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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0

作者:年年雪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许多人要赶着禁夜之前回城里去,草市的货物逐渐不那么紧俏,商贩也随之收起了摊。


    青簪听见人声少了许多,黑暗中的野水冷落下来,黄瘦的枯荷叶摆动着,有些骇目。


    她不自觉就多闷了几口酒。


    萧放枕着手卧在船上,见人一口接一口,也不提醒她这酒颇烈。


    似乎是要看她几时才会酒力不支。


    看着看着,就不禁松闲一笑,意味悠长地感慨道:“上回小半壶就醉,今日大半坛却还心明目清,看来是朕在身边,卿卿不敢轻易醉去。”


    青簪原本安安静静坐着,此时就有些昏热地瞪向人,还没说什么,却被他拽倒,一整个人躺在了人胸膛上。


    她只觉今日的皇帝比平日难应付百倍,也兴许是她自己此时脑中一片浆糊。


    趴在人襟前想了好半天,她才自以为灵光一现似的,笑着抬起头,晃着手指头道:“不如说,是您在身边,不舍得醉去。”


    话是好话,态却是醉态。


    原来她不是没醉,而是上脸不够即时,方才又太过乖巧安静。


    一时之间萧放竟也有些无法分断,上回她是否也是真醉了。


    他审视着人,开口道:“看在这话还算能入耳的份上,朕不妨与你明言,指望朕冷落你之前给你个位份养老送终,这和指望死后哀荣有何区别?倒不如这样,下回朕哪日不快时,你且来将朕哄高兴了,朕便给你寻个晋位的路子?”


    青簪却似一点没听进去:“什么路子,什么晋位?”


    萧放垂了垂眸,突然也坐起来,把脸凑到她面前:“朕是谁?”


    问完又似觉得自称“朕”提示得太明显,改口重新问了一遍:“我是谁?”


    青簪直愣愣回答:“是陛下。”


    不知怎的,此刻的萧放,竟忽然怀念起方才那一声声糯声糯气的郎君。


    他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红唇上,又问:“陛下是谁?”


    这次青簪缓慢地摇了摇头:“不认识。”


    “不认识?”


    萧放俯下头无声审视着她,青簪也不躲,只与他对视。


    潮润的水气里,她茫然失神地仰着簇密的睫毛,眼神如同某种邀请。


    萧放捏住了她的下颌,斩断她可能的退路,哑声道:“那朕带你认识认识。”


    青簪似不知他要做什么,根本就没想退。


    然而就在下一刻,她却是身子一颤,滚滚清泪如玉筋般垂了下来。


    “娘亲,我要找娘亲,我要给娘亲报仇……”


    萧放扶额,最终叹了一口气,把人抱上了岸。


    可青簪这一醉性子也娇气不少,怎么都不肯上马。萧放强行将她掳了上去,没骑多远,青簪便吐在了路边。


    料想是马背颠簸之故。萧放寒着脸,却不能去斥责一个此刻无法自主的人。


    见她不好受,他干脆将剑和弓箭都绑在了马上,自己则牵着马绳,背起人往回走。


    一颗脑袋软垂垂的,好像因为意识混沌而失去了支撑,耷进他的领缘。


    暖热又脆弱。


    “青簪。”


    萧放尝试叫她,屡次不果。


    确定她已经烂醉如泥,毫无神志可言,皇帝深深慨叹了一息,两手将人托稳了一点,走上猎宫的山路。


    “小时候父皇也这样背过母妃,


    那日下了雪,朕看见父皇这么把母妃背回了宫。”


    皇帝说完便顿声等了等,青簪还是没有丁点反应。


    他才继续说道:“那是朕第一次学到了伉俪情深这个词。”


    “可后来朕听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说父皇对母妃有愧,这才有意立我为储君。所以我不必文韬武略,不必聪颖过人,有个好母亲,足以胜过一切。”


    “就连父皇对朕的器重,也变成了他们口中对母妃的弥补。”


    “朕起初不甘心,哪怕是生母,朕也不愿意做她的附庸。朕彻夜达旦地读书,习文也习武,门客都劝朕不必如此耗神,说朕的地位从来无可动摇。”


    “朕不信,甚至不惜与他们动粗。后来却发现,这竟是句实话。”


    黑暗中,皇帝笑得恣肆疏狂:“可能这便是旁人羡不来的好命,合该朕势位至尊,龙登九五。”


    这些话于帝王实是不可外告的密辛。


    早在寻常人家的子弟刚刚能够挑起门楣、独当一面的年岁,皇帝就已深沉地把这番来时心路咀嚼了千次万次,决定将它带到陵寝里去。


    无他,这对一个孤高圣明、不染尘埃的君主而言,太卑微,太损威仪和颜面。


    但今夜是他第一次背人。


    他无可避免地就想到了当初还是稚子的自己,趴在窗台上,看着雪地里,父皇背着母妃,深一脚浅一脚地归来。


    当年宠冠六宫的元妃其实也不够快活,人前张扬热烈,人后却常常以泪洗面,所以她经常教导自己的儿子,天家无情、帝王薄幸,要他学会隐蔽心事,学会隐忍沉默。


    但如今萧放再回想,却以为,无论是薄情还是无情,至少那一夜背着母妃回宫的父皇,定然有过些许的真心。


    未必够多,也未必会长久,也许只在一夜之后就幡然悔悟。


    但之于一朝天子,那一刻的真心本就难得。


    皇帝不再探究背上的人是真醉还是假醉,有时候有些事稀里糊涂地过去,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抵达猎宫的时候,换班过来把守的侍卫看见了他们,愣了半晌,才认出身着这朴素的衣着的两人,竟然是当朝皇帝和宫中宠妃。


    当即询问皇帝是否要找人将盈贵人送上去,皇帝只是摇头。


    侍卫们便只立在原地,任由皇帝经过他们,纷纷垂首,不敢再多看。


    侍卫头领惊讶之余,却也不知道这事是能传开还是不能传开的,便只一律当做不能说出去的,交代手下:“管好你们的嘴。”


    大夜无声,夜色会吞没一切,天明之时,黎明的天光同样会吞没昨夜的一切。


    *


    清宴殿内。


    徐得鹿一直没敢歇下,守在门口,好容易盼到皇帝回来了,忙上前汇报:“珍婕妤来过,见您不在,就把松赞带走了,还说,陛下要是想要松赞,就亲自去找她讨。”


    见皇帝竟是背着人回来的,徐得鹿不可说不意外。这么高的山势,换了身娇些的,徒步上来恐都费劲。


    正不知怎样给皇帝搭把手,却听皇帝淡声应道:


    “胡闹,谁都能从朕这里顺东西走了?”


    徐得鹿当即绷紧了神经,小心地瞅了眼皇帝,赔笑道:“这奴才也拦不住珍婕妤啊。”


    放眼阖宫,也就珍婕妤敢和皇帝玩这种大胆的小把戏。


    以往陛下对此纵容为多,毕竟也算是深宫数年如一日的枯燥之中为数不多的乐趣。


    但现在?


    徐得鹿感受到了皇帝态度的变化。


    难道是因为盈贵人?


    好在陛下虽对此显出几分不悦,到底没有动怒,徐得鹿用袖背抹了把额上的冷汗,跟着皇帝进了清宴殿。


    皇帝将人抱进了内殿,放在寝榻上,松动了两下肩骨。


    吩咐道:“找个人来伺候她。”


    “是。”


    徐得鹿早就闻到了两人身上浓重的酒,请示道:“奴才再让人去煮两盅醒酒汤?”


    “嗯,给朕找身干净的衣服。”皇帝说着就低头在衣袖上轻嗅了两下,眉头皱起。


    方才她吐的时候他虽然及时放她下来了,但也不知有没有沾上,他自然无法若无其事地忍着。


    徐得鹿从陛下脸上看到了明晃晃的嫌弃。


    心说这么嫌弃,您怎么还背了一路?


    让马驮着回来不成么!


    *


    珍婕妤回去之后便睡下了。


    她心里总觉得古怪不安,近来陛下似乎比从前忙了很多,行踪也越来越无定。


    偏生御前的人一个个嘴严的紧,任凭怎么软硬兼施,也不肯告诉她皇帝去了哪里。


    珍婕妤只知道皇帝今夜并未召请任何人,原本以为他是去夜猎了,但围场里早已无人。


    后来倒有个机敏些的宫人前来禀说,说今日似乎有人看见,盈贵人上了清宴殿所在的山头。


    “又是她。”珍婕妤睡不着了。


    见主子气得半夜坐起,抱着被子生闷气,宫人上前给人递了盏茶:“主子,陛下对盈贵人也太不一般了。”


    珍婕妤本就在为此事耿耿于怀,推开茶盏道:“我哪还有闲心喝茶。等明日见了他,我非要好好问问!”


    宫人忧心道:“奴婢这段日子也听了不少闲话,虽说盈贵人是宫女出身,难成大器,但这样的出身,定比主子和那些娘娘们撂得开脸面,保不齐就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了。”


    珍婕妤冷哼了一声:“她的威名竟这般响亮了?”


    随后却冷眼看向这宫人,颇有威严地问:“她和你是一样的出身,你这话,到底是轻贱她呢,还是轻贱你自己?”


    宫人忙在榻前跪下:“奴婢不敢,奴婢绝无那样的心思,也没那等本事。”


    珍婕妤懒悠悠道:“行了,起罢。以后少说这种话,我虽然讨厌她,但你这话却是将陛下,甚至是我都一同贬损了。再让我听到,仔细你的舌头。”


    宫人慌手慌脚地退了出去。


    可第二日,珍婕妤才知道皇帝今日要宴请王公和朝臣,如此一来,白天恐怕不是去行猎就是处理政务,不见得有空了。


    果然一等便等到了天黑。


    其间倒是有宫人送来了松赞的一日三餐,毕竟狮王若是受饿了,可比人饿几顿可怕多了。


    清宴殿里,皇帝整理了衣装,眼见就要动身赴宴,又滞了滞步子,问了一句:“还没醒?”


    徐得鹿知道皇帝问的是盈贵人,忙答道:“盈主子许是喝得有些多。”


    醒酒汤也喝过了,宫人也给擦拭了身子换了新的衣衫,也没见贵人有什么不适,可就是从昨夜回来就一直呼呼大睡。


    萧放捏了捏眉头:“等她醒了,让她自己去把松赞要回来。”


    徐得鹿便交代了下去。


    自己则带上了一件秋斗篷,陪着皇帝去赴宴了。


    猎宫的夜宴,是不必宫里那样处处规限的。


    宫人按照皇帝的吩咐,找了个草坡,摆上了几案和席面,又在中心用石块和泥土垒出个简易的区域,燃起幻耀的篝火。


    草坡后面就有搭建在平地上的几间宫殿,也方便中途有人欲去更衣歇神。


    皇帝和众人一起围坐,喝的是山家自酿的烈酒,吃的是白天他们狩猎所得,自然无人不兴致高涨。


    但宴至中半,忽有人引进了几名舞女,都是些妙龄女子,各有丰瘦,却无不是水蛇腰、光着足,一边拍手踏歌,一边徐徐入场。身上拢共没几块布料,大多面上带着红珠面挂,唯独领舞之人,眼蒙着一条白纱。


    不知谁介绍了声:“这几个都是下官府上的婢女,都是孤女出身,身世凄苦,下官便让她们学了点谋生的本事,聊博众位一笑。”


    这些女子技艺倒非泛泛,且歌且舞,只是越舞,越自中心向外旋开,也越靠近皇帝,最后,只差轮流在皇帝眼前扭腰了。


    萧放神情冷漠,唯有嘴角若有似无地噙笑。


    他忽放下酒杯,用身旁之人皆可听


    到的声量,轻问:“这是谁的安排?”


    徐得鹿小声禀告:“是转运使刘大人和太常少卿贺大人,往年猎宫饮宴,太常寺也会安排些歌舞助兴,但今年……”


    但今年,显然有人以职务之便,将不该进来的人安插进来了。


    一曲舞罢,领舞之人有些紧张地上前,她和身后的女子都不同,一身素裙,衣料最多,形容也更清雅,只是素衣简饰,也难掩肤白如雪,通体生光。


    有一早被安排好的宫人呈上了一小杯酒,女子便端着上前道:“奴名小吟,方才奴家所跳的是自己编的红梅白雪曲,不知是否有幸得到尊驾的赐教?”


    皇帝没什么反应,亦不接杯,只是无甚情绪地一眯眼。


    女子便又将酒盏敬去皇帝搁在案上的手边,尾指不经意地擦过人的手背。


    太常少卿贺营初见状呵斥道:“没规矩,你可知道你面前这位的是当今陛下!”


    那女子方如梦初醒一般,身子一慌,覆眼的白纱“不慎”从脸上坠落。没了阻挡,炽盛的容光便在这一刻惊艳了众人的眼目。


    酒盏同时跌落在地,飞溅起酒珠。


    女子当即拜下,怯然道:“奴婢知罪。”


    纱带落在身上,皇帝用一指挑起,端详了半瞬,似乎终于起了点兴味。


    贺营初的心也期待地悬了起来。


    要找一个绝色又干净,还风雅识趣,且气度清冷,肖似宫中那位宠妃的女子可不容易。


    但好在,陛下看上去不是全无兴趣。就算没看到脸的时候没兴趣,可这么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跪在眼前,总不至于还无动于衷不是。


    却听皇帝笑了一声,似乎赞道:“倒是心思玲珑。”


    他的身体却微微后仰。


    继而的吐字冷厉而寡淡,只有一字而已:


    “滚。”


    休说是那自称小吟的女子,就算是贺刘二人、乃至在场一些胆小的官员,都已慌忙跪下稽首。


    天子之怒,可不是他们能够承担的。


    ……这贺大人怎么回事,还能做出此等荒唐行径,怪不得陛下不仅毫无动容,甚至颇为厌恶!


    皇帝望着跪倒的众人,似已失兴。


    随着他骤然起身的动作,那条白纱就轻盈盈坠地,落在了小吟面前。


    小吟连抬头也没了勇气,只一个劲磕头:“奴家不该冒犯天颜,恳请陛下恕罪。”


    皇帝却没再看她一眼。


    好在,他也没有就此终止这场宴会的意思,只说要去稍事休息。


    走之前交代徐得鹿:


    “朕去更衣,回来时,不想再看见——他们。”


    徐得鹿明白了陛下的意思,当即命人将这些舞女,连同她们的主子都请了出去。


    贺营初早已万分懊悔听了刘仁的馊主意,他忙给徐得鹿塞银子,试图补救:“恳请公公为下官美言两句,下官也是一时糊涂。”


    徐得鹿推开了银子,有些高深、又颇无奈地摇摇头:“咱家就只有两句话可送大人。”


    “公公请讲。”


    “一句是,陛下喜欢有实绩的人才,大人切勿再动歪心思断送大好前程,他日若有实绩,自然也就无须咱家美言了。”


    当然,这其实是句客气话。


    徐得鹿很清楚,这位贺大人的官路已快到头了。太常寺卿本是个肥差,陛下早就想寻个由头,把似这般差事从那些庸碌的世家子弟手中拿回了。


    其身不正,这简直是送上门的理由。


    今夜的事,就连他都听到了风声,陛下又岂会当真不知。


    贺营初连连顿首:“多谢公公,还有一句呢?”


    “还有一句是……这有些人呐,她只有一个。大人且好生细品吧。”


    *


    偏殿,萧放换过一身衣袍,那股浓重的脂粉香气仍似萦之不去,不禁教人心生嗤诮。


    照猫画虎反类犬。


    但那蒙眼作舞的女子,倒也不是全无可取。


    徐得鹿办完了正事,便紧着回来侍奉在侧,没想到才一进殿门,皇帝就有了指示:“去准备一条寸许宽的白纱带。”


    说罢,他慢笑了声:“给盈贵人送去。”


    第42章


    青簪没想到这酒的后劲那么大,还好皇帝找了豆蔻来伺候她,否则她恐怕连惠妃给的消息都要错过了。


    皇帝走后,青簪忍着昏沉,心焦地坐起,身边的被褥上还有宫人未及整理的褶皱。


    昨夜,有人睡在这里。


    但他什么都没对她做,青簪只能朦朦胧胧记得一个温暖而浅淡的怀抱。


    徐得鹿已经陪着皇帝去赴宴了,清宴殿没有其余能够主事的人,也就任她来去自如。青簪就是打着这个主意,才会多等了一会儿,假寐到现在。


    豆蔻赶紧过来给青簪披上外衣,梳了个再简单不过的发髻:“戌时三刻就要到了,咱们得快些,惠妃娘娘说了,今晚饮宴,人多又乱,主子和陈大人见上一面,也不显眼。”


    青簪亦毫不拖泥带水,迅速穿戴妥帖:“走。”


    临到殿门口,却被个小宫人拦住。


    青簪险以为是皇帝下了不准她离开的命令,呼吸都急促了两分。


    好在那宫人只是说:“启禀贵人,陛下交代,松赞现如今在珍婕妤那儿,贵人主子若是想要,就请自去讨要回来。”


    青簪此前索要松赞只是为了恐吓皇后,如今目的达到,实则无所谓它的去留。但皇帝都这么说了,若是她不去要,岂不是明摆着告诉他她之前是别有所图。


    “知道了,我一会儿就过去。”青簪应声道。


    眼下却是还有更要紧的事。


    猎宫峰峦层亘,松风习习,高低错落山头勾勒出了流线一样的起伏,有不少林深人静的谷地幽隐其间。


    惠妃的人早就等着了,见到青簪过来,递给她一套箬笠和蓑衣:“猎宫附近的闲田会租给一些佃户使用,委屈贵人穿上这身,扮作佃农的样子,假使不慎有人看见了,便也认不出贵人的身形。”


    帮衬着妃嫔会见外男,这事惠妃担了不小的风险,一旦捅出去她也难逃其咎,自不得不谨慎考虑。


    但青簪心中依旧感念,“还请代我谢过惠妃娘娘。”


    宫人笑着点了点头,对这位盈贵人的印象倒是好了不少。


    青簪到后没一会儿,陈少陵也来了。


    皇帝中途离场,陈少陵便也在酒宴的间隙,不动声色地离了席。


    青簪回眸,看见宫人同样给了他一顶青箬笠之后便撤远了,可见并没有窥听他们的谈话的意图。


    惠妃确实是个可信的伙伴。


    可等青簪眼神松动,向另一人看去的时候,却见那人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以至于,他靠近的脚步都沉滞而缓慢了。


    他在看什么?


    陈少陵难以形容此刻的震撼。


    是酒喝多了?还是有别于前两次在太极殿的匆匆一面,此处乃是山间谷地,暮色优柔昏昧,所以模糊掉了母女二人最后的差别……


    他几乎以为,是故人活了过来。


    那正正回眸的女子,虽是一身粗笨肥绰的雨笠烟蓑,却竟比方才宴上那些时而扭曲、时而盘旋的妖丽舞女更动人眼目,帽檐下那巴掌大点的脸,仿如经过露涤风洗一般,脱胎绝俗。


    当年家贫,他只能求学于寺院,向晚归来,有时遇上这女子,她会递给他一只才从灶锅里取出来的白糖蒸馍。


    当年的他仰起头,看到的也是这样一张脸。


    陈少陵晃神……


    “大人,大人?”


    青簪唤人。


    陈少陵的眼神在这一瞬清明了过来。


    他仓皇地变回了那个端方君子,作揖一礼道:“盈贵人。”


    如今他当然已经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托惠妃的人与他联系,他不可能再糊里糊涂弄错了。


    御前从没有程姓的女官,有的只是陛下的妃嫔。


    陈少陵赔礼道:“此前不知你是宫中嫔妃,多有唐突。”


    青簪见他忽然拘谨起来,望着人道:“我是什么身份,重要么?”


    陈少陵一愣,随即释怀一笑:“不重要。只是若早知姑娘是宫嫔,当日我便不会贸然叫住你、置你于险境。多少应该从长计议才是。”


    青簪也是一笑,颇有几分顽笑道:“外男和妃嫔之间,从长计议的会面,可比偶然的碰见交谈更引人非议。”


    陈少陵笑着拱手:“是,在下糊


    涂了。”


    “只是,既然如此,贵人为何想到托人寻我?”


    见面如此冒险,一定有要紧的因由。


    “长话短说。”时间宝贵,青簪没有再与他寒暄,径直问道:“大人当日没有说完的话是什么?大人可是曾在韶音坊见过我与阿娘?所以认得我?”


    陈少陵沉吟片刻,将这些问题一起回答了:“在下早年住过韶音坊,有幸见过稚弱之年的贵人。不怕贵人笑话,初见令慈,几以为是楚岫瑶姬,心生孺慕之情,却不敢亲近。后来令慈知我常年于僧院中求学,便主动与我探讨一些简单的读本,督促我的课业,一来二去,也算与她相识了,贵人就姑且当我是令慈的忘年好友罢。”


    青簪终于了解了当年的这宗旧故。


    因为事关娘亲,她听得专心之至,一个字都不舍得漏去。


    娘亲的笑貌便也好似在人的陈述里更加鲜活起来,有了更多的骨骼和血肉。


    如今她也只能借由这样的方式,去了解那个生养了她、又离开了她的至亲至爱了。


    至于陈少陵话中那句“探讨“,青簪想的到,这约莫是委婉了的说法。


    娘亲可不识多少字。


    从她教给她的那些东拼西凑的字文来看,能顺利读完书本上的一句话都有些费劲。


    所以她不想让女儿重蹈覆辙,不惜向一个邻居小孩讨教。


    青簪忽有些笑开,是心头暖热、从心而发的笑,也是心酸难过,思之而不能再见的苦笑。


    陈少陵交代完自己的情况,便温声问她:“这些年,贵人去了哪里?之前我打听到,贵人曾是永宁侯府的家婢,是为何竟会沦入了永宁侯府?”


    他不算多了解那个女子,但能确定,她一定不舍得自己的女儿为婢。


    泉下有知,该有多痛?


    所以说到家婢的时候,青簪听出了他的哀悯。


    她不急回答:“妾身还有一问,大人将才,为何那样看我?”


    这一问虽然寻常,却也太振聋发聩,陈少陵顾不上再想其他,陡然之间,慌乱地屏住了心神:“我……”


    青簪却似无追问之意。


    其实也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位陈大人看来确可以一用。


    “大人既说是阿娘的好友,我索性与大人明言,永宁侯府杀了我娘亲,我与他们不共戴天。但大人只问‘我’这些年去了哪里,而不是‘我与娘亲’,所以,可是一早知道我娘亲已经身故?”


    就算她猜错了,最坏的可能,也不过是这陈少陵实际上是侯府的人。但她和侯府本就已经撕破了脸皮,也不必畏惧他们的算计,她赌得起。


    陈少陵的反应却有些出人意料的复杂。


    他脸上自责、伤恸,恍然大悟,几种情绪兼而有之。


    低头喃喃道:“原来是永宁侯府,永宁侯府。”


    这样的神情是断断演不出来的。


    青簪其实对他已经卸下了大半的心防。


    不过,纵使再迫切想要一个宫外的帮手,她也不会擅作主张就将人牵扯进来。


    还是征询道:“大人若是愿意,还请助我一臂之力。若是担心自家安危,也大可置身事外,我只当今日我们没有见过。”


    “如何还能置身事外!”


    陈少陵情绪激动,他重新抬起眼:“但请贵人切莫冲动,以自身安危为要,别的都交给我。我会查清此事,若是属实,一定设法替你母亲报仇。”


    这是要她撂开手?


    “大人都不能置身事外,何况是我?”青簪笑道:“我才是最有资格为她报仇的人,不是么?”


    “是、是……”陈少陵暗嘲自己是急糊涂了。他平复道:“那在下一定助贵人一臂之力。当年只是一介布衣,无能做些什么,如今既已求取功名,就绝不会让恶贼逍遥法外!”


    “好,我相信大人。”


    远处似有稀疏的人声传来,青簪压了压帽檐,说出了她的第一步打算:“永宁侯长子不学无术,酒色两沾,常与许多狐朋狗友一起闹事生非,若不是有个好父亲和好外祖父,早该引起民愤了。”


    当年轻薄她的人,也正是她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的好友。


    陈少陵一瞬就明白了:“朱明诚倒台,皇后自顾不暇,这个时候若是侯府的嫡长子出事,侯府求告无门,定会病急乱投医。”


    “正是如此。”青簪点头。


    这也是她对他的最后一道试探,此事若成,说明他的确是赤心诚意想为娘亲报仇,甚至不惜与侯府为敌的……


    只是为什么呢,他和阿娘的忘年之交,情谊竟然至此吗?


    陈少陵却并不介意这份试探,他沉醉地看向青簪的眼角。


    可惜,那里缺了一颗精巧的小痣。


    *


    青簪脱下了佃户的伪装,和陈少陵分开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珍婕妤。


    珍婕妤住在西边些的花月相宜楼,规制略次于明昭仪和惠妃的居所。然而胜在独立西峰,楼外种有荻花和木芙蓉,荻花胜雪,芙蓉粉艳,都正应季。


    青簪一路观花而往,心情颇好。


    她能看得出,陈少陵在通过她怀念她的娘亲。被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还有人和她一样记着她娘亲,教人怎能不为此感到慰藉。


    相宜楼中,珍婕妤在挑选胭脂,这次来猎宫带的胭脂水粉太少,总觉得哪个颜色都不可心。


    听到宫人禀报,她款步从里间走了出来,懒慢的一眼扫过青簪,唇红如血:“真是稀客。”


    青簪直说来意:“陛下差妾来将松赞带回去。”


    是谁来讨松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陛下”的命令。


    珍婕妤一听,果然便招手让人把松赞从后院牵了出来。而后才道:“怎么是盈贵人来了?我不是说了,要陛下亲自来么。”


    青簪便答:“陛下今夜宴请群臣,约莫抽不开身。”


    珍婕妤冷哼了声,倒也没再过分为难。


    然而,那负责去牵松赞的宫人一去许久。


    宫人胆战心惊地捏着绳子的另一端,恨不得离雪狮百八十尺远,走两步停一步。松赞终于在几步之后便不肯再配合,不耐地躁吼了一声,停在了原地。


    宫人只好空着手出来,如实禀告。


    珍婕妤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松赞可是她亲自牵回来的,对于不熟悉的人,它有的是气性,不是谁的面子都肯给的。


    她微微耸了耸肩,勾唇一笑:“贵人也听到了,不是我不让你带走。”


    最开始在东宫那会儿,珍婕妤也怕过松赞,但为了能和皇帝多相处一会儿、多些话题,她还是逼迫自己去和松赞打交道。


    后来却是爱屋及乌,当真对松赞有了几分喜爱。


    这种经历,不是随便一个妃子都能有的。


    青簪尽量平着声道:“婕妤能否让妾去一试?”


    珍婕妤怀疑地看了她一眼,最终轻蔑地笑了:“请罢。”


    可青簪还没往里走几步,松赞就更加清晰而强烈地嗅见了那股熟悉的气息。


    是她!


    它昨日玩的那样尽兴,今日却被关了一天,这会儿见到青簪,就像见着了什么救星、亲人一般,兴奋又躁动地拖着那根落在地上的绳索,自己一颠一颠地跑了出来。


    殿内的宫人都吓得不轻,纷纷避让,却见雪狮径直奔向了盈贵人。


    松赞一见到青簪,就在她胳膊上用头蹭了又蹭、拱了又拱,似在请求她带它出去玩。


    珍婕妤见此,面色倏然铁青:“松赞为什么对你这样熟悉!”


    分明以前她才是那个和松赞玩的最好的人。


    难道竟连一只狮子,都会肖似主人,一样的喜新厌旧?


    可比起胸臆中的那点不平,她更加想不通的是,没有频繁密切的相处,松赞便不会与人这般亲近。


    松赞不是一直就在太极殿养着?又是什么时候,给了她亲近的机会?


    珍婕妤只觉隐隐窥到了什么真相,心口一阵发堵。


    他们见面的次数,是不是比她想的还要多?


    他……对她为何这般不一样。


    珍婕妤冷静了下。皱着眉抬起头,探究地看向青簪,一步步朝着青簪走近:“却不知,贵人是要将松赞带回太极殿还是密雪馆?”


    若是太极殿,那说明她的确是奉了皇帝的意思将狮子讨回去的;可若是密雪馆,那就说明她根本就是来挑衅她,要从她手中将松赞抢走的!


    青簪听出了珍婕妤的试探之意,坦然笑道:“是陛下命妾在秋猎期间照顾好松赞。”


    那便是后者了……珍婕妤气恼:“你怎配!”


    她逼得更近,香风几乎袭到了青簪脸上。


    却并不教人觉得腻俗,反而清新娇艳,是经年养尊处优,将自己悉心呵护、精心装扮的味道。


    青簪有时也觉得她面对她们,该心生卑怯。


    可她没有。


    花有花的活法,草有草的生命。


    难道从泥壤里来,就天生该学会低头?


    见人竟敢与自己对目,珍婕妤忽然笑了。


    她扬了扬下巴:“贵人这么说的话,倒教我想起一桩事来。听闻昨日皇后娘娘就是被一头狮子吓到了,这狮子若是照顾不好,可是会伤人的。贵人切要小心仔细着侍奉,否则届时只怕担不起责任。”


    青簪用了一瞬,才判断出,珍婕妤只是听说了皇后是为狮子所惊,想以此事恐吓于她。


    殊不知狮子本就是她放出去吓皇后的。


    她便从容笑道:“想是宫人讹传,松赞是陛下的爱宠,向来温顺可爱,又怎会吓到娘娘。说是妾吓到了娘娘,或还差不多。”


    珍婕妤被噎了下,蹙眉瞪了人一眼。


    随即下了逐客令:“还请贵人退下罢,我要休息了。”


    忽又想到什么,若有所指地讽刺道:“对了,狮子胃口可不小,一个小小的贵人,也不知能不能喂饱哦?”


    狮子胃口不小,人的胃口却更大。


    她就看看,皇帝会纵着这胃口,纵到几时好了!


    青簪却只装傻道:“妾尽力为之便是,不打扰婕妤了。”


    *


    篝火宴上,前去送纱带的宫人今已回返。


    宫人还带回来一个令徐得鹿有些忐忑的消息:“盈主子醒了便离开清宴殿了,但也没回密雪馆,奴婢没见到人。”


    徐得鹿把这话原封不动地报给了皇帝。


    “哦?”萧放笑着饮了口酒,眼神却微寒。


    他逡巡过席上空缺的几处位置,目光最终停落在其中一处。


    *


    青簪回到密雪馆,将松赞送进了它的专属大铁笼,便是一路上用来运送松赞的那只。


    松赞跟着人群生活久了,也知道白天才是活动的时候,不大高兴地低吼了一声,回到笼子里趴着了。


    青簪给它喂了点宵夜,作为它今日肯给她面子的奖励,便也打算早些歇下。


    昨夜醉酒,身上至今都还难受,仔细沐浴过后,才想起进门的时候宫人提过一嘴,陛下送了东西来。


    她坐在榻边,揭开那层布盖。


    眼前竟是一条雪白的纱带。


    怪不得方才就觉得没多少分量。


    这纱带上下两层是纱,中间的夹层则是不那么清透的丝绸,青簪看了好久,都没看懂它的用处。


    只好有些狐疑地放在一边了。


    睡得朦朦胧胧之间,却似乎有人用手掌微微托起了她的头。


    青簪猛然睁眼,察觉到脸上的异物,而眼前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待反应过来蒙在眼睛上的是什么,那人的手指已在她脑后将纱带打了个坚牢的结。


    “陛下!”


    青簪胡乱地去抓人衣襟。


    萧放看了看她放在榻边的鞋子,见上面并没有太多泥迹,眼神温和了些许,但仍有暗潮涌动:


    “方才去了哪里?”


    青簪在他身上乱摸了两下,终于摸到人的臂袖。


    “妾不就是奉陛下的命,去将松赞讨回来了?”


    她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


    旋即倾身去,闻见了浓重的酒味:“陛下怎么好似比昨日喝的还多些。”


    皇帝的手落在了她的腰上:“朕昨天可没嫌弃你。”


    听皇帝谈笑如常,应当没有对她的去向起疑,青簪心口一块石头微微落下,但眼睛不能视物,还是让她微觉惶惶不安。


    正要去扯头上的纱带,却被人按住了动作。


    两只手便就以这个姿势被人的五指扣住,钳制在了脑后,丝毫挣动不得。


    僵峙间,眼前的白色之中,那个黑沉沉的虚影越来越近,渐有不容抵抗的压覆之势。


    他的笑息热茸茸的,浑杂着呼吐的酒气:“嘘。朕听说,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其余感官则更灵敏。”


    声音分明沙哑不清,酥热之感却清晰地自青簪耳上开始蔓延,流走百骸,直冲灵台。


    “身上、心上,莫不如是。”


    “是不是真的,嗯?”


    第43章


    皇帝单膝跪坐榻上,而面前受他控扼的女子,已不能再对他睁动那双水波潋滟、慑人心魄的眼睛。


    这样很好。


    他同样不必隐忍克制地做一个理智的帝王,就像昨夜。


    萧放还从未和其他的妃嫔有过如此相对的情形。


    她册封的日子虽浅,但他花在她身上的时间之多,却早已远胜旁人。


    他一直知道她的皮肤极白,但此刻见到纱带没有遮去的地方,和白纱几乎融成一色,还是叹为观止。


    这张脸如玉如莹,毫无微瑕,如此观来,竟有几分面若观音的神圣。


    她越是圣洁,皇帝眼中烧起的烈火就越是炽张。


    在这一刻的静对里,他眼中涌起一波波的暗潮,放肆的、卑劣的、贪婪的。


    青簪却像是被迫引颈就戮的犯人,迟迟不见闸刀落下,茫无所依,满心忐忑。


    她试图拿出她的另一副武器,柔声唤他:“陛下,妾什么时候可以摘下来……”


    表演痕迹太过,但皇帝向来受用这份拙劣。


    山中的夜从不算安静,猿啸鸟啼,风声潇潇,如今这如同在耳边生发的山籁里,还多了一个男子清晰可闻的笑声。


    “这么怕做什么?”


    “好好感受朕,就可以。”


    而后他不由分说地,又痒又热地亲在她的颌尖、唇珠、鼻梁,青簪指尖都在发颤,可她刚刚猜到他的行向,他的吻又毫无章法地印在了她的肩窝处。


    往上,复往下。


    眼不能视物,手也被绞住。


    裙子被推起。


    一切都凭他主导。


    放大的感官令青簪无暇去想旁的事,就连今夜想起母亲那温柔模糊的样子时,心中的那份既喜且悲,都不得不暂时抛下了。


    不知逸出多少声呜咽值周,青簪重获视野。


    皇帝摘下那根白纱带,竟发现上头隐有潮意。


    他不动声色地将它收了起来。


    密雪馆的占地实则不算多大,用作寝息这方小室里,如今都是靡艳的气息。青簪突然开始怀念照水殿的那间汤室。


    她用了几息,去适应睁眼时所要面对的自己的狼狈,扯起一片衾被往身上盖了盖。


    “陛下不是说,等哪日心情不好的时候,妾要是把您哄开心了,您就晋妾的位份吗?”


    她可是听宫人说,他在宴上可是动了怒,如今怎么不算被她哄


    好。


    皇帝陪她一起略躺下,让人靠在自己臂上:“卿卿那时不是醉了?除了这个,可记得朕还说了什么?”


    似此时候,他的耐心总是格外的优裕。


    青簪只懵然发问:“还有什么?”


    皇帝眯了眯眼:“其他的都没听到?”


    青簪摇头,“难道是说了对妾已到了死心塌地、非卿不可、离不开妾的程度?”


    皇帝掐她的脸:“还真敢想。”


    待到叫了水,二人都沐洗过后,恢复清明之际,皇帝便吩咐了下去:“传朕旨意,秋狝顺应天时,充实武备,历来乃国之重事,今次后妃中猎获最多之人,当赐白马一匹,雕弓一把,另,若嫔以下者,可酌情晋位。”


    青簪一点没觉得这是给她的恩典,她又不会骑射!


    难道她今夜的都是在为别人做嫁衣裳?


    “陛下不肯给就不肯给。”


    青簪赌气般再不理人,自顾自躺下要睡。


    实则她不过是觉得,这段日子她约莫已经把一个贵人能做的事都做尽了,若要撼动侯府更多,就需要有能够调动更多的资本。


    皇帝还没被人这样强横地以背相对过,他沉望了她许久,却怎么都皱不起眉峰。


    他将熟虾一样弓着的女子捞进怀中,在她后颈微蹭:“急什么。”


    “朕还能让你吃亏?”


    *


    山中的夜突然躁动了起来。


    城外没有宵禁之说,猎宫也不限制夜猎,但袁选侍没想到才出来走了几步,就遇见了人。


    新秀们住的地方都在山麓,宝林及以下的,甚至没有自己独立的居所,都是几人居的大院子。


    应才人也看见了她。


    袁选侍的位份虽低,但如今却背靠惠妃,再加上听说之前自己借着给千秋宴准备节目的由头、将吴嫔挡在门外的时候,吴嫔便改去磋磨了一阵这位选侍,后来袁氏搭上了惠妃这条关系,吴嫔才算消停了。


    所以应才人很客气,主动叫她:“妹妹也是得了消息,对那白马雕弓颇有兴趣么?”


    若直说是为了争那个晋位的名额,倒将争名夺利摆在了明面上,未免有失体面。


    袁选侍给人行了礼,这才发现应才人装备齐全,手里握着把长弓,身后的宫人给她牵着马,马上也挂了箭筒。


    她便似有几分赧颜:“我不太擅长这些,否则便能陪姐姐一道了……”


    虽然本朝无论男女都崇尚骑射,但实际上,往往只有那些养尊处优、到处交游的贵女们才会将此作为消闲取乐的项目。


    她的出身也只是比平头百姓略好一些,区区七品太学博士之女,学的最好的其实是儒学和礼仪。


    应才人说没关系:“我也并不多擅长,有个人作伴便很好了。妹妹如今是惠妃娘娘身边的得力干将,自不愁没有机会的。不像我,若再不加把劲,只怕永不能得见天颜了。”


    她又道:“从前你总是跟在赵姐姐身边,我虽然有心想结交你,却也没机会……”


    袁选侍笑了笑,倒也不再推拒,陪着人往林子离去。


    一路上都顺着应才人的话讲:“原以为杨嫔只是个开始,没想到咱们这批新人里,竟只出了这么一个。不过上次宴会,我见太后娘娘对姐姐印象尚可,陛下不也赏赐了姐姐东西,指不定何时就想起姐姐来了。”


    应才人却颇为悲观:“如今宫里哪还有我们出头的份呢?”


    袁选侍当即明白过来:“姐姐是说,盈贵人吗?”


    她将今夜听来的消息与人分享:“听说陛下夜宴一结束就去了密雪馆,就是在密雪馆里颁下了这道赏赐秋狝魁首的旨意。保不齐是盈贵人对陛下说了什么话,她也想要给我们这些人一些机会。”


    应才人不禁感叹:“妹妹好善的心思,盈贵人却会这样好心么?”


    但应才人知道袁选侍向来才智过人,否则惠妃也好,赵才人也罢,又怎么会对她多生亲近。


    她越想还真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听说那位盈贵人并不会射猎。


    难免再生感叹:“想你我都是好人家的女儿,如今竟要她施舍机会了。这宫中的荣辱还真是云卷云舒一般的,没个定数。”


    袁选侍忽然对人亲热起来:“不若我这几天就天天来陪姐姐打猎,猎到的东西都给姐姐。倘若姐姐出人头地,可不许忘了我的。”


    应才人竟有些受宠若惊,以往见这位选侍都是不卑不亢,清淡如水的。她奇道:“妹妹都已有惠妃赏识,何必对我这样好?”


    袁选侍笑道:“惠妃娘娘身边不缺人手。我们同一批入宫,我对姐姐终归有几分亲近之愿。”


    这倒不是句假话。


    惠妃提审那两个纵火的太监的时候,差点撬不开那两人的嘴,还是她帮忙出了主意,惠妃却斥她手段阴狠。


    最近几次去寻惠妃,还教她发现了惠妃和盈贵人之间竟有了秘密的来往走动。


    湘素还告诉她,盈贵人或许能有法子让赵才人受到宽赦。


    赵才人的禁足可不能这么轻易就解了,就算要解,也得由她来救。


    正好,应氏看着沉稳圆融,实则还是太过天真,竟连这个晋位的奖赏是为了抬举谁都不知道。


    这宫里可不需要这么多蠢人,然而棋局之上,受人操控的棋子却也不需要多聪明。


    应才人不知袁选侍心中对自己的鄙夷,犹自感激道:“妹妹,其实我也奇怪,你为惠妃娘娘鞍前马后这么久,怎么还只是个选侍,若是我真的有了机缘,我一定设法回报你。”


    *


    昨夜一场小雨藏山峦,竟不知何时落下的,但早上起来的时候,山色深翠,犹带水意。


    皇帝竟然不在身边,也不在密雪馆了。


    青簪困惑了一瞬,平静地唤了人进来梳洗。


    豆蔻见了她便道:“陛下说了,待主子醒了,吃过早膳再歇上一会儿,便可去侧马台找他。”


    当青簪登上数丈高台,面前一望如平野,只是尽头竖着一排箭垛,近处放置弓箭的架子旁边,则有一块小石碑,刻着侧马台几字。


    皇帝衣着萧飒,窄袖长靴,手握深弓。一回头看到青簪身上的骑装,笑了一下。


    “现在总肯学了?”


    鲜饵之下,自有勇夫。身为帝王,想改变他人的意愿,总是如此轻易。


    青簪焉能不学。


    皇帝见她看了那块侧马台的石碑颇久,便了然道:“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是谓侧马,故非‘策马’。”


    青簪偏头笑道:“陛下怎么知道妾在想什么?”


    皇帝呵笑了声,坦然受下这份吹捧:“届时骑马就用矮种马,摔不着你。先过来学射。”


    青簪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倘若旁人都知道她的骑射是皇帝教的,今次这个优胜者,难道还能落入别家吗?


    若她是规则的剥削者,她大约昨夜就会轻易想到。可一朝成了得利之人,却是直到此时此地,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皇帝等她走近,将弓放进了她手中。


    这张弓颇为沉重,青簪一个不防,手还往下坠了坠,又重新持稳。


    皇帝从身后抄裹住她,一手握着她拉开弓弦,一手握着她固定箭支。


    箭在弦上,青簪却垂眸问:“陛下为何待妾这么好?”


    萧放一低头,就是她肌肤之上幽流的暗香。目色微深:“本不想说太多煽情的话。”


    “当日朕见鸿飞剑有被你动过的迹象。”


    他一向自负高明,怎会错过她的这些举动。


    皇帝说罢便抬头,不再看人:“朕有时也会矛盾,但对于喜欢的女子,朕想从心一次。”


    就在青簪思索皇帝的话的同时,手中的利箭一瞬被人射发。


    瞄准目的,从心而动。


    银箭倏霍如流星,凿破虚空,携厉风之势,正中在靶心中央,余气犹贯长虹。


    皇帝笑了。


    “这把弓叫秋水。”


    “你想要的,朕未必不能给你。前提是,你当能握得住它。”


    第44章


    一箭过后,皇帝仍拢着人、持着弓,保持着这样的合璧之姿。漫山遍野的秋气仿佛也绕行着过去了,无法撼动二人之间渐生渐涌的热意。


    直到侍人端着漆盘走近,皇帝将上面摆着的一只犀角扳指套在了青簪指上,又给她戴好了护腕。


    这些东西都似为她量身打造,尺寸无不合度,显然不是一时兴起便可以立时准备好的。


    青簪没有多问,只重新拿起一支箭,模仿方才张弓搭箭的感觉。


    她的力气比寻常宫嫔要大不少,这把弓需要的拉力非小巧的轻弓所能及,但青簪只是略微吃力,还是将弓顺利拉开了。


    只是,迟迟没有将箭射发出去。


    皇帝在旁边品评道:“引而不发,以待善时,但绷得久了,伤的是自己的力气。”


    他又过来动手纠正她的姿势,看似严肃正经,却又在她身上流连点火。


    青簪竟都有些分不清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了。


    为等高台上的这阵风过去,她瞄定靶心太久,眼睛都有些微涩,便随口猜问道:“这‘秋水’莫非是望穿秋水的秋水吗?”


    谁知皇帝屈拳掩口,竟然笑了:“嗯,正是望穿盈盈秋水的秋水。”


    刻意咬重的盈字、其中毫不遮饰的戏谑意味,无不教青簪脸上一热,手上的劲就彻底泄了。


    待向皇帝请教完要领,只说要自个儿练习,便把人请到了一边去。


    “陛下在这里,妾会紧张出错的。”


    理由倒找得煞是好听。


    萧放深刻地见识到了什么叫卸磨杀驴。


    ……


    接下来的几天,萧放在清宴殿里,听到最多的话就是:


    “盈贵人猎到了一只兔子。”


    “盈贵人逮到了一只麻雀。”


    “贵人射中了一头小鹿,但鹿只是擦伤,还是给它跑了。”


    难为宫人跑上跑下,汇报的皆是芝麻绿豆大点的战绩。


    徐得鹿觑了几次陛下,皆见陛下面色无澜,然而细不可查之处,唇角仍有略微翘起。


    他不禁怀疑起来,难道是自己已没了情根,这才不懂个中的情味?


    萧放却想,这就对了,他要她温顺听话,也要她鲜活放纵。


    一个失去自我的木头美人放在身边,有何意趣?


    既然选择盛放在他掌中,她就必定要开得灿烂、强大才行。


    青簪的射猎确然进行的乐此不疲。


    弓箭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确实很好。


    黄昏的时候才从林子里出来,还顺手摘了一株结了果的野豆蔻,便捎带在身上了。


    这果子和拇指般大小,一颗颗在茎上丰硕累叠,好似珠串一般的布排方式,鲜妍可爱。


    恰似其人。


    她骑着马,自没让豆蔻跟在身后跑的道理,一早便支使人在外头等着。


    出来时一眼就看到了翘首看过来的小女婢。青簪对人晃了晃手中的果子,却听身后有人喊她:“盈贵人!”


    这声音不算熟悉。


    一回头才见是应才人。


    “应才人。”


    幸好那点微薄的印象还算够用。


    青簪不太熟练地勒住马。


    皇帝给她挑的这匹马性子温顺,她学的极快,不过三天,就已经能够掌握一些基本的骑术,只是毕竟功夫还浅,离弓马娴熟仍有不小的差距。


    应才人见她勒马的技法青涩疏拙,身子颠颤歪斜,脸色却是稍起了一点变化。


    之前就听说这位盈贵人刚学会射箭就贪功冒进,跃跃欲试了,头先两天还不敢打马进林子,是用脚追着猎物跑的。


    她总不能……输给这样的人。


    她驭马上前,下定决心道:“妾身可否与贵人找个地方说会儿话?”


    青簪虽不知她要说什么,但姑且还算愿意一听。只消一听,自也能见到葫芦里卖的药了。


    她便爽快答应下来:“好。”


    转头让豆蔻先牵着马儿回去。


    应才人望着豆蔻离去的方向似乎欲言,嘴唇嗫嚅了下,最终什么都没说。


    两个人选了个缓坡作为谈话的地方。


    青簪今日的骑装是一身白色窄袖,配以鹅黄和嫩绿的间色裙。


    应才人素知道这位盈贵人比自己年纪稍长,但今日这样临近了见她,才觉年龄在人的脸上十分模糊,一声姐姐怎么都喊不出去。


    上天给了她一副何其得天独厚的好骨相。


    应才人一咬牙,把脸面豁出去了:“贵人,我是有事求你。”


    她一直是个肯下功夫的人,否则秋千宴之前,也不会悉心准备了那么久的琵琶。


    可惜到底没有技惊四座、令人见之不忘的机缘和本事。


    这次秋狝便绝不能再错过了。


    “都说这次比试是为了给我们这些低位出头的机会,几位主子娘娘都无意相争。”应才人见青簪一副洗耳在听的模样,便缓缓把自己的话铺开:“我知道,以贵人的仙姿玉貌,从来不缺良机,可妾身不一样,妾蒲柳之质,入宫也有半年了,陛下怕是连我是谁都没记住。”


    抬高对方、贬低自己,以求对方舒心快意之余,或肯垂怜稍许,这些基本的求人手段,在宫中本就不算新鲜。


    可一想到眼前这女子的末陋出身,应才人还是难免为自己的伏低做小感到怏怏不平。


    她脸上的酸哀苦楚便真切了几分:“若是我们公平竞争,我是不惧的。可大家都说……我想求贵人的便是,能否给我这份公允?”


    实则不是“大家都说”,而是袁选侍这两日提醒了她一句,传闻盈贵人的骑射都是陛下手把手教的,恐怕届时考判结果之人会因此偏颇,但应才人自不会将为自己谋虑的朋友牵扯进来。


    青簪倒很好奇:“才人怎么想到求我来了?”


    应才人没想到青簪会这么问,迟疑了下,道:“我想着,贵人心地善良,待人温柔。”


    心地善良,待人温柔,好说话。


    青簪抿了个笑:“若我今日是明昭仪、珍婕妤,才人还敢来求这份公平么?她们便不善良?”


    应才人脸上登时和泼开了颜料似的精彩。


    心知这事多半是难成了,她便也不再掩饰那份愠恼:“贵人不同意就不同意,何必给我扣这样的帽子!我确实没道理让贵人为了我放弃唾手可得的好处,贵人再往上升升,可就是嫔位了,只怪我不该轻信人言,以为贵人是个怜恤他人之人。”


    青簪听的好笑。


    怜恤他人,凭什么就要把得来不易的好处拱手相让?若易地而处,难道应氏就会帮她?


    这宫里本就没有半分公平,连她自己要的公道,都要豁出一切去算计、去乞求。


    而今一个萍水交会了几面的人,却要求她奉还一个公平。


    无非是因为她还算是个弱者,可以被要求。


    青簪的笑意冷了点:“才人方才既说是求我,又准备拿什么来换?”


    应才人一听,以为还有斡旋的余地,瞬时柔和下通身的机锋,急忙搜肠刮肚地去想有什么能打动青簪的东西,脸上却只有持续的茫然。


    半晌道:“我……”


    青簪走到缓坡前,霜白的夕阳披在身上,没什么温度。


    她毫不留情地戳破:“莫非才人连要付出什么都没想过?”


    “我……”应才人登时体味到了什么叫自找难堪。


    可她只是想有个能让陛下看见自己的机会,难道还错了?


    不。


    应才人走近了些,凛然质问:“贵人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幸运,就算贵人连弓都拉不开,没准也能胜过我等千万次努力。可若是不该是你的,贵人却占尽好处,就不会觉得亏心吗?”


    青簪缓缓勾笑,使得亭亭清绝的背影,竟无端有些魅人:“若不用拉弓就能赢,又怎么不算是本事?”


    至于亏心,汲汲复营营,几人能不亏心呢。


    应才人面上倏然一白,也许袁选侍说的是对的,她若不狠心一点,别人就会待她狠心,这位盈贵人也无非是个自私利己、矫饰伪行之徒罢了。


    可是她的马不在这里,自己准备的东西竟是用不上……


    应才人袖子底下的手掌忽有些蠢蠢欲动,灼热得不住发汗。


    可是前面只是个缓坡,就算她把人推下去,大约也受不了多重的伤……


    为什么只是个缓坡!


    青簪回头,见人一时阴狠,一时又惝恍似呆,便拿手里的豆蔻枝


    对着她晃了两下:“应才人?”


    应才人猛然回神,这一回神,却是更迷瞪起来,竟不知自己怎么会生出这愈来愈糟糕的念头。


    “既然我与盈贵人谈不拢,恕不多陪。”她慌忙低头掩盖了什么。


    心中又是羞愧,又是厌恨,说完即扭头走了。


    青簪没有留人。


    她瞥了一眼身后柔和起伏的草坡,山抹微云,其下衔着的草色深深浅浅,或浓或淡,如同水墨扫就。


    轻轻掰掉了手中的一蒂果子。


    她此番特地多留了个心眼,选了个没有遮蔽,也不危险的地方,方才就算应才人当真有什么过激举动,也随时能够喊人。


    可,应才人和她往日无怨,从她在千秋宴上的表现来看,也不似赵才人那等咋咋呼呼的、作威作福惯了的性子,缘何会突然就针对上了她?


    青簪仿佛看见朦胧中有一只推手,此前都被她忽视了。


    *


    青簪回到密雪馆,将松赞牵出去溜了一圈,松赞见了她便躁动得直叫,把它骗回来就不管它了。


    回来之后却听说皇帝今日去了惠妃那里。


    青簪竟然开始不习惯。


    但又想起皇帝与她说过,每与惠妃相处,总是形同与近臣和下属相处,谈公事居多。


    近臣也好、帝妃也好,她分明该习惯的……青簪尽力不再去想这些,也没多将应才人的事放在心上,就是偶然想起时,还是问了豆蔻一嘴:“可有听说应才人这几天除了发奋狩猎之外,还有什么异常么?”


    她这几天都在打猎,人影都没见着几个,消息也滞后不少。


    豆蔻不知道青簪与应才人的谈话,只懵懵看她:“要不奴婢去问问?”


    豆蔻在行宫的几个宫人之间辗转了一圈,很快就打听到了,喘着气儿回来对青簪讲:“说是莫名和袁选侍走的近了些。”


    青簪还站在原来的地方,站在廊庑的阑干前,看着半山秋色,很久都没挪动。


    片晌的若有所思过后,她点头表示知道了:“今日也不用再伺候我了,去休息罢。”


    豆蔻却察觉到了今日的主子颇为奇怪。


    迟疑再三,终是有些僭越地和主子并肩站在了阑干前,两身齐于一线:“主子这是怎么啦?”


    方才她回屋了一趟,才见主子竟将那株豆蔻果子用一只瓷瓶供了起来,放在了她屋子的窗前。


    从没有人送给过她这样的礼物。


    青簪惊讶了下,很快,轻柔地靠在豆蔻肩头:“怎么会祈望别人将公允轻易送到她手里,你说她好不好笑。”


    豆蔻听得糊涂:“主子是说谁,应才人?”


    就在此时,一个小宫人提着颤动的纱灯,从蜿蜒的山路里探出道急影来:“不好了,不好了,应才人失踪了!”


    青簪拢了拢斗篷,只觉一股惊骨的寒意。


    这么巧……?


    侍卫们到处搜寻,将要歇憩的猎宫被迫睁开了睡眼,满山灯影烂若云霓,映照出一个个不得眠去的窗口。


    过了不久,青簪也被叫到了惠妃的重华殿。


    殿里已聚坐着不少的人,就连明昭仪也来了。


    皇帝坐在殿堂的最上首,左右皆无人伴坐。惠妃坐在稍远些的地方,旁边是珍婕妤,对面是明昭仪,除此之外,所有宫嫔都站着。


    殿前还跪了两名侍奉应才人的宫人、一名侍卫头领。


    见到她来,他们的眼中各色纷起,教人顿生一阵光怪陆离之感,就好像夜行人走过狐凭鼠伏的山头,处处都是打量的眼瞳。


    青簪平静地走入殿中,却看见书屏前的一张长案上还有摊开的几卷册子,和未干的砚墨。


    像是议事之际临时为此事所搅扰,不得不中断了,还不及收拾。


    可若应才人只是刚刚失踪,应当全力搜找才对,不必如此兴师动众汇聚一堂。除非是人已经找到,或是能够确定找不到了。


    青簪回想着和应才人分别的时间,估摸着也已过去快两个时辰了。


    惠妃看向青簪,隐有忧色:“盈贵人来了。”


    历来圣宠所在,也是风波所在,惠妃虽要尽量保持公允,可也怕人不清楚状况,会不利于她为自己申辩,便对其中一名宫人道:“把你方才说的话再对盈贵人说一遍。”


    青簪正要站去宫嫔的最末,左右也都没有资格坐着,便不必再计较站次的尊卑。


    况且,惠妃这么说,这事似乎还和她有所勾连。


    裙履才动,皇帝却出乎意料地对她微一招手。


    满座之人皆惊得面面相觑,难道因为盈贵人的位份不好安排座位,陛下就让人和自己一起坐?


    这在平日倒还罢了,可今日——


    会不会是他们会错了陛下的意思?这实在不合陛下一贯的作风。


    却听皇帝风轻云淡道:“来。”


    “到朕这里来。”


    那整理了一通腹稿,正要开口的宫人,登时骇然睁大了眼,这叫她还怎么敢说……


    第45章


    青簪也有些意外,皇帝竟然会让她坐在他身边。


    在走向皇帝的这几步里,明昭仪眼中的玩味、珍婕妤脸上的娇妒,都一一落进青簪眼角的余光里。


    珍婕妤把手中的胡饼扔回了水晶盘子里。


    原来他不是不会对人怜宠无度,只是那个人,不是她而已!


    珍婕妤只觉满心娇妒无以平歇,唯有恶声催促那宫人:“还不快说?”


    宫人支支吾吾,终于还是说道:“主子最后见的人就是盈贵人,回来以后脸色很不好看,好似受了什么刺激,骑上马就走了,也不让奴婢跟着。”


    这话无异于是将矛头对准了青簪,对准了此刻坐在皇帝最近处的人。


    惠妃在其后补充道:“人还没找到,但是马找到了,差点冲出猎宫,被侍卫们拦下了,身上有不少的伤。后来让人验过,还有被荨麻汁灼伤皮肉的痕迹。”


    山林里就有荨麻,但荨麻汁可不是该出现在马背上的东西。


    或是想到了自家主子的遭遇,宫人情绪变得激亢:“而且主子今日一天除了狩猎,就只见过盈贵人!盈贵人故意对主子说了什么也未可知!”


    应才人位份不高,平素也不张扬,深居简出,交友寥寥,既然往日无仇家,那么就只能是新近接触的人有鬼了。


    惠妃看向青簪,柔声道:“贵人可有想说的?你与应才人都说了什么?”


    青簪沉了沉睫,她能觉察到,众目更加肆意地归在了自己身上。


    众人见她一时无言,还以为她是在深思对策。


    殊不知,旁人不能见处,有人悄悄探入了她的袖管里,猝然而又狎昵地捏了捏她的手心。


    倒似在告诉她,他会给她撑腰。


    可他不是一向最喜欢冷眼观戏,最喜欢看她在百喙莫辩之时困兽犹斗、奋力挣扎吗?


    青簪想抽出手都不能。


    只好抵抗着手心这幽热的干扰,声音如常地问那宫人:“你叫什么?”


    只这一声,宫人却越发方寸大乱起来,这当真是她可以随意攀咬的人么……


    不,不是随意攀咬,主子这两天就是在为盈贵人的事神伤,也只和盈贵人有冲突!


    她挤出一丝镇定来,还算口齿清灵地回话道:“奴婢竹烟。”


    “竹烟。”青簪认真地唤人名字,不紧不慢道:“若按照你方才所说,你家主子最后一个见的人,难道不该是你么?”


    竹烟愕然得无以复加。


    哪有这样给人泼脏水的!


    她委屈又急躁,眼睛都红了:“奴婢怎么可能害主子?!”


    青簪弯了弯唇。


    她只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学着这宫人的方式陈述事实而已。


    可刀子捅向别人的时候总是不痛的,一旦对准自己了,却这般的慌急委屈了。


    青簪继续述说着自己的“推论”:“她是锦衣玉食的主子,平日必定对你多有奴役,也许还曾经罔顾你的感受,你怀恨在心,也未可知?”


    这分明都是莫须有的事!


    竹烟拼命摇头,语无伦次道:“不,主子对奴婢很好,从没欺压过奴婢……奴婢誓死效忠主子!”


    青簪站起身,走到竹烟面前。


    重华殿中陈设不繁,地上又尽铺着肃穆的乌砖,不必惊堂木,亦浑似个办案审人的公署。


    只是时移事易,她却也成了居高临下,俯目于人的那个。


    “


    可——除了你,还有谁能把荨麻汁涂在马身上?你家主子和我谈话的时并不曾牵马,我没有机会,却不见得你没有。”


    “什么……怎么可能是奴婢?奴婢冤枉啊!”竹烟万万没想到自己竟成了嫌疑最大的那人,急得满面滚泪,气血逆涌,只差以头抢地了。


    她来不及思索青簪的话,只搜搅肚肠,竭力自证清白:“对,那时候荨麻汁在主子身上,不在奴婢这儿!不可能是奴婢!”


    自顾不暇之际,当然再考虑不到诸如为主子保全声名的小事。


    座中不知谁讽笑了声。


    惠妃这时也走了过来:“你是说,是应才人自己准备的荨麻汁?”


    竹烟这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


    然而话已覆水难收,她犹豫了一下,心虚道:“奴婢也不知道主子从哪儿弄来的,不知道主子要这个做什么……”


    似是自知说得苍白,她揪着衣摆,久久不敢再抬头。


    青簪便在她面前低颈稍许,斗篷流在了地上,绲边荡开一圈荷叶边似的形状。


    而被斗篷拥着的女身,亭然绰立,风度从容。


    分明这样的柔弱姌袅,可珍婕妤在这一刻,只觉现在的盈贵人无端像一个人。


    一个高大巍挺,冷漠强势之人。


    她不可置信地看了皇帝一眼。


    便听青簪又问到:“既然是你家主子要与我说话,荨麻汁也是你主子自个儿备下的,为何你却会觉得是我要对你主子不利,这岂不是叫,颠倒黑白?”


    竹烟早已心神大溃:“我,我……”


    青簪却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况且她生死未卜,怎么你却这般笃定你主子已经出事了?虽然猎宫百兽藏伏,晚一些找到就多一分危险,但也未必不可能平安归来。”


    竹烟当即想反驳,可惜这话万分绊嘴,怎么都说不出来:“因为主子、主子……”


    青簪不是看不出,竹烟和应才人之间是确有几分主仆情谊的。


    即便远没有到她所说的誓死效忠的地步。


    她便缓和了些道:“看起来像是马匹受惊,致使应才人不慎堕马,许是行动不便,这才不能归来罢了。你可知她进了哪个围场,也许此刻她还在那里。”


    惠妃心里亦早有不小的起伏,只为着人的这份不慌不忙、没哭没闹。听到这里,她才道:“已问过了看守围场的侍卫,都说没看见。也让人去顺着找那马冲撞过来的痕迹一路去找了,只是天色太晚,找起来殊为不易,不过最迟,明日也就有分晓了。”


    惠妃没直说的是,不管见到尸身,还是尸骨无存,都算是分晓。


    她早就让人去提供给宫嫔使用的六个围场找过了,倾巢而动地找,却都一无所获。


    剩下的十八个围场则都有猛兽出没,便是男子进去狩猎,都需一队侍卫陪同保护,若是应才人独身进去,又手无寸兵,必定是凶多吉少了。


    相比之下,若是不慎跌进了什么山谷溪流,倒还有些活头。


    青簪如何不知应才人这一关的凶险,九死一生。


    却还如过分天真地说:“一夜太久,现在若能找到,倒是有生还的可能,山间野兽总爱夜间出动。”


    崩溃在地的竹烟一听,好似身处急流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眼睛里冒出光来。


    “还有生还的可能?”


    比起主子的性命,害怕旁人会觉得主子自作自受,那都是小事了。


    主子会不会其实没事……?


    “主子去的是应是天地玄黄这四个围场!”


    竹烟语气笃定。


    惠妃却置疑道:“应才人怎么会去那里?”


    竹烟登时又缩头缩颈起来,看了眼青簪,方颤颤巍巍地道:“主子说过,若是猎到了熊狼虎豹,自可威名显扬。届时竞猎的结果若还偏向盈贵人,悠悠众口也会给她一个公道……”


    跪在一旁的侍卫头领慎缄至今,终于出声道:“绝不是从正门进去的!除却陛下特许的明昭仪,臣等从未对其他后妃放行过。不过……地字围场背靠山谷,倒是有条无法堵上的小路!”


    惠妃当即道:“还等什么,去找!”


    侍卫看了眼上首皇帝,只见皇帝淡淡颔首,不辨情绪。


    但,心情应当不坏。


    *


    秋阴夜起,青簪从重华殿出来的时候,孤月已经消失在了天边,只仰赖殿前的那一对纸皮灯笼,投射一地清白。


    她站在重华殿的重檐下。


    宫嫔纷纷远去,青簪等了一会儿,才见到一身藕合色的纤瘦女子:“袁选侍。”


    袁选侍面上不显惊怪,只停下来对人行礼。


    她态度温谦,举手投足之间的规矩更是无可挑剔:“盈贵人万安。贵人可是要一起走一段么?”


    青簪:“请。”


    两人的丫头便一起燃起提灯,走在前面开道。


    袁选侍仿佛是不知青簪为何会叫住自己,所以只能漫无目的地说着闲话:“多亏贵人愿意与妾搭话,贵人如今鲜花着锦,若换了是妾主动亲近,恐有攀附之嫌。”


    脚下山阶陡峭,青簪走得颇慢,说话却毫不打摆,直切正题:“应才人的事,选侍怎么看?”


    袁选侍微微吃惊,但仍不觉得青簪能在自己这里问出什么。


    这事本来她也没沾手。


    最多只能算动了动嘴,撺掇了应才人而已。


    她倒是不介意告诉她一点自己的猜测。


    便以事不关己的口吻道:“劣马见到兽王,害怕之下,难免马失前蹄。应才人实在糊涂,就算是为了赢过姐姐,也不该这样冒险。”


    说罢,也不知是讥讽还是惋惜应才人的所作所为,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青簪眸光微侧:“听说选侍这几日忽然和应才人走动得多了,怎么也不知劝着一点?”


    见人将此事往自己身上挂扯,袁选侍仍面色无改:“各人有各自的心肠,劝又有什么用。”


    青簪却在一簇山中的怪丛前停了下来,前头打着灯笼的婢女不知主子的突然留步,不觉已走远了一段路程。


    灯光也远了。


    袁选侍看不见青簪的眼神,唯见一身醒目的雪色斗篷,咄咄逼人的白,被夜色凸显出来。


    许是想到以身边的人如今的势头,一言便可成虎,袁选侍竟难得地产生了几分心虚畏怯。


    她其实有几分后悔了,盈贵人能这么快锁定自己,无非是因为这次和赵氏那次不同,她和应才人的相交太过短暂、扎眼。


    便显得有了目的性。


    若不是她突然与惠妃达成了某种协约,要帮惠妃救人,她倒也不必这么急于对付她。


    但自己一次都未亲自动过手,这就是最大的倚仗,没有动手,又何来的留痕。


    所以,还是不必怕的。


    青簪微微笑道:“前有赵才人禁足宫中,后有应才人消失在林野。选侍身边的人,如果也能有几分你的明心慧性,也许这世上能少不少苦果,只是这样看,选侍身边的人,仿佛都难逃厄运。”


    见宫人走远,袁选侍斟酌了下,压低了声音,字音拖得森冷:“姐姐,没有证据的话可不要乱说。”


    青簪非但没有被吓到,反而笑声盈溢:“怎么不能乱说?言语能杀人,说多了,


    也许就成了证据,你说对么。”


    袁选侍正想回敬三分,却不防窥见一束烛色自山上一点点靠近。


    心思便在暗里拐了个弯,声音也忽明朗了点:“我深信此事与贵人姐姐无关,可贵人就算情急,也不要胡乱拖人下水才是。”


    青簪一听这转变,笑了起来:“万一和我有关呢?仔细一想,我方才说选侍的话确实有些没道理。赵才人、应才人,似乎都是和我闹了矛盾之后才出事的,也许,这就是得罪我的下场?”


    袁选侍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这简直是过望之喜。


    但这份喜悦才生出来,便又被连跟掐灭,渣也不剩半点。


    帝王的袍靴正如预料的那样抵达近前,一开口却是:


    “朕与盈贵人还有话说。”


    皇帝分明将她们的话俱听见了,却没有半分恼怒责怪。


    袁选侍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皇帝是在赶她。


    这是皇帝和她说的第一句话。


    却一个字都和她无关。


    好在,人不会对从未寄望过的事失望,虽然只有皇权可以让她攀援而上,但那个人却不必是皇帝本身。


    袁选侍很快离去。


    青簪没想到皇帝会出来,今夜他不是要留寝在重华殿吗?


    萧放十分自然地揽住人,只是宽大的斗篷有些碍手。


    “也不知道等朕?”


    青簪只给了皇帝一个困惑的眼神。


    皇帝自然解释:


    “山路难走,朕不舍得再让卿卿一人独行。”


    *


    天不亮,搜寻的人果然就在地字围场里发现了马匹横冲直撞过的痕迹。


    应才人的衣簪等遗物也被找到,只是散落在各处,破败不堪,还伴随着一根根脱去了皮肉的尸骨。


    听说有好事的妃子赶去了现场,只一眼,便呕吐不止。


    随后不久,一只装过荨麻汁、却已经空了的小瓶子也在不远处被找到。


    然而事情至此,再没有人能够确定,那匹马到底是遇见了蛰藏林中的凶兽才会受惊,还是不慎被荨麻汁溅到,失控之下甩下了主人。


    也有人说,此事说到底还应当归结于盈贵人。


    彼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彼而死。


    若不是想要奋取第一,又自知争不过盛宠在身的盈贵人,应才人也不至于铤而走险一个人偷偷溜进了地字围场。


    不过很快也有了不一样的声音。


    有不少人是见过袁选侍近日和应才人往来密切的,再联想到当日赵才人的狠毒恶行,竟推测是袁选侍身负不详,一旦和她走得近,就容易被影响心性,做出过激的举动。


    还说,除非修炼到惠妃那样的稳重心性,方能免于灾殃。


    反正是无从证实的事,自也无从证伪,一个个便都说的有模有样,煞有介事。


    皇帝这些天则都歇在了密雪馆。


    对外一律说是盈贵人胆子小,出了这样的事,免不了陪伴安抚一阵。


    这话连徐得鹿都不信,盈贵人胆子小,骗鬼呢!


    那可是学了几天就敢骑马打猎的,还敢养着松赞,胆子比他还大。


    反正皇帝想宠谁的时候,晴天下雨都可以是理由。


    至于应才人的事,自确定是一场意外之后,皇帝倒没怎么让人再细查,只让人收殓了残骨,以嫔位规格下葬。


    不过,那夜山路上,他曾经问过青簪是不是和袁氏有关。


    有些意外,虽是意外,亦可是人为诱导。


    和袁氏交谈过后,青簪已有了九成把握,便默认了。


    皇帝便问:“要不要朕帮你解决?”


    之于此等草芥涓尘、无足轻重之人,他一向不介意出手让她省些力气。


    青簪却已有打算:“妾还应付得过来,便请郎君高坐明台,无须脏手。”


    明知她是哄人,皇帝还是因这话脸色晴霁了一整日。


    她真想哄他的时候,这张伶俐的嘴可以比谁都甜。


    他也就放开了手,看她动作。


    风议声终于传进清宴殿的这日,楼殿二层的寝殿里,萧放将人抵在后窗旁:“好一个言语能杀人。将朕的行宫搅得风声四起,该当何罪?”


    青簪总觉得这个角落有些许的不妙。


    许是因为孤高又隐蔽,便显得不够光明磊落,倒是方便偷鸡摸狗。


    她佯作镇定,颇为骄傲地讨夸:“妾只是想着,经此一遭,愿意亲近袁氏的人必定少了,也就不会为她所挑拨。是不是心善?”


    “是心善。若换了朕——”萧放隐隐有笑,“松赞呢,你不带它出来,它没闹你?”


    青簪轻攀着他的衣襟,有如说笑般道:“陛下就不够心善,若陛下直接晋妾的位份,不设什么比试,应才人多半不必枉死了。”


    真话总借由玩笑说出口。


    “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像是看穿她在想什么,他笑了声,捏住她的一缕垂发,让纤细柔滑的丝缕漏过指隙: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全,不许恼朕。”


    “更,无须自责。”


    “妾不……”开口的一瞬,嘴却被人堵住,上衫也被褪到了臂弯上挂着。


    一霎时雪光大盛,红尘炽热。


    这雪光仿若被一次次揉碎,又一次次凝起。千般变化,万种形状,皆由人施手塑造。


    皇帝餍足地哑笑:“朕不想听你说不敢。”


    “要说你不想,不会。”


    青簪颤颤咬住了那缕碎发,哪还说得出完整的字。


    方才的担忧果然是对的。


    只是,原不是偷鸡摸狗……分明偷的是她,摸的也是她!


    第46章


    青簪从清宴殿所在的山头下来的时候,脸上春晕未退,虽微微蹙着眉,可一双眼如含着春星,顾盼之间,直能将人的魂都勾丢了去。


    豆蔻一边打着灯,一边不住看她。


    青簪偏了点头:“怎么了?”


    豆蔻似羞又似大胆地道:“主子越发好看了,果真是龙气养人。”


    若是以往,青簪定会同人笑闹一阵,但今次却只是淡敛蛾眉:“女子本就有千姿百态,我们如此亲昵交好,你自然越看我越好看了。”


    豆蔻狐疑地又多看了青簪两眼。


    今日没有外人在场,她是和主子齐步下山的,陛下特地交代,让她在旁多搀着些。


    豆蔻想了想,忽而靠近人了一些,悄声问道:“主子怎么不留在清宴殿?”


    陛下都让主子在清宴殿过夜了,但偏偏主子用了晚膳便执意要走。


    定是有什么事。


    青簪目光忽远:“猎宫里是不是有座佛堂?”


    豆蔻恍然大悟,原来是要去佛堂。


    不必多费思忖,就知道主子是还放不下应才人的事。


    不,如今倒该称声应嫔了。


    应嫔为了晋封豁出性命,生前无法遂愿,却在死后得到一个追赠的嫔位,得以依照嫔位的规格下葬……真是造化弄人。


    但到底是一条鲜艳的人命,就这么没了,豆蔻也不免生出些许的惆怅来,便不再嬉笑,肃色道:“听说是有一座,不过奴婢也没去过,小熠子应该知道怎么走,咱们回去问问便是。”


    主仆两个都揣着些微薄的哀情,一路走到了密雪馆前,却见到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明昭仪竟然在密雪馆外等着。


    “昭仪娘娘。”对娘娘都是要行大礼的,青簪正因身上的酸乏有些叫苦,可才屈身蹲下了稍许,就被明昭仪制止了。


    “不必多礼,请我进去坐坐?”


    “娘娘请。”


    明昭仪一跨进门槛便四下打量,似有些嫌弃密雪馆的简陋。


    她在家是将门天骄,入宫是主位娘娘,还没住过这样小家子气的地方。


    “本是不想来的,但听闻当日皇后想让贵人去住丹荔殿,贵人拒绝了,倒是该来谢谢贵人,替本宫保全了一方旧居。”


    人都有情怀,自己住过的地方,便不想再给人了。


    况且去年是她入宫的第一年,那时候也算踌躇满志,回想起来怎能不快活。


    青簪抬手招人上茶,对明昭仪道:“其实娘娘不必特地走一趟的。”


    行宫的茶水不比宫里精细,胜在是能够傍山吃山,宫人将山花晒作了香片,又以一味野露加以冲煮。


    昭仪只抿了一口,就知道这是宫人特地孝敬宠妃的,花了心思了。


    她笑道:“方才还有些担心你,现在看来,贵人适应的很好。”


    青簪不解:“


    娘娘是指什么?”


    昭仪并不解释,只自顾自说了下去:“其实晋位只是个彩头,太较真便忽略了射猎本身的意趣。更何况,耳目灵通一些的,都知道这次竞猎不过是陛下为了捧你才设下的,但凡略有几分骨气,就不会想沾你的光。所以,若不是为了捧你,也不会轮的到应氏,流言蜚语不必放在心上。”


    昭仪说罢便起身要走:“今日来过,就算我谢过了。贵人这样很好,这宫里从不需要太心软的人。”


    最后去之前又说:“茶不错。”


    这般来去匆匆,青簪将人迎进又将人送走,案上的茶水都犹温热。


    “没想到明昭仪竟会来安慰主子。”豆蔻倒有些琢磨不透这位昭仪了,都说她目下无尘,但对主子总算不错。


    她问青簪:“咱们还去吗?”


    青簪吟味了一会儿明昭仪方才的话,道:“去。”


    实则她去佛堂并非是将此事归咎到自己身上,只是任何时候都无法对人命感到彻底的冷漠,仅此而已。


    可怎么好似一个个,都认定了她会心善难受,急着来开导她似的。


    佛堂位置偏远,行宫虽无宵禁,但总不能拖到夤夜时再回来,青簪和豆蔻没有再耽搁便动身了。


    围场惯造杀业,这佛堂香火一向很鼎盛,听说不少人狩猎前后都会来拜上一拜,但眼下这个时辰,大殿内倒是没什么人在。


    青簪燃了一炷香祭上,祈愿应嫔早日往生。


    此间事毕,正要回程,一串铃子声般不绝的脚步声从佛堂外渐响渐近了。


    有人来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惠妃身边的宫人,再后面一些的是袁选侍。


    青簪与她们不期然撞见,那宫人先对青簪行礼道:“盈贵人。”


    “你们也是来为应嫔上香?”青簪让出香案前的位置。


    宫人没动,袁选侍却上前跪在了佛像前的蒲团上,一字不吭。


    那宫人对青簪道:“娘娘说了,近来谣言沸起,其中又频频提到袁选侍的名姓,让选侍来为应嫔主子焚香祈福三日,以平众声。”


    作为与谣言有涉的另一人,青簪亦在风波中心。可宫人似乎不觉惠妃只让袁选侍来跪奉香火,有什么不妥——


    祈福三日,也许是名为祈福,实为责罚。


    青簪对宫人道:“我想与袁选侍说两句话。”


    那宫人会意:“奴婢去佛堂外等候。”


    说罢即与豆蔻一同出去了。


    莲座上的佛陀拈花微笑,洒下金辉,袁选侍在其下直身而跪,双手合十,闭着双眸默动唇瓣,念念有词。


    青簪在她身边静听了一会儿:“选侍念的是什么经?”


    袁选侍的诵念便戛然而止。


    她凌厉地睁开眼睛,全不似往日温柔:“果然是你做的,陛下竟也不罚贵人么?我以为宫中该是严静肃烈的,应该容不得造谣生事的宵小。”


    青簪只看着自己方才奉去的那一炷香,堪堪烧没了个头梢,还很裕足而毅挺。


    可再长的香,也不过是生人在寻找自己的慰藉,亡者难道当真能够因此受到惠泽?


    她从不信佛。


    她便一字一慢,务求人听清楚地道:“自然是容不得的,惠妃娘娘不就头一个容不得?如今这样只能说明,生事者非我。”


    袁选侍轻浅地笑了两声。冷眼道:“贵人想与我说什么?”


    青簪:“只是想奉劝选侍,不要再将注意力放在我身上,于我无损、于己无益,徒惹一身腥。”


    袁选侍似乎听进去了,柔声些许:“贵人误会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针对你,甚至,我还很欣赏贵人姐姐。”


    她只是不能让任何人阻遏她的事业而已。


    赵才人、盈贵人都一样。


    青簪无意与她辩理,也不盘究真假对错,只意味深长地应了声:“这份荣幸,我真是受之不安。”


    她朝佛堂外走去,可没等袁选侍接续上中断的经文,青簪即又顿步回头,蓦然发问:“应嫔的事,你除了挑唆她视我为对手,还参与了多少?她准备荨麻汁,是打算用在我身上?”


    袁选侍一愣。


    应氏哪有那个脑子想到荨麻汁。


    她心中暗生计较,有些事其实天知地知自知最好,但说出去也造成不了什么后果,何况丰功伟绩无人赏观,岂不如锦衣夜行?


    所以连在惠妃面前她都没有承认的,现下却笑着说出来了:“你该庆幸她蠢笨,没真能对你下手。我教她用荨麻汁涂在你的马鞭上,驱策马匹时马必定受惊暴动,摔残了都是轻的。”


    像是在炫耀一件迷藏的奇宝似的,袁选侍矜持而自珍地点到为止、不肯多言了。


    “至于别的,贵人想知道,就请自去查去。”


    反正应嫔都已经死了,如今死无对证,谁也指控不了她。


    对于惠妃怀疑到自己头上,仅仅因为她去过地字围场后面的小径,就宁枉勿纵地让她来这里忏罪三日,袁选侍却是有怨的。


    想到这里,她重新双手合十,面色冰冷,发泄一般道:“妾如果真铁了心想要害贵人,贵人也不一定能好端端站在这里。”


    青簪不愠不恼,一回首,只见盏盏佛灯的光影里,浮尘跃动,而跪佛之人,心无慈悲,模样却很虔诚。


    虔诚地坐在微尘里。


    青簪笑了一声:“莫非选侍竟以为能主宰他人的命运?”


    可是人行走世间,分明能主宰自己的命运,都已是莫大的幸事。


    *


    惠妃早已将袁氏视为了自己人,打从知道袁氏多半和应嫔的死脱不了干系之后,就夜不安枕,已有多日了。


    谣言还未大肆滋动之时,她便让人去镇压过,却被皇帝的人制止。


    想到皇帝可能都有所怀疑,惠妃纵想徇私袒护,竟也不能了。


    所以哪怕几次召见袁氏、从袁氏的对答中,惠妃断定袁氏最多是给应嫔提了几个建议,她还是罚了她去佛堂忏悔思过。


    自己则到清宴殿求见皇帝。


    皇帝今日倒是没有累日堆积的奏疏要看,正在殿内一角,擦拭他那把上了年头的强弓。


    还在东宫的时候,惠妃就见过皇帝这张弓。


    惠妃紧绷的弦松懈了些许,她陪着皇帝从东宫走到九重丹陛之上,皇帝待她其实一直还算不错,哪怕表妹的事,他虽对她在雨中的长跪求情无动于衷,可至少也没有迁罪于她。


    她微微笑道:“陛下果真念旧,这些年臣妾都换了好几把弓了。”


    皇帝将黑沉沉的危弓挂在了墙上,不远处挂着他的佩剑,已许久没有出鞘。


    他转过身来,面上无笑:“若是趁手的良弓,自然不必常换。”


    惠妃心绪不宁了一下,这是说弓……还是说人?


    “如今蜚言甚嚣尘上,都说袁选侍身带不祥,臣妾已让袁选侍去慎心堂祈福三日,相信久沐佛光,必能驱邪净秽,不祥成祥。”


    皇帝负手从这大殿的深角往外走,淡道:“既然不详,三日怎够?”


    惠妃懵了一瞬,三日不够,多少日是够?


    她追上去问:“那……”


    皇帝盘弄了一下拇指上的扳指,停身道:“就命袁氏留在慎心堂中,为应嫔祈福祷告罢。”


    这是要让袁氏一辈子不得回宫?


    惠妃遽然大惊,急忙为人求情:“袁选侍在臣妾身边一直还算乖巧,当初乘鸾宫走水,是她想了个法子,这才问出了结果,这段日子帮着臣妾打理后宫也算有功,臣妾也未曾为她讨过什么恩典……”


    这些日子袁氏对她可谓尽心尽力,她不是木偶泥人,真说起来,对袁氏的感情比那位只会给她添乱的表妹,还真上几分。


    皇帝淡淡笑了声:“朕知道。”


    若不是念着苦劳,功过相抵,秋狝之日如此肇乱滋事,一个小小选侍,焉有命在?


    惠妃的心已凉了大半,但她不懂,陛下为何对袁氏罚


    得这样重。


    难道是因为此事牵涉到了……


    她稳了稳身形:“臣妾糊涂,以为袁选侍没有要戕害应嫔的动机。这件事难道不是意外?”


    皇帝只道:“不必再议。”


    “惠妃既替她委屈,朕倒也愿意给她一道恩典,便赐袁氏一字,以嘉她为国朝、为应嫔自愿常伴青灯的赤子之心。”


    惠妃心中的疑窦陡然更盛:“什么字?”


    皇帝稍有兴味地牵了牵唇,让她伸手,在人手心以指书写。


    惠妃极力去将那一笔一划拼凑起来。


    待认出那是什么字时,她张了张口,哑然许久:“……慧?”


    “嗯。”皇帝重新负手身后,慢抬薄睑:“此慧非彼惠也。但朕想,宫中有一个惠,就足够了?”——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前文增加了一个细节,袁氏是从湘素那里知道青簪可能会救赵才人,所以急着对女鹅下手的~


    第47章


    本朝设有贵淑惠贤四妃,惠妃的惠字严格来说并不算封号,但这个慧字,还是教人如鲠在喉。


    陛下在敲打她。


    圣意已决,从来就没有人可以改变,若是不自量力地想要左右圣意,只会招致皇帝的厌烦。


    惠妃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那两三分悔惧盘亘在心里,时间越久,越发壮大起来。


    方才她如何竟会错以为,自己竟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萧放懒眼看她:“如何这副表情,是觉得不好?”


    惠妃立时道:“臣妾不敢,但凭陛下做主。”


    “嗯。”萧放无意再在此事上多说:“不过既在佛祖之侧,功名富贵皆为尘秽,绊身无益。他日若能归来,再令她承朕此字罢。”


    他分外目色渊寂,迫人于无形:“你要记得,这是你替她求得的恩典。”


    恩典。


    惠妃打碎了牙也只能自个儿吞下,如往日那样恭顺道万分道:“臣妾……领命。”


    最起码,陛下给了她选择的余地。


    惠妃面色沉凝地离去后,早就在外头等着的徐得鹿进来了。


    皇帝脸上早已未有半分方才之事的余波。


    宫人们也开始忙碌走动,取下衣桁上不日中秋宴皇帝就要穿的龙袍熨整、烘薰。


    皇帝则平静问人:“如何,可有何异举?”


    徐得鹿今日一早就出去了,陛下让暗探调查陈修撰近日的动向,暗探将其日常琐事尽皆包举记录,他便负责赅括其中的要点:


    “除了早前打探过几次青簪姑娘的消息,倒一直没什么异动。不过……来行宫之前,还有上回饮宴之前,状元郎和惠妃的人有过私下联络。”


    皇帝并不必知道是为了什么联络。他坐下,缓慢地翻动手中的书卷,“看来,朕对她还是仁慈了。”


    徐得鹿不免吸了一口凉气。


    可话还得说下去,他的腰背也就弓得更低:“还有便是状元郎近来常去扫墓,却不是陈家祖墓,竟是个无名小坟。暗探查过,他每年都会去,只是今年去的次数多了些。”


    饶是徐得鹿,都对这座孤坟的坟主人有了猜想。


    只是这东西不好查证罢了,总不能将人掘出来不是。不过,若是陛下有了铁令,那便谁也不敢说半句畏难。


    皇帝却不按常理出牌:“让陈少陵来见朕。”


    *


    中秋这日,青簪早上吃了枚胡饼,就又去围场了。


    这两日她又重新投身到了射猎之中。


    倒不是因着狩猎比试还未叫停,而是她如今的射猎技艺正是日渐得心应手的时候,最宜趁热打铁,一旦荒疏下来,往后再想捡起便又困难了。


    迄今为止最大的收获却是逮到了一头獐子。


    不过这东西憨头憨脑的,青簪都在它身后挽弓了,都不知要跑,竟然回过头立着两只阔耳看她。


    青簪最后还是把它放走了。


    豆蔻大感惋惜:“好容易才逮着个笨的!”


    青簪却不住地回想起那只獐子清澈愚蠢的眼神。


    该不会她扮可怜扮无辜之时,落在皇帝眼里,也是这般的痴蠢样子,他才屡屡对她多有不忍罢?


    主仆两个一个正叹气跺脚,一个心里几味杂陈,林中却有一抹火红的颜色猝然越过,豆蔻方屏住呼吸,才想去摇晃马络头提醒主子,可手上的劲还没用出去,一支箭矢便横空出世。


    青簪驭马追出去,又是一箭,在这瞬,林子静止了,豆蔻和红狐也静止了。等林子里的风重新刮起来的时候,豆蔻才拍着手道:“中了,竟中了!”


    跟着她们的太监将这只红狐提拎了过来,体格不大,喉咙里还不时发出呜咽声。


    太监连声给青簪道贺:“猎到红狐,这可是吉兆!”


    青簪却没被这意外的丰收冲昏了头:“此处怎会有红狐?”


    那太监支吾了一瞬,险些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许是从山上的围场跑下来的?”


    豆蔻忙道:“管它呢,反正咱们猎到了就是咱们的!”有了这只红狐压阵,主子这个魁首可是实至名归了,看谁再敢乱嚼舌根!


    青簪却想起了,有人说过,要猎一只红狐给她。


    她在哀哭的小狐狸身上巡看了一圈,所幸没见到什么旧伤。


    若是接连被狩取两次,那也委实命运多舛了些。


    豆蔻提议道:“正好可以带回去给松赞做口粮?”


    这段日子她和松赞相处的不错,知道它也就是看着凶猛,性子却是温顺可喜。


    青簪摇了摇头,悠悠地驾起了马:“放了吧。”


    豆蔻不可置信:“放了?”


    青簪看了看林子深处、红狐窜出来的方向:“就算我真的箭术精进、今非昔比,猎得了什么宝贝,她们也会认定我胜之不武,既然如此,何不干脆藏拙到底?”


    豆蔻没多想:“都听主子的。”


    因着是中秋,晚上阖宫要聚在一起吃顿团圆饭,少不得早些开始准备,他们也不能在林子里耽误太久,将红狐简单包扎放归之后便离开了。


    一直到几人消失,林中那太监才敢颤颤巍巍地拔下了箭。


    方才他看得真真的,盈主子的第一箭,是冲着他来的。竟然射穿了他的一截衣袖,将他钉在了树干上。


    盈主子不是初学骑射,如何竟有这样的本事?


    小太监死里逃生,面色犹自惨白。实在分不清这一箭到底是误打误撞地射歪了,还是盈主子当真进步如此之神速。


    他回去以后又该怎么对陛下交代?


    青簪几人出去时,外头早已张灯结彩地布置起来。


    宫女太监们都领了主子的赏银,在道上三三两两地聚头,互探对方得到的银额。


    这在宫中被称为“团圆钱”。多少人少小离家,至今不得归去,缺的这一份团圆,便用银子补上,权且当个安慰罢了。


    可惜娉婷和琐莺都没跟来猎宫,青簪有提前备了几只红封,让娉婷发放给宫里的人。


    如今行宫的这几只,便包给了常驻在密雪馆的宫人。


    大家喜笑盈盈的,漂亮话一个赛一个说得顺溜,还有自告奋勇要替青簪梳纂的。


    那宫人一手捏着红封,用闲着的那只手比划道:“奴婢会梳那种惊鸿髻,还是奴婢的娘亲传下来的手艺呢,定教主子今夜艳惊四座!”


    “保管一个子儿也不白拿主子的!”


    盛情殷殷,青簪推托不得,便也允了。这一允,便不好再厚此薄彼了,被宫人们你添根簪、我加一支绢花,打扮得和个年画娃娃似的,从头到脚的招摇起来。


    最后到底没有这样出门去。


    众人一起吃了胡饼,喝了坛醇酿,青簪就让人拆卸了大半。豆蔻怕有人吃心,便道了句:“珠翠满头虽然好看,咱们自己乐乐也就是了,真这样出去,别人还当主子是将家底都戴头上了呢。”


    大家伙儿谁也不是真傻,忙应道:“我们也就是闹一闹主子。”


    其实谁都看得出,青簪今日有些沉


    默。


    这才变着法活跃气氛,逗主子开心罢了。


    中秋的团圆宴设在行宫中的升平殿,席面是一早就安排好的,如今却忽要撤掉两个位子了,众人难免唏嘘。


    吴嫔不阴不阳道:“可怜了应氏,没福气过这个节……哎,好歹同住清都宫,她与我关系还不错呢。”


    风论总是倒向弱者的,果然便有人附和了两声,说起应嫔的好话来,倒没谁记得是她准备的荨麻汁了。


    珍婕妤哂笑着戳穿吴嫔:“关系不错?”


    应氏活着时,吴嫔是不怕的,欺负也就欺负了。如今死者为大,却是怕人说闲话。忙辩解道:“妾与她是关系亲近,才常有小打小闹罢了,也不知传出去怎么就成了那样。妾可是真心实意在为应嫔伤心不值!”


    服侍珍婕妤的宫人都知道,婕妤近来说话分外呛口。


    不由替吴嫔捏了把汗。


    果然,听人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反驳自己,珍婕妤眉梢一挑:“不值?难道因为她豁出命去争,别人就都得让着她不成?若这么说,吴嫔你可要学着点,早日艳冠群芳啊。”


    吴嫔怎么听人这话怎么像是咒自己去送命,脸上便青一阵白一阵地不好看了。


    不多时,青簪和皇帝前后脚赴宴来了。


    珍婕妤却也没给青簪好脸色,不怀好意地笑了声:“好大的架子,盈贵人,来的这样晚?”


    一直以来,她才是迟到最多的那个,如今自然见不得有人比自己还摆谱,从前可只有别人等她的份。


    青簪温声道:“妾头回与姐妹们饮宴,心中拘谨,便格外仔细着打扮了一会儿。”


    珍婕妤也只能撅着唇暗骂了声:“虚伪!”


    皇帝既至,众人也便纷纷忙着添酒开宴,不愿再误了中秋时节。


    一想到盈贵人说不定马上就要封嫔了,珍婕妤就气得多喝了几杯。


    宫人道:“主子既然这么介怀,何不约盈贵人比试比试,杀杀她的锐气。”


    珍婕妤已醉得有几分口齿含糊:“你懂什么?”


    从皇帝想让她赢的那一刻起,其他人就已经输了。


    这才是她不愿再比的原因。


    她又等了很久,也没见皇帝注意到她今日的娇鬟艳妆。


    这酒就越发的苦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珍婕妤喝得面若桃李,浓红的脸在某一刻腾地扬起,想去看皇帝,却见皇帝已不在位置上。


    醉醺醺之际,有谁自她的坐席前经过,对她说了一声:“少喝点。”


    酒意勾起了情绪,珍婕妤抬袖拂了一下:“谁要你管!”


    说完才晕乎乎地反应过来,方才那句话是谁说的……忙想去抓皇帝的衣袖,可皇帝早已步履如风,离开了大殿。


    宫人搀着她道:“主子,宴会结束了,咱们也走罢。”


    珍婕妤站起身,却是怅惘地立了会儿。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醉的太狠,几次张望,也没在人群中找到青簪的影子。


    *


    猎宫外。


    青簪今夜也多喝了一两杯,坐在皇帝的怀中时颇不安分地扭动了两下,这可是在马背上,皇帝出声警告:“再动当下跌下去。”


    青簪其实没醉,至少她能感觉到,自己很清醒。


    可是今夜,真能糊涂了才好。


    但皇帝既然不喜她多动,她也就安静地坐直了身体:“眼下又是要去哪里?”


    萧放这才能平心静气。


    方才她这般温温软软地在他怀中到处窸窣蹭撞,香甜的气息也乱荡开,便是最微小轻柔的碰撞,也让人无法忽视。


    想到稍后要去的地方,他并不想在此时生出欲念。


    两人一马在一处荒芜的山岗上停下。


    荒烟蔓草,秋草上是随处可见的野藤怪树、黄土白石,在团圆至满的月色下无不冒着鬼气。


    因为终年人迹罕至,脚下石径的苔斑都长成了奇怪的形状,好像是精怪的手爪子。青簪瑟缩了下,蓦然出声壮胆:“其实陛下不需要给妾准备那只红狐的,倒是浪费了。”


    皇帝将她的手团进掌中,把人拉进了些,很愿意在此时展示自己的温实、可靠。沉声道:“卿卿不需要,但朕需要。”


    青簪狐疑地转头看向他:“为何?”


    皇帝也是第一次来到此。一面在浓墨般的夜色中确定方位,一面还要分心应付她,于是就有了一阵静默的停顿,才肃色道:“言语既能杀人,朕也不想置自己喜欢的女子于可畏人言之中。”


    青簪这会儿却不那么害怕周遭的环境了,笑吟吟地抿唇:“妾才不怕人言。”


    “可惜让妾给放跑了,做不成裘衣了!”


    正故作轻松地嬉笑,却在看见那座寂静的坟丘和立着的无字石碑时,彻底愣住了。


    “那是……”


    天边月色汹涌,不知人世情愁地婵娟着。山头乌啼错落,因这忽然而至的脚步声有些许的惊飞,很快又如往常那样大胆栖定。


    青簪不敢再往前寸步,极力睁眼看了又看,听见自己的呼吸混进野风里,剧烈到盖过酸咽的风声。


    皇帝已不必多说,只消一句,就给了身边女子肯定的答案:


    “团圆日,伤怀时。去看看吧。”


    青簪什么都来不及想,先颤抖着手,仓促间将发髻上为数不多的珠玳都抽了个干净。


    这些都太璀错光艳,不宜见逝者。


    像是早知她会如此,萧放从袖中取来一支白玉桂蕊步摇,替她簪作云髻上唯一的装点,悲肃且静丽。


    “别让她觉得朕亏待了你。”


    青簪掐着手心,茫然而用力,玉惨的手背透出一段嶙峋筋脉。


    她依旧不敢相信,眼前的是真实而非梦境。


    所以仍僵着身不敢往前,害怕一有动作,就将这梦幻泡影戳破了。


    就这样蓄着十五年的泪,沾睫未落,在黑暗中无声地发怔。


    那又黑又冷的矮小坟包之下……当真躺着当初那个坐在温暖的晴窗边,抱着她、念书给她听的娘亲吗?


    娘亲,娘亲。


    女儿不孝——


    作者有话说:皇帝:进行一些抢功[墨镜]


    第48章


    许多人家的墓园都会雇有守墓人,但像这样的荒野孤坟,自然不会常日都有人驻守。


    可是这块无字的石碑却很干净。


    四周疯长的苔钱藤蔓,到了这里,仿佛俱被什么结界阻拦住了一般。大理石的石碑清净平和,只是上头空无一字。


    是因为怕让永宁侯府的人找到,还是因为立碑的人也不知道该写什么名姓?


    通常只有夭折的女婴,因被视为不祥,不能入宗祠祖墓,才会葬在郊野,立无字之碑。


    因为怨气重,又不会有什么值钱的陪葬,盗墓贼见了都会避让着走。


    娘亲这几年应该没有被打扰。


    可既然无字,皇帝又是怎么找到的这里?除了立碑之人,谁又能知道墓里的人是谁?


    青簪才生出一星微弱的理智,不待问人,皇帝却从马背上取下一只牛皮袋子递给了她。


    “上去吧,朕在这儿守着你。”


    “好……”眼泪把眼睛熨得又酸又烫,青簪赶忙背过身往山上走。


    她在墓碑前点起香火和纸钱,又借着火光,在附近折了两朵野花。而后,也不管会不会污了裙帛,坐在墓旁,轻轻靠在墓碑上。


    她絮絮地在心里说了好多话,直到烛火烧尽。


    就像寻常人家母女的围炉夜话。


    娘亲今夜应当被她吵得狠了罢?


    她是会颦还是会笑,烦她的时候又会说什么呢。


    若真能寻常相伴,该是多大的幸运。


    “朕还以为,你不想下来了。”皇帝一直不曾催促,但言语间有些不耐。


    “怎么会。”青簪一开口,却是再也无法忍住眼泪,就只能憋着唇,一味地对皇帝摇头。


    萧放算是见识到何谓“女子都是水做的”了。


    他拿指背给她擦拭了两下,越擦越多,只好收手:“缘何又哭了?”


    “高兴的。”青簪方才把烧完的蜡烛纸灰都收拾了,就装在原来


    那只牛皮包袱里,正要递回给皇帝,才发现不妥。


    哪有让堂堂天子替她拿垃圾的。


    但皇帝只是哼笑了声,竟就接过了。


    荒山人静,即便那一声惊讶的嗯音,才堪堪涌出嗓心就又被青簪吞了回去,皇帝还是听见了。


    青簪忙道:“我知道陛下是陛下怜恤我。”


    皇帝此刻正用剑替她清道,另一手里还拿着她用完了的东西,再想到一来一回都亲自策马带她。


    顿时便觉得,她这句看似感恩的话都有些不识好歹了。


    不免反唇相讥道:“朕哪一夜不怜恤你?”


    可话一说出去,两人都沉默了。


    萧放扪心自问,毫无半点调弄于人的意思,他总不至于深更半夜,在别人仙去的亲慈墓前做出这种事。


    青簪很轻声地道:“妾没误会。”


    萧放低低笑了声:“嗯,和朕说说你娘亲的事?”


    青簪不知他是想听什么,便道:“怕是陛下知道的,还比我都多些呢。”


    皇帝一旦想查什么,无不易如反掌,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谁都不能对他隐瞒保留。


    可她想要探寻寸厘,却都难如登天。


    “朕哪有那么闲,天天查你的家事?”


    青簪一想也是,便把那些为数不多的记忆翻了出来:“只记得她很温柔,教我向善、教我助人、教我要读书,要……”


    萧放:“怪不得。”


    宫外的风和宫里真是不一样的,就算现在月落东方,刮的是肃杀的黑风,可是不会把心吹冷,把脸色吹凉。


    青簪一点都不想当个坏人,如果娘亲还在的话。


    上了马,她叹了口气:“下次来不知是何时了。”


    萧放早有安排:“朕会派人驻守此处,你在宫中一日,你娘亲的墓就可以安稳一日。”


    说到此处,那种失控的感觉竟是减轻了不少。


    她在意的东西不能太多,但总须得有那么几样。


    青簪想了想,却摇头:“娘亲应该不会喜欢被看管起来,陛下记得不时遣个人来打扫一回便好了。”


    皇帝不知想到什么,冷冷吐字:“有人打扫。”


    青簪瞬时不敢再出声,因为她想起了一个人。


    除却那个人,就只有当初照顾娘亲和她的那位姨姨还有一星半点的能。可青簪对她的记忆远比娘亲更淡,非但不知她是生是死,人在何处,就算人站在她面前,她怕是也认不出来了。


    但若是陈大人,皇帝既然查过、找过陈大人,惠妃安排的那次见面,他真的毫无发现吗?


    那位状元郎……又是为何会为娘亲棺殓安葬,却不曾对她提起?


    萧放见怀中的女子低头凝思,任着马背颠簸也有如不知,在她发间嗅了一下。勾唇道:“想问什么,你现在问,朕就告诉你,若是下次再问,可不好说了。”


    青簪完全可以设想到会发生什么,她主动问他,然后被他抓着反问,只能一再心虚地圆谎。


    看她仓皇窘迫,他就高兴了!


    青簪立时道:“妾不想问。”


    就算她想知道,也可以找机会问陈少陵。


    皇帝驱策得加疾了些。风声如啸,在耳边奋力地挤走其余一应响动,青簪差点没听见皇帝说:


    “那换朕来问,做朕的妃子,是不是好处比坏处多?”


    青簪笑了一下:“是。”


    皇帝:“那你的喜欢,有无更多?”


    “……”


    是喜欢,不是欢喜。


    想让她钳口结舌,仓皇窘迫,他自有一万种办法。


    青簪原想矢口否认,可是她的心一直以来就浸在仇恨里,便像一枚辣口的胡饼,就算放进加倍分量的饴糖,也极难辨尝出甜味,可,真的没有吗?


    若说有,是骗他,说没有却是骗自己。


    便就继续在有无之间,糊涂着吧。


    青簪很高明地将问题抛回给他:“妾也不知道,陛下觉得呢?”


    萧放眉心皱了下,冷讥道:“和谁学的。”


    青簪:“妾的师承,陛下还不清楚吗?”


    等视野里终于有了光亮的时候,青簪蓦然抬头,看了看照出来的阡陌和村庐的样子,但此处她显然不曾来过,看起来似是京郊更郊之处。


    届时还得问问陈少陵。


    她总得知道阿娘葬身何方。


    午夜梦回时,才可知道该身面何方,去思念、去轻唤一抔缄默的黄土。


    *


    猎宫门口,珍婕妤披着大氅等候至今。今夜皇帝带着盈贵人出去,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珍婕妤发现自己竟然拂了皇帝的好意的时候,昏醉的头脑立马清灵了。


    她是干了什么好事。


    可等了这许久,困得又和头颅里灌了水一样了,还是宫人拼命摇她:“来了来了。”


    珍婕妤看见了皇帝,当即春腮绽笑,在马尘里迎面而上:“陛下!”


    皇帝勒了勒马:“又在胡闹。”


    珍婕妤只当这是一句亲近的嗔怪,反而显得皇帝对她比对其他人更宠溺随和。因此吃了灰尘,非但不恼,笑得更艳若春风桃李:


    “今夜的事,对不……”


    皇帝却没停下:“朕不和你计较。”


    说罢便扬长而去。


    珍婕妤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淤黑的塘底。


    他看似对她依旧宽容优待,可事实上,甚至都没有了让她把话说完的耐心。


    珍婕妤这才再也没法忽视他怀中的那个女子。


    以往她虽然娇妒、虽然大小姐脾气,但她一直知道皇帝是皇帝,不是谁人的情郎,所以哪怕她再自恃不同,都没想过自己会是皇帝真心爱护的女子。


    反正她站不到的地方,也不会有其余任何人能站上去。


    可现在,她却越来越觉得,有个人可以做到了。


    青簪。


    她到底有哪一点如此优胜,值得天子为她一次次改变,一次次破例?让他为了她,甚至不拿正眼去看旁人?


    行宫守门的侍卫执着等身高的大戟,站得肃穆严正,让人疑心他们是否彻宿保持这一个姿势,连眼珠子也不会转动一下。


    可珍婕妤却知道,他们都听见了,都看见了。


    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听见看见。


    天子若有至宠殊爱,又怎会不天下皆知。


    这是她第一次,当真尝到了无力改变、只能嫉妒发狂是什么感受,却只能任由心中的阴暗滋生得如同一场灭世的瘟疫一样迅速。心不由己,万般苦楚。


    *


    过了中秋,秋狝之行便将结束了,中秋的节庆之喜一淡去,死亡的阴影就压在了众人心头。


    尤其是今岁新入宫的妃子,折损的是和她们一起选秀入宫、一起习礼的同伴,一损还损了两个。


    直到回宫前那天,皇帝的旨意通晓众人。


    这次秋狝,凡是参加比试、且位在嫔位以下的人,竟都能破格拔擢一级,是要以此吉喜之事驱散灾祸、吸引好运的意思。


    于是,曾经的应才人亡故了,就有新的周才人谢才人升了上来;袁选侍被留在了猎宫的佛堂,亦有苗选侍顶上。


    这宫中的艳色总是如此周而复始,虽然花无百日红,然而百日却各有群芳。谁若活在阴霾里,他人便早都自管花团锦簇去了。


    没有人再想着为意外惨死的应嫔,又或是年纪轻轻就要守着青灯的袁选侍说话。


    只是,唯独青簪晋升的那道旨意,却是单独写开、且由皇帝亲手交到人手上的。


    不必跪接,也没教太监对她宣读。


    青簪正指挥几个宫人收整行囊,因此拿在了手里也不忙看。


    皇帝原是想八风不动地看会儿折子,等着她过来。


    没想到她比他还安之若素,简直稳若泰山,抱着那卷明黄,竟一点要展开的意思都没有。


    他不得不乜斜一眼,出声提醒:“怎么不打开?”


    青簪回过头道:“妾都知道写了什么了,无非就是夸妾蕙质兰心,德冠宫闱,一会儿偷偷的看便是。”


    皇帝渊沉地一眯眼。


    青簪这才觉出蹊跷来。


    遂低头逐字看去,这才见那圣旨上,除了那些分外溢美的、打着官腔的夸词,还夸赞了她争夺到第一的骁勇。


    没等青簪看完,却有一名自外归来的宫人不知皇帝也在这里,冒冒失失地撩开秋帘冲了过来,那脸上端的是笑意洋洋:


    “奴婢给容华主子道喜了,一声容华,一生容华!”


    宫人怔住,青簪也怔住。


    外头所有人都知道了,偏偏她还蒙在鼓里。


    原来他给她的位份不是嫔,而是容华,连越两级,亦是宫中唯一一个容华。


    难道是因为其他人也获了晋升,要凸显出她的不同,以示对她在秋狝中表现优胜的奖励?


    萧放终于如愿地在人脸上看到了惊愕疑询之色。


    微地一笑道:“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朕,想宠你而已。”


    第49章


    而今这个时辰,众人都在屋内清点收拾,再热闹也没有了。宫人们却在皇帝的这一句后,不约而同地纷纷滞住了一息动作,而后才能重新运转起来,叠衣的叠衣,收纳各种器具的也继续收纳。


    短短数月就位至容华,本身已经足够显耀,但比起帝王独一份的狎爱,区区位份,好像又沦为了不那么让人惊骇的俗物。


    只是宫人们相视一笑,一个个便又都退到了外间,站在了只能隔帘窥见帝妃形影的地方。


    她们可不敢再看了。


    青簪也终于把圣旨上最后的字句读尽了,将它重新卷束,让人用一只长条的匣子仔细装了起来。


    她走到皇帝边上:“陛下也不嫌羞人。”


    皇帝便一手牵她,单用一手翻折子:“朕说的是实话,光明磊落,有何好羞?朕看,该羞的是那等遮遮掩掩、不尽不实之徒。”


    这话简直是明指在青簪脸上了。


    青簪自知理亏,也不在这种事上与他强辩,坐在皇帝身边歪着头一看,那折子上写的却正是朱明诚一案调查审问的结果。


    朱明诚如今已被关押进了刑部大牢,若是一切属实,便不再是停职,而是革职了。


    不过依照梁律,官员可以以官阶抵罪,所以朱明诚再怎么样,命还是可以苟留的。


    可历来宦海之中清浊混杂,一颗毒钉,没挖松时所有人都会掩护着他,以防抽钉拔楔,楼厦倒塌,可一旦它被人掘动,那么所有人都会将他排除在外,甚至希望他再也无法开口,以免殃及自身。


    皇帝此时也已肃起神色,叹声道:“二十年间贪污灾银数额多达五十万两,啖民肉,饮人血啊。”


    青簪亦有哀容,这水深火热的世道,多少道貌岸然之徒,才恰恰是荼毒民生的刽子手。


    她也没忘记与惠妃的约定,暗指道:“赵家这回是立了大功,远的不说,至少今次这些银子,必能进到西南的灾民手中了。”


    皇帝一听就知道她是有话欲说:“卿卿想说什么?”


    在这种话题上没必要旁敲侧击地和皇帝耍心眼,况且她身份微妙,就更没必要遮掩立场。


    青簪道:“妾是想着,名利场中,多的是亡命之徒,揭举者要担的风险不比贪污受贿者少,这次赵家既然有功,就该厚赏,才能不寒了忠义之士的心肠。妾只恐陛下不愿意委屈了妾……”


    她是赵才人一案的冤主,所以任何时候都是最有资格为赵才人说话的。惠妃之所以能那么轻易就与她达成合作,想必也是考量到了这一点。


    但有时候说了什么不重要,做了什么才重要,她的话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加注的砝码。三言两语从来左右不了君王的意志,只有顺着皇帝的意志,这砝码才能起到效用。


    皇帝笑了一声:“卿卿果真是赤胆贞心,一心为朕。”


    青簪怎么听怎么不像好话:“那陛下笑什么?”


    萧放眯了眯眼,时而精明算计、时而莽撞大胆、时而又微小谨慎,到底哪个才是她?


    而今不想如她的意却也不行,谁教她用的是不折不扣的阳谋。


    萧放没说话,只将手搁在了人的后颈上,把她压到了自己眼前,彼此静深地注视着。让她乌黑茸密的睫簇几乎延展到自己脸上,让她的雪肤和红唇都近到彻底失焦,呼吸烫在彼此的唇峰上。


    正好有宫人来问青簪明日回宫要搭什么钗珥,剩下的就都先装进妆奁里了,免得明日仓促之间漏下物件。


    一进来就看到这样的一幕,仓促间又草草退了出去。


    门啪地关上了。


    宫人一走,青簪就又静着声,屏着息,一梢乌发挠在脸上,几以为是自己渗出了饱圆的汗珠。


    皇帝亦有他的阳谋,在一场咫尺的交对之后,他若无其事地松开人,岿然坐着、不紧不慢地地将一沓奏疏都看完了。


    青簪明知他就是如同第一回见那样,惯会使这等招数,故意吊人胃口,还是免不了左思右猜,悬心不下。


    只能一眼又一眼地看他。


    萧放觉察到那灼热往复的视线,终于恩赦:“回宫之后,朕会让人解了赵氏的禁足,她兄长,朕自然也不会薄待。”


    青簪总算能舒一口气,不必再欠着惠妃的了。


    趁着屋子里终于没人的时候,她却悄声贴在皇帝耳边亲亲热热地笑起来:“陛下怎么这样幼稚?”


    非要和她一决高下似的。


    “大胆。”皇帝转头,再度和人一眼对撞上,从她薄雾濛濛的眼中,看见自己肃挺的君子衣冠。


    然而此刻,他并不想做君子。


    外头却忽鸡飞狗跳地燥乱起来。宫人要提前将松赞关进笼子里,却被松赞不慎跑了出来,松赞一脱控,自就往气味熟悉的地方跑,如今正在屋子外面一个劲用爪子刨门。


    宫人们想上前捉它,又不敢碰威风凛凛的狮王,只能求告道:“祖宗,快回去罢!”


    豆蔻拿了鲜肉来引诱它,松赞也不为所动,仍顽固地要和门较劲。


    青簪起身:“妾去看看。”


    却忘了手还在人掌中,他的指骨坚实有力,教她抽脱不得,才走了一步,就被人用劲往回带了带。


    他们却没有僵持太久,因为下一瞬,萧放已将她整个打横抱起。


    “陛下做什么……!”


    “走之前,且留个念想。”


    皇帝沉稳、而又不那么沉稳的脚步踏过不合时宜的狮吼声,行经过一长排明明灭灭的窗影。


    忽生嫌弃道:“明年必不带它来了。”


    说罢,他又颇为认真地思忖道:“日后朕与你的儿女,断不可这么闹腾。”


    儿女?


    青簪还从没想过。


    *


    翌日,已是归宫之日,马车统一都停在行宫门口,但这会儿还没起行,有先到的妃子们,便许多倚着车厢,在外头透气闲聊。


    明昭仪被皇帝允许在出发前和兄长见上一面。


    悬在半山腰的亭子里,堂堂四品将军,身量魁梧,皮肤黝黑,见了妹妹,眼中却直似能笑出春星。


    师家是忠良之家,本已负责保管一半的调兵符节,何其招人眼目,平日自然要更加审慎低调。所以师家人从来甚少倚恃权位,进宫见明昭仪。


    “练练,在宫里都好吗?”师岱臣抑住激动问人。


    明昭仪面对兄长,自然无有不言:“我都好。只是陛下一早就知道皇后不能生育之事,我又过早暴露,如今没法欲拿欺君之罪动摇皇后已不可行。只怕段家也不会轻易放过储君之争,不知怀暄来日会不会有危险。”


    师岱臣:“听说宫中近来有位宠妃,势头不小,就是段府出来的人?”


    身在宫外,能对宫里的事一知半解便已是不错,故而他只知新近的这位宠妃是段府从前的婢女,却不知其底细。


    明昭仪走到山亭边缘,正好能够看到山门口的车阵和人群:“就是皇后带进宫的那位陪嫁婢女。不过她们的主仆关系并不如我们起初所想,倒是不必顾虑。”


    师岱臣依旧沉重:“那便好办了,何妨善加利用。练练,自来孤兵不成军,你不能太清高绝群。”


    明昭仪摇头:“皇后早已不


    得圣心,可惜原不是靠她自己当上皇后,自然也不会因自己被废。我不是清高,是必须要想清楚,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师岱臣叹气:“历来将门都是战时显赫,盛世伏藏。不然只一个段家,又何须你我这般伤神。”


    明昭仪道:“不说这个了,烦请兄长继续替我多照顾薛家,亦不用再遮着掩着,纵使人人知道薛家是背靠将军府,也是无妨的。”


    师岱臣始终想不通,一贯眼高于顶的妹妹为何独对那位薛嫔青眼有加。


    不免问道:“一个无用之人,也值得你如此?”


    “无用之人才好做朋友,一旦有了利益牵涉,谁又说的好,还剩几分真心?”


    眼看时辰紧张,明昭仪道:“我该回去了。”


    “等等。”师岱臣还有要事没说,“今日鸡鸣时分,有贼人在宫眷的马车附近徘徊,动了第四辆车。那人手法不错,马车外表无损,只是车轭有所松动。”


    说来也巧,因陛下恩许他们兄妹相见,他夜里无寐,便直接到了这山亭里等着,孰料却将此事一览无余。之所以没打草惊蛇地直接擒拿贼人,便是想着,或许妹妹能派上用场。


    *


    青簪亦在日升时分下了山,她的马车已升了规格,如今次序仅在珍婕妤之后。


    接引的小太监笑着道:“前些天就悄悄备下了,陛下特地吩咐,咱们也就好生布置了一番,容华主子看看可还满意?”


    昨儿旨意晓谕六宫,太监满山的高喝,谁人不知盈容华的威风。他此时态度殷勤,其中自然有巴结的意思。


    珍婕妤正要上车,赶巧听到这么趋炎附势的一句。


    也就是只坐这一回的东西,用得着如此大费周章?


    还说什么特地准备。


    怎不见陛下特地给她准备!


    珍婕妤也不再急着往里进了,转头便搭着宫人的手重新下来。


    见人特意过来寻自己,青簪行礼道:“珍婕妤。”


    珍婕妤却是径自抬起手,在车厢的外壁上一抹而过,感受着其上细小的凹凸。这外壁显然是涂过一层桐油的,上头还有绘有几样山水绮纹。


    她放下手,言谈之间,却直如巴掌扇在了那吹擂不已的小太监脸上:“朱漆不文,白玉不雕,看来仓促之间,也准备不出好东西。”


    而后兀自笑道:“既然陛下抬爱容华,与其坐容华的车,还不如坐婕妤的。我便大方些,请妹妹来与我同坐,怎么样?”


    请一位容华去同坐婕妤的车驾,看似是抬举,可车厢之中只有一处主座,下位者自然要居于陪位,且时时正襟危坐,不可松放,如何又能够舒坦。


    珍婕妤的目的简直昭然若揭,她就是不想让人享用到皇帝特别准备的东西,就是要她难受。


    不待青簪开口,一个小宫人跑了过来,对着珍婕妤和青簪分别福了福身:“昭仪娘娘请两位主子不忙上去,她还有话要与两位说。”


    看到随后走过来的明昭仪,珍婕妤的嗤讽声毫不掩饰:


    “还要特地让个宫人来提前知会一声,昭仪真是好大的排场。”


    说罢仍不觉纾解,若不是对方压自己一头,定是要指着鼻子骂她一句惺惺作态才好!


    明昭仪却和看小孩子似的,只付以草草一笑。


    她要说的话也很简单:“实则没什么,只是想问婕妤,你我姐妹相处的机会难得,我若也想请婕妤这一路与我同车,好说会儿话,婕妤可会觉得抬举?”


    这简直是原样炮制她的做法,婕妤可以压容华,昭仪也就可以怎么样压婕妤。


    珍婕妤当即一甩袖子,哼声道:“昭仪还真是清闲,说教起我来了。”


    “我总虚长你一些年岁,承你一声姐姐的。既是要相处一辈子的姐妹——不止五年十年,也许是百年,若见不妥的举动,说教两句又有何错?”


    明昭仪又朝人走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想清楚,陛下特地准备的东西,若知道是你让他的心意枉付,焉能高兴。”


    珍婕妤虽不知明昭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这番警告确然起了效用——


    谁让她提到了陛下,那点气急之下的不理智便立时烟消了。


    珍婕妤不情不愿道:“百年?百岁之后,归于其室,这可不是好词,我可不想与昭仪百年。”


    不管如何,珍婕妤到底没再“邀请”青簪。只自拖着娇艳的、茜金色的裙尾上车去了。


    实则对于珍婕妤,青簪并非不能应付。


    不过明昭仪到底一番好意。


    青簪不至于不识好歹:“多谢娘娘帮妾解围。”


    此刻青朗朗的天心,一行早雁向南征飞,大多妃嫔也都已准备停当,只待出发了。青簪和明昭仪成了最后还站在外头的。


    旌盖纷繁,连缀成浩浩荡荡的一条长龙,不见首尾,明昭仪前瞻后望了一下,才对青簪提醒道:“有人在你的车轭上动了手脚。”


    青簪心下微惊,不着一迹地低眼看向身旁马车的车轭。


    又是谁要对她动手?


    但更让她惊讶的是,分明只要她跟着珍婕妤过去,此行不在这辆车上,那么那些手脚也好、鬼蜮伎俩也罢,自都不攻自破,想加害她的人也只能竹篮打水,枉费心机。


    可明昭仪却特地过来阻拦了珍婕妤的举动,再告知她此事。


    这便说明,明昭仪的首要目的,并非是要救她……而是要她承自己的人情。


    她在对她卖好。


    明昭仪接下来的话更是证实了这一点。


    明昭仪走到青簪边上,与她近乎擦肩:“陛下的心意贵重,不容糟践;我对盈容华,却亦有结识之意,愿为妹妹大开车门。所以这一行,妹妹是要以身涉险,还是以逸对劳,全看妹妹选择。”


    倘或选择以身犯险,佯作不知地照常上了那辆马车,届时若受到惊吓,皇帝自会对下手的人严惩不贷。可此时已来不及做好万全准备,若是途中当真车马分离,只怕除了惊吓,还免不了一番皮肉之苦。


    可选择以逸“对”劳,等同接受了明昭仪抛出的橄榄枝。


    明昭仪心性颇傲,不屑强求,所以给足了她选择的余地。


    车队的催发声频传,明昭仪道:“本宫先过去了,容华早做决定。”


    眼看出发在即,不由她们再多权衡踯躅,豆蔻已急得如同火燎一般:“主子,咱们怎么办?”


    青簪却是早有了计较。


    若是当真要选择,她从来只选择自己走出的第三条路。


    第50章


    青簪没有再耽误出发的时间,她行经过几辆大车,走到了队伍最前。


    徐得鹿伴驾车旁,早在青簪才有所动作的时候就对皇帝禀告道:“陛下,盈主子往这里来了。”


    皇帝没多说什么:“知道了。”


    短短几字,意思却很明显——不必徐得鹿问清状况,皇帝若想知道什么,会亲自问人。


    所以青簪才刚刚走到,徐得鹿就替人撩开了车帘。


    第一眼,青簪竟然在一辆马车内看出了窗明几净的况味。


    清敞的、约莫十尺见方的小天地内,皇帝正在主座上闭目养神,眉峰黑郁,薄唇微抿,神情平和而柔毅。


    有人上来,他也不曾睁眼。


    只是略启薄唇:“是你的马车有何不妥?”


    青簪一点不奇怪他能猜到,两人天明前才将将离分,昨夜她却未与他提起此事,可见上他的车是临时的决定,并且必定发了什么迫在眉睫之事,不能等到回程之后再解决。


    青簪点头:“是,是明昭仪提醒妾的。不过也不必费力去查,行过沼泽的人不会对付每一条鳄鱼。只是,陛下给妾准备的东西,妾到底无福消受了。”


    车队很快起行,徐得鹿又从不知哪儿递了个引枕进来给青簪靠着用,


    皇帝悠悠道:“听起来此人是戕害朕更多,卿卿倒是没什么损失。”


    “妾怎么没有?”反应过来他是故意想逗她说两句好听的,青簪倏地收了声。


    虽未暴露在人眼下,但此刻青簪坐得仍然很端正,软枕不过是防着马车突然的颠斜会撞疼了肩背,但皇帝的这辆车又格外的四平八稳,好似也并非必要。


    青簪倒不是心中拘谨,尚有闲情说笑:“陛下怎么不睁开眼看妾,古有班婕妤的却辇之德,说是圣贤之君不会与嬖幸同车,妾今日是不是有损陛下英名?”


    皇帝唇角微扯:“这时候再问,晚了一些。”


    青簪看向他,这才看见人眼下极淡的青乌。今日天色胧明时皇帝就起来了,她知道他睡眠一向很浅,可在行宫的这段子日子似乎尤甚。


    若非是这样的近身之距,若再隔着一道天子肃穆严丽的冕旒,会有人将皇帝也视为会疲惫、会力有不逮的血肉凡躯吗?


    青簪不由想到了西南的事:“请问陛下,西南之旱是雨水太少,还是蓄水困难所致?”


    不怪她不知道。西南于她,一向仅仅依靠他人口中的零星片言存在,而人言总是各有各的偏颇和主张,真正可用的信息太少。


    皇帝陡然睁目,向人一望,眼中是凛厉又温柔的、如同白石之间冲出来的泉流一样的神光。


    “兼而有之。往年连月不雨,林木皆苦,百姓流走,今岁虽早做了准备,欲防患未然,也不过是略好上一些。”


    他其实并不介意后宫干政,欲与外戚勾结者,就算表面清正,背地里也会私相勾连,况且天下臣民,本就莫不有议政资格。


    可没想到,第一个万分坦然地与他聊起这些政事的,却是她。


    和昨日聊的不同,今次不带试探,只关乎其本身。


    皇帝不由有些可惜。如果她不是做了十五年的奴婢,而是在高门青闺中长成,能够饱读诗书,群览古今,是不是也就当真能与他谈论那些天地春秋,律令历法?


    这与男女之间单纯的情洽欢狎还是有所不同的。


    这么看,永宁侯府还真是为恶不轻。


    青簪并不知人此时想法,继续问道:“那灾银送到西南,又是如何发挥其效用的?”


    皇帝倒是想知道她究竟能说出什么话来,便对此知无不答:“除了发放实钱,便是兴修水利、购入粮食。”


    这和青簪推想的大差不差:“如此便对了,这几样陛下必已做到极致,但旱情仍然时有发生,可见此事破局之法,并不尽在其中。妾从前在侯府中,倒是遇到过一位游方的术士,他常在西北一带活动,妾那时以为娘亲去了西北,对西北十分心向往之,就向他求问了不少有关西北的风土人情。”


    皇帝示意人说下去。


    青簪:“那位先生提到过,西北有一种旱稻,在这样终年少雨的地方都能达到一年一熟。妾在想,若是到了西南,也许能够一年两熟甚至三熟。”


    青簪对于这些其实也不算了解,她在侯府这些年从没有条件接触农田里的事,理论大多也是空中架构。但边境离这里山长水阔,能够知其一二的机会却不是谁都有的。


    “旱稻。”


    皇帝向后靠了一靠,似乎是在忖味她的话。


    “朕从前也让人尝试改良过剑南道当地的作物,可惜收效甚微。你说的倒是个办法,旱稻朕没见过,不过朕知道,龟兹的粳稻亦是在艰难条件下仍有收成。”


    至此,他对她又有了新的认知。


    所以笑道:“既不能守成,那便破壁,也许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青簪:“嗯,虽不能救急,但兴许可以救远。”


    今年种植旱稻定是来不及了,但国之功业,本不在眼下。


    皇帝倒也没抱以太乐观的态度,仅是当做一条尝试的路径:“橘生淮南则为橘,朕会让人引进种子,看看是否可行,若有必要,再派人前往西南地区试验改良。”


    这样就足够了。青簪想,如果能在一心报仇的聩暗道途中,略存一点小小的微末善举,来日去了地下,阿娘见了她,也会多上一分欢喜的罢?


    皇帝对人招手。


    从她上车之始,就选择了坐在侧位上,而非是他身边。


    “因为前人却辇,卿卿也就想做良臣,而非嬖幸?”


    青簪只当皇帝在夸她是良臣。


    正笑着起身,车轱辘打一块石头上碾过,急遽地震荡了一下,鞋底就和踩了油似的脱离了控制,青簪差点扑身在皇帝身上,撑着内壁才没当真摔上去。


    而任凭她如何刹住身子,这样的距离,已足够逸去通身的香风兰波,皇帝在这香气中短暂地失去了一瞬思考,才想起去捉青簪惊魂未定的那只手,便又惊讶于那搓琼捏雪的质感,千万次如新的惊讶。


    他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见她没再被吓着了,才调侃道:“才说卿卿是良臣,就急着往朕身上扑了?”


    徐得鹿发誓,他真的没想窃听马车里的动静。可这车窗它也没扣严实啊,而今听到这样令人想入非非的香艳对白,罪定不是在他!


    青簪冷幽幽地瞪了皇帝一眼:“妾本来坐得好好的。”


    皇帝大约是没否认,所以或许是为了补偿她,便道:“回去之后,朕给卿卿一样东西。”


    这一路便没再有什么波折,只是回去的时候走了另一条没在修路的大街,店铺鳞次栉比,更加繁富,行人也多,便免不了听见百姓夹道观瞻时的惊叹之声。


    即便仪仗已经从简。


    车窗开了一个小角,青簪看见有热诚的小童被车驾的华美气派所吸引,也不管配着武器的禁军,就要凑近来看,被家亲慌忙捞了回去:“不可,那是天子的车驾!”


    小童只好巴巴地投目过来,却和青簪正好对上一眼,表情上的惊呆可谓夸张:“娘!天子的车驾上有仙女!”


    旁近的之人纷纷被这话勾起了兴趣,小童身边的妇人愈加诚惶诚恐地一把捂住他的嘴:“别乱说。”


    青簪伸手,将车窗关上。


    而今打紫陌红尘、九衢六市里过,她竟然也成了旁人不敢议论的存在,教人如何不生怔忡。


    皇帝将人揽到襟前:“靠着朕睡一会儿?就快到了。”


    青簪说好,枕着人的衣襟缓缓闭目,安静的眉眼又淡了下来。


    皇帝说快到了,并不是什么虚指,他们离皇城确已很近。越向内城,这繁华锦绣便越有分量,到最后沉实威严得风吹不动,也不再有沸滚的人声。


    青簪便知道,他们又回到了宫中。


    进了这道望仙门,就是禁宫后闱,马车不适合再往里去,便统一在此停下。


    妃嫔们早在路上的时候就听人在议论,说是有人看见盈容华上了皇帝的马车。


    如今一瞧,盈容华的马车的确不在车队中了。


    众人这会儿便都走慢了些,特地留步,欲要亲眼看看,盈容华会不会从皇帝的马车上下来。


    若是真的,盈容华这做派未免也太狐媚了些!


    明昭仪也有话想问青簪。


    青簪一下车就迎上许多双探究的眼睛。


    徐得鹿叩了叩窗:“陛下……?”


    “不必管她。”皇帝道,说罢即让人重新驾车起行,回太极殿去了。


    毕竟,方才可是她坚持要下去的。


    “原是想在车上问容华的。”明昭仪走过来,和青簪并肩同行。


    众人不敢冒犯昭仪,这才三五结伴归去了,只是免不了嘀嘀咕咕、低声细语地议论起来。


    八月之末,绣闼雕甍之间不似山谷那样霜清风冷,但到底也有凉意侵人。


    宫人各自为两人披上斗篷,青簪提了提斗篷,看向明昭仪:“昭仪是想问妾什么?”


    明昭仪身裹一斗红馥馥的颜色,但因为其上并不错金绣彩,就显出几分矜高冷艳来,她语气微顿:“听说,赵氏快出来了。”


    明昭仪的消息在这宫中自是数一数二的灵通。


    她转头:“是你求的情?”


    青簪谦声道:“妾不过顺势而为。”


    明昭仪虽然有几分猜想,却还是想听人亲口陈言,便问:“为何呢,你就不记赵氏的仇?”


    青簪道:“如果赵才人已然改过向善,妾以为,不妨给她一个机会;若是赵才人依然如故,那么能


    出来,也不见得是好事。更何况,赵家子弟如今正是有功之臣——”


    “你倒是直言不讳。”明昭仪笑了声,脸上却多了两分欣赏。


    不仅是有功之臣,这功还是还是打压皇后势力之功。


    永宁侯府和赵家,也算势不两立了。


    明昭仪又问:“今日你做此选择,可是拒绝本宫的交好的意思?”


    青簪笑道:“妾只是不想在达成合作之前,就先居于被动之地。”


    眼看到了要分道扬镳的地方,青簪对人俯身行礼:“妾看得出,昭仪不是要与妾做密友或挚友,而是需要一个可信的伙伴。所以,妾总得要知道昭仪想做什么,昭仪也要知道妾想做什么,才能再谈拒不拒绝。”


    “此话倒是堪品。”明昭仪深深看人一眼:“本宫这就要去紫泉殿接怀暄了,你要是想怀暄,明日就来朝云殿用午膳罢。”


    青簪和豆蔻将抵达乘鸾宫时,远远的就看到了等在外边的宫人们。


    直似臣民接迎凯旋的王师一样,一个个整整齐齐地站列着,不时冒头冒脑地张望。


    眼看就要与他们说上话,却有个脚程极快的小太监先自太极殿过来,先一步将青簪拦截下了。


    他奉上一只方形的小匣子,金丝楠木的外壳、红绒的里衬:“陛下让奴才给主子的。”


    青簪伸手接过,想起皇帝在车上时说过的要给她一样东西。


    “钥匙?”


    里头竟是一把赤金菱纹的钥匙。


    小太监却卖起了关子,笑道:


    “陛下说了,主子若猜不到这是哪儿的钥匙,这礼物可就领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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