


    但很快就识破,皇帝是故意的。


    她抿唇不言,皇帝的戏谑之心就更甚,忽靠近了些,道:“朕就只喜欢一种。”


    在这一瞬,青簪看见他眼中细碎的微芒。


    落日熔金,让那双深沉的眸子有了不一样的温度。


    她却只是不解风情地敛眸避开。


    四时百花,万紫千红,再骄矜自大的人,也不会相信所谓的独钟。


    二人是徒步去藏书楼的,回来时却坐了辇驾,青簪一上车便靠在人肩头合眼小憩。


    只她对挑的那一摞书宝贝得紧,并不肯交给宫人拿,非要自己抱着,皇帝想去握她的手都挤不进位置。


    待仪仗在照水殿前停下,青簪却也不像往日那样容易被惊动,皇帝欲要抱人时,她方因这番腾暂时惊醒。回到殿中之后,简单擦拭,便又再度睡去。


    待皇帝沐浴出来,就见帘帐之下,女子的睡容已趋近安稳。


    一直到半夜,青簪才被热醒。


    皇帝抱她太紧,一丝清凉都漏不进来。


    她才睁眼,却就听见一声危险的轻笑:“醒了?”


    整个人犹还朦朦忪忪,就被一只大手在榻上摆平。


    衾被盖得一丝不苟,被子底下,寝衣的丁香细钮却已脱开,对襟也被拉到了两边。


    人影相叠时分。


    金丝锦被成了作恶之人的掩庇,捂生出滔滔汹涌的暗热,要粉汗肆流,在明肌上染出一片蔷薇色。


    雪脯在这暗热里受尽掌控。


    硕大的莹莹雪苞,比今日宫道上的所见还要盛丽,为人持握,管领春风,尽态极妍。


    皇帝轻笑了一声,低下头去。


    浅浅的齿印和淡淡的水污越来越多,兼记着一个男子的功名与罪名。


    一路蔓延到脐边。


    许久之后,他半压着她,如同黑夜中凶炽的兽王,虎视鹰瞵,贪婪可畏。


    青簪迷离得有些失控,甚至忘了躲避,只是咬唇忍声:“别……”


    皇帝清晰而缓重的气息忽落在她耳边,似是而非地道了声:“长大了。”


    青簪一下子听懂,羞愤得想要推人,那点情动也很快被理智压灭。他却按住她的手,比她更先控诉:“一连多日了,卿卿是彻底不管朕了?”


    青簪竟从中抿出两分委屈,正不知该用什么借口让皇帝停下。


    皇帝自己就松开了她,克制道:“不闹你了,睡吧。”


    青簪顺势拢起衣服往墙边缩了缩,卷着被子和他拉开距离:“陛下这是恶人先告状。”


    皇帝本还想替她穿好寝衣,却见她已和防贼似的防着他。


    不禁笑答:“那又如何,卿卿准备拿朕怎么办?”


    青簪虽无法在黑暗中将人的神情尽收眼底,但只凭耳听,就知道他此刻一定得意、狂妄、讨厌极了。她闭上眼睛,留给人一个小性万分、赌气一般的背影。


    却并非当真是恃宠而骄,在对皇帝耍性子。


    这么一会儿时间,足够她想明白,这段时日,皇帝对她大多数时候发乎情止乎礼,即便像今日这样胡为,也只一会儿便能收住。


    他一定也发现了她的异常。


    然而子嗣这样要紧的事,在不能确定之前,她并不想与他说破。纵然他现在对她宠爱已极,可人的感情总是禁不起消磨的,倘若教他空欢喜一场,对她没什么好处。


    忽而,皇帝雄浑有力的手臂环过她的腰身,将她往外带了带,那卷被子也被皇帝霸道地分去了半边,便又成了合衾共枕的姿势,仿佛一对扣住的玉玦。


    “看来这方床榻还是小了点,都不够卿卿睡的。”


    青簪实在是困倦的厉害,只小声轻呓,以作抗议:“热。”


    却不及有实质的挣动,便又很快睡去。


    于在她入睡之后,皇帝起身,连灌了几口苦涩的冷茶。


    望着人一眼不发,眉目深沉。


    *


    次日,房太医果然来请平安脉了。


    上个月是在猎宫度过的,平安脉便落下了,一段日子不见,房太医瞧上去竟是苍老疲倦了不少。


    想到这般疲态或因昨日吐泻所致,青簪便关心了人


    两句:“听闻大人昨日抱恙,怎么也不多休养两日?”


    这一声于房太医却是如同惊雷乍响,他肩膀陡然耸颤,面露张惶,唇都有些哆嗦:“臣,臣……挂心主子的身体,不敢多休。”


    这位容华主子一贯总是和颜示人的,往日对他也算是宽容照顾,可不知为何,眼下给他的压迫力竟一点不比中宫皇后少。


    亏心事都还没做呢,就已经这般担惊受怕!


    “太医有心了。”青簪看着房太医打开医箱,将小迎枕等请脉时的佐用之物摆上案头。


    从始至终,却都在低头回避她的眼神。


    青簪眉目温然如常地望了人许久,无声亦无笑。


    其实房太医也算是她亲自选的。


    还是美人的时候,作为一个低位妃子,自然是哪位太医有空,便由哪位来给她请脉。但后来恩宠日浓,太医署也都是些会来事的,便向她推举了几位太医人选,把人员固定下来。


    而她对他们的了解算得上浅薄,所能知道的无非是资历和风评方面的。也并不想事事向皇帝请援,便就选了外界评价尚可、情绪又最外显的那个。


    最藏不住事的人。


    从他进门开始就心不在焉,简直将情况有异写在了脸上。


    房太医正要请主子伸手,却听面前的女子忽打了个呵欠,起身道:“昨夜不曾睡好,眼下困得厉害,真是一时也撑不住了,想去小憩一会儿。”


    房太医对突来的情况有些反应不及。


    但主子们做事向来随心无定,从前遇到过更离谱的也不是没有。反正一切事宜,都要听凭主子的心意,他们这些做臣子的,说到底也是天家的仆人。


    主子要补眠,他就等一会儿罢。


    房太医便恭敬的俯身,任着人走进了槅扇门后的内间。


    恰好他自己也需时间镇静镇静,手心都被汗水打湿了,如果不是女儿被人掳走,他这辈子都不会做这种天打雷劈的事……!


    向人讨了水重新洗手之后,正不知该坐该立,就走过来一名宫人,对他说是盈容华请他进去。


    房太医微怔,随人入内。


    内间的榻上,帘幔森严地垂着。


    宫人已搬了一张小方几放在床榻边,房太医走进的同时,他的医箱也被挪到了这张方几上。


    房太医很快会意,容华这是不愿教他等,打着两不耽误的主意。


    榻上之人察觉到动静,开口:“房太医来了?”


    房太医听着盈容华的声音,非礼勿视地没有去看那多少有一两分清透的床帐,只恭恭敬敬上前。


    榻上的女子便伸出了手腕来,递放在迎枕上,自然伸展:“有劳。”


    房太医见人毫无所觉,努力完成了搭脉这个流程。


    脉象平稳刚健,频率和缓,是平脉。


    他默然悲叹,仿佛预见了自己即将被杀头的来日命运,却不得不昧着良心站起来激动地拱手:“恭喜主子,贺喜主子!主子已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果真?”帐中的声音微带错愕,“不会有错罢?”


    “不、不会……下官可以肯定。”


    “来人,替我赏太医。”


    房太医听出那欣喜的语气,正如这宫中每一个得知自己有孕的女子。他根本没脸接那宫人递过来的银子,又不敢露出马脚,只得愧疚地捧住了。


    青簪又语带柔和地问:“如今宫中怕是不少人盯着我,能否烦请太医先为我保密?”


    房太医自然没道理拒绝,这样一来,皇后的计划倒是无法推进。但总归交代他的事他都已经做到,不会再扣着他的女儿。


    这样也好。


    因此他闻言竟还有几分庆幸:“是,下官一定守口如瓶。”


    待回到太医署,他后脚便将此事回报给了皇后安排的线人。


    而照水殿中,眼看人离开,厚重模糊的帘帐后头,琐莺一把揭开被子。


    她摸着自己的腕口,看了又看,啼笑皆非:“这可真是奇了,我竟都能有了身孕,怕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娃娃!”


    从房太医进来开始,榻上躺着的就是两个人。


    青簪在里,琐莺在外,只是大被一盖,不揭开帘子根本瞧不清罢了。


    两人都没料到这个结果。


    琐莺怎么都想不通房太医怎么会诊出喜脉。


    青簪姐姐确然很可能有孕,可房太医诊的又不是姐姐的脉!


    她这么个黄花大闺女,他是怎么能把那番话说出口的,甚至一点犹豫也无?


    可若是姐姐没有怀孕,却误以为有孕的话……


    想到这,琐莺心下一沉,不再调笑:“姐姐可是一早就知道他有鬼?”


    青簪沉凝道:“我只是见他来时有些异常,像是背地里有事瞒着,这才临时改了主意,不想教他诊出身孕罢了。”


    所以才特地让琐莺代她,试试房太医是忠是奸、意欲何为。


    可没想到,房太医竟还是诊出了孕脉,简直让人始料未及。


    所以他今日的反常,是因为受人指使,打算谎报她的脉象?


    假孕,在这宫中也算是女子争宠的手段,必然有着不轻的后果。


    虽不知是何人用心凶险,但如今她既不肯公开,那人达不到目的,必定会有后招。


    或许很快,她就能见到那人的庐山真面目了。


    青簪抚了抚肚子,不禁也有些疑心近期的孕象也是他人布下的这张大网上的一环。


    但若不是……她腹中胎儿还未面世就要遭受这样的阴谋诡计,她怎么忍心,身为母亲却不期待这个宝宝的降世,不去爱它护它?


    原本从无一点的期待,竟在陡然之间生长了出来。


    *


    凤藻宫中,计划进行的还算顺利,皇后却怎么都笑不出来。她没想到青簪竟这样耐得住性子,知道有了身孕都打算瞒着,连皇帝那儿都不准太医告知。


    这是要等到几时?


    若是月份大了还不显怀,这谎言岂不是不攻自破?她一定会发现的!


    思前想后,皇后决定筹办一场重阳宴。


    锦玉当即领会娘娘的意思:“娘娘是打算她在宴上当众传出身孕?”


    皇后颇为得意道:“重阳都要喝重阳酒,她知道自己有孕,断不会饮酒。若是寻借口推拒,多半也只能推说是身子不适,到时就顺理成章让太医给她瞧瞧,事后再说这也是她的故意为之,为的就是大出风头。”


    “娘娘英明。”锦玉对青簪的恨不比皇后少,自告奋勇去派帖子。


    六宫都收到了请帖。


    重阳这日,菊宴早早开场,宴上肥蟹膏酒、铺排奢靡,花费竟过百金。


    正如请帖上所说的那样,妃嫔们谁若不到场,一人所浪费的便是三十六道菜之多。


    故而众妃到的颇为齐全。


    宫人一边上酒菜,一边介绍道:“这些都是娘娘让我们准备的好酒,都说一酒祛百病。”


    吴嫔惯会当捧哏:“真是托娘娘的福,咱们才能吃到这么丰盛的菜式。”


    青簪看着自己案前的这些酒菜,却是一口未动。


    这场鸿门宴实在显眼。


    她会如皇后的意的。


    但,也不能让人太如意了。


    皇后正笑着要给吴嫔使眼色去劝酒,一名宫人慌张失色地碎步进来,对她附耳道:“太后娘娘忽然派了人去尚食局,好像、好像是要查账……”


    皇后脸上顿时一僵,这次办宴,她走的可是公账!


    第60章


    皇后脸色突变,手中的杯盏都歪倾了,酒液滴在了案上,啪嗒一点。


    吴嫔忙关切地问:“娘娘这是怎么了?”


    原本今日到宴的妃子中,有不少都是为了看戏而来的,经此一声提醒,许多双好事的眼睛便都聚焦在了皇后身上。


    皇后登时对吴嫔横眉怒视,真该让她多闭门思过几天,十天哪够!


    “本宫无事!”


    吴嫔讪讪缩了下肩,她关心娘娘还关心错了不成……?


    皇后旋即转头,对那宫人说了一声知道了,就让人退下了。六尚本来就在太后辖下,太后要查谁都拦不了,此时着急也是无力回天。


    可前脚办宴,后脚太后就要查账,这宫里的消息传的也忒快了些!


    想到尚食局的人还是被她施压,才肯配合着拿出这么纷奢的酒馔来,保不齐会对太后说她的不是,皇后就头疼不已。


    便吩咐了宫人送了一笼螃蟹去紫泉殿,既是试试太后的态度,也是希望太后可以因此拿人手短,别在这种小事上与她计较。


    青簪拿起酒盏晃了晃,甘冽的醇香从琉璃酒卮里荡漾出来。


    她不过是让人在紫泉殿附近随意说了两句,替这场宴会造了些势而已。


    说到底还是皇后自己的功劳,案前这三十六道菜式,菜色涵盖南北东西,连皇帝的一餐都不至如此,何其穷奢极欲。


    有时候指出一个人做了什么,远比诬陷她做了什么来的容易。


    皇后没忘记这场豪宴的目的,看向青簪,出声道:“盈容华怎么一口都没动过,莫非这些都不合你的胃口?”


    青簪不卑不亢道:“妾出身低微,往日的重阳节,从不曾见过这样炊金馔玉的排场,有些不习惯罢了。”


    声音固而不卑不亢,这句话却是讽刺意味十足。非但没让


    皇后找到借题发挥的机会,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在场诸人也有些许的感慨。


    盈容华初封美人的情形还犹在眼前,当初她们最看不起的就是她的出身。可今时今日,旁人以此诟病的,竟就由她自己这样坦然地说了出来。


    皇后倒是因为入宫以来遭历过几次剧变,自觉心性稳当了不少。不过一瞬,心里自管痛骂,脸上却能扯出个没事人一样的笑容来,重新把话往预期的方向引:


    “你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以后当然要习惯的,快尝尝这酒。”


    谁都没想到皇后今日对盈容华态度这么和悦。


    赵才人原还指望二人能多些烽烟战火,她这段日子一直煽动表姐对皇后出手,但表姐根本不主动和皇后作对。


    还是得靠她自己。


    赵才人便抢白道:“皇后娘娘就是皇后娘娘,京中富庶,可偏远之地,有的是民生疾苦。妾家里捐了那么些银子,也不过能救小小一方的百姓而已,娘娘这一顿,却不知搭进去多少……”


    不知搭进去多少人命。


    赵才人没将最重的两个字说出来,但众人自然都听得明白她的意思,这可比青簪的话直白多了,皇后瞬时掐死人的心都有了,可偏偏宫外有赵家,宫里有惠妃保她,有些人怎么就那么好命。


    她只能道:“赵才人这禁足刚出来,更应该谨言慎行才是,切勿重蹈覆辙。”


    偏她今日还不能分出神去对付这嚣张可恨的赵氏。


    赵才人却一点不怵皇后。她这禁足还不是皇后害的,况且如今赵家顶着忠君爱民的清名,她也面上有光,怎么可能重蹈覆辙?


    皇后重新把目光投向青簪,正愁不知怎么续上方才没得逞的话头,便听青簪捂着嘴轻呕了一声。


    这一声霎时便如石子入湖,激泛起无数涟漪。


    子嗣之于宫中的嫔妃是何等要事,没有人对这反应不敏感。


    珍婕妤求子心切,更是直直看向了青簪,毫不掩饰:“盈容华,你可是身子不适?”


    青簪:“多谢婕妤关心。”又不负众望地对皇后温声道:“娘娘恕罪,妾恐怕不能饮酒。”


    皇后欣喜若狂,只觉今日所有的周折、所有的不快,都在这一刻得到了纾解。


    这个蠢婢,竟然自己说了出来!


    她竭力没有让自己笑出声,还算平静地给青簪抛话饵:“哦?这是为何?”


    青簪的手缓缓落在小腹之上。


    在一片灼灼的、或怨或羡的凝望中,她垂睫道:“妾恐怕有了身孕。”


    宴会死寂了一瞬,继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喧阗。


    青簪倒是安之若素,仿佛方才不过说了一句家常闲话。


    如果不是皇后,她其实不必过早将此事公之于众,至少要熬过三月之数,等胎儿稳定。


    况且……万一这次她是赌错了呢?


    可有时候人的转变就是如此之快,当初分明想过,孩子只会让她在复仇的道路之上多一点冗重的羁绊,所以毫不期待,如今却希望确实有孕,希望腹中的宝宝,能为雪清她外祖母的血仇出一份力。


    宫里永远是不乏面子功夫的,妃嫔们持酒的持酒,起身的起身。


    “盈容华果真有福气。”


    “妾等在这儿向容华道喜了。”


    皇后也已立起,情绪激昂:“这可是大好事,陛下知道了不曾?妹妹可有确认过,这种事可是开不得玩笑的。要不要请素日为妹妹诊平安脉的太医再来看看?”


    谁都不知道皇后今日到底怎么了,盈容华有孕,她这么开心做什么,吃错药了不成?


    她们都快糟心坏了,面上却还要强颜喜笑、恭贺皇嗣,吃尽违心的苦楚。


    青簪答道:“已让房太医验过脉了,想来不会有错。”


    皇后再也等不及了,忙支使宫人去太极殿传话。


    又说:“真是天降麟趾,盈容华,姐妹之中,还是你最有造化了。”


    皇后在不断把仇恨往人身上引,说罢便瞥了一眼座中余人,只见珍婕妤软疲疲地塌下了腰,垮着身子,仿佛整个人都被抽干了精神。


    珍婕妤自是悲酸难与人言。到底是夜夜耕耘的,这般容易就怀上了;若似杨嫔,洪福过人的,也一次两次就能结果。


    可她呢?


    她却生不出太多的恨,恨来恨去,她该最恨皇帝才对,若是陛下的心在她这儿,她根本无所谓其他,根本不需要孩子去博宠!


    吴嫔一看珍婕妤这样,只觉浑身的筋脉都舒展了,笑掩嘴道:“盈容华有了身孕,婕妤怎么好似不大高兴?”


    珍婕妤只撑着额头,面朝着食案:“高兴,我自然高兴,你最好别来招我,我这一高兴,就爱惩治些奸人歹人。”


    眼下众人都只等着看皇帝知道此事后,会如何看待这个孩子,又将如何隆重地封赏,倒是没多少人理会吴嫔和珍婕妤的唇枪舌剑。


    此刻唯一让她们庆幸的,竟然还是盈容华的出身——


    听说盈容华还是个孤女,连个提拔门楣、鸡犬升天的机会都没有。


    生母既是婢女出身,她腹中皇嗣即便再显贵,也必将终其一生都难以摆脱母族血统的微劣。


    *


    太极殿里,因是重阳,皇帝早朝时就已赏赐了朝臣,并准许朝廷上下都休沐半日。


    陈少陵单独被传见。


    皇帝对人道:“代她去亡母坟前祭一束寒菊罢。”


    “是。”陈少陵什么都没问。


    重九之日,本就是思亲、祭祖扫墓之日。


    他如今已知道任何事都瞒不过皇帝的眼睛,君臣两人也早就将话说开。


    说开了大部分——关于青簪让他寻机给永宁侯府制造麻烦的事,陈少陵始终守口如瓶。


    但他也不确定皇帝是不是真的毫无发现,难免有些心虚,便匆促告退了。


    走之前,下意识就摸了摸袖中的那张小像。


    那是一张和盈容华极为相似的小像。


    盈容华年幼丧母,若是重九之日,能见到亡母的画像,也算是一份慰藉?但此物最好能由他亲手送递,不能交给与她同为宫嫔的惠妃,以免落人口实,辩说不清。


    陈少陵一时竟不知是该托皇帝转交,还是该耐心等待合适的机会。若给了皇帝,皇帝能不起疑心吗?会否横生枝节,带给她不必要的麻烦?


    不对……!


    陈少陵忽丢魂丧胆一般,摸向空空如也的袖子,使劲掏了掏,又竖直袖子抖了再抖。


    他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太极殿的,频频回头,又满地寻望,即便知道自己行迹可疑,却也顾之不暇。


    画像不能丢。若是旁人误会那是盈容华,后果不堪设想。


    另一边,茶房的小宫人好容易说动了冬儿姐姐,今日让自己去送茶水,没想到皇帝虽召见状元爷,但并不叫看茶。


    在廊道上看到人的时候,眼睛里都快冒出星彩了。


    光是多看两眼,她就满面红彤彤的。


    尝试着搭话时,更是呼吸都不会了,整个人晕晕眩眩,夹着莺嗓问:“您……可是丢了什么?”


    实则她一贯还算是个机敏的,要不冬儿姐姐松口让她送茶。


    陈少陵面色寒白,眼看将要绕过人去,基于礼数才回了一声:“没什么。”


    可转念想到,御前宫人于此间走动远比自己来的方便,况且,万一她刚巧看见了他的失物呢?


    他便抱着一丝希望,模糊去了关键的部分,对人道:“是一张纸。”


    小宫人受宠若惊,忙道:“那奴婢帮大人一起找找罢。”


    两人便分头逡巡寻找,只陈少陵不能在太极殿滞留太久,注定无功而返。


    虽然心中焦躁后怕,但他还是秉持着素日的温文道:“多谢姑娘,在下感激不尽,还请姑娘不要此事道与他人。”


    小宫人不知为何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丢了东西,可对于从小憧憬到大的状元郎,自是有求必应:“大人放心。不知大人是否方便告知是什么样的一张纸,我好再替大人找找,若是能够寻到,下回便交还大人。”


    她看得出,那东西对人颇为重要。


    陈少


    陵自不能明说是张小像,便只有些索寞地道:“找不到也无妨,不劳烦姑娘。”


    随后便忧心忡忡地出宫去了。


    小宫人却没就此放弃,一日都在东跑西跑,走到哪儿都要往地上瞄两眼,一心希望能为状元做些什么。


    路过正殿的时候,却见皇帝正站在多宝格前,捡起了什么,手中之物,正是一张薄薄的纸。


    小宫人本要走过的步子便悄悄往回退了些……陛下若是处理奏疏,或是摆弄文墨,俱该在书案那处才对,又怎会在博古格前?


    看到皇帝离去,她鬼使神差一般,伺机溜了进去。


    多宝格上已不见任何纸卷的踪影。


    但她方才分明看见陛下把东西放在了这上面的。


    小宫人不禁想起,她曾经无意中发现过一道暗格。虽害怕得整个人都在打颤,还是毅然、又缓慢地伸手,回忆着皇帝方才触碰的地方,按下了那颗镶在其上的玛瑙。


    精准无误。


    木楔的突出之声清晰可闻。


    小宫人顺利地打开了那只隐蔽的暗格,就见里头放着的,果然就是陛下方才在看之物。


    却是一张密卷。


    小宫人是认字的,因此当她低头,跳跃着捕捉到上面写着的“程”、“段”、“偷梁换柱,顶替救上之功”几字时,早已震骇得无以复言。


    她很快明白自己弄错了,这一定不是状元爷丢的东西,也不是她该看的东西!


    可是没等她将东西归位,脚步声就在大殿里响起,历历分明。


    透过多宝格上一格没有被填满的空隙,小宫人看见了帝王那双深邃沉冷的眼瞳。


    好似一片寸物不生的黑暗渊海。


    这深渊望着她、盯着她、如寒刃,如兽口,让人无可逃脱。


    她急不暇择地伏跪下来,除了跪,便是喊饶命,身子像是软泥,毫无半点支撑的力气。


    匍匐之间,那双乌皮六合靴出现在她狭隘的视域里。


    皇帝轻描淡写的声音从头顶落下:“你认字?”


    小宫人意识到什么,拼命摇头,但下一瞬便明白过来,即便否认也是无用,陛下随意便可查证她话里的虚实。


    “认、认得不多……”


    皇帝笑了一声。


    宫人只觉陛下从来没有这样可怕过。


    他的声音无浪无波,却又仿如毒燎虐焰,分明不曾怒形于色,却又满身险戾:


    “那你都看见了什么?”


    小宫人涕泗直流,哭道:“奴婢什么都没看见……奴婢什么都不知道,求陛下恕罪!”


    皇帝不免叹息,看来人是留不得了。


    方才她鬼鬼祟祟躲在殿外,他这才故意离去,制造了一个请君入瓮、瓮中捉鳖的契机。


    皇帝将密卷重新放入多宝格架的深腹之地。


    宣人进来,便预备处置了这宫人。


    思及一份还未能有定论的骨血,方是万分仁慈地对人道了声:“朕会着人厚葬你。”


    宫人万念俱灰。


    正在这时,凤藻宫的人来了。


    皇帝并不避人,那人进来之后便尽量无视着瘫在地上的人,战战兢兢禀明了宴上的情况。


    至听到“盈容华有了身孕”,皇帝面色终于稍动。


    动身之前,他改了旨令:“先去其双手,封缄口舌。”


    *


    菊宴之上,众妃载笑载言,好似一派和乐光景,却早已是心思各异。


    唯有一点一样,她们都在等皇帝的反应。


    待听到圣驾已至时,众人便知皇帝对盈容华这一胎必定十分欣慰、龙颜大悦,这才一听讯就赶了过来。


    隔着浮动如云的香鬟、烁然堆光的钗影,皇帝还是一眼就看到了端坐在食案前的女子。


    而她也很快随着众人行礼,听到他唤她的名字,才在人群中抬起那清剔如玉的、下颌的小尖。


    与他遥遥相望。


    皇帝止步在不远处,负手颁下口谕:“今容华程氏,柔明嘉慧,载协吉梦,有助嗣徽之功……特晋,”


    说至中半,众人正悬心以待,她们最好奇的就是皇帝会给盈容华什么赏赐,虽然也无多少悬念,恐怕就是晋位一级罢了。


    也有心存侥幸的,想着盈容华才晋过位份,陛下兴许是不想这么快接连拔擢她。


    皇帝今次的停顿却是格外的长久。


    他想起了那张薄得毫无分量、却沉沉压人的密卷。


    偶然落在地上时,苍凉雪白,如同一道不可跨迈的天堑。


    他早与她说过,先帝不会有错,天家的英名不会有错。


    所以,他注定负愧于她。


    婕妤的位份忽而不够看了。


    皇帝沉声续道:“特晋贵嫔,赐黄金百两,帛缎百匹。”——


    作者有话说:再贴一下位份表,方便大家看。


    是盈贵嫔啦,嘿嘿~


    【中宫之主】皇后


    【正一品】四妃(贵淑惠贤;以贵妃为尊)


    【正二品】九嫔(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以昭仪为尊)


    【正三品】贵姬、贵嫔


    【正四品】婕妤


    【从四品】容华


    【正五品】嫔


    【从五品】贵人


    【正六品】美人


    【从六品】才人


    【正七品】宝林


    【从七品】选侍


    【正八品】御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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